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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安静的房间里,一束白光“啪”地打在顾耀东脸上。他就像受审的犯人一样,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眼睛,手里还捏着一份认错书。过了几秒,不见动静,他这才挪开手悄悄张望。只见他灰头土脸,胆战心惊地眼珠子乱转。可是周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中,一个男人吼道:“念!”

顾耀东赶紧拿起认错书战战兢兢念起来:“我叫顾耀东,是警察局刑警二处新晋警员。今天中午十二时抓捕小偷时,没有看清情况,冲动行事,导致刑警一处的重要行动被干扰。最后,从小偷身上共缴获咸鱼两条……”

两条咸鱼从黑暗中飞来,“啪”地砸在顾耀东头上。

王科达朝他吼道:“滚!拿着你的臭咸鱼,滚——”

顾耀东从审讯室出来后,又浑浑噩噩地被人带到了副局长办公室门口。他垂头丧气地站在走廊里,手里拎着两条同样垂头丧气的咸鱼。每个从旁边经过的人都掩着鼻子,一脸厌弃。

此刻的副局长办公室里,气氛有些沉闷。杨奎带着手下汇报了情况,原本期望能找到点被遗漏的细节,挖出新线索,但一无所获。其实来之前,王科达还让杨奎私下查了沈青禾,根据店老板的说法,她确实是酒楼常客,今天去是为了拿货款,也没什么疑点。

唯一让王科达提起兴趣的,是挡住小偷去路的那辆车。

“怎么挡的?什么车?开车的什么人?”

夏继成和王科达一样,满怀期待地看着杨奎。毕竟是他手底下的人闯了祸,他甚至看起来比王科达更期待知道答案。

杨奎:“说是街上常见的黑色轿车。”

两名刑一处的警员赶紧帮腔:“那小偷当时被顾耀东追得太紧,忙着逃命,没注意车牌,也没看清开车的人。”“不过他记得那辆车也是被别的车挡了一下!”

王科达意犹未尽地等着他们说重点,但是已经没有下文了。他憋火地吧唧了两下嘴:“尽打听些鸡毛蒜皮。屁用没有!”

于是杨奎只能带着两名手下灰头土脸地撤了出去。一出来就看到杵在那里一脸抱歉的顾耀东。杨奎很是窝火地朝他啐了一口。

办公室里剩下的三个男人半天没有说话。通常行动失败时,他们都会开个会,分析失败原因,总结经验教训,有时还能在这个过程里发现新的线索。可今天的行动要分析和总结什么呢?

副局长:“夏处长,这个顾……”

夏继成悻悻地:“顾耀东。”

“他不是你们刑二处的人吗?怎么跑去查户口了?”

夏继成看起来也很无奈:“是我发配他去户籍科帮忙的。可他好像更认同自己是个刑警,报到那天就喊着口号要‘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口号倒是喊得响亮。到底缴获了什么赃物?”

“咸鱼。一共两条。”

副局长有些错愕。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警局最有分量的两位刑警处长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要认真研究两条咸鱼,并指望能从这臭咸鱼里研究出点什么惊喜来。

一声长叹。

副局长只得给他们三个聪明人找台阶下:“两条咸鱼就让王处长无功而返,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高手啊!”

夏继成:“手底下来这么个愣头青,我也头疼。”

王科达:“那还不如借这次机会让人事处把他开了,省得再惹麻烦。”

夏继成看起来比谁都头疼:“话是这么说。但是真要开除也有后患,既打击警员维护治安的积极性,也对政府强调提高公务人员的文化素质大不敬啊。”

副局长渐渐觉得有点乏了。“这个人根本不重要。说说瑞贤酒楼。现在打算怎么办?”

王科达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夏继成。刚刚回警局,他听说夏继成在他离开后去过一处,据说是要茶叶。好在负责打扫的新人说,行动图纸当时已经销毁了。

王科达:“我们还是掌握了一些线索,户籍方面的,杨队长会继续查。”

副局长:“这件事抓紧。至于这个顾什么,等瑞贤酒楼的事有结果了再来定夺怎么处罚。”

夏继成似乎并不关心王处长后面的计划,只一门心思要把顾耀东给收拾了。

“罚!一定得罚!今天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先罚他打扫澡堂子去!”

顾耀东拎着咸鱼,一路小跑地跟在夏继成后面。

他鼓起勇气小声问:“处长,一处到底在抓什么人?”

夏继成自顾自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关心这个干什么?”

“我想帮他们把犯人抓回来。”

“狗拿耗子。一个小户籍警,用得着你操那份心吗?”

顾耀东跟在后面,很沮丧:“我因为抓小偷坏了人家真正的大事。我想将功补过。”

夏继成忽然停下脚步,回转身盯着他。顾耀东一头撞上去,吓得大气不敢出。

夏继成一脸嫌弃地嚷嚷:“能不能把你的臭咸鱼处理了?熏得我头晕!”说罢捂着鼻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顾耀东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敢跟上去。

刑二处对顾耀东的评价,总结起来就是“怀揣一颗当英雄的心,偏偏是条查户口的命”。只有赵志勇小声替他辩解了两句,他是为了抓小偷,也不算犯多大错。

顾耀东默默用报纸裹好咸鱼,塞进挎包,然后拿着水桶墩布去了警局澡堂。他知道,自己让所有人都难堪了,尤其是处长。

杨奎和两名手下经过澡堂时,腰酸背痛地发牢骚:“本来在酒楼把人一抓,事情一了,我们现在都应该去洗土耳其浴了。全托那颗老鼠屎的福,这个时间了还得加班!”

澡堂大门敞开着。一行人放慢了脚步。

顾耀东正埋头刷地,忽然“砰”的一声,澡堂门被关上,并从外面用东西别住。顾耀东听见了杨奎的声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没说话,继续打扫。一边扫一边想着,不知道处长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某个没人的地方,生着闷气。

杨奎走进户籍科的时候,夏继成正和孔科长吃着点心,兴高采烈地下象棋。

杨奎看到夏继成,迟疑了一下:“孔科长……夏处长,您也在。”

夏继成笑呵呵地:“还没下班啊?”

杨奎有些怨气:“是啊,还是瑞贤酒楼的事。”

“别太着急,我看逃犯是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迟早会落到杨队长手里。”

“借您吉言吧。”应付了两句,杨奎把一张纸条给孔科长:“孔科长,麻烦把这个人的资料找出来。”

夏继成事不关己地盯着棋盘,似乎在专心谋划自己的新棋局。

孔科长:“知道了,明天让人给你们送过去。”

杨奎皮笑肉不笑地:“不好意思,您紧紧手,现在就得用。户籍底卡和身份证底册两份都要。”

“这么着急?你看我这儿干活的人都走了。”

“那是您的事,我管不着。”

孔科长顿时恼了,将纸条扔在桌上:“哎?你这什么态度?”

