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劳斯莱斯汽车

莱拉很早就醒了,她发觉这是一个安静而温暖的早晨,似乎这个城市除了安静的夏季,没有其他季节。她溜下床,来到楼下,听见外面的海上有孩子的声音,于是她走过去看他们在干什么。

在阳光照耀下的港口,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划着脚踏船驶过港口,飞快地划向码头台阶。当他们看见莱拉时,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然后又飞快地划起来。首先到达的那只船因为动作太猛撞到了台阶上,有一个人掉进了水里,他试图爬上另一只船,结果把那只船也弄翻了,于是他们就一起泼起水来,仿佛前一天晚上的恐惧从未存在过。莱拉心想,他们比在那座塔旁的大部分孩子年龄都小,于是她也到水里加入他们的行列,潘特莱蒙则变成她身边一条闪闪发亮的小银鱼。她从没觉得和其他孩子交谈有什么困难,很快他们就围着她坐在水中温暖的石头上,他们的衬衫一会儿就在太阳下晒干了。可怜的潘特莱蒙只好又藏进她的口袋,变成一只青蛙,躲在清凉的湿棉布下。

“你要对那只猫怎么样?”

“你真的能赶跑坏运气吗?”

“你从哪儿来?”

“你那个朋友不怕妖怪吗?”

“威尔什么都不怕,”莱拉答道,“我也是。你们为什么害怕猫?”

“你不知道关于猫的事吗?”最大的男孩不相信地问道,“猫的身体里有魔鬼。你必须杀死你看见的每一只猫。他们会咬你,还会把魔鬼放进你的身体。还有,你跟那只大豹子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他指的是变成豹子的潘特莱蒙,于是她天真地摇了摇头。

“你们一定是在做梦,”她说,“很多东西在月光下看起来显得不一样。但我和威尔,我们来的那个世界没有妖怪,所以我们不太了解它们。”

“如果你看不见它们,那你就是安全的,”一个男孩说,“你要是能看见它们,它们就会抓住你,是我爸爸说的。它们就抓住了他。”

“现在它们都在这儿吗,在我们周围?”

“是啊,”一个女孩说,她伸出手,抓住一把空气,骄傲地说,“现在我就抓住了一个!”

“它们伤害不了我们,”一个男孩说,“所以我们也伤害不了它们。”

“这个世界一直都有妖怪吗?”莱拉问。

“是的,”一个男孩说道。另一个却说:“不,它们是很久以前来的,几百年之前。”

“它们来是因为那个协会。”第三个小孩说。

“那个什么?”莱拉问。

“才不是呢!”女孩说,“我奶奶说他们来是因为人变得很坏,所以上帝派他们来惩罚我们。”

“你奶奶什么都不懂,”一个男孩说,“你的奶奶长着胡子,她是一只山羊。”

“那个协会是怎么回事?”莱拉坚持问道。

“你知道那座天使之塔,”一个男孩说,“那座石塔,它就属于协会,那里有一个秘密的地方。协会的人什么都懂,哲学、炼金术,他们知道各种各样的事。

是他们把妖怪放了进来。”

“不对,”另一个男孩说,“它们是从星星那儿来的。”

“对的!就是那么发生的。几百年前,协会的人分离了某种金属,铅,他想把它变成金子。他把它分割得越来越小,直到他所能达到的最小程度,没有比那再小的东西了,小得你根本看不见。但他把那也分割开了,就在那最小的一块里装着所有的妖怪,被紧紧地压在一起,互相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旦当他切开它,乒!它们都冒了出来,之后它们就一直待在这儿,我爸爸这么说的。”

“现在那座塔里还有协会的人吗?”莱拉问道。

“没有!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逃走了。”女孩说。

“那座塔里一个人也没有,那儿闹鬼,”一个男孩说,“所以那只猫从那儿出来。我们不会去那儿,没有一个小孩会去那儿,那儿真可怕。”

“协会的人不怕到那儿去。”另一个男孩说。

“他们有特殊的魔法,或是别的什么。他们很贪婪,他们靠穷人生活,”女孩说,“穷人做所有的工作,协会的人却游手好闲。”“但现在那座塔里一个人都没有吗?”莱拉问道,“一个大人都没有吗?”

