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的影子 第一章 倒霉
1
微弱的阳光照在眼皮上,将他拽出梦乡。光明逐渐入侵,越来越亮,他头晕目眩地眨眨眼睛。一扇窗开着,午后柔风带来清新的淡水气味。不是卡莫尔。浪花拍打沙滩的声音。绝对不是卡莫尔。
他和被单滚成一团,头昏脑胀。上颌感觉像是晒干的皮革。他分开皲裂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你这是……”
“嘘——我不是存心吵醒你的,房间需要透透气了。”他左边有一团黑影,和金的个头差不多高。黑影四处移动,地板吱嘎直响。织物轻柔的摩擦声,硬币钱袋啪的一声打开,金属叮当碰撞。洛克用胳膊肘撑起身体,准备迎接晕眩的到来。晕眩如期而至。
“我梦到她了。”他喃喃道,“那时候我们……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她?”
“对,她。你知道的。”
“啊哈。那个神圣的她。”金屈膝在床边跪下,递给他一杯水,洛克用颤抖的左手接过去,满怀感激地喝了一口。世界慢慢回到视线之内。
“那么真实,”洛克说,“我都觉得我能碰到她了。告诉她……我有多么抱歉。”
“你顶多只能做到这些?梦到那么一个女人,你能想到的却只是道歉?”
“梦又不受我控制——”
“那是你做的梦。缰绳就在你手里。”
“诸神在上,我那会儿还是个孩子。”
“等她再冒出来,记得向前挪个十年十五年。等你醒过来,我想看见你面红耳赤,结结巴巴。”
“要出去?”
“对,再去一趟。”
“金,没有意义的。你别折磨自己了。”
“说完了?”金拿走他手里的空杯子。
“还早着呢。我——”
“我去去就来。”金把水杯放在桌上,随随便便抚平大衣的领口,迈步走向房门。“你好好休息。”
“你他妈就不肯听我说道理,对吧?”
“你知道大家怎么说模仿和巴结。”
门滑上了,金离开房间,走上拉塞因的街头。
2
拉塞因这座城市以你能买到任何东西和留下一切财产而闻名。蒙皇族的恩典——“皇族”是这个城邦最尊贵但也最稀薄的贵族血脉(在这里,一个称号能回溯两代就足以证明你属于保守势力了)——只要你掏得出现金,脉搏还能让你保持一半神志,你就可以把自己的血脉染成相当逼真的贵族蓝色。
人们从瑟林世界的每个角落来到这里——商人和罪犯,雇佣船长和海盗,赌徒、冒险家和流亡者。他们以平民身份走进名为会计事务所的虫蛹,留下数量惊人的珍贵金属,再走进阳光下的就是新诞生的拉塞因贵族了。皇族册封准男爵、男爵、子爵、伯爵,甚至偶尔还有侯爵,命名风格则完全来自他们的创造。勋号取自一个列表,需要额外的费用;“十二重信仰的守护者”颇为流行,另外还有六个毫无意义的骑士勋章,挂在大衣翻领上煞是好看。
能用金钱为自己换取尊重这种事实在过于稀奇,因此拉塞因也是金·坦纳拜访过的最粗鲁的一个城邦。贵族制度没有几百年的岁月积淀,无法体现其自我价值,拉塞因的新贵就用繁文缛节加以弥补。他们的优先权规则仿佛炼金公式,餐会害掉的性命多过热病和事故加起来的数量。对那些刚买到家族名号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因为微不足道的侮辱而押上家族名誉(更不用说还有他们的肉身了)更激动人心的呢?
就金所听说过的,目前从会计事务所到决斗绿茵场再到运尸车的最快纪录是三天。皇族当然不会向逝者亲属返还费用。
这种荒唐事带来的后果是,如果你没有头衔,无论掏出的钱币是什么颜色,都很难接触到这座城市里最优秀的那些医师。尊贵的客户将他们打造成了高高在上的象征,他们很少需要从其他途径掠取金币。
从亚玛瑟尔——珠宝湖——吹来的凉风已经有了秋意,这个淡水湖一直向拉塞因以北的地平线伸展。金的衣着按当地标准来说颇为保守,他穿棕色天鹅绒的长礼服和丝绸衣衫,价值不超过一名普通商人三个月的收入。这让他立刻变成了某人的使者,非常适合他此刻的任务——不会有哪一位重要人物会亲自到医师的花园门口去等待。
埃尔科玛·索代斯蒂是拉塞因公认最优秀的医师,一位用骨锯和炼金坩埚的天才。金一连三天请求咨询,他表现出了彻底的漠然。
今天金再次走近索代斯蒂家花园的铸铁栏杆后门,铁门里有一位年迈的仆人,以爬虫类的傲慢斜眼看着金。金伸出手,和前三天一样,手里还是一个羊皮纸信封和一方白色卡片。他已变得越来越暴躁。
仆人从铁栏杆之间伸手接过金递给他的两样东西。信封按习俗装着一定数量(多得过分)的银币,消失在了仆人的外衣里。老人扫了一眼白色卡片,也可能只是假装扫了一眼,然后对金挑挑眉毛,转身走开。
名片上还是原来那几个字:Contempla va cora frata eminenza.这句古瑟林语的意思是“敬请考虑一位显赫友人的求助”。这种彬彬有礼的矫饰代表一个姿态:不报上贵族的姓氏,意思是某个位高权重的人物想匿去名号,出钱让医师为另外某个人检查身体。有钱人往往通过这种办法解决情妇怀孕之类的麻烦事情,以免泄露重要人物的身份。
金把等待的漫长时间花在了研究医师的住所上。这个地方漂亮而坚固,尺寸和卡莫尔较小的阿瑟葛兰提宅邸差不多,不过年代比较近,仿塔尔维拉风格而建,用以突出居住者的身份。屋顶铺着火山玻璃的瓦片,窗框上那些装饰性的雕花更适合庙宇。
金听见从花园的中心地带传来欢快的饮宴声响,但十英尺高的石墙遮住了他的视线。玻璃叮当碰撞,有人尖声大笑,九弦提琴和另外几件乐器的嗡嗡声充当背景。
“我很抱歉地通知您的主人,学者先生此刻无法满足他的请求。”仆人空着手在铁门里出现。信封——代表诚意的信物——当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是落入索代斯蒂还是这位仆人的口袋,金就说不准了。
“也许您可以告诉我,学者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接受我主人的请求,”金说,“现在看来,这半个星期的下午显然并不适合。”
“我说不上来,”仆人打过哈欠,“学者先生的时间全奉献给了工作,被工作占满了。”
“工作!”从花园宴会飘来的掌声气得金暴怒不已,“确实。我的主人有个病症,需要最优秀的技术和慎重——”
“您的主人随时都可以信任学者先生的慎重,”仆人说,“但不幸的是,别处这会儿更渴求他的技艺。”
“诸神诅咒你,先生!”金的自控能力蒸发殆尽,“这件事很重要。”
“我不允许别人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再见。”
金考虑要不要伸手探过铁栏杆,一把捏住老东西的喉咙,但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他精致的衣服底下没有穿战斗皮衣,花饰繁杂的皮鞋对滑步来说还不如光脚管用。虽说两把短斧倒是别在大衣底下,但他的装备恐怕都不足以毁坏一场花园酒宴。
“学者先生这是要触怒一位相当重要的市民了!”金怒吼道。
“学者先生愿意触怒谁就触怒谁,你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老人咯咯笑道,“我直话直说吧,他对如此安排的这种事情缺乏兴趣。我不认为有哪一位重要市民会和学者先生这么疏远,甚至不敢出现在正门口。”
“我明天再来拜访。”金尽量恢复镇定,“也许我能提出一个数字,甚至可以打破你家主人的冷漠态度。”
“虽说你理解能力有限,但我必须赞赏你的坚持。明天您尽管继续为你的主人跑腿吧,至于这会儿,我已经说过再见了。”
“再见!”金怒吼道,“愿诸神眷顾这幢仁爱栖居的房屋。”他硬邦邦地鞠个躬,转身离开。
这会儿他无计可施了,在这个诸神诅咒的城市里,连一把一把抛洒金币都不一定能让人关注你的问题。
金跺着脚走向租来的四轮马车,在心里第一千遍咒骂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这孙子在那么多事情上撒了谎,为什么到最后偏偏在该死的毒药上选择说实话?
