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四周如此寂寥。不要说鸟儿,连风都歇息了,想必夜已深沉。

只有监护器发出的滴滴声,犹犹豫豫,很不自信地报告着此分此秒秦不已生命的安危,且随时准备宣告过时不候。这真怪不得谁。试问,谁敢对这样一颗不肯稍作努力的心负责?

秦不已的心,毫无规律、随心所欲地跳动着,时不时还停顿下来,仿佛在思考:继续跳动下去,还是就此罢手?

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却十分错落、复杂。旺盛,强烈,活跃;或景物,或事件,或人物……浮动上下,浑然一片,深刻难忘而又无法确辨。只有一双眼睛比较清晰,距离也很近,那是谁?……好像是旅伴墨非,眼睁睁地俯视着自己。除此,什么也没有了。难道墨非也遭遇了什么,只剩下了一双眼睛?

哦,是墨非。有那么一会儿,秦不已清醒过来。

在这没人可以重复的时刻,一个如此陌生的人守在身边,真有些匪夷所思。

是为她送葬,还是来倾听她死前的忏悔?

不,她不需要任何人来充当那个听她死前忏悔的神父。她已长跪不起二十多年。如果一个人,能勇敢地对着自己的灵魂长跪不起,他就再也用不着向任何人忏悔了。

再说,有哪个神父,担当得起她的忏悔!

可怜如此湛蓝的海,不得不吞下人类社会吞咽不下的各式各样的污秽,包括她丢进去的自己和继父。

而海,难道不应该是洁净的?

她怎么没有一起死掉?不要紧,当时没有死去,并不耽误她马上就要死去。感谢她的RH阴性血型,这个血型会帮助她完成最后的一章。

RH阴性,是红细胞血型中最为复杂的血型,兼容性太差,就连它自己的兄弟RH阳性也很难兼容。秦不已的性格也好,人生也好,似乎都是这种血型最好的注释。


她的直觉没有欺骗她,继父果然活着。

可不,继父就是那只公螳螂,可惜那时她还没有成长为一只母螳螂。继父一定想不到,如今她已成就为一只货真价实的母螳螂了。此时此刻,如果能与“过去”重逢,而不是与继父重逢,该有多少可能?

经历过的男人也不算少,可是没有哪个男人能在性游戏上将她带入那个极乐的世界。

不过也许是她错了。当时只有十二岁,没有开发,没有经验,没有比较,给她什么就是什么。所以那些事留给她的感觉,很可能是想象大于实际。

她只能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经验,衡量、判断,也许是误读后来遭遇的男人。

二十五岁那年,大学毕业后不久,终于对一个演奏大提琴的男人动了心,真动了心。表现在有了思念和惦记,而不仅仅是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

刘畅是个没什么心计的男人,大大咧咧,吃饱了就拉琴。衣衫褴褛谈不到,但除了夏天的T恤牛仔裤,冬天的夹克套头衫,再无其他服饰。除非演出时换上一套乐团的制装,面貌才会有所改观。可是乐团不供应鞋子,所以刘畅的鞋子便惨不忍睹。好在他是最后一把大提琴手,不但有大提琴的琴身,前面还有的是大提琴手挡着,观众跟他无仇又无冤,人家干吗非要拧着脖子,非要找最后一名大提琴手的皮鞋看?

即使情人节那天,也不会在一个浪漫的处所订一套情人套餐与秦不已共度良宵;约会时不要说提前恭候,甚至经常迟到;永远想不到为秦不已准备一把有备无患的伞,以抵挡突如其来的太阳或风雨;更不会为秦不已买上九十九朵玫瑰……这些所谓浪漫的事,音乐呆子刘畅全不在行。好在秦不已也不像许多小女人那样,净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做文章。

唯一能博得秦不已芳心的,就是闷头儿拉琴。想不到一个拉琴,竟抵得上“宝马”轻裘、锦衣玉食、钻石珠宝……更不要说九十九朵玫瑰那等小儿科。

秦不已听琴的神情,似乎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眼睛。不要说百看不厌,简直就是狼吞虎咽,恨不得把他一口吃掉。音乐呆子刘畅,从没有遇到过一个听众如此这般痴迷地听他演奏。每当此时,乐团最后一把大提琴手刘畅,便有了与世界名手马友友不相上下的感觉。

听琴时的秦不已,也是她最为性感的时刻。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她那非同寻常的痴迷会想,她哪里是在听琴,简直是在做爱。而且每每刘畅拉完琴,果然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床上运动在等着他。

乐团里的同事也都不明白,方方面面都很平庸的刘畅,怎么攀上这样一个气度不凡的女人?他们常说:你不能不信,什么都是运气!

