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野心 插曲 洛克留下吃晚饭

1

“什么?”洛克几乎跳了起来,“你在说些什么?”

“我的孩子,”锁链说,“我这时而聪慧过人,时而愚蠢透顶的小男孩,你的世界实在太过狭小。你很清楚该如何骗倒别人,但也仅限于此,仅限于这些直接后果。除非你学会事先考虑好一件事的连锁反应,否则早晚要让自己和周围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年纪小这个问题,你无能改变,但现在你应该别再犯傻了。所以仔细听好。”

“你的头一个失误是——从卫队手里拿钱不是挨揍的罪过,而是挨宰的罪。你听明白了吗?在卡莫尔城,只有卫队拿咱们的钱,永远不会反过来。这是板上钉钉的律条,而且绝无例外,不管你是哪种贼,也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只有死。这是割喉咙、喂鲨鱼、送去见诸神的罪过,明白吗?”

洛克点点头。

“所以当你陷害维斯林时,就真把他给害了。而你还用一枚白铁币加重了这个失误。你知道一克朗值多少钱吗,具体数目?”

“很多。”

“哈。‘很多’可不是‘具体数目’。你不会说瑟林语,还是你的确不知道?”

“我想我的确不知道。”

“嗯,如果不出意外,没有人刮过这该死的东西,那么一小片闪亮的白铁值四十银梭伦。你明白吗?两百四十铜子儿。你的眼睛瞪大了。这说明你能想象这是多大一笔钱,说明你懂?”

“是的。哇哦。”

“是的,哇哦。让我打个比方。一名黄号衣,我们无私无畏无限忠诚的城市卫兵,每日辛苦执勤,那么两个月大概能拿这么多。而对平民来说,卫兵拿的薪俸不少,但他们也绝他妈的拿不到白铁币。”

“哦。”

“所以维斯林不只拿了钱,他还拿了太多钱。一克朗!莫甘蒂在哭泣。你可以用少得多的价钱,买到一条人命,也包括你这条。”

“呃……你花了多少钱买我的……”洛克轻轻拍了拍挂在胸口,藏在衬衣下的死亡印记。

“我不想伤害你高涨的自尊心,但我还是不敢说那两个铜子儿花得值不值。”看到男孩的表情,锁链爆出一阵响亮的大笑,但他的声音很快又严肃起来。“接着猜吧,孩子。但问题就是这样。根本不用那么多钱,你就能找到任何一个狠辣好手去处理棘手的任务。这钱够你办五六件大买卖的,如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所以,当你把一枚白铁币塞进维斯林窝里……”

“这笔钱太多,不可能是任何……简单的任务?”

“一点没错。多得要命,不会是为了买情报或是让他跑跑腿。只要是脑筋正常的人,都不会把白铁币交给一个见鬼的阴影山小流氓。除非……这个小流氓拿钱是为了干某些大事。比方说,杀死你以前的主子,或是供出阴影山的所有人和所有底细。因此,如果说可怜的盗贼导师因为发现维斯林被收买而黯然神伤,那么你可以想象他看到居然有那么多钱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洛克使劲点点头。

“嗯,好了。两个失误。你的第三个失误涉及到葛雷格。在你的计划中,葛雷格也要挨那难看的棍子抽吗?”

“我不喜欢他,但是没这打算。我只想害维斯林。也许我想让葛雷格也尝点苦头,但肯定没有维斯林那么多。”

“就是这样。你有个目标,你有个把戏来达到这个目标,但你没能控制局势。你给维斯林设的套越张越大,结果葛雷格·法奥斯也陷进去挨了刀。”

“我就是这么说的,不是吗?我已经承认了!”

“现在生气了?哦,是的,你应该生气……气自己搞砸了。气自己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气诸神给很多人安了个跟你洛克·拉莫瑞一样精明的脑袋瓜。真气人,不是吗?”

