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困境 第四章 巴萨维大佬的宫廷
1
“一万九千——”小虫儿说,“九百二十。就这些了。我现在能自杀去了吗?”
“什么?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帮我们清点战利品呢,小虫儿。”金·坦纳盘腿坐在佩里兰多神庙玻璃地窖的饭厅中央。桌椅早被移开,为数目巨大的金币腾出地方。这些黄澄澄的钱币摞成了闪亮的小堆,环绕在金和小虫儿身边,几乎像高墙一样把他们团团围住。
“你没告诉我会把这笔钱换成泰卢拖回家。”
“哦,白铁价格高昂,没人会用它支付五千克朗,也没人蠢到带着它满城溜达。梅拉乔的所有大额支出都是用金币。”
地窖入口处传来一阵喀嗒声,过不多时洛克就穿着卢卡斯·费尔怀特的行头从拐角转了出来。他抬手摘下假眼镜,扯松颈巾,抖掉毛绒外衣,毫不怜惜地任它落在地上。洛克脸色绯红,手里挥舞着一张仔细叠好,盖了蓝色蜡封的文书。
“又是七千五,孩子们!我跟他说咱们能找到四艘类似的大帆船,但目前现金流已经遇到问题——官员需要行贿,水手们需要召集回来整肃清醒,高级船员需要安抚,其他托运人需要驱逐。堂直接把钱交了出来,从始至终带着微笑。诸神啊,我两年前就该想到这把戏。咱们甚至不用费事安排假货船和伪造文件什么的,因为萨尔瓦拉知道费尔怀特是个幌子。咱们什么都不用干,只要舒舒服服等着数钱!”
“如果真这么轻松,你怎么不来数?”小虫儿蹦起来使劲伸了个懒腰,直到后背和颈骨发出几声轻微爆音。
“我很乐意那么做,小虫儿!”洛克从木橱柜里拿出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了半杯,又拿起铜水罐在杯中兑入清冷淡水,直到把酒调稀。“只要你明天来扮演卢卡斯·费尔怀特,我敢说堂·萨尔瓦拉绝对看不出任何区别。钱都在这儿了吗?”
“五千克朗换成了两万泰卢,”金说,“我花了八十,用来支付手续费和保镖费,还雇了辆出租马车把它从梅拉乔拉过来。”
绅士盗贼们用了招很简单的调包计,把大量财物运回佩里兰多神庙下方的藏身所:在一系列中转站,装满钱币的保险箱被放入标记成普通食物和饮水的木桶,在一辆辆货车间传递。倾颓残破的小神庙也需要稳定的基本物资补给,这是个好幌子。
“很好,”洛克说,“等我脱掉可怜的费尔怀特先生这身行头,就帮你们把它倒进金库。”
在地窖尽头那几间卧室后面,的确有三个金库。其中两个是由祖灵玻璃覆盖的中空立轴,顶上装有简易木门,仓体向下延伸大约十尺,真实用途无人能知。总体来看,它就像是沉入地下的微缩谷仓,各式各样的钱币堆了厚厚一层。
大量金银钱币被倒入立轴。库房四壁则摆放着许多窄格木架,方便使用的零钱被装在小包里,或是堆成小摞,码放在架子上。这里有装铜爵币的廉价布袋,有塞满银梭伦的高档皮夹,也有不少盛着散碎铜角子的小碗。所有货币全都陈列出来方便随时取用,以满足任何骗局所需,或是帮派可能遇到的其他问题。这里甚至有不少外国货币——七髓王国的马克,塔尔维拉的索拉里,等等等等。
锁链神父在世时,这些立轴和这个库房就从不上锁。不光是因为绅士盗贼们彼此信任(事实如此),或是因为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里有个金壁辉煌的地窖(的确是这样),更主要的原因是出于一项实际考量——无论是卡罗、盖多、洛克、金·坦纳,还是小虫儿,都无法给他们稳步增长的贵金属存货找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说辞,因此也就不能花销。
除了巴萨维大佬以外,他们肯定是卡莫尔城最富有的盗贼。等堂·萨尔瓦拉的第二张本票转化成冰冷的金币,放在一个木架上的羊皮纸小账册中将开列出超过四万三千克朗的数额。他们跟目前的诈骗对象一样富有,更强过萨尔瓦拉的大多数同侪,以及城中一些最著名的商人家族和联合会。
但在外人眼中,绅士盗贼团不过是由一群不起眼的小蟊贼组成的平庸帮派,有能力也够谨慎,是收入稳定的实干家,但算不上璀璨明星。他们每年可以用十克朗过得舒舒服服,但如果开销高于此数,那无疑是在邀请卡莫尔城黑白两道的掌权者,对他们进行最令人头疼的详细审查。
在过去四年内,他们干了三票大买卖,目前正在为第四桩努力。在这四年内,绝大多数钱财只是被清点好,直接倒进黑洞洞的金库。
锁链的确对绅士盗贼们进行了出类拔萃的训练,让他们有能力帮助卡莫尔城贵族阶级减轻聚累财富造成的负担。但神父可能忘了向他们说明该如何运用上述钱财,除了对下一桩骗局进行投资外,绅士盗贼们完全不知道到底该拿它怎么办。
顺便一提,他们给巴萨维大佬的抽成是每周一克朗。
2
“万岁!”卡罗高叫着出现在门口时,洛克和金正在把餐桌往老地方挪,“桑赞兄弟回来了!”
“我在想,”金说,“有史以来真有人曾经把这两句话连在一起说吗?”
“仅在城中那些单身女士的闺房出现。”盖多说着把一个小麻袋放在桌上。洛克把袋子抖开,清点着里面的东西——几个嵌有廉价宝石的小匣子,一套做工尚可的银刀叉,一应俱全的各色戒指:从不值钱的凸纹铜戒到一枚镶有金线铂丝、点缀着黑曜石和小钻石的高档戒指。
“哦,很不错。”洛克说,“挺像样的。金,你能从狗屎箱里再拿点东西吗,顺便给我……二十梭伦,如何?”
“二十不多不少正合适。”
洛克招呼卡罗和盖多帮他把椅子放回餐桌旁边,金·坦纳朝储藏室走去。房间左侧的墙根底下放着个又高又窄的木箱,他把箱盖一掀,任由合页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脸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开始翻找里面的东西。
狗屎箱里塞满了闪闪发亮的物件,堆了足有两尺深。这里有珠宝、小饰品、日常用具和廉价装饰物;有水晶雕像、象牙作框的镜子、项链和戒指、五种贵金属制成的烛台;甚至有几瓶裹在毡垫里,贴着小纸条标签的药品和炼金制剂。
绅士盗贼们显然不能把自己的真实工作告诉大佬,也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溜门撬锁爬烟囱,所以狗屎箱就成了他们维持假相的重要支柱。他们每年都要到塔里沙玛或艾什米尔去一两次,在当地的典当行和市场中疯狂购物,将箱子填满。在这些城邦,绅士盗贼们可以大大方方地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他们只用在卡莫尔城偷来的东西,慢慢对它进行些许补充,通常是桑赞兄弟一时兴起偷来的玩意,或是小虫儿在进行训练时扒到的物件。
金挑了一对银酒杯,一副装在精美皮匣中的金边眼镜,又抽出一个包着毡垫的瓶子。他用左手小心抓起这些东西,随后从架子上数出二十枚小银币,接着一脚踢上狗屎箱,快步走回餐厅。小虫儿也在这儿,正卖弄地耍着小把戏,让一枚银币在右手指关节间来回翻滚。桑赞兄弟可以左右手各耍一枚,让它们进行完全同步的反向运动,小虫儿通过几个月的认真观察,终于在几周前掌握了这个把戏的入门技巧。
“咱们就说,”金·坦纳说,“这周稍微有点懒散。这个季节夜里潮成这副德行,谁也不会期望上房钻窗的人大获丰收。要是咱们赚得太多,那可有点不大对劲。大佬肯定能够理解。”
“当然,”洛克说,“这个想法很合理。”他伸手把毡垫包裹的瓶子拿过来仔细检查。手写标签表明这是一瓶甜味鸦片乳,由风干的杰里姆罂粟提炼,是贵妇们的嗜好品之一。洛克把标签和毡垫扯掉,将带黄铜塞的多面玻璃瓶装进麻布袋。其他物件也鱼贯而入。
“好了!那么还有任何卢卡斯·费尔怀特的痕迹黏在我身上吗?任何化装和做派?”他伸开双臂转了几圈,金·坦纳和桑赞兄弟保证说,现在他从头到脚都是洛克·拉莫瑞。
“那么好吧,既然咱们都是货真价实的本尊了,那就去缴税吧。”洛克拿起那袋“偷来”的东西,随手扔给小虫儿。男孩惊叫一声,扔掉银币,接住麻布袋。袋子里传出一阵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又对我的道德教育有好处,对吧?”
