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蔡继恒和杰克带着几个地勤人员,用牵引车将零式战斗机拖到机场最靠边的一条备用跑道上。蔡继恒坐进了座舱,开始检查仪表和各种开关。
杰克踩着铁梯站在座舱外,他感到很不踏实,一个劲问:“鳄鱼,你真的和塔台值班军官打招呼了吗?”
蔡继恒忙乎着,敷衍道:“当然打了招呼,今天是胡广文在塔台值班,胡广文是谁?那是我同乡,我们可不是一般关系。老胡说了,鳄鱼,你一架飞机行吗?要不要我调两架P-40给你护航?我说不用,就是试飞一下,顶多围着机场绕两圈就下来,不会飞远的。”
杰克一脸的狐疑:“他真这么说了吗?我记得老胡是个很严肃认真的人,他好像不那么容易通融。”
“我说响尾蛇,你烦不烦呀?同样的问题你问了好几遍啦,这可不像男人干的事。快点,帮我把座舱盖拉上,你下去吧!”蔡继恒不耐烦地说。
杰克不放心地叮嘱道:“鳄鱼,电气师已经调整了飞机上的通信频率,你上天以后可以用这个频道与塔台通话。不过你千万记住,不要动其他频道,否则所有日军飞机的电台都会听到你说话,除非你他妈的想用日语和这些狗娘养的聊天。”
蔡继恒不是没找过胡广文,可胡广文一口拒绝,这是个不苟言笑的家伙,一贯独来独往,没有朋友。胡广文说:“老蔡,这件事我人微言轻做不了主,你要是想在跑道上起飞,必须要有上面的命令,别说是零式机,就是你自己那架P-40返场也要有手续,这是个原则问题。”
胡广文这种人难怪没有朋友,动不动就是原则制度,老子要是有命令起飞,那还找你干什么?这种人走到哪儿都讨人嫌,老和尚的木鱼儿——天生就是个挨敲的货。
蔡继恒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要干的事就千方百计一定要干成。一个好的飞行员就像一个职业嫖客,人家讲究过手的女人越多越好,而优秀飞行员追求的是飞过的机型越多越复杂越好。想想吧,从太平洋到东南亚,从河内到满洲里,在如此广袤的作战地域,参加作战的盟军飞行员成千上万,其中有几个人驾驶过敌方的零式机?这可不是谁想干就能干成的事,就凭这个理由,今天惹出多大娄子也得干,反正他蔡继恒闲着也是闲着。
杰克把铁梯推到跑道边上,向蔡继恒挥挥手,蔡继恒向杰克打出个“V”字手势,而杰克却非常恶劣地向他竖起中指。这王八蛋,回来再收拾他,蔡继恒向杰克恶狠狠地挥挥拳头,尽管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还能回来。
蔡继恒点火发动了飞机,慢慢地在跑道上滑行起来。他忙里偷闲瞟了一眼航线图,心里在计算着,离这里最近的敌占区是南昌,南昌与衡阳的直线距离不过五六百公里,零式机的最大航程是3000公里,最高时速是518公里,也就是说,飞到南昌大约一个小时就够了,往返航程一千多公里,油料才消耗了一小半,那省出来的大半箱油飞到黄河都够了。
蔡继恒在滑行中一下子把油门推到底,飞机轰鸣着加大速度在跑道上开始冲刺……
这时在塔台上值班的胡广文少校突然看见一架涂有日军徽记的零式战斗机正在备用跑道上滑行,胡广文大惊失色,他没想到蔡继恒敢强行起飞,看来以前还真低估了他,没想到这居然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简直疯了。
胡广文拿起通话器吼道:“鳄鱼,鳄鱼,我是塔台飞行指挥官,我命令你立刻停止起飞!我再说一遍,我命令你立刻停止起飞!”
座舱里的蔡继恒冷笑一声,他随手关掉电台,猛拉操纵杆,零式战斗机在跑道尽头轻盈地一跃,腾空而起……
塔台上的胡广文气急败坏地扔下话筒,他向值班参谋吼道:“快,快给我接通第14航空队司令部,我要找陈纳德将军!”
蔡继恒驾驶飞机急速爬升到3000米高空改成平飞,零式机果然很轻灵,拐弯半径极小,爬升起来毫不费力。蔡继恒想,这恐怕是世界上最轻的战斗机了,尤其是在空中,他感觉就像一片纸在空中飘荡一样。
蔡继恒确定好方位,加大速度向东北方向飞去,他随手打开了电台。
“鳄鱼,鳄鱼,我是响尾蛇,你他妈的飞哪儿去啦?我怎么看不见你?”耳机里传来杰克气急败坏的吼叫声,看来他已经冲到塔台上,只有那里有电台。
蔡继恒懒洋洋地回答:“响尾蛇,你跑到塔台去干什么?赶快带着你的人回工作间,我一会儿就下来。”
“该死的鳄鱼,你这骗子,你根本就没有得到批准,我再也不能相信你了。你他妈的给我回来,立刻就回来!不然我打瘪你鼻子!”
“算了吧,杰克,不要威胁我,论打架你又不是对手,唠叨个什么?好好在工作间等我,今晚我还请你吃饭!”
杰克的声音突然小了下来:“喂!鳄鱼,老胡这家伙正给你告状呢,他已经把电话打到第14航空队司令部,口口声声要找陈纳德将军。鳄鱼,你真要倒霉了,要有所准备。”
“响尾蛇,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咱俩是同伙,一根绳上拴两个蚂蚱,谁也跑不了。杰克,你这个人很不够意思,有点麻烦就首先择清自己,我们中国历史上这样的人还不少,他们的名字都遗臭万年。杰克,你可不能学这种人,否则我会很伤心的。”
蔡继恒看看机翼下,今天的能见度非常好,飞机已进入江西境内,山川、河流和大片绿茵茵的稻田都被急速地甩到后面,飞机的时速达到五百多公里,马上要进入敌占区了,蔡继恒开始降低高度。
耳机里传来杰克的声音:“鳄鱼,你放心,老杰克永远不会背叛朋友,你说过,中国有句老话叫给朋友两肋插刀,老杰克从来就是这样……”
“等等……我说响尾蛇,我说的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就是说,只要是为了朋友,把刀插在肋骨上也无所谓。你却把意思弄反了,你他妈的硬是要把刀插在我肋骨上,这像话吗?这叫杀朋友,懂吗?”
“噢,对不起,对不起,我把意思领会错了。鳄鱼,我得向你忏悔,刚才我和老胡一起骂了你,但我不是真心想骂你,我不过是想表达一下,老杰克也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我想你会谅解我的。”杰克絮絮叨叨地说。
“哼,要不说你不仗义呢,背后说朋友坏话就是小人,真正的朋友要互相吹捧才对……嘿,他妈的,下面有个日本兵营,我得兜回来……”
杰克惊恐地叫道:“上帝啊,你他妈的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会有日本人的兵营呢?鳄鱼,难道你不在衡阳上空?”