3
他们目前的居所是在苏贝拉宫租用的一个套房,这家寄宿公寓虽说简朴,但干净得异乎寻常,是为了亚玛瑟尔湖水来拉塞因的旅行者的不二选择。湖水据说能治疗风湿病,但金还没见过有哪个人泡完湖水就能跳跃舞蹈。寄宿公寓俯瞰城市东北湖岸边的一片黑色沙滩,住户都各自只管各自的事情。
“王八蛋,”金推开套房内间的门说,“没爹妈教养的拉塞因小爬虫,贪得无厌的小崽子。”
“我对微妙口吻的敏锐嗅觉告诉我,你似乎非常生气。”洛克说。他坐了起来,看样子已完全清醒。
“又被狗眼看人低了。”金皱眉道。尽管窗口吹来清风,但内间还是散发着臭汗和鲜血的气味。“索代斯蒂不肯来。至少今天不行。”
“那就祝他下地狱吧,金。”
“我还没见到的著名医师只剩下他了。其他人里有几个称得上难题,但他完全不可理喻。”
“这座城市里那些天杀的疯子,但凡曾把药丸塞进过别人的喉咙,就来捏打过我的身体,给我放过血了,”洛克说,“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要紧。”
“但他是最优秀的。”金把大衣挂在椅背上,卸下短斧,从壁柜里取出一瓶蓝酒,“一位炼金术专家,但也是个耗子操的势利小人。”
“那就算我运气好了。”洛克说,“我找一个操啮齿类的家伙看病,邻居看见了会怎么说?”
“我们需要他的看法。”
“我受够了当稀奇的医学展品,”洛克说,“他不肯来,那就别来了。”
“我明天再去试试看。”金倒了两个半杯的蓝酒,兑水,直到颜色变成赏心悦目的午后天色,“我总能想办法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孙子听话。”
“你能怎么做?要是不肯看病,就折断他的手指?搞不好会让我更难受呢,尤其是万一他想切掉什么东西的话。”
“他也许能配出解药。”
“哎呀,诸神在上。”洛克烦闷的叹息变成一声咳嗽,“不存在解药。”
“相信我。明天我说服别人的口才会好得出奇。”
“以我之见,只花几枚金币就已经发现我们有多么不受欢迎了。在我看来,大多数社交败局会招致多得多的开销。”
“天底下,”金说,“肯定存在某种病症,能让患者温顺、听话和容易交流。我迟早要找出来,让你成为它的重症病人。”
“我确信我是天生免疫的。说到容易交流,那杯酒能在今年之内来到我的手里吗?”
洛克看起来很清醒,但声音含混不清,而且一天比一天虚弱。金不安地走到床边,递出酒杯,仿佛那是祭礼,要献给某种陌生而危险的生物。
洛克也曾陷入过现在这种境况,过于瘦削和苍白,几个星期不刮胡子。但这次没有明显的创伤要处理,没有刀口要上绷带,只有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的阴险遗赠在悄然起效。洛克的被单上星星点点满是血迹和高热发汗的深色污渍。他的双眼在黑眼眶里闪闪发亮。
金每晚都埋头苦读一大堆医学书本,但他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字词来描述洛克的病情。洛克在自内而外解体,血管和肌肉逐渐分崩离析。鲜血像是起了歹意,从他体内向外渗出。这一个小时他也许在咳血,下一个小时则从眼睛或鼻子里淌血。
“真该死。”金悄声说,洛克伸手去拿酒杯。洛克的左手满是鲜血,像是曾把指尖泡进了血池。“这是什么?”
“没什么稀奇的,”洛克哧哧笑道,“你走了以后开始的……从我的指甲底下向外渗。好吧,我换只手拿杯子——”
“你难道还想不让我看见?是谁给你换这些该死的被单的?”
金放下酒杯,走向窗口的桌子,桌上放着几摞亚麻毛巾、一壶水和一个洗脸盆。壶里的水被血染成了锈红色。
“又不疼,金。”洛克喃喃道。
金没有理会他,拿起洗脸盆。这扇窗俯瞰苏贝拉宫的内庭——运气不错,底下没人。金把血水泼出窗户,拿起水壶倒满洗脸盆,放了一条亚麻毛巾进去。
“手。”金说。洛克绷着脸伸出手,金用湿布擦拭他的手指,毛巾变成了粉红色。“手这么举一会儿。”
“我知道看起来很可怕,但其实没流多少血。”
“你本来就没多少血可以流了!”
“但我还是想喝那杯酒。”
金再次拿起两人的酒杯,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杯塞进洛克的右手。还好洛克这会儿抖得不太厉害。他最近不太拿得住东西。
“干杯,”洛克说,“祝炼金术师。愿他们都被尖啸的着火屎球砸死。”他喝一口酒。“或者在床上被勒死,反正怎么方便怎么来,我并不挑剔。”
又喝了一口,他开始咳嗽,一滴红宝石色的液体旋转着沉入美酒,一边溶解一边留下紫红的尾迹。
“诸神啊。”金说。他几大口喝完自己的酒,放下杯子。“我去找马尔科。”
“金,我这会儿不想再看见那条该死的狗蛭。他已经来过六七次了,为什——”
“说不定有变化,说不定哪儿不一样了。”金抓起大衣,“也许他能帮忙止血。也许他终于找到什么药方——”
“不存在什么药方,金。马尔科、克佩拉、索代斯蒂,还有这个无聊透顶的狗屎城市里每一个动刀子的庸医,都不可能变出那该死的解毒剂。”
“我去去就来。”
“该死的,金,别浪费钱了!”洛克再次咳嗽,酒杯险些脱手,“你这个砖头脑壳的大个子,这只是最简单的常识!你这个顽固的——”
“我去去就来。”
“……顽固的,呃,什么呢……什么呢……非常刺人、非常俏皮又非常有说服力的什么呢?喂,你要是现在走了,一定会错过我最有说服力的时刻!该死。”
无论洛克接下来会说什么,都被金关门留在了房间里。外面的天空已经染上黄昏的色彩,地平线的橙色渐变成银色,而后是辽阔天穹的紫色。紫色,就像鲜血溶在蓝酒里的颜色。
灰色的云墙贴着地面自亚玛瑟尔向北而来,暴风雨似乎即将降临。这非常符合金的心意。
4
从他们乘着一艘四十英尺长的游艇离开维尔维拉佐的小港口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个星期。当时他们刚从一连串或大或小的灾难中脱身,两人本来想弄到一大笔财富,在接下来两年间投入一个复杂的计谋,到手的却连零头都不够。
金走上拉塞因的街头,手指摸着一绺用皮绳扎紧的黑色卷发。他总把它放在大衣口袋里,或者别在腰带上。在他最近失去的一切事物中,金钱是他最不关心的东西。
洛克和金讨论过要不要向东走,或者返回塔玛莱克和埃斯帕拉……返回卡莫尔。但他们熟悉的大部分世界都已经消失,绝大多数老朋友已经死去,因此他们向西而去。向北,向西。
沿着海岸线,把那点粗浅的航海技艺发挥到极致,他们绕过塔尔维拉,驶过曾经富丽堂皇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的萨隆科伯,讨论要不要去最北边七髓王国的巴厘内尔。两人的韦德兰语都说得不错,用来寻找新的犯罪机会无疑绰绰有余。
他们离开大海,向内陆而去,沿宽阔的卡凡德雷河逆流而上,祖灵早已驯服了这条大河,远洋船只也能顺畅通行。卡凡德雷河自珍宝湖向西流淌,亚玛瑟尔内海分开了卡泰因和拉塞因这对古老的双子城。洛克和金考虑过用金钱买路,打入拉塞因的贵族阶层;但按照更改后的计划,他们只是用给养填满了游艇,准备一路驶向巴厘内尔。
就在他们转进卡凡德雷河口的那一天,毒药的效果在洛克身上悄悄露头。
刚开始不过是偶尔的眩晕和视线模糊,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游艇逆流抢风而行,洛克的鼻子和嘴巴开始淌血。他们抵达拉塞因时,他不再能够对病症一笑而过,也无法隐藏越来越虚弱的现实。他们没有补充给养,而是租下房间,金不顾洛克的反对,把他们身边的几乎每一枚钱币都用在了舒适的生活和求医问药上。