洛克猛吐口气,把手里的油灯吹灭,使劲往前一抡,甩到那条小细胳膊所能达到的最高位置,从墙垛上扔了出去。灯盏掉落在地的撞击声,很快就被卡莫尔城繁华夜色中的喧嚣所掩盖。男孩充满敌意地抱着胳膊。

“哦,摆脱了那盏灯的威胁,感觉的确挺不错的,我的孩子。”锁链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那不断变短的烟卷按在屋顶石砖上蹭了蹭,“这是给公爵发的信号吗?计划暗杀我们?”

洛克一言不发,噘着下唇,牙关紧咬。闹脾气,小孩子与生俱来的肢体语言。锁链哼了一声。

“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洛克。因为在把你从盗贼导师手中买下之前,我曾跟他谈了很久。我说过,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当然也包括这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失误。正是这个失误向他泄了底,导致你被送到这儿来。你能猜出是什么问题吗?”

洛克摇摇头。

“不能还是不想?”

“我真不知道,”洛克低下头,“我还没……仔细想过。”

“你给其他行街的孩子看过那枚白铁币,对吗?你让他们帮你寻找。你告诉了那几个人要用它做什么。你命令他们什么都别说……但你用什么方法,呃,来贯彻这个命令?”

洛克瞪大了眼睛。他又噘起嘴来,但别扭的表情消失了。“他们……他们也恨维斯林。他们想看他倒霉。”

“当然。这也许可以维持一天。但是然后呢?在维斯林死后,在葛雷格死后,在你的主子有机会冷静下来,反思这个情势之后。如果他开始询问有关某个拉莫瑞小孩的问题呢?如果他找来几个你在行街组的小伙伴,特别友善地问他们洛克·拉莫瑞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呢?哪怕对洛克来说,也算是不同寻常的举动?”

“哦,”孩子小脸一皱,“哦。”

“哦哈哈!”锁链伸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启示!当它降临时,感觉就像一块砖头砸在脑门上,不是吗?”

“大概是吧。”

“那么,”锁链说,“现在你知道哪里出了错。那座小山里有多少男孩和女孩,洛克?一百?一百二十?更多?你觉得要是他们反抗起来,你的盗贼导师能控制住几个?一两个,没问题。但要是四个?八个?所有人?”

“我们,啊……我猜我们从没……这么想过。”

“因为他统治那座墓地靠的不是逻辑,孩子,他靠的是恐惧。对他的恐惧,让那些大孩子们老老实实。对他们的恐惧,让你这种小崽子老老实实。任何损及这种恐惧的行为,对他的地位都是个威胁。然后洛克·拉莫瑞登场了,手里挥舞着傻瓜旗,以为自己比世上所有人都聪明得多!”

“我真……我没……以为自己比世上所有人都聪明。”

“三分钟前你还在这么想。听着。我是个帮主。这意味着我领导一个帮派,尽管只是个很小的帮派。你过去的主子也是帮主,阴影山的帮主。如果你敢拿一名领袖的权威开玩笑,那么结果就是刀子。如果传出风声,说你把盗贼导师耍得团团转,说你把他牵得到处跑,就像用链子牵着一只小猫咪,那你觉得他还能控制阴影山多久?如果是这样,他就再也无法真正控制住那些孤儿。他们会不断施压,直到最终用鲜血解决问题。”

“所以他才会把我除掉?但那些行街的孩子呢?那些帮我陷害维斯林的人呢?”

