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一章 小小游戏
1
赌戏名叫“旋转木马”,赌注大约是他们在整个世界上控制的财富的一半,摆在眼前的事实是洛克·拉莫瑞和金·坦纳正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仿佛一双积满灰尘的鞋垫。
“第五手,最后一轮。”圆桌那头,穿天鹅绒衣衫的庄家从他的台子上发话道,“二位先生还要牌吗?”
“不,不了——二位先生要讨论一下。”洛克说完往左一靠,把嘴贴近金的耳畔。他压低声音,耳语道:“你的牌怎么样?”
“给日头晒焦了的沙漠。”金边嘟囔边看似随意地拿右手遮住嘴,“你的呢?”
“看了就倒胃口的荒地。”
“妈的。”
“莫不是咱们这星期祈祷太少,还是谁在神庙里放了屁什么的?”
“我还以为输牌是计划的一部分哩。”
“谁说不是了?我只是觉得输也该输得风光点儿。”
庄家一本正经地冲左手咳嗽了两声,牌桌边的打手给洛克和金后脑勺各赏一记。洛克和金拉开距离,轻轻把手中的牌搁在桌子的漆面上,从表情库中翻出最具“老子心里有数”气质的笑容戴到脸上。他在心底里嗟叹一声,瞅了瞅那堆数量可观的木头筹码,它们很快就要走过短短的旅程,从赌桌中心移到对手的筹码堆里了。
“我们准备好了,”他说,“以英勇的淡泊气概迎接命运,历史学家和诗人将传颂我们的事迹。”
庄家点点头。“女士们和先生们都不补牌。那么,最后一手,诸位请出牌。”
众人一阵慌乱,换位的换位,抛牌的抛牌。最后,四名闲家组合好各自的最后一手牌,面朝下摆在面前桌上。
“甚好,”庄家唱道,“手落不悔牌,一翻两瞪眼。”
六七十位塔尔维拉最有钱的闲人聚集在房间里,停在他们背后观看洛克和金遭受的每一次羞辱,此刻,他们急不可待,一起伸长了脖子,就想看看这两位今天究竟要输得多尴尬。
2
塔尔维拉,众神的玫瑰,位于瑟林人心中文明世界的最西边。
若是你耐受得了塔尔维拉最高塔楼千码高处的稀薄空气,抑或是能随滋生于城市各处岩缝和屋顶的海鸥群落在半空慵懒回旋,你会立刻明白,境域内广袤的黑色群岛因何将那个雅号赠予这片土地:一连串新月状的岛屿从城市的心脏部位蜿蜒伸出,其面积渐次增大,仿佛艺术家比拟玫瑰花瓣用镶嵌技法拼出的花样。
岛屿并非天然生就如此,东北方向几里之外隐约可见的大陆地貌才是自然的产物。大陆在风吹雨打之下现出裂纹,岁月的印迹一览无余。塔尔维拉诸岛却未受风雨侵蚀,或许风雨根本奈何不了它们——造就岛屿的是祖灵的玄色琉璃,数量超乎人类想象,层层叠叠不知深有几许,其间管道遍布,又有多层岩石和尘土覆而盖之,凡俗男女栖息的城市便从中拔地而起。
众神的玫瑰由人工堆砌的暗礁环绕,暗礁直径三英里,留有数个缺口,是阴森波浪下的幢幢暗影。在这道隐墙面前,桀骜的铜海也低下头颅,为高挂旗帜的船舶让出通道。来自数百个王国和自治领地的船舶,桅杆与帆桁探向空中,密密麻麻仿佛森林,收起的船帆给它们披上白衣——这些,都远在你的脚下。
假如你肯把视线投向城市的西岛,会发现它的内面是纯然黑色的陡壁,陡壁直下数百尺,伸进温柔拍打海港的波浪中,许多木制船坞交错成网,紧紧攀住峭壁底部。然而,岛屿朝向海洋的那一面,从上至下却分了数级。六道宽旷平整的岩架一层一层垒上去,除却最顶层外,均是高达五十尺的断崖绝壁。
岛屿最南端地区名叫黄金阶梯——六级台阶上铺满了麦酒馆、骰子窝、私人俱乐部、妓寮、斗场。黄金阶梯乃是瑟林城邦的赌博之都,男男女女到了这儿都会因为各种原因损失财产,从最温和不过的伤风败俗之举,到最邪恶无德的滔天重罪均有可能。塔尔维拉的威权部门摆出宽宏大量的好客姿态,颁布律令,禁止强逼踏上黄金阶梯的外乡人做奴隶。结果呢,卡莫尔城以西比这儿更加安全的地方屈指可数,陌生人大可喝得酩酊大醉,不虞醒来时已经进了阴沟或是沦为花泥。
黄金阶梯是个等级森严的场所,层级越向上,设施品质越高,门卫的块头、数量和暴虐程度亦然。盘踞于黄金阶梯顶端的是十二幢巴洛克样式的宅邸,它们由古石和巫木建造,嵌在湿润、绿意盎然的豪奢之物——人工花园和微缩森林——当中。
这些是所谓“讲究品质的机遇之屋”,专供堆金积玉的男女赌博之用,且需要凭信用证方能一窥门径。数个世纪以来,这些会馆早已成了非正式的权力中枢,贵族、官僚、商人、船长、使节、间谍济济同堂,一掷千金,既为个人,也为政治目的。
宅邸中宜人的便利设施应有尽有。声名显赫的访客在港口内壁最底下的独享码头登上运载包厢,靠闪闪发亮的黄铜水力引擎拉上峭壁,无需以双足丈量狭窄逼仄、七扭八歪、人潮汹涌的坡道,攀登面向大海的底下五层阶梯。这里甚至预备好了供决斗使用的公共绿地——位于顶层最中心的一大片得到了悉心照料的草坪,若是有人血涌上头,拉架的人决计得不到让双方冷静下来的机会。
讲究品质的赌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比法律更加古老、牢固的习俗规定,除非发生最为十恶不赦的罪行,否则士兵或治安部队不得踏入此处。它们是整片大陆嫉恨的对象——异域的俱乐部无论多么豪奢,多么排外,没有哪一个捕捉住了正牌维拉窖堂的那种特别气氛。到了“罪塔尖”面前,它们更是要羞愧得无地自容。
罪塔尖约一百五十码高,自阶梯顶层的最南端直刺天空,而阶梯顶层本身已高过港口两百五十码了。罪塔尖由祖灵玻璃砌垒而起,通体闪耀黑珍珠般的辉光,九个楼层外围均有宽阔的露台环绕,炼金灯球将之点缀得异彩纷呈。入夜之后,罪塔尖灿若繁星,亮出猩红和黎明天空的紫蓝色,这两者正是塔尔维拉的纹章颜色。
罪塔尖是全世界最难以进入、最恶名昭著、最守卫森严的高级赌场,从日落至日出,只向最大权在握、最富可敌国的人开放,至于最闭月羞花的那些,则要看守门人的心情了。每一层楼都比底下一层更加豪奢、独特,赌博的风险也更高。上楼凭借的是良好的信用、可人的举止,以及赌桌上的良好表现。有些胸怀大志的人花费宝贵生命中的好几年和成千上万的索拉里,就想吸引罪塔尖掌管人的注意,这一特殊地位赋予掌管人铁血无情的心性,也让他成了此城历史上最有权力的社会事务仲裁人。
罪塔尖没有成文的行为规范,但需要遵守的戒律却和宗教礼仪一般严苛。最简单,也是最不容置疑的一条,便是出老千被捉即处极刑。就算塔尔维拉的执政官本人袖中藏牌给人揭穿,他也将发现诸神亲自恳求手下留情亦是无济于事。每隔几个月,侍者们都会遇到或可成为例外的头脸人物,然而,依然会有人悄无声息地在自己的轿厢中死于丹药过量,或是悲剧性地“滑落”九层高的露台,跌在罪塔尖庭院中坚硬平坦的石台上。