“不,”洛克说,“这次只是因为我想当个懒惰的老混球。至少你用不着撑船了。”
3
下午三点,他们分别经由几条逃生通道和隐蔽侧门离开了佩里兰多神庙。和暖的细雨从头顶洒落,天空仿佛被诸神用直尺和铁笔整整齐齐地分成两半:低矮黑云充斥在北方,而晴朗明亮的西南方则阳光普照。清新雨水浇在炎热的石板路上,涌出一股股怡人芬芳,暂时将城中惯有的废气洗去。绅士盗贼们在神庙区西南方的码头再次集合,叫了艘出租平底船。
这船又长又浅,而且饱经风霜,船首斜木上挂着个木质艾奥诺小雕像,再往下系着一只刚杀的老鼠。这东西被视作一等一的防护咒,可以预防翻船和其他霉运。船夫躺在船尾,身穿红橙条纹的棉上衣,活像只鹦鹉;雨水浇在宽边草帽上,顺着帽檐从他瘦削的肩头旁滴落。此人是与绅士盗贼们相熟的河工兼盗贼,灰脸帮的“壮汉”瓦伊塔尔·文托。
瓦伊塔尔支起一张发霉的皮伞,帮乘客们挡去部分细雨,然后撑开船竿,载着他们向东方缓缓驶去,穿行在神庙区高大的石岸和玛拉·卡莫尔拉赞区繁茂的植被之间。在瑟林君主期,玛拉曾是一位富有统治者的花园迷宫,如今它基本已被城市卫队遗弃,变成了盗匪横行的所在。如果有正经人冒险进入这片危机四伏的绿色走廊,那只可能出于一个原因:这里是连接其他八岛的步行桥系统中心。
金·坦纳坐在船中,从腰带里掏出一本很小的诗集;小虫儿继续练习着硬币戏法,只不过换成了更适合在公开场合使用的铜板;洛克和桑赞兄弟则用黑话跟瓦伊塔尔聊天。瓦伊塔尔的工作内容主要包括留意载货极多、防备极少的驳船,通知帮中伙伴。他有几次冲隐藏在岸边的瞭望哨打了打手势,绅士盗贼们出于礼貌,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小船驶近阴影山,即便是在白天,那些陡峭的山坡也显得阴沉灰暗。雨势刚巧增大,这座古墓王国逐渐变得模糊,最终消隐在一团薄雾之中。瓦伊塔尔催动小舟往右一拐,向南驶去,没过多久,他就将船撑到了阴影山和窄巷区之间。运河在雨滴拍打下泛起片片涟漪,奔向大海的水流加快了小船的速度。
小舟一路向南驶去,河道上的行船逐渐稀少,乘员也愈发粗鄙。他们已经离开尼克凡提公爵的官方统治,进入巴萨维大佬的私人领地。往左看去,煤烟区的铸造厂吐出道道黑色烟柱,在雨水拍打下逐渐飘散。公爵风会把它们吹到落尘区,那是城中最丑陋的岛屿。在数百年前的繁荣时代,此地曾建起许多豪华别墅,如今这些饱受烟熏火燎的房舍成了黑道帮派和流浪汉们竞相争夺的阵地。
一艘北行小舟从他们左侧驶过,飘出陈腐粪便和新鲜死尸的气味。那船上似乎堆了整整一群死马,外加六个屠夫。有个人正用一臂长的锯齿刀切割马尸,其他人则忙手忙脚地铺开血迹斑斑的油布,以便遮挡雨水。
若是论起大锅区的景色和臭气,卡莫尔所有城区都无法与之匹敌。如果说渣滓区穷困潦倒,陷阱区声名狼藉,玛拉·卡莫尔拉赞区险恶异常,落尘区肮脏破落,那大锅区就是所有这些东西的总额,再加上挥之不去的绝望情绪作为复利。这里的气味就像是在盛夏时节,把一桶馊啤酒灌进丧葬业者的储藏室。大锅区的死者多半到不了乞丐坟上那些由服刑犯挖掘的叫花子坑,而是被扔进运河,或者直接烧掉。在秘密合约签订之前,黄号衣们凑不齐一队人马都不敢进入大锅区。没有一座神庙能在此处维持五十年以上。巴萨维手下最不知收敛、不懂谨慎的几个帮派,统治着大锅区的街巷,低档酒馆、凝视馆和巡回赌档一间挨着一间,外加勉强挤进鸽子笼的流民家庭。
众所周知,卡莫尔城三分之一正派人都挤在大锅区,数以千计的流浪汉和歹徒永无休止地相互争吵,相互威胁。什么都做不到,哪里也去不了。洛克来自引火区,金·坦纳来自舒适的北角区,卡罗和盖多进入阴影山前,是渣滓区孤儿。只有小虫儿生长在大锅区,虽说他加入绅士盗贼已有两年之久,但从未提起过这个地方。
男孩注视着大锅区,注视着倾颓破落的码头和层层叠叠的房屋,注视着飘摆在晾衣绳上、不断吸收水分的衣物。街巷间充斥着黏乎乎的炊烟,这些有害尘雾把一切都染成褐色。大锅区的防洪墙早已破碎,祖灵玻璃建筑几乎完全被污泥和废石堆埋葬。小虫儿指节间的硬币不再翻动,静静地停在左手手背上。
几分钟后,小船驶过大锅区心脏地带,洛克暗自松了口气。一排又高又薄的防浪板出现在前方,标志着木废墟的东部边界。跟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大锅区相比,这座卡莫尔城海上坟墓倒更显得舒适怡人。
木废墟是一处货真价实的墓场。隐蔽的宽阔海湾比流动集市面积还大,数以百计的舟船残骸随波逐流漂漂荡荡。这些废船上下起伏,有的牢牢锚定,有的随意漂浮。有些只是腐朽烂透,有些则是被撞击或被投石弹撕开。在失事船只间的水面上,漂着一层细碎木屑,就像凉汤上的泡沫,随潮汐起起落落。伪光退去后,坟场表面时而泛起波澜,那是从卡莫尔湾游来的生物留下的影踪。尽管卡莫尔城所有主要河道入口都装有巨大铁闸,防止危险生物闯入,但木废墟的南部入海口却门户大开。
在废墟中央有一艘少了桅杆的胖大船壳,六十码长,将近三十码宽。四条锁链钻入水中,将其牢牢固定,两条在船首,两条在船尾。卡莫尔城从未建造过如此巨大笨拙的船只,锁链多年前就曾告诉洛克,这东西出自遥远的塔尔维拉兵工厂,是其宏大野心的产物。宽阔的丝质凉篷遮在高大平坦的船艏楼甲板上,在这些遮阳篷下可以举办盛大聚会,规模足可媲美杰里姆城那些糜烂堕落的游乐营帐。但现在甲板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身着斗篷的武装人员,透过雨帘监视着周围动向。洛克至少看见了十几个人,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手里操着长弓和弩弓。
木废墟中到处都有人烟。某些损坏较轻的船只是流浪汉家庭的住宅,有的则被横眉立目的帮派分子用作公开瞭望哨。瓦伊塔尔撑着船,在大型沉船间逼仄的水道中穿行,每次经过岗哨时,他都会一丝不苟地打出手语,让所有人看清。
“灰王昨晚又做了一个,”他撑着船竿小声嘟囔道,“现在有不少神经紧张的兄弟正盯着咱们,手里全是杀人的家伙,这他妈是肯定的。”
“又一个?”卡罗皱了皱眉,“我们还没听说。谁中彩了?”
“高个泰索,克朗帮的。人们在废水发现了他,吊在一家老店里。被穿了个通透,割了蛋蛋,看上去似乎血都被放干了。”
洛克和金对视一眼,壮汉瓦伊塔尔哼了一声。
“你们认识他?”
“点头之交,”洛克说,“而且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洛克陷入沉思。泰索是——曾是克朗帮帮主,巴萨维手下的得力干将,大佬的小儿子帕奇罗的莫逆之交。在卡莫尔城,按理说除了大佬和蜘蛛没人动得了他,但那行踪诡秘、自称灰王的死疯子,可算把他动到家了。
“算上他就是六个了,”金·坦纳说,“对吗?”
“七个,”洛克说,“自从你我五岁之后,还从没一口气死过这么多见鬼的帮主。”
“啊,”瓦伊塔尔说,“说来,我原先还嫉妒过你呢,拉莫瑞,尽管你只有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帮派。”
洛克盯着他,脑筋飞快转动,想把一块块拼图凑成完整画面,只可惜收效甚微。两个月里死了七位帮派老大,他们全是巴萨维的心腹,但除此以外很少有共同点。洛克在大佬驾前无足轻重,这一点素来让他倍感安心,但现在就连他心里也开始打鼓,自己是否会在灰王的黑名单上?他是否对巴萨维有些难以揣度的价值,使得灰王想用一支弩箭来帮他销账?在他和这支弩箭之间,还隔着多少人?