拉塞因的地下世界虽说远不如卡莫尔那样庞大,但也足够丰富多彩。金请教了每一个他能买通的毒术师和黑炼金术士,所有人都只会摇头,同时对洛克的遭遇致以职业性的赞赏,抵消这种物质的影响完全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洛克被迫喝下上百种泻剂、药草茶和炼金药物,一种比一种粗制滥造,一种比一种昂贵,但每一种都毫无用处。
接下来,金穿上好衣裳,挨个拜访声名在外的医师。洛克在他口中变成了某位富豪的“心腹”,这个词的含义从秘密情人到私蓄刺客无所不包。医师们也以同等的分量表达了无能为力和钦佩叹服。大部分医师不肯尝试治疗,而是建议用缓和剂减少洛克的痛苦。金完全理解他们的言下之意,但对他们的悲观态度视而不见。他只是送他们出门,支付高昂的诊疗费,然后去找名单上的下一位医师。
那点钱没能支撑太久。仅仅过了几天,金就卖掉了他们的游艇(连同船上的猫,那是出海一路好运的必备条件),售价只有购入时的一半,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现在连这笔钱也快用完了,在整个拉塞因的所有医师里,恐怕只有埃尔科玛·索代斯蒂还没有告诉过金,洛克的病况已经无可救药了。
5
“没有新的症状。”马尔科说,这位老先生的身材圆滚滚的,弯弯曲曲的灰色大胡子从下巴盘卷而出,像一团即将爆发的雷暴云。马尔科是一名狗蛭,也就是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也没有牌照的街头医师,但在拉塞因他的所有同类之中,他清醒的时刻肯定最多。“只是老症状的新表现形式而已,别担心。”
“恐怕不太可能,”洛克说,“但谢谢你包扎我的手。”
马尔科把腌肉和蜂蜜的混合物敷在洛克的指尖上,然后用晾干的亚麻绷带裹住手指,将洛克的左手变成了一团无法使用的软垫。
“哈。唉,诸神喜爱能够笑对苦难的男人。”
“苦难这东西无聊得要命。不能永远喝得烂醉,那就只能想办法笑一笑了。”洛克说。
“所以流血不是新症状?情况没有恶化?”金问。
“对,只是一个新的小麻烦,”马尔科犹豫片刻,然后耸耸肩,“唔,然而就他失去的全部血气而言……我就说不准了。深入检查他的排泄物也许能够——”
“你想要满满一大碗尿,”洛克说,“可以从自己的膀胱里往外倒。自从我来到这儿,就已经拿出了够多的体液送人。”
“那好吧。”马尔科站起身,膝盖像生锈的铰链一样吱嘎作响,“既然你不乐意,那我就不验了。不过,我可以留给你一剂药,能够让你舒舒服服休息十二到二十四个小时,也许能帮助你消耗的体液重新积蓄——”
“好极了,”洛克说,“这次是哪一种?主要成分是白垩的那种?还是用白糖的那种?我更喜欢白糖。”
“你看……听我说,你看!”马尔科丑陋的老脸涨得通红,“我也许没有学院的袍服,但我去见诸神的时候,他们会知道我非常认真地给患者带去了平安!”
“别生气,老先生。”洛克咳嗽几声,用没缠绷带的另一只手揉揉眼睛,“我知道你的意图是好的,但就别喂我吃你的安慰剂了。”
“过几个小时请你的朋友解开绷带。”马尔科气冲冲地说,重新穿上满是黑色斑点的破旧罩袍,“要是实在想喝酒,也别喝太多。酒里多兑水。”
“我向你保证,我这位朋友最喜欢给我的酒里兑水,活像公主身边紧张的伴护。”
金送马尔科出门,说:“对不起。他一生病就很难相处。”
“他还剩下两三天。”老人说。
“你开玩——”
“不,我是认真的。出血越来越严重。他显然非常虚弱。他的体液已经彻底失衡,我想验尿肯定会有血。我尽量鼓励你的朋友,但显然骗不过他。”
“可是——”
“你也应该做好准备了。”
“肯定有谁能做些什么!”
“诸神。”
“要是我能说服索代斯蒂——”
“索代斯蒂?”马尔科笑道,“他这个人活着就是浪费天赋。索代斯蒂只医治两种疾病,富裕和显赫。他永远不会屈尊哪怕只是量一量你朋友的脉搏。”
“你没有其他想法了?还有什么建议?”
“召集神职人员吧,趁他还神志清楚。”金怒目而视,但年迈的狗蛭轻轻搂住他的肩膀,“我说不出是什么毒药在杀死你的朋友,但正在杀死你的毒药名叫希望。”
“谢谢你费神来看他。”金闷闷不乐道。他从钱袋里抖出几枚银币。“要是我还需要听取您无比睿智的洞见——”
“一个杜贝斯塔就够了,”马尔科说,“虽说你这会儿心情低落,但你知道我永远随叫随到。你朋友的不适到最后不会越来越轻缓,而是会越来越严重。”
太阳已经落山,渐浓的夜色中亮起点点火光,城市的屋顶和高塔变得生机盎然。金目送马尔科的背影消失在街道上,他只想找个什么人痛打一顿。
6
“日安。”金说,再次走近花园大门。这是隔天下午的第二个小时,天空中乌云翻滚。大雨尚未落下,但肯定很快就会开始。“我来是为了照常的请求帮助。”
“多么彻底地出乎意料啊。”老人在铁栏杆的另一头说。
“莫非这个时间又不方便?”金听见花园里又传来了笑声,接着是一连串回荡不止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摔在了石墙上,“还是学者先生又——”
“被工作占满了时间。陌生人,我们昨天的谈话难道逃出了你的记忆?”
“我必须恳求您,先生。”金尽量在声音里装满热忱和诚挚,“一个好人正躺着等死,急需帮助。您的主人成为学院医师时难道没有立誓吗?”
“他立不立誓不关你的事。拉塞因、卡泰因和全世界的各个地方,许多好人正在躺着等死,急需帮助。你难道见到了学者先生策马扬鞭,去一个个找到他们?”
“求求你。”金晃了晃一个新的信封,钱币叮当作响,“诸神垂爱,至少帮我送个信吧。”
仆人上半张脸皱着眉头,下半张脸得意假笑,伸手探过栏杆。金扔下信封,抓住他的衣领,拿他的脑袋狠撞铁门。片刻之后,金的另一只手里变出了匕首。
这是一把丁字柄的手推匕首,攥在捏紧的拳头里,不是用击剑手的那种握法。刀锋贴着金的指节,足有半英尺长,像是动物的弯曲钩爪。
“这种匕首只有一个用途,”金轻声说,“看见了吗?你要是敢叫,或者企图挣扎,就可以用肚子上的脂肪当围裙了。开门。”
“你会为此丧命的,”仆人嘶声说,“他们会剥了你的皮,用盐水活煮了你。”
“倒是很能告慰你的在天之灵,对吧?”金用匕首戳了戳他的腹部,“开门,否则我就从你的尸体上自己拿钥匙。”
老人颤颤巍巍地开锁。金推开铁门,重新抓住仆人,把他转了个身。匕首顶着他的腰窝。
“带我去见你的主人。别慌乱。告诉他,有一位重要的病人,他必须听一听我的邀约。”
“学者先生在花园里。但你肯定是疯了……他有位高权重的朋友……哎呀!”
金又用刀尖捅了他一下,催他快走。
“当然了,”金说,“但你有什么好朋友比我的匕首更亲近你吗?”
花园中心,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矮壮男人和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笑得非常开心。两人穿薄马裤和丝绸衬衫,戴着皮手套。这就解释了刚才有节奏的噼啪声。他们在用一段清理过的石墙玩普沙瓦,也就是“双人追逐”,手球在贵族圈的一个变种。
“先生,女士,一千个抱歉。”仆人又挨了金的一戳。金站在仆人背后半步的地方,因此索代斯蒂和他的客人都看不见他能走进花园的真正原因。“先生,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十万火急?”索代斯蒂浓密的黑色卷发浸透了汗水,说话间还有一丝塔尔维拉的上流社会口音,“这个小伙子是谁的代言人?”