时机成熟,夏继成这才笑着过来当和事佬:“杨队长,老孔毕竟是科长,客气点。”转头他又对孔科长说:“都辛苦。杨队长今天确实是忙了一天,有点火气就不计较了。”他顺势从桌上拿起纸条递给孔科长:“您帮个忙,让他回去好交差。改天我从王处长那儿给您拿盒好茶来。”

在递出纸条的一瞬间,夏继成看清了上面写的名字——陈宪民。

孔科长白了杨奎一眼:“也就是看夏处长的面子!”

夏继成与人无害地笑着。

夏继成准备离开警察局时,已经是傍晚了。当他看到澡堂门被扫帚别住的时候,愣了好几秒。他拿掉扫帚,猛地拉开门,果然,正在擦门的顾耀东摔了出来。

夏继成吼道:“你不知道门被人锁了?”

顾耀东很老实地说:“知道。”

“知道怎么不喊人?”

“本来也没有打扫完。”

顾耀东对答如流,夏继成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行了行了,警局的人都走光了,副局长也没工夫来检查。回去吧。”

“我打扫完再回去。”

“脑子不好,脾气还倔!你要是长官会要这种手下吗?”

顾耀东不假思索:“不会。”

夏继成盯着他看了几秒,感慨万千地拍了拍他肩膀:“哎,我不如你啊。”

顾耀东一脸茫然地望着处长离开,又继续回去刷地了。

夜色下的上海街头,依然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夏继成将车停在一间杂货铺外。铺子里一个客人也没有,电话在桌上闲置着,老板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他盯着电话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下车,一脚油门离开了。

江边的码头漆黑寂静,这里远离城区,也失去了城区的温度。沈青禾已经在码头的电话亭外等了整整一天。离开瑞贤酒楼后,她没有回家。按照纪律,在没有确认安全的情况下,她是不能回到固定住处的。是安全还是暴露了,是去,是留,一切都要等白桦通知。可是已经这么晚了,电话依然死一般寂静。

带着腥味的夜风吹得她的头发凌乱了。沈青禾依然拎着那个没能交出去的周福记点心盒子,她下意识地将身体缩起来,抱紧了胳膊。就在这时,远处有亮光晃过来。她有些警惕,很快辨别出那是车灯。那辆车停在不远处,一个身影下车朝她走来。她很意外地认出那是夏继成。

“没事了。”

沈青禾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偷偷望了夏继成一眼,心底有些小小的欢喜和期待。“不是说电话联络吗?怎么直接过来了?”

“杂货铺人太多,不方便打电话。”他面朝江水,回答得很随意,甚至有些冷淡。

“这么晚了,杂货铺还有很多人买东西?”

“可能都是附近街坊,喜欢聚在铺子里聊天吧。”

夏继成在装傻,沈青禾也很配合地调着皮:“还以为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故意找了个借口特意跑过来看我。”

夏继成有些无奈:“我像是那么闲的人吗?”

沈青禾“哦”了一声。这样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认识他十年,每次她都只能用这种方式问出真正在意的问题,而每一次的答案也都是千篇一律地让她失望。

二人各怀心事地望着江水,沉默了半晌。

沈青禾很有分寸地收起了心事,变回了那个专业的交通员:“差点以为今天必须撤离了。”

“警局内部没有针对你的调查。但在查和你接头的人。”

“现在怎么办?”

“还有时间给我们想办法,等我的消息吧。你怎么回去?”

沈青禾被江边夜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可以坐电车。”

她看出夏继成有些犹豫,故作轻松:“想送我回去?我一个人早就习惯独来独往了。什么时候等你真的担心我了,我才答应坐你的车。”

夏继成笑了笑,他脱掉外套,本打算给她披上,却又犹豫了,最后把衣服递给了她:“披上吧,江边风大,别着凉了。”

沈青禾望着他离开,看了看手里的衣服,惆怅地望向江面。

顾耀东背着挎包,回到了白天那条弄堂。他从挎包里拿出报纸包着的两条咸鱼,挂到遭遇小偷的那户人家门口,转身离开了。

从弄堂出来不远,就是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行人三三两两,只有沈青禾独自一人走在人群中。

顾耀东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路口的电车站。站了片刻,电车靠站,他上车离开。之后,同样失意的沈青禾也走到了电车站。

夜晚的车站,只有她还在独自等车。

刑二处一众警员筋疲力尽地执行任务回来了。一进办公室,他们就叫苦连天地瘫在各自的座位上。

见顾耀东还在擦桌子,肖大头敲着空杯子吼道:“东吴大学的!你来警局几天了,怎么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赶紧倒水啊!”

“是!”顾耀东慌忙去拿水瓶,挨个给每个人倒水。

肖大头越发来气:“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累吗?”

“我听孔科长说,你们去赌场查走私货了。”

“知道为什么去查吗?”

顾耀东老实地摇头。

肖大头嚷起来:“因为要替你擦屁股啊!就因为你得罪了一处,处长只能让我们赶紧戴罪立功,不然二处就成过街老鼠了!”

顾耀东不知所措地端着水瓶,不知还该不该继续往杯子里倒水。

夏继成一边吃着油乎乎的烤鸡腿,一边悠哉地朝刑二处走去。远远看见杨奎正好从对门一处出来。他把鸡腿扔回纸袋,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杨队长。”他主动朝杨奎伸手,“昨天晚上加班到很晚吧?”

杨奎赶紧恭敬地和他握手:“都是为了警局。”

夏继成紧紧握着杨奎的手,看起来对下属十分关怀,“王处长好福气啊,手底下有你这么优秀努力的警员。”说到感慨处,夏继成又重重地握了握,“不像我,收了个顾耀东,傻到半夜三更被人反锁在澡堂里。”

说罢,他笑呵呵地松开手,从纸袋里拿出啃过的鸡腿:“吃鸡腿吗?”

“不了,谢谢。”

“哦。”夏继成继续吃着鸡腿,若无其事地进了二处。

杨奎埋头看着自己一手的油,很是郁闷。

夏继成一进刑二处,就看到肖大头用手戳着顾耀东的脑袋:“下午新老警员联谊会,南京路国际饭店,局长出席,知道这是什么规格吗?全局都去了,就剩我们二处苦巴巴地加班!自己闯祸,还连累我们所有人!你说今年局里招了那么多新人,怎么偏偏来二处的就是你这么个蹩脚货?”

赵志勇故意大声地:“处长,您回来啦!”

