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国王深爱他的王后,爱得毫无保留,而她也全心全意爱他。这样的故事只会以灾难收场。
——《童话与民间故事》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著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语言学家,历史学家,1432年生于维可瓦罗,并于1460年至1475年间担任帝国宫廷的书记与图书管理员。他孜孜不倦地研究民俗学与传说故事,发表了许多极具影响力的论文,那些文章堪称帝国北方地区语言学与文学历史上的里程碑。他最重要的作品包括《北方人的传说与传奇》《童话与民间故事》《意外惊喜,抑或上古血脉的神话》《猎魔人传说》,以及《猎魔人与女猎魔人——无尽地寻找》。他从1476年开始担任古劳皮安堡大学的教授,并于1520年在当地离世。
——《世界最大百科全书》第四卷
艾芬伯格与塔尔伯特著
风从海上吹来,船帆随风飘动。针雨如细小的冰雹敲打在脸上,带来阵阵痛楚。从大运河涌入的河水泛着油光,在风吹雨打中起伏不定。
“大人,这边请。船已经准备好了。”
迪杰斯特拉叹了口气。他已经厌倦了海上旅行,只要能踩上平稳的堤岸和铺路石,哪怕只是一小会儿,都能让他欣喜若狂。但他又要回到摇摆不定的甲板上,一想到这儿,他的胃里就一阵阵不舒服。但他必须这么做。朗·爱塞特,柯维尔的冬季首都,与世界上的其他都城截然不同。在朗·爱塞特的港口,经海路到来的旅行者在石头码头上岸之后,会立刻搭乘下一艘船出发——那是一种船首很高,船尾却要矮得多的细长船只,通过划动数对船桨来行驶。朗·爱塞特建在水上,位于探戈河宽阔的河湾内。这座城市没有街道,取而代之的是运河,所有交通都由小艇进行。
他走上船去,正在等他的瑞达尼亚大使立刻致以问候。他们的船离开码头,船桨整齐地划开水面,小船开始移动,速度逐渐增加。瑞达尼亚大使保持沉默。
大使,迪杰斯特拉暗自心想,瑞达尼亚向柯维尔派遣大使有多少年了?超过一百二十年。也就是说,柯维尔和波维斯脱离瑞达尼亚王国有一百二十多年了。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波维斯和柯维尔位于普拉克希达海湾北部,有史以来一直是瑞达尼亚王国的采邑,崔托格的宫廷更将这两个地方视为王冠上的明珠。过去统治那儿的是自称“特洛伊登后裔”的伯爵们,他们继承了——或者说自称继承了——特洛伊登的血脉。特洛伊登是瑞达尼亚国王拉多维德一世——也就是众所周知的“大帝”——的弟弟。年轻时,特洛伊登就以“虚伪”和“卑劣”而著称。光是想象一下他成长后的样子,都让人满心畏惧,拉多维德一世自然也不能免俗。他对这个弟弟的憎恨远超瘟疫,所以为了摆脱特洛伊登,拉多维德一世任命他为柯维尔伯爵。因为对于瑞达尼亚王国来说,再没有比柯维尔更远的地方了。
