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吃完晚饭以后,郑子云和夏竹筠就坐在客厅里,已经两个多小时了。那架势、那气氛,好像他们一人拎了一根棒子,单等圆圆进门,就给她一闷棍。

夏竹筠每隔几分钟,就要看看手腕上的表,唉声叹气地揉着自己的胸口,然后朝茶几上那几张照片狠狠地瞪上一眼。她又去翻圆圆的抽屉了,真没法儿。

照片上,莫征正附在圆圆的耳边说着什么。圆圆呢,靠在莫征的肩头,眯着眼睛,仰着头。太阳很耀眼吗?

另一张是两个人牵着手的背影,在他们身后,是晚风中摇摆着的树枝和小草,远景是落向地平线的太阳,再没有别的了。

还有一张竟是圆圆拿着一根冰棍往莫征嘴里塞,莫征躲闪着,圆圆张着大嘴在笑……

这些照片肯定都是圆圆的杰作,摄影记者嘛。不错,有点味道……他却没在报纸或杂志上看到过她拍的新闻照,问她,她老说:“抢不上好镜头。”

一个新闻照片,什么好镜头不好镜头,只要不是照了半个脸,或是少了一条胳膊,或是缺了半截腿就行。在这点上圆圆大概有点像郑子云,要么就干好,要么就拉倒。温吞水,或是中不溜的事她是不干的。

郑子云今天下班回来,刚一进门夏竹筠便迎面扑了过来,摇着这几张照片,冲着他嚷嚷:“瞧瞧吧,你女儿干的好事。”

他的女儿?凡是圆圆干了什么夏竹筠认为是忤逆的事,那时圆圆便成了他的女儿。

夏竹筠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反正女人在这方面有种天生的本事。肯定她调查过了,不然她整天呆在家里干什么?!

“莫征当过小偷,进过局子,这就是你那个叶知秋的养子。”夏竹筠向他宣布着,好像她终于胜利了。

叶知秋也变成他的了。

他皱了皱眉。郑子云尽量避免和夏竹筠发生争吵,何况现在是这么一种情况。

照片上所显示的圆圆和莫征之间的亲昵关系,对郑子云来说,并不像夏竹筠那么突然。

以前圆圆似真非真地对他说过。

那天晚上郑子云很久没有睡着,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听跳动的脉搏清晰地叩击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像那些被无穷无尽的问题,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想要清静一会儿。他抱着脑袋,捂着耳朵,恨不得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里躲起来,但也无济于事。

他盼着有点别的什么声音,来代替这固执、单调,躲也躲不开的声音才好。

他支着耳朵寻找;

他开始数:“一、二、三、四、五……”

他在床上做气功……

不行,全不行。

终于,他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圆圆回来了。他跳下床,打开房门。他能想象出自己的样子:花白的头发在枕头上滚得蓬乱;睡衣在被窝里揉得皱皱巴巴;披着一件随手抓起来的外套,一副有求于人的可怜模样。

圆圆那张本来是毫无防范的脸,立刻变得像是听到了二级战备的命令,随时准备着抵挡来自郑子云的任何责难和盘问。

“吃过晚饭了吗?今天有卤鸭脚。”郑子云带着一种巴结的笑说道,他知道圆圆爱吃这东西。他生怕她会很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钻进自己的被窝。

“真的?”圆圆扬着那对乌黑的眉毛。那对眉毛,活像从郑子云的脸上用复印机复印下来的。郑子云每每看着圆圆,就像看见青年时代的自己,心里便会生出对岁月一去不复返的怅惘,对生命之谜不解的好奇。

郑子云耐心地等着。圆圆把肩上那个足以装下二十斤大米的帆布背包挂到衣架上去。郑子云感到奇怪,那么大的背包天天都装得那么满,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装的?