“该死,”金·坦纳说,“就好像眼下的时局还不够复杂似的。”
“也许咱们应该赶快结束……手头这桩买卖,”盖多靠在小舟的船舷上,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然后咱们也许应该消失一阵子,去塔尔维拉或者塔里沙玛玩玩……至少把你弄出去,洛克。”
“胡扯。”洛克顺着船舷往海湾里吐了口唾沫,“抱歉,盖多。我知道这话乍一听很明智,但你好好合计合计,如果咱们在这危急关头逃跑,就永远得不到大佬的原谅。他会收回宽待,找个最狼心狗肺的粗鄙混球把咱们捏在手心里。只要他不动地方,咱们就不能跑。见鬼,何况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纳丝卡就会用棒槌敲碎我的膝盖骨。”
“我对此深表同情,伙计们。”瓦伊塔尔不断换手撑着船竿,以恰到好处的推力让小舟绕过一块大到无法忽视的残骸。“河上的活儿并不轻松,但至少没人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想要我的命。你们想让我把船停在浮坟还是码头?”
“我们要去找哈尔扎。”洛克说。
“哦,他今天心情肯定也很特别。”瓦伊塔尔用力撑了几下,将船驶向木废墟北部,那里有几处石质码头,后方竖着一排店铺和住宅。“那么,就是去码头了。”
4
“没戏”哈尔扎的当铺是巴萨维大佬领地中的一个重要地标。尽管有许多店铺比这里出价略高,绝大多数也没有这么暴躁乖戾的老板,但再没有一间铺面距离大佬的权力宝座如此之近,随便扔块石头都能到达。正派人们把自己巧取豪夺来的财物跟哈尔扎兑现,还能保证有人把自己的业绩报告给巴萨维。为自己勤奋负责的形象添砖加瓦,对任何盗贼来说都不是坏事。
金·坦纳推开由钢条和铁板加固的房门,让其他四位绅士盗贼鱼贯而入。“哦,怪不得呢。”老韦德兰人说,“我就估摸这种日子口,只有最不起眼的帮主才敢露面。进来吧,卡莫尔婊子生出的丑儿子们。把你们那油乎乎的瑟林人手指,往我可爱的商品上抹吧。把雨水滴在我美丽的地板上吧。”
无论晴天下雨,哈尔扎的店都会关得严严实实,活像口棺材。装有栏杆的狭窄窗户上遮着脏乎乎的帆布帘,银器上光剂、霉菌、劣质熏香和陈年汗味充斥其间。哈尔扎本人是个肤色雪白的老头,有双浅色大眼睛。他脸上的每条皱褶和纹路似乎都齐刷刷地垂向地面,仿佛塑造他的神祇略有些醉意,揉捏肉身时劲使得大了那么一点。“没戏”这个外号得自他估价和放贷时的吝啬方针。卡罗如此评论:如果哈尔扎脑袋上挨了一箭,他宁可乖乖坐好,等那支箭自己掉出来,也不愿意为一块纱布向医师付钱。
在当铺左手边的墙角里,坐着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十根手指上都戴着廉价铜戒指,油腻腻的卷发垂在眼前,一根铁头棍挂在腰带上。他时不时在木质高脚凳上挪挪身子,冲绅士盗贼们慢慢点头,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就好像他们蠢到无法理解他的职责。
“洛克·拉莫瑞,”哈尔扎说,“香水和女士内衣。餐具和酒杯。还有全是凹痕和刮痕的金属制品,我无论如何都卖不出去。你们这帮溜门撬锁上房钻窗的小毛孩,都以为自己挺聪明的。只要找到合适的袋子,你们就会从狗屁眼里偷大便,然后揣回家去。”
“你这话可真有意思,哈尔扎,因为这个袋子里,”洛克从小虫儿手中接过麻布袋,举了起来,“装的正好就是……”
“狗屎以外的东西。我听见它叮叮当当了。拿过来让我看看你们是不是凑巧搞了些值得买的玩意。”
哈尔扎打开麻袋,顺着柜台上的皮垫一拉,把里面的东西慢慢倒出。他的鼻翼激动地颤抖几下,为赃物估价似乎是唯一能够满足老人欲望的活动。他全神贯注地鉴别货品,弯曲的长指头来回拨弄。
“垃圾。”他举起卡罗和盖多扒来的三个小匣子,“见鬼的炼金玻璃和水玛瑙,狗都不吃。每个俩铜板。”
“太贱了。”洛克说。
“很公平。”哈尔扎说,“卖不卖?”
“三个一共七铜板。”
“二乘三是六,”哈尔扎说,“说卖,要不就去挤鲨鱼的蛋蛋,我才不在乎。”
“那我想还是说卖吧。”
“嗯,”哈尔扎仔细检查着金从狗屎箱里挑出来的那对银酒杯,“有凹痕,这都不用说了。你们这帮蠢货看见个漂亮银器,就想往他妈刮刮蹭蹭的袋里塞。我想我能把它们磨光,卖到上游去。每个一梭伦三铜板。”
“一梭伦四铜板。”洛克说。
“一共三梭伦一铜板。”
“成。”
“还有这个。”哈尔扎拿起鸦片乳的瓶子,把盖拧开,闻了闻,自顾自嘟囔两句,又把瓶子封好。“比你这条狗命都贵,但我拿它没什么辙。那帮挑剔的婊子喜欢自己调制,或是找个炼金师为她们效劳。她们绝不会从陌生人手里买调制好的货色。也许我能把它卖给某个厌烦了葡萄酒和凝视,想找点新玩意换换样的可怜虫。三梭伦三铜板。”
“四梭伦俩铜板。”
“诸神都不可能从我手里得到四银俩铜。如果莫甘蒂本人拿着炎剑,外加十个光溜溜的处女揪住我的裤腿,那没准能得到四银一铜。你只有三银四铜,这就顶天了。”
“好吧。只是因为我们赶时间。”
哈尔扎用一支鹅毛笔和一小张羊皮纸计算着总数。他用手指拨拉着卡罗和盖多搞来的那堆廉价戒指,不禁哈哈大笑。“你们肯定是开玩笑。这玩意也就跟一堆风干狗鞭差不多。”
“哦,得了吧……”
“我至少还能把狗鞭卖给屠马工。”哈尔扎将紫铜和黄铜戒指一枚枚扔向绅士盗贼们,“我说真的,别再拿这种垃圾来,我有一箱又一箱这种操蛋玩意,咽气前都卖不光。”
他拿起那枚镶有钻石和黑曜石的金丝铂线戒指。“嗯,至少这个还算不错。五梭伦整。黄金货真价实,但铂金是廉价的维拉狗屎,真得跟玻璃假眼似的。而且我每周都会拉出五六块比这还大的钻石。”
“七银三铜,”洛克说,“为了得到这东西,我受了不少罪。”
“因为你出生时把脑袋和屁股调换了位置,我就得多付钱?门也没有,我以前似乎听人这么说过。拿上你的五梭伦,算你小子走运了。”
“我敢向你保证,哈尔扎,到这家店来的人,都不会认为自己……”
讨价还价就这么进行下去——概略简洁的评估、来自双方的污言秽语、洛克勉为其难的应允,以及老人拿起每件东西放到柜台后面时,用仅剩的几颗牙齿发出的咬磨声。没过多久,哈尔扎就将最后几件不感兴趣的小玩意拨拉到麻袋中。“好了,小甜心们,看样子我一共欠你们十六梭伦五铜板。我估计这比拉粪车强,对吧?”
“对,也比开当铺强。”洛克说。
“这话真逗!”老人高叫着数出十六枚没了光泽的银币和五片小铜板,“我把卡莫尔城传说中失落的宝藏交给你们。拿上你们的东西赶快滚吧,下周再来,如果灰王没先找到你们的话。”
5
大雨已经变成毛毛细雨。他们走出哈尔扎的店铺,嘻嘻哈哈笑个不停。“锁链常说,没有什么自由,能比得上从始至终被人低估更自由。”洛克说。
“诸神啊,没错。”盖多翻了翻眼睛,又吐吐舌头,“如果咱们再自由个一星半点,就要飘到天上,像鸟儿那样飞翔了。”
在木废墟北端有一道木桥直通大佬四面环海的要塞,它又长又高,可供两人并肩而行。岸边有四人把守,他们都站在显眼的地方,各式武器在薄斗篷下清晰可见。洛克估计附近至少还有四个暗哨,都设在弩弓的有效范围之内。他领着四名帮众,朝桥头走去,同时打出当月暗号。其实他们都认识对方,但规矩不能通融,尤其是在这非常时期。
这个小队中最年长的卫兵身材瘦长结实,褪色的鲨鱼文身从脖子一路往上爬,通过脸颊直达鬓角。“嗨,拉莫瑞。”这老家伙把手伸向洛克,两人握住对方的左前臂,上下摇了摇,“听说泰索的事儿了吗?”
“嗯,你好啊,波内尔。我们在路上听一个灰脸帮的伙计说了。看来是真的喽?串起来,蛋蛋,所有这些?”
