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
我们家族里的人并不是本地人,我们是好多年以前因为战乱从城里面逃到这边乡下来的。祖先们在这里安顿下来,建立了这个名叫水村的村子。水村的人们的记忆力是十分顽强的,关于祖先的事他们知道得很多,村里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被问起多年前的那一场战乱,都能信口讲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来。据说逃来的祖先是三男两女,那两个女的是两兄弟的妻子,流传下来的逸事,大都是关于那四个人的。关于外地人的故事也很多,那一拨又一拨的外地人来水村定居,于是村子繁衍起来。
犬叔并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我听老人们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不过他的前生很可能是一条狗(这是他自己说的)。他来的时候,连个名字都没有,被追问了好久,这才文绉绉地回答说,他姓“犬”,他还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犬”字。当时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将这位少年闹了个大红脸。我们村里的人都姓“水”,就是邻村,或方圆几百里的人们,也只听说有“树”姓、“梅”姓、“泥”姓、“文”姓、“武”姓等等。甚至有人还拜访过老祖宗所生活过的城市,似乎那里头也没听说过有姓“犬”的人。但犬叔还是顶着这个“犬”姓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然而这位犬叔虽然不姓水,对于我们水族的家史却了如指掌。村里人将这一点归结为他的知书达理,勤奋好学。我却在这件事上头有些怀疑。
这位犬叔在外貌上同我们家族的人毫无相似之处,他是三角脸,身材干瘦,而我们的男子都是长脸的大汉。他的眼神也和我们不同。我们喜欢很委婉地、似看非看地望人,就好像害羞似的。这个犬叔却总是瞪着一双三角眼,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每当这种情形发生,被看者总是恼羞成怒,悻悻地走开去。我不相信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会去钻研我们的家谱,而且我也从来没看到他静下心来钻研什么东西。他总是很忙,总是在活动,不是帮这家出主意,就是帮那家干活儿,和村里人的懒惰形成鲜明对照。大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将他这个外姓人看作“自家人”的根本原因吧。可以这么说,犬叔一直全身心地融入村里的事务。大家虽不喜欢他的眼神和长相,但看到他的身影出现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他往往可以帮人解决一些问题,而且不考虑回报。老人们总是说:“阿犬的前身是一条狗啊。”我想,同一条狗比起来,他是太有主见了。我不喜欢太有主见的人。在这个偏僻的乡下,大家都是混日子,至多也就消遣似的讲一讲从前祖先的逸事,你不防着我,我也不防着你,现在忽然来了个胸有城府的人,当然是会别扭的。不过犬叔并不让人感到别扭,他有种本事,能让人不知不觉地采纳他的意见。
我从来没有看到犬叔读任何一本书,村里人为什么要说他知书达理呢?不错,他是认得字的,但那都是他来水村之前就学会了的啊。认得一些字就称得上知书达理了吗?还有,他看人的样子不但算不上知书达理,简直就是粗鲁。再说他也不会像常人一样同人保持一种彬彬有礼的距离。他总是什么事都介入,什么事都自作主张。我们不习惯他,最后又都容忍了他。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水永公公是村里最老的长辈,先前个子很高大,现在已缩得像个土地菩萨。水永公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只会重复大家的意见,但不知为什么,村里人凡事都要跟他商量。我觉得这是村人的一种惰性吧,完全没有道理,何况他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在对水永公公的看法上,犬叔和我刚好相反。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没有水永公公的支持能成功么?”在我看来,他是外来人,所以才要巴结村里这个长辈吧。就是这个性格平庸的水永公公,昨天忽然向村里人提出来,要将村子前面的这座荒山全部种上果树苗。他的意见立刻得到了犬叔的赞同。可是这一次,村里人一反常态,都不赞成水永公公的计划。为什么呢?一来我们都很懒,不想生活中有什么变动;二来我们当中并没有谁是果农,大家都只会种粮食、种菜,要是冒冒失失种上果树,非得死掉不可。于是村里人都装作没听见水永公公的话,一些人还躲着水永公公。犬叔却不知为什么兴奋得很,他逢人就宣讲水永公公的计划,不断向人们描述花果山的未来美景。他甚至挨家挨户去劝说,对每一家都说这句相同的话:“如果我们不赶快行动,就会失去机会了。”
我已经说过,犬叔一直是全身心地融入村里的事务的,大家对他也很欢迎。所以到了今天上午,虽然人人心里都有怨气,但还是一个个肩着锄头、铲子和二齿锄上山了。我注意到在村人履行他的计划之时,水永公公却躲在屋里不出来,就好像做了什么值得惭愧的事一样。犬叔大呼小叫地吆喝着,上蹿下跳,指挥着村人放火烧灌木。
忙了大半天之后,大家都被熏得一脸墨黑,一个个身心疲惫、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有人在咬牙切齿地赌咒发誓说,决不再听水永公公的鬼话了。我也在山上乱砍乱挖地搞了一天,但我这个人比较油滑,属于那种出勤不出力的类型,我生怕累着了自己。回到家里之后,我给自己烧了饭吃了,然后就坐在门槛上慢悠悠地抽起了烟。微风吹着,对面山上死灰复燃的零星火苗在闪动,提醒着人们白天里的荒唐忙碌。我忽然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再参加这种莫名其妙的劳动了。这时我听到邻家院子里传来大声的争执,是水牛家在同犬叔、还有水永公公争吵,当然是为了种果树的事。开始双方的嗓音都提得相当高,水永公公的声音变得像公鸡叫一样,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但是接下去,双方的嗓音都低下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居然成了窃窃私语,不乏亲密的味道。我还未充分反应过来,那一群人就相拥着进到屋里面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水牛家的灯也灭了,似乎他们在那里开黑会。我不屑地撇了撇嘴:这算怎么回事呢?