蔡继恒顾不上回答,他一把关掉电台,斜过机翼在空中兜了个180度弯又飞了回来,刚才机翼下闪过一座日军兵营,大批穿黄色军装的日本兵好像在列队,蔡继恒决定以超低空的方式再侦察一下,可千万别打错了。
零式战斗机再一次低空掠过兵营,这次蔡继恒看清了,上千个日本军人列队站在操场上,几个穿黄呢军服的军官站在一座台子上,似乎正在训话,那几个军官兴奋地向蔡继恒招手。这就对了,他们当然认识零式机,也认识机身上的红膏药徽记,他们在向自己的飞行员致敬呢。
蔡继恒又一次兜回来,他的右手打开操纵杆上的射击保险,飞机进入俯冲。杰克说得对,零式战斗机的俯冲速度的确不怎么样,但对地面目标射击来说,慢有慢的好处,这样可以提高杀伤效果。眼看着那站满日军士兵的操场越来越近,蔡继恒狠狠地按下了发射钮,机翼下两门20毫米机关炮和两挺7.7毫米机枪吼叫起来,彩色曳光弹划出闪亮的弹道,密集的弹雨把操场的地面打得飞沙走石,仿佛开了锅,猝不及防的日本军人呼啦啦被撂倒一大片……
蔡继恒特别注意到,那几个站在台上的军官被炮弹直接命中,几个军官的身体轻飘飘地飞出很远……真他妈过瘾!这简直不是作战,是一边倒的屠戮!
蔡继恒的肾上腺素骤然升高,兴奋得大吼起来,幸亏刚才关了电台,不然非把响尾蛇吓出病不可。
零式战斗机在操场上空连续俯冲了三次,把下面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屠宰场。蔡继恒计算了一下,觉得不能再打了,他得保存一部分弹药,谁知道返航时会遇到什么危险。这次出击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带航空炸弹,这得怨响尾蛇,他哪知道蔡继恒的打算,这家伙固执地认为试飞没有必要挂炸弹,蔡继恒又不好说破,也只好作罢,否则今天会加倍热闹。
蔡继恒拉动操纵杆使飞机爬升到5000米高度改为平飞,他检查了一下油料和弹药情况,油料还有大半箱,弹药倒是不太多了,炮弹还有三十多发,机枪子弹有四百多发,这点弹药还不够打一分钟的。蔡继恒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返航,为了今天的试飞,他惹的祸可不小,连陈纳德将军都惊动了,回去还不知道怎么交代呢,肯定会受到处罚,甚至有可能被关禁闭。蔡继恒不大考虑这个问题,战争时期,正是用人之际,把一个优秀飞行员关进禁闭室,还是关进飞机座舱,长官们应该算得清这笔账。反正事也惹了,长官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蔡继恒看了一眼航线图,这一看不要紧,他脑子里犹如电石火花般突然闪出一丝灵感,航线图上显示,蔡继恒此时的位置正好处在一条航线上,这就是南昌机场日军一式陆上攻击机向重庆方向出击的航线。
1939年3月,南昌沦陷,4月21日,国军第三战区和第九战区合力发动了反攻南昌作战,中日两军激战18天,国军功亏一篑,未能夺回南昌。日军占领南昌后,扩建了南昌机场,使之成为轰炸重庆的前进基地。蔡继恒早就知道,南昌机场集结着大批一式陆上攻击机和九六式陆上攻击机,这庞大的机群是专门执行对重庆、成都方向实施战略轰炸任务的。
这时,蔡继恒脑子里闪现出一连串关于一式陆上攻击机的性能数据,这种日本海军的陆基轰炸机分三个型号,一三型、二二型、三四型,其中一三型的实用上升限度最高,飞行高度可以达到9660米,它的巡航高度通常在7000米,而零式战斗机可爬升到10000米,如果在9000米的高度守株待兔干它一票,应该是个不错的买卖。
蔡继恒仔细研究过这种轰炸机,它的弱点是显而易见的,一式陆上攻击机的机身装甲薄弱,只有一门20毫米尾炮和三挺7.7毫米机枪,防御火力明显不足,加上脆弱的油箱内载有大量燃油,通常只要一轮扫射,这种轰炸机就会变成一团火球,盟军飞行员们很不恭敬地称它为“一点就着的打火机”,蔡继恒索性就称它为“打火机”。
在蔡继恒的战绩表上,还没有击落轰炸机的记录,这也难怪,每次他奉命截击日军轰炸机群,对方的护航战斗机都会不要命地冲过来,与蔡继恒缠斗在一起,根本不给他瞄准轰炸机的机会。蔡继恒盘算着,一式陆上攻击机有乘员七人,若是瞄准它的油箱,第一轮射击就把它打成一团火球,那七个乘员根本来不及跳伞。这笔买卖不错,用几十发子弹换七条人命和一架轰炸机,这种投入产出比实在是太上算了。
想到这里,蔡继恒一拉机头,飞机向上爬升到9000米高度,就在这儿守株待兔了,要是运气好,碰上日军返航的轰炸机群,今天就算是发了。要是没有遇到,那也没什么损失。俗话说得好,有枣没枣都打它一竿子。
蔡继恒死死盯着仪表盘上的油量表,只要预留出飞行五六百公里的油料,多余的油料都可以消耗在等待上,他有足够的耐心。他注意听了这几天的无线电广播,重庆附近又发生了空战,这说明日本人仍然没有放弃对重庆实施战略轰炸的意图。其实自1943年8月以后,中美空军的力量逐渐强大起来,基本掌握了中国西南部的制空权,日军虽然没有放弃空袭重庆,但事实上日军轰炸机已经很难接近重庆,双方的空战经常发生在离重庆很远的外围地区。
蔡继恒揣测,这条航线大有油水,是个打伏击的理想航线,这些日军轰炸机和护航战斗机劳师已远,在重庆附近与我们的战斗机已经进行过一次空战,消耗了大部分油料和弹药,如果我们派出一个战斗机中队在这里以逸待劳伏击它一下,闹不好就可以全歼这个机群。照这样的伏击再多干它几次,基本上可消除对重庆的空中威胁。
第14航空队的长官们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这种空中游击战术往往是一本万利呀。
远处出现一些黑点,蔡继恒兴奋地想,蔡某的运气不错嘛,想什么就来什么,这些找死的“打火机”终于来啦!黑点越来越大,他渐渐看清楚了,是八架编队的一式陆上攻击机,飞行高度大约7000米,在轰炸机编队的上方1000米高度还有护航的零式战斗机,也是八架编队。
蔡继恒兴奋地猛推操纵杆,他的飞机从9000米高度呼啸着俯冲下去,这时护航零式战斗机群早已发现了这架孤零零的零式机,它们没有任何反应,仍然保持着队形。
蔡继恒估计,他们一定在用电台呼叫,试图取得联系,至少蔡继恒的出现还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这就对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需要两分钟,有这关键的两分钟就可以突破护航战斗机的防御线,直扑轰炸机群。