“蛋蛋,所有这些。你能想象老大是什么感觉。说到这个,纳丝卡传下命令,就在今天早上,让你过来的时候直接去见她。说是要跟你先说句话,然后才准你去缴税。你是来缴税的,对吧?”
洛克摇了摇手里的灰色小麻袋。金·坦纳的二十梭伦外加哈尔扎的十六银币和那几枚零钱都在里面。“当然了,来尽我们的公民义务。”
“很好。要是其他原因,还不一定能放你们过去。听着,我知道你得到了大佬的宽待,还是纳丝卡的朋友什么的,但今天你也许应该特别放轻松,对吗?附近有不少誓卒,明的暗的都有。跟往常一样密不透风。大佬正盘问几个克朗帮的兄弟,想搞清他们昨晚的行踪。”
“盘问?”
“按照华丽的老法子。所以留神你们的举止,别突然搞什么小动作,好吗?”
“明白,”洛克说,“多谢提醒。”
“不麻烦。弩箭是要花钱的。用在你们这种人身上,可太浪费了。”
波内尔挥手让他们过去,一行人走过一百多码长的木质走廊。它直通那艘纹丝不动的大船船尾,外壳木板被掏了个洞,换上两扇铁板加固的女巫木大门。又有两名卫兵站在门前,一男一女,黑眼圈十分明显。那女人看到他们过来,敲了四下门。几秒钟后,大门朝里打开。女卫兵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后背靠着外墙,把防水斗篷的兜帽往头上一拉。黑沉浓云从北方翻卷而来,太阳的热度逐渐消退。
浮坟中的接待大厅几乎是洛克身高的四倍,因为这艘老战舰那几道逼仄的水平甲板早就被打通,只留下上层甲板楼和中部甲板——如今权充天花板之用。地板和四壁都是咖啡色硬木,防水隔断上挂着黑红相间的织毯,边上用金银丝线绣着鲨鱼牙形花纹。
半打保镖面对绅士盗贼,手里都端着弩弓。这些男人和女人在丝质外套上套着皮护腕和紧身皮衣,上面还用薄钢带予以加固;脖子周围竖着硬皮领。一般上流人士的客厅,都会用明艳灯盏和锦簇花团作为装饰,但浮坟四壁则挂着柳条编成的弩箭桶和一列列刀剑。
“放松,”站在这群卫兵身后的一位年轻女子说,“我知道这些人可疑得要死,但我没在他们中间发现灰王。”
她穿着男式长裤,黑丝宽松上衣的袖口如浪涛翻滚,套在外面的棱纹战斗皮甲看起来可不光是用来装东西的。女子从卫兵之间走了过来,铁头靴(她从没丢掉这个爱好)踩在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她脸上挂着微笑,但眼中却无笑意,而是在普通的黑框眼镜后面紧张地游移。
“我要为这种款待向你们道歉,亲爱的伙计们。”纳丝卡·巴萨维冲全体绅士盗贼说出这话,又特意伸手搭在洛克的左肩上。她比拉莫瑞足足高出两寸。“我知道这地方窄得要命,但我只能让你们四个留下。只有帮主能进。爸爸心情不好。”
一阵沉闷的尖叫从通向浮坟内厅的大门后传了出来,紧跟着是模糊不清的问询声——叫喊,咒骂,接着又是一声尖叫。
纳丝卡揉了揉太阳穴,把几缕散乱黑发捋到后面,叹了口气。“他正集中精力处理一个问题……要求几个克朗帮的伙计彻底坦白。慈悲圣人跟他在一起。”
“十三诸神,”卡罗说,“我们很乐意在这儿等。”
“没错,”盖多把手伸进大衣,掏出一副略微浸水的纸牌,“我们在这肯定能给自己找点乐子。多长时间都没问题。”
一看到桑赞兄弟递上纸牌,屋里的所有卫兵都往后退了一步,有几个显然正在跟再一次抬起弩弓的冲动作斗争。
“哦,你们这些傻瓜不会也这样吧,”盖多说,“听着,那些谣言都是狗屎。牌桌上那些人只是当天晚上特别不走运……”
宽大厚实的房门背后,是一条短小通道,没有卫兵,空无一人。两人走进去后,纳丝卡将大厅的门关在身后,转身面对拉莫瑞。她伸出手来,将洛克湿漉漉的头发捋到后面,嘴角略微往下撇了撇。“嗨,誓卒,我看你又没怎么吃东西。”
“我一日三餐都很准时。”
“在进食的问题上,你应该试着增加数量,而不是仅仅保持频率。我相信我曾经说过,你看上去就像一具骷髅。”
“我相信在那之前,我也从没见过醉意醺醺又爱操心的七岁女孩。”
“哦。也许当时我是醉意醺醺又爱操心,但现在我只是在操心。爸爸情绪很糟,洛克。我想在你见他之前,先跟你说两句——他有些……事情想跟你谈。我要让你知道,无论他让你干什么,我都不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哦,你就先应承下来。让他高兴高兴,你明白吗?”
“爱惜性命的帮主都会这么做。你以为我想在今天这种日子,走进去故意跟他作对?如果你父亲说‘学狗叫’,我会说‘哪种狗,陛下?’”
“我知道。请你原谅。但我的意思是说,他现在控制不了自己。他在害怕,洛克。真真切切完完全全的害怕。母亲去世时,他的脾气也很乖张,但是,见鬼,现在他……他睡觉时会惊叫出声。每天都要用酒和鸦片酊来控制自己的脾气。过去他只是不允许我离开浮坟,但现在他要求安杰斯和帕奇罗也留在这儿。随时都有五十名卫兵值班,公爵都没受到如此严密的保护。爸爸和我那两个哥哥为这事吵了一整夜。”
“哦,啊……听着,我很难过,但我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帮不了你什么忙。不过你觉得他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纳丝卡盯着他,双唇轻启,好像准备发话;但她似乎转念一想,又把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该死的,纳丝卡。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会跳进海湾,痛打一条鲨鱼,真的。但你也得先告诉我那鱼有多大,又有多饿。对吧?”
“对,听着,我只是……这话由他亲口讲出来,会少些尴尬。你只要记住我刚才说的,听他的话,哄他高兴,咱们日后再想办法——如果咱们有日后可言。”
“‘如果咱们有日后可言?’纳丝卡,你真让我担心了。”
“就是这样,洛克。情况很糟。灰王终于唬住了爸爸。泰索有六十把刀,每时每刻都有十个人跟着他。爸爸很宠信泰索,用不了两年,就会给他安排些大计划。爸爸已经很久没遇到敌手了,我……我说不好他是否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的局势。所以他只想把摊子全收拾起来,把我们藏进浮坟。这是精神上的围城。”
“唉,”洛克叹道,“我不能说他迄今为止的举动过于轻率,纳丝卡。他……”
“如果爸爸觉得他能把我们都藏进浮坟,永远锁在要塞之中,那他就是发了疯!他过去每周都要在‘致命失误’待上三四个晚上。要是兴头来了,还会到码头散步,到玛拉区和窄巷区散步。他喜欢向阴影山孤儿们的队伍扔铜板。卡莫尔公爵可以把自己锁在房间中,合理合法地统治城邦;但卡莫尔大佬不能。他需要让人们看见自己。”
“还要冒被灰王暗杀的风险。”
“洛克,我已经在这该死的木盆里困了两个月。而且我跟你说,我们在这里,并不比在大锅区最黑的院子中最脏的喷泉里光着身子洗澡更安全。”纳丝卡把双臂紧紧抱在胸脯下面,弄得胸甲吱嘎作响,“我们怎么可能安全?谁是灰王,他在哪里,谁是他的人?我们一点苗头都抓不到。可这个人不断出击,好整以暇地干掉我们的人。完全没有规律,全看他的心情。这事儿不对劲。他有些我们无法理解的手段。”
“他很聪明,他很走运。这两样都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相信我。”
“不光是聪明和幸运,洛克。我也知道这两样都有限度。所以说,他袖子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他知道些什么事?或是什么人?如果我们还没被背叛,那肯定就是处于明显劣势。而且我有理由相信,到目前为止还没被背叛。”
“到目前为止?”
“别跟我装傻了,洛克。爸爸和我困在这里,生意还勉强能够继续。但如果他不让安杰斯和帕奇罗出去管理城市,整个系统就会彻底垮台。帮主们可能认为部分巴萨维家的人留在船上是审慎之举,但我们全躲在这儿,会被当作懦弱。他们不会在我们背后说闲话,他们会行动起来抬出另一位大佬。没准是一批大佬,甚至就是灰王。”
“所以很显然,你那两位哥哥绝不会让大佬把他们关在这儿。”
“这取决于老头子到底有多疯狂,洛克。但就算他们能自由进出,也仅仅解决了次要问题,我们仍旧处于劣势。三千把刀任凭调遣,但那鬼魂还是掐着我们的死穴。”
“你在怀疑什么?魔法?”