“一位显赫的朋友,”金说,“按照通常的习俗,我们不适合当着您这位年轻朋友的面讨论这种——”
“诸神在上,这是我的花园,适不适合我说了算!这个小伙子脸皮够厚的,洛伦。你知道我的喜好。他最好真的很有诚意。”
“诚意足得吓人呢,先生。”
“让他留下详细的情况吧。我要是觉得合意,他在晚饭后可以再来一趟。”
“最好是现在,”金说,“对所有人都好。”
“你到底觉得自己是什么货色?诚意足得吓人个屁!洛伦,把这小崽——”
“我听到了您的推却,允许我发自肺腑地拒绝。”金把洛伦推倒在草地上。半秒钟后,他站在了索代斯蒂面前,一条肌肉发达的胳膊勒住医师的喉咙,举起匕首让少女看见。“敢喊人帮忙,女人,我就只好用这个了。我可不愿意因为您的正义感而伤害医师先生。”
“我……我……”她说。
“您尽管叽叽咕咕,只要别喊叫就行。至于你——”金用力勒住医师的气管,显示他有多大的力气,医师拼命吸气,“我试过了所有文明的手段,我愿意付你丰厚的报酬,但现在我要教你一种新的生意方式了。你有治疗中毒所需的工具需要带上吗?出诊所需的各种材料?”
“有,”索代斯蒂哽咽道,“在书房里。”
“那就请我们静静地走进您的屋子吧,所有人一起去。站起来,洛伦。学者先生,您这儿有四轮马车和驭手吗?”
“有。”索代斯蒂说。
“那就进去吧,假装一切都很正常。你们要是有人给我找麻烦,向诸神发誓,就该开始练习喉部切开手术了。”
7
最棘手的环节是经过厨师和厨房小弟的好奇视线,带着所有人走进索代斯蒂的书房。不过金的人质都没有闹腾,一直到书房门将他们和一切干扰分开。金上好门闩,微笑着说:“洛伦,请你——”
这时,老人突然聚集起勇气,最后拼死一搏。虽说心情不佳,但金并不想真的捅死这个可怜的傻瓜,只是用拿刀那只手的掌沿给洛伦下巴来了一下子。仆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索代斯蒂扑向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拉开抽屉,却被金揪住衣领,一把摔在洛伦身旁。金瞥了一眼抽屉里的东西,哈哈大笑。
“想用开信刀和我搏斗?请坐,二位都请坐。”金指了指屋内墙边的一对扶手椅。索代斯蒂和女伴坐进椅子,瞪大眼睛,活像等待教师责罚的两个小学生。书房装着百叶窗,金割下一块悬在窗户旁边的帘布,切成几条,扔给索代斯蒂。
“我不太明白——”
“您的年轻朋友是个问题。”金说,“我绝对没有侮辱您的意思,女士,但一名人质就已经很难掌控了,两个则是难上加难,尤其是这两位都是笨手笨脚的外行人质,不适应他们的角色和预期。因此我们将把您留在那个漂亮的大衣橱里,人们不会过早或者过迟发现您。”
“你怎么敢?”年轻女人说,“我要让你知道,我叔叔是——”
“时间宝贵,匕首锋利,”金说,“等仆人终于打开衣橱,你说他们该发现您的活人还是尸体?”
“活人。”她险些呛住。
“塞住她的嘴,学者先生,”金说,“然后打几个结实的绳结。等你打完了,我会亲自检查一遍。绑好她以后,老洛伦也同样这么处理。”
索代斯蒂开始捆绑他的游戏搭档(当然他们的伙伴关系恐怕不止于此),金撕下另一块帘布,也切成几条。他的视线飘向几个玻璃面的柜橱。柜橱里有成套的书籍、玻璃器皿、草药样本、炼金粉末和奇形怪状的手术工具。金顿时有了精神,如果索代斯蒂的秘藏能够反映他的真实水平,他说不定真的可以解开那个难题。
8
“这儿就可以了。”金说。
“米凯尔,”索代斯蒂从他那一侧探出车窗,“停下吧。”马车辘辘停下,驭手跳下来开门。金把匕首藏进大衣的宽袖里,打个手势请索代斯蒂先走。学者拎着一个皮包和一捆衣物走出车门。
细雨已经开始洒下,金觉得很高兴。下雨能驱散街上的旁观者,阴郁的天空笼罩城市,时间不像下午,更像黄昏。作为一名绑架者,这是他最理想的环境了。
金让他停车的地方离苏贝拉宫还有两个街区,旁边的这条小巷曲曲折折,一路分岔,有着十几个可能的目的地。
“学者先生需要几个小时。”金把一张叠起来的羊皮纸递给驭手,“到这个地址等着,咱们回头再见。”
羊皮纸上的地址在半英里之外,是拉塞因商业区的一家咖啡馆。驭手皱起眉头。
“可以这样吗,先生?您会误了晚饭——”
“没事的,米凯尔,”索代斯蒂带着一丝恼怒说,“你就去那儿吧。”
“当然,先生。”
四轮马车哒哒驶远,金拖着索代斯蒂走进小巷,说:“我不会害你的性命。按我们之前说过的,换衣服吧。”
衣物里有一顶破旧的帽子和一条淋过雨的斗篷,都属于身材和主人差不多的洛伦。索代斯蒂披上斗篷,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从帘布上割下来的布条。
“这他妈又是搞什么?”索代斯蒂说。
“你难道以为我费了这么大周折,会让你看见我要带你去哪儿吗?比起失去知觉,我想你应该更愿意蒙上眼睛吧。”
索代斯蒂一动不动站着,让金给他蒙上眼睛,拉上斗篷的兜帽,最后扣上那顶帽子。效果不错。站在几英尺之外,蒙眼布条就被帽子挡住,消失在兜帽下的暗处了。
金从索代斯蒂的出诊包里取出一瓶酒。他拔出软木塞(酒是金在索代斯蒂的书房里找到的,本来就只剩下一半),洒了些酒在医师身上,剩下的倒在地上,空瓶被塞进索代斯蒂的右手。金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香味,他猜自己刚浪费了半瓶昂贵的奇美莱奥娜。
“现在,”金说,“你是我喝醉酒的朋友,我护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你给我低着头。”金把出诊包塞进医师的左手。“我搂着你,免得你绊倒。我的匕首离你只怕不是太远。”
“你这个婊子养的,你会为此被活活煮死。”
“咱们别提我的母亲好不好?当心脚下。”
他们一起磕磕绊绊地走了十分钟,终于来到寄宿公寓。一路上没有波折。雨里虽说也有几个行人,但比起看起来是一对醉汉的两个人,他们还有更像样的事情可以去关注。
安全抵达他们的套房之后,金先锁上前门,然后将索代斯蒂推进一把椅子,说:“现在我们周围连一个人都没有。你要企图逃跑、提高嗓门说话、用任何手段吸引注意力的话,我就让你痛不欲生。”
“你别威胁我了,让我看你该死的病人。”
“这就来。”金打开通往内间的门,看见洛克醒着,连忙打一个他们的私人暗号:不要使用任何名字。
“怎么?”洛克嘟囔道,“当我是白痴?我知道他来这儿不可能是出于自由意志。”
“你怎么——”
“你穿了战靴,把礼服鞋留在了衣橱边上,而且所有的武器都不见了。”
“啊哈。”金扯掉索代斯蒂的蒙眼布条和伪装衣物,“您请便,开始做事吧。”
医师拎起皮包,仇恨地瞥了金一眼,走到洛克的床边。他盯着洛克看了几秒钟,然后拖过一把木椅坐下。
“我闻到了酒味,”洛克说,“似乎是奇美莱奥娜。我猜您不会凑巧带在身边吧?”
“只有你朋友洒在我身上的这些。”索代斯蒂说。他在洛克眼前打了几个响指,然后测量双手的脉搏。“天哪,你的情况可真糟糕。你认为你被下毒了?”
“不,”洛克咳嗽道,“我从他妈的楼梯上摔了下来。你说看着像什么?”
“你对医师就不能礼貌点儿吗?”金说。
“绑架他的是你啊。”
“既然我似乎没有其他选择,”索代斯蒂说,“那么就给你仔细检查一下吧。也许会引起一些不适,但你也别抱怨,因为我不会理睬。”
索代斯蒂的第一项检查花了一刻钟。他不听洛克的嘟囔,从胳膊顶端到双脚,对洛克的关节和四肢又是戳又是捏。
“你的肢端已经失去知觉了。”索代斯蒂最后说。
“你他妈怎么知道?”