蔡继恒以大角度俯冲,风驰电掣般穿过护航战斗机群,他们仍然没有反应,只是奇怪地晃晃机翼表示询问。蔡继恒毫不理会,他居高临下向编队最边上的一架轰炸机猛扑过去,将瞄准具死死地套住敌机的油箱位置。目标越来越近,敌轰炸机的庞大身躯似乎扑面而来,马上要撞在一起了,蔡继恒猛地按下机炮发射钮,仅存的30发炮弹在几秒钟之内形成一条火龙,倏地钻入敌轰炸机的机腹,蔡继恒的眼前突然爆发出一个巨大的火球,敌轰炸机顷刻间被熊熊烈焰包裹起来……
蔡继恒灵巧地向左一个滚转动作,摆脱开轰炸机群。他在向上爬升的时候,那团火球轰的一声爆裂了,那架一式陆上攻击机在空中解体,无数碎片纷纷扬扬,向地面坠落下去……
蔡继恒的目的达到了,这架轰炸机从被命中到解体只有短短的二三十秒,它的七个乘员根本来不及跳伞。这是蔡继恒一贯主张的理论:最大限度地消灭敌方飞行员,而不在乎击落敌机的数字。以夺取制空权的角度看,战争中无论对哪一方而言,飞行员的损失都是不可逆转的。
蔡继恒一刻也没敢耽误,他一个爬升蹿到9000米高度改为平飞,将油门推到顶端,这突然加大的速度使飞机剧烈颤抖起来,这是一种危险的操作,随时会导致飞机的解体,但蔡继恒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已经占了大便宜,现在要做的就是不顾一切地逃命,否则那八架护航战斗机一旦围过来,他小命休矣。
蔡继恒对自己的飞行技术一向颇为自信,在经过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特技动作之后,本以为已经摆脱了敌方战斗机的纠缠,他得意地回头一看,却着实吓了一跳,一架零式机已经死死咬住了他……
妈的,好悬!那个鬼子飞行员之所以还没有开火,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合适角度。不过,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咬住他,足以说明蔡继恒今天遇到对手了,这小子的飞行技术不可小觑。别忘了,它后面还有七架零式机跟着呢,这么玩可不行,为了逃命得想个法子,这会儿拼的就是个技术。
蔡继恒猛推操纵杆,飞机几乎以垂直的角度向地面扎去,5000米、3000米、1000米……蔡继恒的飞机仍然以垂直角度下降,他在距地面500米高度时稍稍变换了角度,飞机改作45度角俯冲,一串鲜红闪亮的曳光弹从蔡继恒的座舱上掠过,他握着操纵杆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飞机在空中作了一个S形躲闪动作,又是一串曳光弹从机翼下擦过……
蔡继恒又作一个高速俯冲并且将飞机作出滚转动作,他又一次回头观察,发现那架零式机仍然跟在后面……
蔡继恒冷笑,行啊小子,技术不错,有能耐我玩什么你也玩什么。蔡继恒驾机在距地面10米高度改为平飞,那架零式机也在同样高度改为平飞。
蔡继恒心想,得,今天算是碰上了,这小子是个二愣子,一根筋,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这个冒充皇军的家伙打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蔡继恒不禁破口大骂:“王八蛋,你们天皇给了你多少钱?就这么不屈不挠地追老子,好,你不是玩吗?咱再飞低点。”
蔡继恒稍压机头,飞机下降了三米,他在七米高度将飞机油门推到全速,这可真是玩命了,只有这种超低空飞行才能检验出飞行员的全面素质,这不仅是飞行技术上的较量,更重要的是心理素质上的较量。一架时速五百多公里的飞机在距地面七米的高度上全速飞行,任何一座土岗,甚至一棵大树都会导致机毁人亡。
蔡继恒突然惊喜地发现,那日军飞行员终于胆怯了,他不仅没有下降高度,反而升高了几米。哈哈!他的技术不行了,胆量也不成了,有种你就继续跟着,等到了衡阳老子撞也把你小子撞下来。
蔡继恒打开电台,随便变换了几个频道,他要找到能和那个日军飞行员通话的频道,他终于听到哇里哇啦的日语对话声,他们在说什么蔡继恒听不懂,他对着喉头送话器用英语开了句玩笑:“喂!是哪个王八蛋在跟着我?”
“八格……”耳机里传来一串略有些沙哑的日语。
蔡继恒就是再不懂日语,也知道这是句骂人话,他立刻用国语回骂道:“X你妈!”然后不等日本人回骂就一把关了电台。
那个日军飞行员终于失去了耐性,他不想玩了,于是猛地拉起了机头,斜着机翼来个180度转向,看样子他也心存顾忌,这里是国军的占领区,一旦他的飞机被击中,无论是迫降还是跳伞,后果都不太妙。
蔡继恒的反应极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拉起机头,也向上做了个180度转向。刚才他被那架敌机死死咬住,完全丧失了还手能力,除了作出一连串躲避动作自保外,几乎陷入被动挨打的状态,在蔡继恒的飞行生涯中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从来就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容不得任何人对自己不恭敬,刚才这鬼子飞行员足足追赶了他二百多公里,还几次向他开火射击,这大大伤害了蔡继恒的自尊心,因为从来都是他追着别人打,这次居然让别人像狗撵兔子般追出二百多公里,这实在是不能容忍。
蔡继恒调回头来,加大油门追了上去,这时机上装载的炮弹已全部打光,只剩下400发机枪子弹。蔡继恒随手打开电台,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国语,他恶狠狠骂道:“王八蛋,你玩够了,想走?没门!老子还没玩够,今天我就是追到南昌也要把你揍下来!”
耳机里传来那个沙哑的嗓音,说的是日语,蔡继恒听不懂,他不耐烦地用英语吼了一句:“Fuck you!有种你别走!”
那个日军飞行员居然懂英语,他用英语回骂道:“Fuck you!有种你跟我走,到南昌上空一对一干一场!”
哟,这小子还会说英语?蔡继恒一下子把油门推到头,他豁出去了,今天一定要把这小子揍下来。
两架飞机的距离越来越近,蔡继恒必须不停地说话,以干扰那鬼子的注意力。
“喂!日本人,你叫什么名字?老子不斩无名鼠辈,报上名来!”蔡继恒玩开了心理战。
“藤野内五郎,大日本帝国海军大尉飞行员,你呢?”
