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闲来无事不从容(1)
“惨了……”卢大老板眯着笑眼,低头这样想着惨事:“面担忘了拿……”自己太率性了,布庄里走得仓促。居然忘了把面担扛走,这可怎么办呢?没了面担,便得一路行乞回山东,千里路、万尺爬,大食嗟来食,届时丑闻传回老家,不免愧对九天上的列祖列宗,连孔老夫子也要把自己扫地出门,不许自己再丢孔门儒生的脸。
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能做乞丐呢?因而所以,必也当然……自己定得想法子把面担弄回来,至于是否会再次撞见了“她”,那就听天由命了。
忽然间,卢老板哈哈笑了起来,只想痛饮一壶烈酒,便兴冲冲在街上奔跑起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里又一里路经过,沿着旧时回忆去走,不多时,果然来了一处热闹地方,正是北京最紧华的“城南天桥”。
这天桥自古便是北京的游艺园,城里杂耍演艺、南昆北曲,全在此地聚集。卢云四下瞧望,只见此时早过了子时,已在元宵下半夜,可此地却是越晚越热闹,街上沽酒卖茶的、射虎猜谜的,早已挤满了大街,望之洋洋喜气,竟不减景泰当年的景趣。
方今十年大战,前线军情吃紧,打得血肉横飞,没想京城百姓年照过、酒照喝,仍是这幅太平歌舞的气象;卢云多年没来天桥,自也没心思多想什么,便去寻找合适地方饮酒。
时光匆匆,旧店铺全不见了,也不知是改了店名、抑或是关门大吉,正感慨问,忽见一面墙上张贴大红榜,其上高悬文字,题榜曰:“算命不求人”。
算命不求人,那是要求谁呢?卢云微微一奇,便行了过去,就着红榜来瞧,只见上头写道:“天罡祖师吴半仙造惠世人,秤骨神术密法公开,君以年月时日四柱合算,当知命身荣枯。”
卢云啊了一声:心道::“这是八字秤重。”
世上相命之法千奇百怪,有看手相的、有看面柏的,更有推八字、算四柱的,可说琳琅满目,其中尤以八字怦
子不语怪力乱神,又曰“不知生、焉知死”,便是勉励君子自强,莫要沉迷于命理术数,卢云低头来瞧榜文,见都是些推命诗词,又是什么“加官晋爵、娶妻生产”,又是什么“横发横破、富贵难久”,卢云摇头一笑:心道:“我要是年轻十岁,或还来看它一看,可现下行尸定肉,便算让我做到了宰辅,却又有何滋味?”
一个人到了卢云这个境界,那是什么都不缺了,鬼门关闯了、状元梦也做了,明朝路边横死,也下过黄上覆面,连送终洒泪的世不缺。就是这样,什么都缺,那就什么都不缺了。卢云哈哈大笑,状极潇洒,想那人生数十寒暑,不如一碗水酒香甜、他一脸闲适,正要去寻饮酒地方,骤然问心念一动,却又让他怔怔垂下头来,脸上现出了温柔神色。
此生了无牵挂,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了,可唯一萦怀的……也只剩她了。卢云撇望红榜,想起了顾倩兮的后丰生幸福,已是思绪如潮。
倩兮已经嫁了,她的丈夫高宫重爵,正是那神通广大的杨肃观。照理她得婿如此,后半辈子必是衣食无缺,可人生不光是填饱肚子,婆媳相待如何、夫妇恩爱如何,样样都干系日子能否快活。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道:“怎么办?倘使倩兮有何心事,我要不要为她办到?”
现下的卢云可不是当日的吴下阿蒙了,自从捡到卓凌昭的剑谱之后,他的武功一日千里,离水瀑以来更是屡番小试身手,早已信心大增,自知这世上能难倒他的事并不多,可话说回来,能难倒杨肃观的事更少。
天绝爱徒、岂同等闲,杨肃观武功即便不及业师,恐怕也差不到哪去,更何况人家有权有势,自己却是一介白丁,他的妻子若有什么心事,何须外人越徂代庖?
外人……确实如此,十年来倩兮与他同床共枕,两人不知有多么亲密体贴?哪里容得下一个外人搅和?
想起红螺寺前的情景,卢云心头一痛,好似给重得打了一拳;看那时杨家满门其乐融融,顾倩兮还牵着孩子,与丈夫有说有笑,人家明明幸福之至,她又哪里有什么心事了?到时大家见面了,她若早已忘了自己,那是如何?她若还恋着自己,那又是如何?要她抛家弃产,与—个行尸走肉的男人浪迹天涯,这就是为她着想么?
深深的一口叹息,这些事不想则已,样样都能让自己垮下。卢云微微苦笑,他慢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看着「灵吾玄志”四个字,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应该走了……不要再胡闹了……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连哭都不必哭了。卢云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可骤然问心念一动,想起早已逝去的顾嗣源,霎时问胸中豪气陡生:“罢了!罢了!倩兮没嫁我,又如何?她不爱我了,却又怎地?卢某既已真心爱她,便不必她来爱我。念在昔日的朝朝暮暮,便算明朝为她一死,亦是一刀横过,图个痛快了结!”
哈哈!哈哈!卢云仰头大笑:心中既是酸楚,又是痛快,也许……这就是他根本不想回来北京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了,回来了,就会死……把自己弄死……
“管他的!”大半夜里,早巳退隐的卢云怪叫一声,满心激愤中,哪管什么性命死活,霎时急急奔到红榜前,等着替顾倩兮算命。
“甲辰”、“乙巳”、“丙午”……榜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蝇头小楷,料来都是生年干支。卢云目光如电,一眼便找到厂“己亥”:心道:“我是景泰二年己亥生,看这上头文字,这一年当值七钱,那倩兮呢?她是哪年生的?”他低头沉思半晌,骤然大惊:“糟了,倩兮何年出生,我怎会不知?”
