第五章 煤永老师和古平老师
煤永老师和古平老师在云雾山的小道上往上爬。
他们不再年轻了,他们感到有点累。煤永老师听见古平老师说:
“这里有个洞,就在这里休息吧。”
他用脚踹开地皮,马上陷下去了。接着煤永老师也陷下去了。
那是一个浅洞,两个人坐在洞里,将脖子伸出洞外。他们想看风景,但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乱草。而且两人都昏昏欲睡。
“我感到下面在沸腾。”煤永老师在努力说话。
“唔。”古平老师说了这一个字就没声音了。
煤永老师看不见他的脸,一下子慌了张,瞌睡全被冲跑了。他猛地站起来,跳到洞外。
“古平老师!”他大喊。
可是那个洞变深了,古平老师正往下沉,他成了一个黑点。
“我从另外一条路过去……”他微弱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煤永老师很后悔,他刚才为什么要跳上来呢?他再看一眼洞口,发现已经没有洞口了,小路恢复了原状。煤永老师这才记起,这座山是古平老师选择的校址。啊,这是他的山!他当然可以到处开路,想从哪里穿过去就从哪里穿过去。煤永老师顺小路继续往上爬。
这次巡视是瞒着校长的。校舍还没建,古平老师已经在半山腰开课了。他放出风去,说他的学校建在陨石山。
煤永老师决心找到古平老师的课堂,可是他爬到了山顶还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有点沮丧,情绪阴沉地往下走。
煤永老师同他的女友就是在这云雾山分手的,但不是在山顶,而是在山脚的某个地方。那一天,他俩出来游玩,煤永老师根本就没有分手的打算,他们已经认识七年了,这位名叫“农”的女子仍然没产生同他结婚的想法。这也是小蔓对他不满的原因之一。有段时间,小蔓怀疑她爹爹同时与几个女人“鬼混”。在那条小路上,农被突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了。她缓缓地倒下去,闭着眼。
“农!农!”煤永老师焦急地唤她,摇晃着她的肩。
小路上传来铃铛声,是护林员踩着三轮车过来了。农忽然睁开了眼睛,露出微笑,说:
“这车是往山里去的,我先坐上去,你慢慢在后面跟来吧。”
煤永老师眼看着农和护林员消失在树林深处。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猛跳了几十下,他以为自己会发病,结果却没事。他没有去找农,只是接连几个月,他在书房里听到有人在唤:“农!农……”
坐在大樟树的枝丫间,煤永老师又记起了他和女友之间的奇怪的分手。看来农选择这座山是有原因的。煤永老师注意到,每当他靠近云雾山的时候,心里面就对任何事都没有了把握,好像一任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飘浮。那么,这是不是古平老师选择此山作为校址的理由?
树叶间露出一小块蓝天,令人烦恼的美。这山将秘密吞进去了,但从不吐出。煤永老师的情绪渐渐变好了,他不是来到了自己的档案室吗?干吗烦恼?今后,古平老师就是这里的主人了,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和古平老师之间的信息通道是畅通的。过一段时间,他也会成为这里的主人。这样一想,居然有点激动。
“你在这里啊!”古平老师从亭子里走出来,“我请到了农来给我教植物课,你相不相信?”
“相信。你觉得她能胜任吗?”
“何止是胜任!不过我不能向你暴露她的住址,我答应过她。”
“当然当然,我真高兴!”煤永老师由衷地说。
“我只能告诉你,她住在山里。你多来山里走走,兴许能碰见她。不过这种事概率不太大。”
“的确微乎其微。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逛?我觉得她不想见我。我们就这样挺好。古平老师啊,你是我的福星。”
下山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了。古平老师没告诉他关于课堂的所在地,他也没有问。煤永老师倾听着松树和枫树在风中发出的声音,他觉得那些声音充满了启示,可他为什么就听不懂呢?就在这座山里,有一场革命正在发生?或者不是革命,只是游戏?他为农的事感到莫大的欣慰:她不是正在走进他的生活,成为比他的妻子还要亲近的人吗?
他偷眼看古平老师,看到了他脸上空阔的表情。他想,那是种什么境界?显然,那也是农的境界。从前他和农恋爱时,他老感到她有一种急迫的心情,感到她在为什么事焦虑。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
“煤永老师,同你交往的人都成了我们的接班人,这有多么好。我一想起这种事就忍不住要笑。不过有的人并不是来接班的,也许竟是来造反的。”
“那样不是更好吗?”煤永老师好奇地望着同伴。
“你说起话来有点像我们校长了。岁月磨人啊。”
他们说话间煤永老师听到了铃铛声,一阵一阵的,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可又不愿问古平老师。
“这座山里头到处都是岔口,你想要在哪里分手就可以在哪里分手。一个念头刚起,那条路就分岔了。”古平老师又说。
“同谁分手?”煤永老师诧异地问。
“任何人。比如同我。”
铃铛声响到了面前。不是守林人,却是校长。校长戴着草帽,看来在林子里走了很长时间了。煤永老师问他:
“校长,您在盯我们的梢吗?”
“你说得不对。我在寻找我的恋人呢。”他笑着说。
煤永老师的脸在发烧,他有点恼火。幸亏校长一蹿就过去了,他的三轮车消失在树林里。煤永老师和古平老师异口同声地说:
“没人逃得脱校长的手心。到处都是他的耳目。”
煤永老师终于小心翼翼地问:
“农也是同我们同样的看法吗?”
