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之声Ⅴ

“杰洛特!嘿!你在吗?”

他把目光从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所著的《世界历史》那发黄粗糙的书页中抬起。这是一本有趣但充满争议的著作,他从前天开始就在研究它了。

“我在。什么事,南尼克?要我帮忙?”

“你有客人。”

“又是客人?这回是谁?希沃德公爵亲自到访了?”

“不。这回是你的老伙计,丹德里恩。那个懒散又没用的寄生虫,那个侍奉艺术的祭司,那位民谣和情歌领域的闪亮之星。和往常一样,他炫耀名气,吹着牛皮,浑身酒臭。你想见他吗?”

“当然。怎么说他也是我朋友。”

南尼克恼怒地耸耸肩,“我真不明白你们的友谊。他跟你根本是天差地别。”

“互补嘛。”

“这倒没错。好,他来了,”她撇了撇脑袋,“你的知名诗人。”

“他确实是个知名诗人,南尼克。就连你也不会说自己没听过他的民谣吧。”

“我听过。”女祭司缩了缩身子,“是啊,我听过。噢,也许我对诗歌了解不多,但能如此流畅地从动人的抒情诗转到淫声秽语,的确算得上一项天赋。别介意,但我得失陪了。我恐怕没那个心情去听他的粗俗笑话。”

大笑声和鲁特琴弦的颤动声在走廊里回响,身穿淡紫色花边短上衣,歪戴帽子的丹德里恩正在图书室入口处。看到南尼克,这位吟游诗人夸张地鞠躬行礼,帽顶上的苍鹭羽毛拂到了地面。

“老妈妈,向您致以最深的敬意,”他傻乎乎地嘀咕着,“赞美伟大的梅里泰莉和她的女祭司们,美德与智慧的源泉——”

“别再胡说八道了,”南尼克哼了一声,“也别再叫我老妈妈了。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我就害怕得发抖。”

她转身离开,曳地长袍沙沙作响。丹德里恩弓起身子,夸张地模仿她走路的姿势。

“她一点儿没变,”他欢快地说,“还是开不起玩笑。她只因我跟守门的女祭司聊了会儿天就大发雷霆。那是个睫毛细长的金发美女,还梳着处女辫,一直垂到她可爱的小屁股上,不去捏一把简直是种罪恶。所以我就捏了,南尼克恰好那时候来了……呃,运气够坏的。你好啊,杰洛特。”

“你好,丹德里恩。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诗人挺直脊背,扯了扯裤子。“我去了趟维吉玛,”他说,“听说了那个吸血妖鸟的事,也听说你受了伤。我猜你会来这儿休养。看来你已经痊愈了,是吗?”

“你说得没错,但你最好跟南尼克也解释一下。坐下吧,我们聊聊。”

丹德里恩坐了下来,瞥了眼讲经台上那本书。“历史?”他笑了,“罗德里克·德·诺维布瑞?我读过他的书。历史是我在牛堡学院进修时第二喜欢的科目。”

“第一是什么?”

“地理,”诗人严肃地说,“地图集够大,在后面藏伏特加酒瓶比较容易。”

杰洛特一本正经地笑了笑,起身取下书架上那本卢宁和泰尔斯所著的《魔法奥秘与炼金术》,又拿出藏在厚重书籍后面的那只包裹着稻草的细颈大肚瓶,让它重见天日。

“啊哈。”吟游诗人的喜悦溢于言表,“我懂了,图书馆里还是存在智慧和灵感的。噢噢噢!我喜欢这味道!是李子酒,对不?没错,这才是真正的炼金术。这才是真正值得研究的贤者之石。为你的健康干杯,兄弟。噢噢噢,它简直跟传染病一样厉害!”

“你来这到底想干吗?”杰洛特从诗人手里接过细颈瓶,啜饮一口,咳嗽起来,抚摸着缠着绷带的脖子,“又准备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也就是说,你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可以结伴。你打算在这儿待很久吗?”

“不久。本地的公爵来通知过,说他不欢迎我。”

“希沃德?”丹德里恩了解从雅鲁加河到巨龙山脉的所有国王、亲王、领主,“别把他当回事。他不敢顶撞南尼克或梅里泰莉,否则老百姓们会烧了他的城堡。”

“我不想惹麻烦。而且我也在这待太久了。我要去南方,丹德里恩。很远的南方。在这儿根本找不到活干,这儿的人太开化了。他们要猎魔人干吗?我每次找活干的时候,他们都像看疯子似的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什么开化?我一星期前渡过布伊纳河,一路上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很显然,这儿有水精灵,多足巨虫,奇美拉,飞龙,所有肮脏的怪物都有。你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对。”

“噢,故事,其中一半都是凭空捏造或经过夸大的。不,丹德里恩,世界在变化。有些东西迟早会到头的。”

诗人喝下一大口酒,眯起眼睛,重重叹了口气:“你又要为猎魔人的不幸命运而哀叹了?还要来一番哲学探讨?我能理解你不恰当的措辞,因为世界的确是在变化着,就算对那个老古董罗德里克·德·诺维布瑞也一样。说来巧了,世界的无常正是你认同的这部著作里的唯一主题。哈,你摆出一副大思想家的嘴脸跟我谈这些早就不新鲜了——我得说这一点也不适合你。”

杰洛特没有回答,而是喝了口酒。

“是啊,是啊,”丹德里恩又叹了口气,“世界在变化,日升日落,伏特加也喝得快到头了。在你看来,什么东西不会到头?你老是跟我提什么结局啊终点的,大哲学家先生。”

“我可以给你举几个例,”沉默片刻后,杰洛特道,“都是这两个月来,布伊纳河的这边发生的事儿。有一天我骑马过去,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一座桥。就在那座桥底坐着个巨魔,它跟每个过路人收钱。那些拒绝付钱的人会伤着一条腿,有时是两条。所以我找到郡长,问他‘你打算为那头巨魔付我多少?’他很惊讶,‘你在说什么?’他反问我,‘如果巨魔不在了,那谁来修桥呢?他挥汗如雨来修桥,干得又快又好。相比起来,过桥费便宜多了。’于是我继续前进,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条剪尾龙。个头不太大,从头到尾也就四码长。它在飞,爪子里还抓着只绵羊。我去了村子,问他们,‘你们愿意为那只剪尾龙付我多少?’农夫们纷纷跪下来,‘不!’他们大喊着,‘那是俺们男爵小女儿最喜欢的龙。如果它背上掉下一片鳞,男爵就会烧了俺们的村子,扒了俺们的皮。’我继续前进,也越来越饥肠辘辘,不得不四处找活干。活儿肯定是有的,但那都是什么活儿?替某个男人抓个水泽仙女,替另一个男人抓个宁芙,为第三个人找个树精……他们根本是疯了——村里塞满了女孩,他们却想要类人怪物。还有个人要我杀掉一只蝎蛉,再把它的一根手骨带给他,因为那东西磨碎了放进汤里能治阳痿——”

“胡扯,”丹德里恩打断道,“我试过了,根本就没用,还让汤里全是旧袜子的味道。不过如果有人相信这个,而且愿意付——”

“我可不会去杀蝎蛉。还有其他那些无害的生物。”

“你宁愿挨饿?除非你改行。”

“改行做什么?”

“什么都成。当个祭司好了。有了你瞻前顾后的道德观、还有对人对事的了解,你应该不会干得太坏。你不信神明这件事也不是什么问题——我认识的祭司没几个信的。去当个祭司吧,别再自怨自艾了。”

“我没有自怨自艾。我只是在陈诉事实。”

丹德里恩跷着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磨损不堪的鞋底:“杰洛特,你让我想起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渔夫。他发现鱼儿都臭气冲天,海风也吹得人骨头发痛。坚定点儿吧,怨天尤人一点用都没有。如果我发现大家都不想听诗歌了,我就丢下鲁特琴,做个园丁去。我会种很多玫瑰。”

“胡扯。你根本没法放下诗歌。”

“唔,”诗人盯着鞋底,承认道,“也许吧。但我们的职业还是有些不同。对诗歌和鲁特琴声的需求永不会减少,可你们这行却一天不如一天。说到底,你们猎魔人是在缓慢但确凿无疑地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你们干得越出色,越尽职尽责,剩下的工作也就越少。毕竟你们的目标是一个没有怪物存在的世界,一个和平安宁的世界,一个不需要猎魔人的世界。悖论,不是吗?”

“说得对。”

“在独角兽尚未绝种的过去,有很多女孩保守贞洁,为的就是能捕捉它们。还记得那些吹风笛的捕鼠人吗?所有人都抢着请他们帮忙。但他们很快就被炼金术士和其他高效的毒药所取代,然后是驯化了的白鼬和黄鼠狼。那些小动物更便宜,办事更利索,而且也不会酗酒。明白我的比喻吧?”

“明白。”

“所以学习一下前人的经验吧。捕猎独角兽的处女丢了工作以后,立刻抛弃了贞洁。其中有些渴望弥补那些年的牺牲,于是因技巧和热情而声名远扬。那些捕鼠人……噢,你还是不学他们的好,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酗酒和颓废。好吧,猎魔人的时候似乎也快到了。你在读罗德里克·德·诺维布瑞的书?在我印象里,书里提到的猎魔人,还是差不多三百年前刚开始从事这一行的那些。那时农夫们习惯带着武器去收割作物,村庄也总是围着三重护墙,商队马车看起来就像正规部队在行军,少数几座镇子总有上好弹药的投石车日以继夜地守在墙头。统治这块大地的是巨龙、蝎尾狮、狮鹫、双头蛇怪、奇美拉、吸血鬼和狼人,外加奇奇摩、吸血妖鸟与飞龙兽。我们从它们手里一点一点夺过土地来,每次夺走一片山谷、一个隘口、一座森林或一片草地。如果没有猎魔人的帮助,我们根本办不到。但那些时光早已消逝,杰洛特,无可挽回地消逝了。男爵不允许你杀死剪尾龙,因为它是方圆千里最后的龙族,而且随着时代变迁,它所招来的不再是恐惧,而是怜悯和怀旧之情。桥底下那个巨魔和人们友好相处,他不再是个用来吓唬小孩的怪物了。他是件纪念品,是这儿的名胜景点——而且他还有实际用处。至于奇美拉、蝎尾狮和双头蛇怪?它们都居住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或者难以攀登的高山上——”

“所以我说的没错。万事都有个头。无论喜不喜欢,它总是会到头的。”

“我不喜欢听你口吐陈词滥调。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你这是怎么了?我都认不出你来了,杰洛特。该死,我们赶快去南方,去那片荒芜的国度吧。等砍倒一两只怪物,你的忧郁就会不翼而飞了。那儿肯定有不少怪物。据说如果那边哪个老女人活够了,就会不带武器跑进林子里去捡柴火,这样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你真该去那儿,然后定居下来。”

“也许是吧。但我不想去。”

“为什么?猎魔人在那儿很容易赚钱。”

“赚钱容易,”杰洛特抿了一口酒,“可花钱也难了。最糟糕的是,他们吃珍珠麦和粟米,啤酒的味道就像尿,女孩都不洗澡,蚊子又特别凶狠。”

丹德里恩哈哈大笑,脑袋倚着书架上那些皮革装订的书卷。

“粟米和蚊子!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头一次结伴前往世界边缘的远征,”他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古勒塔的节庆宴席上相遇,你说服我——”

“是你提出的!你必须尽快逃离古勒塔,因为你在指挥台下搞大肚子的那个女孩有四个大块头兄弟。他们在镇子里到处找你,扬言要阉了你,再把你身上涂满沥青和锯末。所以那时候你才缠着我不放。”

“错,有人能跟你结伴让你喜出望外,从前陪伴你的只有马儿。当然。我必须得消失一段时间,百花之谷似乎是最合适的目的地。毕竟它在传说中位于人类聚居地的最远处,是文明社会的边境,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线上……记得吗?”