从形式上说,柯维尔的特洛伊登伯爵只是瑞达尼亚的封臣,但与普通封臣不同,他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与臣属义务。他甚至不用参与效忠仪式,只要承诺不会为害王国就好。有人说,拉多维德是怜悯他,知道“王冠上的明珠”交不出多少贡品和军队。而另一些人则声称,拉多维德只是不想见到伯爵,光是想想这个弟弟会带着金钱或军队出现在崔托格,他就恶心得想吐。事实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但这情形就这么保留了下来。拉多维德一世驾崩多年之后,瑞达尼亚仍在实行大帝在位时制定的法律。首先,柯维尔是臣属国,但无需纳贡与出兵。其次,特洛伊登家族可以自行决定继承人。第三,崔托格不会插手特洛伊登家族的事务。第四,特洛伊登家族成员在国定假日不会受邀参加崔托格的庆典。第五,其他任何情况下也都不会邀请该家庭。
简而言之,没多少人知道北方发生了什么,也没人在乎。传到瑞达尼亚的消息——主要还是通过科德温——不是柯维尔伯爵与北方的小领主发生了什么冲突,就是他们与亨佛斯、玛琉尔、克雷伊登、塔尔哥或别的什么名字难记的国家又进行了同盟与战争之类。谁征服或吞并了谁啊,谁和谁拉关系成了姻亲啊,谁击败了谁要求纳贡啊,等等等等。但这些国家具体都有谁,这些事件的起因与结果究竟如何,瑞达尼亚并不十分清楚。
然而,北方的战事和冲突吸引了大批恶棍与冒险者,以及寻求刺激、财宝与致富机遇的人们。他们来自世界各地,甚至包括辛特拉和利维亚等偏远国家,但其中大部分还是瑞达尼亚人和科德温人。科德温有许多骑兵宁可叛逃也要跑去柯维尔,更有谣言说,其中为首的便是著名的爱蒂恩——科德温国王性格叛逆的私生女。在瑞达尼亚,有传闻说阿德·卡莱的宫廷打算占据北部诸国,进而夺取瑞达尼亚的王冠。有些人开始叫嚣必须使用军事手段介入该地。
然而,崔托格却公开宣布,他们对北方不感兴趣。根据王家法理学者的看法,现行的法律是相互作用的,既然柯维尔对王室不承担义务,王室也无需向柯维尔提供援助。尤其柯维尔也从未请求过援助。
与此同时,经历战争的多次洗礼之后,柯维尔和波维斯变得越来越强大,只是明白这事的人寥寥无几。国力提升最明显的征兆,便是出口贸易额越来越多。过去数十年里,人们总说“柯维尔唯一的财富便是沙子和海水”,但等到食盐工厂出现之后,这句玩笑便不再是玩笑了:柯维尔几乎垄断了全世界的玻璃与食盐市场。
尽管数以万计的人开始使用印有柯维尔工厂标志的玻璃容器,又用波维斯生产的食盐给汤调味,但在人们的印象中,那里仍是个偏僻、遥远、环境恶劣又充满敌意的国度。
在瑞达尼亚和科德温,有人会用“滚去波维斯或柯维尔”替代“下地狱吧”。师傅会对不听话的学徒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滚去柯维尔吧,没人拦着你。”教授会这样训斥不守规矩的学生:“别把柯维尔的礼节搬到这儿来!”农民的儿子批评祖辈的犁地和休耕制度时,往往也会遭到回击:“你这么有本事,干吗不去波维斯啊?”