“鳄鱼!中美空军混合团上尉飞行员。”蔡继恒作了保留,他不想让敌人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此时这个频道日军所有飞行员、塔台上的飞行指挥官,包括侦听部门都在听着呢。
前面出现浓厚的云层,蔡继恒心中窃喜,有了云层就好办,这样会使双方的技战术水平有更宽阔的操作空间。
看来对手也和蔡继恒想到一起了,那沙哑的嗓音忽然升高了八度:“鳄鱼,那咱们就开始吧……”前边的零式机突然加大速度向上翻转,以倒飞的方式从蔡继恒的头顶上向后飞去,隐入了云层。这个动作几乎毫无征兆,若是技术差一些的飞行员就会被他这一个动作反咬住尾部。
蔡继恒几乎同步作出反应,他也拉起机头向后翻转,进入云层……
云层里的能见度几乎降到了零。乳白色、棉絮状的云雾包裹着飞机,现在双方都隐藏在云雾里,谁也不知道对手的位置,满目是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使人陡生压抑感。
蔡继恒脑子里闪出京戏《三岔口》中刘利华和任堂会鼻尖对鼻尖那一幕,双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对打,谁也看不见谁,快刀擦过对方脊背和脑袋,而黑暗中的对手却茫然不知……
此刻的情景有些相似,两个飞行员在浓厚的云层里上演着一出《三岔口》。
蔡继恒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中午12点30分,这就是说,现在阳光照射的方向应该是正南略微偏西的方向。蔡继恒根据罗盘调整了方向,笔直地向正南方向飞行,一下子就冲出了云层,在冲出云层的一瞬间,来自正南方向的阳光强烈地刺痛了他的双眼,视野里一片金光灿烂,完全成了盲区……
蔡继恒心中窃喜,这犹如黑暗中格斗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突然摸到了电灯开关,掌握了主动权,但他并没有立刻开灯,在等待最有利的时机。此时的蔡继恒就是那摸到电灯开关的人,这场一对一的空战,他已经有了八成获胜的把握。
蔡继恒向上爬升了100米,又灵活地转了个弯,这时他处在一个最佳的阵位上,只须以逸待劳稍等片刻,对手马上就会出现。
30秒钟后,那架零式机也逆光冲出了云层,蔡继恒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他趁对方飞行员逆光产生盲区的一刹那,居高临下,背对着阳光向对手发起攻击。“哒哒哒……”第一轮射击就打碎了对手的座舱罩,一瞬间满天飞舞的碎片验证了他的射击效果。
蔡继恒兴高采烈地兜了个圈子,准备欣赏对手如何进入螺旋状坠向地面,谁知等他看见那架飞机时却吃了一惊,那飞行员居然还活着,他在加大油门向东北方向逃走。真邪门了,这小子简直是刀枪不入,座舱罩都打碎了,他居然还活着?蔡继恒顾不上多想,他一压机头俯冲下去,死死咬住对方展开追击……
对手的飞行技术的确不错,他作出一连串规避动作,企图摆脱咬尾,而蔡继恒自然不允许他摆脱,仍然死死地咬住他……
蔡继恒把右手放在射击钮上,寻找着最佳的射击角度,子弹已经不多了,没有绝对把握他不会轻易射击。
渐渐地蔡继恒发现了一点规律,对手的躲闪动作像是有点习惯性的套路,他一般是先向左闪一下,然后再向右闪一下。
蔡继恒冷笑起来,对手终于露出破绽了,在这种以命相搏的激烈对抗中,平时不经意养成的小习惯,往往会要了他的命。蔡继恒抓住他向左闪的一瞬间,故意把机头向右作出调整,果然,他下一个动作是向右闪,这下正好撞在蔡继恒的枪口上,他猛地按下射击钮,两侧机翼上的机枪打响了,一串闪亮的曳光弹钻进那架零式机的尾部……
比起P-40战斗机上六挺12.7毫米的机枪,这种零式战斗机的机枪火力还是差了很多。蔡继恒重新调整了一下角度,一口气把最后的一百多发子弹全部射出,那架零式机的水平尾翼被打掉半边,尾部也冒出了黑烟,向地面坠落下去……
蔡继恒冷冷地说:“喂!藤野内五郎,还能听见吗?鳄鱼问候你,咱们下辈子见!”
他本来想降低高度,下去看看那架零式机的坠毁情况,但油量表已经亮起了红灯,现在他必须返航了,这架零式机是陈纳德将军的宝贝,万一有点闪失,老爷子非扒了他的皮。
蔡继恒拉起机头,爬升到2000米高度改为平飞。远远地可以看到衡阳了,再有10分钟左右就可以着陆了。
他这才开始考虑,着陆以后该如何收场。响尾蛇那里好说,一瓶威士忌就能把这小子嘴堵上。胡广文虽然不好说话,但他毕竟决定不了对蔡继恒的处罚,一个地勤少校的仇视还不能对他构成威胁,这小子顶多就是告告状吧。
真正要命的是第14航空队的老大——陈纳德将军,这老爷子可不好惹,特别是他和蒋委员长、蒋夫人的关系,那可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老爷子要是真动了怒,闹不好就把蔡某送上军事法庭了。
直到飞机着陆,蔡继恒也没想出对策来……
干旱的豫中平原上,两辆军用吉普车在叶县通往许昌的公路上疾驶,掀起一条黄色的沙尘带。
第一辆吉普车上坐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士。
第二辆吉普车前排副座上坐着副官沈光亚少校,后排座上坐的是国军暂编第15军军长刘昌义中将和军委会督战官蔡继刚少将,两个人都沉默着。
蔡继刚忧心忡忡地望着车窗外,战局果然如他事前所料,日军的主力师团在他最担心的地点突破了防线,然后兵分几路迅速穿插分割,抢占国军的战役支撑点,其机械化部队毫不停顿快速南下。开战才10天,日军野战兵团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其先头部队已兵临许昌城下,豫中重镇许昌危在旦夕。
蔡继刚知道,他绝不可以批评上司,甚至连一句牢骚话也不能说,不光不能说,还要赶快协助第一战区长官部收拾残局。
刘昌义和蔡继刚是奉副司令长官汤恩伯的紧急命令,前往许昌会同新编第29师师长吕公良商议守城之事。汤恩伯的命令是:死守许昌,牵制日寇,配合突围友军实施作战计划!