“农好像不关心这种事。你早就知道她渴望建功立业。”
“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事业。”
“我估计没人知道,包括她自己。”
“我们别谈农了,谈谈校长吧。”
“校长没什么好谈的。对于他,你关不关心都是一样。”
在山脚下,他们分手了。古平老师要进城去陪妻子。煤永老师是前一天见到她的,她确实是一位迟暮美人,坐在她面前,煤永老师没来由地一阵阵激动。
煤永老师坐公交车回学校时,在车上遇见了张丹织女士。煤永老师问张丹织老师对学校的紧张生活习不习惯。没想到张丹织老师有点鄙视地说:“您同古平老师搞的那些诡计我早看在眼里。”
煤永老师一愣,不敢贸然再问她什么了。可他又觉得不说话很不礼貌——总不能像她一样板着一副脸吧。
“您的体育课和我的地理课有一些交叉的方面,我觉得将来我们可以搞一些联动的项目。”他讨好地说。
张丹织的脸色缓和了,她认真地打量煤永老师,看得煤永老师都不好意思了。煤永老师感到张丹织的目光中有色情的意味,但又觉得自己是神经过敏。
“您觉得我这人怎么样?”她问道。
“我不太了解。我想,就您的年龄来说,您应该属于深谋远虑的那一类人吧。少年老成——不,我不能确定。”
“我很少思考问题。”张丹织女士叹了口气,好像有点沮丧,又好像期盼着什么。
“所以我才会对您有这样的印象嘛。”煤永老师高兴起来。
煤永老师找到了同她的共同话题,因为他们两人都爱读一本叫作《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的书。接下去他们就不再谈自己的私事了,专门谈那些奇花异草和稀有树木,一直谈到下车还余兴未尽。好像是自然而然地,张丹织老师同煤永老师手挽着手走在了人行道上。煤永老师暗想:张丹织女士真开放啊。临近学校的大门时,张丹织老师突然清醒过来,迅速地放开了煤永老师,因为她看到校长远远地朝他们走来了。
“校长您好!”两人齐声问候。
“好!大家都好我就放心了!”他匆匆地从他俩身边擦过。
张丹织老师和煤永老师在同一瞬间想道:“校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不会产生误会吧?”
校长当然不会产生误会,他这样的老狐狸,怎么会误会自己的下属?然而这两位都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他们之间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的确如此。所以他们就有点尴尬地在校门口分手了。
煤永老师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生自己的气。他同古平老师一道去山里时,他是想探听关于农的消息,可是却同这位张丹织老师手挽手地回来了,这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虽然生气,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位女士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而且她多么年轻啊。
煤永老师推开门,就听到了电话铃声。是古平老师。
“煤永老师,你也开始恋爱吧。”他在电话里建议道。
“为什么‘开始’?你知道我一直在恋爱。”
“啊,对不起。我觉得你和农已经结束了。”
煤永老师还想辩解什么,但古平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说他是用手机在地道里给他打电话,信号不好。然后电话就断了。
煤永老师伤感地坐在窗前。这么多年了,他已经习惯于将农看作自己的妻子了。即使他俩各有住所,也不是每天见面,可相互之间总在惦记着。煤永老师至今对他俩分手这件事仍没有清晰的概念。似乎是,农早就决心要离开他了,又似乎是,一切都是于瞬间偶然决定的。在这件事上头,煤永老师的智慧一点都用不上。他感到窒息,便站起身来大口出气。这窒息感可能是古平老师带给他的,古平老师跑到地道里去干什么?难道还带着个美人钻地道?
“农……”他茫然地朝黑暗的前方唤道。
“农,农……”四面八方都在回应。
煤永老师出冷汗了。有一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她不会回来的。”是古平老师在说话。
“为什么?”
“估计是爱上了别人。你和她不合适。”
“整整七年……怎么回事?”
“这种事不要数年头。”
“你说得有理。我昏了头了。你这么快就从地道里出来了?”
“因为对煤永老师不你放心啊。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我不会出事的,再说还有工作呢。”
“你应该重新开始。”
“莫非我还年轻?”
“当然啊。对这种事来说,你总是年轻的。难道女人会不爱煤永老师?她们会为你神魂颠倒。”
前方的某处亮着一盏绿色的灯,忽远忽近,像在打信号一样。
“你的机会来了。”古平老师说。
“胡说八道!怎么,你就要走?”
“她在楼下等我呢。她说你需要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谈话。”
“啊,我觉得她是通灵的人。再见。”
古平老师一离开,煤永老师赶紧回到窗前。
但是那盏灯已经不见了。煤永老师问自己:我真的在等什么吗?古平老师是很有预见力的,可这个时候他的确帮不上自己的忙。煤永老师的脑袋有点沉,他洗了澡,早早地上了床。
他刚要合眼,忽然看到窗帘那里有绿色的光在晃动。他莫名地激动起来了,赤着脚走到窗户那里。
那一盏绿色的小灯又开始在前方的黑暗中游走。离得那么远,它是怎么照亮窗帘的呢?煤永老师起先想要朝那灯光挥手,想了想又打消了这念头。莫非是他的学生谢密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煤永老师的直觉告诉他,很可能不是谢密密。当然,更不会是农。也许是某个藏在黑暗深处的人。当他想到这里时,那灯光又熄灭了,周围恢复了一片死寂。煤永老师不甘心,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变化,他只好无奈地又回到了床上。直到快入睡时,他才记起了小蔓。那时他俩在海滩捡的那些贝壳放到哪里去了?