乡下的夜晚是令人万念俱灰的夜晚,在那样的黑暗中,小屋里的人们很难萌生任何冲动。我就在这种死一般的静寂中,像一个外人一样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村里人(也包括我在内)到底为什么要上山去开荒种树呢?难道我们真的相信犬叔那些鬼话吗?一个八十岁的老糊涂了的家伙的忽发奇想,居然改变了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果树,好几百年以来,我们的村子一直自给自足,甚至还略有剩余,这种瞎折腾是没有意义的。以我的观察来看,水永公公以前从未有过自己的主张,他只是装出有主张的样子让别人来向他讨教,维持一种“德高望重”的地位。但这一次是怎么回事呢?莫非他以前全是在演戏?我躺在蚊帐里头,想象着村人先后被水永公公说服的情景,不由得发出冷笑。我在心里说:“懒惰的人们啊,你们自食其果吧。”然而在我的梦里,满山都开遍了灿烂的桃花和梨花,花丛间居然还出现了三只小鹿秀丽而惊恐的脸。
大家都上山的时候,我没有上山,我在菜园里修篱笆。水永公公坐在那一丛竹子下面抽着旱烟,他的媳妇在院子里喂鸡。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些妇女在家里或园子里干活。从菜园里可以看见满山乱跑的人,他们不像是在种果树,倒像是在搞破坏。山上已成了黑糊糊的一片,仅有的几棵大松树也被砍倒了,风里面尽是植物烧焦的味道,熏得人头痛。水永公公已经在那把木椅子上睡着了,烟袋也掉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小小的,像一个玩具。
我在家里干活,但我并不安于干活,我干活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从众人中脱离出来,内心免不了忐忑不安。每天,我听见他们上山;然后,我又听见他们回来。起先他们比较沉默,似乎在迫不得已地履行一项讨厌的职责。后来他们就渐渐活跃起来了,我听到了谈笑的声音。他们现在是越来越活跃了。从菜园里我可以看到他们在挖坑、种树苗、浇水,到处是他们忙碌的身影。我知道犬叔在指挥他们,就好像他自己是一位果树专家似的。水永公公却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了。有一天,我看见是他的两个孙儿将他抬到竹丛旁边的。他躺在躺椅上抽旱烟,看天上的大雁,通常是很快就睡着了,让烟袋掉到地上。当烟袋掉到地上的时候,他的一个孙子跑过来凄厉地发出哭叫,那声音划破长空。水永公公在躺椅上慢慢地蠕动着,像屎壳郎一样翻过躺椅,咚的一声跌到地上。这时那孙子反而吓得跑掉了。我觉得躺在地上的老头已经摔伤了,但并没有人过来管他,那媳妇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晒衣服。现在再没有人来征求水永公公的意见了,他一定很寂寞吧?在他的对面,那些人在山上干得热火朝天,整个山都已经被他们种满了果树苗。
犬叔是回来搬树苗的时候碰见我的,当时我正要去买点灯的煤油。
好久不见,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三角脸像被人削了两刀一样。他放下树苗,像往常一样瞪着我。我强作笑脸,问道:
“犬叔啊,苹果苗都成活了么?”
“没有人会去管这种事,我们关心的是别的事。”他镇定地回答。
我甚至感到那张脸上有一丝嘲弄的味道。我莫名其妙地惭愧起来,避开他的目光走出去。
“我们都很乐观,苹果苗死了也不要紧。”
他的逻辑实在太可鄙。发动全村人上山,鼓吹种果树的好处,其实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只凭着忽发奇想盲目行事。这种事情和欺骗又有什么两样呢?当我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水永公公的媳妇,那媳妇听了我的话立刻跳开去,仿佛怕沾了我身上的瘟疫似的。她拍了拍手,厉声道:
“你可不能乱说。犬叔相信他自己做的事,他从不撒谎。你是一个男子汉,为什么待在家里呢?你这种人真没出息。”
我讨了个没趣,悻悻地离开。我经过竹林时看见水永公公在朝我做鬼脸。
“水和家的!”他用尖尖的、小孩一样的嗓音喊我。
我凑过去。
“帮我将烟袋捡起来。”
我捡起烟袋交给他。他费力地在躺椅上移动了一会,终于坐了起来。但他的一条腿不能动,似乎是摔伤了。他做着手势叫我凑到他面前去。
“村里有鬼魂在游荡,听到了吗?山上那些人啊,他们喊得那么起劲,是在为自己壮胆呢。”
我果然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喊声,它们随着阵风时大时小地传过来。
“他们害怕么?”我凑着水永公公的耳朵大声叫。
“当然啦。我躺在这里,已经打了好多次仗了,我的这条腿中了弹,已经瘸了。看,一动也不能动了。但是他还不放过,白天黑夜都来追。”
“谁?”
“从我们老家来的那个家伙罢。本来都不愿意上山,那个家伙一来,大家看见了他之后,就都赞成我的意见了。现在留下我一个人在村里做看守,我想死也死不了了。你怎么样,还没有打定主意么?你没去过我们的老家吧?”
我的声音总是被一股风阻断,而水永公公的耳朵又聋得厉害。我就将嗓音提到最高,朝他喊道:
“没有啊,你同我说一说老家的事吧!”
水永公公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竹子顶上的那些叶片说话。
他的声音又低又含糊,而且脸也不向着我,风又刮得那么厉害,所以我连一句话都没听清。我想,水永公公既然是说给我听的,为什么又偏不让我听见呢?再说村里人,难道就听懂他的计划了吗?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交流呢?我听不见水永公公的话,但我能听见山上那些惊恐的叫声。这里的氛围的确是不对头。但是为什么水永公公的媳妇,还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喂鸡呢?
“老家已经消失了!”
