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布夫人

18××年暮春时节,D郡基辛兰村的一位女士正忍受着无比的失望。


芬妮·霍金斯太太在给克拉拉·约翰逊太太的信中写道:

“……我知道,亲爱的克拉拉,唯有你能听我诉苦。几个月前,我妹妹摩尔小姐迷住了英俊的现役军官福克斯上尉。他一开始就明确表现出对维妮希娅的好感,我当时万分希望他们就此确定关系,可惜事不凑巧,她偏偏收到一位熟人的来信,那位住在曼彻斯特的女士生了重病,急需人照料。你可以想象当时我有多不情愿她离开基辛兰,但是我觉得不管我怎么说,她都会承担一切费用、忍受所有麻烦跑去曼彻斯特的。不过现在我担心她要为自己的固执吃大亏了。因为她不在基辛兰的时候,那个可恶的福克斯上尉全然忘了她,转而和另一位女士好上了,她就是我们的邻居马布夫人。等她回来之后我们肯定会大吵一架,肯定……”


芬妮·霍金斯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她妹妹,这不单是出于想要纠正错误的良好愿望,也基于一个现实问题,即维妮希娅如果和福克斯上尉结婚的话,她就只能住在芬妮家了。芬妮的丈夫是基辛兰的助理牧师,在本地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就是那种帮本地居民主持洗礼、婚礼、葬礼的人;他会在别人卧病在床的时候去探望和安慰他们;要是有人不能看信的话,他会读给他们听——他从事所有这些工作能得到每年40镑的高薪。因此,芬妮在家务清闲时反复考虑的一大难题就是:如何把一个子儿掰成三个用。

芬妮等着她妹妹回来,同时一天数次非常坚定地告诉霍金斯先生,她肯定会为放跑了福克斯上尉一事教训维妮希娅:“他们俩的事还没定下来她就走了。这丫头太奇怪了!简直不可理喻!”

但是芬妮本人也有些怪毛病,其中之一就是老喜欢假装自己脾气坏、心肠也不好,可实际上她只是劳累急躁而已。终于,摩尔小姐回来了。她听说情人变了心,脸色一下子苍白得仿佛不堪其苦似的,芬妮见了,当初要教训她的决心立刻减退为摇头念叨:“维妮希娅,现在你知道了,固执不听人劝是个什么下场。”就这么说了一句,她便立刻接着安慰道,“哦,好妹妹,我希望你不要太难过。男人都会耍这种鬼把戏,你可别往心里去。你那个曼彻斯特的朋友怎么样了?”

“死了。”(泪眼汪汪的低语。)

“啊!……唉,亲爱的,这真叫人难过。霍金斯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也会难过的。可怜的妹妹,你回到家后又受到这种打击。”

晚饭时(菜色是一小撮煎牛肉配一大盘煮芜菁)芬妮对霍金斯先生说:“她睡下了,她说她头疼难忍。我敢说她很喜欢那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喜欢得多。可能她这辈子都会格外在意福克斯上尉那样的男人。你日后就会知道我说得没错。”

霍金斯先生什么也没说;霍金斯家的家政就是这么分配的:芬妮负责谈话,他负责沉默。

“哎呀!”芬妮接着说,“我们必须尽力节俭。我觉得我们肯定还有很多地方铺张浪费。”她说罢四下打量着寒酸的小客厅,仔细查找一切到目前为止尚未被发现的铺张之处。完全没有铺张,她倒是发现所有家具都用得太久了,简直比工匠们在制造之初预定的使用年限还长,那些人最喜欢满世界都是新东西。但是芬妮确实很久没添置过新东西了:客厅的旧石头地砖光秃秃的,椅子又硬又破,墙纸过于古旧,看起来就像画满了用枯死的花和干巴巴的棕色带子扎成的花环。

次日清晨,芬妮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憎恶福克斯上尉这个主题上,她实在非常讨厌他,讨厌得无时无刻都在说他坏话,可是与此同时,她还是要一再提醒维妮希娅不要再想福克斯上尉。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维妮希娅叹气说她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啊,”芬妮说,“你去哪儿散步?”

“不知道。”

“呃,如果你要去镇上的话,就帮我买点东西。”

于是维妮希娅沿着教堂小路往镇上走去。也许从女性尊严的角度出发,她眼下正该宣称自己鄙视且厌恶福克斯上尉,可她没这么装腔作势。她任自己白白地叹息懊恼,心想还是一贫如洗地默默住在基辛兰最好,至少这里绿树成荫、芳草离离,比起住在曼彻斯特的惠特森夫人好多了——她这个朋友最后在破公寓顶层的一间阴冷小屋里咽了气。这么一想,她多少觉得好些了。

福克斯上尉是个高大的爱尔兰人,大概三十六七岁,别人总说他长着红头发。虽然在天气好、光线充足的时候,他的头发确实有那么一点红,但更多还是因为他的名字叫“狐狸”,还有,他笑的时候总显得狡猾且充满嘲讽意味,再加上他那爱尔兰人特有的脾气,别人就觉得他长着红头发了。此外,他好像也是个勇气非凡的人,因为他曾当众反驳过威灵顿公爵,那次除了他以外,在场所有人都对伟大的公爵大人表示赞同。

那次争论和靴子有关。那些靴子(共一万双)用七十头骡子驮着经葡萄牙东部运送给英国军队,他们急需靴子。要是没有这些新靴子的话,全部英军就没法长途行军北上,没法从法国人手中夺回西班牙了。威灵顿公爵对此次行动满腔热情,他大谈特谈拖延行动的危害,以及英国有可能为此蒙受的损失,但他最终还是承认,没有新靴子的话,士兵们什么也干不成。福克斯上尉便大声提出反对,说靴子应该沿着更靠北的路线往S市运输,这样,运输队中途就可以和英军部队会合,如此一来,行军最快的部队就能更早拿到新靴子,这种振奋人心的想法必定会激励将士们走得更快。威灵顿公爵想了想,然后说:“我认为,福克斯上尉是对的。”

转过布鲁伊特花园,维妮希娅一眼看见一座结结实实的石头房子。这里是格劳特先生的宅子,他是个有钱的律师。他家花园里的玫瑰长得过于茂盛了,以至于院墙看起来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淡粉色悬崖;然而这样的美景只是让维妮希娅再次想起了福克斯上尉,他特别喜欢淡粉色的玫瑰,而且有两次很认真地看着维妮希娅说,等他结了婚有了自己的花园,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花可种。

她决意想想别的事情,但这个决定很快就受到了阻挠,因为她看见福克斯上尉的随从卢卡斯·巴里正沿大路走来。

“卢卡斯!”她叫住他,“怎么回事?福克斯上尉在这儿吗?”她慌忙四下张望,确定上尉并不在周围才一本正经地转向卢卡斯。她惊讶地发现,这人简直换了一副模样:他漂亮的棕色外套不见了,锃亮的靴子也没有了,走路也不再大摇大摆。脏兮兮的大绿围裙和木鞋代替了他原先的行头。他手上提着两个大酒壶,里头的啤酒滴滴答答地滴进土里。“你拿着酒壶干什么,卢卡斯?你不给上尉当差了吗?”

