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战书

众官兵快步如飞,一路赶来。不想才到山头,当先几人脚下一绊,跌倒在地,须臾间,粗大藤蔓一涌而出,将那几人缠得有如粽子一般。后方官兵见此怪事,无不骇异,先是倒退两步,继而纵上前来,挥刀砍藤。不料砍而复生,越砍越多,砍藤之人反被藤蔓缠住,只惊得哇哇乱叫。

倏尔间,众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绝色女子,衣衫胜雪,广袖飞举,秀目澈似秋水,娇靥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华,飘然而至。

如此丽人,众官兵从所未见,不觉意乱神迷。恍惚间,只见那女子樱口未启,忽有语声传来:“吾乃本山女鬼,尔等犯我山林,亵渎胜景,限尔等速速离开,违者横死……”

她姿容曼妙,语声却低沉如男子,众官兵正觉奇怪,忽又听见一阵怪笑,那笑声凄厉万端,似男非女,似从这女子身上发出,却又似在她身后,渐渐忽东忽西,忽远忽近,袅绕山中,盘旋不去。饶是一众将官身经百战,也不由毛骨悚然,心跳如雷,忽听笑声骤歇,白衣女鬼高叫一声:“还不肯走,那就死吧。”说着素手轻挥,地下又生出一根长藤,向众人卷来。霎时间,众官兵唬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叫,转身便逃。

地上被缚官兵动弹不能,早已吓得半死不活,忽又听那女鬼说道:“滚吧。”再一挥手,藤蔓化为烟尘,众人一得自由,连滚带爬,只管挣命去了。

那女鬼目视官兵去远,蓦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滚出来。”声音一反低沉嘶哑,脆如黄鹂,嫩如雏莺。

只听嘻嘻一笑,谷缜从草中钻将出来,击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戏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玉颊绯红,怒道:“少来敷衍。我问你,谁是女鬼啦?既是做戏,又干么笑得那么难听,跟,跟杀猪似的。”

敢情二人约好,姚晴出面,谷缜出声,女相男声,吓退那帮官兵。官兵虽被唬退,姚晴却恨谷缜趁机使坏,一待事毕,便寻他晦气。

谷缜见她有动武之势,自忖不敌,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两人跑得远了,若不快追,前功尽弃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暂且记下,待会儿与你算帐。”

铜瓜锤受了伤,沿途留下点点血迹。三人循迹追赶,不多时,忽听前方传来哭声,正是樊玉谦,哭了几声,忽听铜瓜锤虚弱道:“老三,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终须阵上亡。大丈夫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子过日子,再莫惹这些闲事,你一向心软,杀人不多,老天爷让你多活几年,也未可知……”

樊玉谦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带你走的。”铜瓜锤怒道:“滚你妈的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赶上来。”

谷缜听到这儿,噗嗤一笑。“谁!”樊玉谦发声厉喝,枝碎叶飞,尖枪抡起斗大红缨,自树丛中蹿将出来。

谷缜早有防备,发笑之前,快步后退。樊玉谦一枪刺空,跳出树丛,见了三人,只一愣,便认出陆渐,顿时脸色发白,厉声道:“是你么?”挺枪便刺,陆渐让过,正要反击,忽听谷缜叫道:“且慢。”

樊玉谦对陆渐甚是忌惮,自度交起手来,胜算不多,是以谷缜一喝,他便借坡下驴,就势停住,说道:“你有什么话说?”谷缜笑道:“官兵已经退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我们来,是想问足下几句话儿。”

樊玉谦将信将疑道:“什么话?”谷缜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还是活着?”樊玉谦一愣,未及答话,忽听有人闷声道:“不许说……”说话声中,只见铜瓜锤从林子里蹒跚走出,一手捂着小腹,面色惨白。

谷缜笑道:“这话耐人寻味。倘若死了,说与不说,均是无妨;但若不许说,那汪老鬼定还活着了。”铜瓜锤冷笑道:“活着又怎的?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么?老子偏不告诉你!”谷缜略一沉默,叹道:“是不是你们向北引开官兵,汪老贼趁势脱身?”铜瓜锤哼了一声,背靠一棵大树坐了下来,瞪着谷缜,呼呼喘气。

谷缜眼珠一转,笑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受了重伤,若不趁早医治,必死无疑。这位使枪的老兄枪法虽妙,却未必胜得过我这位朋友,当日在南京城下,也是较量过的。故而眼下形势,对二位十分不利。这样好了,说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们走路,若不然,只怕有伤和气。”

他这话意在威胁,樊玉谦性子优柔,无甚主意,向铜瓜锤道:“二哥,告诉他们么?”

“放屁!”铜瓜锤目光凶狠,口角沁出缕缕血丝,“汪老待我等恩义深重,咱们也应允汪老,为他引开强敌,既然如此,又怎能出卖于他?”

樊玉谦听了,讪讪无话,谷缜冷哼一声,道:“他若当真对你恩义深重,就当带你同行,又为何支使你引敌?所谓引敌,不过送死罢了。”铜瓜锤昂然道:“引敌之事是老子自愿,并非谁人支使。”

谷缜端的哭笑不得,心道:“早听说汪老鬼极会蛊惑人心,如今看来着实不假;这无知蠢汉,也不知受了他什么好处,竟然这般死心塌地,给他卖命?”沉吟间,又听铜瓜锤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咱哥俩宁可死了,也不能出卖朋友,你说是不是?”樊玉谦叹道:“二哥说得是。”

谷缜怒哼一声,向陆渐使个眼色,示意动手。不料陆渐沉默片刻,摇头道:“这两人守信重义,我若以武力相逼,岂非叫人出卖朋友?”