又看着她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换上拖鞋。

跟着她到洗脸间,看她洗手,又跟着她进了厨房。圆圆拉开碗橱,探头在里面寻找,拿出装着卤鸭脚的那个大钵。“我倒是吃过晚饭了。”说着,用手抓了一只放在嘴里啃着。

圆圆用脚从桌子下面勾出一个矮凳,踢给郑子云,然后又勾出一个给自己。他们在矮凳上坐下。

“妈又骂我了吧?”她一面往外吐着骨头,一面含混不清地问着。

“没有。”

圆圆咧了咧嘴。那意思是说,不告诉她,她也能猜着。她不吃了,挨个吮着右手上五个油腻腻的手指头。

“爸,要是我爱上什么人,您能不能相信,那是一个应该爱的人呢?”

真是猝不及防。那天晚上他完全没有谈重大问题的思想准备。

郑子云常常不能回答圆圆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

这一代人显然聪明,然而也自有他们的缺憾。做人也好,办事也好,有时显得形式大于内容。

郑子云愿意相信圆圆,因为她不是那种生活态度不严肃的孩子,思想上成熟的也比较早,虽然她在外表上总给人一种“没有真格的”劲头。但是郑子云不愿意把话说得那么满,何况这是关系圆圆一生幸福的大问题。万一她是感情用事呢?爱情这种事情,谁能保证它永远都是冷静而合乎规范的呢?

“圆圆,这有点像猜谜语。你知道,我是不能凭想象下结论的。也许你觉得爸爸太没味儿。造就我们的时代和造就你们的时代不同。原来是地下工作,后来又是经济部门……因此太少幻想,太多现实。你总得让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然我怎么能随便说,这个行或是那个不行呢?你是不是真有什么人了?”

圆圆朝他莞尔一笑:“现在还没有,不过早晚会有。”

“到时候,你会告诉我吗?”简直像在恳求。郑子云对这宝贝女儿毫无办法。

“当然。”说着,她起身在他脑门儿上亲了一下,带着一嘴卤鸭脚的味儿。“爸爸,你真好。你是我最知心的人。”

郑子云用手抹了一下脑门儿,手上是褐色的汁液和腻腻的鸭油。

当然个屁,这小阴谋家。

除了这几张照片,郑子云一无所知。

又是猝不及防。

郑子云再次拿起那几张照片端详着。

如果没有进过局子,那男孩子显然很可爱。叶知秋为什么要收养这么一个人呢?而圆圆又为什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呢?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人们这样对待他?难道叶知秋和圆圆都犯了糊涂,竟不如夏竹筠清醒吗?这让郑子云觉得不能理解。

郑子云从来没看见圆圆像照片上这样笑过。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也没有这样笑过,即使在他年轻的时候。也许因为那是出生入死的时代,他没有时间这样去笑。

这种笑,只属于一个人。一个不知等在什么地方的人。

既不属于生她的妈,也不属于养她的爸。对了,他们生了她,养了她,却让这个小毛头给抢走了。不费吹灰之力。

夏竹筠厉声地对他说:“你得让她说说清楚。”好像要嫁莫征的是坐在她面前的郑子云。

说说清楚?谈何容易。

郑子云喟然。什么事情有那么简单?最近上头有人说话了,他和田守诚各打五十大板。

暂时是说不清楚的。圆圆的事情恐怕也是这样,郑子云信心不大。

“不要激动嘛,要慢慢地和她谈。搞僵了不好,这种事很容易搞僵。”

“你什么事都迁就她,溺爱她,所以才会搞成这个样子。”夏竹筠一转脸,才发现窗帘忘记拉上了,她真给气昏了头。她起身去拉窗帘,偏偏那滑轮给绳子上的小结卡住了,怎么也拉不上。她恨不得把那块窗帘扯下来,撕得粉碎才好。

郑子云走过去帮她。夏竹筠一把推开他的手,执拗地用力扯着那块窗帘布。“哗”的一声,撕了一个大口子,她还是不肯停手,直到把那块窗帘扯下来,跺在脚底下为止。

歇斯底里。

贾宝玉说过,女人一旦从少女变成妇人,那就可怕了。

郑子云一声不响,瘪着嘴巴坐在沙发上,这种生活让他厌恶。人们常在漫不经心中,轻易地把自己,把周围的一切毁坏了。他看着墙角下那块没有原由就被撕破了的窗帘,活像吹爆了的气球,刚才挂在窗上的时候仿佛还看得过去,现在看来却是褪了颜色、落满尘土,不成样子的一堆破布。