“我在怀疑一切。人们说灰王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杀人。人们说刀剑伤不了他。我怀疑诸神本尊。所以哥哥们以为我疯了。
“他们观察眼前的局势,看到的是一场常规战争。他们认为坚持下去就是胜利,只要把老头子锁起来严加保护,直到我们搞清该如何反击。但我不这么看。我看到的是一只猫用脚掌按住老鼠尾巴。猫或许还没伸出利爪,但那跟老鼠的行动完全没有关系。你明白吗?”
“纳丝卡,我知道……听着,你很激动。我在听。我就是块石头。你想怎么冲我嚷嚷都行。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我只是个盗贼,是你父亲手下最不起眼的盗贼。要是你能找出一个比绅士盗贼更小的帮派,我就敢在狼鲨嘴里打牌,我……”
“我需要你帮我安抚爸爸,洛克。我要他冷静下来,恢复平常心,这样我才能让他认真看待我的观点。所以我要你去见他,尽量哄他高兴。一定要哄他高兴。让他看到一位忠诚的帮主,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而且是马上就做。等他重新开始为未来设想合理计划时,我就知道他又恢复了正常的精神状态,我能应付的精神状态。”
在短走廊尽头是另一扇厚重木门,几乎跟通向接待大厅的房门全无二致。但这两扇门上了闩,一套精密的维拉锁具连接在磨光铁质横闩上。大门正中的锁盒上有十几个钥匙孔。纳丝卡从一条项链上取下两枚钥匙,身子挡在洛克和房门之间,不让他看清自己选用的是哪些钥匙孔。门里传出一系列咔嗒声和机械转动声,隐藏的弩箭一根根泄了劲,锃光瓦亮的横闩也随之滑开。大门吱扭扭地从正中开启。
又是一声尖叫从前面的房间传来,这次再无房门阻隔,显得清晰嘹亮。
“实际情况比听起来还可怕。”纳丝卡说。
“我知道圣人是如何为你父亲效劳的,纳丝卡。”
“知道是一回事。圣人通常每次只动一两个人。但今天爸爸让那混蛋来了个大批发。”
6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喜欢这样,”巴萨维大佬说,“你们为何要逼我继续下去?”
黑发年轻人被捆在一个木架上。头下脚上,铁镣固定在腿上,双臂被拉伸到最大限度,拴在下方。大佬一记重拳捶在年轻人的腋窝下方,声音好像铁锤敲打生肉。年轻人惨叫起来,在镣铐束缚下竭力挣扎,汗珠四散飞溅。
“你为何要故意惹我生气,费德里科?”老人又是一拳打在同一部位,还刻意把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向外突出,“为什么你甚至不能给我编个可信的谎话?”巴萨维大佬的掌缘抽在费德里科喉咙上,那人大口大口地喘气,发出呼哧呼哧的湿音,鲜血和唾液从嘴里喷出,汗水则往鼻子里倒流。
浮坟中央的四壁都保持着一定弧度,有点像个椭圆形大舞厅。银锁链上吊着玻璃灯球,散发出温暖的琥珀色光芒。几道楼梯通向架空走廊,又从那些走廊通往丝篷遮蔽的废船甲板。远端靠墙的位置有一小块凸起的平台,巴萨维通常就坐在平台上宽大的木椅中接见访客。房间装潢沉稳华贵,很有品位,但今天却弥漫着恐惧、汗腥和尿骚的臭气。
固定费德里科的木架从天花板伸展下来。相同的东西在顶篷上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半圆,随时可以拉下使用。这东西有助于大佬按照标准化程序同时料理一批犯人。六具木架已经空了,上面留有斑斑血迹,只剩两具还绑着人。
洛克和纳丝卡走进房间时,大佬抬起头,冲他们微微颔首,示意让两人站在墙边等待片刻。老巴萨维依旧体壮如牛,但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他的体型比过去圆胖,肌肉更加松弛,三条编好的灰胡须后面是三道摇摇晃晃的下巴。黑眼圈环绕着双目,脸颊呈现出不健康的红色,显然是好酒贪杯的结果。大佬因为激烈运动而脸色绯红,早已除去外衣,只穿了件丝质衬衫。
抱着胳膊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是安杰斯和帕奇罗,纳丝卡的两位哥哥。安杰斯就像个微缩版的大佬,只是减去了三十年的岁数和两条胡须;帕奇罗则有点像纳丝卡,高高瘦瘦,一头卷发。他们俩都戴着眼镜,老巴萨维夫人的视力问题遗传给了在世的三个孩子。
两名女子靠在后墙上。她们并不苗条,赤裸黝黑的胳膊上,可以看出条条肌肉,而且布满伤痕。尽管她们周身上下都散发着近乎狂野的生命力,但早已不是十几岁的花季少女。史利莎·贝兰吉亚斯和雷莎·贝兰吉亚斯这对双胞胎,是卡莫尔城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利鲨角斗士。她们只作双人表演,已经在流动狂欢节上登场一百多次,对付过鲨鱼、恶魔鱼、死魂灯等铁海猎食动物。
她们担任巴萨维大佬的保镖和刽子手已近五年。两人烟黑色的浓密长发梳在脑袋后面,用银丝网包住,网子上的鲨鱼牙不时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坊间传言说,每一颗牙都代表着贝兰吉亚斯姐妹为巴萨维杀掉的一个人。
这小圈子中最后一个,也最令人胆战心惊的,便是“慈悲圣人”,一个圆头圆脑、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贴在头皮上的乳黄色短发,显出卡泰因和拉塞因西部城邦的某些瑟林家族的特征。他的双眸似乎永远充满热情,泛着潮气,但脸上的表情却从不改变。慈悲圣人可能是卡莫尔城脾气最好的人。他可以带着悠然自得漠不关心的表情,拔掉别人的指甲,就好像是在擦皮鞋。巴萨维大佬对拷问逼供很有一套,但当他发现自己力有未逮时,圣人从未令他失望。
巴萨维又揍了费德里科几拳。“他什么都不知道!”最后那名还没受刑的犯人,声嘶力竭地高叫道,“大佬,陛下,求您了,我们都一无所知!诸神啊!我们全都不记得!”
巴萨维在木地板上紧走几步,来到第二名犯人面前,使劲一捏他的气管,让他把嘴闭上。“我问你了吗?你就这么着急想受受刑吗?我把你那六位朋友送进水底时,你不是还挺安静的,轮到这人你怎么就憋不住了?”巴萨维略微松了点劲,好让他能够说话。“求您了,”那人吸着气,抽噎着说,“求您了,这样做毫无意义。您必须相信我们,巴萨维大佬,求您了。只要是我们知道的,那您想听什么,我们都会说。但我们真不记得!我们就是不……”
大佬猛地扇了他一巴掌,让他安静下来。此时此刻,房间中只剩下两名犯人惊恐的抽泣声和喘息声。
“我必须相信你?我的字典里没有必须二字,朱利安。你给我上了盘狗屎,还跟我说那是热气腾腾的牛排?你们这么多人,却连个像样的故事都编不出来。一个正儿八经的谎言会把我激怒,但我能够理解。可你们只会嚷嚷说什么不记得。你们,克朗帮最强大的八个人,地位仅次于泰索。他的选民。他的朋友,他的保镖,他忠诚的誓卒。你们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小毛孩,只会说你们不记得昨晚在什么地方,而泰索正好在昨晚咽了气。”
“但事实如此,巴萨维大佬。求您了,就是……”
“我再问你一次,你们昨晚喝酒了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
“你们吸了什么东西?你们所有人,同时吸过什么东西吗?”
“不,不是那么回事。绝对不是……不是同时。”
“那么是凝视?杰里姆变态炼金师们的小玩意?白面儿中得来的小小祝福?”