肖大头迅速变成摸顾耀东的脑袋,并且语重心长地:“批评是为了让你有长进,大家都是为你好。不过这件事你最该感谢的是处长,换其他人,早把你开除了。”

顾耀东尴尬地看向夏继成。

夏继成装作刚刚什么也没发生:“李队长,赌场的货清点完了吗?”

“是,该登记的都登记入库了。”李队长压低了声音,“剩下的一车……等您指示。”

“辛苦了。”说罢,夏继成继续津津有味地啃起烤鸡来。

王科达坐在客栈窗户边,抽着烟,静静望着外面。这间客栈在闹市区,附近就是跑狗场,平时来来往往的人多,进出不容易引人注意。这样的地方用来藏身再合适不过了。而被他藏在这里的,就是瑞贤酒楼站在他身边的那名叛徒——石立由。

“我们都是单线联系,我是个发报员,就只见过组长陈宪民。”

“那关于陈宪民,你还知道什么?”几天下来的徒劳,让杨奎烦躁到了极点。他已经带人搜了陈宪民的住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连带他户籍卡上登记的家庭成员也都查了,全是假的。

石立由有些委屈:“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告诉你们了,那天瑞贤酒楼的接头就是我唯一知道的消息,谁能想到……突然有你们的人抓小偷呢?”

王科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再提这件丧气事:“再好好想想,关于陈宪民,还有什么细节遗漏了?”

石立由被反反复复问得实在烦躁了,随口说道:“他心脏不好,这算吗?”

原本只是想敷衍一下,没想到王科达很感兴趣:“有心脏病?”

“具体的不太清楚。最后一次跟他碰面的时候,他刚好不舒服,我看他在吃药。”

“什么药?”

石立由想了想:“好像叫……科德孝。”

王科达对杨奎说:“马上查这种药。”

杨奎看起来面有难色:“处长,药倒是好查,就是保密局的人催好几次了,要我们把人交给他们审。我快顶不住了。”

王科达也沉着脸:“这个你不用管了,我去找顶得住的。”

副局长办公室里的气氛很融洽。齐升平没有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而是和夏继成坐在沙发上聊天。他跷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看起来更像两个朋友在闲聊。

“联谊会你没去,局长还特意问起来。”

“处里新人闯了祸,实在没脸在这种场合面对局长啊。还是躲起来将功赎罪吧。”

副局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话锋一转:“下午的行动,听说你们收获颇丰?”

夏继成低声:“查到一批走私货。参茸、皮货、美军罐头,整整一船。不过最值钱的是一批四玫瑰牌威士忌。”

夏继成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到一则报道,递给他:“您看,这里摘抄了一段小说内容,正好就提到这种酒。”

副局长看着报纸念起来:“晶莹的黄色酒,晶莹的玻璃杯搁在棕黄晶亮的桌上,旁边散置着几朵红玫瑰——一杯酒也弄得那么典雅堂皇。”他笑了两声,不以为意:“一杯酒,倒还喝出风月的味道了。”

夏继成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这种威士忌在上流社会的太太圈里非常流行,所以一直供不应求。而且我得到消息,制造四玫瑰的法兰克福酿酒集团将要被施格兰公司收购,也就是说,这批酒是绝版货。”

副局长眼睛亮了,坐直身子往前挪了挪:“绝版……你就没有开一瓶品鉴品鉴?”

夏继成心领神会:“卑职不懂酒,不过我留了二十箱,再加十箱参茸和皮货,已经让人搬到您的仓库了。”

“经手的人可靠吗?”

“都是自己人,很可靠。等沈小姐打听好行情,就可以出手了。”

副局长很满意。夏继成办事总是让他放心的,这些年把生意交给他打理,一直顺风顺水。比起王科达的生硬,他更欣赏夏继成的变通和识时务。但他同时也很清楚,想抓共党出成绩,他需要王科达。一个能帮他在仕途步步高升,一个能帮他财源广进,后半生衣食无忧,这两个人,缺一不可。

副局长笑盈盈地重新靠在沙发上:“跟沈小姐合作得还不错吧?”

夏继成:“您介绍的人,合作起来当然没问题。”

“继成啊,还是你了解我。这年头,什么都不如一杯美酒更能让人身心愉悦!”

夏继成一脸惭愧:“您过奖了。瑞贤酒楼的事让您为难,卑职一直很惭愧。”

“他人的过错,与你无关。”

“毕竟是我手底下的人。本来我也想过直接开除顾耀东,可那小子主动抓小偷,做的也是警察应该做的事。要是因为这件事开除了他,被捅到媒体那儿,对警局的形象不利啊!”

副局长看了他两眼:“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替他求情?”

“吴市长提出要提高警员整体素质,好不容易来个大学生,还在我的二处,多少还是想用他撑撑门面。”

“你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你自己把握吧。”

夏继成松了一口气。他很清楚,这种廉价的顺水人情,齐升平还是会送的。

这时候,王科达敲门进来,看到夏继成,他脸色有些不好:“副局长,我有点事想跟您汇报。”

夏继成装作要回避:“那我先回去了。”

副局长看起来心情很好,示意夏继成坐下:“不必,你跟科达都是刑警处的,说到底是一家人。有事一块儿商量。”他又对王科达说:“我正好也想找你。瑞贤酒楼的事有进展了吗?”

“我就是来跟您汇报这件事的,一直在查,但进展不大。”

“你不是掌握了一个情报来源吗?”

王科达很警惕地用余光瞟了瞟夏继成:“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这回是真的损失大了!这么大的事要是还不处理顾耀东,不给下面一个交代,我这个一处处长的分量恐怕也要打折扣了!”

夏继成假装听不懂话外之音:“王处长,别动怒。”

“我也不想啊!保密局虎视眈眈,催我把关于陈宪民的情报交出去,那我不就白成全别人了?夏处长,你别怪我针对你的手下,我火气是有点大,实在是被他们逼得冒火!”

副局长思忖片刻,他想起了夏继成刚刚的一番说辞:“下午的联谊会,局长专门提到要响应吴市长号召,提高警员素质。我们局正需要几个高学历的代表,顾耀东这个东吴大学的文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他看了看夏继成:“这样吧,先记过,并罚三个月薪水,留在警局再观察一段时间。”

王科达择重避轻:“副局长发了话我当然没有异议,下面的人我也可以安抚,但是保密局那边怎么办?他们三天两头催,我又不能直接挡回去,实在扛不住了啊!”