“问得好。答案很简单。你过去的主子从街上找来孤儿,然后留个几年。通常他会在他们长到十二三岁时脱手。他教他们基本技能:如何偷窃,如何说黑话,如何跟‘正派人’打交道,如何融入一个帮派,如何躲避绞索。等到脱手时,他会把他们卖给更大的帮派,真正的帮派。你明白吗?他接受订单。也许灰脸帮需要个走窗的姑娘。也许武库男孩帮想找个狠辣的小打手。这对那些帮派来说很有好处。可以给他们提供合适的新血,还不用耽误他们的时间。”

“这我知道。这就是……他把我卖给你的原因。”

“对。因为你很特别。虽说到目前为止,你选择目标的眼光差得要命,但你的确具备有用的能力。可你那些行街的小伙伴呢?他们有你这样的天赋吗?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掏包贼,简简单单的托儿。他们还没成熟。谁都不会为他们出半个铜子儿,除非是奴隶商人。但你的主子还剩下那么一小片发霉长毛的良心,就算是面对卡莫尔城里所有的金币,他也不会把任何一个孤儿卖给人贩子。”

“那么……就像你刚才说的,他只能……对所有知道那枚白铁币的人做些什么。所有能……想通这件事,或是走漏风声的孩子。而我是他能够卖掉的唯一一个人。”

“对。至于其他人,哦……”锁链耸耸肩,“倒也不会有什么痛苦。再过两三周,没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你清楚山里的情况。”

“我把他们害死了。”

“对。”锁链的声音依旧严肃,“你把他们害死了。就和你想陷害维斯林一样肯定。你害死了葛雷格,还捎带了四五个小伙伴。”

“操。”

“你现在明白真正的后果是什么了吗?知道为何要小心行动,仔细思考,控制局势了吗?知道为什么需要静下心来,等待时间赐予你常识,好跟你捣蛋的天赋相匹配吗?我们会有很多年时间在一起工作,洛克。有很多年可以让你和我另外那几个小恶魔一起悄悄练习。所以必须有条规矩,如果你想留下,那么别耍把戏,别耍骗局,别耍诡计,这些都不许,除非是我告诉你要在何时何地耍。像你这样的人反抗世界时,世界也会反抗你。其他人就有可能遭殃。我说明白了吗?”

洛克点点头。

“好了。”锁链挺直肩膀,左右转了转脑袋,体内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啊,你知道什么叫死亡献祭吗?”

“不知道。”

“这是咱们为无名神所做的礼敬。不光是咱们这些侍奉十三神的祭司,而是所有骗子——所有卡莫尔城的正派人,要为彼此所尽的义务。如果咱们失去了某个至亲好友,那么就要找来某些宝贵的东西,然后把它扔掉。真的扔掉,你明白吗?扔进海里,扔进火堆,诸如此类。咱们这么做是为了保佑朋友们在此后的路途中一帆风顺。还能听懂吗?”

“是的,但我过去的主子……”

“哦,他也这样做了,相信我。他是个守财奴,而且总是私下进行这个仪式,但他的确为自己失去的每个孤儿献祭。我估摸着他也不会告诉你们这些事。但有个问题,死亡献祭中有一条规则必须遵守。祭品不能是自愿献出的东西,你明白吗?不能是你已然拥有的东西。你必须到街上从别人手里偷来,特别是要未经他们的应允或是他们的,呃,默许。听懂了吗?必须是货真价实偷来的。”

“哦,明白。”

锁链神父捏了捏指关节。“你要为每个被你害死的孩子奉上一份死亡献祭。一份给维斯林,一份给葛雷格。每个行街的小朋友也都有一份。我相信过不了一两天,我就会知道准确数字。”

“但我……他们不是……”

“他们当然是你的朋友,洛克。他们是你最好的朋友。因为他们教会了你一个道理:如果你杀死一个人,就要承担后果。在决斗中杀人,为了自卫或是复仇杀人是一回事;只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就把别人害死,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些性命会笼罩在你头顶,直到你的忧虑让佩里兰多的圣人们哭泣。你的死亡献祭是每人一千克朗。全部都要通过你的双手,老老实实偷回来。”

“但我……什么?一千克朗?每人?一千?”

“等你献出最后一个铜板,才能将脖子上的死亡印记除去。一分一秒都不能提前。”

“这不可能!这要花……永生永世!”