“泰索从不允许……”
“那好吧,”巴萨维几乎有些随意地挥出一拳,捶在朱利安的太阳穴上。那人痛苦地喘着粗气,巴萨维转过身,抬起双臂,作出戏剧化的喜悦表情。“既然对于你们玩忽职守的过失,咱们已经排除了所有尘世间的解释,那除非是巫术或神迹……哦,请原谅。你们不是被诸神迷惑了吧?他们倒是很少失手。”
朱利安在镣铐中扭动身体,红着脸拼命摇头:“求您了……求您了……”
“那就没有诸神什么事儿了。我也觉得不可能。我要说……哦,我要说你这小把戏已经让我厌烦透了。圣人。”
圆脸男子把头深深低下,下巴顶在胸前,双手摊开,掌心向上,仿佛准备接受一件礼物。
“给我来点新鲜的。如果费德里科不肯说,就给朱利安最后一次机会,希望他能找到自己的舌头。”
巴萨维还没把话说完,费德里科就扯着嗓子,发出凄厉哽咽、死不瞑目的叫声。洛克紧咬牙关,以防自己打起哆嗦。那么多次会面都以屠杀作为背景……诸神肯定是发了疯。
慈悲圣人走到屋子侧面的一张小桌前,上面放着一堆小瓶子,还有个袋口串了拉绳的厚布袋。圣人把几个瓶子扔进布袋,开始往桌面上敲。玻璃破碎的声音完全被费德里科狂野的嚎叫掩盖,但洛克总觉得能够隐隐听到。没过多久,圣人似乎觉得满意了,便缓缓走向费德里科。
“别,别,不,别,别这样,不不……”
圣人抬起一只手,扶住绝望的年轻人的脑袋,迅速将袋子罩在他头上,遮住面孔,一直拉到脖子,然后束紧绳索,把袋口系牢。费德里科的叫声再度升高,全然语无伦次,在袋子里闷声作响。圣人开始揉搓那口袋,起初动作和缓,几乎有些温柔。他用修长的手指把袋里锋利的碎屑揉在费德里科脸上。圣人熟练操纵着袋里的玻璃碴,就像雕塑师在将粘土塑形,红色血迹出现在袋子表面。就在这时,费德里科的嗓子终于没了声,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年轻人仅仅勉强挤出几声干涩的呻吟。洛克默默祈祷,希望费德里科已经从疼痛中逃脱,暂时躲进了“疯狂”这个避难所。
圣人不断揉搓布袋,动作越来越大。他捏弄着费德里科双目所在的位置,然后依次是鼻子、嘴巴和下颌。袋子越来越潮湿,越来越红,最终费德里科停止了抽搐。圣人慢慢把手从袋子上拿开,就好像刚才只是在榨番茄汁。他露出哀伤的苦笑,任由鲜红的双手在木地板上滴下点点血迹,随后走到朱利安面前,入神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不用说,”巴萨维大佬说,“经过这些场面,你肯定明白了我的决心有多大。你还不肯说吗?”
“求您了,巴萨维大佬,”朱利安喃喃说道,“求您了,这样做毫无意义。我什么都不知道。问我别的事吧,任何事都行。昨晚只剩一片空白。我不记得。我会告诉您,求您了,诸神啊,求您相信我,我会告诉您一切。我们都是忠诚的誓卒,您手下最忠诚的誓卒。”
“我真希望不是这样。”巴萨维似乎作出了决定。他冲贝兰吉亚斯姐妹打了个手势,又指指朱利安。黑发姐妹安静而迅速地行动起来,解开把他绑在木架上的绳结和镣铐,但没有松开从脚踝一路绑到脖子的绳索。她们毫不费力地抱起不住颤抖的男人,一个抬肩膀,一个抬双脚。
“忠诚?咱们都是成年人了,朱利安。不肯告诉我昨晚的真相,这可算不上忠诚之举。你辜负了我,所以我只能投桃报李。”在大厅最左边有个成年人大小的孔洞,盖子已经滑到旁边。浮坟往下也就一码的距离,便是黑漆漆的水面。孔洞附近的地板全是血迹。“我也会辜负你。”
贝兰吉亚斯姐妹把朱利安大头朝下扔到海里,他发出最后一声尖叫,扑通落进水面,再也没浮上来。浮坟底部全都罩在由铁丝绳编成的大网中。巴萨维大佬有个习惯,就是随时在网子里准备些凶残的猛兽。
“圣人,你可以走了。孩子们,等我叫你们回来时,别忘了找几个人把这里打扫干净。但现在先到甲板上等一会儿。雷莎、史利莎,请跟他们一起出去。”
巴萨维大佬缓缓走向朴实无华但非常舒适的旧木椅,慢慢坐了上去。他呼吸粗重,绷着劲儿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在发抖,结果反而抖得更加厉害。座椅旁的小桌上放着个黄铜酒杯,容量跟大汤碗差不多。大佬猛地喝了一口,闭上眼睛,似乎在等酒气散去。他最终回过神,点手召唤洛克和纳丝卡走上前来。
“好了,我亲爱的拉莫瑞,这周你给我带来了多少钱?”
7
“三十六梭伦,外加五个铜板,陛下。”
“哦,这周似乎收成不好。”
“是的,万分抱歉,巴萨维大佬。这雨,哦……有时它会害死我们这种干房上营生的人。”
“嗯。”巴萨维将酒杯放下,把右手放在左手里,按摩着发红的关节,“当然,你曾给我带来更多的红利。有不少次。在好年景里。”
“啊……是的。”
“你知道,有些人跟你不一样。他们总给我相同的数目,一周又一周,一周又一周,直到我失去耐心,纠正他们的错误。你知道这种帮主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洛克?”
“啊,一种……非常单调的生活。”
“哈!对,一点没错。他们的生活如此稳定,每周都有完全相同的收入,所以他们才会给我完全相同的数目作为分成。就好像我是个白痴,根本不会发觉。但也有些帮主跟你一样。我知道你带给我的税赋里没有水分,因为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到这儿来,为上周歉收向我道歉。”
“我,啊,希望当天平倾斜到另一侧时,不会被您认为数额有所欠缺……”
“完全不会。”巴萨维笑着往椅子上一靠。不祥的泼溅声和沉闷的敲击声在地板下方响起,距离朱利安沉下去的那块盖板不远。“要我说,你是效忠于我的最可靠最规矩的帮主,就像具维拉时钟。你亲自送来属于我的分成,按时缴付,从不用催。一周又一周,已有四年之久。自从锁链死后,从没出过岔子。你从没暗示过有任何事,会比你亲自拿着那个口袋前来见我更重要。”
巴萨维大佬指了指洛克左手拿着的小皮袋,冲纳丝卡挥挥手。她在巴萨维组织里的正式身份是记账人。她可以不假思索地背出城中任何帮派的缴款累计总额,再以周和年为单位开列细账,从来不出差错。洛克知道她随时在文书上更新账目,以供父亲私下使用,但大佬的臣民们全都知道,传说中的巴萨维宝库里的每一枚铜板,都清清楚楚地记在纳丝卡的脑袋里,储存在这双冰冷而可爱的眼眸之后。洛克把皮袋扔给她,纳丝卡抬手接住。
“你从来不会,”巴萨维大佬说,“派一个誓卒来干帮主的活儿。”
“嗯,啊,您真是太客气了,陛下。而且您今天让这件事非常容易办到,毕竟只有帮主才能走过那扇大门。”
“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纳丝卡,亲爱的,洛克和我必须单独谈谈。”
纳丝卡朝父亲重重点了点头,又飞快地冲洛克略一颔首。她转回身,走向通往大厅的房门,铁鞋砸在木地板上,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我有很多帮主,”等她走后,巴萨维说,“都比你狠。有很多比你受欢迎,有很多比你有魅力,或是手里掌握着更大更有油水的帮派。但我还很少有你这样的帮主,永远不遗余力地保持谦恭谨慎、殷勤守矩。”
洛克没说话。
“我的年轻人,的确有很多事会冒犯到我。但你可以放心,恭顺殷勤绝对不在其中。得了,放松点,我又不想把你塞进绞索。”
“抱歉,大佬。只是……谁都知道您表达不满的方式特别……呃……”
“拐弯抹角?”
“锁链给我讲过不少瑟林学院那些学者的故事,”洛克说,“我早就知道他们讲话时的首要习惯就是,嗯,喜欢设套。”
“哈!没错。所有人都跟你说老习惯很难改变,洛克,但他们在撒谎——老习惯根本就不会改变。”巴萨维笑了几声,又抿了口酒,这才继续说,“如今的时局……令人不安,洛克。那该死的灰王终于刺到了我的肉里。泰索的死特别……哦,我本来为他准备了些计划,现在我被迫要把其他计划提前摆上台面了。告诉我,誓卒……你觉得安杰斯和帕奇罗怎么样?”
“啊。哈。嗯……要我说实话吗,陛下?”
“实话实说,全倒出来,誓卒。这是我的命令。”
“嗯。他们受人尊敬,对自己的工作特别在行。谁都不敢在他们背后开玩笑。金·坦纳说他俩知道在战斗中如何进退。桑赞兄弟跟他们玩牌时,就算没作弊也会紧张,这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我要是想听这些话,随时都能从两打探子口中听到。这我都知道。你本人对我儿子有什么看法?”
“啊……”洛克咽了口唾沫,紧盯着巴萨维大佬的双眼,“是的,他们值得尊敬。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很在行,精于战斗技巧,勤奋努力,足够聪明……但……陛下,请您原谅,他们总是嘲笑纳丝卡;其实他俩本该听从她的警告,听取她的建议。纳丝卡的耐心和精明是……是……”
“他们所不具备的?”
“您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不是吗?”
“我说过你是个谨慎小心、考虑周全的帮主,洛克。这是你最突出的特征,同时又暗示出了其他一些品质。自从你小时候捅了那几个大娄子之后,就一直是盗贼中谨慎的化身,严格控制着自己的贪欲。你肯定对其他人不够慎重的表现特别敏感。我的儿子们……打小生长在卡莫尔城,所有人都因为他们的姓氏惧怕他们。他们像贵族公子哥那样,惯于得到他人的尊重。他们不够谨慎,甚至有些莽撞。我需要作些安排,保证他们能在今后的漫长岁月中得到真心忠告——就算我解决了灰王,也不可能永生不死。”
巴萨维大佬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笃定无疑的宿命感,让洛克只觉得后脖颈上寒毛倒竖。大佬坐在自己的要塞中,两个月没有出去。他舒舒服服地喝着红酒,空气中却泛着血腥臭气——来自他手下最强大最忠诚的帮派中的八名成员。
洛克是在跟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谈话吗?抑或巴萨维终于崩溃,就像火堆里的窗玻璃那样四分五裂?