“这个城市里压根就没有大人!”

“他们不敢待在这儿。”

但她曾经看见在那座塔上有一个年轻人,她对此坚信不疑。那些孩子们说话的方式中有什么东西,就像熟练的撒谎者。她一见面就能识破撒谎的人,他们在撒谎。

她突然想起小保罗曾经说过,他和安吉莉卡有个哥哥,图利奥,他也在这座城市,安吉莉卡还嘘声制止了他……她见过的那个年轻人会不会是他们的哥哥呢?

她离开了,让他们自己去捞起他们的船划回海滩。她走进房间去煮咖啡,再去看看威尔醒了没有。他还在睡觉,那只猫蜷在他的脚边,而莱拉急着去见她的院士,于是她写了一张纸条放在他床边的地板上,然后她就拿起背包出发了,去找那个窗口。

她走的那条路要经过他们昨天晚上去过的小广场。但现在那儿空无一人,阳光照在古老的塔前,照在门廊边模糊的雕刻上:合拢翅膀的人的形状。他们的面目被数世纪的风吹日晒侵蚀了,但在那静默中仍然表达出一种权威、怜悯和智慧的力量。

“天使。”潘特莱蒙说道,现在他变成了一只蟋蟀,站在莱拉的肩头。

“也许是妖怪。”莱拉说。

“不!他们说这是什么安琪,”他坚持道,“那肯定是天使。”

“我们要进去吗?”

他们仰头看着那扇装饰着黑色铰链的巨大的橡木门,靠近大门的那几级台阶已经破损不堪,门开着一道缝。除了莱拉自己的恐惧,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走进那扇门。

她踮着脚尖走到台阶的最上面,从门缝向里张望,她只能依稀看见一个黑洞洞的石头大厅,潘特莱蒙焦急地在她肩头拍打着翅膀,就像他们在乔丹学院的地下室和那些头颅开玩笑时一样。不过现在她变聪明了些,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跑下台阶,离开广场,走向明媚阳光下的棕榈树大道。她确信没人看着她的时候,她穿过那个窗口,来到了威尔的牛津。

四十分钟后她再次来到物理大楼,和门卫交涉,不过这次她手中有一张王牌。

“你去问马隆博士好了,”她甜甜地说,“你只要问她就行了,她会告诉你的。”

门卫拿起电话,按动号码,然后开始说话。莱拉充满怜悯地看着他,他们甚至没给他一个房间让他坐在里面,就像真正的牛津学院一样,他们只让他坐在一张大大的木头柜台后面,好像这是一家商店似的。

“好了,”门房转过身来说道,“她让你上去。注意,你别去其他地方。”

“是,我不会的。”她娴静地答道,好像一个听话的乖女孩。

可是到了楼上她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她刚刚路过一扇标着“女士”的门时,那门突然开了,马隆博士无声地示意莱拉进去。

她困惑地走了进去。这儿不是实验室,这是一个洗手间,而且马隆博士很紧张。

她说,“莱拉,实验室里还有别人——可能是警察,他们知道昨天你来找过我——我不知道他们要查什么,但我不喜欢。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怎么知道我来找过你?”

“我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明白他们的意思——”

“哦,那我可以对他们撒谎,这好办。”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门外的走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马隆博士?你见到那个孩子了吗?”

“是的,”马隆博士喊道,“我正领她去洗手间……”

她完全没必要那么紧张,莱拉想,不过也许她还不习惯危险的情况。

走廊里的那个女人很年轻,衣着得体。当莱拉出来的时候,她试图对她微笑,可她的眼神却依然尖锐,带着怀疑。

“你好,”她说,“你是莱拉吗?”

