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二十一
也许是戏短些,包大头的时间也短些,大家都担心的事,总算没有发生。忆秦娥演出完,很顺利地谢了幕,并且在领导接见环节也没有呕吐。刘红兵还拿照相机拍了照片。以致后来就有人质疑她,说忆秦娥只有进了中南海,见了特别大的领导,才跟人家照相。一般领导要见,她都装作要吐,是不见的。其实忆秦娥连一个跟她握手的领导,都不知是谁。她平常又不看报纸,又不看新闻。最多就看个女排比赛。团上人说这些,她都听不懂。人家介绍了一长串职务,她也不知哪个大,哪个小。都说她扮相好,演得好,尤其是火吹得好。还有领导说,有了这么好的李慧娘,秦腔就后继有人了。她是一个劲地点头表示感谢,就怕领导说得长了,坚持不住,把人丢到前台了。好在都说得短。每个人后边,都有几个人跟着。握着手,说着话,就都分头走了。忆秦娥勉强撑到后台,想进厕所,但那儿已经不能通行了,只留了一个通道,是端直朝门外走的。她只好强忍着,出了后台大门。刚上绿皮轿车,还是哇地吐了出来。就听司机在埋怨,说怎么能吐在车上。好在刘红兵眼疾手快,脱下外衣,几把就将秽物抓在了衣服里。抓完,擦完,他还用夹生普通话对司机说:“净啦,净啦,你看净啦。连一丝丝都没有啦,干干净净的啦。”司机才把车发动了。不知是谁,大概又偷偷掀了一下窗帘,就听有说普通话的制止道:“不要动窗帘,不要朝外边看!”大家就一声不吭地端坐着,啥也看不见地,被从“海里”运出来了。
回到旅馆,大家就跟松了一口气似的,大声嚷嚷着下了车。单团长早在旅馆门口等着了。车还没停稳,他就迎了上来,直问:“咋样?演出咋样?”封导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仰平,咱给秦人争了光了!出大彩了!秦娥立功了!”单团长急忙接住从车上下来的忆秦娥,一路跛着,把她朝楼上送去。就听身边人吵吵:豫剧怎么样;晋剧怎么样;吹火掌声有多少次;哪个领导是怎么表扬的。说不到位的地方,刘红兵还会补几句。这家伙,比团里人都更懂哪个官职大,哪个官职小;哪个是今晚的“主角”,哪个是“配角”;哪个比哪个更厉害些。忆秦娥嫌他太能不够,还斜瞪了几眼,也没管住他的嘴。他还是要说,要“卖派”。进了房子,她本来是要说他几句的,可一想到刚才吐在车上,他不顾一切地脱下衣服,满地抓污秽物的样子,又觉得不好开口了。她甚至想,刘红兵要是不去,还真让她挺难堪呢。
她卸妆时,刘红兵就坐在床沿上,摇着吊拉在半空的两条腿说:“你这下算是把戏唱成了,进了中南海了。并且还受了那么多大领导的表扬。肯定要大火了。你大火了,可别把我抛弃了噢。我可是从宁州县,一直把你追到海里来的。这是眼光在作怪,知道不?眼光,你懂眼光不?自打我第一次看见你演戏,我的眼睛里就扎进了你这根毒刺,妖刺,魔鬼刺。再也拔不出来了,你知道不?”任刘红兵说啥,她都懒得理,只顾卸她的妆。她也没感到进中南海演出,比在宁州演出、北山演出、西京演出有啥区别。都是让身边人吵吵得,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气氛更加紧张而已。这阵儿,她感到一切都松弛下来了,就想美美咥一顿。这几天为了演出,她总是控制着食量,生怕体重下不来,吹火时,上到“打鬼人”廖寅身上,动作不灵便。更害怕由于胃袋里装了过多的东西,而扎不住口子地倾倒在舞台上了。这阵儿,啥都不怕了,她就想找个地方,把胃袋塞得满满当当的,美美饱一下口福。她觉得是真饿了,可又不想给刘红兵说。她就想一个人出去吃,一个人消受一下如释重负的感觉。洗完脸,她就把刘红兵辞走了。她听楼道一些人正集中在几个房间里,大声呼着喊着,喝庆功酒呢。里边也有刘红兵。她就悄悄溜出去了。