副局长怒道:“他们有什么资格坐享其成?你不用理会,我去交涉。”

王科达这才作罢:“有您这句话我就安心了。说到底都是为了警局。”

夏继成笑吟吟:“王处长,这件事您多担待。我那儿刚好来了两盒碧螺春新茶,一会儿给您送一盒过去,喝口好茶消消气。”

天色已晚。

一辆黄包车停在路边,夏继成下车付了钱,独自朝另一条街走去。他习惯在离鸿丰米店一条街以外的地方下车,然后走着去见老董。

米店已经关门了。老董匆匆披上外套来开门。二人什么也没说,径直去了密室。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夏继成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过来的。王科达在齐升平面前演那出苦肉计,显然是为了保护所谓的“情报来源”。这指的是什么?他和老董同时想到了一种可能——情报小组出了叛徒。如果真如此,王科达处心积虑隐藏这名叛徒的目的,才是最可怕的。

“杭州交通站被查到的那本联络手册上面没有陈宪民,只有他手底下的五名组员。王科达应该是拿到了这五个人的名单,而且很大可能抓到了其中某一个。”老董推测。

夏继成同意这个看法:“给他们做的新证件,还在青禾手上。现在这五个人情况不明,最好等我弄清楚了再联络。对了,陈宪民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经启用了新身份,现在叫刘泽沛,是一名木匠。”

“这个也只能应付一时,他现在是王科达的抓捕重点,必须尽快离开上海。”

“上级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出城的路口应该都挂上通缉令了。有办法出去吗?”

夏继成思忖片刻:“前两天副局长收了一批走私货,可以利用出货的机会,把人送出去,然后从码头离开。”

“好,我来安排船。不过现在用船紧张,最快也得两天后才能从十六铺码头出发。”

“那就定在两天后。我再想办法弄一张免搜查的通行证。”

沈青禾站在一间木工坊门口,一边敲门,一边装作随意地查看周围情况。

一个中年男人在屋里问道:“谁?”

“先生,我订了一箱木轮,来提货。”

这是约定的暗号。很快,门开了。开门的正是在瑞贤酒楼那个手里拿五月刊《新世界》杂志的男人,也是情报小组的组长——陈宪民。

空气里弥漫着木屑的味道。屋子中间是一张很大的操作台,上面放着手工锯、刨、锉刀等工具,墙边堆满了大小木板,地上到处是刨花木屑。这一看便是间再普通不过的木工坊,而此时的陈宪民一身木匠打扮,手里拿着槽锯,头发上落满木屑粉尘,俨然就是木匠“刘泽沛”。

“陈组长,上级让我来通知您,两天后我们会安排您从十六铺码头撤离。”

陈宪民有些担心:“我的其他组员呢?”

“现在情况不明,我暂时不能和他们接触。如果最后查清楚小组成员没有问题,警委会把新证件交给他们,启用新身份后会很安全的。”

陈宪民这才放心。

沈青禾又问:“现在您是警局的抓捕重点,这里确定安全吗?”

“这个木匠身份我从来没对别人透露过,应该没问题。”

“好。两天以后,我到这里接您,送您离开上海。”

夏继成和副局长齐升平坐在轿车后座说话,司机守在外面。车里的空间很私密,通常那些不便让旁人知晓的生意,都会选择在这里进行。

“这是你要的通行证。这么快就找到出货渠道了?”

夏继成翻开看了看,上面盖有警局的红章:“还是沈小姐办法多。跟她合作过的一个美国人正好在收购四玫瑰威士忌,想拉到天津去卖,给的价格也很可观。唯一担心的就是在码头出货会被开箱盘查。有您的通行证就万无一失了。”

副局长很满意地笑了:“这个沈小姐,办事能力确实不错。当初行政院救济总署的人把她介绍给我,我心里还犯嘀咕。没想到这女人还真有点门路。”

夏继成附和:“听说,她以前是帮渔管处的人出货?”

“嗯,不过她只是其中一个而已。渔管处那帮人,自从上了复兴岛,那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从太古码头到苏州河的泥城桥码头,全是他们的人在兜售从警卫仓库偷出来的紧缺货。”

夏继成震惊:“那帮人胆子也太大了,行政院直接管辖救济物资啊,监守自盗,就不怕哪天被人告发?”

“你不拿,自有别人拿,白铁皮、电动马达,还有金属零件,这些东西只要拿出来就有人愿意买。这中间的渔利,想想都可怕啊!”

“难怪沈小姐出货这么快,我们这批货跟他们一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副局长一脸神往:“她常年跑单帮,消息来源和路子都很多。继成啊,你要经营好这个关系,将来大家都方便。”

夏继成笑着:“这个您放心,沈小姐是通财路的人,卑职一定不敢怠慢。”

刑二处的警车驶向郊外。开车的是肖大头,车上坐着李队长、赵志勇、小喇叭和于胖子。夏继成的私事,通常都是交给这几个人办。不过今天还多了一个顾耀东。

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傻傻地开心着。虽然不清楚这一趟是要出来干什么,但不管干什么,这都是刑二处第一次带他出来执行任务。顾耀东觉得自己好像属于这个集体了。

车停在了一处仓库外,周围很荒芜。

顾耀东跳下车时,有些激动。他忙着四处张望,丝毫没注意到肖大头、小喇叭和于胖子正在不怀好意地互使眼色。

李队长慢吞吞地下了车:“处长交代,天黑之前把仓库里的货都搬出来,一会儿有人来提货。”

小喇叭小声问:“是那批没登记的走私货吗?”

李队长:“瞎打听什么!肖大头,钥匙。”

肖大头装傻:“钥匙?哎呀,忘了!”

李队长:“出门的时候我不是给……”

话没说完,肖大头就把他拉到了警车上,恭恭敬敬扶他坐下:“这种体力活就交给我们,您受这个累干什么。安心养神吧队长。”

说完,肖大头回到队友跟前:“抱歉啊,出门的时候钥匙忘在桌上了。”

小喇叭:“那怎么办?”

赵志勇:“仓库倒是有个后门,不过只能从里面开。”

顾耀东很认真地站在一旁听他们一唱一和。

肖大头笑盈盈地转头看着他:“顾耀东,你年轻,腿脚灵活。只能你翻进去开门了。”

顾耀东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好,我马上去。”

等到顾耀东跑远了,小喇叭坏笑着伸手从肖大头衣兜里拎出钥匙,叮叮晃了晃。肖大头瞪了他一眼,一把抢回钥匙。

顾耀东跑到仓库边,看到上面有窗户可以爬进去。他想跳起来够到窗户,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于是又跑回来:“我差一点就能够到窗户了,能来个人帮我搭一把吗?”