“是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克利福德警官,进来吧。”

莱拉觉得这位警官有毛病,好像这是她自己的实验室似的,但她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她感到一阵后悔,她不该来这儿,她知道真理仪想让她做什么,但那可不是这件事。她疑虑重重地站在门口。

房间里已经有一个白色眉毛、高大威严的男人。莱拉知道院士看上去应该是什么样,他们俩谁都不是院士。

“进来吧,莱拉,”克利福德警官又说道,“没关系,这是沃尔特斯警督。”

“你好,莱拉,”那人说,“我已经从马隆博士那儿听说你很多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她说。

“不难,”他微笑着说,“来,坐下吧,莱拉。”

他推了一张椅子给她。莱拉小心地坐下,她听见门自动关上了。马隆博士就站在旁边。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蟋蟀躲在莱拉胸前的口袋里,她能感觉到他在她的胸口处焦虑不安,她希望那颤抖不要显露出来。她向他传递着想法,让他不要乱动。

“你从哪儿来,莱拉?”沃尔特斯警督问道。

如果她说是牛津的话,他们很容易盘问出来,但她也不能说她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些人很危险,他们一下子想要了解更多。她想到她惟一知道的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名:那就是威尔来自的地方。

“温彻斯特。”她说。

“你跟人打过架,是不是,莱拉?”警督说,“你身上那些青紫是怎么回事?

脸上有一块,腿上还有一块——有人打你了吗?”

“没有。”莱拉说。

“你上学吗,莱拉?”

“是的,有时候上。”她补充道。

“难道今天你不该待在学校里吗?”

她没说话,她觉得越来越不自在。她看着马隆博士,她不高兴地紧绷着脸。

“我是来见马隆博士的。”莱拉说道。

“你住在牛津吗,莱拉?你住在哪儿?”

“跟几个人在一起,”她说,“是一些朋友。”

“他们的地址是什么?”

“地址叫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很容易就能找到,但我记不住那条街的名称。”

“他们是什么人?”

“是我父亲的朋友。”她说。

“哦,我明白了。你是怎么找到马隆博士的?”

“因为我父亲也是一个物理学家,他认识她。”

现在容易多了,她想。她开始放松,撒谎也更加流利了。

“她向你展示了她的研究,是不是?”

“是的,有屏幕的仪器……对,就是那些。”

“你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是不是?科学,以及类似的东西?”

“是的,特别是物理。”

“你长大了想当科学家吗?”

问这种问题是要被回敬一个白眼的,他的确得了一个。但他并没有觉得窘迫。

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快速扫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女人,然后又回到莱拉身上。

“你是不是对马隆博士向你展示的东西感到很惊奇?”

“有一点儿,但我已经预料到了。”

“是因为你父亲吗?”

“是的,因为他做的是同样的研究。”

“哦,是这样。那你能理解吗?”

“理解一部分。”

“那你的父亲在研究黑暗物质,是吗?”

“是的。”

“他的研究进展和马隆博士一样吗?”

“他们研究的方式不太一样,有些研究他做得更好,但那台屏幕可以显示词句的仪器——他没有那样的仪器。”

“威尔也和你的朋友在一起吗?”

“是的,他——”

她停住了,她知道她犯了个可怕的错误。

他们也知道,而且立刻站起来,打算拦住她,但不知怎么马隆博士挡了道,那个警官被绊倒了,又堵住了警督的路。这就给了莱拉时间箭一般地飞跑出去,她“砰”地一声关上身后的门,用尽力量跑向楼梯。

有两个穿白色外套的男人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她撞在他们身上。潘特莱蒙突然变成一只乌鸦,发出尖叫,扑打着翅膀,他们被吓了一大跳,跌倒在地。于是她挣脱了他们的手,跑下最后一段楼梯,来到大厅。那个门卫刚刚放下电话,在柜台后面一边跑一边叫道:“哎!停下!你!”

但他要抬起的那块柜台板在另一头,于是她在他跑出来抓住她之前到了转门前面。

在她身后,电梯门开了,那个浅色头发的人跑了出来,他跑得那么快,那么猛——而那扇门却转不动!潘特莱蒙向她尖叫:他们推反了方向!

她因为恐惧而发出尖叫,她转了个身,用她小小身体的重量推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希望能转动它。她及时推动了那扇门,逃脱了门卫,门卫恰好又堵住了浅头发的人的路,因此莱拉才得以在他们出来之前逃脱。

她毫不在意路上的车流和刺耳的刹车声,她穿过马路,跑向高楼之间的空地,又跑到一条双向都有汽车驶过的马路,她躲闪着自行车,她跑得够快的,那个浅头发的人总是在她身后——哦,他太可怕了!