“这要花很多年。但在我的神庙中,咱们是盗贼,不是杀人犯。而你跟我一起生活的代价是,必须对死者表示尊重。那些孩子是你的牺牲品,洛克。牢牢记住这件事,仔细想想。这是你在诸神面前欠下的债。你必须用鲜血起誓遵守约定,然后才能留下。那么你愿意这样做吗?”

洛克似乎考虑了几秒钟。接着他晃了晃脑袋,仿佛在摒除杂念,最终点了点头。

“那就伸出你的左手。”

洛克照办了。锁链从长袍中抽出一柄黑钢细刃短剑,在自己的左掌上划了一道。随后牢牢握住洛克摊开的左手,在男孩的拇指和食指间划开一条并不太深,但仍感刺痛的口子。他们紧紧把手握住,直到手掌上沾满两人的鲜血。

“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绅士盗贼了,和我们一样。我是你的帮主,你是我的誓卒,我的小战士。你是否会以鲜血起誓,按我刚才所说的去做?你是否会为那些被你错杀的人献祭,抚慰他们的灵魂?”

“我会的。”洛克说。

“很好。也就是说,你可以留下吃晚饭了。咱们离开这屋顶,下楼去吧。”

2

经过内殿后方的帘门,是一条肮脏的走廊,直通几间同样肮脏的小屋。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阴湿、霉斑和贫穷景象。几间屋子里放着睡垫,油纸灯透射出暗淡光芒,颜色好像廉价啤酒。卷轴和大部头书籍散落在垫子上,墙钩上挂着清洁程度很成问题的长袍。

“这种扯淡伪装是必要的。”锁链领着洛克走进离门最近的小屋,来回比画了两下,似乎是在展示一座宫殿。“有时候,我们要在一名导师或是佩里兰多教会的游方祭司面前,扮演主人的角色。必须让他们看到理应看到的东西。”

一进门就是锁链的睡榻(因为洛克发现连在外间墙上的锁链,显然无法延伸到后面另外几间卧室),它安设在一块实心大石上,差不多算是个从墙上探出的坚固搁架。锁链把手伸到发馊的毯子下面,转动了某些东西,一阵噼里啪啦的金属撞击声传了出来。他把自己的床铺一掀,就好像那是个棺材盖。洛克发现这些毯子盖在一片木板上,而这木板又以铰链同石块连接。一道令人心动的金色光芒从石龛中透射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上等卡莫尔菜肴的香气。洛克过去只从阿瑟葛兰提区刮来的微风和某些酒馆旅店飘出的炊烟中闻到过这种香气。

“下去吧!”锁链又打了个手势,洛克顺着石龛边缘往下张望。这是个方形通道,只比锁链的肩膀略宽几分,一具结实的木梯向下延伸二十多尺,最终落在一片磨光木地板上。“别磨蹭,往下爬!”

洛克遵从了这个指令。梯子的横档宽大粗糙,间隔很窄,他没费什么力气就爬了下去。走下梯子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高大走廊,如果说它是公爵凌鸦塔的一部分也不足为奇。地板是货真价实的抛光板材,又长又直的金褐色木板在他脚下发出悦耳的吱嘎声。拱顶和墙壁上覆盖着厚厚一层乳黄色玻璃,淡淡柔光倾泻而出,仿佛雨季的太阳躲在浓云后窥探大地。四壁全都在闪耀。这光亮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循。伴着一连串脚步声、咕哝声和叮当声(洛克看到祭司把今天的进项装进粗麻布小袋,随身拿了下来),锁链爬下木梯,落在洛克身旁。他顺手拉动一根系在木梯上的绳子,伪装的睡榻随即落下,把暗道重新盖好。

“如何。这里是不是好多了?”

“对。”洛克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墙壁毫无瑕疵的表面。这些玻璃明显比空气还凉。“这是祖灵玻璃,对吗?”