“我记得。”

世界边缘

丹德里恩端着满满两大杯啤酒,小心翼翼地走下酒馆楼梯。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诅咒着,从一群好奇的孩子当中挤过,再避开地上的牛屎,歪歪扭扭地穿过庭院。

猎魔人跟郡长说话的当儿,不少村民已经在庭院的桌旁聚集起来。诗人放下酒杯,找了个座位。他立刻意识到,在他短暂的离席过程中,谈话没有丝毫进展。

“我是个猎魔人,阁下,”杰洛特无数次重复道,然后拭去唇边的酒沫。“我不卖东西。我不为军队招募士兵,也不知道怎么治疗鼻疽病。我是个猎魔人。”

“这是门行当,”丹德里恩又一次为他解释,“他是猎魔人,你明白吗?他能杀死吸血妖鸟和幽灵,能够消灭各种各样的害虫。他是靠这个谋生的专业人士。听懂了吗,郡长大人?”

“啊哈!”郡长原本因沉思而深锁的眉头舒缓了些许,“猎魔人!你早说多好!”

“是啊,”杰洛特附和道,“现在我问你:这儿有什么我能干的活吗?”

“呃……”郡长又思索起来,“活儿?没准那些……唔……怪物?你是不是问我,附近有没有什么怪物?”

猎魔人笑了笑,点点头,用指节揉了揉发痒的眼皮。

“还真有。”好半晌,郡长得出了结论,“往远处瞧,瞧见那些山头了没?那儿住着精灵,他们的王国在那边儿。我听说他们的宫殿是用纯金造的。哎呀,先生!真的,那儿有精灵。他们可怕得很。去了那边的人没有回来的。”

“我想也是,”杰洛特冷冷地说,“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去那儿。”

丹德里恩放肆地笑出了声。

正如杰洛特所料,郡长又沉思了许久。

“啊哈,”最后,他说,“好吧,这儿还有别的怪物。肯定是从精灵那边来的。噢,先生,他们有很多很多,数都数不清。不过里头最坏的是那些灾星,我说得对不对,好伙计们?”

那些“好伙计们”顿时活跃起来,从四面八方围到桌边。

“灾星!”其中一个人说,“哎哎,郡长老爷说得对。大天亮的时候,有个白衣小丫头走过村子,孩子们就死了!”

“还有小鬼!”瞭望塔的士兵补充道,“他们把马厩里马儿的鬃毛都缠在一起了!”

“还有蝙蝠!这儿有蝙蝠!”

“还有多足虫!身上起疹子全是它们干的!”

接下来的几分钟就在对滋扰本地的怪物们的种种恶行——甚至只是怪物的存在本身——的控诉中过去了。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听说了能让诚实的农夫像醉汉般找不到回家路的迷途鬼和误导怪;偷喝母牛奶水的飞龙兽;长着蜘蛛腿、在森林里转悠的人头;戴着红帽子的小妖和一条会趁着妇人于河边洗涤时抢走衣物的危险梭子鱼——如果等得够久,连女人也会被抓走。他们还听说老鬼婆阿南晚上骑着扫帚在天上飞,白天就让女人流产;磨坊主把橡果粉掺在面粉里;还有个家伙认定王室下派的税务官是个窃贼和无赖。

杰洛特平静地聆听着,装作饶有兴味地点点头,问了几个关于道路和附近地貌的问题,然后他站起身,对着丹德里恩点点头。

“保重,诸位,”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们再看看能做些什么。”他们沉默地骑上马,沿村舍和栅栏离开,狂吠的狗儿和喧闹的孩子们为他们送行。

“杰洛特,”丹德里恩在马镫上立起身,从探出果园围栏的那根树枝上摘下一只成熟的苹果,“一路上你都在抱怨说工作越来越难找了。从我刚才听到的看来,你大可以在这儿一口气干到冬天。你可以多赚几个子儿,我的民谣也能有些不错的素材,所以解释一下我们为啥要继续赶路吧。”

“丹德里恩,我连一个子儿也赚不到。”

“为啥?”

“因为他们说的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呃?”

“他们提到的那些生物根本不存在。”

“你开玩笑吧!”丹德里恩吐出果核,把它扔向一只杂种斑点狗,“不,不可能。我刚才看得很仔细,而且我很会看人。他们没撒谎。”

“对,”猎魔人赞同道,“他们没撒谎。他们坚信这一切。但这改变不了事实。”

诗人沉默了片刻。

“这些怪物全都……全都不存在?啊!他们列出的那些怪物肯定有几种是存在的。至少一种!承认吧。”

“好吧,我承认。确实有一种是肯定存在的。”

“哈!是什么?”

“蝙蝠。”

他们骑马经过最后一道围栏,来到轻风吹拂下翻滚起伏的金黄田野——种满了油菜花和玉米——之间的大道上。从相反方向赶来的满载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诗人把一条腿搭在鞍头上,鲁特琴放在膝上,随意地拨弄出一段思乡曲调,还不时对路边经过的那些打扮清凉的女孩们挥手,她们结实的肩头扛着草耙,发出阵阵嬉笑。

“杰洛特,”他突然说,“怪物还是存在的。也许没有以前那么多,也许不会躲在森林里的每一棵树后面,但它们是存在的。真的存在。要不你怎么解释他们编造的那些?而且他们还深信自己编造的怪物?声名远扬的猎魔人阁下,你没想过原因吗?”

“我想过,声名远扬的诗人阁下。而且我知道原因。”

“我洗耳恭听。”

“人们,”杰洛特转过头,“喜欢编造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样一来,他们自己就显得不那么古怪了。在他们酗酒、出千、偷东西、打老婆、饿死老母亲的时候,在他们用斧子杀死落入陷阱的狐狸,或者用箭射死濒临灭绝的独角兽时,他们会想起清晨潜入村舍的那个灾星,觉得它比自己更像怪物。他们会因此放宽心,更加从容地活下去。”

“我会记住的,”沉默片刻之后,丹德里恩道,“我会给这事谱曲作词的。”

“去做吧。不过别指望有太多人为你喝彩。”

他们的马速很慢,但村落的房屋仍然逐渐消失在了视野中。很快,他们翻过了那片林木丛生的小山。

“哈,”丹德里恩勒住马儿,四下打量,“瞧啊,杰洛特。这儿难道不美吗?该死,真是田园牧歌!视觉的盛宴!”

山势缓缓下降,通向一块块平坦齐整、种植着各色谷物,仿佛镶嵌地板般的农田。在田地中央,苜蓿叶般的圆形水域闪烁着光泽,四周围绕着成排的赤杨丛。雾蓝色的山脉轮廓高耸于奇形怪状的黑色森林之上,勾勒出地平线的去向。

“我们继续赶路吧,丹德里恩。”

道路带他们径直前往湖边,沿着护堤,经过那些藏匿在赤杨树丛中,塞满了聒噪的野鸭、白眉鸭、苍鹭和水鸟的池塘。在人类的聚居点——护堤修缮良好,铺满柴捆,水闸也用石头和木材加固过——附近能有如此丰富的鸟类活动,着实令人惊讶。排水口没有丝毫朽坏的迹象,正欢快地淌着水呢。

湖畔的芦苇间,独木舟和码头清晰可见,深水处更有设下的捕网和捕鱼笼。

丹德里恩突然张望四周。

“有人在跟踪我们,”他兴奋地说,“驾着马车!”

“不可思议,”猎魔人头也不回地讽刺道,“还驾着马车?我还以为本地人都骑蝙蝠呢。”

“知道吗?”吟游诗人咆哮道,“我们离世界边缘越近,你也就变得越机智。我真是等不及想看你变成冷笑话大师了!”

他们的速度不快,所以那辆由两匹花斑马拉着,没载货物的马车很快追上了他们。

“吁——!”驾车人在他们身后勒停了马儿。他身上只披着一块羊皮,头发长得盖住了额头,“赞美诸神,尊贵的老爷们!”

“我们,”熟悉本地风俗的丹德里恩回应道,“也献上同样的赞美。”

“谁知道呢。”猎魔人喃喃道。

“我叫奈特里,”驾车人大声说,“我看着你们在上波萨达跟郡长说话来着。我晓得你是个猎魔人。”

杰洛特松开缰绳,任由那匹母马朝路边的荨麻丛喘气。

“我听到,”奈特里续道,“郡长闲扯了好些故事。我瞧见了您的脸色,一点儿不奇怪,我也好久没听过这么些胡言乱语了。”

丹德里恩大笑起来。

杰洛特认真地看着那农夫,一言不发。

奈特里清了清喉咙,“您愿意接一份正经活儿吗,老爷?”他问,“我会酬谢您的。”

“什么活儿?”

奈特里目光坚定:“在路上谈生意可不好。俺们去下波萨达、去我家里吧。然后再谈。反正您本来也得去那儿。”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儿?”

“因为这儿没别的路,而且朝着那边的是您的马鼻子,不是马屁股。”

丹德里恩又大笑:“你怎么说,杰洛特?”

“没什么好说的,”猎魔人道,“在路上谈话可不好。我们走吧,尊敬的奈特里先生。”

“把你们的马儿拴在车上,坐到车里来,”农夫提议,“这样舒服多了。干吗非要在马鞍子上折磨屁股呢?”

“说得对。”

他们爬进马车。猎魔人舒舒服服地躺在稻草上,伸了个懒腰。丹德里恩显然是害怕弄脏那件上好的绿色短上衣,便坐在木板上。奈特里朝马儿们唿哨一声,马车便沿着牢固的护堤“哐啷啷”前进起来。

他们从桥上越过一条睡莲和浮萍丛生的运河,又经过一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牧场。目力所及之处,耕地向四面八方绵延开去。

“难以置信,这儿居然是世界和文明的尽头,”丹德里恩道,“看啊,杰洛特。金灿灿的麦子,高得能把一人一马遮得严严实实。还有这些油菜花,瞧瞧,个头多大啊。”

“你还对农业有所了解?”