她跑进一个花园,跳过篱笆,穿过灌木丛——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黑色小鸟飞在她头顶,告诉她该走哪条路。她蜷缩在一个煤仓下面,听到那个人飞奔而过的脚步声,却没听见他的喘气声,他那么强壮,跑得那么快。潘特莱蒙说道:“现在回去!回到那条路上——”

于是她溜出躲藏的地方,跑过草地,跑出花园大门,又来到班伯里路上的开阔地带,她再次在刺耳的刹车声中东躲西闪地穿过马路,跑向瑙伦花园[ 瑙伦花园(Norham Garden ),在牛津] ,公园附近有一条僻静的小路,两旁种着树,公园附近还有一些高大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屋。

她停下来喘气。在一座花园前有一道高大的篱笆,篱笆前是一堵矮墙,她钻进女贞树的树阴里,坐了下来。

“她帮了我们!”潘特莱蒙说,“马隆博士挡住了他们的路。她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边,她站在我们这边。”

“哦,潘,”她说道,“刚才我不该提到威尔。我应该多加小心——”

“我们就不该来。”他严肃地说。

“我知道,那也……”

她没来得及责备自己,因为潘特莱蒙拍打着他的翅膀,说道:“注意——在你后面——”,他立刻又变成一只蟋蟀,钻进了她的口袋。

她站起来刚要跑,突然看见一辆宽大的深蓝色汽车无声无息地驶向她身旁的甬道,她的两边都被包围了。但这时汽车的后窗被摇了下来,里面伸出一张她认识的脸。

“利齐,”博物馆里的老头说道,“真高兴又看见你。我可以送你一段吗?”

他打开门,往里挪了挪,在他旁边让出座位。潘特莱蒙隔着薄薄的棉布捏她,但她还是抓起背包立即坐了进去。那个人斜身越过她,伸手关上了车门。

“你看上去很匆忙,”他说,“你要去哪儿?”

“请送我去萨默敦。”她说。

司机戴着一顶尖帽子。车里舒适豪华,老头的科隆香水在封闭的车厢里很刺鼻。汽车无声地驶离了甬道。

“你刚才去哪儿了,利齐?”老头问道,“你有没有了解到更多关于那些头颅的事?”

“是的。”她扭身从后窗向外看去,浅头发的人已不见了踪影,她终于逃脱了!那人肯定不会想到,现在她正平安无事地和这么一个有钱人坐在豪华轿车里。

她有一种短暂的胜利感。

“我也做了些调查,”他说,“我的一个考古学家朋友告诉我,他们还收藏了其他几个头颅,和陈列着的那些一样。有一些真是非常古老,是尼安德特人[ 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 ),旧石器时代中期的古人化石,分布在欧洲、北非、西亚和中亚,最初发现于德国杜塞尔多夫地区附近尼安德特河流域的洞穴中,故名] 的头颅,你知道吧。”

“是的,我也听说了。”莱拉说道,虽然她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你的朋友好吗?”

“什么朋友?”莱拉问道。她有些警觉,她刚才是不是又跟他提威尔的名字了?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朋友。”

“哦,是的。她很好,谢谢你。”

“她是干什么的?是考古学家吗?”

“哦……她是个物理学家,她研究黑暗物质。”莱拉说道,她还没回过神来。

在这个世界,撒谎比她原先想的要难得多。有一种感觉一直在提醒她:这个老头似曾相识,但她就是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

“黑暗物质?”他说,“真有趣!我今天在《泰晤士报》上看到了有关它的报道。宇宙中充满了这种神秘的物质,但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什么!你的朋友正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是吗?”

“是的,她知道很多。”

“你将来想干什么,利齐?你也想研究物理吗?”

“也许吧,”莱拉说,“说不定。”

司机轻轻咳嗽了一声,放慢了车速。

“好了,萨默敦到了,”老人说,“你想在哪儿下车?”