“我刚在你的两个大脚趾上各插了一枚刺血针。”
“你在我该死的脚上戳窟窿?”
“就你其他各处的失血情况而言,我只是在大河里加了几滴眼泪罢了。”索代斯蒂在包里翻了一会儿,取出一个绸面小盒,从里面拿出一副镜片巨大的眼镜。他戴上眼镜,掀开洛克的嘴唇,检查牙龈和牙齿。
“偶勿系一逼阿妈的马。”洛克说。
“安静。”索代斯蒂拿起洛克解下的一小块干净的绷带,在牙龈上按了几秒钟拿开,皱着眉头看着。
“你的牙龈在渗血。我看见你剪过指甲。”索代斯蒂说。
“什么?”
“是在悔罪日剪的吗?”
“我他妈怎么可能记得?”
“在悔罪日之外的其他日子剪指甲会损伤血气。告诉我,这些症状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要吞一块紫水晶?”
“我手边怎么可能有紫水晶?”
“你对基础医学屁也不懂,这就是你的不幸了。不过听你口音是东方人,所以我也并不吃惊。”
医师的其他检查花了一个钟头。索代斯蒂的检查越来越神秘,金就站在他背后,谨防出现任何背叛的征兆。最后,索代斯蒂叹口气,站起身,在洛克的床单上擦了擦沾血的双手。
“你有一个令人遗憾的问题,”索代斯蒂说,“那就是中了一种超出我治疗经验的毒素。考虑到我在瑟林学院得到过炼金术的大师戒指——”
“诸神诅咒你的珠宝,”金说,“你能做些什么吗?”
“在中毒的早期,说不定还有希望。但现在……”索代斯蒂耸耸肩。
“蛆虫!”金揪住索代斯蒂的衣领,猛地转身,把他摔在洛克床边的墙上,“傲慢的小骗子!你不是全城最好的医生吗?做些什么啊!”
“我做不到。”索代斯蒂的声音忽然坚定起来,“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他已经超出了我的诊治能力,因此恐怕也超出了任何人的诊治能力。”
“放开他。”洛克说。
“肯定有什么办法——”
“放开他!”洛克呕了一下,吐出更多的鲜血,然后是好一阵咳嗽。金松开手,索代斯蒂连忙躲开,恶狠狠地瞪着他。
“要是刚中毒不久,”医师说,“我会尝试用催泻剂,或者用牛奶和羊皮纸浆灌满他的胃,或者放血以稀释毒素。但毒药在他体内已经停留太久。”
“哪怕对于我能辨认出的毒药,”他一边说一边把工具收回出诊包里,“到了一定的阶段,器官和器质受损过于严重,伤害也难以逆转。解毒剂不能肉白骨。而我辨认不出的这种毒药呢?他的血液向外喷泻,我无法把它放回去。”
“该死。”金轻声说。
“因此现在的问题不再是会不会死,而是他还剩下多少时间。”索代斯蒂说,“听着,丑陋的杂种,尽管你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把我扯进这桩烂事,但我还是全心全意研究了他的病情。”
“我明白了。”金慢慢走到放亚麻毛巾的桌边,拿起一个陶杯,从大壶里倒了一杯,“你有什么强效的助眠药吗,万一他的疼痛更加剧烈?”
“当然。”索代斯蒂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纸袋,“溶在水或酒里,让他喝下去,他会睡得睁不开眼睛。”
“他妈的给我等一等。”洛克说。
“我等着。”金说。他接过纸袋,把药粉倒进水里,摇动几下杯子。
“药效能持续多久?”
“几个小时。”
“很好。”金把陶杯塞给索代斯蒂,用匕首比画了一下,“喝掉。”
“什么?”
“等我把你扔在街上,我可不希望你爬起来就冲向能看见的第一个警官。”
“你以为我会愚蠢到企图逃跑——”
“别以为我在乎你怎么想。全喝完,否则我就掰断你的胳膊。”
索代斯蒂几口喝完。“婊子养的,等他们逮住你,你看我会笑成什么样。”他随手把陶杯扔在洛克的床上,背靠墙壁坐了下去,“拉塞因的司法要员都是我的客户。你的朋友病成那样,不可能逃跑。等他们逮住你,如果他还活着,他们会当着你的面把他五马分尸,让你在等待处……处决……”
几秒钟后,他的脑袋向前一冲,打起了鼾。
“不会是装睡吧?”洛克说。
金用匕首尖戳了一下索代斯蒂伸直的右腿。医师动也不动。
“真不想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洛克说,躺回到靠垫上,双手叠放在身子前方,“等一等,不对,我没说过。给我来一瓶酒吧,这次不许兑水——”
“我去找马尔科,”金说,“我要让他在夜里守着你。时刻注意。”
“该死,金,醒一醒。”洛克咳嗽两声,拍拍胸口,“这个样子还能怎么治?我想死在维尔维拉佐,是你把我的理智拖了回来。现在我真的要死了,你却弄丢了你的理智。”
“肯定有——”
“别再找医师了,金。别再找炼金术士了,别再找狗蛭了。别再撬石头寻找奇迹了。”
“你怎么能躺在那儿,像是被潮水冲上岸的一条鱼,甚至都不挣扎一下?”
“我看我还能稍微翻腾两下——如果你觉得有用的话。”
“灰王把你切得像一块小牛排,你都能挺过来,而且比受伤前还凶猛了一倍。”
“那是剑伤,只要不变成绿色,就一定能长好。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但黑炼金术,谁他妈知道呢?”
“我会给你酒喝,但就像马尔科说的,我要兑两倍的水。另外,今晚我要你吃东西,尽量多吃。你要保持力气——”
“我会吃的,但只是为喝酒垫垫底而已。没有意义的,金。我已经没救了。”
“就算治不好,你也得咬牙熬过去。挺住,就像是发烧,等出一身汗就好了。”
“毒药恐怕会比我挺得更久。”洛克咳嗽一声,用被单擦擦嘴,“金,你把这个小势利眼从家里绑出来,已经招惹了不少麻烦。你肯定看出来了,对吧?”
“我非常小心。”
“你太大意了!他会记得你的面容,拉塞因这地方可并不大。听我一句,带上剩下的钱,今晚就离开这里。你可以选择十几种不同的行当,你会说四种语言,你会重新腰缠万贯,都不用——”
“我听不懂你的胡话。”金在床边坐下,从洛克的眼睛前撩开被汗水浸透的头发,“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金,我了解你。你的血性上来了,能屠杀半个城区,但一个人睡着了,无法伤害我们,你就绝对不会抹了他的喉咙,因此警察迟早会踹开咱们的房门。他们来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还在这儿。”
“都怪你作弊,把解毒剂倒进我的酒杯,你这是自找的。落到这步田地,你这是咎由——”
“狗屁,换了你也一样会剥夺我的选择权!诸神啊,为了谁死谁活纠缠不休!大家会以为我们已经结婚了。”洛克咳嗽起来,弓起背。“诸神肯定特别讨厌你,让你看护我,”他静静地说,“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妈的,我十岁的时候他们就让我看护你了。你心血来潮就能颠覆一个王国。你需要的是一个人确保你不会每次过街都被马车碾死。”
“但现在全都结束了。我要是被马车碾死,对你来说反而是诸神的慈悲——”
“看见这个了?”金从大衣口袋里取出那绺黑色卷发,举到洛克的眼前,“看见这个了,血淋淋的小混蛋?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对吧?我已经受够了失去伙伴。你他妈的听见了吗?已经受够了。你就别用你宝贵的自怜来烦我了,因为这不是舞台,我也没有花两个铜币听某人的临终讲演,哭得连眼珠都要掉出来。你他妈的没这个机会,明白吗?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一桶一桶地咳血,多少桶我都拎得动。我不在乎你像条狗似的惨号几个月。你要吃饭喝酒,继续战斗。”
“好吧。”洛克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好吧,既然你非得当这么一个难相处的王八蛋,”他歪嘴一笑,“就行行好去拔掉瓶塞,咱们先从喝酒做起吧?”