谷缜大感意外,愣了一会儿,皱眉道:“陆渐,你可想好了?放过他们,有何后果。”陆渐道,“但若为了自身安危,坏了他人信义,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别?”谷缜不料他恁地迂腐,只气得面色铁青,怒道:“什么狗屁信义,好,好,你要做大菩萨,大圣人,由你去好了。”转身坐到一块石头上,盯着众人,咬着牙冷笑。

铜瓜锤与樊玉谦面面相视,猜不透对方心思。陆渐也望着谷缜,心中暗叹:“若以武力逼迫,这二人誓死不说,也唯有一刀杀了。但杀人容易,救人却难。鱼和尚大师曾嘱我心怀慈悲,怜悯世人。这二人虽不是好人,也并非一无是处,若能令其弃恶从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谷缜怪我,也没法子。”想到这里,说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铜瓜锤冷笑道:“那得瞧是什么事?倘若事关汪老,休想老子吐一个字的。”

陆渐见他神情,没的涌起一丝厌恶,冷然道:“你龙门三煞,做尽坏事,论理该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还留有余地,不至丧尽天良。我要你二人对天立誓,从今往后,不得为恶。若再为恶,只需入我双耳,虽在万里之外,我也势必赶来,取你二人性命。”

铜瓜锤和樊玉谦听得如坠五里云中,只觉此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有什么诡计,若不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樊玉谦权衡情形,对方若不放行,自己虽能脱身,却不能将铜瓜锤活着带走,当即将心一横,朗声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从今往后,不再为恶,若不然,有如此树。”长枪一挥,扫中碗口粗细一棵大树,咔嚓一声,那树应势而折。

铜瓜锤见樊玉谦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作恶便不作恶,若有违背,叫我千刀万割便是。”

陆渐听了,点头道:“很好,你们既能为汪直守信,想也不负自家然诺。”说着将手一挥,朗声道:“去吧!”

二人见他当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谦转身扶着铜瓜锤,向前走去。谷缜望着二人背影,当真心冷如冰,一拂袖,转身便走。陆渐望他背影,自觉愧疚,叹一口气,遥遥尾随,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飘然随在二人身后。

寂然走了一程,忽听有人道:“请留步!”三人转过身来,忽见樊玉谦提枪奔来。谷缜不耐道:“又有什么鸟事?”

樊玉谦在丈外停住,嗫嚅道:“陆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陆渐道:“请说!”樊玉谦道:“昨晚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些,未及尽展所学,为君所败,窃以为憾。今日别后,相见无期,还望陆兄不吝赐教,见个高下。”

陆渐甚是惊讶,摇头道:“刀枪无眼,还是免了罢。”樊玉谦叹道:“怕不能够,我妹夫金勾镰死在你手里,我方才仔细想想,若不替他报仇,无法对我妹子交代。”

谷缜怒极反笑:“你这矮子太无耻,早先不说,如今藏好同伴,才来提这报仇的事。”樊玉谦面皮一热,支吾道:“我与二哥是结拜之义,与家妹却是兄妹之情。陆兄乃仁义之士,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陆渐略一默然,叹道:“如此说,也只得一战了。”姚晴久不做声,蓦地喝道:“糊涂虫,你发疯了么?”陆渐不防她突然发难,甚感错愕,说道:“他为妹夫报仇,也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么你被他杀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陆渐见她如此作恼,不觉默然,樊玉谦怕他反悔,忙又道:“还望陆兄千万成全。”

陆渐不觉苦笑,叹道:“阿晴你放心,我不会输的。”又向樊玉谦道:“足下少待,动手之前,还容我制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谦道:“陆兄请便。”

陆渐走到一棵柏树下,向谷缜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缜抛来匕首,陆渐接过,信手一挥,斫下四尺长一根树枝,坐在树下,削枝去叶。

谷缜瞧了片时,转眼望去,姚晴也正望着陆渐,神色中似有三分气恼,三分忧虑,余下三分,却是不尽关切。谷缜暗自称奇:“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着实少见;妙妙纵然凶一些,却胜在敢爱敢恨,心性直白……”这时间,忽见姚晴双目一亮,若有惊色。

谷缜心觉奇怪,掉头望去,只见陆渐削罢枝叶,又削树皮。谷缜最初不觉,瞧得时许,忽觉有异,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于某种至理,快一分则太疾,慢一分则太迟,进一分则太左,退一分则太右,可谓不快不慢,不偏不倚,动合符节,暗藏玄机。

谷缜心头一动,仿佛从中悟出什么,但宣之于口,却又说不上来。转眼望去,樊玉谦也正呆呆望着那把匕首,随那匕首起落,目光闪动不定。

不多时,陆渐停下匕首,徐徐起身,手中一根木杖弯曲自如,浑圆光洁,一眼望去,仿佛造物天生,绝无余赘。

陆渐将木杖随意一指,说道:“成了。”樊玉谦盯着木杖,神色似喜还悲,忽地叹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说罢又叹一口气,长枪下指,说道,“我家‘幻神枪’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当服输。”说话间,长枪颤动起来,地上败叶,如江河入海,向他枪尖汇聚,蕴积成团。

樊玉谦一声清啸,长枪倏举,败叶成阵,向陆渐如箭射来,正是幻神枪第一路“聚散星斗”。这一式练到绝顶处,能引尘埃土屑为我所用,聚散破敌。

陆渐身形稍侧,木棒迎着叶阵,漫不经意画了一个圆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满天碎叶散而复聚,尽被粘在杖端。