我突然听见水永公公朝我大喊。他已经讲完了他的故事。他的烟袋重又掉在地上,他倒在躺椅上,冷汗淋淋。我的眼睛往四周看来看去的,什么都没看到,只有竹叶在风中发出可疑的响声。
我走开的时候,又看见那媳妇,她正在恶声恶气地骂她儿子,我知道她是在骂我。看来我这个旁观者已经受到了全村人的唾弃。
“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干的。”
那媳妇突然冲我背后说了这么一句。我一转身,看见她正朝水永公公走去。
我听说种下的苹果苗全都死掉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可我还是感到很紧张。每一天,我都看见瘦骨伶仃的犬叔肩着锄头从我院子前面走过,他那灰黄的脸上表情十分坚定,简直有点不顾一切的味道。村人们渐渐地沉默了,现在我已从他们中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也不敢同他们对视。我知道在我背后,他们正射出那种极度蔑视的目光。
我没有上山,这是我独自作出的决定,从周围每一个人的眼色里,我看到了自己的错误。当绝望的夜晚降临时,我就会深深地感到,在这个村里,所有的事都有其深而又深的背景,我们看见的只是表面的那一层,而我们的判断并无多大意义。比如这个犬叔,他所领导的真的是开荒种树的工作吗?他同村民们那种铁一般的、统一的意志,有着什么样的共同的基础呢?作为一个外来人,他竟然可以在这个村里做到一呼百应,将一个空洞的、很显然是没有前途的计划付诸实施,这说明他身上具有一种我所不理解的凝聚力。
犬叔那张瘦脸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越来越心神不定了。昨天我丢了一只北京鸭,那是一只下蛋的鸭。我想,也许它到什么地方下野蛋去了。我循着鸭们爱去的地方寻找。我没有找到鸭,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在村头犬叔那间小屋里,犬叔正在床上的帐子里打呼噜!我踢了好久的门,犬叔才揉着眼过来开门。
“水述吗?找我有事?”他不高兴地说,一脚将地上的一只小马凳踢开。
“犬叔今天没上山?”
“我当然上了山。我是溜回来的。这也是一种策略。你有事?”
我回答说,事倒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犬叔看了看我之后,紧皱的眉头就舒展开了。
“好啊好啊,你是想弄清我的来历吧?你坐下,坐在这里仔细听听,熟悉熟悉情况再说。”
我坐在他递过来的椅子里头,耳边立刻响起了各式各样的喧闹,是对面山上传过来的。听起来那些人好像不是在山上,却是在门口说话、喊叫。他们吵得我的脑袋像要炸开了一样。我听出来有两派在那里争执、对骂,后来又发展到动起手来。还有人在大喊:“打死人了!”对面的这座山离犬叔家有两里路,坐在屋里却可以对那边的动静听得如此清楚。犬叔在村民们当中制造了内斗,然后自己躲在屋里睡大觉。这个人心里整天想些什么呢?
“苹果树还种不种呢?”
“这还用问呀。他们在山上补苗嘛。”
“日子真过得让人灰心丧气啊。”
犬叔听了我的话笑起来,他一边躺到帐子里去一边对我说:
“这个村子里啊,没有一个人的来历是弄得清的。就说你吧,你从小就以为你是水和家的人,实情究竟怎么样呢?也许在你还不懂事的时候,水和家在路边捡到你,将你带回家养大起来。这种事,旁人是不会向你透露一个字的!我看见你往水永公公家里去,我就知道你要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是白费力气了,不但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种事呢。我记得有很多马,还记得那里整天灰烟滚滚,其他的就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懒得去回忆,再说,即使想出来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说是吗?”
他隔着蚊帐对我说了这么一大通。这当儿我的脖子上被毒蚊咬了三个包。外面吵得更厉害了,那些人像要冲进屋里来一样。奇怪的是我又听得出他们是在山上,不是在屋门口。
“蚊子咬得厉害吧?你要愿意,可以到帐子里头来。”
我觉得他的提议很怪,我不习惯他对我这样亲昵,就说我要走了,还得去找那只北京鸭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走到门口了他才说:
“多可惜啊,你就这么走了?”
走出犬叔的家门,山上的喧闹就听不见了。我看到那些人都在那里弯着腰默默地劳动,没有人偷懒。这种大规模的集体行动是很少有的,一般来说,村里人总是像一盘散沙,他们喜欢懒懒散散,也喜欢做事凭惯性,排除目的性。就在前不久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们村的青年水生到邻村去要账,他一大早就出发,有人看见他一边走还一边哼歌子。到那家人家时已是中午了,那家人正在准备吃饭,于是请他上桌。上桌之后那家主人就不停地向他敬酒,他喝得一脸通红,开始吹起牛皮来。主人就顺着他的意奉承他,还说要把家里的女儿嫁给他,条件是他要取消那六百元的债务。水生满口答应。主人就找来纸笔,要他写下承诺,他不假思索就写了。后来一兴奋,又喝下几大杯,醉成了一摊泥。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路边的沟里。回到村里后,有人问他钱要回来没有,他拍着脑袋,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上午是到哪里去了,而且也想不起到底是谁欠了自己的钱,自己是否曾借钱给别人。问话的人逼得紧了,他就冲那人骂了起来,说那人要“拖他下水”,“搞诈骗”。那个热心人只好赶紧离开他。水生这样的人并不是村里的个别例子,实际上,我们大家都有点像他。大概是这种散漫的与世隔绝的农家生活早就消磨了每个人的意志,我们虽有顽强的记忆力,记得住远古发生的事,但对于眼前的事情,大多数人都是做过就忘,完全稀里糊涂。所以我感到,生成这样的德性,村人这一次却共同去完成一桩荒唐的事业,全凭想象去接近目标,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怪事。他们放着田里菜土里的活不管,已经在山上苦干了近两个月了。树苗不断买来,种了又死,死了又补苗,人人都变得像偏执狂一样。尤其在下雨天,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患上重感冒。那些没躺倒的继续干,躺下了的,病状一减轻马上又去了。而这两个策划者呢,一个终日躺在竹丛下玄想,另一个则每天溜回来睡大觉。
水永公公家前面那块菜土里有两个妇女在给蔬菜浇水,她们是水生的妹妹和嫂子。她们看见我来了就一齐停下手里的活,拿眼睛偷偷瞟着我。