这话听来不可思议,在当时却乃稀松平常。其时妇女禁忌甚多,为免夫妻合婚时八字相冲,女方多半隐瞒生日,甚且有篡改生年之举,尤其虎年所生女子,父母莫不竭力隐匿,也是如此,是以卢云虽曾与顾倩兮论及婚嫁,却也不知她的真正生年。
卢云心中怀想往事,昔日听顾嗣源说起女儿的八字,总是语焉不详,一会儿属鸡,一会儿属鸭,说不定根本属虎,那也难说得紧·卢云心道:“杨肃观比我小了四岁,当是属兔,倩兮若是属虎,那还比他大了一岁。”想起虎婆食兔,饶他乡读圣贤书,此际居然也偷偷笑了,转念又想:“不知杨肃观的八字是何等权贵,若有机缘,可得借来一瞧。”
人家杨肃觊便算命苦,也比自己强上百倍,想此生命途坎坷,其中倒楣怪事,当真说不尽、道不完。卢云越想越好奇,不知自己的八字究竟有何古怪,却能招来这许多灾星?想着想,卢云便又走到榜前,依着自己的生辰年月,自在那儿秤银算两。
“生年七钱……生月六钱……”卢云一路探看,喃喃又道:“我是亥时夜生,又是六钱……”他稍稍加总数目,共得“二两三钱”之数,却不知有何奥妙,他抬头细细查榜,只见榜首处写着“七两二钱”,看这命足足比自己重了三倍有余,料来这人一辈子爽利,走路都能撞黄金,卢云摇了摇头,再往下看,却是个“七两一钱”,其次则是“七两”,依序递减,想来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开头的几个命格都以红字书写,当是取其喜气之意,慢慢往下去看,墨色由大红转小红,渐渐清淡,到了“五两”时,墨色更是由红转黄,想来富贵之气大减,至于“四两”以下者,字迹更成了一片碧幽幽,想来命重三四两之人,一生多半面色铁青。
百感交集中,来到了“三两”以下,眼前赫是一片黑暗,什么二两九、二两八,莫不前途晦盲、印堂发黑,卢云摇了摇头,边走边叹,一路来到了榜尾,居然还没瞧见自己的“二两三”,正疑心自己名落孙山,猛见了一行字高挂榜尾,正是那“二两一”,卢云啊了一声,忙朝右挪移两步,这会儿便见了一行黑色字迹,写道:“二两三钱之命”。
凡人命重,最重可达七两二,最轻则是二两一,看自己果然命格非俗,从榜尾瞧起,一会儿便见到了。卢云笑了笑:心道:“当年金榜题名,高挂榜首,如今险些名落孙山,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厂。”他自嘲了一会儿,眼见红榜上还写有评骨歌,当是描述“二两三钱”命数之用,便读道:“此命推来衣禄无,求谋做事总孤独,妻儿兄弟各离散,漂泊他乡作散人。”诗后尚有八字总评,曰:“二两三钱,此乃先难后易,外出救人之命也”。
眼见自己一生誊写在此,卢云不由瞠目结舌,骇然道:“好准啊。”
富贵自天定,从来不由人。卢云年轻时每回谋差事,总遭拳打脚踢,直轰出门,其后又掉到瀑布之中,弄了个六亲不认。看这榜文如此灵验,真有几分末卜先知了。
卢云心道:“难怪二姨娘平日对我如此凶狠,八成早就拿到了我的八字,只等着我横死路边。—想起小时候父母告诫,要自己绝下可拿着真实生辰示人,果然有几分道理。
无所谓了,自己便算当场倒毙在此,成了一具无名尸,好歹也混了四十多年的阳寿,倒也不算夭折。卢云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待掉头离去,忽然问眼角一转,却又瞧到那“七两二钱之命”,不觉心下一动:“等等,看这言之凿凿,好似真有其事。可世上哪来全福全寿之事?”
想起了生平所见的大人物,卢云不由暗暗叹息,从当年的江充、刘敬算起,哪个不是权势薰天,而今又有几个健在?再看那景泰皇帝,那时贵为九五更尊,如今不也消失无踪?依此观之,什么命理天数都是假的,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什么七两二钱、八两九钱,全都是骗人的。
想到此处,卢云心情转为平静,正要离去,忽然问心念一动,却又想到了伍定远。
并不是每个富贵人都会垮台,至少伍定远还没垮。昔年卢云曾听韦子壮提过,那伍定远命数缘奇,曾给灵智方丈许为大富大贵之命,其后又听杨肃观转述,好似江充也把他当成了三奇盖顶的神人,而今想来,或许伍定远的八字真有过人之处,否则今日哪来的富贵极品?
卢云望着那“七两二钱”,心道:“说不定定远真能应验帝王之格,那也未可知;“早年伍定远喜爱算命,每逢路过摸骨摊,要不问问婚姻、要不听听事业,卢云陪着他去了几次,便也把他的八字记熟了,当下便来依样画葫芦,自替故人秤命算两。
“生年一两九钱,生月一两八钱……”卢云心下微微一惊,看伍定远单是生年加上生月,便已达三两七钱,一条腿便比自己整个人重,他慢慢又找到了定远的生日、生时,四柱尽数加总,眼前赫然是“七两之命”也。
“掌握威权极大、万国来朝之命也。”卢云喃喃瞧望总结语,跟着把伍定远的评骨诗念了出来:“此格威权不可当,紫衣金带登庙堂,安邦开国极品命,面谒圣君宝满仓”。
卢云默默念着这四句诗,一时暗暗叹息:“真是准。”
真是准,伍定远早已登入仙界了,如今他保家卫国,手掌百万军,兵权之重,比之柳昂天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卢云怔怔地望着榜上命格,却也不知是何滋味。
每逢佳节倍思亲,卢云少年时父母双亡,其实伍定远在他的心里,早如亲人一般了。可这些年来的起伏动荡,却让两人再难相见,纵使路上勉强碰见了,问起了当年柳昂天的事,恐怕双方便不大打出手,也要默默无言。
元宵庆团圆,如今自己形单影孤,独自一人在此徘徊,一抹孤寂袭上心头,卢云不由深深叹息,他提起手来,轻轻抚面,却又让他碰到了额头上的那个刀痕。
今夜此时,年节独处,卢云真的很寂寞,可事隔多年了,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却都挥之不去。杨肃观娶走了自己的挚爱,秦仲海送给自己这个刀疤,连伍定远也难以再见,好像过去的人生全都成了一场笑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秦仲海……秦仲海……卢云默默低下头去,眼眶已是湿红。
别人如何冷漠,也都罢了,秦仲海却是此生的知己啊。当年分道扬镳、割袍断义,以后还有再见的一天么?那小小阿秀如今下落不明,却又该怪谁?