“我不知道,小姐。”

“你不知道?这话怎么说?”

“小姐,我的意思是,要是我再有机会看见福克斯上尉的话,我肯定要问他是不是解雇我了;或者要是他问我愿不愿意再给他干活的话,我会说无所谓。你觉得很奇怪吧,小姐?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得不得了。但也不是我一个人觉得奇怪,上尉和他所有的朋友都断绝往来了。”

卢卡斯忽然示意维妮希娅看后面,那边有人牵着一匹棕黑色的非常漂亮的母马往格劳特先生的花园走去。

“天哪!”维妮希娅叫道,“是美妇人!”

“小姐,马布夫人写信说这匹马卖给格劳特先生了。”

“难道上尉退伍了?”

“我不知道,小姐。但是格劳特先生那么个又矮又胖的人要这么好的马干什么?他得当心美妇人把他当成芜菁吃掉。”

马儿自己好像也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她棕色的大眼睛里满是傲慢的眼神,好像很清楚自己的地位降低了。

“事情是这样的,小姐。”卢卡斯解释道,“你走后的第二天上午,马布夫人送信来请上尉去打牌,于是我也一起去了。因为之前有人告诉我,马布夫人和她的婶婶、侄女以及其他很多女性亲戚们住在一起,而且她们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很想认识其中一两位,只要她们肯赏脸和我说话。但是一到马布夫人的住处,我就被安排在前厅等着,那屋子冷得跟墓室一样,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几根骨头从地里冒出来。我等啊等,等了很长时间,上尉在屋里和人谈话,其间还能听见有女士在大声地笑。又过了一会儿,小姐啊,我看见我的指甲竟然长长了不少,下巴上也满是胡楂,你能想到我当时有多害怕。趁前厅开门的工夫,我冲出来一口气跑回到基辛兰,然后发现我居然在马布夫人的小石屋里站了三天三夜!”

“我的天啊!”维妮希娅叫起来。她仔细想了想,最后叹口气说道:“唔,如果有人变心了,或者说他们发现自己其实喜欢的是另一个人……我想她一定很漂亮?”

卢卡斯不无嘲讽地哼了一声,仿佛他要就这位马布夫人的美貌发表一些十分尖锐的看法,可惜他目前尚无缘得见她。

“我认为她和你不可同日而语,小姐。上尉跟我说过,他会很快和你结婚,然后在埃克塞特郡住下,买一座小白房子,在花园里搭起花棚种粉色玫瑰;某天早晨,我曾在教堂里庄严地发过誓,我一定尽心尽力地服侍你,因为你一直对我很好。”

“谢谢你,卢卡斯……”维妮希娅难过得迈不开步子。想到那再也无法实现的良辰美景,她不由得满眼泪水。

她本想给卢卡斯一点钱,可她的钱包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点芬妮说要买面包的钱。

“这太没道理了,小姐。”卢卡斯说,“就因为马布夫人一个人,我们的日子都变坏了。”他停了一下,“你哭了,小姐,对不起。”

这句充满友善的话足以使维妮希娅振作起来,快步前往面包房。但是她满脑子都是悲哀的想象,她想到福克斯上尉心甘情愿把余生都交给马布夫人,马布夫人则高声大笑着看他虚掷光阴。这些念头搅得她完全心不在焉,等她回到家打开纸包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她足足买了三打法式牛奶卷和杏子酱蛋挞,没有一样是芬妮要的。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芬妮见了维妮希娅买的东西大为不满。她对浪费钱财向来恐惧有加,再加上牛奶卷和蛋挞的刺激,不由得恼怒起来。这种情绪恐怕会持续一整天,所幸维妮希娅突然想起惠特森夫人,就是她那位朋友,临终时送给她一些窗帘当作结婚礼物。既然现在不会有什么婚礼了,那维妮希娅把它拿出来送给芬妮倒也合适。窗帘料子是樱草花似的淡黄色,上面有细细的白色纹路。芬妮一见这些布料,心情立刻就好起来了,维妮希娅和她一起把窗帘改成适合客厅窗户的尺寸。趁改窗帘的工夫,维妮希娅问:“芬妮,马布夫人是什么人?”

“很坏的人,亲爱的。”芬妮兴高采烈地挥舞着大黑剪子。

“她怎么个坏法?”

但芬妮对此中细节全然不知,她只能跟维妮希娅说,马布夫人之坏,主要是她太有钱了,从不做任何她不感兴趣的事情。

“她长得怎么样?”维妮希娅问。

“啊,老天,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

“她最近不是常和邻居们来往吗?”

“嗯,对!最近是的……但是我不太清楚。我突然想起她好像在这儿住了很长时间了。十五年前霍金斯先生过来的时候她就住在这儿了。”

“她住在哪儿?”

“很远!骑士林那边。”

“那就是说在敦切奇附近?”