“显然不是见鬼的灰泥。”锁链催促洛克走向左侧过道,前方出现了一个拐角,“整个神庙地窖都被这种玻璃覆盖,整个封在里面。上面的庙宇其实是以它为基础修建的,大概是在几百年前。就我所知,这里严丝合缝,没有漏洞,只有一两条小地道,通向其他几个有趣的地方。它可以防洪水,就算街上的积水已经及腰深,也不会有一滴半点从下面渗进来。而且它还能把老鼠、蟑螂、蜘蛛和所有倒霉玩意挡在外面,只要咱们进进出出时留点神就没问题。”

他们还没走到拐弯处,敲打金属锅的声音和桑赞兄弟的嬉笑声就已经传了过来。他们又走了几步,来到一间陈设安适的厨房,这里有几个高大的木质橱柜,一张长木桌旁摆着几把高背椅。洛克看到椅子上的黑天鹅绒坐垫和一片片镀满金箔的树叶装饰,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卡罗和盖多正在一个长方形灶台旁干活,搅动着锅子,又在一块很大的白色炼金灶石上切着什么东西。洛克曾见过这种材料制成的小灶石,只要泼上水就能释放出热量,又不会冒烟。但这块灶石足有锁链神父那么沉。洛克东张西望时,卡罗(还是盖多?)把一个平底锅举在半空,另一只手拿起玻璃水罐,往咝咝作响的灶石上浇水。一大股水蒸气冒了出来,带有浓厚的菜肴甜香。洛克觉得口水从舌头下面直往上涌。

在女巫木长桌上方,一盏惹人注目的枝状灯台熠熠生辉。此后的日子里,洛克逐渐意识到这是一具浑天仪,完全由玻璃制成,并以实心黄金为轴。灯台中心,一颗炼金灯球发射出类似阳光的白铜色光芒;在它周围,是一个个同心玻璃环,标志出这个世界和所有姊妹天体的运转轨道,甚至包括它的三个月亮;灯台外缘是上百颗飘摇的星辰,仿佛融化的玻璃发生了爆炸,所有向外飞溅的液滴都突然凝固起来。光芒在灯台的每个表面上游弋、闪烁、燃烧,而且更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似乎祖灵玻璃屋顶和墙壁都在吸吮炼金太阳球的光亮,使其膨胀,将其弱化,并重新分配在这座神奇地窖中的所有祖灵玻璃表面。

“欢迎来到咱们真正的家,咱们献给无名十三神的小庙宇。”锁链把钱袋扔到桌子底下,“咱们那些施主总是认准了一个死理,觉得虔诚应该和朴素形影不离。但在这儿,咱们要用激赏的方式,表达对世间万物的激赏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孩子们!看看是谁活着熬过了面试考验!”

“我们就没怀疑过。”其中一人说。

“哪怕一秒钟。”另一个人说。

“但现在我们可以听听故事了吗?他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儿,才会被盗贼导师踢出阴影山?”他们用几乎同步的声音提出这个问题,有点二重唱的意思。

“等你们长大点儿再说。”锁链冲洛克扬起眉毛,摇了摇头,确保男孩能够看懂他的意思,“大很多。洛克,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该怎么布置餐桌吧?”

洛克摇头时,锁链已经把他领到灶台左侧的一具高橱柜前。柜子中放着好几摞白瓷碟,锁链拿起一个,让洛克看清上面的手绘纹章图案(披挂锁环护手的拳头,抓着一支箭和一根葡萄藤)和边缘明亮的金箔。

“借来的,”锁链说,“基本上也就不用还了。它本属于继承夫位的堂娜·伊莎贝拉·玛尼切兹奥,也就是咱们尼克凡提公爵的老婶婶。她死时膝下无人,也很少举办宴会,所以根本就用不着它们。你现在明白了吧?外人总把咱们的工作视作极其残忍的盗窃行为,但如果摆正心态就会发现,咱们其实是给大家行个方便。这就是无名十三神在起作用,至少我们倾向于这么看。当然如果他不是这个意思,咱们也看不出什么差别。”