想起那张豪迈磊落的笑脸,卢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他慢慢把眼光撇向红榜:心道:“仲海的生辰我是知道的,不如也要来替他瞧瞧吧?”
秦仲海是大年初一生的,昔时西出阳关,便曾在除夕听他提过一次,好似他是年初一丑时生,除夕一过,普天下都要为他鸣炮庆生云云,当时看他眉飞色舞,自己便也陪着哈哈大笑,却也把他的生辰记下了。
卢云怀思往事:心中却也微感好奇,秦仲海该有多重的命呢?伍定远的命有七两重,所以能长伴君侧、富贵无极。可秦仲海不一样,他是本朝第一反贼,他的权势不是皇帝赏的,而是用刀砍出来的,他砍朋友,砍兄弟、砍小孩,似他这般人物,寻常的命理是算他不动的。毕竟他坐过牢、丢过官,断腿残肢,偏又威权极大,要拿富贵喜乐来衡量他的命重,不免是笑话一场。
忽然之间,卢云心念一动,瞧向了那个开国皇帝命:“七两二”。说不定这命格便是为秦仲海而设,唯有走到极险,方能得人间之极贵。想到此处,卢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也是事涉天下气运,忙拿起了故人的生辰四柱,开始换重加两。
“己酉年,五钱,正月,也是五钱……”秦仲海前两柱加总,居然只值一两,竟还比自己少了些。卢云微起愕然,便又急急去看后两柱,见是“初一五钱,丑时六钱”,整个数儿加总,竟然只有“二两一”!
—大年初一诞生,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该是气势磅礴之命,谁晓得只值“二两一钱”,那是最轻最贱的苦命了。卢云不敢置信,便又再次加总,连番算了两回,确定无误,这才颤巍巍地去看评骨诗,读道:“短命非业谓大凶,牢里来去血泪流,六亲骨肉皆冰炭……”
卢云心下感慨,看这三行诗文难听之至,仿佛诅咒一般,若有父母带着婴儿过来看命,定要气急败坏了。他摇头皱眉,便又来读最后一行诗,才看了个起头,又见了一个“灾”字,看这二两一钱真是霉气冲天,一辈子非“凶”即“灾”,再下就是个“牢”,他苦笑几声,再望下看,却不觉咦了一声,只见“灾”以下全给黑墨涂抹了,改为一行红宇,写道:“灾星降世大地红”。短命非业谓大凶,牢里来去血泪流,六亲骨肉皆冰炭……灾呈降世大地红。
卢云把这首诗反覆念了几遍,内心更感惊愕,看这命理推人吉凶,至多断言一己命数,岂能说什么“大地红”?那岂不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眼见这行红笔口气凶狂,丰迹更是潦草随性,卢云越发惊疑,真不知这行红宇涂删是何人所为?他深深吸厂口气,赶忙再瞧总评,这回又见到了潦草红字,写道:“二两一钱,此乃天凶地劫、鬼哭神号之命也”。
卢云越看越觉骇然,只觉这字迹越发的眼熟了,他急急弯下腰来,正细细审视间,匆觉背后微响,跟着传来一声低笑,好似有人如此呼唤着自己:“兄弟……”
卢云全身如中雷击,想他此时功力何等厉害,大惊之下,不及细想,霎时身子向前旋翻,双足向后一踢,听得刷刷连响,地下积雪随势翻起,便循着声音来处射去。
砰砰连声,对过一处楼房烟雾弥漫,三楼处的屋檐瓦片给雪块一撞,竞尔粉碎坠落,一时间惊叫声不断,随即有男子赤身裸体,从窗口爬将出来,探头出来,高声慌嚷:“老张!你老婆来抓奸啦!快逃命啊!”眼见大批嫖客落荒而逃,卢云吃了一惊,定睛忙看,那楼房门前悬了一面小小的直招牌,却是“宜花院”三个小字。
此地闻名已久,却是生平首次见到,卢云心下忌惮,只管凝目搜索四方,只见宜花院里妓女奔走、嫖客呼号,上上下下乱成一片,可无论自己怎么瞧,却始终没见到可疑人影。
卢云潜心沉思,以他此时的武功而言,要说这世上行人能无声无息来到自己背后,那是绝无可能的,可适才背后确有声音传来,当非自己错听。可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方才背后躲着一名内家高手,却是以传音入密之法,向自己隔远送声?
自己的耳旨灵敏,三丈内的声响决计逃不过自己的耳去,来人若要以玄功发声,便得躲在三丈开外,这就不是容易的事了,来人若非内功深厚已极,兼又熟悉独门密法,决计办不到。卢云回思方才的笑声,不觉深深吸厂口气,暗忖道:“莫非……是他……”
不可能,决计不是他,他早巳是钦命要犯,岂能大摇大摆闯入京城,难道不怕正教高手群起而攻之?再说方今朝廷怒苍大战,双方调兵遣将,自须主帅坐镇,他岂能擅离本命之地?
不是…不是他……方才也许是错觉错听,也许另有其人,总之不论是谁,都不会是他……
卢云望着直花院:心里有些落寞,在这寂寞的元宵夜里,他一点也不想问那些是是非非,当此一刻,他只想和那人道声好,告诉他,卢云已经活着回来了……
“找到了!找到了!”猛听身边真传来说话,卢云心下—凛,赶忙提掌护胸,回头急看,猛见三颗脑袋迎面而来,倒让他一声惊呼:“啊呀!”