总之,谁不喜欢传统,谁就可以滚去柯维尔和波维斯,反正没人拦着你。
这些话听多了,人们渐渐意识到,通往柯维尔和波维斯的道路确实畅通无阻。于是,第二拨前往北方的移民潮开始了。跟前一次一样,这次的移民也是对现状不满,渴望得到更多东西的人们。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光是没有地产、无家可归的冒险者。
在前往北方的人中,有坚持所谓的“不现实”与“疯狂”理论的科学家。有坚信自己能打破主流观点的窠臼,制造出革命性新机械与新设备的工程师和发明家。有认为用魔法建造堤坝并非渎神的巫师。有认为谋求利润不分国境,必须摒弃故步自封思想与短浅目光的商人。还有听信了别人的说法,认为不毛之地也能化为良田,在北方气候下也能大量养殖牲畜的农夫和农场主们。
去北方的还有矿工和地质学者。他们认为,柯维尔荒无人烟的群山和丘陵就是确凿的证据——既然外表如此贫瘠,那么内部肯定潜藏着宝藏。因为大自然一向以平衡著称嘛。
那里的确潜藏着宝藏。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柯维尔利用矿产资源得到的利益超过了瑞达尼亚、亚甸和科德温三国的总和,这里开采和加工的铁矿石产业仅次于玛哈坎。然而,即便玛哈坎也要进口柯维尔的贵重金属,用以制造合金。柯维尔和波维斯的银、镍、铅、锡与锌矿石的开采量达到全世界的四分之一,铜矿石与天然铜的开采量则是二分之一,锰、铬、钛和钨矿石是四分之三,那些只以纯粹形态存在的金属——包括铂、铁金和阻魔金——的开采量也同样达到了四分之三。
黄金的开采量更在全世界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凭借这些黄金,柯维尔和波维斯买下了北方无法种植或养殖的一切,以及柯维尔和波维斯不会生产的一切。后者不是因为某些主观或者客观条件限制,纯粹是因为利润不够丰厚。柯维尔和波维斯的手艺人,还有那些背着行李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如今的收入是瑞达尼亚或泰莫利亚的同行的四倍之多。
柯维尔开始与全世界贸易往来,还想进一步扩大贸易规模。但事与愿违。
瑞达尼亚国王换成了拉多维德三世,其人继承了伟大的曾祖父拉多维德大帝的名号、狡猾与贪婪。他被溜须拍马之辈称为“无畏者”,又被其他人称为“红王”。他注意到一件他的祖先们都忽略的事实:既然柯维尔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为什么瑞达尼亚却见不到一个铜子儿?柯维尔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爵领,是臣属国,是瑞达尼亚王冠上一颗小小的明珠。作为臣属,柯维尔也该侍奉自己的君主了!
良机很快到来,瑞达尼亚与亚甸发生了边境冲突,地点一如既往是在庞塔尔山谷。拉多维德三世决定出动军队,并开始进行必要的准备。他制定了战时的特别税法,称之为“庞塔尔什一税”,要求所有国民和臣属国都必须缴纳税金,没有例外,包括柯维尔。红发国王不禁摩拳擦掌,柯维尔收入的十分之一可不是小数目!
瑞达尼亚的信使团去了庞德·维尼斯——在人们印象里,那不过是座木头栅栏的小村子。等他们回到国王身边,却带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庞德·维尼斯才不是什么小村庄,而是一座大城,是柯维尔王国的夏季首都,其统治者盖多维乌斯国王给瑞达尼亚国王的口信如下:
柯维尔王国不是任何人的臣属。崔托格的主张和要求缺乏理由,其依据也是早已不具效力的一纸空文。崔托格的国王从来都不是柯维尔的君主,只要查阅记录就能发现,柯维尔的领主从未向崔托格纳贡,也从未履行过军事义务,更重要的是,他们从未受邀参加过崔托格的国定假日庆典。别的日子也没有。
信使说,柯维尔国王盖多维乌斯向拉多维德三世表示歉意,但他压根没把拉多维德视为自己的君主,更别提缴纳什么什一税了。柯维尔的所有臣民也一样,他们只效忠柯维尔的国王。