张丹织女士是被古平老师唆使上了那辆公交车的,她在车上同煤永老师“巧遇”。而古平老师的主意又来自他的妻子蓉。这对幸福的恋人得知了煤永老师的失恋后决心帮助他,张丹织是他俩首先想到的女性。“谁能不爱煤永老师?”两人都这样说。当然农离开了他,但这并不说明农不爱他!他们认为问题的关键是在张丹织女士一方,他们没想到,是煤永老师没有产生那方面的反应。煤永老师还沉浸在农的氛围中。车上的相遇使张丹织确证了自己长久以来的预感。她非常兴奋,但也顾虑重重,因为这个人同她以前交往的那些男子太不一样了,并且他对她仿佛是没有感觉。她不愿意向古平老师打听任何事,还是像平时一样将精力放在教学上,她要从这个途径去接近煤永老师。在漫漫长夜,当寂寞袭来时,张丹织女士也设计了一些传递信号的游戏,比如亮起一盏绿灯之类。她感到煤永老师没有接收她的信号。不过也有可能接收了。这种事谁说得准?张丹织女士并不害怕这种寂寞,因为它不同于以往的寂寞。她自己造成了这种寂寞,她喜欢这种寂寞。在沙沙作响的大树之间行走,手里提着一盏绿色的马灯,张丹织女士感到自己在飞。
古平老师和妻子蓉现在有点放心了,他们懂得张丹织女士的能量。当初古平老师之所以没有去追求张丹织女士,一方面是因为自己还在绝望地爱着蓉,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会不合女孩的口味。如今他将她推荐给了自己多年的好友,他觉得这事很可能成功。
古平老师和蓉制造了出门在外的假象之后,又偷偷地回家了。他不愿校长知道他的行踪,他要撇开校长搞实验。自从结婚以后,他觉得自己眼界更为开阔,工作起来也更顺利了。他的妻子蓉,简直就是他的灵魂,他们每天都有新的发明。在云雾山中,孩子们立刻适应了他们的创造性的学习与生活,变成了一些沉着的、目光锐利的山民。他没想到这些孩子的应变能力如此之强。没过多久,他就变成了这些初中学生的学生。对于这种地位的颠倒他口服心服。
“世界好像又在打仗。”蓉说。
“你还在看报纸吗?”古平老师吃惊了。
“不看,是我的嗅觉告诉我的。”蓉平静地说,“从前我也闻到过硝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人们的火气又大起来了。”
古平老师想,他们的这个实验同世界的联系是多么紧密啊!一定要击退人心的黑暗,因为阴影越来越缩紧了包围圈。
他俩站在竹林里,古平老师在心里无声地吹着笛子,脑子里出现一些激扬的句子。
他俩往房里走时,看见一个小孩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
“朱闪同学,你找我有事吗?”古平老师和蔼地问她。
“我想去山里读初中课程。您同意吗?”
“你还不到年龄。再说山里很危险,你不怕吗?”
“年龄有什么关系?我不怕危险,我怕的是另外的事。老师,您就收下我吧,我保证不拖班级的后腿。我现在越来越有力量了,自从校长和我谈话之后,我就感到了我妈给我的力量。”
“你明天来上课吧。”
女孩跳起来,像小鹿一样跑掉了。
“她的声音多么美!也许是未来的歌唱家。”蓉说。
“你知道她怕什么吗?”
“她怕的事物同我们怕的事物是同样的。”
“她会成为一只和平的夜莺。”
两人坐在黑暗里喝酸奶,倾听那些山的悸动。这些学生都成了他俩的儿女,这是一桩多么幸福的事业啊。当古平老师说“我们没有错过机会”时,蓉就小声回答他说:“我们不是一直就在一起吗?”
“校长对你的实验有心理准备吗?”蓉有点担心地问。
“没有人比他更积极的了。他逼着我上路。我时常觉得自己要是不创新的话,就会被他一脚踢开。他已经培养了好几个接班人,就是为了打压我。”
“可怜的古平老师!”
“不,一点都不可怜,我从心里感激校长。他是真正的鹰,在长空搏击的那种。没有他就没有这个学校。”
山歌从竹林那边传过来了。古朴又清亮的童声——是朱闪。两人同时明白了:朱闪是大山里的孩子。但是只唱了几句就停止了。
古平老师奔到大门外大喊:
“朱闪同学!朱闪同学!”
四周一片寂静。
“我本来想开个演唱会呢。”他沮丧地说。
“又是一位不需要老师的学生。”蓉说,“她来加入你的班级,是你的荣幸。”
“是啊,她在教育我呢。今天真是兴奋的一天!”
他俩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在梦中,古平老师如同多年前一样匆匆地赶班车去同情人见面,他坐在车上凝视着那些十字架一般的街灯。有人追着公交车叫他,一声接一声,他感到不安。他听到自己在问:“你是谁?”“蓉,我是蓉啊。”但那声音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
在外面,朱闪同学正在赶回校园,她要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好明天进山。她感到考验她的时刻到来了,身体一阵一阵地颤抖。
她在小小寝室里的床上躺下来时,对面的黄梅说话了:
“朱闪,你要走了?”
“明天上午就去山里。”
“真羡慕你啊。我也想走,古平老师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
“我想是因为我爱上了他吧。我真傻,为什么要显露出来呢?”
黄梅在黑暗中连连叹气,看来睡不着了。
“你还有机会。我是指你还可以爱别人。你可以爱很多人。”
“可是我为什么要爱别人?我发过誓只爱古平老师一个。”
两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都沉默了。好久好久才于昏沉中睡去。两个女孩都做了梦。小孩子的梦是不同的,那里面有一些没有理由的爱情,比如朱闪,就爱上了一块汉白玉的墓碑,她将它当作从前在家乡时遇见的美少年——那男孩的脸就是这种晶莹的白色。她在梦里想,黄梅爱上了一位真正的活人,并且向他表白了,她多么幸福啊。朱闪是不敢表白的,她也爱着一位活人——校长,可是她要将这种爱藏在最深最深的黑暗处。她之所以要去初中部上课,就是为了让校长大吃一惊。她是有毅力的女孩。
朱闪离开了五里渠小学本部,但却并没有出现在古平老师的课堂上。她托一位初中生传话给古平老师,让他不要找她,因为她就在附近“做一些调查工作”。古平老师听了这个消息后很担忧,但他的学生们都向他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这位小妹妹。领教过他的学生的能力的古平老师听了这种保证后也就释然了。但是他还是心里放不下,所以有点后悔让女孩来这边上课。他向校长报告过这件事,校长听了他的讲述在电话那头一言不发。古平老师突然猜不透校长的心思了。蓉并不像古平老师这般焦虑,她镇静地等待着转机。
云雾山的半山腰有一座破庙,古平老师就在那里开课。不过他并不正式上课,只是在一个房间里放了一些学习资料,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到来,谁爱拿就拿走。实际上,古平老师并不每天同他们见面,这是些神出鬼没的家伙。古平老师知道夜里那满山飘荡的鬼火就是这些家伙制造出来的。而且他不论走到哪里都闻到硫黄味。
当古平老师走进课堂时,往往有五六个,或十来个少年萎靡不振地坐在那里想心事。也许是夜里的活动对他们的心力耗费太大,他们当中有的人就伏在课桌上睡着了。
“老师,您带来了菌种吗?我们要种蘑菇。”男孩说。
“在寝室里种?你们备了土?”古平老师的脸发白了。
“不,在崖洞里。那里不见天日,我们待在那里总要做点事吧。您觉得我们做什么好?”