面前没有青面獠牙的土匪,也没有三头六臂的妖怪,却是三名少女来了。卢云凝目来看,只见这三名姑娘容颜俏丽,姊妹仨头戴玉秀菁花钿,两腮略施脂粉,全都奔到了红榜前,笑道:“找到了!算命不求人,总算给咱们找到了!”
卢云细目打量三名女孩,只见她们腰间全悬着匕首,不由心下一凛,当时京城等闲不可携带兵刀,除非身有朝廷公务,抑或有什么势力倚仗,他细目来瞧,登已见到匕首上的篆字小刻,见是“九华龙吟阁”五个字。
眼见九华门人到来,卢云不由又啊了一声,自贵州北上以来,娟儿一直都在队伍里,卢云自也瞧到她了。只是当时初离水瀑,一来身心憔悴,二来也不想与故人相认,便也没找她说话,如今连顾倩兮也见到了,还有什么忌讳?想起面担不见了,身上只剩五六十文钱,便急急朝三名少女走去,也好问问娟儿何在,借点钱应急。
来到近处,眼见三名花样少女手拿生辰红纸,自在那儿看榜算命,卢云咳了一声,便想过去搭讪,可反覆犹豫之间,居然不知如何开场。
说到与年轻美女搭讪,卢云最是头疼,想他生平识得女子虽多,却没一个善与,先看顾倩兮特异独行,大有父风,其次琼芳刁钻精灵,每每出人意表,其余银川公主、百花仙子,无一不是脾气忽大忽小、性情忽刚匆柔,没有一个准儿。眼看三名少女容貌美艳,当属性情暴躁一类,卢云心下有些忌惮,先揣摩了开场白,之后压低了大毡,慢慢挨近了两步,低声道:“几位姑娘,在下姓……”姓字未出,却听“呜”地一声,其中一名女孩居然双手掩面,已然啜泣起来。卢云吃了一惊,不知是否自己何以惊吓了小女孩?正疑心自己容貌丑怪,却听那少女哭道:“师姐,我……我不想活了……”
大过年的,算命算到没命,倒真是怪事一件,卢云呆呆听着,不知高低,却见另两名少女一脸没好气,一人道:“翠杉又想死了啊?赶紧带她去永定河畔啊,把她推下去。”另一人也道:“是啊,记得先预留棺材钱下来,我可不想帮她收尸。”卢云心下一愣,看这三名女孩好似是师姐妹,没想说话如此,倒是让人大感错愕。那哭泣少女哭得更惨了:“大师姐、二师姐,你们老是欺负翠杉,呜呜……呜呜……”
卢云听着听,便也得知这少女的名儿,只见那“翠杉”还是个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身穿翠绿棉袄,长相颇为可爱,可此时手拿丝绢拭泪,却又不免让人可怜。卢云恻隐心动,正想去安慰少女,却听另名少女定了过来,皱眉道:“好啦、好了,到底怎么了?老是哭。”
那翠杉手指红榜一角,啼哭道:“明梅姐,你看看,我的命好苦。”卢云顺着少女的目光去瞧,见到了“三两之命在此”,心中便想:“三两已是上上之喜了,卢某只有“二两三。”
眼看翠杉哭得惨,那少女便来低声安抚,道:“好啦,快别哭了,给你三两已嫌太多啦,不然你以为自己值得几文钱?”卢云闻言又是一愣:“这逗话倒刻薄。”
凡人命重少说二两一,末闻有铜板之数,那翠杉哭泣不依:“明悔姊,你又来欺负翠杉了?我:“我不跟你好了。”卢云一旁窥看,只见那“明梅”年岁比翠杉大了些,肤色颇黑,一双眼儿却是秀水灵动,想来是个聪明之辈,听她笑道:“好啦,逗着你玩的,来,瞧瞧我的命多重。”说着拿了生辰红纸,指着榜上命格,笑道:“瞧,二两八哪。”
眼看明梅师姐只值二两八,三两还有找,翠杉内心便纡解了,她仰头来读赞诗:“二两八钱,此为自卓为人、才能近贵之命也。”卢云心道:“听来不坏,不知下头如何。”又听翠杉道:“一生做事似飘蓬,祖宗产业在梦中,若不过房并改姓,小心迁徒二三通。”说着再读最末一行蝇头小字,道:“女命最宜侍妾。”
眼看师姐一生贱得可以,翠杉自是心中爽利,嘴中却叹息了。“原来二师姐同我一般,都是个苦命人。那海棠姊呢,你生得这般好看,可也是侍妾么?”猛听“哼”地一声,一名少女扬首高哼,却是那大师姐了,听她冷冷地道:“谁是侍妾了?人家拿八人大轿、霞披凤冠来迎娶我,我还不想上去哪。”两名师妹笑道:“知道了,海棠最美了,你的命到底好重?”