“我们诗人必须了解所有事物,”丹德里恩骄傲地说,“要不就没法创作了。学习是必要的,我亲爱的好伙计,绝对必要。世界的命运取决于农业,所以农业知识很重要。农业能提供我们吃穿,帮我们御寒,提供娱乐所用的种种材料,还支撑起了艺术。”

“你在农业对娱乐和艺术的作用方面说得夸张了点儿吧。”

“那就说酒吧,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懂了。”

“你懂得还不够。多学学。看到那些紫色的花儿了吗?那是羽扇豆。”

“那是巢菜,”奈特里插嘴,“你没见过羽扇豆吧?不过你说对了一件事儿,老爷,这儿的东西都特别茂盛,还特别结实。所以这儿才叫做‘百花之谷’。俺们的祖辈把精灵从这块土地上赶走以后,就在这儿住下了。”

“百花之谷,‘多尔·布雷坦纳’,”丹德里恩用胳膊肘碰了碰躺在稻草上的猎魔人,“注意到了吗?精灵们是走了,可他们的名字还留着。真是缺乏想象力。亲爱的东道主,你们是怎么跟这儿的精灵相处的?毕竟他们就在路那边的山里头。”

“我们不相处。各管各的。”

“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诗人说,“对不对,杰洛特?”

猎魔人没有回答。

“感谢您的盛情款待,”杰洛特把骨勺舔干净,丢进空碗里,“万分感谢。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现在就来谈那份活儿吧。”

“噢,好,”奈特里应道,“祖恩,你怎么讲?”

下波萨达的长老祖恩是个神情阴郁的大个子,他朝迅速收拾好桌上的碗碟、然后离开屋子的女孩们点点头,又朝明显面露惋惜之色的丹德里恩颔首——后者自宴席开始就对她们眉来眼去,还用粗俗的笑话逗她们发笑。

“我洗耳恭听。”杰洛特说着,望向传来斧劈和拉锯声的窗口。院子里有人在做木工活儿,浓郁的树脂气息渗进屋里。“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们的忙。”

奈特里看向祖恩。

村长老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噢,是这么回事,”他说,“附近有块地——”

杰洛特在桌子底下踢了丹德里恩一脚——后者正想出言嘲讽。“有块地,”祖恩续道,“奈特里,我没说错吧?那块地休耕很久了,最近才重新犁过,又种上了大麻、蛇麻和亚麻。我跟你说啊,那块地可好了。一路绵延到森林边——”

“然后呢?”诗人忍不住了,“那块地怎么了?”

“噢,”祖恩抬起头,挠挠耳后,“呃,那儿有个磨鬼儿。”

“啥?”丹德里恩嗤之以鼻,“有个什么?”

“我说了,是个磨鬼儿。”

“啥磨鬼儿?”

“还能是啥?磨鬼儿就是磨鬼儿。”

“魔鬼根本不存在!”

“别插嘴,丹德里恩,”杰洛特平静地说,“继续说吧,尊敬的祖恩先生。”

“我说了,是个磨鬼儿。”

“我听到了,”只要愿意,杰洛特可以非常有耐心,“告诉我,他长什么样,他从哪里来,又给你们惹了什么麻烦?慢慢来,一句一句说,劳烦您了。”

“噢,对,”祖恩举起他粗糙的手,一根根地弯过指头,艰难地计数,“一句一句说。你真是个明白人。呃,是这样的。他的模样儿,先生,就像个磨鬼儿,完完全全是个磨鬼儿。他从哪儿来?呃,是凭空冒出来的。砰、嘭、哐当一下子,然后磨鬼儿就来了。说到惹麻烦,他还真是惹了好些麻烦。但也帮过俺们几次。”

“帮你们?”丹德里恩咯咯笑着,努力想把酒里的一只苍蝇挑出来。“魔鬼会帮助人?”

“别插嘴,丹德里恩。继续说,祖恩。他是怎么帮助你的?这个——”

“磨鬼儿,”长老加重口气,“噢,他是这么帮大伙儿忙的:他施肥,翻土,驱赶鼹鼠,赶跑飞鸟,照看芜菁和甜菜。啊,他还会吃掉卷心菜里的毛虫。当然啦,他把卷心菜也一道吃掉了。他就这么狼吞虎咽的,像个磨鬼儿。”

丹德里恩又笑出了声,然后拣起那只啤酒里的苍蝇,丢向壁炉边的猫。猫儿睁开一只眼睛,责备地看着诗人。

“尽管如此,”猎魔人平静地说,“你们还是准备雇我去解决他,我说得对吗?也就是说,你们不希望他在附近出没?”

“有谁乐意呢?”祖恩阴郁地看着他,“瞧着自个儿祖传的地里有个磨鬼儿?这儿是国王陛下自古赐给俺们的土地,跟磨鬼儿没有半点儿关系。俺们才不稀罕他帮忙。俺们自个儿有手,对不对?还有,先生,他不光是个磨鬼儿,还是头恶毒的野兽,而且他的脑袋里简直——请原谅——塞满了狗屎。鬼才知道他在想啥。有一回他弄脏了井水,还追赶一个姑娘,威胁要强暴她,把她吓得不轻。他手脚不干净,先生,他偷俺们的家当和粮食。他经常打坏东西,惹是生非,破坏河堤,还像麝鼠或水獭似的掘沟开渠——有个池塘里的水全漏光了,里面的鲤鱼也死光了。他还在干草堆里抽烟,这狗娘养的混蛋,结果一整垛干草全烧光——”

“我明白了,”杰洛特打断道,“这么说他确实让你们很烦心。”

“不不,”祖恩摇摇头,“他没让我们烦心,顶多只算是淘气了点儿。”

丹德里恩转身朝着窗子,努力不笑得太大声。

猎魔人保持沉默。

“呃,关于这事儿,”直到刚才都默不作声的奈特里开了口,“你是个猎魔人,对不?那就对那个磨鬼儿做点儿什么。我知道你去上波萨达是找活儿干的。现在你有活儿了。我们会给你应得的钱。不过记住喽:我们不想让你杀掉那个磨鬼儿。这绝对不成。”

猎魔人抬起头,坏坏地笑了。“有意思,”他说,“真少见。”

“什么?”祖恩皱起眉头。

“少见的条件。为什么要对他仁慈?”

“不能杀他,”祖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这座山谷——”

“别杀他,就这么回事儿,”奈特里插嘴,“抓住他就成,先生,要不就把他赶到七座山那边。到时候俺们不会少给你钱的。”

猎魔人微笑着,一言不发。

“你接受吗?”祖恩问。

“首先,我想瞧瞧你们的这个魔鬼。”

两个村夫面面相觑。

“你有这个权利,”奈特里说着,站起身,“去吧。晚上磨鬼儿在村子里四下游荡,不过白天他会躲在大麻地里。要不就是在沼泽地那边的老柳林里。你可以去那儿瞧瞧他。我们不着急。要是想休息,多久都成。来的就是客,这儿好吃好住,舒服得让你们都不想走。回头见。”

“杰洛特,”丹德里恩跳起身,看着走进院子里的那两个村夫,“我完全糊涂了。我们刚刚才讨论过虚构的怪物,过了没一天,你突然就答应收钱去狩猎魔鬼了。每个人——当然除了无知的乡下人——都知道,魔鬼是编造出来的,只在神话故事里存在。你这突然冒出来的干劲是怎么回事?以我对你不多的了解,你应该不是为了让我们有吃有喝有住处才自贬身份去欺骗他们的,对不对?”

“当然,”杰洛特做了个鬼脸,“看起来你对我了解得不少啊,歌手先生。”

“这样的话,我就不明白了。”

“你想明白什么?”

“根本没有魔鬼存在!”诗人的吼声把猫儿彻底吵醒了,“没有这种东西!见鬼,魔鬼根本不存在!”

“的确,”杰洛特笑了,“可是,丹德里恩,我向来抵抗不住这种诱惑——亲眼看到幻想生物的诱惑。”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猎魔人的目光扫过前方那片辽阔而纷乱的大麻丛,“这魔鬼不蠢。”

“你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丹德里恩很好奇,“就因为他躲在这片没法通行的大麻丛里?任何一只老野兔都有这脑子。”

“因为大麻的特性。一片这种个头的大麻田会释放出强烈的灵气,阻碍魔法的效力。大多数咒语在这儿都会失效。那儿,瞧见那些长秆儿的作物了吗?那些是蛇麻草——它们的花粉有同样的效果。这不是什么巧合。那个恶棍能感觉到灵气,也知道他待在这儿是安全的。”

丹德里恩咳嗽一声,提了提裤子。“我很好奇,”他挠挠帽子底下的额头,“杰洛特,你打算怎么做?我从没见识过你工作。我想你应该知道些抓魔鬼的法子——我在回忆民谣的内容呢。有一首是关于魔鬼和女人的。有点儿粗俗,不过很有趣。你看,那女人——”

“饶了我吧,丹德里恩。”

“如你所愿。我只想帮忙而已。你不应该轻视古老的歌谣,歌中有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智慧。有首民谣是讲一个名叫慢吞吞的农场工人,他——”

“别唠叨了。我们得把吃住钱挣出来。”

“你想做什么?”

“在大麻地里找找看。”

“很传统,”吟游诗人哼了一声,“但不够优雅。”

“那换了你会怎么做?”

“开动脑子,”丹德里恩吸了吸鼻子,“用巧劲儿。比方说找头猎犬。我会把魔鬼赶出田里,然后骑马在开阔地追赶,再用套索捆住他。你觉得如何?”

“有意思。如果有你帮忙,没准能成,谁知道呢——反正这事至少需要两个人。可我们不是去狩猎的。我想弄清楚这东西,这个魔鬼到底是什么。所以我才想到大麻地里去看看。”

“嘿!”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你没带剑!”

“带剑干吗?我也听过些关于魔鬼的民谣。无论那个女人还是那个叫慢吞吞的农场工人都没用剑。”

“唔……”丹德里恩四下看了看,“我们要挤到这块地的中间去?”

“你不用去。你可以回村子里等我。”

“哦,这可不行,”诗人抗议,“要我错过这样的机会?我也想见识见识魔鬼,瞧瞧他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我只是问,如果有路的话,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挤进田里去?”

“说得对,”杰洛特抬手搭起凉棚,“确实有路。我们走那边吧。”

“如果那是魔鬼走的路呢?”

“那就更好了。我们用不着走太远了。”

“知道吗,杰洛特,”诗人含糊不清地说。他跟随猎魔人走在大麻地里那条崎岖的小路上,“我一直以为魔鬼只是个隐喻,是为了骂人才编出来的:‘见你的鬼去’,‘鬼才知道’什么的。低地人常说:‘魔鬼给我们带来了客人’,矮人做错事的时候会‘鬼哭狼嚎’,还把杂种家畜叫做‘鬼便便’。古语里有句谚语,说‘鬼臭屁’,意思是——”

“我知道。”

丹德里恩不说话了,他取下那顶饰有苍鹭羽毛的帽子,扇了几下风,又擦了擦自己汗水淋漓的额头。充斥田间的花草气息令空气显得更加闷热潮湿。前方出现了弯道,就在弯道旁,道路在一小片踩出的空地那儿到达了尽头。

“丹德里恩,你看。”

在空地正中央,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石头上放着几只陶碗。一根几乎燃尽的牛脂蜡烛竖在陶碗之间。杰洛特在烛泪间那些无法辨认的果核和种子中看到了几粒玉米和蚕豆。

“不出所料,”他喃喃道,“他们一直在供奉他。”

“看来是这么回事,”诗人指着蜡烛,“他们为魔鬼点了根牛脂蜡烛。我明白了,他们还喂他吃种子,跟喂麻雀似的。这鬼地方真是脏透了。所有东西都沾着蜂蜜和白桦焦油。究竟——”

诗人接下来的话被一阵响亮而不祥的羊叫声压了下去。大麻地里有东西在沙沙作响,伴随着重重的脚步声,接着杰洛特所见过的最古怪的生物钻出了那片大麻丛。

那生物几乎有大麻植株的一半那么高,双眼凸出,长着一对山羊角和一副胡须。它的嘴巴,那道不断蠕动的裂口,同样让人想起咀嚼草料的山羊。它的下半身覆满密集的深红色长毛,一直蔓延到它分岔的蹄子那儿。这头魔鬼有根长尾巴,尾巴末端那刷子似的毛穗正晃动不止。

“尤克!尤克!”怪物跺着蹄子,吼道,“你们想干吗?走!不走我就撞你们。尤克!尤克!”