赵志勇刚要上前,被肖大头一把搭住肩膀。他看了看其他人,大家都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赵志勇畏畏缩缩地退了回来,他从来不是一个敢为谁出头的人。

顾耀东看着大家,大家也看着他,只是谁也不说话。

顾耀东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好像也不用。”说完,他又一个人朝仓库跑去。

肖大头依然在凶巴巴地嚷嚷:“不是他坏了一处的事,处长犯得着指挥我们干这个干那个?”

于胖子也凶巴巴地帮腔:“这是实话。不是他,我这会儿已经在家搂着老婆孩子休息了。”

顾耀东从附近找来几块大石头垫着,这才勉强够着窗台爬了上去。

仓库里光线很昏暗。顾耀东蹲在窗台上,一眼望下去,没有任何能搭脚的东西。窗户位置很高,他有些腿软,最后还是一咬牙,双手抓着窗台往下滑去。滑到一半,衣服被支出来的硬物挂住,整个人悬了起来。于是顾耀东就像一只被鱼钩拎起来的八爪鱼,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挣扎,最终“吧唧”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是磨难并没有结束。他跑到后门边时,发现门被堆满杂物的小推车堵住了。车很沉,推了半天,小推车纹丝不动。顾耀东撸起袖子就开始往外搬杂物,一边搬一边开心地想,这是个好东西,等会儿卸货的时候正好可以用得上!

一辆卡车开过来停在了仓库门口,跳下车的是沈青禾。她笑盈盈地递给李队长一张纸条:“李队长,这是提货单。您检查检查。”

李队长象征性地瞟了两眼:“行啦,我还敢仔细查你吗?这回又是什么大买卖?”

“您这可是打听上级私事。”

“你跟我们处长那点买卖,也不是秘密。”

“那也无可奉告。货呢?”

李队长刚要说话,肖大头抢了过去:“仓库钥匙忘带了,我们刚派了一个人进去开门,稍等。”

小喇叭和于胖子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小喇叭:“肖大头,你不是还要去银行兑金条吗?”

肖大头反应过来:“是呀!金条又涨了!再不攒两根,这个月又算白干!队长,我请假先走一步。”

小喇叭挤眉弄眼:“队长,您不也要回家陪老人听戏吗?”

李队长既无奈又恼火:“你们几个小子……别太过火了!”

小喇叭和于胖子拽着李队长就往警车走。

沈青禾有些茫然地看着这出戏。

肖大头:“沈小姐,里边那位警员一会儿会负责帮你把货搬到车上。我们就先撤了。”

赵志勇小心翼翼地说:“他一个人哪搬得动?”

肖大头:“你闲得慌,要不留下来帮他?”

赵志勇不敢吭声了。

沈青禾:“他要是半路也跑了,剩我一个人怎么办?耽误了夏处长的事你们可脱不了干系。”

“放心,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他现在是惹出点风吹草动就要被开除的人。”肖大头说罢也走了。

赵志勇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跟着大家上了车。于胖子发动了警车。

肖大头探出身子朝仓库大喊:“里面的——!动作快点呀!我们还等着你开门哪——!”

小喇叭笑着大喊:“等得好着急啊——!”

赵志勇埋头窝在角落,没有吭声。他有些不好受,刚到警局时他也经历过这一切,他知道那种滋味。李队长默默看着他们,也有些不好受。因为他知道,在这群小浑球里,曾经和顾耀东很像的并不只有赵志勇一个。

沈青禾一头雾水地等在仓库门口。

忽然,后门打开了,只见顾耀东满脸汗水和黑灰,兴冲冲推着小车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大喊:“来了来了!我找了个好东西,可以省不少力气!”

两人看到对方,都愣住了。顾耀东这才看清门口只剩沈青禾一个人,而远处,还能看见刑二处警车远去的黑烟。

沈青禾明白了一切,沉默片刻道:“我来提货。”

顾耀东什么也没说,一个人推着推车回了仓库,把货箱一只一只搬到推车上,然后又一个人推着货车,把货箱搬到沈青禾的货车上。沈青禾想帮忙,刚伸手去拿箱子,就被顾耀东抱走了。

顾耀东朝她笑笑:“很快就好。”

沈青禾看他一个人车上车下的忙碌,有些不忍:“他们经常让你一个人做事?”

顾耀东仿佛没听见。弯腰搬东西的时候,挎包总是晃来晃去地碍事,于是干脆把包取了下来:“我能把包放在这儿一会儿吗?”

沈青禾:“随便。”

顾耀东把包挂到卡车边上,继续搬货。沈青禾看着他,不再说话。

天已经黑了。除了仓库,周围没有丁点亮光。夜晚的郊外安静得只能听见蛐蛐叫声。在这样一个开阔的天地间,两个人却渐渐有些拘束起来。

顾耀东终于将最后一个货箱搬上卡车。青禾正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车灯照在二人脸上。

下车的是夏继成。

顾耀东:“处长。”

夏继成打量着他,从头到脚都脏兮兮,制服也被划破了。他看了看周围,刑二处的人一个都不见踪影,于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就你一个人?”

顾耀东没吭声。

夏继成:“还能在警局干活就不错了,垂头丧气给谁看?”

沈青禾走过来,夏继成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沈小姐,辛苦你了。”

“我上去点货。”她跳上货车车厢,留下顾耀东和夏继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夏继成:“这么晚应该没电车了。会开车吗?”

“不会。”

“那只能我这个处长送你回去了。”

顾耀东没说话,看起来很失落。

“处长亲自送,换个正常人不应该激动一下吗?你这脸怎么比我还臭?”

“我以为自己能当个好警察,结果来警局以后,没做过一件对的事。”

沈青禾在卡车上一边清点数量,一边望着二人。

夏继成看着他,沉默片刻:“什么是对的事?”

“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哦,看来口号还是没忘。”

顾耀东认真起来:“这真的不是口号。我想当个好警察,只是没想到我的警察梦想是从查户口开始,更没想到,我连查户口都干不好。”

夏继成看他越来越低沉,扔了只手套砸他脑袋上:“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听过这句话吗?”顾耀东有些崇拜地看着他,但夏继成显然不领情:“别用那种肉麻眼神看我!这话不是我说的。别想着一步登天,查户口就是你的起点。”

“处长,你的起点也是查户口吗?”

夏继成的脸上看不出答案:“你觉得呢?”