锁链把盘子递给洛克(男孩极其小心地抓住瓷盘,认真观察着那道金边),又用右手爱怜地抚摸着女巫木桌面。“而这东西,本是马瑞亚斯·寇多的财产,他是塔尔维拉的豪商。他将这桌子保存在一艘三层大帆船的主舱室中。大船!八十六支桨。我跟他有点小过节,所以就把这东西取了来。还有他的椅子,他的地毯和挂毯,以及所有衣物。全都弄下了船。这是为了表达一种姿态,所以我没碰他的钱。我把所有东西都扔进铜海,只留下这张桌子。”

“还有那个,”锁链指了指挂在头顶的浑天仪灯台,“这是从艾什米尔经陆路运给老堂·雷维亚那的,由武装卫队押运。但不知怎的,在运送途中它自己变成了一箱稻草。”锁链又从橱柜里拿出三个碟子,把它们放在洛克怀里。“该死,我当初靠手艺谋生时,还真挺不赖。”

“唉呀。”洛克在高档餐具的重压下呻吟了一声。

“哦,对,”锁链指了指放在桌首的那把椅子,“在那里放一个,是我的。在我左边给你自己放一个。在我右边放两个,是卡罗和盖多的。如果你是我的仆人,那么我让你布置的就是个简餐会。你能重复一遍给我听吗?”

“简餐会。”

“对。就是上流权贵跟家眷近亲们用餐时的布置,顶多会有一两位密友在场。”锁链通过眼神和语气,暗示出这段课程应当牢记心底。接着他又开始给洛克介绍酒杯、亚麻餐巾和银餐具的繁复摆法。

“这是什么刀子?”洛克把一柄圆头黄油刀递到锁链面前,“根本就不对。你用这东西谁都杀不死。”

“哦,的确不太容易,这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孩子。”锁链指示洛克该如何摆放黄油刀和各色小碟小碗。“但上流人士聚会用餐时,以毒药以外的任何东西干掉任何人,都是不礼貌的行为。这把刀是用来舀黄油的,而非割气管。”

“就为了吃口东西,还真费劲。”

“哦,在阴影山,你也许可以在别人屁股上吃冷熏肉和脏馅饼。你原来的主子根本就不在乎。但现在你是绅士盗贼,重点在于绅士。你要学会如何像绅士一样进餐,以及如何服侍这样进餐的人。”

“为什么?”

“因为,洛克·拉莫瑞,总有一天你要同男爵、伯爵,乃至公爵们一同进餐。你要同商人、将军、海军司令,以及各式各样的贵妇一同进餐!你这样做时……”锁链伸出两根手指,扶住男孩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注视自己的双眼,“你这样做时,那些可怜的傻瓜蛋根本不会知道,跟他们同桌的其实是个盗贼。”

3

“看看,很棒不是吗?”

锁链举起空杯子,向坐在华美大桌旁的三个小学徒致意。冒着热气的黄铜碗和沉重的陶罐中,盛放着卡罗和盖多在灶台上忙碌许久的成果。洛克的椅子上多加了块坐垫,好让他的胳膊肘刚好能搁在桌面上。他盯着这些食物和器皿,眼睛瞪得溜圆。只不过半天工夫,他就脱离了过去的生活,和这些古怪又有趣的疯子们搅在一起,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洛克有些不知所措。

锁链举起一瓶被他称作炼金酒的东西,这玩意颜色较深,有些黏性,类似水银。他拔出松动的软木塞,空中立刻充满杜松子的香气,刚开瓶时,甚至一度盖过了主菜的辛香。锁链往自己的空杯子里倒了不少,在光芒照射下,酒液流动起来仿佛融化的银。神父把杯子举到眼前。

“一杯倒在空中,敬给坐在我们中间的无形无影者:恩主和庇佑者,诡诈看护人,必要托辞之父。”