“不,亲爱的,不是敦切奇附近。倒是离风笛镇更近些,但其实也不在那边……”(她说的这些都是基辛兰周围的城镇。)“……如果你在到达风笛镇之前离开驿道,走旁边一条杂草丛生的下坡小路,你就会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小水塘,里头长满芦苇——那里是灰塘。在灰塘上面,小山顶上砌着一圈非常古老的石头。山崖下有一座满是翠色的小峡谷,山边有棵古木。马布夫人的宅子就在石头和那老树之间,不过离树更近些。”

“哦!”维妮希娅叹道。

次日,维妮希娅说要去镇里走走,顺便买点面包,被芬妮给拒绝了。她拿了一篮子菜和汤,要维妮希娅送给风笛镇的一户穷人。芬妮说,买错东西是极大的浪费,不过把食物送给穷人的话,就算送错也没什么。

维妮希娅把东西送给了风笛镇的那户穷人,但在回来的路上她经过一段篱墙,篱墙的缺口处有一条狭窄的小径,蜿蜒崎岖地从驿路延伸出去。小径两边树木丛生,枝叶像拱顶一样覆盖了整条路,显得神秘又阴暗,唯有斑驳的阳光偶尔照亮一丛紫罗兰或三两株野草。

眼下,全英国任何一处风景也不如这条幽绿的小路更能吸引维妮希娅的注意,因为这正是芬妮所说的通往马布夫人宅邸的那条路。维妮希娅脑子里只想着那座大宅和其中的居民。“也许,”她心想,“我应该沿着这条小路走上一段。如果不是很远的话,我兴许还能看到她的房子。我想看看过得开不开心。”

该怎么办才能从那座古怪房子外面看见上尉过得开不开心呢,这点她完全没考虑。她只是径直穿过小径,经过了孤零零的小水塘,翻过石头,最后来到了一个绿色小山丘环绕的世外之地。

这是个静谧空旷的地方。覆盖着山坡和峡谷的碧草连绵一片,平如水面,当温暖的微风在草丛中掀起小波浪时,草地仿佛就是大片的湖水。对面的山丘上有一座灰色石头建成的古老建筑。那是座非常高的房子,更像是介于房子和塔之间的某种建筑,它周围是一圈很高的石墙,墙上看不出任何门或出入口,也没有一条通往房子的路。

但是,这座房子尽管建得如此之高,它却依然被身后阳光普照的森林盖过了。维妮希娅忽然觉得她仿佛是在看一座非常小的房子,一座田鼠、蜜蜂或者蝴蝶居住的小房子,一座建造在高高的草丛中的小房子。

“在这儿等着也没用,”她心想,“万一我遇上了上尉和马布夫人呢?真讨厌!”她转身快步离去,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的草地上传来马匹奔跑的声音。“我不能回头看,”她对自己说,“如果那是福克斯上尉的话,他一定会很好心地让我悄悄走掉的。”

但是那马蹄声越发多了,仿佛有一支军队正从寂静的山林间跑来。她非常惊讶地转过身去,想看个究竟。


维妮希娅穿着一件来路不明的老式蓝色羊毛长裙,胸口处绣着毛茛和雏菊,腰线很低。裙子可能有点短,但是亚麻衬裙充分地弥补了这一点。她想了片刻。“这好像是,”她想,“牧羊女或者挤奶女工的衣服,或者其他什么乡下姑娘的衣服。真奇怪!我不记得我当过牧羊女或者挤奶女工。难道我是在演戏?呃,那我多半演得很差,因为台词什么的我都没有印象。”

“她终于有点血色了,”是芬妮焦急的声音,“你觉得呢,霍金斯先生?”

维妮希娅发现自己是在芬妮的客厅里,霍金斯先生跪在一旁。地上有盆热水,旁边还有一双老式的绿缎子舞鞋。霍金斯先生正拿毛巾为她洗脚。这也很奇怪,她之前从不知道霍金斯先生还会帮人洗脚。等他洗完了脚,他又非常关切地替她洗脸。

“当心点,霍金斯先生!”芬妮叫道,“你把肥皂弄到她眼睛里了!啊,好妹妹!他们把你送回家的时候,我一辈子都没那么害怕过!我真觉得我会吓得晕倒,霍金斯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看得出来,芬妮确实被吓坏了;十五年来为钱发愁的生活使她眼窝深陷、脸颊干瘪,现在她眼眶和脸颊凹陷得更厉害了,眼睛看起来又大又圆,仿佛中了邪似的,鼻梁也跟剪刀刃一样又细又窄。

维妮希娅盯着芬妮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伤心。她看看自己的手,发现双手竟然布满了伤痕。她又摸摸脸,觉得脸也很疼。

她跳起来。对面墙上有一小块镜子,她看了看自己,脸上全是淤伤,头发也被扯得乱七八糟。她吓了一跳,不由得惊叫起来。

由于她对之前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所以只能听芬妮一边连连惊呼一边跑题一边解释。维妮希娅得知,今天早些时候,一个年轻人发现她在离风笛镇两三里地的小路上游荡,那人是个农夫,名叫珀维斯。那时她完全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对珀维斯先生充满关切的询问,她一概用漫不经心的古怪语调作答:天上有马儿的银铃作响,有绿色的小旗子飘扬。珀维斯先生连她的名字都问不出。她的衣服又脏又破,而且还光着脚。珀维斯先生只好让她骑上自己的马带她回家。他妈妈给维妮希娅喝茶,还给她换了这一身难看的旧裙子和跳舞鞋。

“唉,可是,我的好妹妹,”芬妮说,“难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维妮希娅答道,“我照你说的把东西送给风笛镇的穷人,接下来我干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应该是去了某个地方,但是是哪儿呢?啊,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霍金斯先生此时仍跪在旁边,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激动,然后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你摔进沟里了,亲爱的,”芬妮说,“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件很糟糕很不愉快的事,所以你自然不愿去想它。”她说着说着就哭了,“维妮希娅,你总是这么马马虎虎的。”

霍金斯先生竖起手指放到嘴唇上,示意芬妮不要激动,并且在抚摸维妮希娅额头的同时伸长胳膊去握住芬妮的手。

“芬妮,”维妮希娅问,“今天军队有行动吗?”

“军队?”芬妮不解。她拨开霍金斯先生的手,大声擤擤鼻子:“你想问什么?”

“我突然想起我今天干了些什么了。我看见很多士兵骑马经过。”

“今天部队没有任何行动。”芬妮回答,“士兵大概都在驻地。”

“啊,那我今天看见的是什么?好几百个骑士经过,他们的马具闪闪发光,铃铛清脆作响……”

“喂,维妮希娅!”芬妮非常生气地大声说道,“不要再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了,不然我和霍金斯先生就该去叫医生了,那我们就得付他很多医药费,这是肯定的……”芬妮对医生收费昂贵的问题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然后又渐渐说到她自己,她突然担心这样下去,自己会病得比维妮希娅还要厉害。维妮希娅赶紧对她说完全没必要请医生,并且保证再也不提关于军队的事情了。然后她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全身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除了擦伤和淤青以外没有别的伤口。“我估计,”她想,“我肯定是晕倒了。但是很奇怪,我之前从来都没晕倒过。”一直等到很晚,一家人才坐下来吃晚饭,没人再提起维妮希娅的奇怪遭遇,只有芬妮抱怨了珀维斯几句,他们还没把维妮希娅的衣服还回来。