“哦,就停在商店那边吧,我可以从那儿走过去。”莱拉说,“谢谢你。”

“左转到南大街,然后停在右边,好吗,艾伦。”老头说。

“好的,先生。”司机答道。

一分钟后汽车无声地停在一个公共图书馆前。老头打开他那边的车门,这样莱拉就不得不从老头的膝盖上爬过去,虽然地方很大,但莱拉还是感到很别扭,她不想碰到他,虽然他衣冠楚楚。

“别忘了你的背包。”他说着把包递给她。

“谢谢。”她说。

“希望能再见到你,利齐。”他说,“向你的朋友问好。”

“再见。”她说。她在甬道上磨磨蹭蹭地走着,直到那辆车拐弯从视线中消失后,她才向那排角树走去。她对那个浅头发的人有一种预感,她想问问真理仪。

威尔又开始读父亲的信。他坐在阳台上,听着在远处港口跳水的孩子们的叫喊声,读着写在布纹航空信笺上的清晰的字迹,想像着写信人的面貌,又一遍遍地看提到那个婴儿——也就是他——的那一段。

他听到莱拉从不远处跑来的脚步声,于是他把信放进口袋里,站了起来,几乎就在同时莱拉站在了他面前,双眼圆睁,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难以自控、疯狂咆哮的野猫。很少哭泣的她现在却愤怒地抽泣着,她胸膛起伏着,牙关紧咬。她扑向他,一把抓住他的双臂喊道:“杀了他!杀了他!我想让他死!我希望埃欧雷克在这儿!哦,威尔,我错了,我很抱歉——”

“怎么了?怎么回事?”

“那个老头——他纯粹是个卑鄙下流的小偷。他偷走了它,威尔!他偷走了我的真理仪!那个穿着华丽衣服、有仆人给他开车的臭老头。哦,今天早晨我干了这么多错事——哦,我——”

她抽抽噎噎地哭得那么伤心,他觉得她会把心哭碎的。其实她的心的确快碎了,因为她扑倒在地上,大声号哭,身体在战栗。潘特莱蒙变成一匹狼,在她身边发出痛苦的悲号声。

远处的水面上,孩子们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用手遮住眼睛向这里张望。威尔在她身边坐下,摇晃着她的肩膀。

“停下!别哭了!”他说,“从头说给我听。什么老头?发生什么事了?”

“你会生气的。我发誓不说出你的,我发过誓,可是后来……”她抽泣着,潘特莱蒙又变成了一只笨头笨脑的小狗,耷拉着耳朵,摇晃着尾巴,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威尔明白莱拉一定干了什么羞于对他启齿的事情,于是他对精灵开了口。

“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他说。

潘特莱蒙说:“我们去找院士,可那儿还有别人——一男一女——他们对我们耍花招。他们先问了一大堆问题,然后就问到了你,我们没反应过来,就说出认识你,然后我们就逃走了——”

莱拉的双手捂着脸,头使劲低向地面。激动中的潘特莱蒙则不停地变换着形状:狗、小鸟、猫、白貂。

“那个人长什么样?”威尔问。

“大个子,”莱拉瓮声瓮气地说,“很结实,浅色的眼睛……”

“你从那个窗口过来时被他看见了吗?”

“没有,但是……”

“那好,那他就不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但真理仪!”她喊道,立刻猛地坐直了身体,她那张表情激动的脸僵住了,像一张希腊面具。

“对,”威尔说,“跟我说说这件事。”

她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告诉他发生的事:那个老头昨天怎样看见她在博物馆里用真理仪;今天他怎样停下车,而她又怎样急于逃脱浅头发的人的追赶;他怎样把车停在路的另一边,因此她不得不从他身边爬过去才能下车,他一定是趁着递给她背包的时候迅速拿走了真理仪……他看出她备受打击,但却不明白她为什么内疚。这时她又说道:“还有,威尔,求求你。我做了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因为真理仪告诉我必须停止寻找尘埃——至少我想它是这意思——我必须帮助你找到父亲。我本来可以做到,如果有真理仪,不管你父亲在哪儿我都可以帮你找到他。但我没听它的,却只干了我想干的事,我真不该……”

他曾见过她用真理仪,知道它能告诉她真理,他转过身去。她抓住他的手,但他挣脱开来,走到了水边,孩子们又开始在港口玩耍。莱拉跑到他身边说道:“威尔,我很抱歉——”

“那有什么用?我可不管你抱歉不抱歉,你已经这么干了。”

“但是,威尔,我们应该互相帮助,只有你和我,因为再没有别人了!”