这路“聚散星斗”分为“外一式”与“内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尘埃、树叶等迷惑对手,“内一式”则是本身枪花,紧随败叶之后,忽大忽小,忽散忽聚,内外呼应,变化不穷。

樊玉谦“内一式”未曾展开,“外一式”已被陆渐的夺兵之法破去,枪至半途,疾变一路“北燕南飞”,长枪斜指苍穹,如牧野飞鸿,飘逸出尘。

陆渐杖端败叶被樊玉谦枪风一激,纷然四散,当即木杖直进,轻飘飘搭在枪尖之上,他有“补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刃到他手中,均能随机生变,使出合情合景的招数,更何况这木杖是他有意削来克制樊玉谦的长枪。樊玉谦但觉木杖黏住长枪,虎口顿热,与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夺去,慌忙收枪,使出一路“僧繇画龙”。

这一路枪法极为狂放,霎时间,偌大树林金风萧萧,寒气匝地,满天碎叶尚未落下,又被卷得冲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叶俨然生出头尾鳞爪,势如一条狂龙,裹着二人,盘绕飞腾。姚晴见势,不自禁上前一步,将“孽因子”拈在指间。

南朝时,大画师张僧繇曾于寺壁上画龙,却不点睛。有人问之,张答道:“点睛必飞去。”时人固请点之,张僧繇只得答允,但一点睛,雷霆大作,所画之龙当真破壁而飞。樊玉谦这一路枪法仿其法意,“画龙”是虚,“点睛”为实,枪势乱舞,不过是乱人耳目的虚招,点睛一枪,才是夺人性命的杀着。

此时败叶狂飞,枪如电滚,常人身处其间,势必神驰目眩,不辨东西。但陆渐以手代目,不为声势夺气,不为落叶障眼,木杖不离樊玉谦枪尖左右,有如大鹰攫雀,任那枪尖如何窜高扑低,总是无法摆脱,更不要说使那点睛一枪了,点睛不成,画的龙再是精彩,也不过是一条死龙。

樊玉谦久斗无功,忽又一变,化为一路“天花乱坠”,枪花朵朵,忽东忽西,遮云蔽日,满天皆是。按理说,这般虚实不定的枪法,必然厉害,只可惜陆渐并不细看枪花,不论他有多少枪花,只寻他枪尖了事。

“僧繇画龙”、“天花乱坠”虚招极多,颇耗内力,况且还要时时防备陆渐夺走兵器,故而饶是樊玉谦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觉丹田空虚,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声,枪花骤敛,枪尖指地。陆渐木杖探出,与那长枪一交,忽觉那枪竟是纹丝不动。陆渐的夺兵之法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谦的长枪或是前送,或是后缩,又或是抖出枪花,陆渐均能因之夺下,但眼前这条长枪,却似生在樊玉谦身上,凝如钢,坚如石,不动如山,令陆渐空负神技,也觉无隙可趁。

樊玉谦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来。这一路“顽石点头”,他其实并未练成,抑且除了创这枪法的祖师,樊家也从无一人练成过。樊玉谦虽是奇才,轻易练成前面四路,但这最后一路,却始终半通不通,无法大成。顾名思义,“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一路枪法本含有极高深的禅机,禅门机用,要么如如不动,要么一触即发,其中几微,莫可言道。

樊玉谦虽谙于枪术,但性子暗弱,留恋红尘,远谈不上什么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这“顽石点头”出自禅道,机缘若到,不难一瞬贯通,机缘不到,终生无望。故而任他费尽心思,二十年来,也只勉强练到“人枪合一,如如不动”,至于应机捷发,却是不能。若不然,当年那强敌来袭,也必然做他枪下之鬼,不至于毁家灭门,浪迹天涯了。

此时此刻,樊玉谦虽有顽石之势,却无法“点头”反击,不多时,周身热气滚滚,汗水如小溪纵横,浑身衣裤,均被浸湿。

谷缜、姚晴瞧出便宜,双双露出笑意。陆渐也深知樊玉谦的窘境,但他宅心仁厚,素不愿强人所难,眼见樊玉谦面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势必脱力而死。当下叹了口气,后跃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战算作平手,你虽没输我,也无法胜我,你这般告诉令妹,算不算是个交代?”

樊玉谦倒退两步,呆呆伫立。谷缜越瞧越是生气,冷笑道:“又被你占了便宜,呆着作甚,还不快滚。”樊玉谦深深望了陆渐一眼,蓦地长枪一抖,在地上簌簌划了几道,默默转身去了。

谷缜望着地上枪痕,蓦地眼神一亮,赶将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罢不觉莞尔,释然道:“妙极,妙极。”陆渐道:“这些字有何含义?”

谷缜道:“徽州乃汪直籍贯,是他生长之地。”陆渐讶然道:“难不成他逃回家乡了?”谷缜笑道:“大有可能,这叫‘出其不意’,又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势大,风险亦大,但汪直生于当地,一草一木无不熟悉,躲藏起来,反而容易。换了是我,或许也走这步险棋。”说到这里,他眉间舒展开来,抱拳笑道:“惭愧惭愧,看来武力威逼终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这姓樊的心中服气。你两次放他,他心存感激,终究吐露了实情。”

姚晴不觉破颜一笑,轻哼道:“你也有服输的时候么?”谷缜笑道:“那看是对谁了,对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输的。”姚晴神色一变,喝道:“谁希罕么?”