作为军委会下派的督战官,蔡继刚既不了解第一战区长官部的战役预案,也不清楚前线各部队的实际情况,此时他脑子里就像一团乱麻。据空军飞行员报告,日军数万人已对许昌实施合围,只不过包围圈尚未合拢。
蔡继刚心里非常清楚,死守许昌,拿什么来守?就靠一个不满员的新编第29师对抗数万日军的毁灭性攻击?这个汤长官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刘昌义、蔡继刚一行在途中数次被零散的日军穿插部队包围,警卫车上的卫士们拼死抵抗,几历险境,连刘昌义和蔡继刚都亲自端起了冲锋枪投入战斗,两辆吉普车车身上布满了弹孔,卫士两人阵亡,三人负伤。他们27日中午才到达许昌以北18里处的和尚桥,这里是新编第29师86团的阵地。
86团团长姚长仁看见军长布满弹痕的吉普车吃了一惊,连忙问刘昌义和随行人员有没有受伤的。刘昌义顾不上寒暄,马上和蔡继刚进入阵地检查工事的构筑情况。
蔡继刚在阵地上转了转,他发现86团修工事的士兵里面有不少穿便衣的老百姓,便向姚长仁询问这些人的身份。姚长仁报告说是补充团新补充的壮丁,还没来得及接受军事训练,现在训练是来不及了,只好有一个算一个,拉到阵地上现打现学。
蔡继刚问:“86团现在有多少兵力?”
姚长仁回答:“连非战斗人员算上不到1000人,其中还有多一半人是新拉来的壮丁,只有排长以上的人是老兵。其实85、87两团也没好到哪去,现在我们29师总兵力只有三千多人。”
蔡继刚大吃一惊:“姚团长,据我所知,你们新编第29师应该有四个团啊,怎么只有三千多人?”
“是这样,我们29师名义上有三个步兵团和一个补充团。听着四个团不少了,但实际上我们86团在黄河防线上和日军打了一场恶仗,全团伤亡三分之二,基本丧失了战斗力。85、87两团本来就不满员,在郑州附近也受了不少损失,补充团是壮丁组成,尚未完成训练,基本没有战斗力,所以我们新编第29师只相当于一个旅的兵力。”
蔡继刚心中暗暗叫苦,但他不能有丝毫表露。大战在即,士气很重要,气只可鼓不可泄。他神色黯然地望着仓促构筑的防御阵地,心中一阵阵发冷,没想到许昌守军只有三千多人,除了少量的迫击炮,没有任何重武器,这将如何抵挡数万日军组成的虎狼之师?汤恩伯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派一个不满员的杂牌师来守许昌?看来许昌保卫战还未打响,结局似乎就已经铁定。蔡继刚本想问问刘昌义,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许昌城内新编第29师指挥部里,刘昌义和蔡继刚见到了师长吕公良。吕公良是黄埔六期生,自1937年以来参加过几乎所有华北战场的会战,曾担任过第13军参谋长、第31集团军的高参,因带兵有方同时又精通参谋作业,开战以来屡建战功,被迅速提升到29师中将师长的位置。
蔡继刚和吕公良早就认识,彼此还是朋友,所以见面颇为亲热。
吕公良握着蔡继刚的手开玩笑道:“云鹤兄,你这督战官坐镇洛阳用电话指点一下就行了,何苦大老远跑到许昌这孤城死地来?”
蔡继刚笑着说:“我来凑个热闹,上次在洛阳,你我还有盘没下完的围棋。公良兄,你这人,打仗我服你,下围棋可不服,晚上咱们再摆一盘,我可以让你三个子。”
“到底是军委会派来的督战官,手里拿着尚方宝剑,想找谁麻烦,只须来个先斩后奏,一剑斩了再说,真是个好差事啊,我巴不得和你换换呢。”吕公良当胸给了蔡继刚一拳。
蔡继刚把吕公良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实话告诉我,就凭你这三千多号人,有把握守住许昌吗?”
吕公良看看正在研究地图的刘昌义,小声说:“说实话,根本守不住!别说我只有三千人,就是再增加10倍,三万人又如何?我看照样守不住!不过……既然有命令,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敌人的下一个目标肯定是洛阳,只要能给洛阳保卫战赢得时间,我们新编29师打光了也值。”
蔡继刚望着吕公良一时说不出话来。
“云鹤兄,你随我去看看各团的阵地,顺便也给我们指导一下工作,然后我就不留你了,你马上去洛阳战区长官部交差,越快越好!”吕公良催促着。
蔡继刚不满地说:“我刚到你就轰人,太不够意思了吧?吕师长,别忘了我是军委会派来督战的,不等战斗打响我如何督战?”
吕公良神色严峻,毫不客气地说:“扯淡!我们新编第29师久经战阵,我这个中将师长多少也打过几仗,用不着别人指点,要督战你去洛阳督战好了,少趟这摊浑水。”
蔡继刚知道吕公良的用心,看样子他已经作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是不愿搭上蔡继刚这条命。
蔡继刚起身冷冷地说:“吕师长,告诉你的副官,马上给我找支冲锋枪来!从现在起,我和副官沈光亚,连同卫士二人加入新编第29师战斗序列,除非上峰有令,否则我决不离开许昌一步,城在我活,城破我亡!”
吕公良瞪起了双眼:“蔡督战官,你走不走?你要是不走,我就让卫士把你们几个捆起来扔上车……”
蔡继刚理也不理,直接走到刘昌义面前大声说:“刘军长,吕师长要我们去各团阵地上看看,咱们可以走了吗?”
刘昌义把比例尺扔在桌子上说:“走吧,看看新编29师有什么绝活儿!”
“是!”吕公良盯着蔡继刚,生生把要骂的话咽了回去。
吕公良引着刘昌义、蔡继刚检查了各团的防御工事。以蔡继刚的眼光看,城防工事修得相当不错,许昌的城墙在中原大战后被拆除,只留下了土围子。这时土围子里面已被掏空,修筑了明碉暗堡,所有的射击口都对准宽达60米的护城河,护城河外的城郊处修筑了一个接一个的半圆形工事,包括机枪掩体、交通壕、铁丝网。再向外是鹿砦和雷场。防御阵地的最前沿是一道宽4米、深4米、长400米的防坦克壕,这是专门对付日军95式战车的。
蔡继刚看了很满意,心里暗暗称赞,吕公良带兵果然有一套,这些城防工事从设计到构筑都非常专业。碉堡群和环形工事,交通壕与火力支撑点都搭配得天衣无缝,作为临时构建的土木工事来说,已经是尽善尽美了。
吕公良斜眼看着蔡继刚,挑衅地说:“我说蔡大长官,请您代表军委会对敝师的工作予以指导!”