洛克·拉莫瑞和金·坦纳花了两年时间和一整套假身份,小心翼翼,一路出千,这才混到了五楼。
事实上,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出千,费尽心思咬紧对手;而对手呢,则不需要做出这等事情。
3
“二位女士:一把尖顶顺子、一把马刀顺子,外加太阳印记。”庄家说,“二位先生:一把圣杯顺子、一把杂牌,外加圣杯五。第五手赢家:二位女士。”
掌声荡漾在和暖的房间中,洛克猛咬腮帮子。前面的五手中,二位女士赢下四把,人群大概都懒得注意洛克和金那次绝无仅有的胜利。
“妈的,真该死!”金扮出的惊讶也算像模像样。
洛克望向右边一位对手。玛拉科萨·杜伦纳,身材高挑,肤色黝黑,年届四十,浓密的头发色如油烟,脖子和前臂上几道伤疤清晰可见。她右手夹着金线缠绕的黑色细雪茄,脸上略带微笑,一副超然的满足神情。牌局显然无需她出尽全力。
庄家拿起长柄拨杆,把洛克和金输掉的小堆木头筹码朝二位女士的方向推过去。他操弄着同一柄长杆,将桌上的纸牌收回手中:庄家叫完亮牌之后,闲家严禁触碰纸牌。
“哎呀,尊敬的杜伦纳女士,”洛克说,“看见您的财富如今稳定增长,还请接受我诚挚的祝贺。比起朝我走得越来越近的宿醉,您钱包的增长速度怕也未遑多让。”洛克让一枚筹码在右手指节间遛弯。这块小小的圆形木片价值五个索拉里,大约抵得上一名普通劳工八个月的薪水。
“科斯塔阁下,请接受我诚挚的哀悼,您那一把顺子委实命运多舛。”杜伦纳夫人深吸了一口雪茄,慢慢吐出一道烟气,让烟气悬在洛克和金之间,距离恰到好处,没有触及直接侮辱的范围。洛克已是渐渐省得,她把雪茄烟气当作了战略武器,这“小小游戏”看似只是优雅的上等人爱好,其实际用途却是让赌桌上的对手分心,或者惹恼对方,驱赶着他们犯下错误。金也拿雪茄耍起同样的把戏,只可惜杜伦纳的准头更胜一筹。
“能够见到如此可爱的对手,那顺子还得感谢命运的安排哩。”洛克答道。
“我得说,看见一位先生输得如此酣畅淋漓,还能说出这么迷人的假话,我还真是有点儿佩服你了。”杜伦纳的搭档说,她坐在杜伦纳的右手边,隔开了杜伦纳和庄家。
艾兹米拉·科伐略的个头赶得上金,肩宽体健,神采奕奕,女人身上该圆润的地方都现出惊人的线条。她的魅力无可抵挡,眼中射出的智慧目光更是既锐利又轻蔑。洛克在她身上认出了街头斗士那种泰然自若的好战性格——她对激烈的竞争充满兴趣。科伐略不时从镀银盒子中取出洒上巧克力粉末的樱桃填进嘴里,吃完后还要大声吸吮手指。当然了,这是她的战略武器。
洛奇心想,她就是天生的“旋转木马”玩家——脑筋可以应对牌戏,而体形则耐受得了赌局输了一手时的独特惩罚。
“愿赌服输。”庄家唱道。他坐在台子上,启动装置,让轮盘转动起来。装置位于赌桌正中,是一组环形黄铜框架,里头摆满了一排又一排的小玻璃瓶,每个瓶子都有银质封盖。轮盘在赌场大厅的柔和灯光映照下旋转,最后变成了黄铜圆环中的银色条带,接着桌子底下的机械装置叮当一声轻响,许多厚玻璃小瓶彼此碰撞,发出一阵咔嗒咔嗒的声音,最后,旋转木马吐出了两只小瓶。玻璃瓶朝洛克和金滚来,撞上赌桌略微高起的外缘。
“旋转木马”是两两对决的赌局。赌戏本身便很昂贵,转盘的机括装置价值不菲。每一手结束,转盘都会从装载其上的许多小瓶中随机抽出两个,小瓶盛的是酒,混上甘甜的油脂和果汁,不让你尝出究竟是何种烈酒。牌戏仅是赌局的一部分,闲家必须在小瓶那不断增长的可怖威力下保持清醒。赌局只会在一位参与者醉得无法继续的情况下结束。
理论上说,这是不可能出千的游戏。机械装置在罪塔尖的掌控下,小瓶也由他们预备,瓶上的银盖用蜡封紧。闲家不许触碰转盘,也不许染指派送给其他参与者的小瓶,若是违反了规定,手中那一把牌即刻判输。就连闲家口中的巧克力和雪茄也必须由赌场提供,虽说洛克和金可以不许科伐略女士享用甜点,可是,鉴于某些原因,那不是什么好主意。
“好吧,”金拧开小酒瓶的封印,“请允许我敬迷人的输家一杯。”
“希望咱俩知道上哪儿找到他们。”洛克应道,两人同时仰头,灌下美酒。洛克只觉得一道温暖的李子味液体流过咽喉——又遇上了后劲十足的。他长出一口气,把小瓶摆在面前。四个对一个,他的注意力略略有些涣散,这意味着酒精开始起效了。
庄家理牌洗牌,为下一轮做着准备,杜伦纳女士志得意满,她又长吸一口雪茄,把烟灰掸进右手后边柱座上纯金打造的罐子里。她用鼻孔喷出两股慵懒的烟气,灰色面纱后的视线紧盯住转盘。洛奇心想,杜伦纳天生就是那种打埋伏的掠食者,躲在伪装背后最轻松自如。他的眼线说,这女人新近才转行,驾驶商船在城市间做投机生意。她先前的职业是拿赏金的武装民船指挥官,在外海猎杀杰里姆的贩奴船只。她那些伤疤可不是在谁家客厅喝茶喝出来的。
洛克和金正指望靠洛克口中所谓“谨慎的非正统方式”赢得赌局,若是让她这样的女人晓得这件事情,那前景可真是会非常、非常堪虞——还不如老老实实输个精光,抑或是出千给罪塔尖的工作人员当场拆穿。罪塔尖的打手至少是不喜浪费时间、讲求效率的处刑人,他们有非常繁忙的生意需要照看。
“先别忙发牌。”科伐略女士吩咐庄家,打断了洛克的胡思乱想,“玛拉,二位先生这几手的运气实在算不上好。是不是能允许他们歇一歇?”
洛克按捺住即刻升腾而起的兴奋感。“旋转木马”赌局中,领先的一方有权让对手稍事休息,不过此等礼貌之举却少有人遵循,原因显而易见,怎能给输家以宝贵的时间,让他们从酒精的效用中清醒过来?科伐略莫非想借此掩盖她自己的不适?
“二位先生为咱们的钱包做了很不少的苦工,要数那么多筹码,还得把它们一次又一次推到我们面前。”杜伦纳吸雪茄,吐烟气,“假如二位先生肯屈尊略作休息,抖擞抖擞精神,我等就真是感激不尽了。”
啊哈。洛克笑笑,把双手叠在面前的赌桌上。原来如此,这还是游戏的一部分——演给人群看,告诉大家,二位女士多么不屑于她们的对手,认为胜利多么不可避免,这是拿礼节当作了进攻武器。与此同时,杜伦纳檀口轻启,另外一股进攻武器也飘进空中。直截了当拒绝将是糟糕的失态,洛克和金必须以巧妙的姿态躲过这一击。
“论到抖擞精神,”金说,“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和您二位作伴,再赌上几手更加提神的呢?”
“德·费拉阁下,您太客气了。”杜伦纳女士说,“可是,难道您不会怨我们太过无情吗?您拒绝的可不是我们两人的片刻放松。”她拿雪茄指指科伐略女士的甜点:“权当是交换您二位好意的小小安慰,总不至于连这个也要拒绝吧?”