于是三人续向西行,入夜时分,在一户农家借宿。陆渐这几日昼夜奔波,疲累已极,饭后沐浴一番,便即睡去。

睡得正香,忽听敲门之声,陆渐披衣起身,掌灯一瞧,门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钗环,素面朝天,较之白日,别有一股淡雅韵致。

陆渐讶道:“你,你没睡么?”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着一些事,睡不着。”陆渐道:“什么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着说话么?”

陆渐这才醒悟过来,慌忙将她迎入屋里。姚晴倚床坐下,只因农家贫寒,有床无凳,陆渐放好油灯,只能站着。

姚晴瞧着他,眼中生出温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声道:“过来坐吧,不知道的,还当我罚你呢!”二人重逢之后,这般温柔神色,陆渐首次见着,不觉心生诧异,如言坐下。

姚晴盯着烛火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幽幽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么?”陆渐一愣,笑道:“也说不上好坏,总是过来了吧。”

“你不是问我想什么吗?”姚晴定定坐着,曼声道,“我在想,你怎会变成劫奴?又怎么认识了谷缜?又为何要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缜又为什么说,若不捉住汪直,你便活不长的;他若不这样说,我也不会替他去吓唬那些官兵。”

姚晴说罢,转过眼来,瞳子深处秋波流转,关切不尽。陆渐暗自埋怨谷缜,不该对姚晴说出这些,惹她担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头皮道:“这些话,说来就长了。”姚晴叹了口气,道:“那你就长话长说,从我们分别后说起,一点儿也不许漏过。”

她言语温柔,落入陆渐耳中,不知怎的,陆渐鼻间竟是微微酸楚,举目望去,姚晴恰也瞧着她,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笼着一层淡淡的烟气。

这神情,二人相识以来,陆渐只在姚家书房里见过。那时生离死别,二人谁也不知道,与胭脂虎一战后,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尽缠绵来。

那日的情形记忆犹新,历历皆在眼前,陆渐不胜慨然,理了理纷乱思绪,慢慢说出三年遭遇:黑天书,宁不空、织田信长、阿市、祖师画像、天神宗、鱼和尚、谷缜……事无巨细,纤毫毕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过于罗嗦,即便如此,却又打心底里不愿隐瞒姚晴半分。

姚晴始终安静聆听,唯有听到阿市的时候,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迷惑。陆渐心中慌乱,侧目看时,却见她神色淡淡的,并无怒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述说。

也不知说了多久,灯油燃尽,屋子里一团漆黑。直到远处传来长长的鸡鸣,陆渐始才说完,屋子里静了下来,沉默中,他忽觉一只温软的小手探过来,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纤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顺着那手渗来,让他周身热乎乎的,不由嗫嚅道:“阿,阿晴……”话未说完,忽觉水珠点点,溅在手背,犹有余温。陆渐吃了一惊,脱口道:“啊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蓦地吐一口气,涩声道:“宁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变成劫奴,我,我作鬼也不饶他……”

陆渐没料她竟说出这句话,呆了呆,蓦地忘乎所以,伸出手指,掠过她的耳畔,撩开缕缕发丝,抚着滚热的双颊,玲珑的耳珠,虽说夜间不能视物,但透过“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出那梨花带雨的样子,一时间,陆渐胸中柔情荡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这三年,又怎么样呢……”

姚晴身子微微一颤,她素性刚强,即便流泪,也不愿哭出声来。可不知怎的,这会儿,感受着陆渐温暖的手,听着他关切的声音,姚晴却没来由一阵虚软,蓦地眼眶滚热,将脸贴在他怀里,喑呀恸哭起来。

其实这一哭,不只为陆渐的遭遇,更为她这三年的寂寞、艰辛、惆怅、凄苦,千般情愫,尽随泪水倾泻而出。

陆渐见她哭得恁地伤心,甚感愕然,连声道:“怎么啦,怎么啦……”不料他每问一句,姚晴心内的悲苦便增添几分。她生母为胭脂虎所害,自身长伴仇敌,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爱乐,无不敛入内心深处,偶尔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前世的冤孽吧,每当对着陆渐,她便不能克制心情,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气,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几曾何时,她也想斩断情丝,可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割舍得下。

那一天,真如梦魇一般:烈火,水鬼,还有满身火焰、跳跃挣扎的父亲。可是一觉醒来,家园,亲人……什么都消失不见,眼前只有碧云黄土,和那个西洋女子漠然的脸庞。仙碧始终对她十分冷淡,她对仙碧也满怀仇恨,漫漫西行路上,两人竟没说过一句话;她水毒缠身,辗转床榻,生不如死,却不曾呻吟一声,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笑话。

旅途真是又远又长,有大河高山,有沼泽沙漠,最后算是到了那个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讨厌,但她的母亲却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见她无家可归,又让她做了地部的弟子。原本这样一来,她心中恨意也少了许多,然而经历种种惨变,她的性子更是孤僻,从来不笑,也不爱说话;同门的女孩子都讨厌她,排挤她,对她呼来唤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烧水、煮饭、洗衣,就如一个至卑至贱的奴婢,做着无日无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着,却暗暗咬牙,仿佛一条冬眠的蛇,蛰伏在泥沼深处,等待着来年春暖,冰雪融化。