蔡继刚毫不介意他的挖苦,公事公办地说:“北面的工事修得最好,一般来讲,敌军由北向南进攻,守军自然最重视北面的防守。但我看敌人很可能会选择从南面攻城,理由是城北的工事坚固,很难短时间突破。如果选择从南面攻城,一来避免硬碰硬,二来也防止守军从南面突围。”
“那么敌军就不怕我们从北面突围吗?”吕公良反问。
“北面是敌军来的方向,援军源源不断,敌人恐怕不会有这个担心,我建议多抽调一些兵力加强城南的防御,吕师长,不信你就看着,敌人一定会把城南作为主攻方向。”蔡继刚肯定地说。
“好!蔡督战官说得有道理,我同意!马上给我加强城南的兵力。”刘昌义一锤定音。
满堂和铁柱正在新编第29师补充团的阵地上撅着腚修工事,麻子排长光着膀子坐在一个麻包上吸着旱烟。
该着这哥儿俩倒霉,新编第29师要守许昌,正缺人手呢,满堂和铁柱就懵懵懂懂,连人带粮食一头撞进了补充团。
麻子排长在刚抓的壮丁中间挨着人头拨拉了一遍,发现就满堂和铁柱还算机灵点,便决定把他俩留在自己排里。这哥儿俩就稀里糊涂算是入伍了,成了国军新编第29师86团2营3连8排的士兵。
更让这哥儿俩感到不踏实的,是被叫到连长面前训话。三连长姓陈,河北唐山人,总背着个木壳子的“镜面匣子”,脚上是一双张了嘴的翻毛皮鞋,鞋面上还有些可疑的血迹。满堂估计这皮鞋是从鬼子尸体上扒的。刚才在路上,陈连长一枪毙了企图逃跑的壮丁,给满堂和铁柱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位大爷可不好惹,往后在他手下当差可要留神。
陈连长的训话很有特点。“你!”他指了指满堂,“我早看出来了,你狗日的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一路上两眼儿就没闲着,滴溜溜乱转,想跑,是不是?”
满堂赔着笑脸:“长官,俺不跑,俺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您老人家的盒子炮。”
“嗯,你狗日的明白就好,往后你们就是咱三连的兵了,老子就是你们的连长,给老子好好干,打得好,老子就升你的官,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嗯,当兵打鬼子是件露脸的事,蒋委员长是怎么说的?地无分……什么来着?黄麻子,你说说……”
陈连长看样子也没什么文化,满堂心说,这位大爷也不知怎么当上的连长。
麻子排长跨上一步,脚跟一碰,挺胸大声背诵道:“地无分东西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幼,均应抱定为国奋斗之决心,与敌作殊死战。”
“对,就是这么说的,国难当头……嗯,谁也不能闲着,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嗯,你们俩,家里都有钱吗?”
“没有!连饭都吃不上,哪来的钱?”满堂大声回答。
陈连长的训话似乎缺乏逻辑性,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嗯,看你就是个没钱的货,没钱就得出力,老子我就没钱,所以老子和你们一样,就得为国出力!一会儿鬼子来了,给老子好好打!没什么好怕的,鬼子也是肉长的,一枪上去照样一个窟窿……”
“报告长官,俺俩就会种庄稼,不会打仗,连枪也没摸过,咋办?”满堂壮着胆子问。
“不会打?那我管不着,找你们排长,这是他的事。麻子,这俩小子就交给你了,找两身军装给他们穿上,教教他们怎么装子弹放枪就行了,这些狗日的新兵一仗下来要是没死,那就是正儿八经的老兵啦。”陈连长说完转身走了。
麻子排长给满堂二人拿来两套破军装,那军装上满是污垢和血迹,勉强能看出是土黄色,胸前那块胸章更不知道是什么颜色,满堂瞪圆了眼睛,也没认清胸标上的字迹。
“哥,这衣服上有个窟窿,是不是枪眼儿啊?”铁柱把军服捧给满堂看。
满堂草草看了一眼,不满地嘟囔着:“嗯,八成是从死尸上扒下来的。长官,咱不是国军吗?咋连件新衣服都混不上?”
麻子排长不耐烦了:“你狗日的就凑合着穿吧,又不是啥新姑爷。实话告诉你,这身破军装你能穿几天还不知道哩,打起仗来闹不好头一天就死毬了,还他娘的挑挑拣拣?”
一个中士拎着两支汉阳造步枪走过来,他把步枪靠在堑壕的胸墙上说:“这是你们的枪,每人的弹药基数是30发子弹,还有四颗手榴弹。一会儿排长会教你们装弹射击。”
铁柱好奇地摸着汉阳造步枪,玩了两下就失去了兴趣,他眼睛死死盯住排长身后的那挺捷克式轻机枪说:“排长,俺用那支枪行不?”
麻子排长回身一看就笑了:“小兔崽子,就你这小身板儿还想打机枪?奶毛儿还没褪净哩,这机枪叫起来,还不把你震散了架?行啦,你们能把步枪玩好就不错了,过来,我教你们怎么用。”
麻子排长简单地教了教步枪的装弹和瞄准,手榴弹如何拧开盖子拉弦。
铁柱摆弄着步枪问:“排长,鬼子到了跟前咋办?”
“那就跟他狗日的拼刺刀,这还用问?”麻子排长又不耐烦了。
“咋拼呢?”铁柱一点也没看出排长的不耐烦,仍然不依不饶地追问。
麻子排长火了:“你他娘的咋问起个没完?一会儿就开仗了,老子就是教你也来不及了。咋拼?想咋拼咋拼,不成就他妈的一头撞过去,拿脑袋当刺刀!”
满堂按照麻子排长示范的那样拧开手榴弹盖子,把导火索的金属环套在小拇指上,他比划了一下,怀疑地问:“排长,不行啊,这环儿套在小拇哥上,俺一扔这铁疙瘩,又给拽回来咋办?”
麻子排长发了火:“拽个屁!老子咋教你,你就咋扔,别他娘的扔到腚后头就行啦,哪儿这么多废话?”
麻子排长骂骂咧咧地往胸墙上爬,却突然看见胸墙上出现两只做工考究的高筒马靴,他猛一抬头,发现堑壕上面站着一个穿黄呢军服的少将,这可把他吓得不轻,连忙立正敬礼:“长官好!国民革命军第29师86团2营3连8排少尉排长黄光成,听候长官训示!”
蔡继刚在吕公良的陪同下刚刚走到这里,就听见麻子排长在训斥士兵,满堂和铁柱刚穿上不合身的破军装,窝窝囊囊地站在那里,满堂的裤子不够长,成了吊脚裤。铁柱军裤的裤脚居然一只高一只低,显得很滑稽,两人的军容风纪简直一塌糊涂。
蔡继刚皱起眉头盯着麻子排长说:“少尉,我想提醒你一下,训练新兵要耐心,看样子你这两个新兵从来没有摸过枪,你有责任把他们训练成优秀士兵。”
“是!卑职明白!”