海棠哼地一声,闭目俨然,自管走到了“七两二”的命格下,随即傲立不动。两名少女骇然道:“你……你命重七两?”海棠冷冷地道:“你俩是瞎了吧?是七两二,莫来偷斤减两。”
明梅骇然无语,翠杉全身发抖,海棠便又转头望向红榜,大声读起了谟诗:“此格天地罕有生!百代积德有此人!天生紫微来照命,德配天地……真圣人。”说着不忘补上一句:“女命统领三宫六院,为万人之母仪。”
正等着两名师妹惊叹尖叫,却见明梅悄悄溜了过来,自朝师姐手下的红纸偷瞄,海棠见她鬼鬼祟祟,登时怒道:“干什么?居然偷看我的生辰?”明梅笑道:“师姐万民之母,何必怕我来看?快把生辰给我瞧瞧吧。”海棠哼道:“休想,天机不可泄漏。”
明梅嘻嘻一笑,鬼脸道:“万民之母母老虎,德配天地真骗人。”海棠大怒道:“没大没小!居然损我?不怕我找师父告状么?”明悔吐舌道:“去告啊,每次说不过人家,专会告状。”两名师姐吵了起来,翠杉忙来急急缓颊:“大师姐、二师姐,别吵了,今儿是元宵啊。”
“新来的!”两名师姐回过头来,怒眼凶骂:“你到底帮谁!”卢云一脸骇然,看昔日九华山人丁单薄,上一代就只两个女孩,虽称不上温良恭俭,却也不至当街吵嘴。看如今三人成虎、六畜兴旺,姊妹仨竟有火并迹象,自不免让人日瞪口呆了。
少女们当街争执,大欺小而小搏大,有哭有骂,谁也不让谁,只是姊妹们样貌美,嗓音娇,虽在吵闹间,兀白莺啼燕叱,惹得路上男士不住偷眼打量,八成想来当个和事佬了。卢云佇立道旁,此时自也在偷窥少女吵架,只是他太过入神,便给人发觉了。那翠杉拉了拉师姐的衣袖,附耳道:“海棠姐,那个男人在偷看你呢。”
海棠是大师姐,容貌也最美,生得是柳眉如画、肤色白里透红,一听有男人在瞧着自己,登时将头急转,一时间秀发飞扬,艳光四射,俏眼忽活泼、忽冷艳、匆娇媚,百变风情中,猛见街边男子头戴大毡,浑身穷酸,料来是个苦力大叔。她打了个哈欠,一时间兴致全消,悻幸地道:“走了,走了,大家别吵了,快去楼子里看戏了。”
海棠转身走了,明梅、翠杉正要尾随,却听背后一声呼唤:“姑娘,请留步。”
温文和雅的嗓音,官话说得是道道地地,双姝听这声音不坏,便转过头来,猛见面前来了个中年男子,却是适才的苦力大叔,双姝互望一眼,身子后转,便已急急走了。
卢云微微一愣,不知她俩是否耳聋,只得咳了一声,斜踏半步,赶在前头道:“两位姑娘,素昧平生,唐突冒昧,可在下有事,想向两位打听一个人?”无聊男子来纠缠了,双姝心情烦躁,更是飞也似的快走,卢云却又紧跟一旁,双妹正要大声呼救,却在此时,眼儿一斜,却让她俩瞧见了大毡底下的那张脸。
第一眼望去,只觉苦力大叔的五官生得不坏,挺鼻子挺、薄嘴唇薄,剑眉飞扬入鬓,双目尤见凛然威光,那模样一点也不像苦命穷光蛋,反倒像是图画书里的……
文天祥!双姝吓了一跳,不知不觉间,便已停下脚来了。
有点像岳飞、文天祥什么的,古来惨死刑场的好人,图画书里必定把他们画成这等模样,一个个眉毛挺挺、嘴苦弯弯、俊脸长长,好看与否不打紧,吓不吓人最重要。不用说了,眼前这位苦力叔步定然有些来历,万万小觑不得。
好容易双殊停下脚来了,卢云自也松了口气,道:“唐突、唐突,请问两位姑娘,在下可以说话了么?”眼见卢云头戴大毡,低头凝视自己时,目中英气内蕴,隐现光华,双殊脸上不由一红,嚅啮道:“可以,你……你说吧。”
卢云松了口气,当即含笑拱手:“两位姑娘,不知你们可曾认得娟儿么?”双姝掩嘴惊呼:“娟儿?你说得是师姑?你……你找她什么事?”卢云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在红螺寺卖面,没想面担失落了,没了盘缠返乡,又不好上街行乞,便想和娟姑娘碰个面……”
正想问一问可否借钱,哪知话还未完,翠杉明梅对望一眼,便又把身子一转,飞也似的走了。卢云吃了一惊,忙追了过去,道:“两位姑娘,我找娟姑娘啊,你们不是认得她么?”明梅见瘟神靠近,赶忙向旁一闪,大怒道:“走开!我不认得她!”
卢云自又愣了,喃喃便道:“姑娘,你方才说认得她的……”眼晃小姑娘脚步加快,根本不愿和自己说话,情急之下,只得赶上一步,把路来拦,明侮惊怒交进:“好啊,居然敢当街拉拉扯扯,你不觉得自己大胆么?”说着指挥师妹:“翠杉,赶紧去报官,就说有坏人掳掠妇女。”翠杉答应了,当即提气呐喊:“来人啊!非礼啊!轻薄妇女啊!”
尖叫声中,群情耸动,大批路人全围了上来,嚷道:“谁是歹徒!”卢云惊得呆了,想他虽非什么“风流司郎中”,可自来女子与他相遇,谁不温温文文、客客气气,如此这般晚娘凶脸,却是哪里见过?眼见大批百姓叫嚣得凶狠,想来是将自己当成了采花大盗,耳听淫贼二字没住口的送来,卢云怒火上升,不觉厉声道:“住口!”
卢云口中断暍,体内一股气息自然而然喷涌而出,瞬息之间,屋瓦震动,人人掩上了耳,面色骇然。方圆数十尺内宛如坟场鬼寂,竟无一点说话声。众百姓张大了嘴,待见卢云目光斜来,隐隐带着怒意,霎时一哄而散:“走了、定了,别看热闹了,快回家啦。”
都说“相由心生”,昔时方子敬霸气之重,举国无双。卓凌昭更是一脸阴森,见者莫不望风丧胆,看卢云此际神功大成,一旦心生愤怒、不知抑遏之时,自也会显出种种忿恚法相,众百姓心生感应之下,哪里还敢问东问西,自是必之唯恐不急了。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只见苦力大叔背对着自己,深深吐纳,双姝骇然站立,浑身发抖,正等着坏人嘿嘿转身淫笑而来,苦力大叔却只背对着自己,静静地道:“两位姑娘,多有得罪,无礼之处,尚请见谅。”言迄,便已迈步离去。
“啊……”翠杉心愧疚,明梅脸发红,这才知道自己撞见谁了。
大侠来了!等了一辈子,终于见到了一个!也是机会难得,明梅咬紧牙关,霎时直冲上前,狂喊道:“且慢!你还想不想知道娟师姑的下落?”卢云头也下回,正眼不瞧,淡然道:“不必了,男女授授不亲,姑娘早回,”明梅晓得他不高兴,忙道:“大哥别这样,适于我没认出你的身分,这才失礼了。”卢云讶道:“什么?你认出我了?I出水瀑以来行踪隐匿,怎会给人察觉身分?正惊疑问,翠杉与明梅对望一眼,含笑点头:“是啊,你很有名的。”卢云更觉不安了,就怕又惹出麻烦,他咳了一声,举指自顾道:“既是如此,姑娘可能说出在下的名号?”