风驰电掣。莫征把摩托开得飞快。圆圆缩下脑袋,闭上眼睛,把脸颊紧紧地靠在莫征宽阔的后背上。

她疲倦了。幸福地疲倦了。忘记了这是往哪儿去。管它往哪儿去呢?只要和莫征在一起。天涯海角。她又轻轻地笑,然后把围着莫征的右手松开,伸到莫征的嘴边。

莫征侧过脸颊,用嘴唇轻轻地挨着它。这就是圆圆的小手,却像男孩子一样的粗糙。它把圆圆带给他。这淘气的,惹得他揪心揪肺地思念的人。因为她,前面一排排的街灯才会变做宝石,摩托才会变做载他渡向彼岸的船。

莫征相信自己会渡过去。一定要渡过。为了靠在他背上这个将自己鲜花般的一生,毫不吝惜地交付给他的人。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也意识到圆圆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女性的爱情。她已将他洗涤干净。

人可以一瞬之间飞跃几十年。莫征好像重又回到一生的起点,仿佛重又回到童年,变成那个穿着浅蓝色法兰绒衣服,两只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男孩。

他将要重新起飞,载着这靠在他背上的可爱的小人儿。

圆圆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用围着他的右手,拍拍他的胸,然后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楚,风把她的话从她的嘴边吹走了。莫征妒忌那风。但他知道,那定是一句甜蜜的话。

“你说什么?”他侧过头来问。

圆圆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头更近地拉向自己,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说:“我要在这背上靠一辈子。”

莫征的耳朵感到她嘴唇里呼出来的热气,这温热一直从他的耳朵流到他的心里。

他笑了。

谢谢,谢谢你,善良的、慷慨的姑娘。

生的欲望是多么的强烈啊,只要抓住一件可信的东西,它就会慢慢地复苏。

莫征觉得他那颗心像被雷殛过的老树,从树桩旁边,又抽出了新的枝条。嫩绿的,悦人的,生意盎然的。它将会长大,长出大片的浓荫,或在晚风中哗哗地歌唱,或慷慨地,默默地,覆盖着饥渴疲惫的行人……他要更多地爱这世界,爱这世界上的人。也许他会再一次遭到雷殛,然而他已知道,根在地下,那儿有水,还有大地,这万物的母亲。多少年之后,又会抽出新的枝条。生生死死,永不息止。

啊,莫征为自己以前那许多的叹息、抱怨,和听任自己摊手摊脚的堕落,丝毫不曾制动自己而感到汗颜。

听天由命,丧失勇气和信心,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人类不肖的后代。

他过于自艾自怜地舔着自己的伤口,带着夸张了的呻吟。而人类遭受的苦难要深重得多,巨大得多,可它照样前进。

长达几世纪的冰川期曾使恐龙绝种,而人类却经历了伟大的迁徙,从猎人时代进入农人时代;

维苏威火山曾将庞贝、赫库蓝尼姆、斯塔比奥城全部淹没,然而意大利仍是欧洲的学校;

希特勒吮吸和啖噬过千万人的鲜血和白骨,历史的车轮依然从他的身上辗过……

莫征摇头。

“你不要吗?”圆圆用小拳头捶着他的背。“你敢不要。”

再打一下吧,再打,这小暴君。

红灯!已经过了停车线。

糟糕,他的心全不在了。这个时候可不能犹豫,他只有加大油门冲过去,并且立刻拐进另一条街,下个十字路口准有警察在等着。

圆圆蹑手蹑脚地进了家。怪,客厅里亮着灯,妈妈今天没看电视吗?

她拿起桌上的小圆镜。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变了呢?眉毛?眼睛?脸蛋?嘴唇?毕竟不一样了。那不一样究竟在哪里呢?别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努起嘴唇,像个绯红色的小喇叭。然后又笑了,两片绯红色的唇间,夹着一排整齐、洁白而细小的牙齿,晶明发亮。而这,是他的。

啊,她爱,她爱!想到这里,她咬紧了牙齿,使劲地摇着脑袋。有人说恨得咬牙切齿,其实爱也可以爱得咬牙切齿。

胡说八道吧?!