“我很希望,”大佬说,“能把你安排到一个重要位置,为安杰斯和帕奇罗提供他们所需的忠告。”
“啊……陛下,这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但……我跟安杰斯和帕奇罗处得不错,可的确算不上至交密友。我们时不时打打牌,不过……实话实说吧,我并非特别重要的帮主。”
“我都说过了。即便有灰王在卡莫尔城里捣乱,我也有许多部属比你更狠辣,比你更勇猛,更受欢迎。我这么说不是想打击你,因为我已经提到过你的优点了。他们最需要的就是这些优点。不是狠辣、勇猛或者讨人喜欢,而是冷静和永不放松的警惕。审慎。你是我手下最审慎的帮主。你认为自己微不足道,只是因为你弄出来的动静最小。好了,跟我说说,你觉得纳丝卡怎么样?”
“纳丝卡?”洛克突然变得更加警惕,“她……聪明绝顶,天赋过人,陛下。她能背出我们十年前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差。特别是那些让我丢脸的话。您觉得我审慎?与纳丝卡相比,我鲁莽得就像一头捆在炼金师实验室里的狗熊。”
“对,”大佬说,“是的。等我不在了,她本该成为下一任巴萨维大佬,但这根本不可能。你知道,这跟她是个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因为她那两位哥哥,不会容忍小妹妹在自己头上发号施令。我可不希望孩子们为我准备留给他们的那点遗产自相残杀,所以我没法替纳丝卡把他俩推到一边。
“我所能做的,也是我必须要做的,就是保证到时候,他们能听到一个冷静清醒的声音,而且此人必须处在他们无法忽视的地位。你和纳丝卡是老朋友了,对吧?我还记得你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已经是多年之前了……那时她喜欢坐在我的膝盖上,假装发号施令,把我的人支使得团团转。这些年来,你总会抽空看看她,总会安慰她,劝告她,对吗?你一直是她的好誓卒?”
“啊……我真心希望如此,陛下。”
“我知道你会的。”巴萨维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把它使劲放到一边,布满皱纹的圆脸庞上露出慷慨大方的微笑。“那么我现在允许你,开始追求我的女儿。”
咱们开始打哆嗦吧,如何?洛克的膝盖说道,但这个提议遭遇了来自理智的反对,所以洛克只是傻乎乎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个游泳的人忽然看到一条高大的黑背鳍冲自己直扑过来。“哦,”他最终说道,“我没……我没想到……”
“你当然没有。”巴萨维说,“但在这件事上,咱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我知道你和纳丝卡彼此都有感觉。你们的结合会把你纳入巴萨维家族。你会成为安杰斯和帕奇罗的责任……他们也会变成你的责任。你不明白吗?与他们手下最强大的帮主相比,一个妹夫的意见更让他们难以忽视。”巴萨维用左拳一捶右手,再次露出灿烂的微笑,就像一尊红脸神祇坐在天界宝座上,正在分派仁爱慈悲。
洛克深吸口气。他别无选择,眼下的局面需要百分之百的顺从,就好像大佬已经用弩弓对准了他的太阳穴。有些人因为拒绝大佬而死,他们所拒绝的东西远不如现在重要。拒绝大佬的亲生女儿,无异于用最痛苦的方式自杀。可能不在此地,可能不是现在,但如果洛克阻碍了大佬的计划,他肯定活不过今晚。
“我……我很荣幸,巴萨维大佬。荣幸之至。我希望不会令您失望。”
“令我失望?绝对不会。哦,我知道有几个帮主早就盯上了纳丝卡。但如果他们中有谁能吸引她的目光,那应该早就成功了,对吧?等他们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大吃一惊。他们绝对想不到!”
一群数目不明的备胎醋意大发,洛克心想,就是我的结婚礼物。
“那么,我该……我该如何开始,从何时开始,陛下?”
“哦,”巴萨维说,“我干吗不给你几天时间好好想想呢?在此期间,我会跟她把话挑明。当然,纳丝卡暂时不能离开浮坟。只要我解决了灰王……哦,到时候我希望你开始用更绚丽、更公开的方式追求她。”
“您是想告诉我,”洛克非常小心地说,“我到时候,应该偷得更多。”
“把这件事当作我对你的挑战,同时也是我对你的祝福。”巴萨维露齿一笑,“让咱们看看,你是否能在保持审慎的前提下提高产量。我觉得你能,而且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更不会让我女儿失望。”
“当然不会,陛下。我……我将尽我所能。”
巴萨维大佬让洛克走上前来,同时伸出左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洛克跪在巴萨维的座椅前,伸出双手捧住他的左手,吻了吻大佬印戒上那颗内藏血红斑点的黑珍珠。“巴萨维大佬。”他低头看着地板,沉声说道。大佬扶住洛克的双肩,将他拉了起来。
“我把祝福赐予你,洛克·拉莫瑞,这是一个为孩子们担心的老人的祝福。我这样做,等于把你放在很多危险人物之上。你肯定应该知道,我的儿子们将要继承的是一项高危工作。如果他们处理得不够小心,或是不够努力……哦,怪事年年有。也许有一天,这座城市将由拉莫瑞大佬统治。你有过这样的梦想吗?”
“说实话,”洛克轻声说道,“我从未奢望过大佬的权力,因为我从不想面对大佬的麻烦。”
“哦,又是我说过的审慎。”大佬微笑着冲大门挥挥手,示意洛克可以退下了,“大佬的问题非常现实。你已经帮我解决了其中一个。”
洛克迈步走向大门,脑筋飞速转动。巴萨维大佬仍旧坐在椅子里,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直勾勾地不知在看些什么。房间中只剩下洛克的脚步,以及鲜血从费德里科脑袋上罩着的猩红布袋上慢慢滴落的声音。
8
“哦,纳丝卡,就算我有一千岁,世间万象都见过至少六次,这见鬼的场面也会让我措手不及……”
纳丝卡在通往接待大厅的走廊中等着他。精巧的机关锁将他们身后的大门牢牢封死,纳丝卡略带歉意地冲他露出苦笑。
“但你也明白了吧?要是我提前解释清楚感觉会更诡异。”
“这团乱麻已经很难再变得更他妈诡异了,纳丝卡。听着,拜托了,别误会我的意思。我……”
“我不会误会你的意思,洛克……”
“你是个好朋友,而且……”
“我也有相同的感觉,但是……”
“这事儿很难说清……”
“对,很难。听着,”纳丝卡按住洛克的肩头,略微弯下腰,直视他的双眼,“你是个好朋友,洛克。可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忠诚的誓卒。我特别喜欢你,但不是……未来的丈夫那种好感。而且我知道你……”
“我……啊……”
“洛克,”纳丝卡说,“我知道打开你心房的钥匙,握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女人手中。我知道你宁愿跟她受苦受难,也不愿跟别人在一起享福。”
“真的?”洛克说着握紧拳头,“看来这件事已经他妈的尽人皆知了,我打赌连公爵都会定期收到报告,似乎只有你父亲还不知道。”
“或是不在乎。”纳丝卡扬了扬眉,“洛克,这是大佬对誓卒的命令。与你的个人好恶没关系。他下命令,你就执行。通常来说,都是如此。”
“但这件事不同?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至少他又开始为将来作打算了。”
“我刚才说的是‘合理的’打算。”纳丝卡笑了笑,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微笑,“得了,誓卒。先跟他玩上几天。咱们可以给他演出戏,然后一块商量个主意出来。咱们指的可是你和我,对吧?老头子根本赢不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输了。”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对,我是这么说的。后天再来一趟。咱们可以制订些计划,把套索扯开。现在去照顾你的伙计们吧。另外要多加小心。”
洛克走出门廊,纳丝卡在他身后把大门关闭。洛克回头望向纳丝卡,黑漆漆的大门缓缓合拢,之间的缝隙逐渐变窄,随着锁头咔嗒一声轻响,两扇门最终合在一起,挡住了她的身形。洛克敢对天发誓,在厚重的大门关闭之前,纳丝卡冲他挤了挤眼。
“……这张是你挑的牌,尖顶六。”卡罗说着举起一张牌,展示给门廊前的卫兵们看。
“操他妈的,”其中一人说道,“这是巫术。”
“不,只是古老的桑赞之手。”卡罗用单手把牌洗好,递给洛克,“想试试看吗,老板?”