蔡继刚对这个少尉一点好感也没有,在他看来,让没受过训练的新兵投入战斗简直是胡闹,除了送死没有任何意义。两千多年前的孔子都明白这一点,《论语》中就有“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的句子。孔子认为,让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民去作战,就等于抛弃他们。蔡继刚很反感这些下级军官的不负责任,可有什么办法呢?战争进行将近七年了,部队中的连排级军官伤亡实在太大,战争初期那些受过军校教育、有带兵经验的下级军官早已伤亡殆尽,除了从士兵中选拔军官外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蔡继刚拿起步枪,装好刺刀对满堂和铁柱说:“来,你们两个过来,我来讲讲拼刺刀的基本要领。”
满堂和铁柱连滚带爬地登上胸墙,恭恭敬敬地站好。
蔡继刚以45度角挺枪摆出标准的刺杀姿势,开始讲解:“拼刺刀的大忌是首先大力突刺,把身体的正面全部暴露在对手面前,这样很危险。你要沉住气,想办法用假动作引诱对方先突刺,这时只要枪托向下,用小臂之力猛地挡开对方刺刀,立刻把刺刀前挺,借对方前冲之力刺中对手……”
铁柱端枪比划着问:“长官,是不是往心窝子里捅就中?”
蔡继刚说:“不对,有经验的老兵在刺杀时不会以敌方的前胸为目标,因为这样刺刀很容易卡在肋骨中间,最好的攻击部位是敌人的腹部。记住!一定要用枪管去拨挡对方的突刺,而不是用刺刀。因为刺刀太单薄,分量也不够。还有,进行白刃战从来是勇气第一,技术第二,短兵相接靠的是一股气势,没有胆量你技术再好也没用……”
蔡继刚边讲边以动作示范,满堂心不在焉地听着,还拼刺刀呢?扯淡!他根本就没打算学,满堂早已打定主意,战斗一旦打响,别让他逮住机会,只要有机会他就带着铁柱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去他娘的,这个国家不是他佟满堂的,他犯不上为国家去流血拼命。
蔡继刚放下步枪,不再多说,他心里很清楚,新兵太多了,哪里教得过来,还是听天由命吧!多年的战争经验表明,新兵第一次上火线的死亡率常常在百分之八十左右,战前说得再多也是“嘴上谈兵”,战争才是最好的教师。只要能在敌人的炮火覆盖下生存下来,真刀真枪打上一仗就算是及格的老兵了。
对于国军新编第29师的弟兄们来说,战前的这一夜实在难熬,弟兄们怕是没几个人能睡着的。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明天天亮时,迎接他们的不会是黎明前美丽的朝霞,而是铁与火带来的鲜血和死亡。打仗和押宝一样,全凭撞大运,死活就看明天了。
那天夜里,蔡继刚几乎没合眼,开始他想给妻子写封遗书,当拿起笔时却不知该写什么了,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写。从1937年的淞沪会战开始,在将近七年的时间里,蔡继刚已经记不清自己写过多少次遗书了,起初还有些创作激情,放眼破碎的山河,痛陈敌人的残暴,倾诉对亲人的思念,然后决心效法岳武穆、文天祥等民族英雄,精忠报国,留取丹心照汗青云云……可蔡继刚每次都活了下来,精心措辞、激情澎湃的遗书总是白写,每次都是他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臊眉搭眼地偷偷烧掉。久而久之,蔡继刚已经不好意思再写遗书了。本来么,一个职业军人,马革裹尸、血洒疆场本是你的宿命,这难道还有什么悬念吗?既如此,又何必喋喋不休?
那一夜,蔡继刚让沈副官先睡,自己却拎着支汤普森冲锋枪在阵地上转悠,一会儿和重机枪手们聊几句,一会儿又耐心地教几个新兵如何使用步枪瞄准,甚至还替一个刚满16岁的小哨兵站了两个小时的岗。
夜深人静时,蔡继刚坐在机枪掩体后,望着满天星斗陷入沉思……
在弗吉尼亚军校上学时,蔡继刚还是个戏剧爱好者,他是学校业余剧社的演员,经常和一些同学排演话剧,演的无非是些莎士比亚的经典剧目。一般来说,蔡继刚只能跑跑龙套,没机会出演男一号。这倒不是因为同学们歧视东方人,蔡继刚自己也承认,就他这模样,要是扮个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之类的主角,很容易把悲剧演成了喜剧。不过,军校毕业时,蔡继刚终于捞上个男一号,总算大大露了一把脸。
按计划,毕业典礼的压轴节目是业余剧社演出的《哈姆雷特》。蔡继刚扮演的角色是哈姆雷特的恋人奥菲利娅,因为当时军校里没有女生,所以剧中女性角色一律由男生代替,由于白种人个个身高马大,相比之下,身高1.78米的蔡继刚就显得有些小巧玲珑,于是导演爱伦一锤定音,指定蔡继刚扮演奥菲利娅。
蔡继刚很恼火,他坚决不干,甚至以退出剧社相威胁,最后闹得连校长都出面了,经校长做工作他才勉强同意。可临到演出的日子,剧社的台柱子、哈姆雷特的扮演者巴尔特却因急性盲肠炎住进了医院。导演爱伦急得火上房,气急败坏地想自己去顶缺。
同学们都不同意,爱伦不是在校生,他是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快50岁了,体重250磅,硕大的肚子常使他感到不堪重负,这可开不得玩笑,要是爱伦挺着大肚子上了台,这种形象的哈姆雷特能把九泉之下的莎翁再气死一回。
其实在业余剧社里,要说最熟悉哈姆雷特台词的应该是蔡继刚,他经常和巴尔特一起对台词,哈姆雷特的台词他闭着眼都能背下来。蔡继刚请爱伦考虑,他可以出演哈姆雷特。爱伦搔着头皮考虑了半天,才答应让他表演一段试试。
于是蔡继刚声情并茂地朗诵出那段著名的独白: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蔡继刚还是很有些戏剧天赋的,一段独白还没朗诵完,爱伦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他以艺术家的冲动拥抱了蔡继刚,并且宣布:弗吉尼亚军校1930年的毕业生中,将要产生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未必能成为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但他将来一定是一个伟大的表演艺术家。
想到这里,蔡继刚不禁苦笑起来,爱伦到底不是预言家,他只是个图书管理员,一个业余戏剧爱好者,他的预言一文不值。从军校毕业后,14年过去了,蔡继刚没有成为表演艺术家,却成了一名将军。
蔡继刚环顾着月色笼罩下的阵地,明天天亮时,这里将会变成可怕的地狱,无数生命会在铁与火中融化消失。尽管人类发明了战争,但面对冷酷的战争机器,人类又是这样渺小,这样无奈。
这一夜,许昌的守军主将、新编第29师师长吕公良也没有睡,他在指挥所的马灯下给妻子方莲君写信。吕公良的小楷行书写得极为漂亮,妻子每次回信都要夸奖一番:我的夫君,你的字就像你的人一样漂亮。
明天就要打仗了,按照惯例,吕公良该给妻子写封遗书了。
从外表上看,吕公良不像个将军,他面相儒雅,口才极佳,又酷爱古典文学,善作诗文,是公认的儒将。自黄埔六期毕业后,他进入国军第13军89师服役,至今带兵已16年,算得上身经百战了。抗战爆发后,吕公良一直在华北战场第一线作战,1937年的晋中太谷战役、1938年的台儿庄会战、1939年的鄂北会战……仗打得多了,吕公良也习惯了,他认为自己的运气始终很好,能够活到胜利的那一天。
吕公良终于写完了信,把信交给副官,然后从枪套里拿出左轮手枪分解开,仔细擦拭。这是一支美制柯尔特M1917型军用左轮手枪,是两年前他去重庆述职时蔡继刚送给他的礼物。吕公良很喜欢这支手枪,这种点45口径的手枪无论是自卫还是自戕,其杀伤力都是令人满意的,吕公良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作为佩枪使用。
和蔡继刚一样,在战争初期吕公良就作好了牺牲的准备,但上天似乎对他格外眷顾,经过将近七年的战争,无数次残酷的战斗,吕公良居然毛发无损地活下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但在1944年4月27日这个夜晚,吕公良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冥冥中他甚至看到死神张着黑色的翅膀……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永远保持好运气。自战争爆发以来,中国军人前仆后继,殊死战斗。初期的空军全军覆没,弱小的海军悲壮自沉,屡败屡战的陆军尸山血海,数百万将士倒在战场上,能活到今天的人已经很幸运了,我吕公良何德何能,能让上天如此眷顾?