圆圆“扑哧”一声笑了,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啊,啊!她答应了,她要嫁给他。

嫁人,这可怕的,又是在期待中注定要到来的事。书架上,那个一尺半高的洋娃娃在责备地瞪着她,那微微歪着的脑袋里仿佛装着这样的惋惜:“哎呀呀,你就这样轻易地告别了你的少女时代吗?”

圆圆从床上跳下,站在那个洋娃娃的面前,盯着它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睫毛长长的眼睛,轻轻地说:“不,你永远不会懂得。”

对,它永远不会懂得,当两个生命变成一个生命的时候,那不是失去,而是得到,是创造。创造,他们要靠自己的四肢和头脑来创造。

莫征说过,他绝不加入他们这个家庭,他也不肯丢开像母亲又像姐姐,又像朋友的叶知秋。当他有了圆圆以后,他更加体贴叶知秋孑然一身的孤苦。他对圆圆说过,他们一定要有一个小孩,那孩子将叫叶知秋“奶奶”。圆圆听了,只顾捂着脸笑。他说他要好好翻译一些东西,做一番事业,做一个真正的“一家之主”。圆圆把头摇得像货郎鼓。可是,真的,他已经翻译了两三篇短文,叶知秋说过,她要送给她的一个老同学看看,那个同学是某个外文杂志社的编辑。

圆圆和莫征商量过,假如那几篇东西可以用,他们将用第一笔稿费,买他们的第一床新被。那蓝绿色的,丝绸的。当圆圆既不嬉笑,也不发怒或不刻薄的时候,她的眼睛便沉静得像蓝绿色的湖,以后,这一辈子,他们还要买许多床、许多床新被……

“圆圆!”夏竹筠变了嗓音的喊叫,一下就把圆圆从那蓝绿色的湖里拽了出来。

“干吗?”凡是让人搅了好梦的人,都这么不耐烦地说话。

“你过来,我和你爸爸有事和你谈。”

听那声音就知道没好话。

圆圆用手捋了捋蓬乱的头发,又在小镜子里最后地瞥了自己一眼。好像没有什么可以使夏竹筠挑剔的地方了,然后老大不情愿地拧身到了客厅。

圆圆用眼睛飞快地扫了郑子云和夏竹筠一眼,真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氛。

郑子云看见,圆圆戒备地抿紧了嘴唇。这不是好兆头,还没开始接触问题,就有了一种对立情绪。

“坐吧。”夏竹筠拿出惯常在机关里和犯了错误,或捅了娄子的下级谈话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老郑,你谈谈吧。”

这个题目真是困难。他怎么能不伤圆圆的心,又能婉转地让她死了心呢?

人干吗要恋爱呢?真是复杂透了。那些眼泪啊,情书啊,约会啊,像林黛玉和贾宝玉那种爱情的试探啊,山盟海誓啊……要牵扯多少精力,耗费多少时间?唵?恋爱是小说里的事。他和夏竹筠就没恋过爱,不也生活了几十年吗。到了时候,一个男人有个女人,或一个女人有个男人就算了。

郑子云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最近你好像很忙啊,圆圆,也不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他看见圆圆耸了耸肩。不好,这么说不好,好像在有意地挖苦她。算了,他没时间绕弯子。

“我和你妈妈很关心你的个人问题。当然喽,到了一定年纪,人人都要结婚。在考虑结婚对象这个问题上,我们首先应该着眼于他的政治立场,个人品质,事业上的进取精神……”他妈的,他自己也觉得简直像在作报告。不,就是他作过的报告,听上去也比这个段子精彩。郑子云觉得圆圆极力在抑制着一个讥讽的微笑。

圆圆想,这真有点像讨论一个人够不够入党条件。

夏竹筠已经不耐烦地拿眼睛频频地横着郑子云。

郑子云努力想要把他理想中的那个模范女婿说得更有人情味。“要选择一个非常忠实的,不自私的,对一切正确的东西都是热忱的,在水平上够格的——当然,也不要非常突出,那常常同其他的条件相矛盾——又能够互相理解和谅解的对象,这样,才可以幸福地生活和工作。”

圆圆终于忍不住地笑了。谈这种问题的时候她竟然还笑。

“爸,您跟在商店里买球鞋似的。这双白的,不行,爱脏,老得刷它,可是它漂亮;那双蓝的,不行,海绵太薄,走长路不舒服……”

“圆圆,你也太不像话了。老郑,我看你还是算了吧。”夏竹筠一下从自己的屁股后面拿出那几张照片。“我告诉你,以后咱们家里,不许出现这个人的照片,你得立刻给我断绝和这个人的一切来往!”