昆仑山一望无际,山风出奇的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时常独坐山巅,听着狂风呼啸,望着满天星斗,感受着无边的寂寞。有时候,她想起从前,却发觉,自从母亲死后,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浓浓的黑夜里,尽管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亲、狠毒的胭脂虎、见风转舵的奴婢,都让她喘不过一口气来。她有时觉得,死了比活着好,也曾将白绫挂上了横梁,只因为上吊的一刹那,想到母亲临死的惨状,才断去轻生的念头。

是啊,一直过得好苦好苦,直到那天,陆渐出现在海边,拍手叫好。他的纯朴善良,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他的贫穷土气,却又让她很是不屑,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他,更不许自己动这般念头。然而,在昆仑山上,望着倏忽的星光,她却蓦然发觉,在那无边无际的黑夜里,这个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会拍手大笑,才会唧唧咯咯,说个不停。每次瞧他剑法精进,她便十分开心,原本比自己精进还开心的;只需他不思进取,她便生气,比自己练不好还要生气的;只不过,让这个又穷又土的少年胜过自己,那又是万万不能的。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却几乎是在对陆渐的思念中渡过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父母的死,报过的仇,还是姚家庄的冲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点点想着陆渐,她才不觉心死。所以那一天,当她在萃云楼遇到陆渐时,几乎叫起来,事后躲在墙角里,发呆了好久。再后来,陆渐为左飞卿所伤,她抱着他在南京城里狂奔,或偷或抢,找来种种药物,更不避嫌疑,为他脱去衣裤,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时,她才发觉,自己竟已离不开他,只有陪着他,望着他,听他说,听他笑,她心中的苦恼才会消减,才不会觉得孤独难熬。再后来,她被左飞卿捉住了,陆渐又傻傻地自投死路,这让她几乎疯了,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左飞卿也没了法子,唯有将她关了起来。

在禅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忘了时间,忘了仇恨。她曾以为,自己会这样坐到死去,但万万没想到,陆渐又来了。那一刻,听到他的叫声,她几乎哭起来。若是,若是仙碧没来;若是,若是他不护着那个贱人,她一定会扑入他的怀里,向他诉说衷情,表明心迹。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与沈秀亲近,就是要让他心疼,叫他认错,让他哀求自己。她伤了他的心,可有谁知道,伤得更深的,却是她自己;只不过,要她容忍他的过失,那又是决然不许的。

宫城别后,趁着两军交战,她出了城外,走在茫茫旷野,却不知何去何从。她骑着偷来的马,绕着南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却不知是为什么。直到又见陆渐,她才明白,她是在等着他,等他从城里出来。那一刹那,就如鬼神驱使,她又来到他面前,虽然冷漠如故,心里却是慌乱极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个谎。其实,风君侯搜去的只是“孽因子”,至于舍利子,还好好的在她身上呢……

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复,眼泪却仍是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不由心想:“或许,这泪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会流尽吧。”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要是这样在他怀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觉双颊发烫。四下无声,窗纸慢慢明亮起来,忽而传来几声鸟啼,啼完之后,越发幽寂,以至于能听到陆渐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陆渐蓦地叹了口气。姚晴慢慢直起身来,亦羞亦怒,默不作声。陆渐也沉默一会儿,幽幽叹道:“阿晴,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胡说。”姚晴闷声道,“哪有什么苦?”陆渐道:“若没有苦,你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呢?”姚晴心头着恼,冷冷道:“我哭不哭与你有什么相干?”说罢顿了顿,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许第三个人知道,尤其不许告诉臭狐狸,他若笑话了,我便拿你是问。”

陆渐为人好善恶恶,却也并非愚钝,深知姚晴骄傲自负,凡事都要胜人一头,但在哭与不哭上也要争个高下,却让他摇头苦笑。

沉默时许,姚晴忽又道:“你说祖师画像上隐有字迹,可是当真?”陆渐道:“当真。”姚晴道:“那些字你还记得么?”陆渐道:“记得。”

姚晴起身出门,不一阵又推门回来,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盏油灯,然后又从背上取下青绸包袱。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树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开时,除了三轴祖师画像,还有一把玉尺,莹白通透,如被烛光照彻。

姚晴燃起油灯,依照陆渐所说的法子,水浸火烤,地部画像上显出的字迹是:“持共和若拥下于白。”雷部画像则是:“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部画像则为:“周白响质吟昔之根。”

姚晴望着三幅画像,忧喜参半,喜的是字迹显露,忧的却是猜不透字中含义。她想了一会儿,取出那玉尺,随手一展,玉尺竟尔摊开,变成一张薄薄书页。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册玉简,只是制作精绝,乍一瞧,决不知其中奥妙。

姚晴又取一根钢针,刺破手指,雪白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红血珠。陆渐急道:“你做什么?”握住她手,又是吃惊,又是心痛。姚晴见他神色,心中欢喜,嘴里却骂道:“傻小子,别捣乱。”挣开他手,说道,“你将宁不空那四幅画像上的秘语说给我听。”

陆渐呆了呆,只得说道:“火部画像是:‘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姚晴将字一一问明了,用针蘸了鲜血,写在那玉简上,说也奇怪,血迹染上玉简,须臾消逝,玉简重又回复莹润本色。

“这是为何?”陆渐心中大奇。姚晴道:“这玉简便是《太岁经》,上面书有历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鲜血,不能书写,一旦书写,字迹便会消失。”

陆渐道:“那若要观看呢?”姚晴瞥他一眼,含笑道:“你甚时候这样好奇啦?”陆渐不由讪讪,姚晴笑道:“好啦好啦,我告诉你,这玉尺以‘化生’之术催发,便能看到以血书的字迹了。”