“那就种蘑菇吧,我明天带菌种来。”
古平老师想去同学们搞活动的地方看看,可是他们每次一走出课堂就跑掉了,追也追不上。有一回他追赶一位女同学,那女同学边跑边回头劝他不要追。他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他会对看到的景象感到害怕的。古平老师一犹豫,女孩就不见了。
他停下了脚步,变得心烦意乱了。又有人提到害怕了。蓉说过大家怕的都是同一件事。在墨黑的崖洞里,这些天才的少年遇见了什么?所有的人都害怕的事物出现了吗?他倒不是因为害怕而停止了追赶,他是想把机会留给学生们。机会!在他的少年时代,机会是多么匮乏啊!但那是他的优势。现在的学生直抵核心,有了另外一种优势。古平老师站在原地发呆。前方那一蓬乱草在颤动,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了。居然是蓉。
“古平老师啊,你的学生真可爱!”
“可是他们要我明天带菌种来,我得去城里买。”
“我觉得那是暗语。”
“啊,我没想到!那么,蘑菇是怎么回事?”
“你自己就是蘑菇。你会同他们不期而遇。”
那件事过去好久了,古平老师仍然忐忑不安。他并没有找到他们所去的崖洞,也没有同他们不期而遇。难道蓉也在说暗语?这种教学表面上很轻松,实际上始终伴随着焦虑,因为一切都太看不透了。他始终在揣测:他的学生们会变成豺狼还是和平的夜莺?比如朱闪同学,她以不露面的方式接受知识,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效果?有时,他觉得自己很灵活,比如同煤永老师在一块时,他就可以让自己随时掉进某个坑洞,甚至暂时消失。他为此得意。但与学生们在一起时,他却成了十足的笨蛋和绊脚石。蓉却是镇定的,她对学校的前途很乐观。古平老师再次感到蓉是他的珍宝。要是没有蓉,说不定自己已经打退堂鼓了呢。这日复一日的悬置,这说不出是恶作剧还是其他什么的行动,这坚定不移的疏离,到底是为达到什么目的?这些孩子有生活的目的吗?当他怀疑的时候,他就责备起自己来,因为他终生不变的信条是相信学生。
夫妇俩常常站在破庙的门口,他们在等信息。虽然什么都没等到,蓉的自信却慢慢感染了古平老师。看着远方缓缓下沉的夕阳,他心中开始涌动着一种强烈的情绪,他感到某种东西正在那情绪里生长。
“那个拐角上的报亭。”他冲口而出。
“那些穿黄衣服的清扫工。”蓉微笑着说。
“一切都发生过了。”
“可是我们不知道。”
他们谈论朱闪同学,谈论谢密密同学,谈论黄梅同学。他们觉得自己比什么时候都更爱这些学生。难道是这荒山影响了他们的情绪?
云雾山不动声色。一般是在清晨起雾,快中午时雾才散去。但不管是有雾还是没有,古平老师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它的真面貌。他沉入过深深的土坑;他的脚步遍布云雾山的树林;有一夜,他和蓉甚至在这半山腰的破庙里就寝;他的学生们满山跑;可是要他说出对这座山的看法,他还真说不出来。倒是煤永老师对它有比较明确的看法。他记得那天煤永老师对他说:“这座山里头什么都有,但什么都不显露,古平老师如愿以偿了。”煤永老师的直觉是不会出错的,古平老师愉快地想起了朋友说这话时的神气。既然煤永老师和蓉都对这桩朦胧的事业有某种信心,古平老师的勇气便提升了。
他在庙里接到了校长打来的电话。但校长报了姓名后就一声不吭了。
“是为朱闪同学的事吗?”古平老师等得不耐烦了才说话。
“不,她是让我放心的女孩子。我打电话是为你古平老师,我担心你要半途而废。”
“为什么您要这样想?”
“大概因为目标太遥远吧。云雾山的阴风有可能吹掉人的斗志。我的收集火山石的老师要来支援你了,他可是久经考验的。”
放下电话,古平老师的眼里就有了泪。他看到了桌上那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啊,这位年轻人已经捷足先登了,多么热情的小伙子!他没待在这里,他大约和同学们在一块,他更容易同少年们打成一片。有好多天了,古平老师一直在疑虑自己的处境,现在突然一下看到了出路,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
“古平!古平!”蓉在屋外叫他,“我看到你的助理了,是一位像月亮一样的小伙子。”
“月亮?”
“他全身披着月光,领着大群学生下山……他不像这个世界的人,怎么回事呢?”
“蓉,你在发抖,你病了吗?”
“我病了吗?古平老师,你要转运了。他看见我的时候,朝我点了点头。真是个有礼貌的小伙子!”
“你是怎么知道他是我助理的?我还才刚刚知道呢。”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助理!”
后来他俩朝学校传达室后面的小屋走去,希望在那里遇见校长。
他们遇见的是清洁工老从,老从向他俩挥手,告诉他们校长不在。老从为什么守在这里特意告诉他们这件事?古平老师很迷惑。
“校长不愿见你。”蓉捏了捏古平老师的胳膊,“他能做的都为你做了,现在就看你的能耐了。”
他们一块回家。古平老师从心里感谢妻子,他正在逐渐明白一些内幕。他伸手摸了摸衣袋里的火山石,那块石头竟然在他手心弹跳了一下,好像在同他交流似的。真是一块好石头。
夜里,古平老师将火山石放在了枕头下面,那石头发出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很好听。“云医老师啊……”古平老师叹道。他想到他时,就感到这位同火山对过很多话的年轻人对云雾山的理解一定很深。古平老师也很想同学生们打成一片,但少年们显然更愿意同他保持疏离的关系。也许这对他们更好。难道校长提前介入了?