圆圆立刻扑了过来,夏竹筠一把收起那些照片,压到自己的屁股底下。

“妈,您可真是个克格勃!”圆圆刚才还是红扑扑的脸变得煞白。那句话,简直就是从咬着的牙根里挤出来的。“您凭什么翻我的东西?您这叫违反宪法,侵犯人权,您把照片还给我,还给我!”

女人一激动,个个都会变成女高音。

“有事情谈事情。把照片还给圆圆,这不合适。”

“还?!”夏竹筠嚓嚓嚓地把照片撕个粉碎,扔到痰盂里去。“哼,克格勃,侵犯人权,有脸说!还没结婚,就这么靠着膀子照像,不嫌害臊。”

“老夏!”郑子云受不了啦,这太下流了。

圆圆倒像落了气,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还轻轻地颤着自己的腿。“你撕吧,撕完了我再照。膀子靠着膀子?我还要照一张跟他接吻的呢!我就是要嫁给他,你管得着吗?”

夏竹筠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五个红红的手指头印,在圆圆的脸上渗开,然后变成血红的一片。“不要脸的东西!”天,夏竹筠忘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做过的那件事了,而郑子云不但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心里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现在她却这样不公正地,理直气壮地对待圆圆。

“你会后悔的。”圆圆喊道。她觉得她从来没这样强烈地恨过一个人。

完了,郑子云知道,夏竹筠从此失去了这个女儿。他心爱的女儿,她竟打她的耳光,从小长这么大,他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他一把把夏竹筠推向一边,生怕她再动手。“你怎么动手打人。算了,算了,今天不谈了。”郑子云推着圆圆往外走。

“啊,啊,你还推我,你差点儿没把我推倒。你们合起伙来对付我一个人是不是?不行,今天非把话说清楚不可。你吃我的,喝我的,我把你养大了,你就气我,不听我的话,啊?!”

“谁让你把我生下来了,你把我生下来你就得养活我,这是你应尽的义务,我还不领情呢。”

夏竹筠抓起一个凳子,冲了过来,郑子云怎么也挡不住,真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牛。

圆圆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凳子,扔到屋角里去。楼下立刻响起了敲暖气管子的警告声。

“你还想打人!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夏竹筠一面呼天抢地地叫着,一面把比圆圆重一倍的身子压了过去。

“小声点好不好,别吵啦,让人家听见成什么样子。”

圆圆使劲儿推开夏竹筠靠过来的身子,把夏竹筠推了个趔趄。“少来这套,谁打你了,别耍无赖。”

“你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女儿。”夏竹筠的嘴角,像螃蟹一样地吐着沫子,她真是气得要昏过去了。