次日清早,维妮希娅从头到脚都又僵又疼。“我感觉就好像从马上摔下来了好几次。”她心想。这种感觉很熟悉,去年11月,福克斯上尉曾教她骑马。福克斯上尉扶她骑上美妇人,他们一起爬上高地俯瞰整个基辛兰。他们脚下的城镇因秋季的树叶和傍晚的烛光呈现出琥珀般棕红的色彩;而格劳特先生家花园里的篝火则冒出缕缕青烟。

“唉,我们那时候多快乐啊!唯一不好的就是彭·哈灵顿总能发现我们要去哪儿,而且还非要跟我们一起去,她总希望上尉注意到她。出于礼貌上尉只能带上她——真是个讨人厌的姑娘。唉!但是现在我也不比她好到哪儿去,我现在和那些喜欢上尉,但是却因为马布夫人的原因而被他无视的姑娘一样。现在我很应该讨厌上尉,转而对可怜的彭备感亲切……”

她试着按照这个模式调整一下感情,但是五分钟后,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喜欢彭,也根本不讨厌上尉。“我想,可能是因为没人会同情穿锌黄色裙子加淡紫色花边的女孩,因为锌黄色配淡紫色实在难看死了。不过昨天的事情,最合理的解释还是我晕倒在路上,珀维斯先生发现了我,把我抱上马,但是一不小心却让我从马上摔了下来,这就能解释我身上的伤和衣服上的洞了。而且我想他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讲起这件事,这个很好理解。”她叹了口气,“上尉可从来不会让我摔下马的。”

上午,姐妹俩在厨房里忙碌(维妮希娅剥豌豆,芬妮做蛋糕),她们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马车的声音。

芬妮看了看窗外。“是珀维斯一家子。”她说。

珀维斯太太是个心宽体胖的人,她一见到维妮希娅就欢呼一声,满心欢喜地拥抱了她。她闻起来有股甜甜的牛奶味,还有烤面包和新鲜的泥土味,就好像她一个上午都在牛棚、厨房和菜园里忙活似的——事实也是如此。

“夫人,”珀维斯太太对芬妮说,“别怪我太亲热,要是你看见摩尔小姐刚被约翰带回来时那苍白发抖的样子,你就能原谅我了。摩尔小姐一定也会原谅我,在我家厨房的时候,我们俩就是好朋友了。”

“有这回事吗?”维妮希娅心想。

“你看,亲爱的,”珀维斯太太边说边拿出一个大帆布包,“你特别喜欢那个牧羊女小瓷像,我带来了。啊,不用感谢我,我还有六七个这种小玩意儿。还有,夫人……”她对芬妮毕恭毕敬地说道,“……这里面有芦笋、草莓和六只大鹅蛋。我想你肯定会同意我的意见,姑娘们都把自己饿得那么瘦,所以她们才会晕倒。”

芬妮向来好客,尤其是珀维斯太太这种喜欢东拉西扯谈家常的,而且她表现出了一个农家寡妇对助理牧师的妻子应有的尊敬。芬妮实在相当喜欢她,所以请他们母子二人吃块饼干再走。“我这儿本来还有瓶很不错的马德拉葡萄酒,”她对客人说,“可惜已经喝完了。”这是真的,霍金斯先生早在八年前的圣诞节就把那瓶酒喝完了。

对于那件难看的老式裙子,珀维斯太太说:“那是我妹妹的,摩尔小姐。她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去世了,她几乎和你一样漂亮。你就留着这条裙子吧,不过,也许你也和别的姑娘一样,喜欢时新的样式。”

临走时,珀维斯太太冲着儿子点点头,示意他得说点什么。于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很高兴看见摩尔小姐这么精神,希望她和霍金斯夫人不要拒绝他过几天再来拜访。这可怜的人儿,他的脸涨得通红,仿佛不单是维妮希娅一人在昨天的遭遇中受伤,她的救命恩人也受到重重一击,不过是在心里。

他们走了之后,芬妮说:“她人很不错。但是她不还你的衣服,这实在很要不得。我有好几次想问她要衣服,但是每次我还没开口她就说别的事去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一直留着那些衣服。也许她是想把衣服卖了,虽然她是说过,那些衣服彻底不能穿了。”

芬妮在这些问题上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推论,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就想起她的针线活放在卧室里了,于是又打发维妮希娅上楼去拿。

在芬妮卧室窗外的小路上,珀维斯太太和她儿子准备回去了。维妮希娅看见约翰·珀维斯从老旧的车厢里拿出一个大木桩,把它倒着放在地上,好让他妈妈能坐到车夫的位子上去。

维妮希娅听见珀维斯夫人说:“看她恢复了我心里就轻松多了。谢天谢地,她全都忘了。”

然后珀维斯说了些什么,不过他脸向着另一边,维妮希娅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确实是士兵,我敢肯定。她衣服上的那些口子是剑和刀割出来的。如果看见那身衣服,他们肯定会被吓住,我都被吓得不轻。我觉得没准儿是福克斯上尉,我跟你说过吧约翰,是他派了一些士兵去吓唬她的。他对她这么坏,可她还是爱他。有这么善良的性格,她已经有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上帝啊!”维妮希娅惊讶地低声惊呼。

她本该感到害怕,但是害怕却被气愤取代了。“我相信她把我带到她家完全是出于好意,但是她居然那样说福克斯上尉,真是个蠢女人。上尉非常重视名誉,绝不会伤害任何人,当然,除了在战争时期。”但是,她又想到那件被割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珀维斯太太的话给她造成一种很不好的印象,渐渐地,她当真害怕起来,“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很想知道。

但是她找不到满意的答案。

次日晚饭后,维妮希娅想透透新鲜空气,便跟芬妮说她要出去走走。她沿着教堂小路走到布鲁伊特花园,拐了个弯,忽然看见格劳特先生家厨房后花园的墙边上有些东西。天啊,那简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巨大的恐惧袭来,她两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有一个声音在叫:“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格劳特先生和他的管家贝恩斯太太来了。他们看见维妮希娅躺在地上,不由得大为惊讶。“小姐,”格劳特先生问,“你到底怎么了?”