9
金把索代斯蒂留在苏贝拉宫向西三个街区的一条小巷里,仔细用垃圾盖住他的身体和出诊包。等他醒来,肯定不会有多高兴,但至少他还活着。
洛克的情况在当晚稍有变化。他断断续续昏睡,时而惊醒,喝几口酒,一肚子不情愿地嚼几口冷牛肉和软面包,同时不停出血。金坐在那儿睡着了,把麦酒洒在一篇有关毒药的无聊论文上。最近的大多数夜晚,两人都是这么度过的。
金的理智要是能正常运转,他就该想到,绑架索代斯蒂的后果不一定会来自拉塞因警方,反而更可能是其他的某些力量。
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夜里,黑暗笼罩了整个城市。就在看不见的日落之前,金出去补充给养。从苏贝拉宫步行不到十分钟有一家商人客栈,其他商家不做生意的时间里它也照常营业。
金回来的时候,前门全无异样。他没有理由怀疑出了任何差错,直到他低头去看脚下,发现有大量积水在不久前被扫过了门槛。
两边都有动静——袭击者太多,准备得太充足。一篮食物和酒无法充当武器。金被几个人压倒在地。他拼命挣扎,打破了某个人的鼻子,踢到某个人的一只脚,他企图抓住必要的空隙,拔出短斧——
“够了。”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金抬起头。通往内间的门开着,几个人站在洛克的床边。
“不!”金喊道,不再反抗。四个男人抓住他,把他拖进内间,他数了数,发现明面上至少还有五个敌人。其中一个人从桌上抓起一条亚麻毛巾,捂住流血的鼻子。
“对不起,”洛克嘶哑地说,“你刚走他们就来了——”
“安静。”说话的人体格粗壮,年龄与洛克和金相仿,下巴像拳手似的伤痕累累,鼻子像是在摔倒时曾经拿去撑过地面。他的头发剃得只剩短茬,在黑色长外套下穿着高级战斗皮衣。“利昂,脑袋怎么样?”
“他妈的,鼻子断了。”用毛巾捂住脸的男人说。
“能帮助塑造性格。”黑衣男人拿过一把椅子放在金的面前,随后一脚踢中他的胃部。这一脚来得又急又狠,他还没来得及闪避,剧痛就涌了上来。金吃痛呻吟,四个按住他的男人使出全部力气,免得他犯傻冒险。
“等一等,”洛克咳嗽道,“请——”
“要是我还得再说一遍‘安静’,”黑衣男人说,“我就割你的舌头,把他妈的钉在墙上。现在给我闭嘴。”他坐进那把椅子,微微一笑。“我叫科尔泰萨。”
“耳语者。”金说。情况比警察上门糟糕得多。“耳语者”科尔泰萨是拉塞因地下世界的掌权者之一。
“大家都这么叫我。你应该就是安度里尼吧。”
这是金租房间时用的名字,他点点头。
“如果这是真名,那我就是七髓王国的皇帝了,”科尔泰萨说,“但谁在乎呢?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你没羊可搞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诸神啊,我就喜欢卡莫尔人,天生敬酒不吃吃罚酒。”科尔泰萨一巴掌扇得金眼泪横流,“再试一次。我为什么来?”
“你听说,”金喘息道,“我们终于找到了疗法,能治好生下来脸长得像流浪狗屁股的毛病。”
“不。如果是真的,你自己倒是用得上。”科尔泰萨的第二下不是耳光,他反手一拳镶在眼眶上。房间绕着金旋转,金使劲眨眼。
“呐,我很愿意坐在这儿,用你的鲜血涂抹地板。利昂估计更加愿意。但我想我可以帮大家节省很多时间。”科尔泰萨招招手,站在洛克床边的一个男人拎起短棍,“你的朋友想先失去什么?膝盖?几根脚趾?我这人很有创意的。”
“不——求求你。”要不是被死死按住,金甚至愿意低头去碰科尔泰萨的脚尖,“你要找的是我。我保证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求求你。”
“怎么,忽然间你是我要找的人了?我为什么要找你?”
“大概和某位医师有关系吧。”
“说得对啊。你看,其实一点也不难。”科尔泰萨咔咔扳响指节,“一个索代斯蒂这样的人,经历了你昨天搞出的那些烂事回到家,你觉得有可能会发生什么?”
“他要是一个字也不告诉别人,肯定只会是皆大欢喜。”
“别傻了。听着,我知道你是‘朋友’的朋友。我有所耳闻。你刚来拉塞因的时候还挺懂事,安安静静,到处送礼,遵守规矩。你显然明白我们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转的。所以你觉得索代斯蒂会在街上跑来跑去,像个小孩似的大喊他被绑架了吗?还是认为他会向某些认识某些人的人悄悄送信?”
“妈的。”金说。
“是啊。这个活儿落在我的手里,我就心想……上周似乎有个大块头到处找炼金术士和狗蛭来着?大家怎么说他来着?咦?非常严重的中毒?一个人在苏贝拉宫的床上流血等死?”科尔泰萨摊开双臂,快活地说,“有些问题呢,自己就会找到答案。”
“我能怎么补偿?”金说。
“你不能。”科尔泰萨哈哈大笑,站起身。
“请不要为难我的朋友,他和医师的事情毫无关系。你愿意怎么对待我都行。我一定合作。只要——”
“天,大个子,刚才还那么硬,怎么一下子就软了?你会合作?你他妈的当然会合作,有四个人坐在你身上呢。”
“我有钱,”金说,“钱,或者我可以为你做事——”
“你没有我需要的东西,”科尔泰萨说,“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但我自己倒是有个很严肃的问题。”
“嗯?”
“换了平时,这会儿我们就会割了你的肉炖汤,然后看着你自己喝下去了。换了平时。但目前的局势似乎可以称之为利害冲突,一方面,你是外乡人,碰了一个在每条道上都有好朋友的拉泰因人。因此我们应该宰了你。
“但另一方面,你在卡莫尔显然是——或者曾经是个神通广大的角色。巴萨维大佬也许已经不在了,诸神保佑他狡诈的灵魂,但无论是谁,只要头脑正常,就不会想和大佬们对着干。你说不定是某个人的表亲呢。谁知道?一两年以后,说不定会有什么人来找你,在城里四处打听。呜呼!某某人告诉他们去湖底捞人,到时候是谁被装进棺材送到卡莫尔还债呢?区区在下。言下之意是我们他妈的没杀你。”
“我说过了,我有钱,”金说,“不知道有没有用。”
“已经不是你的钱了。但真正有用的是你这位朋友本来就快死了……看这个惨样,他恐怕很乐意去死。”
“我说,你就让他好好待着吧,他需要休息——”
“我知道,所以我才打算把你们两个踢出拉塞因。”科尔泰萨朝他的手下挥挥手,“掏光这个地方。所有食物,所有酒。毯子,绷带,钱。拿走壁炉里的木材。倒掉大壶里的清水。传话给旅馆主人,就说这两个孙子被人下了禁令。”
“求求你,”金说,“求求你——”
“闭嘴。衣服和武器就留给你们吧,我还不至于把你们扒光了扔出去。但我要你们滚蛋。日出之前,你们必须离开这座城市,否则索代斯蒂会亲自割了你们的耳朵。你的朋友可以另外找个地方等死。”科尔泰萨拍拍洛克的腿,“可怜的小混蛋,在地狱里好好想念我吧。”
“用不了多久你自己也会去,”洛克说,“到时候我会好好拥抱你的。”
科尔泰萨的手下将套房洗劫一空。他们很用心地将金的武器堆在地上,其他的所有东西不是拿走就是砸烂。洛克穿着浸血的马裤和罩衫躺在光秃秃的床上。金的私人钱袋和装着两人大笔资金的钱袋都被倒空。又过了一会儿,科尔泰萨的一名手下连空钱袋也塞进了兜里。
这一场骚动渐渐平息,科尔泰萨对金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利昂要和你单独去角落里谈一分钟。因为他的鼻子。”
“诸神保佑您,老板。”利昂嘟囔道,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已经肿到嘴唇的瘀伤。
“你只能默默承受,外乡人。哪怕抬起一根手指,我就开了你朋友的膛。”科尔泰萨拍拍金的面颊,转身准备离开,“日出之前,滚出拉塞因,否则咱们下次交谈就是在索代斯蒂学者家的地牢里。”
10
“金,”科尔泰萨的最后一个打手刚出门,洛克就低声叫道,“金!你怎么样?”