郑子云闭上眼睛。这形象太丑恶了。

“圆圆,别往心里去,妈妈这是一时的气话。”他又往外推着圆圆。

“不要你说我也要走,我早就想离开这个让我憎恶的、虚伪的家了。你以为我稀罕你们的地位,你们的房子,你们的生活?呸!我不过可怜爸爸而已。可是爸爸您叫活该,您也是个伪君子。您明明知道妈的缺陷,您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从我懂事起,除了睡觉您能不回家就不回家,整天整天地泡在办公室里。当然,您也确实忙。可我早看出来,不挨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您才不回来呢,就是回到家里,一头就栽进自己的屋子。可是当着外人您不是给妈倒茶,搬椅子,穿大衣,就是给妈开门,好像你们多么恩爱,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我。我妈爱您吗?她只爱她自己。她既不爱您,也不爱我,也不爱方方。她什么时候为您的处境不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妈,你不过把我爸当个牌位供着,有这个牌位你可以要车,要房子,摆部长太太的谱,到哪儿别管有理没理,人家得让着你三分。不然换了别人,凭什么拿着工资几个月、几个月地不上班?你有假条吗?啊?你自己绫罗绸缎,左一套右一套,你看看爸爸穿的是什么?哪个部长像他。”圆圆走过来翻过郑子云的棉袄,棉袄里子便哗地翻了下来,露出了里面已经发黑的棉花。“你不给他买新的,至少也该给他补一补。你不补,有吴阿姨,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啊?”圆圆又抻起郑子云的裤脚,毛裤的松紧口破得像张渔网。“这毛裤还是一九七一年买的,从没给他拆过,重新织过。”她又捏了捏郑子云的裤腿,“你自己摸摸,这条裤子有多薄了,它还暖和不暖和?爸爸的毛衣,还是我给他买的……说出去,有人相信吗?要不是我天天看着,连我都没法相信。你动不动就用香烟头烫爸爸的胳膊,扇爸爸的耳光,把杯里的烫茶往爸爸脸上泼,就跟黄世仁他妈虐待、折磨喜儿一样。你知道爸爸死要面子,绝不会把这些事往外讲,你就肆无忌惮地欺侮他。你是个虐待狂。”圆圆又转向郑子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我对她不抱任何幻想,可您呢,什么思想政治工作要科学化,什么企业心理学,什么要尊重人,关心人,相信人,什么X理论,Y理论,Z理论……就是不相信莫征是个好人。什么是偷?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不属于自己,不该自己所得的东西归为己有,从这个意义上说,妈的工资就是偷来的,她根本不上班……我可不过你们这种虚伪的生活。我和莫征要过真正的人的生活,我们相爱,我们互相尊重,我们奋斗,谁也不靠在谁身上吃喝,哪怕我们吃糠咽菜,可我们过的是实实在在的日子。妈,你放心,就是天塌地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回来求你的施舍,现在,话说完了,我要走了。”

郑子云坐在圆圆书桌旁那张小躺椅上,看着圆圆收拣东西,奇怪,他不知为什么竟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觉得圆圆这样做合情合理,如果不从他对圆圆的感情考虑,他甚至隐隐地为圆圆从某种丑恶的桎梏里解放出来感到痛快。

圆圆反倒平静起来,她觉得感情上不再欠这个家庭什么,要是没有这个大爆炸,她倒真有些犹豫,不好说走便走。她把那件浅蓝色的鸭绒登山服扔到一边去,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有着咖啡色和桃红色小花的旧棉袄,套在毛衣上面。袖子短了,腰身也显得窄了。她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比较肥大的灯芯绒外套罩在棉袄上。

郑子云明白,圆圆决不拿一件夏竹筠买的东西。他觉得难过,把孩子逼到这种地步。而且他了解圆圆是个犟牛,说出去的话决不会反悔,一旦决定什么,便会一条道走到黑。他走到自己房间,把他那件棉军大衣拿了过来,“这是爸爸的大衣,你穿吧。这么冷的天,你又老骑摩托,那小棉袄怎么能挡风呢?”

“不,我不冷。”圆圆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这是爸爸的。”郑子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圆圆一把抱过棉大衣,把脑袋埋在大衣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然而又立刻咬住大衣,堵住自己的呜咽,像小时候发了倔脾气一样,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哭着,然后呜噜呜噜地说:“爸爸,请您原谅我,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家……”

郑子云心里涌起一片歉疚。正是由于他,圆圆,这敏感而正直的孩子,才会生活在这个家里,从而才发生这种把高粱米移植到海南岛的误会,而他已经没有一点能力去改变这种不适应她生长的现状,刚才还一同参与了对圆圆的侮辱,虽然不是直接的。好像夏竹筠把一朵在枝头开得挺好的,挺美的花一把揪了下来,而他又在上面踩了一脚。

他把圆圆搂在怀里,抚摸着她那短短的鬈曲的头发。有多久了?他都没有这样抚摸过她的脑袋。是呀,她怎么就长大了呢,在不知不觉中。他呢,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老掉了。“唉,唉,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

他不能像圆圆那样哇啦哇啦地哭。何况这一生,从记事起,他就没有哭过,别管心里多么悲痛,那眼泪悭吝得很,就是不肯落下来。此时,他只是觉得两腮上的肌肉一阵阵地酸痛。

摩托车那小小的红色尾灯早已看不见了。郑子云依旧站在冷风地里,痴痴地想着什么,又好像没想着什么。

是他在说话吗?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吗?这样的苍老:“圆圆,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和所有的人一样,也有着他的怯懦。为什么他刚才不敢说出这句话呢?他怕,怕圆圆问他:“您觉得这个家有呆下去的意思吗?”