“不用了,卡罗。把东西收拾起来,伙计们。咱们今天的任务结束了,所以别再打扰这些拿弩弓的兄弟们了。”他同时用手语为这句话做了注脚:大麻烦。换个地方再说。
“该死,我饿了。”金·坦纳接过话头,开口说道,“咱们干吗不去‘致命失误’搞点东西,拿到房间里去吃?”
“对,”小虫儿说,“啤酒加杏仁馅饼。”
“这种组合还真令人作呕,我有种奇怪的冲动,想亲口尝试一下。”金使劲拍了一下最小的绅士盗贼的后脑勺,然后带头走向将浮坟和整个世界连在一起的那道狭窄木桥。
9
除了巴萨维大佬以外(他还以为虽然锁链进了坟墓,但洛克的小帮派每周仍会有几天时间呆坐在神庙门阶上),卡莫尔城里的正派人都不知道绅士盗贼们仍旧以佩里兰多神庙作为基地。卡罗、盖多和小虫儿在陷阱区及其周边的几个不同地点租了房子,每隔几月就换个地方。洛克和金维持着一起租房的假相,已有数年之久。凭借一次天大的运气(尽管到底是好是坏还很难判断),金设法给他们弄到了断塔七层的房间。
夜色黑沉,大雨如织,他们都不是特别希望再次走上设在断塔北面晃晃悠悠、吱嘎作响的外侧楼梯。滂沱雨水敲打着百叶窗,大风通过老塔楼上的裂缝和缺口,发出忽大忽小的怪异叹息。绅士盗贼们坐在地板垫上,借着纸灯光芒品着最后几口啤酒。大多数卡莫尔本地人喜欢喝苦涩的维拉黑啤,但他们更倾向于略微发甜的淡啤酒。空气滞涩憋闷,但至少还算干燥。
洛克在吃饭时,把整个故事给他们讲了一遍。
“哦,”盖多说,“这是最见鬼的见鬼事,咱们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麻烦。”
“我再说一次,”金说,“咱们应该尽早结束堂·萨尔瓦拉的游戏,做好准备渡过这次难关。这场灰王的乱子越来越吓人了,如果洛克被卷进去,咱们没法集中精力干活。”
“咱们从哪儿抽身?”卡罗说。
“咱们现在就抽身,”金说,“现在,或是从堂手里再拿一张本票之后。不能再迟了。”
“唔,”洛克盯着锡质酒杯中的残渣,“咱们为这件事可费了不少劲。我敢说还能再挣五千到一万克朗,至少。也许到不了希望从萨尔瓦拉手里挤出来的两万五千,但足以让咱们感到骄傲了。你们知道,为了这笔钱,我都被人踢出屎来了,小虫儿还从房顶跳了下来。”
“还被关在一个见鬼的木桶里,滚了二里地!”
“哦,小虫儿,”盖多说,“又不是说有个凶狠的老木桶在巷子口伏击你,强迫你钻到里边去。另外,我同意金的意见。今天下午我就说过了,洛克,咱们能否提前作点准备,好让你能迅速隐蔽起来,甚至离开城市?哪怕你根本不打算跑。”
“我真是不敢相信,桑赞兄弟居然奉劝别人要谨慎,”洛克说着露齿一笑,“我还以为咱们比所有人更富有更聪明呢。”
“只要你还有可能被人割断喉咙,就会时常听到我们这些忠告,洛克。”卡罗接过兄弟的话头,“我已经改变了对灰王的看法,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也许这个疯子真能打败三千利刃。你可能是他的目标之一。如果巴萨维想让你进入他的内部小圈子,就等于为你招惹了更多的麻烦。”
“咱们能否把割断喉咙的问题暂且放到一边,就一小会儿?”洛克站起身,走到面向大海的百叶窗前。他把手背在身后,假装望着窗外的景色。“说到底,咱们是谁?我必须承认,大佬把这件事扔过来时,我几乎准备直接跳进见鬼的海湾。但我后来仔细想了想,终于理清头绪——咱们算是逮住这只老狐狸了。咱们已经把他攥在手心里。这可不是开玩笑,伙计们。咱们的活儿干得太漂亮了,他居然要求见鬼的卡莫尔荆刺娶他的女儿。不用说,这真是滑稽透顶。”
“尽管如此,”金·坦纳说,“但这是可能会打乱咱们全盘计划的大麻烦,而非值得吹嘘的成就。”
“咱们当然可以吹嘘。我现在就要吹嘘吹嘘。你们不明白吗?这跟咱们的日常工作完全一样,就是件普普通通的绅士盗贼式骗局——只不过我得拉上纳丝卡一起干,才能顺利脱身。咱们不可能失败。我一点都不想娶她,就好像我不想在明天上午被指定为尼克凡提公爵的继承人。”
“你有什么计划吗?”金·坦纳露出了好奇的目光,但又不失警惕。
“一点眉目都没有。我也不知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连一丁点线索都摸不到。我的最佳计划就像这样。”洛克把最后一口啤酒灌进喉咙,将锡酒杯摔在墙上,“我喝光了啤酒,吃光了杏仁馅饼。无论灰王还是巴萨维大佬,我只想说,见他们的鬼吧,谁也别想把咱们吓得抛弃堂·萨尔瓦拉骗局,谁也别想让我和纳丝卡违心地扭在一起。咱们就按老法子办——等待空子,抓住机会,赢他妈的痛快淋漓。”
“啊……好吧。”金叹了口气,“你能否允许我们多少准备点预防措施?你接下来能否多加小心?”
“当然了,金,当然了。你给咱们在合适的船上争取几个位置,需要什么开销就尽管花。只要不是杰里姆,那去哪儿都成。咱们可以随便找个地方隐藏几星期,等什么时候高兴了,再悄悄爬回来。卡罗、盖多,你俩明天到子爵门去,关照关照穿黄号衣的孩子们,好让咱们在紧要关头可以随时离开卡莫尔城。金银之物不用吝啬。”
“我干什么?”小虫儿问道。
“你可以替我们望风放哨。把眼睛睁大点,藏在神庙附近多加观察。给我找出所有行为鬼祟,或是老在附近闲晃的人。只要有人想监视咱们,我发誓,我保证,咱们就立刻转入地下,像流进大海的一泡尿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此之前,你们要相信我。今后几天我会尽量以卢卡斯·费尔怀特的身份走动,当然,我也随时可以换上更不起眼的伪装。”
“我猜也只能这样了。”金·坦纳轻声说道。
“金,我可以做你的帮主,也可以只做个当所有人的钱包都神秘失踪时,付钱买啤酒和馅饼的朋友。”洛克挤出夸张的怒容,瞪着在场的众人,“我没法两样都占着,只能非此即彼。”
“我有点紧张,”金说,“因为咱们手头的情报实在太少,我不喜欢这样。纳丝卡的疑虑不是没有道理。灰王袖子里藏着某些东西,咱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咱们的骗局十分微妙,眼下的形势十分……不稳。”
“我知道。但我要遵从自己的勇气,我的勇气说咱们要带着微笑,正面迎上去。听着,”洛克说,“咱们干得越多,我就越能理解锁链训练咱们的真正目的。就是这样。他的那些训练不是为了让咱们在一个平静有序的世界中,任意选择何时该做个聪明人,何时不用。他的那些训练,是为了让咱们应付险象环生四面受敌的严酷局面。哦,咱们现在就遇到了,而且我要说咱们对付得了。我知道咱们的脑袋正扎在黑水里,这种事儿用不着你们提醒。我只希望你们记住,咱们是见鬼的鲨鱼。”
“太他妈对了,”小虫儿叫道,“我就知道我让你领导这个帮派是有道理的!”
“哦,我不想跟一个从神庙屋顶上跳下来的男孩那显而易见的大智慧争辩。但我相信你会把我的看法记在心上。”金说。
“记得很清楚,”洛克说,“收到了,认出了,用最严肃的态度仔细考虑过了。封好了,确认了,牢牢印在我的理智精神中了。”
“诸神啊,这事儿真勾起你的兴头了,对吗?你只有感觉整个世界阳光普照时,才会玩文字游戏。”金叹了口气,但却没能隐去拉扯唇角的那一丝微笑。
“但如果你真遇到了危险,洛克,”卡罗说,“你必须明白我们会无视帮主的命令,我们会用大头棒敲打好朋友坚硬的后脑勺,把他装进箱子里偷偷运出卡莫尔城。我正好有这么一根大头棒。”
“而我有个箱子,”盖多说,“这些年一直想找个借口用用看,我说真的。”
“这我也记住了,”洛克说,“并且万分感谢。但以诡诈看护人的神恩起誓,我选择相信咱们的能力。我选择相信锁链的判断力。我选择继续干咱们最擅长的工作。明天,费尔怀特有些事要办,后天我要再见纳丝卡一次。大佬正盼着我去呢,而且我敢说到时候她已经想出些点子了。”
洛克又想起最后看到纳丝卡的那一瞬间,还有当两扇黑木门在他俩中间关闭时,纳丝卡的那个眼神。她这辈子都在替父亲保管机密,如今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要向大佬隐瞒的秘密。对她来说,这会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