“我刚才到犬叔家里去了呢!”我故意高声说道。
“钻山打洞的。果然没出息得很!”嫂子对妹妹说。
“我明天也要上山帮忙了。”
“你才不配,势利鬼。”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我的北京鸭躲在她们身后的草丛中,我迎着她们走过去,口里轻轻地唤着那只鸭。
“这种人啊,真是什么都不肯放弃,哪怕是掉了一把米都要一粒一粒从地上捡起来。”水生的妹妹说道。
我朝我的鸭扑过去,但它灵巧地躲开了,我扑到了地上。
她们俩捂着嘴在笑。
鸭子跑掉了,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向犬叔说起这件事,他就劝我千万别再去找了,最好把这件事忘记,免得陷入危险。我问他是什么样的危险,他就说是意想不到的危险,比如像山洪之类的。犬叔说话时,身后的蚊帐不住地抖动。我不能确定是外面一浪接一浪的喧闹引起的震荡呢,还是帐子后面躲了个人。看起来更像后者。
犬叔见我在观察帐子,就要我再看仔细一点。
“村里到处都是游魂呢。比如这一个吧,昨天就进来了。一整夜我都同他一块骑在马背上飞跃,到底跑了多少路,是搞不清楚了。”
他也将脸转向抖动不停的蚊帐。
“他会不会出来呢?”我害怕地问道。
“他根本就没有躲。你看见这双鞋了吗?这就是他的脚。”
但我并没有看见鬼魂的脚,只看见帐子在发狂地抖。我又一次听见外面的人要冲出来,连闩上的房门都被他们挤得发出了爆裂声。
“啊,啊!”我惊呼道。
“不要激动,这事会过去的。”
我试着去开门,门却被人从外面闩住了。
“是水永公公叫他孙子干的。”犬叔微笑着说,“你没见过水永公公战斗的模样吧?他一个人就挡住了所有的人,谁想进来都不行。那些人啊,明知没有希望的事偏不放弃,我在马背上就听见他们在那里闹。”
犬叔弯着腰在地上找东西,找了一圈没找到,就叹了口气坐下了。
“找东西是最要不得的事,无论你丢了什么,都要赶快忘记。”他说。
我起身透过门缝看外面,我看得很清楚,外面和平日相比并无什么异样。为什么屋子里面会有这么大的骚动呢?
“犬叔,你的房子是谁帮你盖的啊?”
“原来就有的。听说有几百年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想冲进来啊。有时他们还从地底下升上来。一般他们都不同我对话。这间土屋,我不过是碰巧住进来的,是水永公公让我住在这里的。”
屋里更暗了,需要点灯才可以看见对方的脸。我听见犬叔又摸索着进了蚊帐,他在床上辗转着,口里好像是在同谁说话,也许他是同鬼魂说话。我想凑近去听一听,他觉察到了,立刻叫我离开。我刚一转身,蚊帐就倒下来罩住了我,我被死死缠住,用力挣都挣不脱,帐子上厚厚的灰尘被我吸进了肺里面。我心里想,这就是被鬼缠住的感觉吧?过了一会儿,我才被推了出来。我站在犬叔的台阶下,听见有人在叫我。
外面没有别人,只有水牛低着头朝我走过来。水牛满身的泥巴,脚上只穿一只鞋,脸上有几处擦伤,正在向外渗血。
“水牛,你怎么摔成这个样子了呢?”我问。
水牛抬起头来,眼珠狂乱地转着,口里喘着粗气。“跑、跑……”他梦呓似的结巴着。
“跑什么?”我用力摇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他。
“都在跑啊。那么大的山,上来又下去,下去又上来,我就摔成这样了。”
“有危险吗?”
“到处都是。只有一个人没有危险,就是他。”他指了指犬叔家。
“因为他跑得快。”他又补充说。
“那你为什么还去山上呢?”我问道。
“我听不懂你的话。难道能不去山上吗?”他的样子更茫然了。
他离开我,伸着双臂在空中摸索着向前走,好像在黑夜什么都看不见一样。
看了他这副样子,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想在今天上山了。我没法预测那里发生的事。我满怀忧虑地注视着水牛,他正撞撞跌跌地往家里走。他家院门口有个人探了一下头,那个人有点像犬叔。难道犬叔这么快又到了他家?真是神出鬼没啊。
水牛回来的这个下午,我在村里到处都听见了马蹄声。马在周围奔跑,但我却看不见它们。只见一会儿一丛灌木倒伏下来,一会儿一处田塍又被踩塌了,一会儿小河里又轰隆隆地溅起很高的水花。有一瞬间,我觉得它们就要踩到我了,我闭上眼一动不动,过后却什么事都没有。
到了傍晚,山上的人悄悄地回家了,他们没弄出一点响声。当我出去观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进屋了。随后降临的黑暗里依然是马蹄声嘚嘚,但村里人似乎是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后来我又外出巡游一趟,看见他们都点着灯安静地就餐,那些家长的脸上神情恍惚。
啊,这样的夜晚,比绝望还要糟十倍!我闻到新鲜的树叶,我看见塘里的水草、花瓣上的露水,但我没法解除我的焦渴。现在,我是连一个指头也无法动弹了。当我企图发出声音来的时候,喉咙里就冒出了火苗。犬叔在屋后叫我,我看见了他,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片枯叶,在地上急速地旋着圈子。他召唤我过去,但我在床上无法动挪。我的脑子里清晰地冒出一句话:“总要有一件事打破僵局。”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熬过那一夜的了,单是回忆就会令我丧失神智。我醒来以后也不敢照镜子,我预料自己脸上的表情十分吓人。他们还会继续下去吗?
我的问题不成其为问题,我起来的时候村里人早就上山去了。
今天村里人都留在家里,因为风实在刮得太凶了,走在外面站都站不住。我用棉花塞住耳朵,坐在屋里打草鞋,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有人破门而入,摔倒在地,一大堆枯叶随着他旋进屋内。我冲上去用身子抵住门,插上了木栓。于昏暗中辨明了那是一个陌生人,我试图扶他坐起来。他的身子似有千斤重,不论我如何用力拖,他始终纹丝不动。后来我又发现他的两只手的手背上都文着一个“王”字。他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醒着,很难判断。
我就不理他,继续干我的活,让他叉着腿躺在那里。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我想到了犬叔和水永公公谈到的那些幽灵。当然,这个人肯定不是一个幽灵,幽灵怎么会像他这样死沉死沉的呢?但我又觉得他同幽灵有关系。害怕混杂着好奇促使我又走过去,蹲在地上打量他。他很漂亮,长得很像我们水家的人,我猜测他也许是我们的一个亲戚。我又试着推了推他,还是推不动。
外面的风刮得小了,我出门去找犬叔。
“那个人啊,他从来就在村子里的,你怎么没注意到呢?”犬叔不以为然地对我说,我注意到他头上的帐子破了一个大洞。
“他是谁啊?”