“我们怎么可能拒绝你们的任何提议,亲爱的女士。然而,请还是留下区区吾等,让我们回应二位女士更强烈的愿望吧,今夜您二位费神费力来到此地,想必是来寻找刺激的吧。”
“我们面前还有许多手牌要玩。”洛克继续道,“莫非我和哲罗姆让二位女士觉得厌烦了?”他说话时与庄家对视一眼。
“到现在为止,您二位绝对没有让我们厌烦。”科伐略女士甜甜地说。
洛克觉察到人群纷纷将注意力投注在他们的唇枪舌剑上,心里不禁一阵不自在。他和金挑战的二位女士是塔尔维拉众人皆知的头等“旋转木马”玩家,罪塔尖五楼的其他桌子被观众挤得满满当当。按理说这些赌桌应该各自开局,可是,鉴于窖堂主人和诸位老主顾达成的某种无言共识,这场一边倒的杀戮过程中,场内的其他活动悉数暂停。
“那可太好了。”杜伦纳说,“就我们的利益而言,我们对继续牌局毫无异议。您二位或许也该转运哩。”
见她放弃了言语上的这轮进攻,洛克仍是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无论如何,就好比厨子撵走面粉口袋里的象鼻虫一样,她对继续压榨他和金的钱袋子充满信心。
“第六手,”庄家说,“底注十个索拉里。”四位闲家各把两枚木头筹码往前推了推,庄家向他们面前各发三张牌。
科伐略女士又吃下一颗裹着巧克力的樱桃,舔净手指。触碰扑克牌之前,金左手的几个手指滑进衣领底下,动了动,仿佛在挠痒痒。几秒钟过后,洛克做了同样的事情。洛克瞥见杜伦纳女士望着他们,翻了个白眼。参与者之间打信号是完全可接受的事情,可一般人至少懂得稍作掩饰。
杜伦纳、洛克和金几乎同时掀牌,各自扫了一眼;科伐略赶在他们之前,她的手指尚沾着唾沫。看完牌,科伐略哑然一笑。真的好运临头还是战略武器?杜伦纳一脸超乎寻常的满意神态,然而洛克肯打包票,她睡过去了脸上也还是这个表情。金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洛克很想挤出半个傻笑,尽管开的三张牌都垃圾不如。
房间另外那头是一道黄铜栏杆的旋梯,底下守着一位大块头保安。楼梯通向六楼,半途伸出一段可以称之为看台的物事。看台上有什么东西略微动了动,吸引了洛克的注意力:一个衣冠楚楚的瘦小人形立在半明半暗的地方,房间的灯球射出暖色调的光线,光线映在一双眼镜上。洛克兴奋得背脊一阵战栗。
会是他吗?洛克一边假扮仔细读牌,一边尽力拿一侧眼睛去瞄那个阴影中的人形。眼镜上的反光既不颤动也没有离开——那位先生在看他们的牌桌。好极了。
他和金终于吸引到了(也可能是偶尔撞见,诸神护佑,他们正需要这丁点儿的好运)把办公室设在九楼的男人——罪塔尖的主人,塔尔维拉群贼的秘密统治者,他用铁腕控制两个世界:盗匪的渊薮,以及豪奢的塔尖。在卡莫尔城,人们或会唤他作“大佬”,但在这儿,除了本名,他不需要任何头衔。
雷昆。
洛克清清嗓子,把视线转回赌桌,准备再次以优雅的姿态输掉一局。暗沉沉的水上,船钟的柔和回声悠悠传来,宣告夜晚的第十个钟头已经降临。
4
“第十八手,”庄家说,“底注十个索拉里。”洛克不得不伸出颤巍巍的手,拨拉开面前的十一个小瓶,否则都没法把底注推上桌。杜伦纳女士,她坚定得仿佛停在干船坞中的舰艇,正在抽当晚的第四支雪茄。科伐略女士坐得似乎没那么安稳,她的面色是否比平时红润些许?洛克不想在她下注的时候投去过于明显的目光,她的抖动或许源于洛克自己即将坠入的酩酊状态。时间已近午夜,挤满观众的房间里,烟雾缭绕的空气让洛克的眼睛和喉咙有如沾上羊毛一般刺痒。
庄家和平常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么面无表情、机警敏捷,这位仁兄身体里的机械部件怕是比转盘更加耐用,他在洛克面前发了三张牌。洛克的手指又滑进衣领底下,掀牌瞧了一眼之后,他带着兴味盎然的快活笑道:“啊——哈!”几张烂得不能再烂的牌,迄今为止拿到的最烂一手。洛克眨眨眼,眯起了眼睛,心想自己别是被酒精迷昏了头,看差了一手好牌;可惜——唉,打起精神再看一次,面前仍是烂牌几张。
二位女士也被迫喝了几口酒,然而,除非左边的金藏起了一手难以置信的好牌,否则眼看着又有一个小瓶即将滚过台面,落进洛克抖动不住的手中。
十八手,洛克想,已经输掉了九百八十索拉里。他的脑子大概在罪塔尖的烈酒里泡久了,居然自顾自地盘算起来。足够一位上流绅士穿一整年新衣裳。足够买一艘小船。一幢大宅子。一位心地良善的手艺人一辈子所得,比方说石匠。他有没有扮过石匠?
“第一圈。”庄家的话声把他拽回牌局中。
“要牌。”金说。庄家将一张牌滑向他,金瞅了瞅,点点头,又把一枚木制筹码推到桌子中央。“加注。”
“跟了。”杜伦纳女士说。她从面前可观的筹码堆中取出两枚,推向前方。“搭档间亮牌。”她把掌心的两张牌亮给科伐略,后者都藏不住脸上的笑意。
“要牌。”洛克说。庄家给他一张,他翻看扑克的一侧,尺度仅够自己瞥见牌点。圣杯二,对于手里的牌而言,其价值堪比病狗拉的一泡稀屎。他挤出笑容。“加注,”他把两枚筹码推上桌,“老天开眼了。”
饱含期待的视线登时汇集在科伐略女士身上,她从那堆越来越少的甜品里拿出一粒巧克力樱桃,塞进口中,飞快地舔净手指。“哦——嗬,”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牌,黏糊糊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噢……喔……喔……玛拉,这却是……最奇怪的……”
接着,她瘫向前方,脑袋跌进面前大堆木头筹码当中,手里的牌面朝上飘落在桌上,她忙不迭地伸手拍打,不想让人看见,可动作已经不再协调。
“艾兹米拉,”杜伦纳女士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急切,“艾兹米拉!”她伸手去摇晃搭档结实的肩膀。
“——兹米拉,”科伐略女士睡意蒙眬、口齿不清地应道,她松开双唇,没咽下去的巧克力和樱桃淌到了五索拉里的筹码堆上,“——米……拉……非……常……奇……奇怪……”
“轮到科伐略女士。”荷官掩盖不住音调中的惊讶,“科伐略女士必须表态。”
“艾兹米拉!集中精神!”杜伦纳女士低声催促道。
“有……牌……”科伐略嘟囔道,“看哪,玛拉……那么……多……牌。桌上。”
接下来,她说:“脏……拿……法……加。”
再然后,她就人事不省了。
“赌局结束。”几秒钟后,庄家说。他用长杆将杜伦纳面前的所有筹码拨开,飞快地数了一遍。桌上的全归洛克和金了。会让两人输掉上千索拉里的危机,它带来的收益同样可观,洛克心头大石落地,长出一口气。
庄家端详正拿筹码当枕头的科伐略女士片刻,旋即向手心咳嗽两声。
“二位先生,”他说,“我们——嗯——会提供等值的筹码,代替……那些还在使用中的。”
“费心了。”金轻轻拍打忽然换到自家门口的那堆筹码,它们原先属于杜伦纳。洛克听见身后人群中迷惑、惊愕、讶异的感叹声此起彼伏。由几位较为大度的看客领头,人群中响起一阵微弱的掌声,可是没几下就烟消云散了。看见科伐略女士这等声名卓著的玩家在区区六小瓶烈酒前俯首,观众与其说欢欣鼓舞,还不如说有些尴尬。
“唉……”杜伦纳女士把雪茄揿熄在金罐中,站起身来。她摆足姿态,抚平外套——黑色织锦天鹅绒质地,饰有铂金纽扣和银线织物,能值她今晚赌注的好大一部分。“科斯塔阁下,德·费拉阁下……看起来我们不得不承认,您二位胜过了我们。”
“但绝对没有击败你们,”洛克勉力露出耍蛇艺人的笑容,顺便汇集起所剩无几的诙谐字眼,“你们几乎,呃,打垮了我们。”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金说,他的双手却和珠宝商一般稳定,赌局自始至终都是这样。
“二位先生,我必须对你们让人心荡神驰的陪伴表示赞赏。”杜伦纳女士的音调却浑然不是那么回事,“本周晚些时候再凑一局如何?总得给我们一个复仇的机会吧,看在荣誉的面子上。”
“还有什么能让吾等更加欢欣呢?”金说,洛克闻言大点其头,晃得脑壳里的物事一阵剧痛。杜伦纳女士冷冷地伸出一只手,让二人吻了吻手上方的空气,动作仿佛对一条格外愤怒的毒蛇致敬。那边厢,雷昆场子里的四条汉子走出来,帮助鼾声如雷的科伐略女士去更加得体的场所休憩。
“诸神啊,眼望我们几人整夜喝酒,就看谁最先跌下赌桌,一定十分无聊吧?”金边说边把一枚五索拉里的筹码弹向庄家——给服务人员留下小小礼物乃是惯例。
“我不这样认为,先生。该找给您多少?”