“我还行。”金蜷缩的地方曾经搁着放亚麻毛巾的那张桌子,科尔泰萨那帮人当然没有放过桌子。利昂下手不黑,但劲头很足,金觉得自己像是滚下了怪石嶙峋的山坡。“我只是……在享受地板。地板的心肠很好,在我跌倒时拦了我一把。”
“金,听我说。我们乘船刚来的时候,我偷了一点钱……藏起来了。你来撬开床底下的一块地板。”
“我知道你藏了钱。所以我又重新撬开,拿回去了。”
“你这条鳗鱼!我只是希望到你走的时候不至于分文不名——”
“我知道你努力过了,洛克。但在这张床四周磕磕碰碰能走到的范围内,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并不多。”
“哼!”
“哼你个头。”金翻个身躺在地上,盯着天花板,浅浅地吸了几口气。感觉没有折断什么东西,但肋骨和与肋骨相连的所有地方都排着队前来诉苦。“让我休息几分钟,然后我出去给你弄几条毯子。我会去搞一辆车,也许还有一条船,想办法在天亮前带你离开。我们手头的黑暗还很充足。”
“金,他们会盯着你直到你离开,他们不会允许你——”洛克咳了几声,“……偷任何大件东西,而我也不会允许你背着我。”
“不允许我背着你?你打算用什么反抗,嘴皮子吗?”
“你本来有几千索拉里可以挥霍,金。愿意去哪儿都行……怎么花都行。”
“我愿意这么花,你管得着吗?来,跟我一起走。否则我就留下陪你死。”
“跟你这人说不通道理。”
“你本人却是妥协折中的好榜样,诸神诅咒的猪脑子自大狂。”
“这场竞赛可不公平。你比我精神好,愿意怎么喷大话都行。”洛克笑道,“诸神啊,看看我们。能相信吗?他们连烧火的木柴都拿走了。”
“这年头想让我吃惊可不容易。”金慢慢爬起身,边爬边龇牙咧嘴,“来,清点一下。没有钱,只有身上这点衣服——基本都在我身上。几件武器。没有木柴。恐怕他们不会允许我们在城里偷任何东西,看起来我只能想点办法上公路了。”
“你打算怎么拦车?”
“把你扔在路中间,希望有人停车呗。”
“犯罪天才。他们停车会是出于发自肺腑的同情吗?”
“更有可能是看着恶心吧。”
有人轻轻敲响前门。
洛克和金不安地对视一眼,金从科尔泰萨那帮人留给他的武器里捡起一把匕首。
“也许是回来搬床的。”洛克说。
“那为什么要费神敲门呢?”
金打开门,用门挡住大半个身子,把匕首藏在背后不会被一眼看见的地方。
来的不是科尔泰萨,不是狗蛭,甚至不是金预料中的苏贝拉宫老板。来的是个女人,披一件刺绣华美的油布斗篷,斗篷上还在淌水。她双手提着一个炼金灯球,惨白的灯光下,金看得出她并不年轻。
金扫了一眼她背后。没有马车,没有轿子,没有任何同伴,只有雾气弥漫的黑夜和淅淅沥沥的雨声。本地人?苏贝拉宫的其他房客?
“我,呃……女士,请问我能怎么帮助您吗?”
“我认为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我能进来吗?”她的声音柔和而动听,口音相当接近拉泰因。接近,但不完全相同。
“我们……是这样的,非常抱歉,但我们这会儿有些难处。我的朋友病得厉害。”
“我知道他们搬走了你们的家具。”
“你知道?”
“我还知道你和你的朋友本来也没多少东西。”
“女士,您似乎让我只能处于不利地位了。”
“而您似乎让我站在外面淋雨。”
“啊。”金的手腕一抖,匕首消失在罩衫的袖子里,“好吧,如我所说,我的朋友病得非常厉害。我得先提醒您——”
“我不介意。”金的坚持刚开始动摇,她就走进门,优雅地向旁边一闪,让金在她背后关上门。“毕竟毒药只在宴席上才会传染。”
“你怎么……你是医师吗?”
“算不上。”
“你是科尔泰萨的人?”
女人只是报以一笑,掀开油布斗篷的兜帽。她大约五十岁,但却是那种只有财富才能保养出的五十岁,头发与秋天的干燥麦秆同色,两鬓有几丝银发。她生了一张方脸,两只黑色的眼睛大得令人不安。
“来,拿着。”她把炼金灯球扔给金,金出于本能接住,“我知道他们连灯都拿走了。”
“啊,谢谢,但——”
“哎呀,哎呀呀。”女人解开斗篷,从肩膀上卸下来,大步走进内间。她的大衣和裙子是镶满银线的锦缎质地,腕部的银色花边盖住了大半只手。她瞥一眼洛克。“说病得厉害似乎还有些太轻了。”
“请原谅我无法起来,”洛克说,“也原谅我不能请您坐下,以及没能打扮得整整齐齐。还有,咳咳,我根本不在乎。”
“看起来,你的魅力只剩下最后一点残渣了。”
“我的所有东西都只剩下最后一点残渣了。您是哪一位?”
女人抖了抖油布斗篷,毯子似的盖在洛克身上。
“谢……谢谢你。”
“洛克,一个人的尊严若是受到了冒犯,那就很难和他进行认真的交谈了。”
房间里的下一个声响是金插上前门门闩。片刻之后,他回到内间,握着匕首。他把灯球扔在床上,要不是洛克见状伸手,它肯定会弹到地上去。
“相信我,”金说,“我对神秘玩意儿的耐心跟着钱和家具一起走出那扇门了!你解释清楚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名字,否则我绝对不会有任何内疚感——”
“金·坦纳,你要是按那种冲动行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恐怕会要了你的命。我知道你的自尊不允许。收起你的刀子。”
“你试试!”
“可怜的绅士盗贼,”女人柔声说,“离家那么远,但总在我们的视线之下。”
“不。”金难以置信地轻声说。
“唉,诸神啊。”洛克说。他咳嗽两声,闭上眼睛。“是你。早就猜到你迟早会踹开我们的大门。”
“你听上去很失望。”女人皱眉道,“就好像你们没能躲过一场尴尬的社交。洛克,比起闲聊几句,你难道真的更喜欢死亡?”
“和你们这种人闲聊几句的结果永远不会好。”
“我们之所以会落到这一步都要怪你!”金怒吼道,“你和你在塔尔维拉的那些把戏!你那些该死的信!”
“也不尽然。”女人说。
“你在夜市没有吓住我们。”金攥紧刀柄,完全忘记了刚得到的创痛,“这会儿他娘的也吓不住我们!”
“说明你们完全不了解我们。”
“我想我了解的,而且我完全不在乎你们那些狗屁规则!”
他已经动了起来,女人背对他,她不会有机会开口,也来不及打手势。金的左臂勒住她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把匕首插进她的左右肩胛之间。
11
这一个瞬间,金的手臂还能感觉到那女人温暖而坚实的身体,下一个瞬间,匕首只刺中了空气。
金这辈子面对过许多动作迅速的敌手,但没有哪一个能在他的手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不是人类能有的速度,而是巫术。
他的机会一去不返。
他倒吸一口气,后脊梁打个寒战,这种熟悉的感觉告诉他,他走错了一步棋,即将遭到对手的反击。他脑袋里的脉搏跳得咚咚直响,咬牙等待反击带来的痛楚——
“哎呀,”来访者在他背后某处平心静气地说,“你认为我会这么不明智吗,金·坦纳?把自己交给一个强壮的男人和他的怨恨。”
金慢慢转身,看见女人站在左边六英尺开外,就是窗口原先放那张桌子的地方。
“你的真名在我手里,就像笼中的一只小鸟,”她说,“如果你企图伤害我,你的手和眼睛会欺骗你。”
“诸神啊,”疲惫和恼怒突然淹没了他,“你非得这么戏弄食物吗?”他在洛克的床沿坐下,把匕首扔在地上,匕首插在木地板上微微颤抖。“他妈的,像正常人一样杀了我吧!我不当你的玩具。”
“那你想怎么样?”
“我会一动不动站着,百无聊赖。就给我一个痛快吧。”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是来杀你的?”
“如果你不是来杀我的,那我只会比死更惨。”
“我并不想杀死你们两个人,从来都没有过。”女人将双手叠放在胸口,“除了你们还活着,你们还需要什么证据?难道你们拦得住我吗?”