“我不知道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但是……”

她说了一半停住了,她眼中突然升起一线亮光,她转身跑到被扔在路边的背包旁,飞快地翻找着。

“我知道他是谁了!还有他住在哪儿!看!”她说着举起一张白色的小卡片,“他在博物馆给了我这个!我们可以去把真理仪拿回来!”

威尔接过那张小卡片,上面印着:查尔斯?拉特罗姆爵士,高级英帝国勋爵士莱姆菲尔德公馆老海丁顿牛津“他是爵士,”他说,“一个爵士,那就是说人们自然会相信他,而不会相信我们。你究竟想让我干什么?报告警察?警察正在到处找我!即使他们昨天没有,那现在一定在找我。如果你一个人去,他们现在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认识我,所以那也行不通。”

“我们可以偷,我们可以到他的房子里偷,我知道海丁顿在哪儿,我的牛津也有一个海丁顿,不是很远。我们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到那儿,很容易的。”

“你真蠢。”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会立马过去把他的脖子拧下来,我真希望他在这儿,他会——”

但她住口了,威尔正看着她,她很害怕。如果披甲熊这样看着她,她也会胆怯害怕的,虽然威尔很年轻,但他的眼神中有些东西和披甲熊很像。

“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么愚蠢的想法,”他说,“你觉得我们能偷偷摸摸地溜到他的房子里把它偷出来吗?你得想一想,动动你的脑筋。如果他是一个有钱人,那他一定有各种防盗警报和机关,到时候肯定警铃大作,红外线控制的特制锁和灯光会自动启动——”

“我从没听说过那些,”莱拉说,“我们的世界没有那些东西,我不可能知道那些,威尔。”

“那好,想一想吧:他有整幢大房子来藏它,小偷得用多长时间才能翻遍屋里的橱柜抽屉和每个角落?那伙人到我家花了好几个小时也没翻出他们要找的东西,我打赌他的房子比我们家要大得多,也许还有一个保险柜。所以即使我们进了他家,也不可能在警察来之前找到它。”

她低下了头,他说的都是事实。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她问。

他没有回答。但毫无疑问,她说的是“我们”。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已经跟她绑在一起了。

他在阳台和水边来回踱步,他拍打着双手,想找出答案,但没找到,于是他愤怒地摇着头。

“那就……去吧,”他说,“就去那儿见他。别让你的院士帮忙,即使警察没去找她也不行,她肯定会相信他们,而不是我们。如果我们进了他家,至少会知道主要的房间在哪儿,那就有了开头。”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就进屋了,他把信藏在他睡觉的那个房间的枕头下。这样,即使他被抓住,他们也永远不会得到那些信。

莱拉在阳台上等着,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麻雀栖息在她肩头,她看上去稍微高兴了些。

“我们会把它拿回来的,”她说,“我能感觉得到。”

他什么也没说。于是,他们就向着那个窗口出发了。

他们花了一个半小时走到海丁顿。莱拉领路,他们绕过市中心,威尔则随时观察着四周,一句话也不说。对莱拉来说,目前比她以往的任何经历都艰难,甚至比在北极去伯尔凡加的路途还要艰难,那时她身边还有吉卜赛人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虽然那片冻土地带充满危险,但那些危险是可以看得见的,而在这儿,这个既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城市,危险可能会以友好的形式出现,而背信弃义则带着笑容,气味芬芳。就算他们没杀死她或把她和潘特莱蒙分开,但他们夺走了她惟一的向导。没了真理仪,她只是……只是一个迷路的小女孩。