“当然可以。”明梅低下头去,自与翠杉相视一笑,羞声道:“你是‘大侠’啊。”
卢云张大了嘴,明梅与翠杉却是笑眯眯,料来心情不恶。
大侠不是普通人,他们武功虽高:心情却一直不好,平素住在山里,只无聊时才会来京城走动。看今夜大侠心情寂寞,不巧邂逅了美丽小姑娘,小则给他点拨武艺,终生受用无穷:大则拜为干爹、认做义兄,最后一股脑儿嫁入他家,成了大侠夫人,从此行侠仗义、呼风唤雨,偶尔再去皇宫内院借些珠宝,那真是应有尽有了。
海棠师姐骄傲挑嘴,这当口却忘了吃鲍鱼,天幸两个小的剩饭吃惯了,这会儿总算没糟蹋食粮。眼见卢云呆呆看着自己,明梅含笑便道:“大侠哥哥,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么?”翠杉忙附耳过来,低声道:“师姐,别老是站着,快要他请咱们喝茶。”
明梅喜道:“好啊,咱们去宜兴居好了,那儿茶好,地方又热闹……”翠杉低声道:“宜兴居不好,去喜福斋吧,那儿蜜饯好吃。”正讨论问,惊觉身边雪花飘飘,大侠竟又退隐不见了。明梅气得直跺脚:“看你夹七缠八,这可耽误事情了。”翠杉苦笑道:“师姐先别生气,到底那人叫什么名字啊。”明梅讶道:“怎么?你还没认出他么?他这般名望,你都不知道?I翠杉茫然道:“不知道。”明侮啐道:“真是,他就威震天下的‘九州剑王’啊。你没听过么?”翠杉震惊道:“什么?他就是九州剑王?那、那、那个叫房、房什么……房子的?”
明侮责备道:“什么房子椅子,亏你还是江湖中人,连他的名号也说不全?告诉你,‘九州剑王’姓李,叫做李子精,一百多岁年纪。专爱喝酒!”
翠杉喔了一声,忽然一脸错愕:“不对啊,方才那人好年轻啊,哪来一百多岁年纪?”明梅心下一惊,忙道:“那是我说错了。他不是李子精,他定李子精的小师弟。叫做……叫做……”翠杉疑惑道:“叫什么?”明梅脸上一红,随口道:“他…他姓梅,叫做梅、梅……梅子怪!”
正吹牛间,却见海棠从对过楼房里探出头来,叱道:“你这两个花痴,怎还不进来!戏都要开锣了!”耳听师姐骂得难听,双妹满脸通红,只得急急走了。眼看小姑娘定了,陋巷里便又钻出一顶大毡,自在那儿抚胸喘息,却是梅子怪重出江湖了。
物换星栘,现下的女孩不比当年,当真是胆大包天,难以招惹。卢云摇头叹息,当下把背一驮、大毡一压,装成了中年苦力之相,自去寻访合适地方饮酒。
今夜是元宵,男结伴、女同行,少男少女纷纷上街玩耍,四下自是喧嚣吵嚷,卢大叔放眼望去,看那满街人潮中竟以自己年岁最长,除开摆摊卖酒的老头子,竟找不出一个年岁相仿之人,他心下益发悲凉,这会儿连洒也不想喝了,正要喟然长叹,却听身旁传来一声长叹,竟有人抢先替他发出声了。
簧夜之间,乍闻悲苦之音,必有同好到来。卢云心下大喜,赶忙转过头去,却见道上并无中年苦力,却是一名青年公子来了,只见他约莫三十不到光景,身穿宝绸,背负行囊,双眼尤其清澈粲然。卢云心下暗暗喝采:“好一位俊公子,形貌当真整齐。”
那青年随身背负行囊,手上另还提着一样东西,以油布密密宝实的裹成了一长条,卢云看了一眼,便知里头藏得有剑,想来这人还定个武林人物。
卢云凝日来看,只觉此人越瞧越是眼熟,好似在那儿见过,待想招呼一声,偏偏那人心事重重,虽在行路问,眼睛却瞧着远处,神思略显恍惚。
正看问,那青年公子也已来到了身旁,双方擦肩而过,那人心不在焉,不巧便朝自己身上碰来。卢云轻轻伸出手去,将他扶住了,道:“兄台,小心脚下。”那公子爷回过头来,这才见到了卢云,二人四目交投,那公子爷微微—怔,目光便在卢云脸上打转。
卢云见他好似认得自己,便自微微一笑:“兄台,咱俩儿过么?”那人似乎无心应酬,摇了摇头,话也没说,自管低头望地,迳从卢云身边避开,卢云见对方无礼:心下却只暗暗奇怪,看这人好生眼熟,又是如此俊雅形貌,该当十分好记,自己若与他结交过,必然深记脑海,怎可能叫不出名号?他越想越是奇怪,想起自己这几年交了霉运,朋友情人全没了,难得遇上面熟的,自是有心相认,眼见那青年公子掉头离开,便也随行过去,打算把话问个明白。