“我以为我看见一队士兵向我冲过来,”维妮希娅说,“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我肯定是把桦树的枝叶当成飘舞的淡绿色旗子了。”

格劳特先生似乎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贝恩斯太太说:“嗯,亲爱的,不管怎么样,喝杯马沙拉白葡萄酒肯定对你有好处。”尽管维妮希娅说她完全没事,很快就不会发抖了,但他们还是领她进屋,让她坐在火炉边喝了杯马沙拉酒。

格劳特先生是位律师,他已经在这儿过了很多年安静简朴的生活。他为人和气,人人都觉得他挺好,但是后来他突然变得很有钱,一口气在骑士林教区买了两个农场。这是不久前的事情,不过格劳特先生却已经得了个恶财主的名声,据说他常恐吓农场里的农民,还大大地提高了租子。

“你想吃点东西吗?”格劳特先生问维妮希娅,“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家了不起的贝恩斯太太今早应该烤了些好吃的。我闻到苹果蛋挞的味道了!”

“我不想吃东西。谢谢你,先生。”维妮希娅想不出说什么才好,于是又加了一句,“这简直不像你的家了,先生,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来过一次。”

“是吗?”格劳特先生说,“那你一定看到不少改进之处!不是每个人都能习惯变得富有,小姐,这很奇怪吧。但是有时候单是‘有一大笔钱’这个念头就很令人紧张了。不过很庆幸,我能够泰然面对这种想法。我亲爱的,钱啊,不只是提供了物质享受;它也使人肩负的责任变重了,它还能使人精力充沛、行动果敢,同时对事物有敏锐的感受力。它让人和这个世界都充满了幽默感。在不那么富有的时候,我简直见不得人。”

钱财似乎确实带给格劳特先生不少奇异的变化:他那种律师特有的谦恭态度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皱纹;他的银发闪闪发亮,以至于在光线充足时,他看起来仿佛如圣人般发着光;而他的眼睛和皮肤则异乎寻常地油光水亮,甚至让人感到不宜直视。大家都知道,他对这副全新的外貌可不是一般的自负,他冲着维妮希娅微笑,那样子简直就像是请她当场爱上他似的。

“唔,先生,”维妮希娅说,“我不敢肯定一个人是不是应该追求巨大的财富。想必你做了不少投机生意?”

“完全没有。我所有的财产都来路正当,得益于一位高贵的夫人——她雇我当她的经纪人,我得说,这工作报酬着实丰厚。那位夫人就是马布夫人。”

“啊!”维妮希娅说,“她正是我急切想要见到的人。”

“可以理解,小姐。”格劳特先生开心地笑着,“因为她夺走了你的心上人,勇敢的福克斯上尉,不是吗?唉,你无须掩饰这件事,因为如你所见,我全都知道。败给马布夫人这样的对手不丢人。马布夫人是无价的珍珠。她的灵魂映照着她每一个细微的举动。她的微笑就像阳光——不,比阳光还要灿烂!只要能见到马布夫人的微笑,人就能心甘情愿地永远生活在黑暗中。哦,小姐,马布夫人那曲线优美的脖子,她的眉毛,她的小手指甲,无不尽善尽美!”

维妮希娅叹气道:“唉。”可是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又叹了口气。

“我确信,”格劳特先生继续说,“她年轻时一定非常勤于管理财产,而且很好地处理了亲属及被扶养人之间的各种事务——她的亲人可是很多的,而且都和她住在一起,不过后来她厌倦了世俗,过起了隐居生活。她终日在家忙于女红。我本人有幸见过那一幅幅精美的刺绣,全是马布夫人亲手所制。她家那些当老姑娘的姐妹和婶婶们也常陪着她做这些刺绣,因为她厌恶游手好闲。”

“她住在风笛镇附近,对吗?”维妮希娅问。

“风笛镇!”格劳特先生叫起来,“不!你怎么会以为她住在那儿呢?马布夫人的房子根本不在那个方向,而且还不及这儿到风笛镇一半远的路程。沿着教堂后园那条小路,穿过爬满常青藤的拱门——那条路上长满田七和毛地黄——然后经过一个长满芦苇的小水塘,再爬上一座翠绿的小山。来访的客人必须爬过山顶上一座倾颓石墙形成的沟,然后就会发现自己正站在马布夫人的花园里。”

“咦,”维妮希娅说,“真是奇怪!因为我分明记得有人跟我说过她住在风笛镇附近。不过,先生,我答应过我姐姐只出来一小会儿,要是我不赶快回去的话她一定会着急的。”

“哦,”格劳特先生说,“可是我们才刚刚认识一会儿呢!亲爱的,我想你应该不是那种害怕和老朋友独处的姑娘吧。不管怎么说,我算是你的朋友吧,因为我看起来还很年轻哪。”

在教堂小路上,维妮希娅爬到高处,望着教堂后园的围墙:“那就应该是通往马布夫人家的路了,那边是爬满常青藤的拱门!”

她并不记得之前见过这小路和拱门:“好吧!我不觉得悄悄去看一眼她的房子会有什么害处。”

她把刚才跟格劳特先生说的芬妮会着急一类的话忘得精光。她溜进教堂后园,穿过常青藤拱门,又经过池塘爬上小山,最后来到倒塌的石墙跟前。

“我觉得像她这么一位贵妇人应该修个更好的大门,那要比旧墙根方便多了。”

她越过了石墙。

一大片壮丽的古树环绕着天鹅绒般平整的绿地。每一棵树都呈十分规整的形状,每一棵都比基辛兰的教堂塔尖还要高,每一棵都是那样神秘莫测,连夕阳也投下同样神秘而修长的树影。很远很远处,一弯小小的月亮悬在深蓝的天空中,仿佛虚无的幽灵。

“啊,这儿真是安静又空旷!我实在不该过来,我从没一个人到过这种地方。我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听到银铃的声音,而且草地上还有马蹄声!绝对有可能!至于说房子,我根本没看见。”

不过这里还是有些东西的:一座古旧的圆塔矗立在草地尽头,它是用灰色石头砌成的,上面建有城垛,更高处还有三个狭长漆黑的窗户。那是一座非常高的塔,但尽管它是如此的高,却还是没有高过它后面淡白的玫瑰篱墙。维妮希娅总觉得这座塔其实非常非常小,是一座蜜蜂或者小鸟的塔。

“也许是那座巨大的篱墙给我造成了错觉。这一定是座消夏的别墅。我想知道怎么才能进去。连个门都没有。啊,有人在吹笛子!不过这附近又没有人。现在又有了鼓声!真奇怪啊,我怎么没看见奏乐的人呢!我想要是……往前走两步……行个礼……转身……”

她脑子里忽然出现这些话语,脚也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她发现自己在跳舞,而且有人恰到好处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对此丝毫不感到惊讶。


有人在轻轻地哭。跟先前一样,霍金斯先生跪在维妮希娅面前替她洗脚。

“可是,”她暗想,“如果他用血洗的话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

盆子里的水颜色鲜红。

“芬妮。”维妮希娅说。

哭声停止了。一阵又像咳嗽又像吸鼻子的声音表明芬妮就在旁边。

“芬妮,是晚上了吗?”