“找什么?”金笑笑,“整个儿拿去。”
庄家今晚第二次露出凡人的表情。虽则庄家的收入已是不菲,然而这枚小小的木制筹码抵得上他的半年薪水。待到洛克丢给他一把筹码的时候,他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幸运是应当大家分享的美女。”洛克说,“买幢宅院吧,这会儿我连数数都不会了。”
“诸神在上——二位先生,我真是衷心感谢!”庄家四下里看看,压低了声音说话,“您二位也清楚,那两位女士很少输阵。事实上,这还是我记忆中的头一遭。”
“有得必有失,”洛克说,“待到明早醒来,我的脑袋就该还债了。”
护场人员小心翼翼地架着科伐略女士下楼,杜伦纳女士跟在旁边,盯着那几位扶着自家搭档的先生。人群开始散去,留在桌边不走的观众抬手叫来侍应,要他们拿来食物和扑克牌,准备自己也来玩两手。
洛克和金收起筹码(早有人飞快跑来,拿干净筹码换掉了沾着科伐略女士口水的那些),按照习惯,筹码搁在天鹅绒衬边的木匣中,他们抬脚走向楼梯。
“恭喜了,二位先生。”六楼入口的守卫说。玻璃碰撞和低声交谈的声音从上头飘下来。
“谢谢了。”洛克说,“真是可惜,科伐略女士若是再撑个一两手,倒下的谅必是区区在下。”
他和金慢慢步下楼梯,楼梯弯曲盘绕,走遍了罪塔尖的内壁。两人都作上流人士打扮,依照维拉夏日最时兴的风潮着衣戴帽。洛克(他的头发用炼金术染成了灿烂阳光的那种金黄颜色)身穿焦塘棕色的外套,腰部束紧,花哨的下摆一直拖到膝盖;硕大的三层袖口混配了橙色与黑色,饰以金色袖扣。他没有穿马甲,只在系得松松垮垮的黑色领巾下穿了一件长罩衫,用最精良的丝绸织就的长罩衫已经被汗水打得透湿。金的打扮与他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外套是阴云下海面的那种灰蓝色,腹部扎了一条黑色宽腰带,颜色和他修短了的蜷曲胡须差不多。
下楼的一路上,各路显赫人物自眼前而过……男女同伴妆点得姹紫嫣红,宠物一般偎依在维拉的商业女皇们的肩膀上;顶着沽来头衔的拉塞因男男女女,他们的眼神钻过扑克和滗酒器皿,落在来自卡莫尔城、凤毛麟角般的堂和堂娜们身上;韦德兰的船东们身披紧身黑色外套,海上日晒雨淋出的黝黑皮肤面具般罩住他们锐利、冷淡的面容。洛克至少认出两位“至高会”的成员,至高会是塔尔维拉诸多商会的汇聚体,理论上说统治着塔尔维拉。想要获得入会资格,巨额财富是首当其冲的条件。
骰子落下,酒杯碰撞;宾客欢笑、咳嗽、咒骂、叹息。烟雾在煦暖的空气中袅袅荡荡,裹挟着香氛和美酒、汗液和烤肉的味道,偶尔还会带来一两缕炼金药物的气息。
洛克曾见过货真价实的宫殿和庄园,而罪塔尖,虽说豪华气派,却终究敌不过宾客们愉悦整夜后归返的家园。罪塔尖的真正魔力来自它一意孤行的自我封闭:拒绝足够多的人接触某样东西,迟早会生出厚如迷雾的重重神秘气息。
底层后侧不是很显眼的地方,藏着一个结实的木头小间,前面守了几位身形大得不寻常的护院。运气不错,没人排队。洛克把他的木匣摆在小间唯一窗口下的柜台上,用力略略过重。
“全都存进我的户头。”
“乐意效劳,科斯塔阁下。”侍应长说着接过盒子。李奥康托·科斯塔,塔里沙玛的投机商人,在这个酒气和赌注的王国中也算声名显赫。他三下两下便将洛克那堆木头筹码变成了账本上的几个记号。打败了杜伦纳和科伐略,再减去他打赏庄家的筹码,洛克从赌局中赢到了大约五百索拉里。
“我想大家的祝贺同时送给了您二位吧,德·费拉阁下。”账台先生说,洛克退到旁边,金捧着他的木匣站到了柜台前。哲罗姆·德·费拉,亦来自塔里沙玛,是李奥康托的酒肉好友。他们二人时刻形影不离。
洛克忽然觉得一只手落在左肩上。他疲惫不堪地扭过头,发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女士,她满头黑色卷发,衣着华贵,色调和罪塔尖的工作人员相同。她有半边脸美得惊人,另外半边则犹如棕色的皮革面具,皱皱巴巴,似乎遭过严重烧伤。她微笑的时候,毁坏了的半边嘴唇动也不动,那景象,仿佛是一位活生生的女人正挣扎着脱出粗糙的泥胎土塑。
塞琳黛,雷昆的大管家。
搁在他肩头上的手(挨过火烧的左侧)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黄铜铸就的替代品,缩回去的路上,它在灯光下闪出模糊的反光。
“请接受我们赌场的由衷祝贺。”她用怪诞的唇音说,“为你们的美好仪态以及令人叹服的坚韧精神,您和德·费拉阁下应该知道,赌场欢迎二位来六楼做客——当然,前提是你们愿意接受这份特权。”
洛克的笑容不可谓不真切。“请允许我为我和搭档表示无尽的感激。”他的口吻带着醉汉的那种油滑,“你们的盛情款待,着实令吾等不胜惶恐。”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随即消失在了人群中,动作和来时一般迅捷。懂得内情的人纷纷挑起眼眉。就洛克所知,塞琳黛很少亲自出马,来通知某人的社会地位得到了提升。
“咱俩貌似挺抢手,亲爱的哲罗姆。”两人边说边穿过人群,走向前门。
“暂时而已。”金答道。
“德·费拉阁下。”见两人走近,门童领班满脸堆笑,“科斯塔阁下。需要我替您二位叫马车吗?”
“谢谢,不用了。”洛克说,“若是不拿夜晚的新鲜空气洗洗脑袋,我肯定会一头栽倒。我们还是走走吧。”
“明智的选择,先生。”
四位护场卫士的动作犹如军人般整齐划一,他们为洛克和金拉开门扉。两名盗贼小心翼翼地走下铺有红色天鹅绒地毯的宽阔石阶。全城的人都知道,那些地毯每天夜里都要被扔掉旧的,换上新的,天底下唯有塔尔维拉的乞儿大军能够在成堆的红色天鹅绒上睡觉。
眼前景色壮美绝伦。右手边,其他赌场的剪影背后,新月形的岛屿蜿蜒而出。相比黄金阶梯灵气一般的辉光而言,北方要暗得多。城区之外,南、北、西三个方向,铜海倒映着无云天空中的三个月亮,闪烁粼粼银光。时时有远方船只的风帆脱出这番水银似的背景,显出鬼魅般的苍白。
洛克的视线落向左边,眼神扫过稍低五层阶梯上鳞次栉比的屋顶。虽说脚下踏的是坚实的石阶,眼前所见依然令他眩晕不已。人类欢愉时的低语、四轮马车驶过鹅卵石地面的声音包围了洛克;第六层阶梯顶的笔直大道上,少说也有十几辆马车,或在行进,或在等候。上方,罪塔尖傲然挺立,刺进渐渐泛白的夜空,炼金灯球璨然闪耀,就像是意欲吸引诸神视线的明烛。
两人从罪塔尖走开,周围相对清静了一些。“现在,我亲爱的悲观主义哲学家,”洛克说,“我贩卖烦忧的朋友,不住喷发怀疑和嘲笑的涌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噢,当然没什么好说的,科斯塔阁下。您计划中的卓然天赋让我哑口无言,我的脑子都运转不灵了。”
“这话听起来为何与讽刺挖苦隐约有几分相似?”
“怎么可能!”金说,“这话太伤害我了!您无与伦比的犯罪才能再次大展神威,就仿佛海潮起起落落一般不可抵挡。请允许我拜服在您的脚下,祈求您的赦免。唯有您的智慧方能滋养世界的心灵。”
“你这就——”
“眼前若是有麻风病人便美妙了,”金打断他,“好让你触摸他,奇迹般地治愈他——”
“嘿,你嫉妒了,要不干吗口中放屁!”