顾耀东想了想,自己掐灭了这个念头。

沈青禾跳下卡车:“夏处长,货齐了。”说着话,她熟练地塞给夏继成一个信封,“这笔买卖多谢您和副局长照顾,还是老规矩,这是您那份。”

夏继成朝远处抬抬下巴,示意顾耀东避开,但对方显然不懂这种暗示。他有些无奈,只得明白地告诉生瓜蛋子:“那边儿去。”

顾耀东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走到远处。

夏继成乐呵呵地抽出一沓钱数着:“你办事可靠,我当然愿意找你出货,帮长官把事情办成了,顺便还能赚点外快。”

沈青禾笑笑:“要是再有货,您第一个通知我,保证回扣丰厚。”

站在远处的顾耀东看到那一沓钞票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立刻很紧张地背过身去。

夏继成和沈青禾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观察周围情况。

“这种走私货可不好弄,现在查得严。”

“那也是你们警察在查,有路子大家一块儿发财嘛。”

夏继成拿出齐升平盖章的通行证交给她,压低了声音:“两天后船到十六铺,把人藏在货箱里上船。这是特别通行证,警察看见就不会再开箱检查了。”

“知道了。”

顾耀东小心翼翼地回头,只见夏继成仍然在热火朝天地数钱。他赶紧又转回脸去。

沈青禾望着远处顾耀东笔直的背影,目光停留在他制服下面那道长长的口子上:“警局的人孤立他,是因为瑞贤酒楼的事吗?”

没有回答,代表默认。警局里的事不是沈青禾应该过问的,那个小警察的事更不是。沈青禾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再没往那边看一眼。她跳上卡车,开车离开了。

顾耀东还紧绷绷地站着,丝毫没发现夏继成已经走到他身后。

夏继成拍了他脑袋一下:“上车!”

从郊区回来的路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车辆。夏继成开着车,顾耀东坐在后面,望着车窗外的一片阴沉灰暗,心事重重。

“处长,您让我不要忘了当警察的初心,那您当警察的初心是什么呢?”顾耀东打破沉默。

夏继成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有些想笑:“你想问,利用警局职务之便中饱私囊,这是不是我当警察的初心,对吗?”

顾耀东不吭声。

“以后不许打探上级长官的隐私!”

“是。”

过了片刻,顾耀东再次开口:“处长,我还能再问个问题吗?”

“不能!”

十字路口的大世界依然灯火通明。霓虹灯几乎照亮了夜晚的天空,也照亮了从门口经过的沈青禾的货车。再过两条街,就能回到她独居的公寓了。

就在这时,沈青禾无意中从后视镜看见卡车边上有一个东西晃来晃去。她赶紧下车查看,是顾耀东的挎包。从郊外回来的路上太黑,她竟一直没发现。

挎包里放着顾耀东的身份证,上面写着“福安弄”。

夏继成将轿车停在福安弄弄口,从后视镜瞄着后排,只见顾耀东睡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哎!哎!”

顾耀东猛然惊醒。

“要不,我背你回去?”

顾耀东还有点迷糊:“不用了,我家就在弄堂里面。”

“那还不下车!”

他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赶紧开门跳下去。

弄堂里正好有主妇出来倒水,远远看见顾耀东从亮堂堂的黑色轿车上下来,立刻朝他挥着手大喊:“哎哟!顾大警官回来啦,还有专车送呀——”

顾耀东杵在那里,不知该挥手回应还是装作看不见,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最后想跟夏继成敬个礼,夏继成已经开车离开了。

顾家的灶披间弥漫着油烟香气。灶台上放着五碗面条,耀东母亲在“噼噼啪啪”地煎鸡蛋。顾邦才和邻居杨一学拎着一篮鸡蛋,小心翼翼地往橱柜里拣。

顾邦才:“杨先生,谢谢你的鸡蛋呀!”

杨一学憨厚地笑着:“看见新鲜就多买了几个。倒是要感谢你们经常替我照顾女儿。”

顾邦才:“你当会计,事情忙,照顾不过来也正常。”

耀东母亲:“邻里邻居,互相照顾应该的嘛。再说你一个男人把女儿拉扯大,不容易的!看看你家福朵,多招人喜欢!”

杨一学:“呵呵呵,都好,都好。耀东和悦西也好。”

顾邦才嘴上谦虚着,其实骄傲都已经快溢出来了:“你可不要夸那小子。依我看他还且得好好努力!”

顾耀东一进家门,就听到父母在灶披间说话。

“你知道,我这个人对子女要求是很严格的呀!耀东是堂堂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而且年年成绩第一,我对他期望很高的!”顾邦才刚开了个头,他老婆就知道他又要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又来了!现在儿子在市警察总局当刑警,还不够?”

“市警察总局,还是资格的刑警,当然是不错的。我的意思是年轻人不能止步于此,刑警是一个很好的起点,将来还要步步往上才行嘛。”

“我反正已经知足了。儿子从小想当警察,现在他了了心愿,我也高兴。”

顾耀东站在灶披间门口默默听着,有些难过地摘下了警帽。

杨一学笑呵呵道:“都好,都好,都争气。顾先生顾太太,你们忙,我回去了。”

耀东母亲翻着锅里的煎鸡蛋:“留下来一起吃面吧。这鸡蛋还是你送来的!”

“不了不了,炉子上还烧着饭。”

耀东母亲赶紧从橱柜里拿了两盒罐头塞给他:“拿两盒水果罐头回去,福朵爱吃。”

杨一学刚一走进客堂间,就看到顾耀东:“顾警官回来啦。”

耀东母亲一听,高兴得一把将锅铲塞给顾邦才就跑了出去:“儿子回来了!”

顾耀东装作若无其事地脱外套。耀东母亲忙着帮他挂衣服,拍灰,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异常:“你爸爸正在煎鸡蛋,马上开饭。赶紧洗手去。”

话音刚落,顾悦西从楼上噔噔噔下来:“开饭了?”

又是一天最温馨的晚餐时间。屋里亮着橘红色的灯,桌上五碗面条在灯光下冒着袅袅热气,白润的面条上面还零星撒着翠绿的小葱花。一碗再平常不过的面条,耀东母亲也一定会让它有滋有味。对她来说,幸福就是热锅热灶,刚洗过的窗帘,晒台上晾的一排排荠菜。再平淡无奇的生活,她也要让它开出一朵朵小花来。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顾悦西七岁的儿子多多在周围跑来跑去。

顾悦西打量一圈,饭桌上一共四个煎鸡蛋。顾耀东碗里两个,多多碗里一个。饭桌中间的盘子里还放了一个。

顾悦西很是惊喜:“一顿饭四个蛋!我们家发财啦?”

耀东母亲把盘里剩下的一只煎蛋夹到她碗里,瞪了顾邦才一眼:“你爸爸亲自煎的。”

顾邦才嘟嘟囔囔地不敢吭声。

“还是回娘家好。”顾悦西高高兴兴地夹起来正要咬,这才看见鸡蛋朝下的一面已经煳了,顿时嚷嚷起来,“为什么顾耀东有两个煎蛋,我就只有一个煳的!”