“你嘀咕什么啊?”蓉问道。
“这年轻人会打开局面。”
“我也这样想。”
煤永老师在云雾山下的村子里看见了农的背影。那一家是弹棉花的,门口有一口古井,古井边有棵梨树。农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屋后。
“您是五里渠小学的老师吧?我家也有初中生在山里读书。”
户主将他请进屋,递上一碗米酒。
“那小子没日没夜地倒腾,把我的猎枪都偷走了。”
“您对我们的学校放心吗?”煤永老师问。
“为什么不放心?”他吃惊地说,“你们是顶级的!刚才来的这位女教师,我从心里服她。我一辈子没有服过什么人。说话多么得体!知识多么丰富!孩子跟着她会有长进的。”
煤永老师在心里想:农的新对象会不会是他?
但是后来,农再没出现,她从后门溜掉了。
离开那一家时,煤永老师变得神清气爽了,也许是米酒的作用。他又想到山里去转一转了。然而他刚一走上那条山路,就看见农满面春风地朝他走过来了。
“煤永,最近好吗?”她矜持地问候他。
“我还好。每天上课。您怎么样?”
“我迷上了这个地方!你听!”她的神情变得不安了。
煤永老师又听到了隐约的铃铛声。他俩默默地又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任何人出现。
“你能原谅我吗?”她低着头说。
“当然,当然。”
坐在那块石头上时,煤永老师的心里空了。他对自己说:“女人的心是一口深井。”他承认自己并不懂得农和死去的乐明老师。他以前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就在不久前,他甚至认为自己和农是心心相印的一对。令他欣慰的是,小蔓和农都加入了他的事业。小蔓已经上课了,听说学生的反应还很不错。一想到女儿,煤永老师又开始焦虑了:那位远行的女婿还会不会回来?他没有这种体验,所以不知道女儿是不是痛苦。从表面是看不出的,小蔓太镇定了。而且那就是她的本色,她从不隐瞒什么。现在她又投入了热烈的学校生活,从她那里更加问不出她对雨田的看法了。煤永老师有时感到自己坐在一个狭小的深坑里,外面的风景根本看不到,就像上次他同古平老师掉进去的那个坑一样。为什么以前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弱点?这可是个很大的弱点啊。如果不是农离开了他,他到现在也不会反省。
煤永老师在大石头上坐了很久,怀着绝望中的小小希望。但是农没有再出现,他只好回家了。
那时天已黑,在校园围墙下面的水沟里,传出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我最喜欢晚上出来,这个时候热闹极了,你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意见,争来争去的。”谢密密说。
“你是指人们在暗处说话吗?”张丹织女士说。
“不光是人,小虾啦,小鸟啦,什么都有。”
煤永老师很想看见他俩,找来找去的就是看不到。他俩到底在什么地方说话?而且他们交谈了那两句之后就沉默了。煤永老师怀疑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变得有点慌张了。幸亏响起了脚步声。是校长。
“张丹织老师在操场上教谢密密踢球。真是一对勤劳的师生。煤永老师啊,你们改革的步子跨得很大嘛!”
“您说我们,还有谁?”
“当然是古平老师啦。我还会说谁?对不起,我得去赴约了。”
被校长的暧昧所激怒,煤永老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记起了那个下午,他在教师办公室里接待张丹织女士的事。难道早在那个时候,校长出于巩固他的教育事业的目的就已经在撮合他和这位女士?他是根据什么判断他和这位女士是合适的一对?何况还有校长自己同这位女士暧昧的传言呢。煤永老师熟悉校长的奇特性格,只是关于这件事,他猜不透校长的深层意图。他也懒得去猜。张丹织女士身上洋溢着少见的活力,这他已经领教过了。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别的。
想着这些事,他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球场。
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立刻跑过来了。
“你们刚才到过围墙下的水沟边吗?”煤永老师问。
“我们一直在练球。您到底想说什么?”张丹织女士问。
明亮的月光下,穿着浅色运动服的她比平时显得更美,煤永老师感到自己有点紧张。再一看,谢密密已经不见了。
“我刚才又碰见校长了,他总在关心您。”
张丹织女士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往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
煤永老师愣在原地,心里一阵阵发冷。他反问自己:他真的如此不能理解这些优秀的女性的内心吗?他多么羡慕古平老师的善解人意啊。也许像他这样的人,就该一个人孤独到死吧。他不愿马上回家,怕失眠,就在操场边的石凳上坐下了。有小动物舔他的手,定睛一看却是谢密密。
“您知道张老师为什么教我踢球吗?”
“当然知道,为了听你胡说八道嘛。”
“您不相信我。我走了,再见!”
“再见。”
月光消失了,四周变得很黑。煤永老师的内心更黑暗,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然而有个影子藏在他心里的隐蔽处,那会是谁?他想了又想,忽然叫出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名字:“洪鸣!”
那就是洪鸣老师,一个将一生献给了教育事业的,外表上看上去干巴巴的小学教导主任。煤永老师从前为联合组织夏令营的事同他打过两次交道。煤永老师那时被他对工作的狂热大大地感染了。那时他曾怀疑:莫非洪鸣老师有隐疾,比如肝癌之类,要从死神手中夺取时间,所以工作起来如此玩命?但是几年过去了,他仍然活得好好的。煤永老师在情绪的低谷想起了这一位,应该不是出于偶然。
从操场回家之际,他心里充满了对校长和古平老师夫妇的感激,但同时他也决定了,今后不再考虑结婚的事。一心不能二用,他有他心爱的工作,而且力图在工作中创新,这需要他付出全部心力。他这样想时,就听到洪鸣老师在暗处冷笑。那么,洪鸣老师不赞成他吗?如果是他,将会如何处理这些微妙的事呢?