“怎么可能,”金说,“事实上,我们大大地发了一笔财,没被捉住,没送性命,更有名了,还得到邀请,可以更上一层楼。我必须承认,说你的计划愚蠢之至是我的错。”
“真的假的?哼。”说话间,洛克的手伸到衣领底下,“我不得不承认,这计划的确挺愚蠢。非常孤注一掷。再喝一瓶,我也就完了。能赢下这一阵,话说我也十分他妈的惊讶。”
他在衣领底下摸索了一两秒钟,取出一块长度和宽度都和大拇指类似的羊毛衬垫。衬垫上撒出一股粉尘,两人脚下不停,洛克把衬垫塞进外衣口袋,使劲在衣袖上抹抹手指。
“‘险些输掉’是‘终于赢下’的另外一种说法。”金说。
“不管怎么说,我也险些给那些烈酒放翻。下次我对自己酒量表现出如此自信的时候,记得找把斧头劈我的脑壳提醒我。”
“找两把斧头我就更乐意了。”
给了他们可乘之机的不是别人,正是艾兹米拉·科伐略女士。几周前的一次赌局中,科伐略女士和“李奥康托·科斯塔”的命运轨迹初次交汇,她有个改不掉的习惯——总在玩牌的时候舔舐手指,借此惹恼对手。
你没法用任何传统方式在“旋转木马”中出千。雷昆的庄家不肯洗牌作弊,一百年之内想也别想,就算拿公爵领地换也不成;闲家没法影响轮盘的转动,不能替别人挑选小酒瓶,也不能拿了酒瓶递给别人。将异常成分送进戒心重重的参与者体内的诸多方法中,剩下的只有一种,那就是让对方出于其自己的意愿,慢慢摄入某种微妙的非正统物质。这手段必须超乎病入膏盲的偏执狂的想象。
比方说,经洛克和金之手,把麻醉药粉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撒在扑克牌上,扑克牌在桌上传来递去,药粉由此慢慢进入那位边玩边舔舐手指的女士口中。
贝拉帕拉涅拉,一种无色无味的炼金药粉,绰号“午夜挚友”。它在精神紧张的富贵人家中很流行,能够帮助他们进入深沉、宁静的睡眠状态。混上酒精之后,只需极少量即可起效——这两种成分就好比火焰和干透的羊皮纸。若不是其价格等同于二十倍重量的白铁,或许罪犯们早就拿它去满足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了。
“诸神啊,那女人的体格比得上战列舰,”洛克说,“她大概在第三或第四手开始咽下粉末……统共咽下的剂量都能放翻一对发情的野猪了。”
“反正我们得偿所愿了。”金也卸下他藏的药粉。他想了想,耸耸肩,把药粉塞进衣袋。
“的确如此……还有,我看见他了!”洛克说,“雷昆。他站在楼梯上,游戏中盘那几手他一直在看戏。我们肯定引起了他个人的注意。”令他激动不已的结果驱走了头脑中混沌的余韵。“否则干吗派塞琳黛来恭喜我们?”
“是的,我想你说得没错。现在如何?想继续推进——像你说过的那样——还是想稍微悠着点儿?不如在五楼和六楼多赌几个星期?”
“多赌几个星期?去他妈的。我们已经在这座天杀的城池折腾了两年,今天好不容易在雷昆的外壳上敲出一条小缝,我想说,咱们加把劲接着上吧。”
“你的言下之意是明天晚上,是吗?”
“他的好奇心给撩起来了,打铁得趁热。”
“你别是喝酒喝得上头了吧?”
“喝酒只能让我出丑;让我上头的是诸神。”
“您二位,”前面大街上传来一个声音,“请留步!”
洛克紧张起来:“什么事情?”
一位神色匆忙的年轻维拉男子伸出双手,他长发乌黑,双手掌心向着洛克和金。几个衣冠楚楚的人聚拢在他周围,他们站在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边缘,洛克立刻认出,原来他们走到了决斗绿地。
“烦请留步,二位先生,求你们了,”年轻人说,“很抱歉,有些争端正待解决,说不定会有弩箭飞来飞去。请二位先生稍等片刻可好?”
“噢,哦。”洛克和金同时放松下来。假如有人正拿十字弓决斗,那么在决斗场边静待射击结束既遵循礼仪又符合逻辑。这样的话,决斗者无需担心会被附近动静引得分神,或是一不小心让箭头穿过路人身体。
决斗绿地长约四十码,宽约二十码,由悬挂在四角黑铁框架上的白色灯笼照亮。两位决斗者和各自的帮手站在绿地中央,每个人都在地面投下宛如十字架的灰白影子。洛克没什么兴趣观望,但旋即又记起现在自己是李奥康托·科斯塔,是一名凡夫俗子,理当喜欢看陌生人互相在对方身上开窟窿眼。他和金挤进人群,尽量不吸引过多注意;绿地另外一侧也聚起了类似的群落。
一位决斗者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身穿时髦的宽松衣装,衣服剪裁精细得体。他戴了一副眼镜,打着小卷的头发直垂肩背。
他穿红色外衣的对手年纪要大得多,有点儿驼背,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不过,其神态却足够警惕、果决,足以构成威胁。几位先生各提了一柄轻量级的十字弓——卡莫尔盗贼们称之为“后巷家伙”的玩意儿。
“先生们,”年轻决斗者的副手说,“请听我说,就没有斡旋的余地了吗?”
“若是这位拉塞因先生愿意收回他的恶语,”年轻决斗者说,他的音调尖而紧张,“我将十分满意,只把——”
“不,绝不可能,”年长决斗者身边的人说,“为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道歉,爵爷没有这样的习惯。”
年轻决斗者拼命说下去:“……只把先前的事情当作不幸的误解,无需——”
“如果要他屈尊,再对你发表评论,”年长决斗者的副手说,“爵爷肯定还会说您哀号得像个娘们儿,估计依然要问你,是不是咬起人来也能像个娘们儿。”
年轻决斗者一时语塞,他沉默了几秒钟,随即用空着的那只手对年长者做了个粗鲁的手势。
“我被迫,”他的副手说,“我,呃,被迫……宣布,此时再无斡旋余地。二位先生请……背对背站立。”
两位决斗者走向对方——年长者仰首挺胸,年轻人的步伐还是犹犹豫豫——他们转身,背对背站好。
“二位,请向前十步走。”年轻人的副手听天由命地说,“然后,请等我的信号转身射击。”
他慢慢地数着步子,两位决斗者慢慢离开对方。年轻人浑身抖得恍如筛糠。洛克觉得心脏不寻常地揪成一团。他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讨厌看戏不代表他应该害怕观望……然而,他心底的感受却对脑袋里的念头不理不睬。
“……九……十。立定。”年轻人的副手说,“立定……转身,射击!”
年轻人先转过身,满脸恐惧。他猛然抬起右手,放开弩箭。尖锐的弦鸣响彻绿地。弩箭嗖的一声划过年长者的脑袋边,相差了一掌的距离,年长者根本不为所动。
红衣长者完全转过身体,动作不紧不慢,他双眼放光,嘴巴紧抿。年轻决斗者瞪了他几秒钟,仿佛企盼射失的弩箭能像驯熟的鸟儿一般飞回来。他浑身颤抖,垂下十字弓,丢在草地上。年轻人双手叉腰,呆立当场,等待末日降临,他大口大口呼吸空气,发出喧杂的声音。
对手端详他片刻,然后嗤之以鼻。“去你妈的!”他用双手举起十字弓。这一击堪称完美。随着血腥味十足的破裂声,年轻决斗者胸口正中央多出了弩箭的翎羽。他仰天倒下,双手撕扯着外套和马甲,吐出暗色的血液。五六位旁观者冲向他,身穿银色晚礼服的年轻女人跪倒在地,号得撕心裂肺。
“我们正餐时候回来。”年长决斗者没有特别对谁说道。他随手把十字弓丢在身后草地上,大踏步向附近一家赌场走去,其副手随在身旁。
“他妈的佩里兰多在上,”洛克暂时忘了李奥康托·科斯塔的身份,把脑子里的想法叫了出声,“算什么解决争端的法子哟!”
“您有什么意见吗,这位先生?”一位身着黑色绸缎衣衫的可爱年轻女子瞪着洛克,她的眼神富有穿透力,见了让人心生不安。她顶多十八九岁。
“我明白,有些意见分歧只能用钢铁解决。”金插嘴道,他显然看出洛克的酒劲儿还没完全过去,“然而,在十字弓的弩箭前依然嘴硬似乎不怎么明智。个人觉得,刀剑是更加考较本领的手段。”
“双刃长剑太过沉闷,劈前刺后,很难一下子决定局势。”年轻女士说,“弩箭比较迅速、干净、仁慈。拿长剑扎人,扎一整晚也不一定扎得死他。”
“我不得不同意您的看法。”洛克嘟囔道。
女人挑了挑眉毛,没再说话。一息之后,她消失在了逐渐散去的人群中。
夜色中惬意的背景声响——星光下三五成群的男女的欢声笑语——在决斗的过程中短暂停歇,此刻又重新奏起。银色衣服的女人啜泣着以拳击地,倒下的决斗者周围那些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弩箭显然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
“迅速、干净、仁慈,”洛克轻声道,“蠢货。”
金叹息道:“咱俩谁也没资格做这等评论,我们的墓碑上多半要写‘天杀的大蠢货’。”
“我做事情都有缘由,你也一样。”
“参加决斗的人有什么区别?”