到北京已经四天了,忆秦娥还没独自上过大街。她不知道该朝哪儿走。已经快零点了。他们住的这条街,又比较背,早已没有多少行人了。她就朝亮处走。走着走着,亮处又成了暗处,她就不敢走了。她问了一下行人:“天安门在哪里?”行人说还远着呢。她又问了一句,“金山在哪里?”那个人就笑了,说北京有个香山,还没听说有个金山的。她把嘴一捂,不好意思地急忙走开了。她听见一个巷子里有嘈杂声,就朝里边拐去。果然,在巷子深处,有几个烤肉摊子。摊子上还坐着好多年轻人。她开始有点不敢去。后来她看见里面也有女的,她就选了个没人的摊子坐了下来。她要了三十串肉,还要了一个烤饼,就香喷喷地吃起来。吃完觉得不够,又要了二十串烤筋。这时,她发现旁边摊子上的人都在朝她看。有一个小伙子,还被一个女的,把脸狠狠朝回扳了扳,好像还嘟哝了一句:“小心眼珠子。”她也不知咋回事。烤肉的老板就说:“都看你长得漂亮,几个女孩儿吃醋了。”她就羞得低下头,抓紧把肉吃完,起身走了。走了好远,还听身后有人在议论:“大西北的。一听口音就是。”另一个说:“西北还出这么漂亮的女人?不是都上身长、下身短,屁股大得赛笸箩吗?”只听一个女的说:“去呀,去追呀,不是像奥黛丽·赫本吗?赫本有这么土气吗?瞧你们这些臭男人的眼神。”她就三步并作两步地钻进了另一个黑胡同。她也不敢走得再远了,怕找不见回去的路了。既然天安门很远,金山又好像没有这个地方,她就想回旅馆算了。可走着走着,肚子不舒服起来,她感觉是刚才吃的烤肉有了问题。也许是四五天没有好好吃东西,突然吃下这么多肉,肠胃不服呢。她正感觉肚子有点坠痛,就上吐下泻起来。四周还找不见厕所。实在内急得不行,她就蹴到一个墙拐角,乘四周没人,把上下的问题都解决了。解决完,她就急忙逃离现场,快速朝回跑去。以致多少年后,忆秦娥一想起第一次去北京,还羞得一个人偷着笑呢。实在是太对不起首都的卫生了,那境况可真是狼狈极了。
回到宿舍,她听见几个房里还在喝酒。刘红兵舌头都喝硬了,还在吹牛说:“你信不,你老弟就是要原子弹,哥都能给你弄来。你只说要尖头的,还是圆头的。你说,你必须说,只要你能说出型号,哥就能给你弄来。你现在说,哥赶明早,就把东西搬来……蹾在你门口了……”气得忆秦娥就想进去踹他几脚,可肚子里又一阵闹腾起来,她就赶紧上厕所去了。
上完厕所出来,她也懒得理刘红兵了。这个死皮不要脸的货,有时你越理,他还越上劲,不吹牛好像就活不成了似的。
回到房里,两个老师正背对着背,在各自的床上清点东西。她们的关系明显还没缓和。见她回来,倒是都跟她搭了话。一个说:“娥,听说今晚演出成功得很,你娃这下可要大红大紫了。”另一个说:“娥儿,秦腔这下就靠你了。能拿下李慧娘的演员,其他啥戏就都不在话下了。”忆秦娥只是点头、微笑,也不知回答啥好。更何况,肚子几下拉得已没了多少力气,就想躺下。两个老师一人拿了个小计算器,在不停地摁。一人用纸笔在不停地记,不停地算。忆秦娥第一次起来上厕所时,她们还在算账。到第二次去时,她们已经在朝几个袋子里装东西了。有一个装不进去,还把上厕所回来的忆秦娥叫住,让她帮着撑开袋口,将东西硬朝里塞。一边塞还一边问她,是水喝多了,还是拉肚子。忆秦娥也没好回答,帮着撑完袋口,就魂不附体地倒下了。本来第二天一早,她是打算要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的,可早上咋都爬不起来了。刘红兵还来问过几次,她也没说肚子不舒服。到十一点时,她勉强爬起来,办公室就把房退了。一个老师的东西实在多得拿不下,还让她帮忙捎了一个蛇皮袋子。袋子里也不知装的啥,重得拿不动,她是勉强拖到门口的。火车是下午五点开。可团上因为要节省半天房费,不得不在十二点前就退房。退了房,一回都拉到车站,就都在火车站附近又转悠起来。忆秦娥实在转不动,只好偎在那里,给大家看行李。刘红兵见她是拉肚子,就去给她弄些药来吃了。直到上车前,才见好些。可也不敢再吃任何东西,她就那样恓恓惶惶上了车。
返程还是加挂了一节硬座车厢,团上大部分人都能坐在一起。来时的兴奋有增无减。尤其是在上车前,听说《游西湖》获了演出一等奖时,大家更是激动得把行李都抛向了半空。单团长让封导留着晚上领奖。封导让他留。单团说:“我的腿能上台领奖?不给省秦丢人、不给咱省上三千万父老丢人吗?”封导就留下了。车上,大家兴奋得玩啥都有些出格。尤其是一些小伙子,干脆把刘红兵当成了最大的玩物。关键是刘红兵也乐于让大家玩。也不知是因为啥,刘红兵甚至连裤子都让人扒光扒尽了。他也不恼,只捂着那个地方,光着屁股,笑得嘎嘎嘎地满车厢追裤子。气得忆秦娥起身就跑到别的车厢去了。