煤永老师一直到进入梦乡之前也没有将他的心事理出个头绪来。他并不习惯于过一种悬置的生活,所以他的决定没有改变。他打算找机会和古平老师谈一次,让他们停止这种撮合。不知为什么,他入睡之前又一次起身站到了窗前。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又看到了绿莹莹的灯火,往左,往右,然后渐渐后退,直至消失。很可能那是一个人,一个意志顽强的家伙,像洪鸣老师一样的人。他合拢窗帘回到床上,几分钟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煤永老师的课堂上出现了奇怪的动物。似乎是,除了他,全体学生都看得见它。它在课桌上跑来跑去,它甚至飞向空中,而这些少年的视线紧盯着它。他也听见了它弄出来的小小噪音,并根据学生们的视线揣测它所在的方位。这件事倒不枯燥,但课是没法上了。
“我们能不能向它提个请求——”煤永老师说。
没有人理睬他们老师的建议,他们正紧张地观看它的表演。有的学生还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又开始走动。
煤永老师有点落寞,有点沮丧。他的确看不见它,总不能装作看见了吧?他应不应该离开课堂?他用目光找谢密密,但谢密密不在。
有个学生走到他面前来了,他的名字叫一听来。
“煤老师,我要休学一年了,您同意吗?”
他严肃地盯着煤永老师的脸,好像要从他脸上捕捉什么表情似的。
“为什么呢?是你的家长决定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我觉得我现在可以自学了,我想试试看。”
一听来说完这句话后就陷入了沉思。煤永老师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往前看,发现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教室里溜出去了。却原来这个一听来是有意到讲台上来的——为了挡住他的视线。
“好吧。”煤永老师叹了一口气,“你打算从哪里开始?”
“我没什么打算。也许先离家一段时间。我原来有个小朋友,他搬到北极村去了——在黑龙江省的边界上,我去找找他。”
“你父亲是什么意见?”
“他当然高兴!儿子离家了,要有出息了。”
但一听来说话时的目光很忧伤。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说这一听来是个贼,但没人不喜欢他。前些天他还同校长谈论起这个学生呢。当时校长说一听来是个孤儿,煤永老师没有戳穿这个谎言。一听来的父亲在砖窑干活,家里有一大群孩子,是他同好几个女人生的。平时一听来是父亲的得力助手,他离开的话家里的日子就会变得很艰难。也许这就是这小孩忧伤的原因。真是个体贴别人的孩子。
“那么,你可以把你的弟弟叫来上学吗?我觉得他可以接替你成为第二家长。我记得你说过他一直在捡煤渣。你叫他来我这里吧。”
由于煤永老师的提议,一听来的小眼睛闪闪发亮了。
“煤老师,这是真的吗?等一下,我揪揪自己的头发——没错,是真的!我要将您记在心里,永远不忘记!我要走了,我还会回来的,回来帮您管理学校。不管我在哪里,只要您一叫我,我就听见了,我就会回来。我是一听来嘛。”
忽然,煤永老师看见农在门口探了一下头。
煤永老师微笑了,好多天来,他从未像此刻这么心情舒畅。他大踏步地走出教室到了外面,他看见他的学生们都在望着天上。也许那动物飞到了空中?但在他的视野里,只有万里晴空。农不在外面,但煤永老师一点也不沮丧了,他的心在欢笑。他没有料到自己还有这么大的能耐,失恋又算得了什么呢?
球场上,张丹织老师像燕子一样飞在空中。煤永老师看到了,他喃喃地低语:“我的天哪。”但他马上就看不见她了,因为学生们将她包围了。煤永老师的胸中涌出一股异样的惊讶——很久很久以前,在城里,他是不是见过这位女士?一般来说,校长是很少犯错误的。
张丹织女士没有再回避许校长,她高声地招呼他道:
“校长您好啊,我到处找您呢!”
校长鬼头鬼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匆匆地走到她身边严肃地说:
“不要这么大声,这里是校园。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不过是想念您。”
“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张丹织老师,我问您,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有啊,可是同谁结?”
“您可得抓紧,好几位女士都想出手了呢。”
校长做出警告的手势。他发现张丹织女士立刻像霜打的秧苗一样垂下了头。他急忙补充道:
“您不要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您的机会是最大的。”
校长说完就离开了,好像张丹织女士身上带了电,会击倒他一样。
张丹织女士迷惘地看着操场,拿不准校长是不是在开玩笑,莫非他深谙人心?要果然如此该有多好!
“黄梅同学,你怎么这么无精打采?”
“张老师,我难受,我的情人走了。”
“啊,多糟糕!是哪一位学生?”
“他不是学生。我才不爱学生呢。”
“我明白了。不过他能走到哪里去?他走不出你的心,对吧?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要结婚——你可以默默地爱。”
“我也爱您,张老师!您觉得我能学花剑吗?”