“你不是神,”洛克虚弱地说,“我们现在也许任你宰割,但我们也曾经干掉了你们中的一员。”
“这难道是在威胁什么落难表亲吗?提醒我驯鹰人的糟糕判断终于害他自己倒霉的时候,你们两个凑巧在场?”
“亲爱的驯鹰人最近过得还好吗?”洛克问。
“养得好好儿的呢,在卡泰因。”女人叹道,“和卡莫尔的探子带他回来时一个样,无知无觉,无灵无智。”
“他对疼痛的反应似乎不怎么好嘛。”金说。
“你们无疑以为逼他发疯的是你们的折磨。”
“反正肯定不是我们的谈话。”洛克说。
“他真正的问题是自己造成的。说起来,我们可以让意识沉睡,逃避肉体上的痛苦,但这门技巧要的是谨慎,匆忙使用是极端危险的。”
“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喜出望外,”洛克说,“你是说他企图逃避痛苦,结果——”
“结果意识将自己囚禁在了他本人创造出的一片混沌之中,”女人答道,“而我们无法纠正他的错误。”
“太好了,”洛克说,“我其实并不关心怎么会这样和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很高兴他变成这样。事实上我特别希望你们都能匆忙使用这种能力。”
“这对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不太公平。”女人说。
“臭娘们,我要是有力气,会亲手掏出你的心脏当手球玩。”洛克咳嗽道,“我会这么对付你们所有人。你们胡乱杀人,扰乱善待你们的人的生活。”
“鄙弃我们大概和你照镜子的感觉差不多吧?”
“我鄙弃你,”洛克拼命抬起身子,“因为卡罗和盖多,因为小虫儿,因为纳丝卡和艾兹丽,因为我们浪费的许多时间……浪费在,咳咳,塔尔维拉的所有时间。”他的脸涨得通红,颤抖着躺回空无一物的床上。
“你们两个杀人犯和盗贼,”女人说,“不管去哪儿,都留下一路混乱和愤怒。你们颠覆了至少一个政府,又因为情感上的因素阻止了另一个的毁灭,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诅咒我们做事随心所欲?”
“当然可以。”金说,“另外,我把艾兹丽的事情看作私人恩怨。”
“我们若是没有插手你们的事情,你能遇到那个女人吗?你们会出海吗?”
“我们谁都没资格这么说——”
“因此你们遇到不幸就全怪我们,却不会因为幸福的时光感谢我们。”
“我——”
“我们确实在这儿那儿偶尔插手,金,但你要是认为我们围绕着你下了好大一盘棋,那可真是太抬举自己了。那女人死在战斗中,我们对此毫无责任。我为您的损失深表遗憾。”
“你难道还拥有觉得遗憾的能力?”
女人走到金的面前,伸出左手,金用上了每一分自制,这才没有抽身后退。他站起身,恶狠狠地低头瞪着她,她用温暖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面颊。
“时间宝贵,”她说,“金·坦纳,我撤回了防护。这是我真正的肉体。之前你若是企图伤害我,我应该能够阻止你,但现在就不一定了。你打算怎么样?是非要和我打一场,还是愿意和我聊聊?”
金不由颤抖。他渴望相信她的话,把她砸成一团肉泥,这种冲动在心里烧得炽热。他的进攻将前所未有的快,将用上肌肉和筋腱能使出的最大力量。打碎她的脑壳,掐死她,用他的全部体重压倒她,祈求诸神让他能造成足够的伤害,延缓她用言辞或手势发动的反击。
两人一动不动,剑拔弩张地站了好一会儿,她的黑眼睛和他对视,一眨不眨。突然,他伸出右手,使出蛮劲攥紧她的左腕。他能感觉到薄薄的皮肤下脆弱的骨头,他知道只要使劲一扭——
女人吃痛畏缩。黑眼睛的深处泛起真正的恐惧,虽说片刻过后,沉着重新占了上风,涨潮似的吞没了她脆弱的一面,但它确实曾经存在,和他手指下的血肉一样真实。金松开手,闭上眼睛,慢慢吐气。
“真该死,”他说,“我认为你没有撒谎。”
“这一点非常重要。”她悄声说。
金没有放开右手,同时抬起左手,撩起她上衣袖口蓬起的银色花边。她的手腕上文着几个黑色圆环,精细的线条刻印在苍白的皮肤上。
“五环,”洛克说,“听说越多越好。说到这吧,你们最多能有几个环?”
“就这么多。”女人带着一丝得意答道。
金放开她的手臂,后退一步。她把左手抬到头一侧,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黑色变成银色,银色泛起涟漪,就仿佛她戴着液化的月光手镯。
金望着那怪异的银光,眼底感觉到冰冷的痒意,右手指尖感觉到硬物的压力。一阵眩晕袭来,他在脑海里看见许多画面接连闪过——一幅幅淡色丝缎,银针钻进穿出精致的花边,布匹的粗糙边缘拆成纺线——指尖上的压力来自真正的银针,银针上下飞舞,在布匹间跳着永不停止的单调舞步……
“天,”他喃喃道,幻觉渐渐消失,他抬起手按住额头,“那是什么鬼东西?”
“我,”女人说,“从某个角度说,就是我。你有没有通过烟草或香水的味道,或者皮肤的触感记住过一个人?”
“有。”洛克按压着太阳穴。金估计他也享受到了刚才的片刻幻觉。
“在我们的群落里,我们直接用意识对话。我们……用这种印象宣布自己的身份。我们用图像构建特定的记忆或情绪,将之称为‘思想印符’。”她拉下袖口的花边,重新盖住手腕,圆环已经完全没有了诡异的银光,她微微一笑。“我刚才和你们分享了我的印符,免得下次我不想被人听见声音、用意识直接和你们说话时,吓得你们魂飞魄散。”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金说。
“我们有四个人。”女人说,“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我们就是五环者中最睿智和最强大的。且不说别的,我们住的屋子确实最大。”
“你们是盟契法师的统治者。”洛克难以置信地说。
“统治这个词太激烈了。我们偶尔管理,以防分崩离析。”
“你有名字吗?”
“耐心。”
“怎么,有什么规定不许你告诉我们?”
“不,大家就是这么叫我的。耐心。”
“不开玩笑?你的同伴对你的评价肯定很高。”
“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名叫紫罗兰的女孩不一定非得是紫色的。这是个称号,耐心尊主。那么,我们是不是已经达成了共识,咱们不会互相残杀?”
“我觉得这取决于你到底要谈什么。”金说。
“你们两个,”耐心说,“我注意你们的事情有一段时间了。我从驯鹰人的记忆里打捞出了一些片段,那是起因。在他……残废之后,我们的密探从卡莫尔取来了他的财产,其中有一把匕首曾经属于安纳多流斯姐妹中的某一位。”
“那把匕首沾过我的血。”金打断道。
“因此我们很容易就能追踪你们的足迹了。”
“然后你们想方设法扰乱我们的生活。”
“你们必须了解,”耐心说,“你们的了解究竟有多么匮乏。我在塔尔维拉救了你们的命。”
“有意思,我怎么不记得在塔尔维拉见过你。”金说。
“驯鹰人有朋友,”耐心说,“同伴,追随者,工具。尽管他有许多缺点,但他混得委实不错。你们在夜市见过他们耍的把戏,但我只允许他们做到那一步了。要是没有我插手,他们恐怕已经杀死了你们。”
“他们闹成那样,你愿意管那个叫‘把戏’就叫吧。”金说,“但你们在塔尔维拉的插手给我们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总比丧命强嘛,”耐心说,“考虑到种种因素,也比我应有的反应要仁慈得多。”
“种种什么因素?”
“驯鹰人傲慢、恶毒、误入歧途。他在履行一份契约——我们认为履行契约是一项神圣的义务——但我也不否认,他把实际需要的残忍无限放大了。”
“他要把几百人变成空壳,变成天杀的家具,这难道还不够残忍?”金说。
“那是契约的条款,但你和你的朋友们不在条款之内。”
“哈,如果这是某种形式的道歉,那见鬼去吧!”洛克咳道,“你自认是个仁慈的老巫婆,但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驯鹰人的脑子有什么问题和为什么有问题。如果我还有更多的时间,我会好好利用每一秒,让他多吃些苦头。他只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报应的一个零头。”
“你都不知道这有多么正确,洛克。唉,比你想象中正确得多。”耐心叠起双手,叹道,“也不像我理解得那么深。因为再怎么说,驯鹰人都是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