“没人教训过你吗,小羊儿?”丹德里恩又管不住嘴了。

“尤克!尤克!咩——”羊角怪物咩咩叫了起来,不知是出于肯定还是否认,抑或只是想叫几声而已。

“闭嘴,丹德里恩,”猎魔人吼道,“一个字也别说了。”

“咩咿咿咿咿咿!”那生物狂乱地叫着,张开大嘴,露出满口马齿般的黄牙。“尤克!尤克!咩呜咿咿咿——呜咩呜呜呜咩咿咿咿咿!”

“当然,”丹德里恩点点头,“你回家的时候可以带上手摇风琴和铃铛——”

“该死的,闭嘴,”杰洛特嘶声道,“把你愚蠢的笑话留给自己去——”

“笑话!”羊角怪大吼着跳了起来,“笑话?有新的小丑来吗?带来了铁球,对不对?我会给你们铁球的,你们这帮无赖。尤克!尤克!尤克!你们想要笑话,是不是?给你们笑话!给你们铁球!”

那怪物一跃而起,手一挥,只见丹德里恩大喊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额头。怪物咩咩叫着,再次瞄准。有东西从杰洛特耳边掠过。

“给你们铁球!咩咿咿咿!”

一枚直径一寸的铁球重重地撞上猎魔人的肩头,另一枚则命中了丹德里恩的膝盖。诗人臭骂了一句,连滚带爬地跑了,杰洛特紧跟在后,铁球在他头顶呼啸而过。

“尤克!尤克!”羊角怪物尖叫着,上蹿下跳。“我会给你们铁球!下贱的小丑!”又一颗铁球破空。丹德里恩捂住后脑勺,吐出更恶毒的脏话。杰洛特跳进一旁的大麻丛中,却没能避开打中他肩膀的铁球。那羊角怪物的准头很好,而且似乎拥有取之不尽的铁球。猎魔人艰难地挤过大麻丛,听见那羊角怪物发出又一声胜利的叫声,紧接着是铁球的响声、咒骂声和丹德里恩落荒而逃的急促脚步声。

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好吧,好吧,杰洛特,”丹德里恩将一只在水桶里浸过的马蹄铁贴在额头上,“我实在没料到。一个长着羊角和山羊胡、像头蓬毛公羊似的疯子,还跟个暴发户似的拒人千里。我的脑袋挨了一下。瞧瞧这肿包!”

“这已经是你第六次给我看了。不比第一次更有趣。”

“真好笑。我还以为我跟着你就不会有事呢!”

“我没叫你跟着我进去,而且我叫你闭上脏嘴。你不听话,所以才受这个罪。拜托安静点儿,他们来了。”

奈特里和祖恩走进房间。他们身后一瘸一拐地跟着个灰发老女人,她腰弯得像块椒盐卷饼。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金发少女搀扶着她。

“尊敬的祖恩先生,尊敬的奈特里先生,”猎魔人开门见山地说,“在我动身以前,我问过你们是否对那魔鬼做过什么。你们告诉我什么都没做。我现在有理由质疑这一点。我期待你们的解释。”

几个村民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祖恩把拳头放到嘴边,咳嗽一声,踏前一步:“您说得对,先生。请原谅。我们撒谎了——现在正后悔着哪。我们本想骗过那磨鬼儿,把他赶走——”

“用什么法子?”

“在这个山谷里头,”祖恩慢吞吞地说,“过去有好些怪物。天上有龙,地下有多足怪虫,半人怪物,幽灵,大得要命的蜘蛛和各种各样的毒蛇。我们一直从我们那本大部头儿书里寻找对付这些害虫的法子。”

“什么大部头儿书?”

“把书给他看,老婆娘。我说书。大部头儿书!想急死我吗!简直跟个门把儿一样迟钝!丽尔,跟这老婆娘说,把书拿出来!”

女孩从老女人鸡爪似的手指里扯出那本书,递给猎魔人。

“就是这本大部头儿书,”祖恩续道,“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俺们氏族的东西了,上面写着对付每一种怪物、魔法和奇迹的法子,不管过去的还是未来的。”

杰洛特翻动着那些厚重油腻、蒙着厚厚尘灰的书页。女孩仍旧站在他身前,双手拧着围裙。她比他原先想的要年长些——她和村里那些健壮女孩截然不同的曲线欺骗了他。

他把书放在桌上,翻过沉重的木头封面。“看看这个,丹德里恩。”

“原初符文,”诗人仍旧用马蹄铁紧贴额头,目光越过杰洛特的肩头辨认道,“这本书里的文字比现代语言要古老。不过还是基于精灵符文和矮人的象形文字创造的。句子的架构方式很有趣,那时的人确实是这么说话的。蚀刻画和字母花饰都很有意思。看到这种东西的机会可不常有,杰洛特,要我说的话,它应该放在神殿的图书馆里,而不是在世界边缘的村庄。看在全体神明的份上,亲爱的农夫们,你们究竟是从哪儿弄来它的?你们该不会告诉我你们会读它吧?你们认识原初符文吗?你们认识符文吗?”

“什——么?”

金发女孩儿凑到那老女人身边,对她耳语了几句。

“识字儿?”老女人笑了笑,露出满口空荡荡的牙床,“我?不,甜心。这门手艺我从没学会过。”

“解释一下,”杰洛特转身看着祖恩和奈特里,冷冰冰地说,“既然你们不认识符文,又是怎么运用这本书的?”

“只有最老最老的女人才知道书上写的是啥,”祖恩沮丧地说,“等她快入土的时候,会把知道的东西教给几个年轻人。听好了,两位,俺们的老女人已经到时候了。所以俺们的老女人才选了丽尔做学生。不过眼下这老女人知道的还是最多的。”

“老巫婆和小巫婆。”丹德里恩喃喃道。

“老女人能记下整本书的内容?”杰洛特难以置信地问,“是这样吗,老妈妈?”

“整本可不成,不成,”老女人听过丽尔的转述,然后答道,“只有图画旁边儿的那些。”

“啊,”杰洛特随意地翻开书。那张破破烂烂的书页上,画着一头长着七弦琴状长角的斑点猪。“这样的话——这儿写的是什么?”

老女人咂吧了一下嘴,仔细瞧了眼那幅蚀刻画,然后闭上眼睛。

“长角原牛,或称金牛,”她复述道,“被无知者误称为野牛。其拥有长角,常用来冲撞——”

“够了。非常好。”猎魔人又翻了几页,“这儿呢?”

“云妖精和风妖精种类繁多。有些降雨,有些刮风,有些打雷。若想得其庇佑,需取铁匕一柄,全新,鼠粪半盎司,苍鹭脂肪——”

“好,很好。唔……那这儿呢?写的是什么?”

蚀刻画上是个披头散发的巨人,有硕大的眼睛和比眼睛更大的牙齿,骑了一匹马。这怪物的右手握着一把货真价实的剑,左手里则是一袋钱币。

“狩魔者,”女人咕哝着,“又称猎魔人。召唤他乃最为危险之事,尽管有时为情势所迫,如需要孤身面对怪物与害兽时,惟有狩魔者方可达成。但得小心,切——”

“够了,”杰洛特嘟囔道,“够了,老妈妈。多谢你。”

“不,不,”丹德里恩坏笑着抗议起来,“后面怎么说?多有趣的书啊!继续说,老妈妈,继续说。”

“呃……但得小心,切勿碰触狩魔者,因此行为将招来兽疥癣之疾。少女更应避而不见,因狩魔者之色欲无人可及——”

“太对了,完全正确。”诗人大笑起来。在杰洛特看来,虽然难以察觉,但丽尔也笑了。

“狩魔者虽贪婪放荡,”老女人半闭着眼睛,继续咕哝道,“但汝等勿须多加偿付:水鬼,银币一枚或一枚半;猫人,银币两枚;鸟怪,银币——”

“这些可都是过去的价码了,”猎魔人嘀咕道,“多谢你,老妈妈。现在请告诉我们,书上哪儿提到了磨鬼儿,又是怎么写的。如果你这回能说得详细点儿,我会很感激的,因为俺很想知道你们过去是用怎么个法子对付他的。”

“小心点,杰洛特,”丹德里恩笑着说,“你都用上他们的乡下口音了。这东西是会传染的。”

老女人艰难地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翻过几页。猎魔人和诗人弯下腰细看,只见那蚀刻画确确实实地把那丢铁球的怪物画了出来:长角、蓬毛、有尾,还有那恶毒的笑。

“魔鬼,”女人复述道,“又称‘柳居者’或‘森林神’。对家畜和家禽而言,他可谓恼人的祸害。若想将其逐出村落,汝等需——”

“噢,噢。”丹德里恩喃喃道。

“汝等需携果仁一捧,”女人的手指在羊皮纸上游走,一面续道,“铁球一捧。蜂蜜一罐,焦油一罐,灰皂一桶,软酪一桶。于夜晚之时,前往魔鬼之所在,服食坚果。尔后,贪吃成性之魔鬼必会询问此物是否美味。随即将铁球给予——”

“该死的,”丹德里恩咕哝道,“生疮的——”

“安静,”杰洛特道,“好了,老妈妈,继续说。”

“待咬碎尖牙之后,魔鬼视汝等大啖蜂蜜,必急不可耐。他必渴求蜂蜜之滋味。予其焦油,继而服食软酪。少顷,魔鬼必将怨声载道,但汝应充耳不闻。待魔鬼欲食软酪时,予其肥皂。魔鬼定将忍耐不住——”

“你们到了肥皂这一步?”杰洛特面无表情地看着祖恩和奈特里,插嘴道。

“差远啦,”奈特里呻吟道,“俺们就到了铁球那儿。可他刚咬了口铁球——”

“谁叫你们给他这么多的?”丹德里恩的怒气爆发了,“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携铁球一捧。你们却给了他满满一大袋子!给了他整整两年的弹药,你们这群蠢瓜儿!”