“当然可以。你条件不错。”
短短的时间里,张丹织女士已经成了明星老师,男孩和女孩都为她发狂。要不是校长有禁令,他们早就跑到她的宿舍里来了。平时她在学校,身边总有四五个学生伴随。她的生活变得空前充实。
然而那件终于弄明白了的事却让她在偶尔的空闲时光里充满了惆怅。她听人说古平老师追求他的恋人追了三十多年,她可不想追那么久。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也许他们认为自己永远不会衰老?她刚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确实非常惊讶。一想到自己还如此年轻,一股自嘲的情绪就涌上来了。刚才自己不是说过“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要结婚”吗?何况煤永老师不是一般人,他是学校的元老,而且年近六十了。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对她没什么兴趣。尽管有这些判断,张丹织女士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校长的预言——他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预言,就应该不会错。瞧,煤永老师不是过来了吗?他神采奕奕,仿佛将她看作自己的恋人一般。张丹织老师感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我在市图书馆找到那本书了,您要不要看?我可以带到教研室来。我昨天翻阅了一下,真亲切。”
“当然要看。明天下了课我们一块来读吧。”她很快地说。
煤永老师先愣了一下,接下去爽快地说:
“好啊!您知道那书里的花草让我想起了什么吗?我想起了连小火的茶园。啊,那真是个仙境般的地方!我现在几乎不敢回忆那天夜里的奇遇,一回忆就想掉泪,不知为什么。尤其是那天夜里您也在那里。那是您吗,张丹织老师?生活中的好些事,你以为它是这样的,其实却是另外一个样。”
“那是我,煤永老师没听错。”张丹织老师低声说。
“半夜里醒来,忽然听到您在门外说话,我以为是仙女下凡。”
“您在取笑我。那时我有那么点疯疯癫癫的。”
“不,绝不是取笑。那种感觉太妙了。不过我不懂得女人的心,我是个粗心的老男人。”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您知道这不是事实。”
煤永老师的脸在发烧了,他没想到关于茶园的回忆竟有如此大的魔力。那位连小火的确不同凡响。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张丹织女士的前男友啊。煤永老师呆看着张丹织女士,一下子无话可说了。
张丹织女士说了声“再见”,一下就走掉了。
活力又回到了煤永老师的体内。“她说不是事实,她对我有另外的看法。”煤永老师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看到了我身上别的女人看不到的那一面。可她这么年轻,也许她是在幻想。在茶园的那一夜,她仅仅是来看连小火,还是顺便也来看看我?但我做这样的猜想,不是太自作多情了吗?她如今是明星老师,学校里的男教师,只要是单身汉,恐怕都想追求她吧。”煤永老师这样一想就变得平静了,可是一想到明天要同她一块翻看那本植物书,又还是隐隐地有点激动。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怎么样?有进展吗?”古平老师笑盈盈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不瞒你说,当初我都差点打她的主意呢。”
“我和她不合适。”煤永老师直摇头,“不会有好结果。”
“你真是个书呆子。”古平老师叹了口气。
“朱闪同学怎么样了?”
“好得很。她住在农民家里,学会了到山里砍柴。”
告别了古平老师后,煤永老师有点神情恍惚。幸亏当时他工作压头,所以立刻就清醒过来,到办公室去了。他一直工作到深夜才回去睡觉。第二天他的课又很多。但他没忘记将那本《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带在身边。他情绪高昂。下午五点,快放学时,他看见农走进了他的课堂,坐在后排的空位子上了。农晒黑了一些,更显出她那种精干的美。
学生们悄悄地离开了。农坐在座位上没动。煤永老师在她旁边坐下了。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看着他。
“我们现在结婚不算晚吗?”
“当然,当然。”
煤永老师终于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他想,这就是幸福啊。共同的爱好,共同的事业,还有安全感,欣慰感。他没有问农她是如何转变的,他也没有问她那时她为何要分手。他没有问是因为他觉得问了也没有用——他已经不可能改变自己了。就随遇而安吧,人生苦短啊。
小蔓很高兴,她一直很喜欢农。
有一天,三人坐在客厅里喝茶时,雨田忽然回来了。他捧着一大捧玫瑰花来祝贺新婚夫妇。雨田变得肩膀宽宽的,似乎还长高了,他不再是以前的书生。小蔓一言不发,目光中透出欣赏。
“我马上要走,我是特地回来祝贺的。”
他们挨个同他拥抱亲吻,然后他就走了。
面对父亲和农的充满疑虑的眼光,小蔓爽快地说:
“你们不要认为我成了个苦人儿,不,不是那样!我现在很满意自己的生活,难道看不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煤永老师大声说。
“在我自己新编的教材里面,我设计了一套猜谜的游戏,是日常情境中的一些心理活动。让学生们相互猜测对方的想法,然后他们自己进一步地设计新的情境。”小蔓透露她的工作计划时有点不好意思。
“青出于蓝胜于蓝啊!”农叹道。
“是爹爹的教材启发了我。他编写的擦皮鞋的那一课,我差不多能背诵了。其实我还很嫩。”
煤永老师很激动,他走向窗前,久久地看着外面的夜空。
“你在看什么呢?”农轻轻地问。
“有时会有幻觉,就像你听到铃铛声一样。”
“可铃铛声是真的啊。”
“当然。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你,对吗?”
“不对。”
他俩回到桌边时,小蔓已经在翻看那本《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
“真美!我拿回去看看可以吗?”她说。
“好啊。”煤永老师慈祥地看着女儿,不再担心她了,“但是你要记得还给我,这是市图书馆的书。”
小蔓走后,煤永老师和农不约而同地将视线停留在那一大捧虎虎生辉的玫瑰花上面。这是一些奇怪的花儿,简直不太像被摘下的花儿,而是野地里怒放的那种。农打了个寒噤,她披上了毛衣。她颤声对煤永老师说:“为什么这些花儿让我有点心慌?”
煤永老师将花瓶移到厨房里,他听见农在客厅里说话。
“雨田是那种可靠的男孩吗?”
“是的。”他回答说,“我很喜欢他。小蔓那时真有眼光啊。”
“可是他离开了小蔓。”
“爱情不在于白头到老。他们爱过了。”
“你真是一位开明的爹爹。我就为这个喜欢你。我希望自己成长,可是离开了你我对自己会没有把握,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同你在一起。”
“就为这个?”
“当然还有爱。”
“这我就放心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老了,没法改变自己了。”
“没关系。我问你,你也像我一样幸福吗?”
“是啊。”
他俩又一次来到窗前。视野里只有昏黑的树影在风中摇曳,但是煤永老师的心里仍然亮起了那盏绿色的灯,那盏灯将他心里的一些阴影驱散了。农不知道关于灯的事,她从前方的视野里看见的是一匹马,那马很快就跑得看不见了。她说:“我觉得会下雨。”她心里想的却是:煤永是多么忧郁啊。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了。黑暗中响起了校长沙哑的声音:
“两位新人,你们可不要怪罪老朋友啊!”