“咱们走吧,”洛克说,“多走两步路,挥发掉脑子里的酒精再回旅店。诸神啊,我觉得自个儿又衰老又颓丧。看见这种场面,我不禁要想,和那孩子年龄相仿的时候,我是不是也蠢得无可救药?”
“更糟糕,”金说,“直到最近也没变化。或许现在亦然。”
5
两人一路往下,穿过黄金阶梯,朝北偏东方向的巨人厅廊而去,抑郁和酒精带来的眩晕渐渐消退。建造塔尔维拉的祖灵匠人(女匠人?抑或是匠“物”?),给整个地区罩上了敞开式的祖灵玻璃屋顶,屋顶从第六层的顶端开始,一直插进西岛底端的洋面,两者之间的漫长距离中,屋顶最低的地方也有三十尺。奇形怪状的玻璃廊柱以不规则的间隔升出地面,状如寒冰雕出、落尽叶子的攀缠藤蔓。大厅的玻璃天花板,从起点到终点,其整体长度不下千码。
越过巨人厅廊,在岛屿的较低几层上,坐落着所谓的“活动住所”——这些层级向大海敞开胸怀,当局允许可怜的赤贫人群在这儿安置窝棚,或是利用废弃物搭建任何遮风挡雨的设施。问题在于,每当烈风从北方吹起——特别是在多雨的冬季——都会彻底改变此处的格局。
奇怪的是,紧挨着活动住所上方和东南方的就是撒弗洛拉——移民人士的高档聚居区,此处住满了钱多得没处花的外国人。撒弗洛拉有维拉城最好的旅馆,其中就包括了洛克和金入住的那家,当然,用的是伪造得天衣无缝的假身份。撒弗洛拉和活动住所之间修建了极高的石墙,还有维拉的治安部队和私人聘请的雇佣兵看守。
白天,巨人厅廊是塔尔维拉的自由市场。每日清晨,成百上千的商贩在屋顶下摆开货摊,就算再多五千个摊位,这里也容得下——只要城市能成长到那一步。居住在撒弗洛拉的访客们,若是想去黄金阶梯,或是想从那里回来,如果不乘船出入的话,便会落入精心安排的线路,被迫徒步穿越整个市场。
一阵东风从大陆吹起,刮过琉璃群岛,进入巨人厅廊。洛克和金的足音在旷廊的空间中回响,这儿那儿挂在玻璃廊柱上的灯笼映出不规则的光影。垃圾碎片被风卷过他们脚边,不知何处燃烧的木柴散出缕缕烟气。有些商人的家庭成员整晚睡在他们希望占据的位置上……当然,还有游荡在活动住所区域的流浪汉,他们在空落落的大厅里寻找私密空间。巡逻队每夜要踏着步点在大厅里往返数次,但此刻的视野内却一个卫兵也没有。
“入夜后这儿可真是荒凉得古怪,”金说,“很难说究竟是惹人讨厌还是招人喜欢。”
“若是你腰眼背后少了那双斧头,估计往招人喜欢那方面靠的可能性不大。”
“有理。”
他们继续走了几分钟。洛克揉揉肚皮,自言自语道:“金——顺便问一句,你饿不饿?”
“胃口我总是有的。想弄点儿压舱物好渡酒海?”
“我觉得这主意挺诱人。该死的旋转木马,多输一手估计我就找那条喷云吐雾的母龙求婚了——前提是没直接从椅子上跌下去的话。”
“啊哈,咱们去夜市逛逛吧。”
巨人厅廊的最顶一层,向阴影处的东北角落望去,映入洛克眼帘的是闪烁的炉火和路边灯球,还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形。塔尔维拉的商业生活几无真正停歇的时刻,数以千计的各色人等在黄金阶梯上往来不息,有足够的钱币支撑起几十个昼伏夜出的贩子每天待日落之后撑起摊位。夜市实在予人方便,更何况但凡夜间出没的东西总是比白天的同行来得偏离正轨。
洛克和金顶着夜风,慢慢朝集市方向溜达,内港中船只桅杆构成的黑暗森林也算赏心悦目的风景。再往远处看,隶属于城市的其他岛屿正在沉沉安眠,即便偶尔亮起一星半点灯光,也湮没在了黄金阶梯射出的万丈豪光中。城市中心,三大行会(术士、工匠、商人)的三个新月形岛屿蜷缩在嶙峋、挺拔的城堡山脚下,就像睡梦中的巨兽。城堡山顶端,仿佛宅邸群落中生出的石头山丘,是王域——执政官的要塞。
理论上说,塔尔维拉由至高会统治,但实际上,有很大一部分权力留在居住于王域里那位男人的手中,城市武装均听他的号令。在早年的千日战争中,塔尔维拉遭到了卡莫尔城的羞辱,执政官办公室旋即建立,从争吵不休的商会手中接管了军队。然而,拥立军事独裁者的麻烦在于——洛克回想道——迫在眉睫的危机解除后,如何把他们拉下高位。第一位执政官“拒绝”逊位,更有甚者,他的继承人对干涉民间政务有着浓厚的兴趣。出了黄金阶梯这种轻浮之地和撒弗洛拉这种避难天堂,执政官和至高会的争斗时时让整个城市处于危机边缘。
“二位先生!”左边传来一个声音,打破了洛克的联翩浮想,“尊贵的客人啊。若是不尝尝我们的小食,怎能说您在巨人厅廊走过一遭?”洛克和金已经来到了夜市门口,视线内看不见其他食客,十几个商人的炯炯目光离开守在火堆和灯球的主人,射向洛克和金。
首先叩开两人把守严密的判断力大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独臂男子,他垂到腰间的白色长发梳成辫子。男子冲两人挥舞着木头长杓,示意洛克和金来瞧便携台子上的四个小桶,那台子怎么看怎么像个平板独轮推车。
“你卖的是什么?”洛克问。
“直接打艾奥诺大神桌上劫来的美味佳肴,大海里最顶尖的珍馐美馔。盐水浸的鲨鱼眼珠,才剜下来没多久。外头脆生生的,里头软嫩嫩的,汁液甘甜香润极了。”
“鲨鱼眼珠?诸神啊,算了。”洛克做个鬼脸,“就没正常点儿的肉食?肝?腮?腮肉馅饼就很不错。”
“腮?先生们,腮怎能和眼珠相提并论!眼珠能强健肌肉,预防霍乱,让男人的机能越使越好使,保证你——啊,怎么说呢——威风八面。”
“我不需要加强那方面的机能。”洛克说,“更何况,很抱歉,此刻我的胃肠大概没法适应鲨鱼眼珠这样独特的美食。”
“多可惜啊,先生。我真希望能有点儿腮肉给您,可惜我只有眼珠子什么的。不过,眼珠子我有各种各样的:镰鲨、狼鲨、蓝胡子——”
“今天就算了,朋友。”金和洛克继续前行。
“二位有眼光的阁下,要水果吗?”第二位商贩是位苗条的年轻女士,身披大了好几个尺码的米色男式长礼服;她还戴了一顶四角帽,链子从帽子上伸出,挂着一个小小的炼金灯球,灯球悬在左肩上方。她的脚边摆了几个帆布篮子。“炼金水果,新鲜混成。您见过卡莫尔的索菲亚橙吗?它酿出的酒别具风味,非常甜,非常有劲。”
“我们……见识过了。”洛克答道,“这会儿我可没有喝酒的想法。有什么适合正翻江倒海的肠胃吗?”
“梨子,先生。若是我们每天都肯吃两个梨子,天底下就没有会翻江倒海的肠胃了。”
她拾起一个半满的篮子,拎到他的面前。洛克在梨子堆中翻来捡去——摸起来倒是都挺结实、新鲜——最后拿出三个。“五辛提拉。”卖水果的女人说。
“不就是一个弗拉尼?”洛克故作受了侮辱的样子,“除非是执政官最喜欢的婊子拿两条大腿夹给我吃。整堆梨子一个辛提拉还有得找。”
“一辛提拉连你的鸡巴都买不来。四个好了,至少别让我亏本。”
“若是给你两个,”洛克说,“我就称得上天底下一等一的善人了。算你走运,今天我的好心肠快要满出来了,当我做好事积德吧。”
“两辛提拉显然侮辱了在黑手新月岛热死人的玻璃花园里种梨子的男男女女。各让一步,三辛提拉如何?”