她见陆渐不信,左手握简,默运玄功。不多时,玉简上慢慢浮现出血红字迹,文辞简约,笔迹各异,显然不是一人所书。末尾处,分明写有“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八个蚊足小字。

姚晴又道:“自古练成‘化生’的地部高手极少,多是地母。故而也唯有地母,才能看到这经上文字,练成更强神通。”陆渐啧啧称奇,想到姚晴竟练成地母才会的“化生”神通,心中大为佩服。

接着姚晴又让陆渐说出其他三句秘语,一一写在玉简上,然后将地、风、雷三部画像秘语反复吟诵,牢记在心。

记诵已毕,她想了想,取来火盆,将灯油淋在风、地、雷三部的画像上,丢在盆中点燃,转眼间,三轴画像火光腾腾,化为灰烬。

陆渐瞧得目定口呆,失声道:“你干么烧了……”姚晴急忙捂住他嘴,低声怨怪:“你想满世界都知道么?难道宁不空就没告诉你?西城八部的祖师画像藏有极大的秘密,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据我猜度,或许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师的绝世武功,练成之后,天下无敌。”

她说到这儿,乌黑尖细的眉毛舒展开来,注视陆渐,若嗔若笑:“我烧了这三幅画像,除了我,再也无人能够集全八幅画像的隐语,那么当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练成其中武功……嗯,我若练成,自会教你,或许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陆渐想了想,摇头道:“阿晴,我的‘黑天劫’暂且不说。这祖师画像却是历代相传的,虞大先生和仙碧姐姐若是丢了,会有麻烦。”

姚晴狠狠瞪他一眼,愤然道:“你还想着那贱人么?哼,便有麻烦,也是活该。”说罢,转头生了一会儿气,偷偷瞧去,却见陆渐闷头不乐,一时更觉气恼,嗔道,“蠢材,你只为别人作想,难道就不想解开‘黑天劫’,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么?”

陆渐一怔,摇头道:“我能做什么大事?忙时操舟,闲了喝茶,平平淡淡,最好不过。”

姚晴瞪着他,只觉不可理喻,沉默一阵,蓦地摇头道:“这么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呢?”说到这里,两人再无多话,默默对坐,各忖心事。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嬉笑,姚晴悄然起身,将窗户掀开一线,却见谷缜正在庭院里逗弄房东家的小男孩儿。忽而摸摸他胖乎乎的脑袋,忽而拧拧他粉嘟嘟的小脸,忽而将他裤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转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奋力追赶,挣得小脸涨红,满头是汗。谷缜见状,忽又转身,将他抱起,高高抛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欢喜。

姚晴见这情形,心底至柔至软之处似被触了一下,如一石落水,无端惹起许多儿时记忆,天真之情如流水般淌过胸臆,让她不觉微微出神。

“阿晴你瞧?”陆渐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许多乐趣。”姚晴猝然而惊,呆了呆,啐道:“有什么乐不乐的,这只臭狐狸,尽知道欺负小孩子!”

陆渐微微苦笑,瞧了谷缜一会儿,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缜是冤枉的么?”

姚晴冷笑道:“这个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别?”陆渐摇头道:“这个分别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恶不赦,我……”说到这里,嗓子一堵,眼中闪过痛苦之色。

姚晴瞧他一眼,轻哼道:“若依我看,这罪名里确有一桩疑处,叫人不解。”陆渐忙道:“什么疑处?”

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云楼时,我恰好也在,那些个名妓成天与他厮混,好得蜜里调油一般。臭狐狸嘴里也是嘻嘻哈哈的,说了许多疯话,可是一连几日,就我所见,却不曾当真碰过那些女人一根指头。萃云楼里龙蛇混杂,入内的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伪君子,我呆了几个月,臭狐狸这样的,却是第一个见到。他对风尘女子尚能这样,又怎会害自己的妹子呢?”

陆渐大喜,将手一拍,说道:“是啊,谷缜原本不坏的,你何苦和他怄气呢?”姚晴狠狠盯他一眼,怒道:“你就知为他说话。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为何轻饶……”

话音未落,忽又听房外传来一缕乐声,似笛非笛,宛转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却见谷缜正对房门坐着,将小孩放在膝间,吹奏一片树叶,吹罢一曲,又笑着教那小孩儿。

姚晴蓦地疑云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里,故意堵着门,不让我出去?”想着心中暗恨,转身对陆渐道:“待我去了,你再开门,千万谨记,不许跟臭狐狸说我来过。”不待陆渐答话,将身一纵,翩然上了屋梁,掀开瓦片,钻将出去。

陆渐莫名其妙,眼见屋瓦掩好,才推门而出。谷缜见他,叫了声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听见你房里咿咿呀呀的,像是有人在哭。”陆渐心怀鬼胎,面皮微红,强笑道:“哪,哪里有人,你,你听错了吧。”谷缜目不转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没有人,定是闹耗子,人哭我听过,耗子哭却第一次听到呢。”

姚晴远远听见,恨得牙痒,偏又无法驳斥,心中郁闷极了。忽听陆渐支吾道:“你,你这话不通,耗,耗子怎么会哭?”

谷缜笑道:“这耗子不只会哭,还会写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我将画像隐语写入《太岁经》,他也瞧见了。”想到这里,双目生寒,心头涌起杀机。

陆渐也觉不可思议,摇头道:“岂有此理?”谷缜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转回己屋,捧来一纸素笺,笑道,“先瞧这个。”陆渐接过,笺白如雪,上书一色遒劲字迹:

“谷兄雅鉴:

人谓智有高下,运有穷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败之道也;足下自负小才,欲洗沉冤,诚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蝼蚁,不堪一捻,然吾慈悲为念,赐汝生机。而今陈、麻先死,徐海后亡,幸存一汪,窜于故土,吾邀君竞而逐之,胜者生,败者死,料君倜傥,必不相负。

东岛内奸拜上!”