吕公良心里很清楚,此次许昌之战,重庆统帅部的蒋委员长虽严令死守,而汤恩伯却并无死守之决心,否则他不会只把一个建制残破的新编29师放在这里,兵力不足只是个借口,第29、87军都在许昌附近,一天就可以调过来,汤恩伯不过是用新编第29师几千士兵的生命,去敷衍蒋介石的命令罢了。
以区区3000人手持轻武器去迎击数万装备着坦克重炮、有着近距离空中支持的日军精锐,其结果无疑是以卵击石。吕公良只能作好必死的决心,他没有别的选择。
吕公良把子弹一颗颗塞进手枪的弹巢,然后将手枪放进压花牛皮枪套。这支枪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对高级将领来说,手枪一般只是个摆设,一旦使用恐怕就是最后关头了。
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明天或者几天以后,新编第29师这个番号恐怕就不会存在了。想到这里,吕公良竟有些如释重负。
满堂弟兄俩蜷缩在战壕里睡觉。没心没肺的铁柱把脑袋枕在麻包上早就睡着了,满堂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一直盘算着如何逃走。刚才他想在阵地上转转,顺便踩踩道。谁知顺着交通壕走了不到100米就遇见游动哨,那两个游动哨看样子也是新兵,而且很有些二杆子状,其中一位神经高度紧张,询问口令的同时枪就响了,子弹从满堂脑袋上方掠过,他没想到哨兵会这么愣,吓得浑身都软了,一下子趴在交通壕里连声喊着:“别开枪!自己人,自己人……”
枪声一响,86团阵地立刻紧张起来,团长姚长仁穿着裤头,拎着枪从隐蔽部里窜出来,边跑边喊:“各连进入阵地,机枪手,各就各位!”
于是各连一阵忙乎,所有战斗人员都进入射击位置。3连的麻子排长正站在麻包工事上撒尿,枪声一响,麻子排长硬是把半截尿生生吓了回去,他顾不上提裤子,一把抄起了重机枪准备开火……
事情好不容易才搞清楚,3连陈连长挨了团长姚长仁一顿臭骂。团长走后陈连长一肚子火没地方出,于是踢了麻子排长一脚。麻子排长自然感到冤枉,等连长走后又给了满堂两个耳光,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满堂感到很绝望,没想到国军队伍打仗不咋地,他娘的盯人倒是一绝,每个士兵的活动范围只有几十米,超出这个范围便有逃跑嫌疑,闹不好就一枪给毙了,这下可真麻烦啦。
满堂想了很多,但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凭啥要来打仗?打仗又关他啥事?当然,长官说了,打仗是为了保卫国家,可国家是个啥东西?这个问题长官倒没解释过。满堂为这个问题想得脑袋仁儿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按满堂的想法,县长就算是代表国家了,但他从来没见过县长,只是听说过。就满堂见过的,又能够代表国家权力的人只有保长了,可保长好像只管收各种捐税,别的啥也没管过。老百姓遭灾饿死人,他当保长的管过吗?好像没有。
看来国家和老百姓的关系,就是国家要向老百姓收税,除了收税它啥也不管,这就是国家。满堂虽说没什么文化,但简单的推理能力还是有一些的,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到底怎么不对劲呢?他一时也说不清楚,看来还要好好琢磨琢磨。
比方说,一个庄稼人自己没有土地,那只好去给地主种地,打下的粮食要和地主按约定好的条件分成,四六分成也好,五五分成也好,你交给地主这部分粮食是应该的。为啥呢?因为人家出了地,你出了力,所以各拿各的分成。这事不是挺明白的吗?咋一提国家,他娘的这事就不明白了?国家和地主不一样,地主还给你地种,可国家出啥了?啥也没出呀,啥也不出还照样找你要捐税,不给还不成,这理是咋讲的?一个地主要是把地租给农民种,到了年终把地里的收成全都拿走,啥也没给农民留下,那谁还给地主种地?世上的事都是有来有往才对,有来无往那叫不讲理。
国家这东西可有点不地道,你和它打交道就是有来无住,它找你收税可以,你要是有了难处找国家帮忙,他娘的门儿也没有。还有,要光是收收税也就算了,咋个打仗也得管?陈先生说过,现在是国家有难处,老百姓要体谅国家……可话又说回来了,国家啥时候体谅过老百姓?老百姓被饿死国家不管,等国家需要有人流血卖命了,这时候它又想起老百姓了。满堂终于有点开窍了,要说这世上啥东西最不讲理,恐怕只有国家了。
满堂打定主意,保卫国家这件事,长官说破大天也不听。谁爱打仗谁去打,佟满堂没兴趣,你要非逼着俺打仗,这好办,等仗打起来机会也就来啦,反正两条腿长在自己身上。
远处地平线上不断闪烁着红光,隐隐传来闷雷般的炮声和坦克引擎的轰鸣声,许昌城外围阵地上一片宁静,谁知道明天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满堂想起百里外岗子村的父母和妹妹,这可咋办?走的时候没想这么多,只惦记那100斤大米,连爹的面都没见上,现在弟兄俩突然失踪,家里非闹翻了天。
满堂想了很多,想父母和妹妹,想那没浇完水的几亩旱田,还有麻老五那鳖孙,他害死黑妮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哪天逮住这狗日的一定要打断他的狗腿……
满堂什么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有想到,今天是他和平生活的最后一夜,今后他和铁柱要在恐惧和痛苦中煎熬,要从人间到地狱走几遭,命运这东西谁也把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