“现在是早晨了。”芬妮说。

“啊!”

客厅的窗帘已经拉开,灰色的晨曦完全掩盖了窗帘本身淡淡的鹅黄色。窗外,芬妮的菜园、罗宾·托利戴的牲口棚、约翰·哈克的农场、上帝的天空、英格兰的云彩,一切一切,全部清晰可见,不过全都像是用灰墨水画出来的,不复它们白天的颜色。芬妮又哭起来。“可能她哪儿疼吧,”维妮希娅心想,“肯定有什么地方疼着呢。”

“芬妮?”她又说。

“怎么了,亲爱的?”

“我累得很啊,芬妮。”

芬妮说了句什么,维妮希娅没听清。她把头转到一边。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了。芬妮坐在旁边的藤椅里,正缝补着霍金斯先生的衬衣。窗帘拉着,遮住了明亮的阳光。

“哦,维妮希娅,”芬妮边叹气边无奈地摇头,“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种问题其实用不着回答,不过维妮希娅还是试着说:“我记得我在格劳特先生家喝了一杯葡萄酒,但是我明确告诉他我得尽快回家,因为我知道你在等我。难道我没回家吗,芬妮?”

“没有,维妮希娅。”芬妮回答,“你没回家。”芬妮说她、霍金斯先生还有邻居们找了维妮希娅一整夜,直到临近天亮时,约翰·哈克和乔治·布特里往教堂后园里瞅了一眼,竟看见维妮希娅的白裙子在夜色里飘舞。那时她在大紫杉树下举着双手转啊转啊转啊。他们俩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她停下来。

“两双鞋了,”芬妮叹气道,“一双丢了,一双坏了。唉,维妮希娅,你在想什么啊?”

维妮希娅似乎又睡着了,因为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她听见楼下有碗盘的声音,一定是芬妮做好晚饭了;芬妮一边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回忙碌,一边和霍金斯先生说着话:“……如果那样的话,她就用不着去疯人院。我实在不忍心让她去那种恐怖的地方受虐待。绝不!我告诉你,霍金斯先生,我坚决反对……”

“说得就像霍金斯真的打算送我去疯人院似的,”维妮希娅想,“他对我那么好。”

“……我感觉疯子不比正常人花费更多,除了买药和约束椅。”

次日一早,芬妮、维妮希娅和霍金斯先生一起在客厅里吃早饭,突然有人敲门。芬妮去开了门,进来的是格劳特先生,他对这次到访没做任何解释或表达歉意,直接很不满意地对维妮希娅说:

“小姐,马布夫人派我来转告你,请你不要再在她家附近转来转去!”

“哈!”维妮希娅大叫一声,连芬妮都吓了一跳。

“马布夫人的亲属和被扶养人,”格劳特先生一脸严肃地瞪了一眼满脸高兴的维妮希娅,“他们都被你的奇怪举动吓坏了。你害得她年迈的叔叔做噩梦,害得孩子们睡不着,女仆们则被你吓得把瓷器都摔到了地板上。马布夫人说她府上连个伺候晚餐的人都没有了!她还说家里连黄油都做不成,因为你恶毒地盯着她的奶牛看。摩尔小姐,请你不要再折磨夫人了。”

“那就让她把福克斯上尉还给我,”维妮希娅说,“那样她就再不会看见我了。”

“啊,维妮希娅!”芬妮叫起来。

“可是,小姐!”格劳特先生大声说,“上尉现在爱的是马布夫人。我想我跟你解释过,马布夫人就像枝头盛开的苹果花一样美丽。只要看着她的眼睛……”

“对,对,我知道!”维妮希娅不耐烦了,“你是跟我说过!但那都是胡说八道!上尉爱的人是我!不然他会自己跟我说清楚的!至少也会写信说!但是自我从曼彻斯特回来就再没见过他,也没收到过他的信。哼!别跟我说马布夫人不准他出门不准他写信。福克斯上尉可不是那种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的人!绝不可能!这只不过是马布夫人的鬼把戏而已。”

“小姐,”格劳特先生有些惊慌了,“年轻人这样不计后果是很不好的,尤其是像你这样,跑到大人物家里,中伤他人。”

“格劳特先生,”芬妮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不准这样和她说话!要措辞文雅,先生。我警告你!你看不出来她身体不适吗?当然了,我本人对于维妮希娅给马布夫人带来的不便深表歉意,但是我必须指出,这么说对维妮希娅很不公平。马布夫人的奶牛和舅舅们想必都特别神经质,不然怎么会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吓住?!我告诉你我对此事的做法:我会让她一直待在家里,不再给邻居们添麻烦。我只要把珀维斯太太给她的绿鞋子藏起来就是了,她只有那一双鞋,这样她就出不去了。你懂的,”芬妮最后大声宣布,“她必须待在家里!”

格劳特先生看着维妮希娅,好像希望她会认错。

维妮希娅只是亲切地说道:“我已经回答过你了,先生,你可以去转达我的意思了。我想马布夫人厌恶办事磨蹭的人。”

此后的两天时间,维妮希娅一直在找机会继续刺探马布夫人的秘密,但是芬妮一直紧跟着她,而且不回答任何关于马布夫人的问题。到了第三天,约翰·哈克家的女仆得了重感冒,芬妮带了一些草药茶和薄荷精去替她看病。芬妮沿着教堂小路往哈克家的农场走去,她好像把那双绿色的绸子跳舞鞋也装进篮子里了,因为维妮希娅到处都找不到。

于是她用抹布裹住脚出门了。

时值初夏,阳光灿烂,草地鲜绿,孩子们在河边——基辛兰的居民喜欢把这水流叫作“小河”,其他没那么偏心的人却说这是“小溪”——在鲜花盛开的树下玩耍。一个拿着锡口哨的男孩扮作威灵顿公爵,另外一个敲鼓的男孩就当整个大不列颠的军队,还有四个身穿碎花布连衣裙的小女孩,全身沾满草叶,正生动地扮演着凶暴顽固的拿破仑和他手下的法军将领。

维妮希娅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她的双脚十分酸痛。她想停下来去洗洗脚,但是当她往河边走的时候,两个男孩开始吹哨子敲鼓,那音调竟十分忧伤。

维妮希娅突然被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紧紧握着一个八九岁小女孩的手。

“哦,对不起!他们的音乐把我吓了一跳。”她说。但那女孩仍然非常惊诧地盯着她,于是她又说:“你看,我以前非常喜欢音乐,可现在已经全无兴趣了。一当我听见笛声和鼓点,我就觉得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跳舞,会永远永远地跳下去,永不停顿。这不是挺叫人害怕的吗?”