“三个,”洛克笑着说,“我在塔尔维拉还没遭过剪径的毒手,不过,现在我饿得厉害,愿意给你这份荣耀。”他头也不回,把两个梨子递给金,另一只手忙着在外套口袋找铜子儿。他把三枚硬币抛给水果贩子,她点点头。
“祝你晚上过得愉快,拉莫瑞阁下。”
洛克僵在当场,他死死盯住女人:“请再说一遍?”
“我说,祝你晚上过得愉快,有眼光的阁下。”
“你没有……”
“没有什么?”
“呃,什么也没有。”洛克紧张地出了口气,“我喝得有点儿多,就这样。也祝你晚上过得愉快。”
他和金信步离开,洛克试探着咬了一口梨子。味道不错,既不太硬也不太干,既不过熟也不粘口。“金,”他在两口的间隙中说,“刚才有没有听见她和我说什么?”
“真抱歉,我只顾欣赏梨子的垂死尖叫了,别的一概没听见。仔细听好了:‘不——别咬我,求你了,不要……’”金已经把第一个梨子啃到了核,他把梨核一并丢进嘴里,大声嚼了几下,一口吞下肚,只余下梨把儿随手抛开,洛克看得目瞪口呆。
“十三诸神在上,”洛克说,“你非得这样?”
“我喜欢吃梨核,”金绷着脸说,“嚼起来嘎吱嘎吱的。”
“山羊才喜欢吃嚼起来嘎吱嘎吱的东西。”
“你莫非是我妈扮的?”
“嗯哼,不错不错,你妈原来这副尊容。哈,少那么瞪我。继续吃,吃你的梨核吧,梨核外头包的可是甘美多汁的果肉。”
“那女人说什么了?”
“她说……呃,诸神啊,她啥也没说。我喝多了,没别的。”
“先生们,要炼金灯球吗?”一个胡须男人向他们伸出胳膊,胳膊上挂了五六个镶在镀金框架里的小灯球,“两位打扮不俗的绅士怎能衣锦夜行?在黑暗里看不清路、四下乱窜的那是老鼠!巨人厅廊卖灯的就数我最好,白天夜里都一样。”
金挥手让他走开,两人继续对付梨子。洛克随手把梨核丢在身后,金还是将他那个核塞进嘴里,耐住性子细嚼慢咽,确保洛克从头看到尾。
“太美妙了,”没等完全咽下,他就忙不迭地说,“天下难觅的美味。可惜你永远享受不到,你们这种人都长着懦夫的舌头。”
“先生们,要蝎子吗?”
这句话让洛克和金突然停步。说话的人身裹披风,露出一颗光头,皮肤是奥康蒂岛民的那种咖啡色。一个离家千万里的游子。他露出满口保养良好的雪白牙齿,微微一笑,略一躬身,身子底下是他的商品。他的面前摆了几十个小木笼子,几个笼子中,黑乎乎的什么东西正在爬动。
“蝎子?真蝎子?活的?”洛克弯下腰,想看清笼子里的东西,但保持着安全距离,“但是拿来干什么?”
“啊,你们准是新来的。”男人的瑟林语稍带口音,“漂过铜海的人都该熟悉灰岩蝎。您们是卡泰因人?卡莫尔人?”
“塔里沙玛人,”金说,“这些就是灰岩蝎?本地产的?”
“大陆产的,”商贩说,“用处嘛,主要是——呃——消遣。”
“消遣?当宠物不成?”
“哦,不,不尽然。毒刺,您看——挨了灰岩蝎的毒刺很有趣。先是疼痛,强烈而灼热,和你想象中一样。可是,过上几分钟,会生出一种令人愉快的麻木感,热病发作的那种梦幻感觉。和呼吸杰里姆粉末烧出的烟雾有几分相似。刺上几下之后,身体开始习惯它,疼痛越来越轻,梦幻感越来越重。”
“太惊人了!”
“普普通通,”商贩说,“塔尔维拉有不少男女在手边留两只灰岩蝎,只不过对外都保持沉默而已。效果和烈酒差不多,开销却要小得多。”
“嗯哼,”洛克挠挠下巴,“拿一瓶美酒却没法把自个儿戳得生疼。话说,你别是在耍什么诡计,专门寻懵懂无知的观光客开心?”
商贩笑得更灿烂了。他伸出右臂,拉开披风的袖子,瘦削、黝黑的前臂上,小小的圆形伤疤比比皆是。“自己没尝试过的东西,我又怎敢向客人推荐?”
“您太让我敬佩了,”洛克说,“很有意思,不过……依我看,还是留几条塔尔维拉的奥秘不去探索了吧。”
“一切都按您的意愿。”男人笑容丝毫不减,他拉下袖子,把双手拢在胸前,“毕竟,拉莫瑞阁下,蝎鹰并不合您的口味。”
洛克觉得胸口一阵冰寒。他瞥了一眼金,发现大块头也正绷紧身体。他挣扎着故作镇定,清清喉咙:“你说什么?”
“对不起,”商贩还他一个狡黠的笑容,“先生,我只是祝您今晚过得愉快。”
“很好。”洛克瞪了他一两秒,退开,转身,继续穿行于夜市中,金紧靠他的身旁。
“你也听见了?”洛克低声说。
“非常清楚,”金答道,“不知这位和善的蝎贩子是给谁打工的。”
“不只是他,”洛克嘟囔道,“卖水果的也叫我‘拉莫瑞阁下’。你没听见,但我敢发誓。”
“妈的。要不要回去抓一个问问?”
“您上哪儿去呵,拉莫瑞阁下?”
洛克险些同从右边走近两人的中年妇人撞个满怀。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让右侧袖管里的细短剑反射性地滑进手中。金的一只手摸向背后。
“您认错了人吧,夫人。”洛克说,“我叫李奥康托·科斯塔。”
妇人没再走近,只是格格笑道:“拉莫瑞……哦,洛克·拉莫瑞。”
“金·坦纳。”蝎贩子说,他从摆满了笼子的小桌后面走了出来。其他商贩缓步跟在他们背后,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洛克和金。
“似乎发生了,呃,什么误会。”金说,他的右手已经缩回身前。根据长久以来的经验,洛克知道,金的一把斧头已经藏在了他的手心,斧柄掩在袖中。
“没有误会。”蝎贩子说。
“卡莫尔荆刺……”一名小女孩踏上两步,挡住巨人厅廊通往撒弗洛拉方向的去路。
“卡莫尔荆刺……”中年妇人说。
“绅士盗贼,”蝎贩子说,“背井离乡。”
洛克四下里看看,心脏在胸中怦怦直跳。谨慎处事的时刻一去不返,他让短剑落进已经攥得发痛的手指中。夜市的商贩似乎都对他俩发生了兴趣,他们聚拢上来,包围圈越来越小,在洛克和金脚边的石头地面投下长长的黑影。是我胡思乱想,抑或是灯光开始昏暗?洛克思量道。夜市看起来越来越暗——该死,他眼睁睁看着两个灯笼就在面前熄灭。
“你们贴得够近了。”金亮出右手攥住的短柄斧,他和洛克把背脊贴在一起。
“别再靠近了!”洛克叫道,“别他妈吓唬我,否则让你们见血。”
“血已经流了……”小女孩说。
“洛克·拉莫瑞……”人群齐声低吟他的名字。
“血已经流了,洛克·拉莫瑞。”中年妇人说。
夜市外围的最后一个炼金灯球暗淡了,最后几处炉火也随之熄灭,此刻,照亮那些商贩的只有内港射来的苍白灯光,空无一人的大厅远处还有几盏灯忽明忽灭,这场景瞧了实在不令人心情舒畅。
小女孩向他们迈出最后一步,她的灰眼睛眨也不眨。“拉莫瑞阁下,坦纳阁下,”她用清澈、柔和的声音说,“卡泰因的驯鹰人致以诚挚问候。”
6
洛克半张开嘴,傻愣愣地望着小女孩。小女孩幽魂似的继续向前挪动,他们之间仅余下两步的距离了。对尚不足三尺高的小女孩刀剑相向,洛克觉得自己十分愚蠢,可紧接着,她在近乎全黑的暗处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笑容背后隐藏的怨恨让他又将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小女孩摸了摸下巴。
“尽管他没法说话。”她说。
“尽管他没法自己说话……”围住他们的商贩齐声说,此刻,他们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尽管他已经发疯。”小女孩慢慢向洛克和金展开双手,把掌心给他们看。
“痛得发疯,疯得无法想象……”商贩圈低低应和。
“他的朋友们不肯放弃,”小女孩说,“他的朋友们依然念记。”
洛克感觉到金在背后动了动身子,把两柄短斧都握在手里,黑钢斧头现身于黑暗中。“这些人是受操纵的傀儡。附近藏了几个盟契法师!”他嘶声道。
“该死的狗懦夫,出来露个脸吧!”洛克对小女孩说。
“我们显露力量就够了。”她答道。
“你们还需要别的什么呢……”几乎围成圆环的商贩齐声说,他们的眼睛空荡荡的,仿佛反光的水塘。
“拉莫瑞阁下,您还想看见什么呢?”小女孩装模作样地做了一个正式的屈膝礼。
“不管你怎么打算,”洛克说,“别招惹这些人。他妈的直接找我们说话就好。我们不想伤害无辜百姓。”
“当然啦,拉莫瑞阁下……”
“当然啦……”包围圈悄声说。
“当然啦,这就是关键,”女孩说,“否则你们怎么肯认真说话?”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必须负责。”女孩说。
“为驯鹰人负责。”众人唱和。
“你们两人,必须负责。”
“看在天底下……去你妈的!”洛克声调逐渐抬高,最后大叫起来,“我们为驯鹰人负责?十根手指、一条舌头,换我们三个朋友的命!留他一条狗命还给你们,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你没有资格裁决。”女孩从齿缝中说。
“……裁决卡泰因盟契法师……”包围圈低声说。
“由不得你裁决,也由不得你随意揣测我们的律令。”女孩说。
“全世界都知道,杀害盟契法师唯有死路一条,”金说,“就这样,没别的。我们让他活受罪,把他还给你们。我们跟他的生意算是做完了。若是想看见我们更有创意地对待他,干吗不事先写封他妈的信来!”