“当心,”猎魔人笑道,“你也开始带口音了。这东西会传染。”

“多谢。”

杰洛特突然抬起头,看着女人身边那个少女的眼睛。丽尔没有移开目光。那对眸子是苍蓝色的。“你们为什么给那个魔鬼送谷子?”猎魔人质问道,“这倒是挺明显的,他是草食动物。”

丽尔没有答话。

“我问你话呢,小姑娘。别害怕,跟我说话不会得兽疥癣的。”

“别问她问题,先生,”奈特里的口气里明显带着不安,“丽尔……她……有点怪。她不会回答你的,别逼她。”

杰洛特继续盯着丽尔的眼睛,她毫不退缩。他只觉背脊传过一股凉意。

“你们为什么不用棍子和干草叉对付那恶魔?”他抬高声音,“为什么不用陷阱对付他?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他的羊脑袋早就插在木杆上,用来吓乌鸦了。你们警告我别杀他。为什么?丽尔,是你禁止他们这么干的,对吗?”

祖恩站起身,脑袋差点撞到房梁。

“走吧,丫头,”他咆哮道,“带上老女人,走。”

“她是谁,尊敬的祖恩先生?”等到房门在丽尔和老女人身后关闭,猎魔人追问道,“那个女孩是谁?为什么她比那本该死的书更让你们敬重?”

“这不关你的事儿。”祖恩看着他,眼神一点也不友好,“要残害或烧死女巫,回你自个儿那边去。这儿从前没有女巫,将来也不会有。”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猎魔人冷冷地说。

“因为我不想明白!”祖恩咆哮道。

“我注意到了,”杰洛特从齿缝里吐出这句话,语气波澜不惊,“但请别客气到猜度我的想法,尊敬的祖恩先生。我们之间还没达成协议。我还没接受你的委托。别以为找个猎魔人来,给他一两个银币,他就能做成你们做不到的事儿,或者你们不想做的和别人不准你们做的事儿。不,尊敬的祖恩先生。你们还没雇到一个猎魔人,而且我也不觉得你们能雇到。以你这种拒绝沟通的态度,想也别想。”

祖恩一言不发,目光阴沉地打量着杰洛特。

奈特里清了清喉咙,在凳子上扭扭身子,那双破便鞋在脏兮兮的地板上蹭了蹭,然后突然直起身。

“猎魔人先生,”他说,“别发火儿。我们会说清楚的。祖恩?”

村子的长老点点头,坐了下来。

“过来的那会儿,”奈特里开口道,“你们应该瞧见这儿的庄稼长得多好了吧?没几个地方的庄稼能跟俺们这儿相比——如果真有那种地方的话。树苗和种子对俺们很重要,有了它们,俺们就能缴清税款,还能拿来卖钱和换东西——”

“这些跟魔鬼有什么关系?”

“那磨鬼儿习惯四处惹事和恶作剧以后,就开始使劲儿偷粮食。一开始,我们把一点粮食放到大麻地里的那块石头上,以为他吃饱了以后就不会惹麻烦了。白费工夫。他偷得更厉害了。等我们把粮食藏进店铺和库房,再锁得严严实实以后,他就发了狂,他叫啊,吼啊,‘尤克!尤克!’地叫,等他叫着‘尤克!尤克!’的时候,还是逃命比较好。他还威胁要——”

“——干。”丹德里恩露骨地笑着说。

“那个也有,”奈特里赞同,“噢,他还提到要放火。这说来话就长了,他偷不着东西,就要俺们缴税。他要俺们成袋成袋地带给他谷子和别的东西。我们很生气,就打算教训一下这头蓬毛畜牲。可——”村夫清清嗓子,低下了头。

“用不着拐弯抹角儿的,”祖恩突然道,“我们误会猎魔人了。全告诉他吧,奈特里。”

“老女人不让我们揍磨鬼儿,”奈特里飞快地说,“可我们知道那是丽尔的意思,因为老女人……老女人说的话都是丽尔教她的。我们……你已经知道了,先生。我们听她的话。”

“我注意到了,”杰洛特的嘴角扬起,“那老女人除了动动下巴,嘟囔几句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之外什么也不会。而且你们都张嘴盯着那女孩,好像她是一座女神雕像。你们不敢跟她对视,却努力猜测她的意愿。她的意愿对你们就是命令。那么,这个丽尔究竟是谁?”

“您自个儿已经猜着了,先生。她是个女先知。是个贤者。但请别跟任何人说。我们求您。如果消息传到税务官那儿,或者不巧让总督给知道了——”

“别担心,”杰洛特认真地说,“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会出卖你们的。”乡村里常见的这种怪女人和少女——无论叫她们女先知还是贤者——从来不受那些向农夫征税的贵族们的喜爱。农夫们总是把所有事情都拿去请教女先知,而且深信不疑。根据她们的建议做出的决定往往与领主及大诸侯的政策背道而驰。杰洛特听过不少有悖常理的指令:杀死整个牧群的动物,停止播种或者收获,甚至是举村迁移。地方领主们因此反对这种迷信行为,而且手段通常很粗暴,农夫们也很快学会不让智者公开露面。但他们没有停止听取她们的意见。因为根据经验,智者的话在长远看来总是正确的。

“丽尔不让俺们杀磨鬼儿,”奈特里续道,“她叫俺们照书上说的做。你也知道,这不管用。税务官已经对俺们不满意了,要是俺们上缴的谷子比平常少,他非得气炸了不可。俺们还没跟他讲过那磨鬼儿的事儿,因为税务官一向不讲情面,又不懂啥笑话。这时候你们碰巧路过。俺们就问丽尔能不能……雇你——”

“然后?”

“她通过那女人说,她得先瞧瞧你。”

“她见过我了。”

“对。然后她答应了。俺们知道丽尔啥时候答应,啥时候不答应。”

“她一句话也没跟我说过。”

“她从不跟人说话,谁也不说——除了那老女人。但如果不答应,她就连房间都不会进。”

“唔……”杰洛特思索起来,“真有趣。这位女先知不光不作预言,就连话也不说一句。她是从哪儿来的?”

“俺们不知道,猎魔人先生,”祖恩低声道,“不过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老女人的事儿。早先那个老女人也找了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而且也没人知道她从哪儿来。那个小丫头就成了我们现在的老女人。换了我爷爷肯定会说,她是老女人的转世。就像天上的新月。您别笑话——”

“不会的,”杰洛特摇摇头,“我见过太多这种事了。我也不打算插手你们村里的事务,尊敬的祖恩先生。我的问题只是为了确证丽尔和那魔鬼之间的关系。你们自己也许已经意识到了这种关系的存在。所以要是你们想和女先知搞好关系的话,要解决这件事就只有一个法子了:你们得努力喜欢上那个魔鬼。”

“您得知道,先生,”奈特里说,“已经不光是魔鬼的问题了。丽尔不让我们伤害任何东西。任何生物。”

“当然,”丹德里恩插话道,“乡村女先知就像德鲁伊那样是在树上长大的。德鲁伊宁愿让牛虻喝自己的血来填饱肚子。”

“说到点子上啦,”奈特里露出微笑,“真是说到点子上啦。俺们的问题就跟这一样。瞧瞧窗外,田地漂亮得跟画儿似的,但其实有野猪在刨俺们的菜地儿。俺们找到了个法子,丽尔不知道的法子。眼不见,心不烦。明白没?”

“我明白了,”杰洛特低声道,“但无论有没有丽尔在,你们的魔鬼都是个森林神。一种极其稀有又聪明过人的生物。我不会杀死他的,我的守则不允许。”

“要是他很聪明,”祖恩道,“就跟他谈谈吧。”

“就这样,”奈特里附和道,“如果这磨鬼儿有脑子,就表示它偷谷子不是没有原因的。所以猎魔人先生,请查清楚他想要什么。毕竟他不吃谷子——至少吃得不多。所以他要谷子干吗?刁难我们?他想干吗?查查原因,再用猎魔人的法子赶走他。你愿意吗?”

“我会试试看,”杰洛特下了决心,“可……”

“可什么?”

“朋友们,你们的书已经过时了。你们清楚我在说什么吧?”

“噢,当然,”祖恩咕哝道,“不清楚。”

“那就听我说。尊敬的祖恩先生,尊敬的奈特里先生,如果你们觉得我的帮助只会花去你们一两个银币,那你们就错得厉害了。”

“嘿!”

大麻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是愤怒的“尤克!尤克!”,紧接着是作物折断的声音。

“嘿!”猎魔人谨慎地隐匿着身形,重复道,“现身吧,柳居者。”

“你才是柳居者!”

“那叫你什么?魔鬼?”

“你才是魔鬼!”森林神探出脑袋,龇牙咧嘴,“你想干吗?”

“谈谈。”

“你是来拿我寻开心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是那些农夫雇你来赶走我的,嗯?”

“对,”杰洛特面不改色地承认,“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谈这个。我们能不能达成某种共识?”

“我遭了这么大罪,”森林神咩咩叫着,“你还想轻描淡写地解决?一点儿力气也不花?做梦吧你!伙计,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竞争。强者为王。如果你想说服我,就证明你是最强的。用不着什么共识,我们可以来一场竞赛。赢家开条件。我提议来一场赛跑吧,从这儿到湖堤的那棵老柳树边上。”

“我不知道湖堤在哪儿,也不认识那棵老柳树。”

“要是你知道我就不提议赛跑了。我喜欢竞赛,可我不喜欢输。”

“看出来了。不,我们不赛跑。今天太热了。”

“真可惜。要不我们换个法子?”森林神露出满口黄牙,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你知道那个叫做‘谁嗓门最大’的游戏吧?我先喊。闭上眼睛。”

“我有另一个提议。”

“我听着哪。”

“我们不赛跑也不比嗓门,你就这么离开。自愿离开,不用外力强迫。”

“你这提议简直就是‘鬼臭屁’。”魔鬼展示了自己的古语知识。“我不会走的。我喜欢这儿。”

“可你完全是这儿的祸害。你胡闹得太过了。”

“你懂个鬼便便。”这森林神显然还懂矮人语,“你那提议也跟鬼便便差不多。除非你在比赛里胜过我,否则我哪儿也不去。要我给你个机会吗?要是你不喜欢运动,咱们就比猜谜。我马上给你出个谜,要是你猜出来,就算你赢,我走。如果你猜不出,我留下,你走。绞尽脑汁吧,因为这谜可不简单。”还没等杰洛特抗议,那森林神就咩咩叫着,跺着蹄子,用尾巴抽打地面,念诵起来:


叶儿粉又小,身子鼓囊囊,

粘土里生长,溪水在近旁,

小芽儿长长,花苞儿忧伤,

假使见着猫,千万要藏好,

给它瞧见了,整个全吃掉。


“好了,它是什么?猜吧。”

“我猜不出,”猎魔人想也不想地说,“大概是香豌豆?”

“错了。你输了。”

“那正确答案是什么?花苞忧伤……那是什么?”

“卷心菜。”

“听着!”杰洛特吼道,“你快把我惹火了。”

“我警告过你的,”森林神咯咯笑着,“这谜语可不简单。很棘手。现在我赢了,我留下。你走。我希望你,先生,能平静地离开。”

“稍等一下。”猎魔人悄悄把手伸进口袋,“我的谜语呢?我总有机会为自己雪耻吧?”

“没有!”魔鬼抗议道,“那我没准也会猜不出的。你把我当傻子了吗?”

“不,”杰洛特摇摇头,“我把你当成了一个怀恨在心的傲慢蠢货。我们刚刚开始了一场全新的竞赛,可你还不知道。”

“哈!是吗!什么竞赛?”