“他?你该听过他的故事。当初就是他和那两兄弟一起来这里定居的嘛。他一直没有成家,所以到处游走。”
“我知道我们古人的故事。你总不能说这个家伙就是那位古人吧?这也太荒唐了。”我气愤地说道。
“当然不是,那是好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我也在想你想的那个问题。他是谁呢?他就在村里走来走去的,我们老看见他,除了我,没人想过他是谁这个问题。也许他是梦里走出来的人,你一定看见了他经过的地方有枯叶。”
“现在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不要过分担忧。你想,谁没有麻烦呢?你那么怕鬼,可是还一次次到我这屋里来,为了什么呢?”
我又记起了上回的事。这一次,我看见他的蚊帐一动也不动。烟从那个破洞里冒出来,是犬叔在帐子里头抽烟。
“有些事啊,永远是缠着我们的。为了这个大家才天天去山上劳动的吧。不是连你都听到马蹄声了吗?”
他又在帐子里头兴奋地说了好些话,都是那种打哑谜似的话,我听不进去,就悄悄地想溜。
“水述!水述!”他在帐子里头焦急地喊我,“你没想过要改变吗?你要想一想这件事!你现在就可以改变你的命运,只要你和我一齐躺到帐子里头来就可以做到。”
他的一只手臂伸出帐子,一把将我拖过去。我立刻感到自己的脸被厚厚的蛛网蒙住了,我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吸都困难。
“屏住气。我们是在一个棺材里头,你的双腿要伸直。”
犬叔在我边上说话,但我触不到他。我一动都不能动,似乎是,我被套在一个比自己的身体仅仅大一点点的铁匣子里头了,因为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脚都可以触到冷冰冰的铁。
“我们正在往下沉。”他又说。
在这个什么都看不见,一动都不能动的地方,我过去的生活突然变得十分遥远了。我的确看见了我自己,也看见了水村。不过这种看完全不同于往日的那种看。至于看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景,我也说不清楚。举个例子吧,我看见一大群荒芜的农家院子,一个挨着一个,每个院子里全长满了乱草。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像我们水村,但我心里还是认为它就是水村,我莫名其妙地确信这一点。有个院子的乱草丛中坐着一个红毛的野人,我认为这个野人就是我,我也确信这件事。我站起来了,我走路了,我的赤脚在湿软的泥地上踩出一线凹痕。我抬起多毛的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仔细地观看对面那座山。那是一座茅草山,我知道那里原来种过苹果树。我什么都没发现,心里一急,就发出两声怪叫……我还看见一条河,河面不十分宽,我知道河水深得探不到底。我来到平静清澈的河边,河水映出我的形象。我的形象没定准,一会儿有点像水继的小儿子,一会儿又有点像一只山猫。我看得很累,就不想看了,这时身后有人叫我。我想转过头去,却不行,铁匣子将我嵌得紧紧的。我还看见了数不清的情景,都是我过去从未看见过的,每次我都亲临其境。我看见那些东西的时候,有时能发出几声怪叫,有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我的身上长满了长毛,双脚奇大无比。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蝎子排出的图案,图案是立体的,一层又一层地向纵深延伸。我对蝎子向来有很大的兴趣,曾经计划过饲养这种小动物,可惜因为没有场地而放弃了。但我从未想到过蝎子们可以自己在一个看不见底的小洞里排出这么精致的图案。我热血沸腾,差一点就要把我的手伸进去了。
我失去了向外看的视力,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铁匣子里。但我并不饿,也不颓废,我一直在看那些新奇的风景。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三天?五天?实际上,我很忙碌,新风景层出不穷,总能让我产生激动。起先还听见犬叔在旁边说些什么,后来有一次,他告诉我说沉到地底下去之后,我会自然而然找到出口的,他说了这些之后就消失了。犬叔的声音消失了之后,他的形象又在我看见的那些风景里面出现了。他有时候是一个男孩,有时候是一把看着眼熟的锄头,有时是一根晒衣绳,有时又成了河里的一条鲤鱼。不知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以原来的面目出现,但我每回都能认出他。在一幅我所进入过的最黑暗的风景里,有一条白色的影子从天而降,我知道这条白影就是犬叔。除此之外我还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犬叔原来就是我们家族里头失踪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只记得当那条白影在我眼前晃动时,我就穿过它进入到了无比纵深的、几百年前的风景。周围的一切都在通过某种暗示提醒我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提醒我说旁边的这个白影是我的老祖宗。在我看见的所有风景里头,这一幕是最难说清的。除此之外我还见到过三个头的公鸡,那并不算奇怪。
我从那个铁匣子里头出来以后好久,村里还有人追问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据说犬叔就是那天失踪的。我和村里人在他屋里看见一个正正方方、像棺材那么大的坑,那坑深得见不到底。我一见到这个坑就明白了一切。但是村里人并不明白,大家先后尝试用粪勺啦、拴着井绳的水桶啦之类的工具去打捞,结果当然是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捞上来。犬叔床上的那床破帐子也不见了,只有简陋的被子堆在那里,看上去好像主人刚刚离开不久的样子。就在大家闹哄哄地打捞的时候,我溜到了犬叔的灶屋里。灶台很宽大,上面摆着几个麻色的粗瓷碗。我伸出手去拿其中的一只碗,我蓦地一下感到我的手被一个人捉住了,但我看不见那个人,只能看见这只大碗。也许这只碗就是犬叔吧。表面看是我端着一只碗走出厨房,实际上是我在跟着碗走。
他们还在围着那个深坑研究,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朝那边瞟过去,看见水永公公坐在拴着井绳的大木桶里,两个大汉正在将木桶往坑里放,水永公公的眼神有点惊恐。我的碗掉在地上打碎了,一瞬间我看见犬叔从门口进屋来,但他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犬叔呢?犬叔呢?”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瞪着我,那两个大汉不知不觉松了手,只见井绳飞快地从他们手中溜下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在众人的沉默中,坑里并未传来木桶落底的响声。有人捡起了地下的破瓷片,就着亮光去看。我觉得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原来是他啊!”他惊叹道。
我认出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本家,他已经好多年没来过水村了,他是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个从村里流落他方的人。这个人穿着一双麻鞋,插在腰里的那杆烟袋同水永公公用的一模一样。
那天还发生了很多事。后来那个流落他乡又回来了的本家叫我带他上山去看看。我把他带到满是枯死的树苗的山上。他显得很兴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这时我才注意到山上除了我和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看来在我沉到地底下去的那些天,村里人已经不到这座山上来折腾了。
“我出去这些年,这里变化真大啊。”本家眯眼望着远方的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流浪去了呢?”