秦不已甚至想到了婚嫁。


初识刘畅,根本没有想到后来的发展,那天不过随朋友去听音乐会。音乐会开始前,朋友说到后台看看,因为最后一名大提琴手是自己的弟弟。

刘畅见到姐姐,没有嘘寒问暖、拉拉家常,更没有起身与秦不已寒暄两句,而是继续对手里的大提琴做演出前的调试。

看到刘畅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秦不已还想,这么粗大的手指!哪里像艺术家的?不如说是屠夫的!她错误地以为,艺术家的手指,都应该是修长的、骨感的。

她们在刘畅面前站了几分钟,看他调试。看着看着,秦不已对刘畅手指的外行评论,便不觉地渐渐消解。

而后,秦不已和那位来往并不频繁的女朋友有了更多往还,再后来就有了和刘畅的接触。

所谓约会,十有八九都是刘畅练琴,秦不已不过坐在一旁“看”他练琴。即便后来,他们也很少花前月下,风花雪月……如此,也不觉得他们的爱情关系有什么欠缺。尤其后来,当秦不已看刘畅练琴看出门道之后,更对那些小男女的卿卿我我不以为然了。

问题出现在有关“揉弦”的讨论上。

居然还是在床上。尽兴过后的秦不已问道:“哪一首曲子或交响乐里,揉弦最多?”

一头雾水的刘畅说:“揉弦是演奏者艺术个性的反映,是演奏者的临场发挥,并没有什么固定曲式特地为着揉弦的技巧。”

“既然如此,那你在演奏中为什么不多做几次揉弦?”

刘畅好一阵儿说不出话来。他不知如何向一窍不通的秦不已解释,便翻身从她身上下来,两眼瞪着天花板想心事。

仅仅作为一名听众的时候,秦不已还没显出这样的不着调,现在居然不甘听众的角色,竟要指导起他的演奏来了。而且不知是否自己多疑,秦不已的这种不着调里还有一种含意不明的侮辱。刘畅很不情愿地说道:“唉,哪有这样处理揉弦的……太荒唐了!”

“算我无知。”秦不已嘻嘻地说道。

可是刘畅并没有因为“算我无知”就过去。

最后一名大提琴手刘畅,并不因为自己排行最末便失去对音乐的热度。音乐呆子刘畅开始感到了和这样一个对音乐不着调,而且想要指导他演奏的人待在一起的危险。

其实看开些,音乐不也是谋生的一种手段?难道所有的音乐人,都得找个音乐知己做爱人?

音乐呆子刘畅的问题是,你不懂音乐没关系,却不能不敬。对音乐的不敬难道不是对他的不敬?在刘畅看来,同床异梦并不十分可怕,可怕的是对你和你所从事的职业的藐视。

或许,秦不已爱的既不是他,也不是音乐?所谓“知音”之说,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

想到这里,音乐呆子刘畅吓了一跳——为自己竟然如此怀疑,也为他和秦不已的关系。

他们终于了结了。这次不是秦不已退出,而是刘畅的逐渐隐退。因为他最后终于肯定了自己的那个怀疑:秦不已爱的既不是他,也不是音乐,而是他的手指!

尤其当他演奏时,他的揉弦。

起初,秦不已对刘畅的手指并没有很多想法。可看着看着,就觉得刘畅那粗壮的时而在琴弦上揉动的手指,不是揉在弦上,而是揉在一团颤动的肉上。秦不已眼前,便幻化出继父切肉的情景,以至最后她也搞不清楚,那是刘畅的手指,还是继父的手指了。

其实刘畅粗壮的手指与继父那修长的手指有着天渊之别,却让秦不已回味不已。也许她回味的只不过是继父的鱼香肉丝?

在母亲从来不务家政的情况下,对秦不已来说,鱼香肉丝,已是她菜单上的上品。

而后……而后,就想起了继父的十个手指,揉搓在自己的乳房上的感觉。


最终分手的导火线也并不复杂——秦不已用门缝挤了刘畅的手指。

刘畅认为那不是意外,而是蓄意。

他们大多在外用餐,只偶尔在秦不已的居所晚餐。秦不已端着一钵面条走在前面,刘畅端着一盘菜走在后面,一前一后往餐室走去。

什么菜?忘了,事后刘畅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但他清楚地记得,刚才还是好端端的秦不已,自这盘菜后,突然就不快活起来。当时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说了句:“不对劲儿。”便将筷子一甩扔下,端起面条就往外走。

刘畅也尝了一口,既不咸又不淡,味道也不错,怎么就不对劲儿?要是秦不已不喜欢,他还可以吃呢,也就端着那盘菜跟上。

秦不已双手捧着面钵,只好用胳膊肘顶开厨房的门。不知是她没有注意紧跟其后的刘畅,还是只顾心里不快,总之,她没有为紧跟其后的刘畅挡住弹回的门,没有为他让出进出之地。刘畅担心后弹的门碰撞手里的菜盘,赶快用手一扶,门扇却极快地切换回来,不知怎么一来,就夹了他的手指。

刘畅努力使自己相信,那是秦不已在发泄心里的不痛快,而非有意如此。可心,仍禁不住寒飕飕的。

手指并无大碍,红肿几日就过去了。可自那以后,刘畅演奏时便失去了揉弦的激情与即兴,就像美声唱法的歌唱家,演唱时失去了颤音的表现激情。他总觉得,这个状况绝对和夹了手指有关。

如果不赶快离开秦不已,在大提琴的演奏上他会更加没有前途。

秦不已十分遗憾地问到缘由,刘畅回答:“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她实在不想刘畅离开。

“太抽象。”

然后,刘畅便从秦不已的生活中消失了。

秦不已最终也没明白刘畅为什么拒绝了她。不过这件事再一次证明,不把爱情当回事儿才是正理。所以她也不曾为此痛苦,仔细想想,她对刘畅果然也不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