陆渐瞧得吃惊,半晌道:“这是怎么来的?”谷缜笑道:“不知道啊,我一觉醒来,就在桌上了。”说罢目视陆渐,意味深长道:“这是有人跟我叫阵呢!”

“奇怪了。”陆渐说道,“这人既能入房投帖,为何不顺手加害于你?”谷缜笑道:“这叫猫捉耗子,先玩后吃,这人如此张狂,倘若将我轻轻杀了,岂不少了许多乐趣……”

忽听姚晴冷笑一声,说道:“说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坏的大耗子!”走上前来,劈手夺过素笺,看上一眼,漫不经意道:“这是男人写的。”谷缜道:“何以见得。”

“女子行文,温柔款款,怎会这样硬梆梆的?”姚晴纤纤素手指点字迹,“再说你瞧,这些字迹刚劲有力,绝似男子手笔。”

“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缜摇了摇头,笑道,“区区几句留言,又何必亲自书写?倘使这人是个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说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这酸溜溜的调子,说事之前先发一通议论,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换了是我,就该这么写了:‘姓谷的听好,你小子贱命一条,老子动根指头,就能将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个臭屁,也将你薰个半死。如今给你一条活路,看你运道如何,四大寇还剩个汪老鬼,谁捉到谁赢,输了的先叩十八个响头,再抹脖子了帐’,嘿嘿,这才叫做江湖中人的豪言壮语。”

姚晴一时语塞,双颊阵红阵白,咬牙道:“谁似你这么多弯弯肠子。”五指一挥,素笺飒的飞出,将谷缜脸面盖个正着。

谷缜手忙脚乱,扯下素笺,忽就听陆渐一声大叫,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他慌张道:“这下糟了,你们瞧这句,‘幸存一汪,窜于故土’,这么说,内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了?”

谷缜、姚晴均是哑然失笑。谷缜点头道:“这封留书中,这句话最叫人迷惑!敢问这内奸大人说的话,谁敢深信?就算他目下说了真话,回头告诉汪直,汪老鬼也能临时变计,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内奸也能抢先一步,将他宰了。最厉害的莫过于敌人连通一气,布下圈套,咱们一去,岂非自投罗网?总而言之,依照纸上所写,跟他来个‘竟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

陆渐道:“怎么说?”谷缜道:“十九是输!”陆渐心往下沉,姚晴却呸了一声,不屑道:“说了半天,尽是废话!”陆渐也叹道:“难道没办法了么?”

谷缜笑笑,屈指一弹额头,说道:“陆渐,你那夺人兵器的法儿,很管用么?”他答非所问,陆渐望着他,满心茫然。又听谷缜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陆渐抓了抓头,说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了,就好像,就好像……”说到这里,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里,我都会用,我的兵器碰到别人的兵器,立时就能夺来,至于此中缘故,却叫人十分糊涂。”

姚晴凝注陆渐,神色疑惑,谷缜却将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补天劫手’的关系。很好很好,我送你一个名号,就叫做‘天劫驭兵法’。天劫者,‘补天劫手’是也;驭兵者,不但驾驭自身兵刃,更是驾驭对手兵刃。你看如何?”

“天劫驭兵法?”陆渐念了两遍,欣然道,“这名字很好,但你问这件事作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缜眼里遽尔间闪过一丝厉芒,“倘若有这‘天劫驭兵法’,就算徽州是龙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

陆、姚二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姚晴失声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

“不错。”谷缜点头道,“你以为是圈套,他以为是圈套,内奸大人何尝不自以为是圈套?他留下这话,就是要唬得我不敢西向,继续背负污名,如此一来,岂非不战而胜了?哼,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世人都当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这就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姚晴呸了一声,道:“你有什么兵法,还不是全靠陆渐,至于那个‘天劫驭什么法’,说了半天,我是半点儿也不信的。”见近处有一根晾衣竿,取来折成两截,左手一扬,叫道:“接着。”嗖的掷给陆渐。

陆渐接过竹竿,微微一愣。姚晴望着他,手持竹竿,所有所思,忽地问道:“陆渐,你还记得‘断水’剑法么?”

陆渐闻言心动,眼前蓦地浮现出那个迎着海风、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禁感慨万千,笑了笑,说道:“怎么不记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姚晴听了,冷俏的脸上隐露笑意,恰似冰雪初融,春水微晕,陆渐见了,心跳不觉快了几分。

姚晴笑容只一现,忽又敛去,淡然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用断水剑法,看你能否夺下我的竹竿?”