“为疏于防范的财富感谢您。”桑赞兄弟齐声说道,洛克被他们庄严肃穆的语气吓了一跳。

“为值勤时打瞌睡的卫兵感谢您。”锁链说。

“为养育我们的城市和庇护我们的黑夜感谢您。”孩子们说。

“为帮我们花掉战利品的朋友们感谢您。”锁链把这半满的酒杯放到桌子中央,又拿起另一个较小的杯子,只往里面倒了一指深的融银。“一杯倒在空中,敬给一位缺席的朋友。我们祝萨贝莎一切顺利,愿她平安归来。”

“但也许咱们可以希望她回来时,少那么点疯狂。”桑赞兄弟中的一个人说。洛克为了方便,在心里给他打上了卡罗的标签。

“还有谦卑,”盖多说完这话点了点头,“谦卑就再好不过了。”

“桑赞兄弟祝萨贝莎一切顺利,”锁链举着小杯子慢慢摇晃,紧盯着双胞胎,“他们愿她平安归来。”

“没错!祝她一切顺利!”

“平安归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萨贝莎是谁?”洛克转头看向锁链,轻声问道。

“咱们这个小帮派中的鲜花,唯一的女孩,如今正在别处……接受教育。”锁链把她的杯子放到敬给恩主的那杯酒旁,将洛克的杯子拿了过来,“是我跟盗贼导师所做的另一桩特殊交易。天才,我的孩子,和你一样是个天才。惹别人生气的本领也盖世无双。”

“他说的别人是指我们。”卡罗说。

“很快也要加上你。”盖多笑道。

“闭嘴吧,小白痴们。”锁链往洛克杯中倒了一点水银酒,递到他手中,“下一轮祝酒与祈祷。敬洛克·拉莫瑞,我们的新兄弟。我的新誓卒。我们祝他一切顺利,向他表示热烈欢迎。我们要为他祈祷的是,智慧。”

锁链以优雅的动作给卡罗和盖多倒上酒,又为自己倒了几乎满满一杯。锁链和桑赞兄弟举起酒杯,洛克连忙效仿。银光在金箔下闪烁。

“欢迎加入绅士盗贼!”锁链用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碰洛克的杯子,美妙的回声在空中萦绕片刻,慢慢消失。

“你应该选择去死!”盖多说。

“他给了你去死这个选项,对吗?”卡罗说着跟自己的兄弟碰了下杯。两人又同时从桌上探过身,跟洛克碰了一下。

“尽管笑吧,孩子们。”这一系列干杯的仪式很快就告结束,锁链带头抿了口酒,“啊。记住我的话,如果这可怜的小畜生能再活一年,你们俩都会变成在他手底下跳舞的猴子。他想看猴戏的时候,就会朝你们扔香蕉。来吧,喝上一口,洛克。”

洛克举起酒杯。银色液面上倒映着一幅栩栩如生微微晃动的画面,那是他的小脸,以及周围明亮的房间。酒香蹿进他的鼻孔,宛如一缕杜松子和大茴香的薄雾。洛克把自己的小小倒影放到唇边,喝了一口。刚把酒咽下去,略显清凉的液体似乎就分成了两股,一股刺痒的暖流顺着喉咙直往下降,另一股冰冷的卷须则向上伸展,透过上颌进入鼻腔。他双目微突,使劲咳嗽几下,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瞬间麻木的嘴唇。

“这是镜酒,来自塔尔维拉。好东西。现在赶快吃点东西,不然它会把你的脑袋炸开。”

卡罗和盖多揭开盖在餐盘和大碗上的湿布,终于显出食物的全貌。桌上有货真价实的香肠,切成了整齐的薄片,用油炸熟,配以分成四瓣的梨子。还有剖开的红辣椒,里面塞满杏仁酥和菠菜。用细面包做成的薄饼里夹着鸡肉,以文火煎到面包像纸张一样呈半透明状。还有酒浸冷黑豆加酸辣芥末酱。桑赞兄弟忙着把各式各样的菜肴舀进洛克盘中,速度快到他的双眼都跟不上趟。