“和生意无关。”女孩说。
“是个人恩怨。”包围圈说。
“个人恩怨,”女孩重复道,“一位兄弟流了血,我们不能听之任之。”
“你们这群龟孙子,”洛克说,“当自己是天上诸神了不成?我又没有在后街麻翻驯鹰人抢他的皮包。他帮助别人谋杀我的朋友!他疯了,我一点儿也不抱歉,对你们这些人我也没有对不起好说!要么送我们上路然后各找各妈,要么就放开这些人滚蛋。”
“不行。”蝎贩子说。包围圈中回荡着“不行”二字。
“胆小鬼。没种的东西!”金边说话边拿短斧冲小女孩比画,“少拿这套乡下剧场的把戏吓唬人,门儿也没有!”
“要是被逼无奈,”洛克说,“我们会抡起手头武器,一路杀去卡泰因。你们和凡人一样有血有肉。大不了让你取了我们两条贱命。”
“不行。”女孩格格一笑。
“我们手法繁多。”水果贩子说。
“要让你们活着。”蝎贩子说。
“活得坐立不安。”女孩说。
“坐立不安……”商贩们一边退开一边齐声说,圈子越来越大。
“观察。”女孩说。
“尾随。”包围圈说。
“静静等待,”女孩说,“玩你们的小游戏吧,追寻你们的小小财富吧……”
“静静等待,”众人低语,“等待我们的报复。等待我们的机会。”
“总在我们掌握中,”小女孩说,“总在我们视线中。”
“永远如此。”商贩们悄悄应和,他们散开,回到各自摊位,站在数分钟前原来的位置。
“你们会遭遇不幸,”小女孩在消失前撂下最后一句,“因为卡泰因的驯鹰人。”
各位商贩抄起手中的活计,灯球和炉火渐渐亮起,温暖的光线再次映照夜市,洛克和金默然不语。事件告一段落,商贩要么堆出热情的关切神色,要么无所事事静候机会,家长里短的闲聊声重新充斥四周。洛克和金赶紧收起武器,免得被人注意到。
“诸神啊!”金浑身一激灵。
“我忽然有种感觉,”洛克静静地说,“玩该死的旋转木马那当口,我喝得实在太少。”他的视野边缘有点儿模糊。他伸手去摸面颊,很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流泪。“狗娘养的,”他喃喃自语,“幼稚至极。故弄玄虚,既猥琐又怯懦。”
“没错。”金答道。
洛克和金继续前行,四下扫视,小心翼翼。替盟契法师说话最多的小女孩坐在一位老人旁边,老人正监督她拣选装了干无花果的小篮子。两人经过时,她露出羞怯的笑容。
“我恨他们,”洛克悄声说,“我恨这种事情。你觉得他们是真的安排了什么阴谋诡计,还是来随便吓唬吓唬咱俩的?”
“我觉得两者皆有,”金喟然叹息,“诸神啊。战略武器。我们是吓得缩回去,还是放手一搏?反正咱们在塔尖的账户上存了好几千索拉里,最坏不过的情况,咱们兑出现金,明天中午前就能搭了船逃之夭夭。”
“往哪儿逃?”
“哪儿都行。”
“那群混球若是认真的,往哪儿逃都没用。”
“也是,不过——”
“去他妈的卡泰因。”洛克握紧拳头,“你知道,我想我能理解。我能理解灰王心里的感受。虽说还没去过卡泰因,不过我想把那儿夷为平地,烧成灰烬,让大海吞了它……我要这么做。诸神保佑,我会这么做的。”
金骤然停下脚步。“还有……一个问题,洛克。诸神原谅我。”
“什么?”
“就算你要留下……我也不应该。应该走开的人是我,走得越远越好。”
“你他妈究竟在胡扯什么?”
“他们知道我的名字!”金抓住洛克的肩膀,洛克痛得一缩——左锁骨底下的老伤可禁不住他的铁骨钢掌。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松开手指,但语气依然急迫。“我的真名,他们会利用我的真名。他们会把我做成傀儡,和那些可怜人一样。只要我在你身边,就是一个隐患。”
“我他娘的才不在乎他们知不知道你的真名!你失心疯了不成?”
“没有,但你的酒还没醒,脑子运转不灵。”
“这话倒是不错!难道你要走?”
“不!诸神啊,不,当然不了!可是我——”
“你还是给我闭嘴吧,免得吃了苦头后悔。”
“你必须明白,有危险的是你!”
“我他妈的当然有危险了。我是凡人。金,诸神喜欢你,我他妈的绝对不会叫你离开,也绝对不会允许你离开!我们已经失去了卡罗、盖多、小虫儿,你要是走了,这世上我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到时候谁笑得欢畅,金?谁又保护了谁?”
金的肩膀松弛下来,洛克只觉得正在减退的酒意忽然间又变成了直砸脑门的头痛。他呻吟了两声。
“金,每次想到我让你在维尔维拉佐那儿吃了什么苦头,就打心底里恨我自个儿。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你已经陪我走了多久,你早该在我脚上捆两块石头,让我到海湾下头种荷花。诸神保佑,若是离开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他妈才不在乎知道你该死真名的盟契法师有几只。”
“真希望我能知道你的决定是否正确。”
“这是我们的人生,”洛克说,“我们的游戏,我们已经费了两年时间。我们的财富,正在罪塔尖等咱俩去盗取。我们的未来就靠它了。卡泰因人,去吃屎吧。要是想杀咱们,拦也拦不住。我们还有什么好琢磨的?我才不会被那群杂碎吓得草木皆兵。就是干!一起干!”
许多夜市商贩注意到洛克和金越说越激动,都不再向他们兜售货品。只有最北角的一位商贩在招揽两人,他要么是不太有眼色,要么是太想做生意了。
“手工雕刻的工艺品呐,二位先生?不想为家里女人小孩买点儿东西吗?不想看看来自艺巧之城的精美器件吗?”男人手中的板条箱里装了几十件异国风情十足的小玩意儿。他褴褛的棕色长外套上打了好些个五颜六色的补丁——橙色、紫色、银线织物、芥黄色。他用左手牵动四根灯芯绒绳线,一个上漆的木头持矛士兵晃来晃去,他的手指一扯,士兵朝某个假想中的敌人刺出一击。“牵线木偶,小小傀儡,塔尔维拉的纪念品。”
金瞪了他好几秒钟,最后终于开口。“塔尔维拉的纪念品,”他静静地说,“我什么都肯要,谢谢了,就是不想要傀儡。”
洛克和金没再多说话。洛克心口开始疼痛,和他愈演愈烈的头痛相映成趣,他随着大块头走出巨人厅廊,踏入撒弗洛拉。他就想回到高墙铁锁背后,虽说这些东西只怕不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