“竞赛的名字叫做,”猎魔人缓缓地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用不着闭上眼睛。”

杰洛特矮着身子,快如闪电地挥了挥手:一寸大小的铁球撕破空气,正中森林神的两角之间。那生物如遭雷击般仰天倒地。杰洛特借着草秆的掩护靠近,抓紧了它一只毛茸茸的腿。森林神咩咩叫着,挣扎起来。猎魔人用手臂护住脑袋,但收效甚微。那森林神尽管使不上劲儿,但甩起蹄子来还是像一头愤怒的骡子那么狠。猎魔人想要抓住它的蹄子,却未能成功。森林神甩打着,双手擂着地面,再次踢中了杰洛特的额头。猎魔人咒骂一声,只觉那森林神的腿滑出了手掌。两者倒向相反的方向,撞断了草秆,又被丛生的大麻缠了满身。

森林神首先跃起,低下长角的脑袋,猛冲而来。杰洛特却已起身,没费什么力气就躲开了攻击,还抓住了那生物的长角,用力一扯,将它甩倒在地。他以双膝紧按着它。森林神咩咩叫着,冲猎魔人的眼睛吐口水,活像一头唾液分泌过度的骆驼。猎魔人本能地退后一步,但没放开“魔鬼”的双角。急于挣脱的森林神两蹄同时蹬出——说来也怪——齐齐命中了目标。杰洛特臭骂一声,仍旧不肯松手。他拉起那森林神,把它按在吱嘎作响的草秆上,用尽全力踢向它毛茸茸的膝盖,然后弯下腰,朝他的耳朵上吐了口唾沫。森林神咆哮一声,咬紧了牙齿。

“以牙还牙……”猎魔人喘着粗气,“以眼还眼。要继续玩吗?”森林神叫嚣着,怒吼着,狠狠吐着口水,但杰洛特紧紧抓住它的双角,还用力按住了它的脑袋,使得那些口水落到了森林神的蹄子上。那双蹄子践踏着地面,掀起一团混合了草籽与尘土的烟云。

接下来的几分钟就在紧张的对峙、相互辱骂和踢打间过去了。如果说杰洛特有什么心愿的话,那就是希望没人会看到他——因为这一幕实在太荒唐了。

某次踢打的力道分开了缠斗的双方,使得他们退向相反的方向,倒入茂盛的大麻丛中。森林神抢在猎魔人之前起身,摇摇晃晃地掉头就跑。杰洛特擦擦额头,气喘吁吁地追上去。他们在大麻地里挤出一条路,奔进了蛇麻田。猎魔人听到马蹄的声响,那正是他等待的声音。

“在这儿,丹德里恩!这儿!”他大喊道,“在蛇麻地里!”

只见那匹马的胸口出现在正前方,朝他直撞过来。他像块石头似的被撞飞出去,仰面倒地。世界顿时一片昏暗。他努力滚向一边,躲在蛇麻草秆的后面,想要避开马蹄。他敏捷地起身,可另一个骑手却驾马冲来,将他再次撞倒。突然间,有人纵身扑向他,将他按在地上。他的脑后传来短促而剧烈的痛楚。

然后是一片黑暗。

他嘴唇上沾着沙子。杰洛特想要吐掉,这才发现自己正脸朝下倒在地上,还被绑得结结实实。他稍稍抬起头,听到了人声。他发现自己躺在森林里的一棵松树边。约莫二十步开外,有几匹没装马鞍的马。羽毛般的蕨叶模糊了视线,但其中之一无疑是丹德里恩的栗褐色马儿。

“三袋玉米,”有人在说,“很好,托克。你干得很好。”

“算不了什么,”一个羊叫似的声音说,显然就是那个森林神,“瞧这个,加拉尔。它看起来像豆子,却是纯白色的。还有那个!它叫做油菜花。他们用它来造油。”

杰洛特努力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不,这不是梦。魔鬼和那个什么加拉尔用的是古语,也就是精灵语。不过像玉米、豆子和油菜花之类的词语都来自通用语。

“这个呢?这个是什么?”加拉尔问。

“亚麻籽。亚麻你知道吧?衬衣就是亚麻做的。它比丝绸便宜,也更耐穿。据我所知,它种植起来相当复杂,不过我会调查清楚的。”

“只要这亚麻能扎下根——不像芜菁那样浪费掉就好,”加拉尔用同样古老的语言咕哝道,“再去弄点芜菁种子来,托克。”

“别害怕,”森林神咩咩叫着,“没问题。这儿所有东西长势都好得要命。我会去弄的,别担心。”

“还有一件事,”加拉尔道,“弄清楚他们的三圃农作制是怎么运作的,这很重要。”

猎魔人小心地抬起头,努力打量周围。

“杰洛特……”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你醒了?”

“丹德里恩……”他低声应道,“我们这是在……?出什么事了?”

丹德里恩只是闷哼一声。杰洛特忍不住了。他咒骂着绷紧身体,扭过去看。

在这片林中空地的中央,站着那个森林神,他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托克”。他正忙着把麻袋和包裹放到马背上。有个苗条高挑的男子在帮他的忙,多半就是那个加拉尔。后者听到猎魔人弄出的动静,便转过头来。他的黑发中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深蓝色,五官有棱有角,双眼又大又亮,还有一对尖耳朵。

加拉尔是个精灵。一个来自群山的精灵。他属于再典型不过的古代种族,一位血统纯正的艾恩·希德。

加拉尔并非孤身前来。空地里还坐着另外六个精灵。其中一个正匆忙扫荡丹德里恩的背包,另一个抚弄着诗人的鲁特琴。其余精灵在某个敞开的袋子边围成一团,正贪婪地吞吃着芜菁和生胡萝卜。

“瓦纳丁,托露薇尔,”加拉尔说着,朝两个俘虏点头示意,“Vedrai!Enn'le!”

托克跳了起来,咩咩叫着:“不,加拉尔!不!菲拉凡德芮说了不准的!你们忘了吗?”

“我没忘,”加拉尔把两个麻袋丢到马背上,“但我们得确认他们有没有松开绳子。”

“你想把我们怎么样?”吟游诗人呻吟着说。一个精灵把他按倒在地,检查起绳结来,“为什么要绑着我们?你们想干吗?我是丹德里恩,一个诗——”

杰洛特听到了拳头声。他转过身子,扭过头。

丹德里恩身边那个精灵有黑色的眸子,乌黑如墨的长发披在她肩头,鬓角边有两条细细的辫子。她宽松的绿色缎衫上套着件短小的绿背心,贴身的羊毛裹腿塞在马靴里,腰间围着条色彩绚丽的布巾,一直垂到膝盖上方。

Que glosse?”她看着猎魔人,一面把玩着腰带上那柄长匕首,“Que l'en pavienn,ell'ea?”

Nell' ea,”他争辩道,“T' en pavienn,艾恩·希德。”

“你听见了吗?”女精灵转身看着同伴。那位高挑的精灵根本没费劲去检查杰洛特的绳结,只顾拨弄丹德里恩的鲁特琴,长脸上挂着漠不关心的神情。“你听见了吗,瓦纳丁?这猿人会说话!他甚至还很有耐心!”那精灵耸耸肩,将短上衣上的饰羽弄得沙沙作响,“那就更有理由塞住他的嘴了,托露薇尔。”

女精灵弯腰看着杰洛特。她有长长的睫毛、异常苍白的肤色和干裂的双唇。她的脖子上缠了很多圈皮带,上面串着雕花的金色桦木条。

“噢,再说点什么吧,猿人,”她嗓音沙哑,“我们来瞧瞧你习惯大吼大叫的嗓子还能做些什么。”

“这算什么?找借口殴打没法还手的人?”猎魔人费力地翻过身,仰面朝天,吐掉了沙子,“想打就打吧。我见识过你这方面的喜好了。尽管发泄你过剩的精力吧。”

那精灵站直身子。“你的双手还自由的时候,我已经发泄过了。”她说,“我骑马撞倒了你,还给了你脑袋一下。等时机到来,我会解决你的。”

他没有答话。

“我宁愿在近处给你一刀,再看看你的表情,”那精灵续道,“可你实在臭得可怕,人类,所以我会用箭解决你。”

“如你所愿,”尽管被捆得结结实实,猎魔人还是尽可能地耸了耸肩,“随你的心意吧,尊贵的艾恩·希德。你应该不会射偏一个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目标的。”

精灵盯着他,站定身子,然后弯下腰,龇了龇牙。

“对,我不会射偏的,”她嘶声道,“我百发百中。但我可以保证,你不会被第一支箭射死。第二支也不会。我会努力确保你能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到来。”

“别靠这么近,”猎魔人摆出厌恶的样子,做了个鬼脸,“你真是臭不可闻,艾恩·希德。”

精灵向后跳去,扭动纤细的腰肢,用力踢向他的大腿。杰洛特收起双腿,蜷缩身子,心里清楚她接下来的目标。他猜对了,她的靴子踢中了他的臀部,力道之重令他的牙齿打起了颤。

她身边的高个精灵以鲁特琴声应和着她的每一次踢打。

“停手,托露薇尔!”森林神咩咩叫唤起来,“你们疯了吗?加拉尔,要她住手!”

Thaesse!”托露薇尔尖叫着,又踢了猎魔人一脚。高个精灵更加卖力地拨弄鲁特琴,一根琴弦哀鸣着断成了两半。

“够了!看在诸神的分上,够了!”丹德里恩焦躁地吼道,他扭动身子,在地上打着滚儿,“凭什么恃强凌弱,你这愚蠢的婊子?别碰我们!你也别碰我的鲁特琴,好吗?”

托露薇尔转身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有着干裂的嘴唇。“乐师!”她咆哮道,“一个人类乐师!还是个鲁特琴师!”

她从高个精灵手里抽出那把乐器,在松树上用力砸碎,把残骸连同琴弦一起丢在丹德里恩的胸口上。

“去拨弄母牛的角吧,你这野蛮人,别碰鲁特琴。”

诗人的脸白得像个死人,他的嘴唇颤抖起来。杰洛特只觉冰冷的怒意在胸中升起。他望向托露薇尔的双眼。

“你在看什么?”精灵俯下身,嘶声道,“肮脏的猿人!你想要我把你那双臭眼珠子挖出来吗?”

她的项链垂在他头顶上方。猎魔人绷紧肌肉,骤然起身,牙齿咬住了项链。他用力拉扯,同时蜷起双腿,转向侧面。

托露薇尔失去了平衡,跌在他身上。

杰洛特像条鱼一般扭动身子,把精灵压到身下,又用力后仰头颅,幅度之大令他的脖颈嘎吱作响,接着他使尽全力,将额头狠狠撞在她脸上。托露薇尔尖叫着挣扎起来。

他们粗鲁地拉开杰洛特,又扯着他的衣服和头发让他站起来。其中一个精灵给了他一拳,他感觉到戒指割破了脸上的皮肤,周围的森林突然开始翩翩起舞。杰洛特看到托露薇尔摇摇晃晃地跪起身,鲜血从鼻子和嘴里泉涌而出。她将匕首拔出鞘,却呜咽着弯下腰去,捂住脸,头抵在双膝之间。

那个衣服上满是斑斓羽毛的高个子精灵从她手里拿过匕首,走向猎魔人。他笑着举起了武器。杰洛特透过一片红霾看着他——那是他撞断托露薇尔的牙齿时,飞溅到他眼里的鲜血。

“不!”托克叫唤着,奔向那精灵,拉住他的胳膊,“别杀他!不!”