那几个小女孩十分迷惑,没有回答她。她们的名字分别是赫比、玛乔丽、乔安和南,但是维妮希娅却不知道谁是谁。她洗了脚,接着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休息;她仍然非常虚弱。随后她听见好像是赫比,或者玛乔丽,或者乔安,或者南——总之她不知道谁是谁——对另外几个说:人人都知道摩尔小姐疯了似的四处寻找她心爱的福克斯上尉。

小女孩们采来一些雏菊,对着花儿许愿。一个希望有一辆天蓝色带银色装饰的马车,另一个希望在基辛兰的河里看见海豚,第三个希望头戴钻石法冠和坎特伯雷大主教结婚(她坚持说当了大主教的妻子就有资格戴法冠了,其他人都不大相信),最后一个则希望晚饭有面包和牛肉。

“我希望我能找到马布夫人的房子。”维妮希娅说。

一阵小小的沉默,然后赫比、玛乔丽、乔安和南中的某一个轻蔑地说这事人人都知道。

“也许是人人都知道吧,不过我除外。”维妮希娅冲着天空和云朵说。

“马布夫人住在比利·利特尔的花园下面。”另外一个小孩说。

“一大堆甘蓝叶子后面。”第三个说。

“我想我们说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人,”维妮希娅说,“据我所知,马布夫人是位爱漂亮的女士。”

“确实是的,”方才第一个小女孩说,“是人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士。她有一个车夫……”

“……一个脚夫……”

“……一个跳舞教练……”

“……一百个侍女……”

“……一百个侍女中,有一个人专门负责吃马布夫人不喜欢的菜,所以马布夫人就只吃烤猪排、李子蛋糕和草莓酱……”

“我明白了。”维妮希娅说。

“……他们全都住在比利·利特尔的花园下面。”

“他们不觉得住在那儿很麻烦吗?”维妮希娅坐了起来。

但是赫比、玛乔丽、乔安和南并不觉得那所位于比利·利特尔花园下面的宅子有什么不便之处。不过她们对维妮希娅说了更多关于马布夫人的事情:马布夫人每天早晨用橡果壳杯子喝咖啡,她的管家是一只画眉,她的车夫是一只黑鸫,她本人“只有一只胡椒罐那么大”。

“唔,”维妮希娅说,“你们跟我说的这些真是奇怪,不过也不比我最近亲身经历的事情更奇怪了。其实,我觉得我都快和他们一样了。也许你们可以再跟我说说怎么才能找到那所奇怪的房子。”

“哎呀!”其中一个孩子忽然捂住嘴。

“你最好别去。”另一个很耐心地说。

“她会把你变成黄油。”第三个说。

“黄油会融化的。”第四个总结道。

“也可能是布丁。”

“会被吃掉。”

“或者是变成一幅画像。”

“会被人一不小心扔进火里,你知道的。”

但是维妮希娅坚持要她们带自己去找马布夫人的房子。她们最后还是同意了。

比利·利特尔是个年迈的农夫,脾气不大好。他住在先令路一所颓圮的房子里。他与基辛兰所有的孩子为敌,基辛兰所有的孩子也与他为敌。他的花园就在屋子后面,维妮希娅、赫比、玛乔丽、乔安和南必须弯着腰从他摇摇欲坠的窗户底下爬过去。

有人站在窗台边。她身穿颜色鲜亮的长裙,脸上的表情很是生气。

“原来你在这儿啊!”维妮希娅说。她站起来向那位女士质问道:“听我说,夫人!我希望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在干什么?”赫比,或玛乔丽,或乔安,或南一边悄声责怪,一边拽着她的裙子让她蹲下。

“喂,你们看不见吗?”维妮希娅说,“马布夫人就在上面,窗台边。”

不是马布夫人!”赫比,或玛乔丽,或乔安,或南小声说,“是比利·利特尔的贝茜茶壶,那旁边还有托比茶壶。”

维妮希娅再次抬头看,这次她看见的是一个陶瓷女子和她的陶瓷丈夫。他们确实是茶壶,因为他们背上有很大的把手。

“哼,好吧!”维妮希娅很不高兴。

“但是,”她心想,“说真的,我挺想把这两个茶壶从窗户边上推下去呢,因为我个人以为,谁也说不准马布夫人到底在哪儿。”

在甘蓝叶子和其他很多黑乎乎的烂东西后面,有一条小路通往一个非常阴沉的池塘,塘壁很是陡峭。在岸边有一大片翠绿的草地,草地尽头有十几个石头和石板堆起来的东西。看样子这里应该是蜂巢,不过也有可能是墙垣垮塌的遗迹。那后面生长着高大的花朵,有绣线菊、田七、毛茛等等——就是这些植物让人感觉,那边仿佛有一座高塔或城堡矗立在密林中。

“太奇怪了,”维妮希娅说,“我之前来过这里。肯定来过。”

“她在那儿!”一个小女孩叫起来。

维妮希娅四下里打量了一番,隐约看见一阵空气的晃动。“蛾子。”她心想。她往前走,裙子的阴影掠过石头。这些石头被一股黑暗的湿气笼罩着,连阳光也无法驱散。她扒开马布夫人的屋子,但是突然间,某种淡绿色的东西,或者说某个淡绿色的人,从石缝中跳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四处都是奇异的闪光,就像是成千上万的利剑在阳光下闪耀。它们飞快地向前冲,很难让人看清楚,在维妮希娅看来,它们就像是打了一场伏击的士兵。