正走问,那公子忽然停下脚来,转向一处地方,轻声自语:“这就是万福楼么?”听得“万福楼”三字,卢云微感好奇,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但见街边好一座楼台,高约五层,巍峨宏大,门前携来往禳,男女老少高声说笑,却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卢云左瞧右望,眼见门前石柱刻了一幅对联,忙凝目来读,见是:假山假水假哭假笑假仁假义假正经真人真事真打真杀真心真意真面目横批两字而已,叫做“真假”。卢云微微一凛,看这幅对联讥讽世情,颇为不俗,这地方却该是个什么来历?他仰头急看,霎时见了一幅长长的布幔,上书:“万福楼里、戏如人生”。
卢云啊了一声,这才晓得到了看戏的地方了。人生如戏、戏若人生,他仰望万福楼,朝那幅对联瞧了一眼,不觉轻轻喟然,更加体会了文中之意。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下苍生哪个不作假?总说戏是假的,人是真的,可真人老说假话,反是假人能说真话,所以假戏往往真做,真的戏却反而显得假了。
眼见那青年公子走入了戏楼,卢云心念一动,便也想过去尾随,却在此时,只见门口奔出了一名伙计,提气呐喊:“元宵压轴折子步步娇,这便开锣!”当地一声,大戏开锣,霎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百姓,竟尔全数挤到戏楼前,东一堆、西一簇,万头钻动,反而把卢云挤到一旁去了。卢云是个文质彬彬的,自也不会运起神功打人,便只跟在人潮最后,等着进楼看戏。
好容易挨到了门前,一名伙计守住通路,喊道:“这位客倌!你的戏票!”卢云皱眉道:“还要戏票?这不是白看的么?”那伙计懒得理他,迳自喊道:“下一个!”背后一人匆匆奔来,拿出了一张戏票,随即冲入楼里,霎时后头无数人潮涌上,又把卢云挤到外头去了。
卢云这辈子冷冷清清,每逢热闹地方,定然如此下场。也是想改一改运气,这会儿便又奋发向上,一路挤回了人堆,拼到了伙计面前,道:“小哥,买张票。”
“昨晚就卖完了!下回请早!”伙计一脸没好气,自管提声呐喊:“下一个、下一个!”眼见没票了,卢云无可奈何,自知此生绝无半件好事,正要转头离去,肩膀却给人拍了拍,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挨了过来,笑道:“爷,没票么?我这儿有。”卢云见运气来了,自是大喜颔首:“好,快给来一张!”
那中年男子微笑举手,竖起了两根指头,卢云心下更喜:“这万福楼果然不俗,一张票才两文钱。”忙掏出了两个铜板,放到那人手上,正要去拿戏票,却听“咳”地一长声,那人兀自比着两根手指,只在斜瞄着自己。卢云心下一醒,想道:“原来这戏票值得二十文,那可坑人了。”想自己卖面一碗不过两文钱,如今到了京城,连半张戏票也换下到,他一边暗叹物价飞涨,一边从怀里掏出满满一把铜钱,细细算给了人家。
二十文钱付出,正等着拿票,那人却把怪眼一翻,“嘿”地一响,怒道:“客倌!这张票要二十两银子,你到底懂不懂规炬啊?”
“什么?”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一张票居然要二十两?你……你这不是坑杀人么?”那人气往上冲,大怒道:“坑谁杀谁了?我这戏票费了多大功夫了买来的,你要不买,还怕没人要么?”说着朝四周几声吆喝:“卖票!卖票!有人要么?”喊声一出,立时便涌上了一堆人,自在那儿还价。
卢云呆呆看着,自知没能耐过去讨价,看来还是看不到戏了。可今晚排了这许久的队,若要狼狈离去,却又不想。满心烦乱问,忽然心念一动,想起自己还有一样法宝,霎时冲向戏楼门口,直闯小伙计面前,眼见小伙计皱着眉头拦路,卢云当场大喝一声,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高举示众,朗声道:“看清楚!这是什么?”
“灵吾玄志”四个字来了,这四个字曾在永定门惊吓宫差,也曾经帮卢云买到一顶便宜大毡,花不到十文钱,如此管用东西,定也能当戏票:果不其然,只见那小伙计一脸骇然,震惊道:“客倌……你…你想干啥?”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淡然道:“谢谢。”说着直挺挺走进了戏楼,不忘抱拳致意。那小伙计见卢云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由得满面茫然,便问身旁同伴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圣旨么?”