Voe' rle,瓦纳丁,”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突然命令道,“Quess aenCaelm,evellienn!加拉尔!”

尽管有人抓着自己的头发,杰洛特还是努力转过头去。

刚刚进入空地的那匹马洁白如雪,鬃毛又长又软,柔顺得仿佛女人的头发。坐在那具华丽马鞍上的骑手也有着完全相同的发色,额头处以一条镶嵌蓝宝石的头巾束着头发。

托克咩咩叫着跑向那匹马,它抓住马镫,对那白发精灵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精灵威严地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它的发言,紧接着跳下马鞍,走到被两个精灵扶着的托露薇尔身边,小心地拿开她脸上沾血的手绢。托露薇尔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呻吟。那精灵摇摇头,走向猎魔人。

精灵热切的黑色眸子在苍白的脸上仿佛明亮的星辰,他双眼底下有黑圈,仿佛连续几天没睡过似的。

“你们就算被绑着也这么臭,”他用不带口音的通用语平静地说,“就像石化蜥蜴。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是托露薇尔挑的头,”魔鬼咩咩叫着,“他都给绑起来了,她还踢他,简直像失去理智了似的。”

精灵摆摆手,示意托克安静。在他的命令下,另一个精灵把猎魔人和丹德里恩拉到松树下,用皮带绑在树干上。接着,他们在被放倒在地的托露薇尔身边跪下,遮住了她。片刻之后,杰洛特听到了她的叫喊声。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仍旧站在一旁的森林神道,“真的,人类。我不知道他们会——他们打昏你,又把你的同伙绑起来的时候,我还求他们把你留在蛇麻地里。可——”

“他们不能留下目击者。”猎魔人嘀咕道。

“他们肯定不会杀了我们的,对吗?”丹德里恩呻吟道,“他们肯定不会……”

托克什么也没说,只是抽了抽鼻子。

“见他妈的鬼。”诗人呻吟起来,“他们打算杀了我们?这究竟怎么回事,杰洛特?我们到底目击了什么?”

“我们目击了我们的森林神朋友在百花之谷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我说得对吗,托克?在精灵们的要求下,他偷窃种子、树苗和农耕方面的知识……还有什么,魔鬼?”

“任何能偷到的东西,”托克咩咩叫着说,“任何他们需要的东西。我真不知道有啥是他们不要的。他们在山里总是挨饿,尤其是在冬天。精灵们一点儿也不懂农耕。他们想尝试驯养野兽和家禽,以及种植农作物……但他们没有时间了,人类。”

“我才不在乎他们的时间。我对他们做了什么?”丹德里恩呻吟不止,“我犯了什么错?”

“仔细思考一下,”那白发精灵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旁,“也许你就能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他只是在为人类对精灵犯下的所有过错复仇罢了,”猎魔人冷笑道,“复仇的对象是谁,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别被他的高贵穿着和优雅谈吐迷惑了,丹德里恩。他跟那些痛打我们的家伙没什么不同。他总得把自己软弱的憎恨找个人发泄出来。”

那精灵捡起丹德里恩破碎不堪的鲁特琴。半晌间,他沉默地看着那把损毁的乐器,最后把它丢进了灌木丛里。

“如果我想为复仇欲望找个宣泄的渠道,”他把玩着一双柔软的白色皮革手套,“我会在夜晚进攻山谷,烧光村子,杀死那些农夫。这简单之极。他们甚至连守卫都没有。他们在森林里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有什么比一支从树后飞出的迅速而无声的利箭更简单的法子呢?但我们不是来猎捕你们的。是你,有着怪异眸子的男人,在猎捕我们的朋友,这位森林神托克。”

“咩咿咿咿,这太夸张了,”魔鬼咩咩叫着,“什么猎捕?我们玩得可开心——”

“你们人类憎恨一切有别于自己的种族,就算只有耳朵形状的差别。”精灵毫不理睬森林神,以平静的语气续道,“所以你们才会从我们手里夺走土地,把我们赶出家园,强迫我们进入蛮荒的群山。你们夺走了多尔·布雷坦纳,我们的百花之谷。我是白银诸塔的菲拉凡德芮·艾恩·菲达尔,来自洁白之船的菲里奥恩家族。如今我被流放和束缚在这世界的边缘,成了世界边缘的菲拉凡德芮。”

“世界很大,”猎魔人喃喃道,“地方有的是。”

“世界很大,”精灵重复道,“没错,人类,但你们改变了世界。起初你们用武力改变它——所有落入你们手里的东西都是这个下场。现在看起来,世界开始适应你们了。它为你们让路。它屈服了。”

杰洛特没有回答。

“托克说得没错,”菲拉凡德芮续道,“我们正在挨饿,我们正在面临种族灭绝的危险。阳光不同了,空气不同了,水也不是过去的样子了。我们过去所吃所用的东西全都濒临死亡,消失衰败。我们从未耕种过土地。不像你们人类,我们没摸过锄头和犁。如今大地被迫向你们献上了高额的贡金,它曾赠予我们礼物,你们却强行把它的宝藏夺走。对我们来说,大地为我们带来生机和繁盛,全因为它爱着我们。噢,没有什么爱可以永远持续下去。但我们仍然想要生存。”

“与其偷窃谷子,倒不如去买啊。你们想买多少都行。你们仍然拥有很多在人类看来有价值的东西。大家可以作交易。”

菲拉凡德芮轻蔑地笑笑:“和你们交易?绝不。”

杰洛特皱了皱眉,他脸上干涸的血迹纷纷开裂。“那就带着你们的傲慢与偏见见鬼去吧。拒绝相处,就等于宣判了自己的灭亡。与人类共存,达成共识,这才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菲拉凡德芮倾身向前,目光炽烈。

“要我们服从你们的法令?”他用一种与先前不同、但仍旧冷静的语气说,“认同你们的君王?放弃个体的存在?你们要我们当什么?奴隶?贱民?在你们城镇的围墙外头和你们相处?和你们的女人相处,再为此上绞架?还是说你想看看混血儿的生活有多艰难?你为何避开我的视线,奇怪的人类?你又是怎么和他们相处的?毕竟你和常人如此不同。”

“我做得到,”猎魔人直视他的双眼,“我做得到,是因为我必须做到。因为我没有别的出路。因为我克服了伴随另类而来的虚荣和骄傲。我明白,对于另类来说,这道防线脆弱得可怜。阳光的变化是因为某些东西的改变,而我并非这些改变的起因。阳光和从前不同了,但太阳会继续照耀下去,就算举着锄头对它暴跳如雷也无济于事。我们必须接受事实,精灵,这是我们必须学会的。”

“这是你想要的吗?”菲拉凡德芮用手腕拭去他洁白额头上的汗珠,“这就是你想要强加给别人的吗?想让别人相信你们人类的时代已经到来,相信你们对其他种族所做的一切就跟日出日落一样理所当然?相信所有人都必须妥协?你居然还责怪我们虚荣?你们人类究竟何时才会明白,你们对世界的支配就像羊皮大衣里滋生的虱子一样惹人厌恶?如果你提议要我们和虱子共存,会得到怎样的回答呢?何况你还要我仔细聆听虱子的话,并且认同它们的主导地位,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正常使用这件大衣!”

“那就别浪费时间跟这么可恶的虫子谈话了,精灵,”猎魔人几乎无法控制语调,“我真想不到,你竟会希望一只虱子感到内疚和后悔。真可悲啊,菲拉凡德芮。你们遭受了苦难,渴望复仇,但同时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来吧,用你的剑刺我吧。对整个人类种族复仇吧。你会看到这将带给你多大的安慰。像托露薇尔那样揍我吧。”

菲拉凡德芮转过头去。“托露薇尔病了。”他说。

“我了解这种疾病和它的症状,”杰洛特转头吐了口唾沫,“我给她的治疗应该会奏效。”

“这番对话毫无意义,”菲拉凡德芮走向一旁,“很抱歉,我们必须杀死你们。这与复仇无关,纯粹是出于必要。托克必须继续他的任务,不能让人知道他是在为谁效力。我们负担不起和你们开战的后果,也不会傻到去做什么交易和买卖,我们没幼稚到连你们的商人如何行事都不了解的地步。我们知道随之而来的是什么,还有它们所带来的‘和平共处’。”

“精灵,”直到刚才都保持沉默的丹德里恩轻声开口,“我有些朋友。他们会为我们付赎金。赎金的形式可以由你们决定。考虑一下吧。毕竟这些偷来的种子没法拯救——”

“什么也拯救不了他们了,”杰洛特打断道,“别卑躬屈膝了,丹德里恩,别再乞求他了。这无益又可悲。”

“对于一个才活了这么久的人来说,”菲拉凡德芮挤出一个笑容,“你对死亡的轻蔑真是令人惊讶,人类。”

“有生便有死。”猎魔人平静地说,“对于虱子来说,这样的人生观很合适,不是吗?你们再长寿又如何?菲拉凡德芮,我怜悯你们。”

精灵扬了扬眉毛。“为什么?”

“你们多可悲啊,以为凭驮马背上那几袋偷来的种子、凭手里这几把谷子和这点儿面包屑就能生存下来?你们付出努力,只是为了不去考虑即将到来的灭亡。你们早就知道结局。高原上不会长出任何谷子,你们已经没救了。但你们的寿命很长,会在傲慢的孤立中存活很久,看着同胞们越来越少,越来越虚弱,也越来越痛苦。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菲拉凡德芮,你知道,那些眼神苍老、绝望至极的年轻男性,以及托露薇尔那样憔悴病弱的年轻女性,将会带领那些仍能拿动剑和弓的精灵冲进山谷。你将进入鲜花盛开的山谷迎接死亡,只希望自己能够死于光荣的沙场,而非可悲的病榻,让贫血、肺结核和坏血病为你送终。到那时,长命的艾恩·希德们啊,你们会想起我。你们会想起我对你们的怜悯。你们也会明白,我是对的。”

“时间会证明谁才是正确的,”精灵轻声道,“长寿的优势就在于此。我有知道结果的机会,只要有这点偷来的谷子就行。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你会很快死去。”

“至少饶了他的命吧,”杰洛特朝丹德里恩偏了偏脑袋,“不,我不要求你的宽大为怀。我要求的是你的常识。没人会问起我的事,可他们会为他复仇。”

“你也太低估我的常识了,”精灵略微踌躇之后说,“如果他因为你才活下来,那他肯定会觉得自己有义务为你复仇。”

“这你尽管放心!”丹德里恩大吼着,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你尽管放心,狗娘养的。连我一起杀了吧,否则我敢保证,我会让整个世界都与你们为敌。你们会见识到毛皮大衣里的虱子有多大的能耐!就算必须把你们的群山夷为平地,我们也会解决你们!你尽管放心!”