“我?哈,其实不远。可以说我就围着这里转。犬叔该告诉过你了吧。那两兄弟和一个商人的故事,我也很熟悉的。”
“一个商人?”
“当然,不然叫他什么呢?当然你也可以称他为一位郎中什么的,都一样。关键是他也走不远,就围着此地转。你听,他就在村头。有六百多年了吧,他离不开这个地方。”
他将他的耳朵紧贴到一棵枯树上,爱怜地抚摸着那棵树苗,就好像它是他的儿子一样。他闭上眼,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我在一旁觉得很受冷落,就打算下山。这时从我身后又冒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神情专注,用一把小铁铲在地上东铲一下,西铲一下。他是邻村的阿四,一个腌皮蛋的小贩。他脾气火暴,性情孤僻,总是独来独往。我不敢和他说话,没想到他反而同我说起话来。他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我说陪一个人,他问那个人是谁,我指了指正抱着树苗发呆的本家,他说他没看见,因为树那里根本没人。接着他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小铁铲递给我,要我帮他干活。
“干什么活呢?”
“就是做出干活的样子吧。出勤又出力就可以了。”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出勤又出力”是怎么回事。一问他他就生气了,一把夺过我的铁铲,叫我滚蛋。他还说:“犬叔是瞎了眼了,信任你这种人。”我还要问他,他便举起铁铲朝我头上砍来。我连忙闪过他的攻击,往山下飞奔。我跑了好远他才不追我了。
在进村的时候,我惊骇地发现皮蛋阿四又出现在我前方的路上,他正匆匆地走进犬叔家去。我悄悄地跟上去,想看他在犬叔家搞些什么。
他正在费力地将一根井绳拴在犬叔的床脚,拴好之后他就提起连着绳子的大木桶往坑边走,然后将木桶放在坑边,自己坐进桶里。只见他猛地一倾斜,木桶就掉进了棺材形状的深坑。我冲进屋,去扯那根绳。绳子轻飘飘的,一会儿就被我扯上来了。原来绳子已经被他在下面用快刀斩断了。这一次,我同样没有听到木桶坠落坑底发出的响声。
门吱呀一响,本家进来了。
“你还发什么愣呢?”他说,“你不应该怀疑这种事。我围着这里转了六百多年,什么没见过?嘿嘿,你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他装模作样地走到坑边张望了几下。
“我呀,天天想的全是这件事。”他说。
我看见本家的牙齿很尖,牙床分外结实,我就问他每天吃些什么食物。
“骨头。皮蛋阿四早上也是在山上找这个,地层表面全是的,轻轻拨一拨泥土就露出来了。所以啊,他就只用一把小铁铲去挖。你为什么那么厌恶这种工作呢?他对你很失望。我的牙齿,可以将骨头碾成粉末。”
他又指着房里的另外一只大木桶要我看,他说那只桶是为他准备的,但是可以坐得下两个人。他说完这句话就企盼地看着我。
“我还要回去喂猪呢!”我赶紧说。
“那么你就快走,走了就不要回来了。”他气愤地朝我挥手。
我离开了犬叔的家回到自己家里。那个人睡在我的床上等我。他那英俊的脸上落了很多灰尘,脖子上有两条血痕,他手里捏着一把锅铲。他翻身下床,定睛看了我一眼,点一点头,然后擦过我的身边往外走。他经过门边时用手里的锅铲狠狠地挖了一下,木屑纷纷地从门上掉下。他的牙关咬得紧紧的,齿间流血,不论我如何急切地询问他,他也决不开口。我看见他到了院子里,然后又出了院门,一会儿就走远了。
在他睡过的床上留下了很多半圆形状的鳞片,是那种比指甲大一点的紫色鳞片,闻一闻还有股腥味,但不是鱼鳞。是什么动物有这种华丽的鳞片呢?难道他,这个活了六百年的家伙,先前是一种有鳞的动物吗?他能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呢?我将这些发光的鳞片全搜集起来,放进一个玻璃瓶里,置于窗台上。我干完这一切后,心里更不安了。我在家里仔细侦察了一番,发现除了床上,他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他来的时候倒在家中的泥地上,他的身体似有千斤重。大概他后来苏醒过来,挪到了我的床上。想一想他那么沉,我这张简易木床却可以承受得了,真是怪事。过了这么些天,他居然可以不吃不喝。我回忆起他咬得紧紧的牙关,心里想,也许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吃不喝的吧。当我将那些鳞片拿到阳光下去看时,它们就发出轻轻的爆炸声,并且在玻璃瓶里头撞击起来,它们的颜色也在变化,由紫色变为了水红。我担心有危险,连忙又将瓶子放到了阴凉的墙角。
水永公公的媳妇居然坐在我院子里,就着月光打鞋底。她不慌不忙地抽动着长长的麻线,口里还哼着催眠曲。我在窗前打量着她,觉得她很像那种女鬼,尤其是她那一身月白的布衫特别扎眼。这女人平时和我关系并不好,自从村人上山种果树,而我留在村里之后,她见了我就翻白眼,现在她为什么要坐到我门前来打鞋底呢?我吹灭了油灯往后屋走去。
当我在后屋筛谷时,就有惨叫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以为那媳妇出事了,急忙奔到前面去看。但她好好地坐在那里打鞋底。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看见女人那张脸完全改变了。我仔细瞧了又瞧,看见的已是一张狼脸。我身子颤抖着,躲在窗帘后面。这时女人又惨叫起来。我偷偷透过玻璃看出去,看见那媳妇转过身朝我走来。
“水述啊,你在家里收着那种东西是很危险的,迟早会要爆炸的。你瞧,我鞋底也没打完,就被撕烂了左边的脸。我倒是习惯了听天由命。”
她的嘴巴一张一张的,用食指指着脸上吓人的伤口。她还将伤口上头的血抹到我的窗玻璃上头。
“所有的人都害怕。”她又说,“怕也没用,躲更没用。我呢,我就来打鞋底了,一针针,一线线,一针一线。”
“你说我家里收着什么东西啊?”