她真的觉得已经对刘红兵毫无办法了。刘红兵恨不得向满世界宣告,他已经是忆秦娥的事实老公了。开始团上还有好多小伙子向她献殷勤,有的甚至在私下说:团上又来了“青春的希望”。大家都帮她这帮她那的。后来,刘红兵无处不在地“深度揳入”进来,小伙子们就都不敢再黏糊了。并且刘红兵还很大气,从喝酒到吃饭,都把钱包拍得暴暴响地抢着买单。那一阵,无论是买彩电、买冰箱、买电扇、买洗衣机,或是买永久、凤凰、飞鸽这些名牌自行车,还有买啥子阿诗玛、大重九、窄版金丝猴香烟,都是需要凭供应票的。可刘红兵都能弄来。因此,他在团上也就混得特别有人缘。就连跟忆秦娥已成死对头的龚丽丽和皮亮夫妻俩,也是他出面摆平的。本来为争演李慧娘,龚丽丽是咋都无法咽下那口恶气的。可他们夫妻开的音响、家电铺面,有些难进的货,刘红兵却能搞到供应票。那时实行双轨制,凡有内部供应票的,批条子的,弄来都特别赚钱。刘红兵随便几个动作,就让皮亮和龚丽丽狠赚了一把。他们不仅没有再闹,而且看了忆秦娥的演出,还都到处说好了。龚丽丽说她这年龄,也该给更年轻的人让路了。皮亮更是每场演出,都要把忆秦娥的话筒反复敲,反复试频率。尤其是见了刘红兵,他连绑在忆秦娥身上的话筒电池盒,也要挪来挪去地反复问几遍:“紧不紧?”“舒服不舒服?”“影响不影响动作?”明明都绑好了,却偏要解开来再绑一次。都是做给刘红兵看呢。大家就觉得是撞着鬼了。直到皮亮喝醉酒,自己把话流露出来,大家才更是服气了“红兵哥”的雅量与能耐。
忆秦娥没处去,就在车厢接头处蹲着。刘红兵抢回了裤子一穿上,就来找她了。见她满头虚汗,脸也蜡黄着,就说要给她弄一张卧铺票,让她去躺着。忆秦娥咋都不愿意,还说他敢弄,她就跳车。这时,单团长也来了,见她已虚脱成这样,就让办公室去补卧铺票。她坚决不让。单团长又让人扶她回座位上休息,忆秦娥也不让扶。她不喜欢人都用眼睛盯着自己,她喜欢没人注意她的生活。她甚至突然想到了在宁州剧团烧火做饭时,一人待在灶门口的日子。那时一待一天,真是太安宁了。
她刚坐下,刘红兵就把列车长找来了。列车长还领来了一个医生,问这问那的。她就说拉肚子,没有别的啥。她还瞪了刘红兵一眼,嫌他多事。可医生摸了她的脉,看了她的舌苔,还是说,病人虚脱得太厉害,需要躺下休息。再然后,刘红兵就给她弄了软卧票,硬是把她拉到那里休息去了。这事一下在车厢里摇了铃,都说忆秦娥坐到软卧上了。并且单团还答应,票钱由团上出呢。
当第二天早上回到西京车站时,站台上早已拉下横幅:“热烈欢迎秦腔《游西湖》晋京演出载誉归来”。旁边还有两个长条幅,无非是“大秦正声”“誉满京华”之类的赞语。并且站台上还扭动着秧歌队和敲锣队呢。
忆秦娥是被办公室人叫醒的。并且刘红兵也喊叫她赶快收拾一下,说省上领导都亲自到车站接人来了。忆秦娥迷迷瞪瞪地回到加挂车厢里,单团长是第一个把她促下车去的。那些扛了太多包包蛋蛋行李的“购物狂”们,都说让晚一些再下,嫌他们扛着、拖着、顶着东西的狼狈相,有碍观瞻。
先是领导接见。忆秦娥也不知谁是谁。反正有个胖胖的,修着个大背头的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说:“你给秦腔立功了,立大功了!”想必这就是最大领导了。还有小朋友献花。忆秦娥的脖颈上,都套几个花环了,还有人在朝进套。她只觉得浑身稀瘫,两脚像踩在棉花包上一样软溜。可到处还都有人在照相,她知道自己今天一定很难看,就故意低着头,不想让照。躲着躲着,还是被电视摄像记者截住了。他们硬塞过一个话筒来,要她说几句。她脑子嗡的一下,就炸成一片空白了。本来就不会说话,这下更是一个字都别不出来。她只能抬起手,用手背挡着嘴傻笑。最后是单团长解了围,说她病了。这时刘红兵也戳到前边,像保护什么要人一样,把记者一个个朝开挡着。她才在一层又一层人群包围中,急乎乎地踏上了扎着彩旗、彩绸、彩花的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