莱姆菲尔德公馆的外墙是暖洋洋的蜂蜜色,前面的半面墙上长满了弗吉尼亚爬墙虎。这栋房子矗立在一座被精心照料的大花园里,一侧是灌木丛,一条碎石车道一直通往前面的大门,还有一间可以停两辆车的车库,那辆劳斯莱斯车就停在车库门前的左侧。威尔看到的一切都在述说着这里的财富和权力,那种英国的上层人士梦想的某种优越感。有什么让他咬紧了牙,一开始他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突然想起来,他小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带他去了一幢和这差不多的豪宅,他们穿了最好的衣服,他做出了最文雅的举止,可是有个老头和老太太让母亲哭了起来,当他们离开那栋房子的时候,她还在哭……莱拉看见他呼吸急促,捏紧了拳头,她敏感地知道她不该问为什么,那是他的事情,和她无关。不一会儿,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好,”他说,“我们可以试试。”

他迈上车道,莱拉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们觉得自己毫无遮挡地暴露着。

门上有一个老旧的门铃,就像莱拉的世界里的一样,威尔不知道该按哪个地方,莱拉指给他看他才知道。他们拉动门铃,房子里很远的地方响起了铃声。

来开门的是那天开车的仆人,不过今天他没戴那顶帽子。他先看看威尔,然后又看看莱拉,他的表情稍微有些变化。

“我们想见查尔斯?拉特罗姆爵士。”威尔说。

他翘着下巴,就像那天在塔前面对那些扔石块的孩子们一样,那个仆人点了点头。

“在这儿等着,”他说,“我去通报查尔斯爵士。”

他关上了门。那门是用坚硬的橡木做的,两把沉重的大锁分别锁住门的上面和底端,虽然威尔认为理智的小偷是不会尝试从大门进去的。门前很显眼的地方安着防盗报警器,左右各有一盏聚光灯,他们连走近这栋房子都不可能,更不要说破门而入了。

门后传来不慌不忙的脚步声,这时门又开了。威尔抬头看着那人那张贪婪的脸,他吃惊地发现,他显出一副平静威严的样子,没有丝毫负疚或羞愧。

威尔感觉到莱拉在他身旁怒不可遏,于是他很快地说:“对不起,莱拉认为,早些时候她搭你车的时候不小心把她的东西落在车里了。”

“莱拉?我不认识什么莱拉,这真是个不寻常的名字。我认识一个叫利齐的小女孩,你是谁?”

威尔暗暗骂着自己的坏记性,他说:“我是她的哥哥,我叫马克。”

“哦,哈罗,利齐,或是莱拉,你们进来吧。”

他站到一边。威尔和莱拉都没有料到他会这样,他们不太肯定地走了进来。

大厅里很昏暗,闻起来有一股蜂蜡和花香的味道。厅里到处都光可鉴人,墙边有一个桃花心木柜子,陈列着美丽的瓷像。威尔发现那个仆人立在一旁,仿佛在等待召唤。

“到我书房来,”查尔斯爵士说着打开大厅另一扇门。

他彬彬有礼,甚至显得很好客,但他的举止中有某些东西使威尔很警惕。书房宽大舒适,散发出雪茄烟味,还摆着真皮的扶手椅,书房中似乎满是书架、图画和打猎纪念品,还有三四个玻璃门的柜子,陈列着古老的科学仪器——铜制显微镜、包着绿色皮革的望远镜、六分仪、指南针。这就不难看出他为什么要那台真理仪了。

“坐下。”查尔斯爵士指着一张沙发说。他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继续说道:“怎么样?你们要说什么?”

“你偷了——”莱拉急切地说道,但威尔看了她一眼,她停住了。

“莱拉认为她的东西落在了你的车里,”他又开始说道,“我们来把它拿回去。”

“你指的是它吗?”他说着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天鹅绒包裹。莱拉站了起来,但他毫不理会,他打开包裹,金碧辉煌的真理仪展现在他手中。

“是的!”莱拉脱口而出,她伸手去拿。

但他合上了手掌。桌面很宽,她够不着。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其他动作,他已经转了个身,把真理仪放进玻璃门橱柜,上了锁,把钥匙放进了马甲口袋。

“可它不是你的,利齐,”他说,“或莱拉,如果那是你的名字的话。”

“是我的!那是我的真理仪!”

他悲哀而沉重地摇摇头,好像他虽然不愿意责备她,但他这么做完全是为她好一样。“我认为对这个问题至少还有相当多的疑问。”他说。

“可那是她的!”威尔说,“的确是!她给我看过!我知道那是她的!”