“啊!”她大叫,“喂,你们这些坏蛋!你们这些大坏蛋!”她拼命抓住它们,把它们捏碎。在维妮希娅看来,它们又好像是在跳舞,那舞步比时下任何舞步都要复杂,存心要让她发疯。于是她越发起劲地把它们打落、踩烂。但是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消灭了好几十个,而且其他很多也受了伤,但是这些东西的数量却完全没有减少。渐渐地,她有些筋疲力尽了,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倒在地上了。当她往上看的时候,一张尖尖的、苍白的小脸出现在战场上方,那是一个维妮希娅搞不清楚名字的女孩,她迷惑不解地说:“这些都是蝴蝶,摩尔小姐。”

“蝴蝶?”她心想。


“只是蝴蝶,好妹妹。”芬妮边说边摸摸维妮希娅的脸颊。

她在自己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群淡绿色的蝴蝶,”芬妮说,“赫比、玛乔丽、乔安和南说你又嚷又叫地冲过去,拼命地打落那些蝴蝶,还把它们撕烂,直到累得晕倒在地上。”芬妮叹着气,“我敢说你肯定不记得了。”

“啊,我记得很清楚呢!”维妮希娅说,“赫比、玛乔丽、乔安和南带我去了马布夫人的房子,就在比利·利特尔的花园下面。你知道,福克斯上尉也在那里头,至少我认为他在。马布夫人要不派蝴蝶来阻拦我,我是可以把他带回来的,再说……”

“维妮希娅!”芬妮恼怒地说。

维妮希娅摊开手,发现手上有几片淡绿色的碎片,像是撕碎的纸,但是比纸轻得多也薄得多——那是两三只蝴蝶翅膀。

“我抓住你了,马布夫人。”她小声说。

她拿过一张纸,把蝴蝶翅膀包进去,然后在纸包上写道:“致马布夫人”。

对维妮希娅来说,说服霍金斯先生把这东西拿去给格劳特先生完全不难(霍金斯先生一直很爱护她,而且在这段时间尤其关心她)。

次日早晨,维妮希娅满心期待地等待福克斯上尉归来。要是他不回来的话,她肯定要继续去找他,芬妮和霍金斯先生都很支持她,因为虽然芬妮把她的鞋子藏在了菜园的兔子窝里,但是没过半个小时霍金斯先生又把鞋子拿了回来,还把它们放在维妮希娅床边。维妮希娅在三点钟的时候看见了鞋子和一张纸,纸是从霍金斯先生的备忘录上撕下来的,上面画着基辛兰和周边树林的地图,以及密林深处马布夫人的房子。

楼下厨房里,霍金斯先生正在帮芬妮刷鞋,但是刷得相当不好,芬妮就站在一旁责备他。所以她没听见维妮希娅从前门溜出去沿着小路跑了。

地图上显示,马布夫人的房子在树林很深的地方,比维妮希娅去过的任何一处都要远。她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离马布夫人的房子仍然还有一段距离。最后她来到一片林中空地,四周环绕着橡树、山毛榉、接骨木和其他很多漂亮的英国树。空地尽头忽然出现一片云雾似的飞虫,随后,一个人出现在阳光照耀的树林中。很难说他到底是从树林里出来的,还是从一大群虫子里出来的。他的头发呈现出一种红棕色,身上穿着蓝外套和白裤子,那是×将军兵团的制服。

“维妮希娅,”那人一看见她就叫起来,“我还以为你去曼彻斯特了呢!”

“是的,我去了,亲爱的福克斯上尉,”她非常快乐地跑过去,“现在我又回来了。”

“这不可能吧,”福克斯上尉说,“我们不是昨天才道别的吗?我还把表链送给你做纪念了。”

他们为此事稍微争论了一下,维妮希娅反复说,距离他们分别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但福克斯上尉说不可能有这种事。“太奇怪了,”维妮希娅想,“他的优点倒是完全没变,可是我怎么不记得他有这么气人!”

“好吧,亲爱的,”她说,“我想你是对的,你一直都是对的。不过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些树木都长得这么茂密,而且还开满了花?我记得我走的时候树枝可是光秃秃的。这些玫瑰又是从哪儿来的,还有这些野草?”

福克斯上尉抱着胳膊看了看周围,他皱着眉头打量着周围的树。“我没法解释,”他终于承认,“不过,维妮希娅,”他十分高兴地说,“你永远猜不到我在这期间干了什么,我和马布夫人在一起!她派人请我去她家里打牌,但是当我到了之后,却发现她满嘴胡说八道,说什么她爱我之类的话。我一直忍耐着,她简直是在考验我的耐心。我跟你说,维妮希娅,她是个非常奇怪的女人。她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她自己坐的一把椅子,其他人都只能靠墙站着。那房子也很奇怪。要是你从正门出去,想着要去厨房拿杯茶或者从书房拿本书的话,结果总会发现自己来到一片小树林或者一片死气沉沉的荒地,要不就是被海浪冲个湿透。唉!而且还有人到房子周围来了好几次,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是全家人还有用人们都吓坏了,因为这个人是马布夫人尤其不想见到的。于是大家竭尽全力对付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可是他们干得太差了!第三次的时候他们甚至死了好些人。就刚才还有两具尸体被裹在纸里送回来,我想这实在有点奇怪吧,纸上还写着‘致马布夫人’。马布夫人一看见这个,脸色立即变得苍白,然后说这么无聊的消遣不值得浪费蜡烛,虽然她不愿向任何人低头,但是也不愿再有人为此死去。我很高兴她这么说,有时候她也会认输。过了一小会儿,她说要是我想走的话就可以走了。”

“那么,当马布夫人的仆人忙着对付那个麻烦客人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亲爱的?”维妮希娅甜甜地问。

“啊,我在后面的客厅里打瞌睡,要是他们愿意就让他们自己忙去吧。我之前告诉过你吧,维妮希娅,一名军人必须能在任何时候睡着。不过你看,要是管事的人一时间被冲昏了头脑,就像马布夫人这次,那么混乱和缺乏训练等等毛病就会立刻影响到下级。这在军队里是很常见的……”就这样,福克斯上尉细数着他认识的将军,以及将军们的各项功过得失,维妮希娅挽着他的胳膊把他领回了基辛兰。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相互倾诉了无数甜言蜜语,直到细雨随晨曦一道降临,鸟儿开始四处歌唱。忽然,前方出现了两点灯光。一开始维妮希娅非常紧张,但是他们很快发现那只是灯笼,世界上最普通的灯笼;其中一点灯光突然摇晃起来,随后照出芬妮消瘦的脸;“啊,霍金斯先生,”她高兴得哭起来,“她在这儿!我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