“这还要问吗?就是那些鱼鳞啊。你将它们放在你屋里,你屋里就像有了一个太阳一样,全村人都看见了。”
“我倒真没想到。你公公回来了吗?”
我很想看到她的脸,看究竟是狼脸还是人脸,但她背过身子去了。
“你问公公?他呀,他哪里都没去,一直就在竹丛下。对了,你应该到我们家去,他们正在我家开故事会呢。”
“是谁啊?”
“还不是村里人。很多人你都没见过。”
她低下头去打鞋底,不再理睬我了。
我从后门溜出去,来到水永公公的家门口。的确有不少人坐在竹丛下,他们的脸在月光下很模糊。我凑到他们面前看了好久,没有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水永公公并不在他们当中。
他们坐的椅子都是那种竹椅,他们将椅子前面的两条腿跷起,让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两条后腿上头。那几张竹椅被他们压得吱吱乱叫。他们还喜欢吐痰,一个人吐开了大家全都吐起来。趁他们吐痰之际我仔细打量了他们,发现这七八个人都是五十来岁的半老男人。
同我离得最近的一个人扯了扯我的布衫,问我对从前那场运动,以及祖先的表现持什么观点。
“什么运动?”我问道。
“果树栽种。这种陈年旧事仍旧是我们今天关心的。”
“但那是最近的事啊。几天前我还去山上看过呢。”
那人笑起来,将他坐的椅子转过去,对同伴说道:
“他和我们观点不同。”
接着同伴也笑起来。他又要我将手掌递给他看一下。他在月光下仔细辨认着我手上的掌纹,抬起头告诉大家说:
“他真的是水和家的人!”
他们显然都在嘲笑我。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水永公公的孙子在地上挖洞。我问他他爷爷到哪里去了,小孩朝竹丛那边翘了翘下巴。我说他爷爷不在那群人中间,他便对我翻了翻白眼,将一捧泥沙扔到我的鞋上。
我只好坐到他家台阶上去倒出鞋子里头的泥沙。
这时那群人里头有一个走到我面前来,很郑重地宣布道:
“那件事发生在两百年之前。”
他又问我:
“你听到马蹄声了吗?”
“听到的。”
“这就对了。”
当我穿好鞋子站起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竹丛下也是空空的,连椅子也不见了。只有那小孩子还在离我不远之处挖洞。我试着问他:
“你到底挖什么呢?”
“挖你的坟墓!你这个贼,天天溜到这里来偷东西!”
水永公公的孙子把我看作眼中钉,我就不能在他家院子里停留了。再说夜也深了,我应该回去睡觉了。我走出院子,眼前出现了七八个身穿月白色布衫的妇人,她们在田塍上一字儿排开,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只鞋底,对着月光在那里打鞋底。这些妇人我看着也很面生,她们肯定不是本村人。我低头往回走,忽然听见水永公公的媳妇喊我的名字。她连喊了三声。我朝她喊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一排妇女,她们都在专注地干活。我仔细地观察她们,没有在她们当中发现长得像水永公公媳妇的女人。这几位女子都是身材细长,而水永公公的媳妇又矮又壮。
我继续走,她却又喊了起来。这一下我弄清楚了,声音是从左边第一个女子口里发出来的。这个女子是所有的人中间最高的,她的声音和水永公公的媳妇一模一样,她喊“水述”的时候,那个“述”字也有点卷舌音,听起来很刺耳。我回转身,硬着头皮迎上去。那个喊我的女子像有点吃惊似的对同伴说:
“你们看,他真过来了,真是个不懂事的家伙。”
“你喊我干吗?”我冲着她说。
“我不过是试验一下,”她连忙用鞋底挡住自己的脸,怕羞似的,“你还真听到了。我问你,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你刚才不是在叫我吗?”