“你真蠢,丹德里恩。”猎魔人叹道。

“有生便有死。”诗人傲慢地说,他牙齿打战的声音让这番声明的效果略微打了折扣。

“那就这么定了,”菲拉凡德芮从腰带上抽出手套,把它戴上,“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在他的命令下,精灵们手持弓箭站到杰洛特和丹德里恩面前。他们的动作很快,显然期待已久。猎魔人看到,其中一个还在嚼芜菁。嘴巴、鼻子都缠着布条和桦树皮的托露薇尔站在这些弓手旁边。她的手里没拿弓。

“要遮住你们的眼睛吗?”菲拉凡德芮问。

“滚开。”猎魔人转过头去,“滚——”

“——你的鬼臭屁。”丹德里恩从打战的齿缝间吐出下半句话。

“噢,别!”森林神突然叫唤着飞奔过来,用身体挡住这些即将被处死的人类,“你疯了吗?菲拉凡德芮!这跟我们说定的不一样!不能这样!你们应该带他们到山上去,关在某个山洞里,直到我们结束——”

“托克,”精灵道,“我不能。我不能冒这个险。你看到他被绑着的时候对托露薇尔做了什么吗?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才不管你能还是不能!你们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会允许你们杀掉他们?在我的土地上?就在我的村子边上?你们这些可恶的蠢货!带着你们的弓给我滚出去,要不我就撞过来了!尤克!尤克!”

“托克。”菲拉凡德芮手按腰带,“我们必须这么做。”

“鬼扯!”

“闪开,托克。”

森林神晃了晃耳朵,叫声更加响亮。它瞪大眼睛,弯过手肘,做了个在矮人间很流行的辱骂手势。“你别想在这儿害死任何人!上你们的马,回到山里去,到谷口那边去!要不你们就连我一起杀了!”

“明理些吧,”白发精灵缓缓地说,“如果放过他们,人类就会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们会抓住你,然后折磨你。毕竟你是了解他们的。”

“我了解,”森林神咩咩叫着,仍旧挡在杰洛特和丹德里恩身前,“看起来反倒是我不了解你们!说真的,我都不知道该站哪一边了。我真后悔和你们联手,菲拉凡德芮!”

“这是你自找的,”精灵冷冷地朝弓手们发出信号,“这是你自找的,托克。L' sparelleanEvellienn!”

精灵们从箭囊里抽出箭来。“走开,托克。”杰洛特咬牙切齿地说,“这没有意义。闪开。”森林神却摆出那个矮人手势,毫无退让之意。

“我听到了……音乐……”丹德里恩突然呜咽着说。

“常有的事,”猎魔人看着箭头说,“没关系。这种时候害怕也不丢人。”

然而,菲拉凡德芮的神色变了,换成了一副怪异的扭曲神情。这个白发精灵突然转过身,向弓手们大喝一声。他们纷纷垂下武器。

丽尔走进空地。

她不再是那个身穿粗布衣裙的瘦削村姑了。在草丛间穿行着的——不,不是穿行,漂浮着的——是位光彩照人、金发披肩、眼神如炬的迷人女王。这位田野女王身上装饰着花环、玉米穗和成束的香草。她的左侧是一头迈着僵硬的腿快步行走的幼鹿,右边则是一头在草丛中沙沙作响的刺猬。

“达娜·蜜德碧。”菲拉凡德芮毕恭毕敬地说。他躬身跪倒。

剩下的精灵也纷纷屈膝。他们缓慢地、不情愿地接连跪下,低垂头颅以示尊敬。托露薇尔是最后一个跪下的。

“向您致敬,达娜·蜜德碧。”菲拉凡德芮重复道。

丽尔没有答话。她在离精灵还有几步路时停了下来,蓝色的双眸扫过丹德里恩和杰洛特。托克保持着垂首的姿势,一面切割起了绳索。精灵们全都纹丝不动。

丽尔站在菲拉凡德芮面前。她一言不发,甚至连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但猎魔人能看到白发精灵脸色的变化,感受到他们身边的灵气,也能确定他们正在交谈。魔鬼突然间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的朋友,”它小声咩咩叫着,“看来是晕过去了。真会挑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往他脸抽上两巴掌。”

“愿意效劳。”

菲拉凡德芮站起身。在他的命令下,精灵们快如闪电地给马匹上好了马鞍。

“跟我们走吧,达娜·蜜德碧。”白发精灵道,“我们需要你。别抛弃我们,永恒者。别放弃对我们的爱。我们会因此而死的。”

丽尔缓缓摇头,指着东方——群山的方向。精灵垂下头,白鬃马的华丽缰绳在他手里捏成了一团。

丹德里恩走上前去,他脸色苍白,神情呆滞,森林神在旁扶着他。丽尔看着他,笑了笑。她和猎魔人四目相对。就这么过了许久,她什么也没说。言语在此刻是多余的。

大多数精灵都已跨上马背,这时,菲拉凡德芮和托露薇尔走了过来。杰洛特看着她绷带间露出的黑色双眸。

“托露薇尔……”他没能把话说完。

精灵点点头。她从马鞍上拿出一把鲁特琴。这是一件做工上乘的乐器,琴身用轻巧雅致的镶嵌木料制成,纤细的琴颈上铭刻着纹路。诗人接过乐器,露出微笑。他也没说一个字,但眼神诉说了许多。

“别了,奇怪的人类,”菲拉凡德芮平静地对杰洛特说,“你说得对,言语是多余的。它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杰洛特保持沉默。

“经过一番考虑,”那精灵补充道,“我们一致同意你是对的。你对我们的怜悯是对的。所以再见吧。直到那一天,直到我们冲下山谷,光荣战死的那一天,我们将再会。托露薇尔和我都期待着你。别让我们失望。”

他们就这么沉默地注视着彼此。良久,猎魔人简短地做了回答:

“我会尽我所能。”

“看在诸神分上,杰洛特,”丹德里恩紧抱着鲁特琴,脸颊贴住琴身,弹奏个不停,“这木头自己会说话!这些琴弦是活的!多美妙的音色啊!见鬼,对这么出色的鲁特琴来说,吃上几脚和受那么丁点惊吓真是太值得了。要是我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我宁愿被他们从黎明踢到黄昏。杰洛特?你在听我说话吗?”

“想不听你们两个的声音都难,”杰洛特将目光从书页上抬起,看着森林神,后者仍在不屈不挠地吹着用长短不一的芦苇做成的古怪笛子,弄出阵阵尖锐的噪声,“我听见了,邻里都听见了。”

“什么邻里,”托克把笛子放到一旁,“这儿是沙漠。是荒野。是粪坑。啊,真想念我的大麻田!”

“他想念他的大麻田!”丹德里恩大笑着,一边小心调校刻有铭文的精致琴闩,“你就该坐在大麻丛里,安静得像只睡鼠,别去吓唬小女孩,破坏湖堤和弄脏水井。我想你现在应该更小心点些,别再搞那些恶作剧了,你说呢,托克?”

“我喜欢恶作剧,”森林神龇着牙宣布,“我想象不出没有恶作剧的生活。但看在你的分上,我会保证在新的土地上小心行事。我会克制一些。”

夜晚多云有风,狂风吹弯芦苇,令他们营帐周围的灌木沙沙作响。丹德里恩把两根干树枝丢进火中。托克在那张临时搭就的床上扭动身子,用尾巴驱赶蚊虫。一条鱼跃出湖面,清水飞溅。

“我要把我们在世界边缘的这场探险写进歌谣,”丹德里恩宣布,“我也会把你写进去,托克。”

“别以为你能得逞!”森林神咆哮道,“那样的话我也会写一首歌,里头也会写到你,只不过描写的法子会让你十多年里不敢出现在上流场合。所以给我当心点!杰洛特?”

“什么?”

“你从这本用非常不光彩的手段从农夫手里骗来的书中读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读到了。”

“那就在火堆熄灭前读给我们听听吧。”

“对对,”丹德里恩抚弄着托露薇尔那把旋律美妙的鲁特琴,“给我们读点什么吧,杰洛特。”

猎魔人拄着手肘半坐起来,把书页往火堆边凑了凑。

“在炎炎夏日,”他开口道,“从五六月份到十月期间,她的身姿偶尔会显露人前,但她现身的时间多在镰刀节,亦即古人所称之收获节。她的化身为一金发女子,身缀鲜花,无论植物或野兽,所有活物均会追随其脚步,恋恋不去。她名为莱菲娅。古人称其为达娜梅碧,对其恭顺之至。即便居于山中而非田野的有须者亦对其尊崇有加,称其为布洛·艾美玛格达。”

“达娜梅碧,”丹德里恩嘀咕道,“达娜·蜜德碧,田野女士。”

“莱菲娅所踏过之大地,鲜花盛开,幼芽盎生,万物均将繁荣生长,此即她之力量。所有国家都徒劳地为她献上祭礼,期待莱菲娅造访自己而非他国的田野。只因传说中,莱菲娅终有一日将定居于某个部族,但这仅是妇人间的谣传而已。智者确曾提及,莱菲娅所爱的仅是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长的所有,无论最小的苹果树抑或最恶毒的昆虫,对她来说,任何国家都比不上最为稀疏的森林,只因国家总是消亡而又诞生,种族亦如是。但无论过去还是将来,直到时间终结,莱菲娅都将永存。”

“直到时间终结!”吟游诗人抚弄着琴弦,引吭高歌。托克用草笛吹出尖利的音色,为他伴奏。“万岁,田野女士!为了丰收,为了多尔·布雷坦纳,也为了本人这具皮囊,要不是你,我早就被射成刺猬了。知道吗?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他不再弹奏,而是像个孩子似的抱住鲁特琴,神情忧郁起来。“我不觉得我会在歌谣里提到精灵,还有他们面临的困难。觊觎群山的恶棍已经不少了,何必让……”吟游诗人陷入沉默。

“把话说完吧,”托克苦涩地说,“你想说的是:何必让无法避免的事提早到来呢。结局是避免不了的。”

“不谈这个了,”杰洛特插嘴道,“谈这个干吗?言语是多余的。学学丽尔吧。”

“她是用心灵和那精灵说话的,”诗人嘀咕道,“我感觉到了。我没说错吧,杰洛特?毕竟你也是能感觉到的。你知不知道……她对那精灵说了什么?”

“一点儿吧。”

“她说了什么?”

“希望。万物更生,从无休止。”

“就这些?”

“这就够了。”

“唔……杰洛特?丽尔住在村子里,和人类在一起。你觉得——”

“她会一直待下去?在多尔·布雷坦纳?也许吧。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人类能证明自己有资格的话。如果世界的边缘还是边缘的话,如果我们能对这条边界敬而远之的话。不过这话题已经说得够多了,伙计们。该睡了。”

“没错。已经接近午夜了,柴火快烧完了。但我想要再熬一会儿夜。我向来觉得将熄的火堆边最容易作曲。而且我需要给新歌想个名字。一个好名字。”

“《世界边缘》怎样?”

“太老套了,”诗人嗤之以鼻,“就算这儿真的是边缘,也必须用别的方式来描述。得用比喻。我想你知道比喻是什么吧,杰洛特?唔……让我想想,‘从何’见鬼,‘从何处——’”

“晚安。”魔鬼咕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