那他可怎么回答哟。

对了,圆圆说对了,他虚伪。除了他自己,大概圆圆是唯一看得出这一点的人。刚才,圆圆把他用一生的努力,小心地掩盖在心灵深处的虚伪,揭示得一清二楚。

为了对舆论维持一个体面的家,他什么都忍了,迁就了。包括夏竹筠青年时代对他的不忠实,他明明知道方方不是他的女儿。她的暴戾,她的小市民气息,她在政治上的退化……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因为爱昏了头吗?不,她早已不是一个值得尊敬和爱恋的人,他是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高、大、全的形象。他可以说出许多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观念,然而在许多时候,却是执行旧观念的楷模。

高、大、全的形象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在为事业而献身的后面,没有一点对个人功名的追求吗?有的,有的,何必不敢正视这一点呢。哦,他怎样地为自己描绘着一张圣徒的像啊,为了头上那道光圈,他抛却了一个人的真情实感。

因此他没有圆圆的勇气。她可以走,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像圆圆那样,行吗?

郑子云渴望它,却又自己把它丢失。他谁也不能怨。

挣脱外界的束缚也许并不困难,而在挣脱自身的束缚,跨越自己的思想障碍时,人们却常常失败。

郑子云真愿意年华倒转,像圆圆那样,一切对她要比对郑子云容易得多。

风吹得更紧了,郑子云觉得更冷,从脚尖一直冷到手指头尖,还有胸口。

孤独。他身旁没有了一个亲人。

他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下雪了。一片片大大的雪花,漫天地飞舞,像一只只小小的白蝴蝶。

蝴蝶。

圆圆六岁的时候,在医院里割扁桃腺。他在那张白色的小床旁边守了许久,听着她那均匀的、甜甜的呼吸,看着白被单上胖嘟嘟的脸蛋,他想到过对圆圆,对圆圆这后一代人的责任。但那责任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在他们脚下垫一条路吗?

圆圆睡醒过来,问:“妈妈呢?”

“妈妈有事。嘘,不许说话。”他那时就开始欺骗圆圆。可是能怪他吗?他怎么能对圆圆说,妈妈正在北京饭店参加舞会?

“讲个故事,爸爸。”她声音沙哑地请求着。

他不会讲故事。他也从没想到,除了在圆圆的脚下铺一条路外,他们还需要听故事。

“啊,讲什么故事呢?”他开始在记忆里搜索,不,不行,这一条思维好像断掉了。

圆圆失望地看了他好久。郑子云惶惑地想:是啊,一个不会讲故事的爸爸,或在孩子割扁桃腺的时候还去参加舞会的妈妈,是多么不完整的爸爸和妈妈啊。过了一会儿,圆圆又问:“爸爸,蝴蝶是什么变的呢?”

“蝴蝶是毛毛虫变的。”

“您骗人。”圆圆不肯相信,那么美丽的蝴蝶,就是那丑陋的毛毛虫变的。

圆圆也许早已忘记这件事了,就连郑子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久已不忆的小事。

美丽的蝴蝶,正是那丑陋的毛虫变的,经过痛苦的蜕化。但即使经过痛苦的蜕化,也不一定每一条毛毛虫都会变成蝴蝶,也许在变蛹、做茧的时候,没有走完自己的路,便死掉了。真正走完这历程的,有几分之几呢?