“我是在叫你,但你不应该听到的。先前我在你院子里打鞋底时,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都没听到。现在呢,你一下子就听到了。”
“你真是水永家的桂枝吗?你完全变了样呢。”
“我看你该走了,你很不像话。”
她从脸前拿开鞋底,很高傲地扭过身去,她的右手还在很熟练地抽出麻线。那几个女的也学着她的样子将背对着我。她们的举动令我想起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场景,那就是禾坪里晒谷的场景。金灿灿的谷子令人眼花。但我的思路到这上头就断了,这些月白色的妇人同那满地的谷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既然她们不理我,我还是回家吧。我一走,桂枝又喊我。我任她怎么喊也不回头,我实在困极了。回到家倒头便睡,睡了没一会儿又被喊醒了。她站在窗前叫我,还轻轻弄出响声。我起身一看,又是那几个人一字儿排开站在那里,像是一些鬼。我想,水永公公的媳妇即使是变成了女鬼,也没必要来缠我啊。我明天早上还要起来喂猪和整理菜土,我不愿同她们纠缠。再说这些女子根本不将我看作男人,可以说对我作为男人的方面一点兴趣都没有,那桂枝还对我特别鄙视。我终于入梦了,而这些女子,竟追入了我的梦里,一个个都高举手里的针来扎我,还用鞋底来砸我的后脑勺,嚷着“要用鞋底将他打得聪明一点”。她们打了好久,后来我的脑袋就完全麻木,我不省人事了。
我时常坐在院子里想,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有点迟钝的农民。在我所生活的这个村子里,发生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而我,始终是这些事件的旁观者,至多也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有一条什么样的古老的法律阻止我成为同别人一样的人呢?难道我,一个认得很多字、又爱思考的人,在村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智力低下的次品吗?我面前有一棵橘子树,还是村人上山种苹果树那一年栽下的,它几乎年年都是果实累累。当收购橘子的小贩来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同他讲起当年的那场荒山植树运动,讲起住在小屋里的古怪的犬叔。我说话的时候,小贩就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要我住口。他说他是来收橘子的,不是来听我诽谤别人的;如果我对往事不服气,就躲在屋里朝墙上撞自己的头好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对小贩思想的敏锐大为吃惊。我生活在如此敏锐的人群中已有几十年,我的头脑越来越复杂,生活的内容也随之越来越单调、虚浮。时常,我竟会忘了自己的农民身份,将田地和菜土扔下不管,致力于一些毫无实效的工作。上个月我请人在屋后挖了一口井,但那口井里没有水,那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逃生处所。我打算在地震爆发之际藏到里头,在井口盖上盖子。我在井底储藏了好多食品和酒。我还在猪舍边上砌了一个瞭望台,我希望再次看到万马奔腾的场面,因为无数个夜晚我都怀着重返战场的渴望在被窝里发抖。
现在我的膝盖已变得十分僵硬了,我费力地朝橘子树下的石凳坐下去,看见白头发的老妇人在院门那里张望。那是水永公公的媳妇桂枝,她已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婆子,我常看到她受到自己儿子的追打。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于是她便无趣地走开了。
好多年了,村人遇事再也找不到人出主意、商量讨论。水永公公和犬叔消失在那个无底的坑里之后,村里人就都成了沉默的人。在我看来,大家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样,成天就只会默默地干活。我觉得他们已经忘记了多年前的那场运动。但我是错了。后来我发现,这些人依旧有时去山上。他们单个地行动,坐在很深的草丛中,长久地看着天上的大雁发呆。一次我跟踪水牛到了半山腰,当他在隐蔽的地方发呆时,我尖锐地吹出一声口哨,然后躲了起来。我看到他发了狂似的跳出来,手持木棒朝那些灌木丛猛力扑打,口里发出吼声,仿佛在同某只野兽搏斗。后来他忽然停止了,扔了木棒,将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地朝山下走去。我溜过去捡起木棒,看见上头溅着一些新鲜的血迹。
水永公公的媳妇在路上拦住我,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你这个人啊,这一辈子会有多么难熬啊。”
她围着油腻的头巾,白发乱糟糟地从头巾里头钻出来。
我要绕开她往前走,她就提高了嗓音喊道:
“你其实不是我们村的人!你也不姓水!你看看太阳吧,它根本照不到你身上。你留在这里,可是太阳每次都躲开了你!”
她还高举双手用力拍巴掌,惹得人们都出来观看。
这个女人使我难堪极了,我开始躲她。然而她儿子上我家来了。小伙子闷声不响,一脚又一脚地踢我家那两把竹椅子。这些年他一直对我怀着怨恨,把我看作一个敌人。他不爱干农活。他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东游西荡,导致庄稼的收成每况愈下。我打量着他,幻觉就产生了,我感到他很像我以前看见过的那条白影。无论我怎样回忆也想不起他有过什么生活的细节。
“你母亲又在发疯。”我说,说这个的目的是想挑唆他讲话。
“你弄错了,是我在发疯。”他冷冷地说,并用飞快的动作掏出一把匕首。
“啊,是这样。我可以帮助你吗?”我想讨好他。
他将匕首抛到空中,又熟练地接住。我想他不会杀人的,他只是表演杂技罢了。一个影子,能有多大危害呢?果然,他玩累了就将匕首扔在地上,然后伏在我桌子上打盹。他的样子分外地疲惫。
我抛下他,到外面去喂鸡。这时候久违了的马蹄声就响起来了。先是在山那边,然后越来越近,黄尘滚滚,杀声震天。我急忙往屋里走,我上台阶的时候被绊倒了,因为水永公公的孙子横躺在我的台阶上。我隐约看见他胸口那里有一大块血迹,但我不敢细看,急忙冲进屋内。
屋子里面,那把匕首依然躺在地上,寒光闪闪。我也不敢去捡匕首。一瞬间,我完完全全地进入了犬叔生活的那个世界。我想,就在这个屋里,这把匕首所在的屋当中,会不会也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深坑,一个没有底的深坑呢?我甚至用目光测量了一下房间的面积,在心里确定着坑的位置。当我思考着严峻的形势时,一只小白鼠从窗台上逃到外面去了。我们这里从未出现过白鼠,我也只是从书本上读到过。
“我的天啊!”水永公公的孙子在门外说。
我目送他走出院子,我觉得他的步子迈得很镇定。
那一天里头大队兵马就来了四五次,水村的空气里弥漫着腐肉的臭味,天上反复出现血的河流。游荡的青年们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他们当中没有人朝天上看一眼,却都在侧耳细听。我想去对水村的青年人讲话,但是又有谁会听一个老废物的唠唠叨叨呢?他们在我眼前化为无数白影,我看见古老故事里的那些场景正在出现。在一个场景里,一只五彩的锦鸡冲天而飞,地面一片喃喃私语;在另一个场景里,水村静悄悄的,村里没有人,枯涸的田里显露着杂乱的脚印;还有一个场景,是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惊慌地站在荒山半腰的茅草丛中,山脚下有一个人正在奋力攀登……
对面的山突然成了火山,正在隆隆地爆发。水村在缓缓下沉,房屋和大树开始倾倒,大水从远方涌来。这一景象反反复复地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