洛克拿着一柄双股银叉,和一把他此前嗤之以鼻的钝头餐刀,开始笨手笨脚地把食物往嘴里划拉。香味不经意地散发开来,感觉无与伦比。鸡肉薄饼是用生姜和干橘皮调味,豆子沙拉中的红酒酱温暖着他的舌头,芥末辛辣的气味灼烧着他的喉咙。洛克发现自己正一口口吞着酒水,来压制腹中不断升起的火焰。

他惊奇地发现,桑赞兄弟给自己上完菜后,并没有马上开始吃饭。他们坐在对面,双手相握,看着洛克。老人确信洛克已经开始用餐后,便把头转向卡罗。

“你是一名韦德兰贵族。且说你是从某个不太重要的七髓邦国来的伯爵领主。你在塔尔维拉参加一次晚宴,男女宾客数目相等,座席都安排停当。人们刚刚进入宴会厅,与你配对的贵妇同你一道走进房间,正在跟你聊天。接下来,你该怎么做?”

“在韦德兰晚宴上,我会主动为她拉开椅子。”卡罗并没有笑,“但维拉贵妇们会站在椅子旁,暗示你把它拉出。妄自揣度她们的心思是不礼貌的行为。所以我会等她示意。”

“很好。轮到你了。”锁链抬手指了指第二个男孩,同时用另一只手往自己碗里添食物,“十七乘以十九是多少?”

盖多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想了几秒钟。“嗯……三百二十三。”

“正确。韦德兰海事里格跟瑟林海事里格有什么区别?”

“啊……韦德兰里格比瑟林里格长一百……五十码。”

“很好。那么,就到此为止。开始吃吧。”

桑赞兄弟立刻开始毫无教养地争夺起某些餐盘,锁链转头看着洛克,小家伙的盘子已经空了一半。“等你在这儿住上几天后,我就会根据你所学的知识提出问题。如果你想吃饭,就得好好学。”

“我要学什么?除了布置餐桌以外?”

“所有东西!”锁链似乎很替自己高兴,“所有东西,我的孩子。如何战斗,如何偷窃,如何板着脸撒谎。如何做这样的饭菜!如何伪装自己。如何像贵族那样说话,如何像祭司那样书写,如何像弱智那样畏畏缩缩。”

“卡罗已经学会这招了。”盖多说。

“啊英啊哪哞吧?”卡罗嘴里塞满了吃的,呜呜噜噜地嘟囔了一句。

“我跟你说过,咱们跟其他盗贼不同,你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吗?咱们这些人是新型的盗贼,洛克。咱们是演员。是假面艺人。我坐在这儿,装作佩里兰多的祭司。很多年来,人们一直在朝我扔钱。你以为我是拿什么维持这小小仙境洞府,靠什么购买这些食物的?我五十三了,我这年岁的人没法再上房钻窗,溜门撬锁。我当瞎子得到的钱,比过去当快手聪明人多得多。如今我已经太胖太迟钝,干不了什么真正好玩的活儿了。”

锁链喝干杯中的镜酒,又满上一杯。

“但你们,你和卡罗、盖多,还有萨贝莎……你们四个拥有我所缺乏的一切优势。你们将得到完备而彻底的教育,我会把自己的想法和技巧概括提炼出来。等我完成这项工作后,你们四个会玩出的骗局……哦,与它们相比,我在这神庙中所耍的把戏,简直是平淡无奇。”

“听起来不赖。”洛克说着又咂了口酒。慈爱安详的温暖气氛笼罩在他周围,浇灭了作为阴影山孤儿第二天性的紧张和忧虑。“咱们先干什么?”

“哦,今晚,如果你没忙着把这辈子吃到的第一顿正经饭吐出来,那么卡罗和盖多会给你洗个澡。等你不再这么香气扑鼻,就可以去睡觉了。明天,我们会给你找件侍僧袍,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坐在门阶上收钱。明天晚上……”锁链抿了口酒,同时挠挠胡须,“我会带你去见大人物,巴萨维大佬。他早就等不及想见你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