“你看,我认为你得证明这一点,”他说,“我不需要任何证明,因为现在它在我手里,这就意味着它是我的,就像我收藏的其他东西一样。我必须说,莱拉,我很惊讶地发现你那么不诚实——”

“我没有不诚实!”莱拉喊道。

“哦,可你是这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利齐,现在我知道你有另外一个名字。坦率地说,你没有任何办法使别人相信这么珍贵的东西属于你。这样吧,我们叫警察来。”

他扭头去叫他的仆人。

查尔斯爵士还没来得及说完,威尔就喊道:“不,等一下——”,而就在这时,莱拉绕着桌子跑起来,潘特莱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出现在她的臂弯里。

他变成一只咆哮的野猫,向那个老头龇牙咧嘴,发出嘶嘶的声音。查尔斯爵士对突然出现的精灵眨了眨眼,却没有退缩。

“你甚至不知道你偷的是什么,”莱拉吼道,“你见过我用它,你就想偷,然后你就偷走了它。但你——你——你比我母亲还坏,至少她还知道它很重要!

你却只把它放在盒子里不管不问!你真该去死!如果我能做到,我会叫人杀了你,你不配活着,你是——”

她说不下去了,她所能做的就是向他脸上吐唾沫,于是她就使劲地这么干了。

威尔静静地坐着,观察着四周,牢记着每样东西所在的位置。

查尔斯爵士平静地抖开一块丝绸手帕擦了擦。

“你有没有一点自控力?”他说,“去,坐下,你这肮脏的小孩。”

莱拉的身体颤抖着,她感到泪水涌出了眼眶,她猛地坐在了沙发上,潘特莱蒙成了一只猫,他站在莱拉的膝盖上,竖着尾巴,瞪着那个老头。

威尔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他感到困惑不解。查尔斯爵士早就可以把他们赶出去,他在玩什么花招呢?

这时他看见了一幕奇怪的景象,那景象那么奇怪,他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想像。从查尔斯爵士的亚麻上衣的袖子里,在那雪白的衬衫袖口,出现了一个翠绿色的蛇头,窜吐着黑色的信子,布满锁子甲般的鳞片的蛇头上是一双带着金边的黑眼睛,它们来回打量着莱拉和威尔。她因为愤怒压根没看见它,威尔也只看见了一会儿,然后它就又缩进老头的袖子里,但这就已经让他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查尔斯爵士来到窗口附近的座位,平静地坐下,手抚着裤子上的皱褶。

“我觉得你们最好听我说,而不是不加控制地做出这种举动,”他说,“你们的确没有任何选择,那台仪器现在归我了,它会一直在我这儿,我需要它,我是个收藏家。你可以吐唾沫,跺脚,尖叫,想怎么样都可以。但等到你说服任何人听你讲的时候,我就会有很多文件证明我已经买下了它,我很容易做到这一点,这样你们就再也拿不回它了。”

现在他们俩都沉默了。他还没有结束,一股巨大的困惑使莱拉的心跳变得缓慢,使整个房间都沉寂下来。

“不过,”他继续说道,“我有一样更想要的东西,但我自己拿不到它,我想和你做个交易,你把我要的东西拿来,我就还给你——你叫它什么?”

“真理仪。”莱拉嗓音嘶哑地说。

“真理仪,真是有趣。真理——那些符号——是的,我明白了。”

“你要的东西是什么?”威尔问道,“它在哪儿?”

“它在我去不了但你们能去的一个地方。我很清楚你们已经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人口,我猜那儿离萨默敦不远,今天上午,利齐,或是莱拉就是在那儿下的车。

入口的那一侧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大人的世界。到现在为止我说得对吗?

你们知道,建造这个入口的人有一把刀,他把那把刀藏在那个世界里,他非常害怕,他有他的理由。如果他的确在我说的那个地方的话,那他应该在那座门口雕刻着天使的古老的石塔里,那座天使之塔。

“那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我不管你们怎么去做,我要得到那把刀。把它拿来给我,你们就可以拿走真理仪。虽然失去它我会很难受,但我是一个遵守诺言的人。你们要做的就是:把那把刀拿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