校长是在哪里说话?好像是在房间里,又好像是在窗户下面。
农看了看煤永老师,她看出他在沉思,就好像没听见校长说话一样。农忍不住问了他,可他点点头,说自己听到了。
“校长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说他没有亲自来祝贺我们吧。”煤永老师微笑了。
“我爱校长。”
“我也是。几十年里从未改变过。”
“你对朱闪同学有培养计划吗?”煤永老师问古平老师。
“我给她制定的培养计划就是培养我自己。这是我最近才明白过来的。我如果不培养我自己的话,就会成为绊脚石了。”
两位老师站在河边的浅水中说话,河水轻轻地推着他们,好像在抱怨什么一样。
“农也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心里对前途没有底,这是不是时代的特征呢?可我们自己不就是时代吗?”煤永老师说。
“也许朱闪同学才是。”
“应该都是吧,我愿意这样想。你瞧,她赶着两头猪过来了,她的腿好像受伤了。”
“朱闪同学!”古平老师喊道。
朱闪和两头猪立刻窜进树林中不见了。
“她完全不信任我。”古平老师摇摇头。
“也可能这就是她信任你的方式,只是你不习惯?”
“我希望是这样。学生们太让我惊讶了,几乎个个是天才。你有云医老师的消息吗?我很难见到他。”
“我听我女儿小蔓说起过他,好像他准备带领学生们去远征。他们要徒步走遍这一带山区。”
“他多么了不起!”
“我女儿被他迷住了。”
“他俩是天生的一对。我问你,你觉得在目前的形势之下我们应该如何做?”
“担任见证人的角色吧。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天阴下来了,好像要下雨,煤永老师清晰地听到了水里有人在抱怨。他和古平老师上了岸。
两人分手后,煤永老师回校园去。他边走边反复问自己:“我做错了什么事?”最近他沉浸在幸福平静之中,差不多失去记忆了。既然失去了记忆,他的反省也就没有效果。他有点沉闷地上了公交车。
一上车他就看到了校长,于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就复活了。他走过去,有点窘迫地笑着,站在校长的座位边。
“忘记张丹织老师吧,你的那位老师也是同样优秀。这一次我看走了眼,我俩到底谁是老狐狸?”
校长大叫大嚷,旁边的乘客都看着他俩,煤永老师脸红了。
“您反应过度了,校长,我同她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同事关系。”
“是啊是啊,我看走眼了!我老觉得你俩很般配。”
校长话锋一转,问煤永老师最近见到洪鸣老师没有。煤永老师说没有,还说自己对这位教导主任印象深刻。校长沉默了一会儿,表情变得忧郁起来,后来忽然说:
“他很快就会来联系我们了。”
校长在半路上下了车,说想起了什么急事,要返回去。
校长走后,煤永老师松了一口气,他坐在校长坐过的座位上,好多天之后第一次回忆起了张丹织女士。他感到有点惆怅,他想,那天下课之后,张丹织女士有没有等他。她是那么热切地盼望同他一块翻阅那本植物书。看来,他自己的确不懂女人啊。那么农为什么要和他重修旧好呢?也许现在她对婚姻抱着一种凑合的想法?他记得农从前对生活中的大事从来不愿凑合。正因为这一点,他们的婚姻拖了这么多年。他记得在他们上次分手前,农从来没提到过想来小学当教师。她是一位高级园艺师,很热爱自己的工作。现在,在关于女人方面,煤永老师再也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了,他感到女人深不可测。
煤永老师一味地想心事,居然忘记了下车。他记起来农今天去云雾山授课去了,所以干脆坐车进了城。
当他走在一条常去的小街上时,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是一位美貌的女士,年轻的书店老板。
“进来喝杯咖啡吧,煤永老师。我久仰您的大名,但总没机会请您。您觉得我这里环境如何?”
“店铺美,人也美,我都快陶醉了。”煤永老师轻松地坐下来。
他一边听着肖邦钢琴曲,一边打量身旁那毛茸茸的墙壁,惊叹着这种设计的大胆。他主动问女士: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这是因为有一个人见了我就谈起您,她的苦闷没处诉说。有一天,您站在我的店铺的对面等人,我和她隔着玻璃将您看得清清楚楚。”
煤永老师什么也没说,他感到自己在颤抖,连忙喝了一口热咖啡。他说出来的是:
“请问您的名字?”
“沙门。”
“我不过是个孩子王。”
“在我的印象里您是个传奇人物。我现在明白了她的苦恼。”
“你们把我看得太高了,那完全是错觉。我在想,你们所看见的,并不是我本人,而是一种事业的光环。”
“啊,那又怎么样呢,‘爱屋及乌’很好,也很神奇呀。”
煤永老师一边笑一边站了起来,他觉得很难堪,不知是由于对方炫目的美貌,还是由于心里突然涌出的懊丧。
“谢谢您,沙门女士。谢谢您的咖啡和您带给我的令人紧张的信息。我认为您不是一般人,您具有女神的气质。”
沙门女士目送他走出门外,没有再开口。
煤永老师忽然不想在城里逗留了。
他回到家时天快黑了。农在厨房里忙乎,他连忙进去帮忙。
“我今天向学生们许了愿,要让他们看到最美的微型园林,类似于人间仙境的那种。”农大声说。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煤永老师附和着她。
坐在餐桌旁时,煤永老师忽然明白了在书店时产生的懊丧情绪的性质:他后悔不该到处乱走,他已经是个有家的人了。他偷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她的眼神有点空洞,她冥想时总是这种眼神。大概她还在想她的人间仙境吧。此刻煤永老师有点看不起自己了,他竭力压制着这种不太好的感觉。
“我真想加入你的项目,可惜我对园艺一窍不通。但我会加紧钻研。”
虽然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却令农的肩头一抖,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她脸上的表情立刻舒展开来。
“我要通过人工技艺造出新奇的自然美。”她说。
“我一直认为你具有这种高超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