多多依然在周围跑来跑去地玩闹:“因为舅舅是警察!”看到顾耀东挂在一旁的制服,多多偷偷穿在了身上。谁也没注意到,他从制服兜里摸出了户籍警的袖章。

顾悦西故作不满道:“偏心!”

“我还没嫌你三天两头回娘家蹭饭呢,没个结婚的样子。”耀东母亲话虽这么说,但顾悦西三天不回来蹭饭,她心里就空落落得像是丢了女儿。

“这不是多多爸爸又出海了嘛!”

“反正我已经把亭子间贴出去招租了,你的房间也是迟早要拿去出租的。等有了租客,你就搬回自己家,老老实实过日子。”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多多爸爸一回来,我就回家去。”

多多戴上袖章大喊着:“我也是警察啦!”

顾耀东转头一看,看到了他胳膊上的袖章。他惊得被面条呛了一口,多多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家门。

弄堂里,几个男人聚在路灯下打牌,几个女人在旁边嗑着瓜子闲聊。

多多穿着大得像浴袍的警察制服从顾家跑出来,边跑边喊:“我是警察——不许动!”一个下棋的男人端着茶杯起身,多多一头撞在了他身上。

男人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打趣地吓唬道:“哎哟!小鬼头,穿你舅舅的制服出来招摇,小心抓你去警察局!”

多多吓得站着一动不敢动,胳膊上的户籍警袖章掉在了地上。那个男人好奇地捡起来,看清上面的字:“咦?这怎么写的‘户籍警’?”说着,他拿给其他人看。

大家都面面相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七嘴八舌起来。

“户籍警?那就是查户口的蟹脚呀!”

“他们家耀东不是去当刑警吗?”

“看样子,是有人乱冒充金刚钻了。”

这个尴尬的发现,让他们立刻扔掉了牌局,凑在一起闲话起来。谁也没注意顾耀东走到了一旁,而顾耀东也不知道父母和姐姐就站在自己后面。

弄堂里的吴太太幸灾乐祸地拉着先生叫唤:“幸亏我那天拦着你没请他喝酒,不然钱就白花啦!”

另一个女人附和着:“要不是今天看见这个袖章,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哎哟,你说大家都邻里邻居的,顾家一家子还来这套。真没想到是这么虚荣的人。”

多多缩头缩脑地站在一群大人堆里不敢动弹。忽然从缝隙里看到了顾耀东,仿佛见到救星般大喊:“舅舅——!

众人这才看到顾耀东站在一旁,很是尴尬。

吴先生小声责怪妻子:“就你话多!”

多多又是一声大喊:“妈——”

顾耀东一怔,回头看去,家人都脸色难看地站在自己后面。而在更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来还挎包的沈青禾。

男人尴尬地把袖章递回来:“耀东……”

顾耀东接过袖章,无地自容地转身离开了。

吴太太也赔着笑:“顾太太,我们随口聊聊闲话,不要计较呀!我也不是说你们耀东不好……”

顾悦西像点燃的炮仗一样噼啪炸响了:“我们当然知道的呀!我们家耀东是东吴大学货真价实的高才生,刚毕业就进了警察局而且是上海警察总局,吴太太你怎么可能还嫌他不够好?你又不是那种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人!”

耀东母亲暗暗拽了她一下,想息事宁人。顾悦西生在福安弄,长在福安弄,从小到大谁都要让她三分。平日里甜的时候比谁都贴心可人,捉弄顾耀东的时候比谁都心狠手辣,但若有旁人敢讲她弟弟一句坏话,她是想也不想就会头一个替他出头。吴太太深知自己不是对手,一脸难堪地闭了嘴。

顾耀东闷头朝家走去,从沈青禾身边经过时,青禾把挎包递了过来。

“你的包落在车上了。”

“谢谢。”

“是夏处长让你去查户口的?”

“处长刚刚教育了我,下属不得妄议上级。”

沈青禾想起下午在仓库他被孤立的一幕,再看看眼前,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是刚一开口就被顾耀东打断了:“放心,下午在仓库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说完,他情绪低落地回了家。

沈青禾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转身离开了福安弄。

顾家的这个夜晚,既平静,也不平静。多多趴在床上被顾悦西揍屁股,揍得吱哇乱叫。顶楼晒台上倒是一如往昔的安宁。初夏的夜风轻轻吹着,陶盆里不知名的小花和架子上挂的荠菜轻轻晃着。顾邦才坐在晒台边抽烟,望着夜幕下的灯火,一言不发。

耀东母亲已经把那套警察制服洗干净了,刮破的口子也已经补上了。她正要把制服晒在晾衣绳上,顾耀东拿了过去:“我来吧。”

耀东母亲一把拿了回去:“赶紧下去休息。查一天户口也不轻松。”

“对不起,让你们丢人了。”

“靠自己吃饭有什么丢人的?再说户籍警也是警察,对不对呀耀东爸?”

顾邦才吐了口烟,笑眯眯地:“耀东啊,你妈妈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其实之前听说你当刑警,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怕你遇到危险。这下总算放心了,户籍警很安全,是个好工作!”

父母从来就不是善于说谎的人。顾耀东红了眼睛。

夜已经深了。客堂间没有开灯。

顾耀东一个人蹲在鞋柜前,借着月光,从挎包里拿出纸袋包着的蓝棠皮鞋,轻轻用布擦干净放进鞋柜,摆整齐。

这时,顾邦才轻轻走了过来,有些惆怅地站在他身边,看着那双皮鞋。

两父子谁也没有去开灯。

“查户口满大街跑,穿这双鞋……实在可惜了。”

“样子是有些过时了。时间久了,皮子也硬了,穿着肯定不舒服。你妈妈说得对,这种老家裳,还是放在家里看看就好了。”顾邦才笑着拍了拍耀东的肩膀,转身上楼了。

顾耀东沉默片刻,关上了鞋柜。其实他也说不清心底的失落是为了什么,是自己在刑二处和户籍科之间找不到位置?是与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警局?是那个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夏处长?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杨奎跟着王科达进了刑警一处的处长办公室,一进去,杨奎就很谨慎地关上了门。

瑞贤酒楼失手之后,王科达一直在秘密追查陈宪民,唯的一线索,就是叛徒石立由说陈宪民要定时服用一种叫科德孝的药物。

“现在上海能买到科德孝的医院,只有仁济、同仁和广慈。这是处方药,只有医生才能开药,而且病人必须登记身份。”杨奎交给王科达一张名单,“这些就是最近三个月买过科德孝的人。我看了,没有叫陈宪民的。”

王科达翻看名单:“这么说,他还有其他身份……把这上面所有的男性单独列个名单,让户籍科把底卡找出来。”

刑二处照旧是一派懒洋洋的氛围。唯一一个站着在活动的人,就是正在打扫卫生的顾耀东。

小喇叭朝一处张望了两眼,似乎没什么可看的,于是继续低头翻那本封面是泳装女郎的《海上女郎》杂志:“一处这两天好像没动静了,估计瑞贤酒楼那个案子没戏了。”

赵志勇:“到底跑了什么人?”