陆渐愣了一下,姚晴却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剑,忽使一招“片光吉羽”,刺将过来。陆渐下意识应了一招“疾风骤雨”,却不料他悟出“天劫驭兵法”,与人交手,便自然而然融入招式,故而竹剑刺出,形虽似而神已非,两剑相交,姚晴便觉虎口发热,手中竹竿如活了一般,跃跃欲出。

陆渐一招得手,顿然知觉,生恐赢了姚晴,叫她脸上难堪。忙将竹竿旁移,消去夺兵之势。姚晴忽见他剑势偏转,露出破绽,便使一招“射斗牛”,竹影一闪,电掣光转,刺向陆渐心口。

陆渐自得仙碧点拨,学会“定脉”之法,劫力聚于“劫海”,双手越发奇巧。若说当日与赢万城交手,还只能知觉对手内息变化,因敌变化而变化,那么如今这知觉日益敏锐,已然变化为一种直觉,不自觉间,就能因应对方气机,借人之力,夺人之兵,乃至于驾驭敌手本身。

然而他神通未足,纵有奇能,却也不能收放自如,与人交手,尽凭直觉,是故姚晴竹竿刺来,陆渐也不及多想,竹竿转回,当胸一拦。

姚晴不料他回剑如此之快,哪还像当年那个半饥半饱、有气无力的笨小子?“嗒”的一声,姚晴剑势被阻,几乎全无征兆,她掌中竹竿遽尔脱手。

陆渐不自觉又用上“天劫驭兵法”,不喜反惊,暗叫一声“苦也”,手腕疾转,复又将竹竿挑回姚晴手里,这一夺一送疾逾闪电。姚晴芳心了然,抬眼望去,陆渐涨红了脸,目光闪烁不定,心知若是比剑,自己算是输了,但若就此认输,却不丢尽脸面?又想谷缜武功浅薄,眼力差劲,纵让旁观,也不能看清自己丢剑,既然如此,不如支撑到底,总不能叫这臭狐狸笑话。

想着厚了脸皮,紧咬银牙,仗着陆渐不敢来夺兵器,右手竹竿刷刷刷一捅乱刺,左手却拈了一枚“孽因子”,觑准方位,屈指弹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劲”也自她足底涌出。这真气性质奇特,与土相合,更生奇变,地面微微一拱,刷的一声,一根青灰藤蔓破土而出,见风就长,须臾粗逾儿臂,缠住陆渐双足,簌簌簌绕将上来。

陆渐本领全在双手,脚底功夫稀松平常,故而一缠便着。姚晴趁他无法动弹,左刺右刺,只不与他竹竿相交。陆渐初时还能勉力挥竿,虚应故事,但随“孽缘藤”渐缠渐密,从头倒脚捆个结实,别说出剑,张嘴说话也成难事,被姚晴一剑抵住胸口,微笑道:“认不认输?”

陆渐有心认输,无力说话,口中呜呜,两眼骨碌碌乱转,谷缜呸了一声,冷笑道:“这算劳什子比剑,有本事撤了藤,重新比过。”

姚晴见陆渐辛苦,心中不忍,散去藤蔓,瞥着谷缜道:“但使能胜,用剑用藤有何分别?‘孽缘藤’有六般变化,这种‘长生藤’是最不伤人的,其他的什么‘蛇牙荆’呀、‘恶鬼刺’呀,无不要命。你不是瞧见了么,桓中缺的脸被‘蛇牙荆’扎伤过,变成那么个怪样子。”陆渐听了,想到方才藤蔓缠身的光景,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姚晴嗤了一声,又说道:“你道这个‘天劫什么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谷缜却面不改色,呵呵笑道:“陆渐自不能打遍天下,一个好汉三个帮,若无大美人襄助,凭我二人,断乎不能成事。”

姚晴心中十分受用,嘴里却冷冷道:“少拍马屁,我就算去,也是为了陆渐性命。哼,跟你臭狐狸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谷缜笑道:“自然,自然。”

姚晴转眼望去,见陆渐定定望着自己,双目泛红,隐有泪光,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暗叹,牵着他衣袖,走到屋后,低声责怪道:“傻小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哭?你看臭狐狸,脸皮比地皮还厚,何时服软过?”

陆渐听了,忍住泪,涩声道:“阿晴,为了我,累你冒险,我,我心里难过极了……”嗓子不觉哽咽了。

姚晴胸中滚热,情难自禁,牵着陆渐的手,盈盈坐在一处断垣上,将头凭在他肩上,轻轻笑道:“只要你心里想着我,念着我,就算再险再累,我也不怕……”这话冲口而出,顿时又觉害羞,心道:“傻丫头,你怎的变得心软啦?尽做些小女人的勾当,说些不尴不尬的话,不害臊么……”

她心中不住自责,却怎也鼓不起勇气,将脸从陆渐肩上移开,唯有昏昏默默,一声不吭,心里只盼这段光阴去得越慢越好。

陆渐握着那白嫩小手,隔着肩衣,感觉到那张芙蓉脸儿滑如凝脂,心中不觉热流汹涌,跌宕生情。纵然如此,却也不敢去看姚晴,只觉此情此境,就当如此静坐,倘若偷看一眼,也亵渎了这难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觉光阴之逝,忽听一声悠长悦耳的口哨,继而便听谷缜哼哼唧唧,唱起曲子来:“我把你半亸的肩儿凭,她把个百媚脸儿擎。正是金阙西厢叩玉扃,悄悄回廊静。靠着这招彩凤、舞青鸾、金井梧桐树影,虽无人窃听,也索悄声儿海誓山盟……”

陆渐未知所云,姚晴出身豪室,自幼听多了戏曲,心知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交颈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谷缜偷看了这边情形,故意调侃,一时又羞又气,离了陆渐,顿足起身,陆渐不明所以,也茫然站起。

一时转回庭院,只见谷缜抱着双手,背靠大树,笑眯眯望着二人,说道:“抱歉则个,并非小弟有意打搅,只怕二位光阴苦短,一坐一日,可就不妙了。”

陆渐这才明白谷缜唱曲的旨意,羞得面红心跳,几乎儿觅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双颊,瞪着谷缜,眼里几欲喷出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