他也是一个正在变蛹、做茧的毛虫。

“圆圆,不要把爸爸想得太好,你要允许和承认我也是一条毛虫,正在经历着痛苦的蜕变,也许不一定变成蝴蝶便死掉了。”郑子云在心里悄悄地对女儿讲。

不,为什么要在心里悄悄地讲呢?他应该当面去对圆圆讲,对那没有见过面,却已经被他伤害过的莫征讲。

几点?快十一点了,还有末班车。

刘玉英打着哈欠,拖着两条几乎失去知觉,像是变成了木头棒子的腿往楼上爬。

明天就过新年了。这些天的活特别忙,烫头发的人太多,加班加点,从早上八点一直干到晚上十点,两条腿都站木了。她自己的头发脏得都快结成板了,也没时间洗一洗。

小强晚饭怎么吃的?早上她就把菜炒好了,和馒头一块放在笼屉里,锅里添好了水,坐在炉子上。交代过小强,吃的时候,打开煤气,划根火柴点着火,馏一馏就行。不过叶知秋准又把小强拉到她家吃饭去了。老这么麻烦人家,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刘玉英不知动员过叶知秋多少次,把头发烫一烫,她一定把最好的手艺都给叶知秋使上。

叶知秋每每听见这话,都不由地用双手捂着脑袋说:“得了,得了,您让我好好活两天吧。”

吓得那个样子,好像就这么说说,也会把头发说出卷来。

人恃衣服马恃鞍。要是给叶知秋捯饬捯饬,没准儿看上去会好看一点。

该往三层楼上爬了。刘玉英停下喘口气。怎么回事,她听见有人在哼哼,就在顶近的地方。她往楼梯底下看看,没人。赶紧往上走去,啊!楼梯上歪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同志,同志,您,您这是怎么了?”刘玉英慌了手脚,想去搀他。

郑子云张开双眼,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动。又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白色药丸,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刘玉英明白了,立刻捡了几片,塞进了郑子云的嘴里。然后,她立刻去敲叶知秋的门。“老叶,老叶。”

门开了,却是三个人的笑脸:叶知秋,莫征,还有那个常来的,挺漂亮的叫做圆圆的姑娘。

“快,快!有个人病倒在楼梯上了,看来不轻。”刘玉英紧张极了。

叶知秋、莫征、圆圆三个人立即随刘玉英跑下楼梯。

啊!!!

“爸爸!”圆圆扑过去。

“老郑!快,莫征,去叫出租汽车。”

郑子云闭上了眼睛,好像他终于到了终点。

没想到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和莫征见面,太戏剧性了。但愿莫征和圆圆不要误会他是来闹架的。

“呜——呜——”圆圆又开始哭了,她懊悔万分,觉得全是自己的罪过,气坏了爸爸。“爸爸,爸爸!”

叶知秋厉声地说:“不许哭,不要摇他也不要动他,让他安静。”她伏下身去把自己的胳膊垫在郑子云的头下。“去,先去拿个枕头来。”

圆圆像是傻了,没有听懂叶知秋的话,竟一动未动。唉,毕竟是孩子,刘玉英赶紧跑去拿枕头。

出租汽车怎么这么慢啊!叶知秋恨不得拖住那无形飞去的时间,她觉得每过一秒,郑子云离危险的时刻便更近一点,她的头上开始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天,这个人绝不能就这样地去了,这样优秀的人,中国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圆圆把脸贴在郑子云那冰凉的、满是冷汗的手心上。“啊,爸爸,爸爸,我一定更好地疼您,爱您。只求您不要记住我说过的那些话,您是个好爸爸,我懂,爸爸,我懂得您。其实,我心里一点儿也不糊涂……”

“别说了圆圆,让他安静。”叶知秋发脾气了。

出租汽车终于来了。

莫征抱起郑子云。

哦,这男孩的胳膊多么有力啊。好像有股生命的活力,从莫征那有力的胳膊,流进郑子云衰竭的身体,真好!好像他变成了一个婴儿,靠在一个巨人的怀里。放心,他不会死的。郑子云睁开眼睛,莫征那对黑宝石一样的瞳仁,正定定地看着他。那对黑眼睛里,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对他也许会远去的生命的呼唤,又有一种磁石般的引力,把那已经飘摇的生命稳住。

郑子云努力对他微笑。哦,有这样一个儿子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