小喇叭:“听说是个杀人犯。”

顾耀东不由自主望向他们。

小喇叭和赵志勇、于胖子凑成了一堆,小声议论着。

“也可能只是幌子,谁知道呢?”

“还真有这个可能。去年刚签了《双十协定》,蒋主席说了,要以和平民主团结为第一基础,倡导政治民主化,党派平等合作,避免内战。所以现在就算抓共党,他们也得找个借口。”

夏继成已经在门边站了半天,没有人注意到他进来了。他看着顾耀东那副恨不得伸只耳朵过去偷听的样子着实可笑。他故意抬高声音喊道:“顾耀东。”

顾耀东吓得一个立正:“到!”

“怎么还不去户籍科报到?”

“马上去。”和夏继成对视的一瞬间,他赶紧看向别处。

夏继成心里明白这小警察在介意什么,嘴上只嘀咕了一句:“鬼鬼祟祟。”

赵志勇凑到顾耀东身边,小声说:“一会儿查户口你可千万别再多管闲事了!对新人来说,破不破案不重要,能每个月一分不少领薪水,那才最重要。你总不想再被扣三个月薪水吧?”说罢,他拍了拍新人的肩膀,起身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喊:“记住!除了查户口,就是天塌下来你都别管!”

静安寺附近,有一条小街,从前叫赫德路,前几年改了名叫常德路。路不长,半小时光景就能从头走到尾。

顾耀东从路口第一户人家登记过来,很快就到了195号。这是一栋七层楼高的法式公寓,铁门掩映在葱郁的法桐树下,使得原本就安静的住处更加清幽了。他拿着户口登记簿确认了楼牌号后敲响了铁门。

门房开门让顾耀东进去后他正要关门,一个记者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挤进了铁门。

门房赶紧把他往外推:“哎哎哎,你不能随便进去!”

“我跟刚才那位警官是一起的!”记者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跑进了公寓楼。

顾耀东拿着登记簿走进公寓楼门厅。光线有些昏暗,两位穿着讲究的女士刚好走进漆成绿色的老式奥斯汀电梯。他不想占用住户的空间,沿着一旁的木楼梯朝上走去。楼梯拐角处的窗台上,摆着精致花盆,种着被精心呵护的云竹。看得出,这栋楼里的住户都是体面人士。

顾耀东很快登记到了六楼。他看了看登记簿,敲响了602的房门。“请问丁放女士在吗?”

屋里没有动静。他又敲了好半天,屋里才有了回应:“哪位?”

“您好!我是上海市警察局警员,我来登记户口。”

说着话,他的余光瞥见有一名记者在楼梯口猥琐地张望。顾耀东一转头朝他看去,对方就立刻埋头假装拨弄相机。

屋里的女声传来:“门没锁,进来吧。”

顾耀东有些生疑地看了那名记者一眼,见对方也不再有什么动作,便推门进了屋。

屋里很凌乱,地上散落着书稿,书稿下面还露出一只被埋了一半的拖鞋。放眼望去,屋里最庞大的家具就是被塞得满满的书柜,但它依然不够用。桌上、沙发上、地上,到处都堆满书,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顾耀东看了半天,屋里并没有人。

洗手间的门关着。他以为屋子主人在里面,于是朝着洗手间一本正经地说道:“为配合市中心区域实施居民区管辖制,警局要重新登记户口。麻烦您出示户口簿。”

“这边。”一个年轻女孩从床后面探头出来。她随意扎着头发,鼻梁上驾着大大的眼镜,身上裹着毯子,像只从洞穴探头出来的兔子。

顾耀东这才发现自己在朝着一个没人的方向说话,赶紧转了个身,出示证件:“这是我的证件。”

丁放看也没看:“户口簿就在书柜左边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你自己拿吧。”说完,她又缩了回去,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将书稿放在膝盖上,继续写稿子,仿佛屋里没有其他人存在。

顾耀东只得识趣地自己翻出户口簿,又在桌上找了个没被书籍占用的空位,弓着身子一笔一画登记。

丁放的声音又一次从床背后传来:“登记完了放桌上,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

就在这时,那名记者讪笑着挤了进来:“警官,我找丁小姐办点事。”

丁放一听,从床后面噌地站起来:“你怎么进来的?”

记者朝顾耀东一指:“这位警官带我进来的!”

丁放显然很冒火:“你不是来登记户口吗?怎么能把陌生人带到别人家里来!”顾耀东一时有点蒙,正要解释,丁放已经转头跟记者说话了。

“都讲了多少次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东篱君。麻烦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了。”她很是不满地瞪了顾耀东一眼,嘀咕着:“居然连警察都能被收买。”

顾耀东很无奈:“丁小姐,你误会了,我和这位先生不认识。我是……”

话还没说完,记者又打断了他:“东篱君火遍了整个上海文坛,但是一直不肯露面。这不就是你们明星用来吊人胃口的小伎俩吗?我跟踪你一个月了,不会错的。”

顾耀东看着他死皮赖脸的样子,有些厌恶。但自己是名户籍警,任务是登记,不应该再卷入一场没头没脑的纠纷。于是他把户口簿放到桌上:“我登记完了。谢谢。”

丁放冷冷地回道:“既然查完了那就请离开。麻烦把这位先生也带出去。”

顾耀东看着记者,也不说话。那人瞟了瞟他的警察制服,装作低眉顺眼地跟着朝门口走去。

二人走出房间,顾耀东刚要关门,记者突然伸了只脚抵着,小声说:“一点小误会,是私事。我跟丁小姐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既是私事,也不好再劝什么。顾耀东走了两步,犹豫片刻还是回来对屋里的丁放说:“根据民事法,如果有人通过非法手段私闯民宅,您可以马上报警。如果妨碍您的人身自由,那就又多一项罪名。”说罢,他看了那名记者一眼,转身离开了。

记者朝他的背影无声地骂了两句。

丁放快步过来关门,记者硬是用脚抵开门,挤了进去。

“你干什么?”

顾耀东听见丁放有些慌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在楼梯拐角停了下来。窗台上的陶盆已经长了青苔,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能看到灰尘在光束里飞舞。他盯着灰尘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继续朝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