圣旨驾到,背后果然有人大呼小叫,飞身而追,八成是要叩见圣上了。卢云消失在人海中,一边暗叹杨肃观的神通广大,一边不忘告诫自己,今夜权此借用一回,情非得已,下不为例。
“好啊!卢云才走入堂中,便给吓了一跳,耳听四下如雷暴喊传出。他微微一愣,凝目去看周遭景象,这才见到自己身处一座天井之中,正前方偌大一座戏台,另三方全是看台,搭到了五层之高,各楼栏杆边儿站的全是人,当真是高朋满座。
卢云十年不在京城,自不知万福楼盛况空前,逢得上演整出戏码,如“长生殿”、“玉免记”,五层戏楼里必定一座难求,有钱还买不到戏票。若非今夜仅是唱几出折子,怕连进都进下来了。
卢云挤在一楼人群里,已是寸步难行,他抬头去看楼上,已见海棠、翠杉等九华少女坐在二楼,自在那儿闲话,先前见到的那名青年剑客却已不知去向。卢云想要找个地方来坐,奈何四下闹哄哄地,跑堂的、喝彩的、饮酒的、上菜的,人来人往,竟是座无虚席,忽见戏台斜边儿还有个立位,地处偏僻,想来是给斜眼病人看戏用的,无可奈何之中,便慢慢挤了过去,靠墙站好。
正休息间,忽听台前传来击掌声,戏楼上厂原本闹哄哄的,此时全静了下来,听得一名男于行上台来,朗声道:“步步娇。”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这“步步娇”乃是游园惊梦的一折,说得是小姐杜丽娘出场的故事。只是卢云过去人在北方,声腔又是十年一变,过去自没听过这等新戏,一时心下在焉,只管闭目养神,却在此时,戏台上脚步轻响,一名女子从幕后转出,她背向台下,轻声叹曰:“好……天气……”
优妓开口说白,卢云原本浑不在意,待听台上嗓音带了浓浓的扬州腔,赫然与顾倩兮的口音极为神似。他心下一动,赶忙抬起头来,凝视着戏台上的一举一动。
天下男子人人有其罩门,卢云也不例外,举凡女子与顾倩兮沾边带故,便能让他留心上神,正全神贯注中,但觉四下也是万籁俱寂,戏楼从上到下数百人屏了气、凝了神,只在瞧望台上的一名女子。
台上的女人悄立不动,她背对万福楼里数百双眼睛,虽然瞧不到长相,可单凭背影瞧来,便让人觉得她十分秀气苗条,定是个相当姿容的美人儿。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台上女子微微屈膝,扬起云袖,露出了玉白的指尖,慢慢她的上半身微微左倾、微微向下……陡然间玉袖一偏转,便将脸蛋儿回了过来。
“好啊!”四下采声大作,各楼层宾客击节叫奵,银票抛得更凶了,听那女子提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好啊!”全场又爆出了一声喊,上上下下喝采不断,连卢云也跟着大力鼓掌了。
台上那女子样貌如何,两边距离遥远,卢云自也道不明白。只是她的嗓音有种天生风流,三分嗲、七分懒,一声一字悠悠漫漫,不必一分造假做作,便已让人心生向往,尤其是她的眼神极为灵动,稍梢几个转身挪步,便已赢得一身是戏。此时此刻,不只卢云看得入神,全场宾客都忘情了,连楼上的海棠、明梅等少女也都红了双颊,想来是被台上的绝代佳人所吸引,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台下喧扰,台上却是浑然不觉,那女子只管随笙弦旋律回身而舞,看她身段雍容,从足尖到发稍,样样都透着妩媚,更让满楼宾客沉迷陶醉,眼见那女子舞姿如此曼妙,卢云自也暗暗惊奇。他过去虽不爱看杂剧,却也晓得昔日剧是剧、曲是曲,如此歌舞演艺合而为一的本事,却是前所末闻,也难怪万福楼如此广受欢迎,想来近年来戏曲蓬勃创新,早巳走出了杂剧科白的格局。
卢云看得好专注,便将大毡解了下来,露出了俊脸,另还朝台前挤了几步,那女子本在台上轻盈慢舞,忽然问目光回转,猛一瞧到了台下的卢云,不知怎地,竞尔掩袖惊呼,跟着又见卢云目瞪口呆,霎时忍俊不禁,居然掩嘴低头,吃吃地笑了出来。
歌舞从中断绝,全场都是为之一愣,卢云更是满心惊讶,不知那女子为何朝着自己猛笑,莫非认得自己不成?他左顾右盼,待见四周王孙公平双眼发直,一个个对着台上美女傻笑,料知是自己会错意了,忙又将大毡戴了回来,以免有碍观瞻。
正咳嗽间,那女子总算也已定下心神,她回身而舞,再次曼声高唱: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吴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乌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
一曲方终,全场叫好,人人都拍红了掌心。不旋踵,便出来几名小女童,拿着铜盘到处领赏,众贵宾豪迈气魄,无不大抛银票,着意恩赐。卢云见自己身处偏僻,料来不会有人过来罗唆,正觉得心安理得问,忽然长袍给人拉了拉,他低头急看,惊见一名女童瞪着自己,卢云莫可奈何,只得搜索全身,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铜子儿,小心扔出一个。
看白戏的,必挨白眼。果然那女童一脸悻悻,低头急走,卢云则是一脸尴尬,那美女本在台上答谢,目光挪栘中,猛见了卢云的窘态,不由又低下头去,再次噗嗤地笑出了声。
眼见有人逗笑了美女,大批王孙忍无可忍,便都转过头来,朝四面八方怒目而视,想来要搜出可疑人物。卢云吓了一跳,都说“一笑倾人国、一笑倾人城”,等会儿笑出了杀身之祸,那可要哭了,他怕无端招惹麻烦,便一溜烟奔上了楼,打算找处好地方喝酒、万福楼楼高五层,可今夜高明满座,卢云一路奔上楼去,各层都是座无虚帝,他怕撞见海棠、明悔等美女,便远远绕开了路,好容易奔到了顶楼,却见堂上黑森森的,这儿居然颇为清静,除三五桌客人笑着说话,便只几名伙计倚在东首墙角,各在闲聊谈天,卢云目光挪栘,匆见靠窗处有名客人孤身饮酒,看他默默瞧望窗外街景,却是方才见过的那名青年公子。
这顶楼地处最高,离戏台也最远,曲没得听、戏没得看,便也没人会来抢座。卢云松了口气,便也不急着过去和人寒喧,只管了捡了张空桌坐下,吆喝道:“伙计。”卢云喊了半天,总算走上了一名酒保,懒懒问道:“爷台要什么?”卢云道:“来五斤白酒,越陈越好,另来些花生大蒜。”那酒保笑道:“客倌酒量好啊?要不要别的小菜?”
卢云伸手入怀,点了点铜板数目,摇头道:“不了,这样挺好。”那酒保下多话,便朝背后吆暍了几声,下久便上来了一名小伙计,他提着一只酒壶,懒洋洋地行向屋角一处大缸,慢慢勺了酒水出来。
说也奇怪,酒缸里水波一动,整个五楼便已飘来一股辛辣,那酒味好冲,带着一股阳刚猛烈,好似有人在楼里烧起了炭火,让人不自觉的出汗。卢云自知可以喝到难得的佳酿,已是满心迫下亟待,偏生那小伙计手脚迟怠,勺好了酒,东找西找,这才弄来了两只大碗,慢吞吞地上菜来了。
咚咚两声,酒菜上桌,卢云久末饮酒,忙斟了一大碗,咕嘟嘟地仰头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