言外之意,就是叫崔托格管好自己,别再插手独立王国柯维尔的事务。
红发国王的心里涌起冰冷的怒火。独立王国?外国?好哇,那我们就把柯维尔当做敌对的外国一并对付好了。
瑞达尼亚、科德温和泰莫利亚开始对柯维尔实行严厉打击。前往南方的柯维尔商人,无论愿意与否,都必须在瑞达尼亚的城市展示货物并出售,否则只能打道回府。同样的规定也适用于从南方北上柯维尔的商人。
至于走海路的柯维尔商船,一旦在瑞达尼亚或泰莫利亚的港口停靠,瑞达尼亚便会收取大量关税,其行径堪比海盗。当然了,商船肯定不愿缴纳这笔费用,也只会在没法逃走时才肯乖乖掏钱。于是,一系列在海上展开的猫抓老鼠游戏很快演变成暴力事件。一艘瑞达尼亚巡逻艇想拘捕一条柯维尔商船,但两艘柯维尔护卫舰立刻出现,往巡逻艇上放了把火,艇上的所有人也随之沉入大海。
这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红王拉多维德打算给不听话的臣属上一堂礼仪课。四千人组成的瑞达尼亚军队跨过布拉河,科德温的远征军则朝坎恭恩进发。
两周后,幸存下来的两千瑞达尼亚军从相反方向渡过了布拉河。科德温的残兵败将则穿过米兰山脉隘口,灰头土脸地返回故乡。
北方金矿的另一个用途就此揭晓——柯维尔的常备军大概有二万五千人,都是精通战争与抢掠的专业人士。他们是从天涯海角涌来的雇佣军,但由于前所未见的慷慨报酬与合同上承诺的养老金,他们都对柯维尔王室死心塌地,愿意为了丰厚的奖赏赴汤蹈火。领导这些士兵的指挥官不仅经验丰富、天资过人,如今更变得异常富有。就连拉多维德三世与科德温国王邦达都十分熟悉他们,因为他们都曾在科德温和瑞达尼亚的军队服过役,后来却出人意料地离开了,如今则成了柯维尔的军官。
红王不是傻瓜,知道如何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他安抚了鼓吹远征的将军们,也没听从商人们的建议:用贸易封锁来讨好科德温国王邦达,替他被毁灭的精锐部队复仇。他随后开始了和平对话,并被迫强压羞辱感吞下苦药——柯维尔王国答应谈判,但地点是在其境内的朗·爱塞特。立场倒转了过来。
他们以请求者的身份来到朗·爱塞特,迪杰斯特拉用斗篷裹紧自己,心中暗想,就像低三下四的乞丐。就像今天的我。
当初瑞达尼亚舰队进入普拉克希达海湾,朝柯维尔海岸进发,在旗舰阿拉塔号的甲板上,红王拉多维德、科德温国王邦达,以及诺维格瑞的主教——他充当调停人的角色——惊愕地看着翻涌的海浪,以及耸立在海浪之上那座要塞敦实的城墙与塔楼。要塞保护的正是庞德·维尼斯城的入口。在向探戈河口航行的途中,两位国王看到一座又一座港口、船厂与码头,看到森林般密集的桅杆,还有令人目眩的白色船帆之海。他们这才明白,柯维尔王国已经做好准备应对一切封锁、报复与高额关税了。他们显然也做好了称霸海洋的准备。
阿拉塔号驶入探戈河宽阔的河口,在石头码头下锚。出乎两位国王意料的是,接下来又是一场水上之旅。朗·爱塞特没有街道,取而代之的是运河,其中包括作为主干道与城市中线的大运河,它从码头径直通往柯维尔君主的居所。国王们乘上一艘饰有花环、漆着深红色与金色盾形纹章的排桨帆船:红王和邦达惊讶地认出了代表瑞达尼亚的老鹰,以及代表科德温的独角兽。
行驶在大运河上,两位国王及其随从扫视四周,沉默不语。更确切地说,他们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自以为深知何谓财富与壮丽,但朗·爱塞特的富饶与奢华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们继续航行,途中经过气派的王国海军大厦,还有商人公会的办公室,岸边的人行道上满是身着鲜艳与豪华服饰的行人;他们从成排的贵族宅邸与商人大宅间穿过,运河水面倒映出装饰华丽却异常窄小的豪宅正墙。在朗·爱塞特,屋主必须根据房屋的正墙大小来交税——正墙越宽,税金也就越高。
唯一一栋正墙宽阔到浪费的建筑,正是柯维尔君主宏伟的冬季居所恩塞纳达宫。由王室夫妇,也就是柯维尔君主盖多维乌斯及其妻婕玛为首的迎宾委员会等在连接宫殿与运河河岸的台阶上。他们以宫廷之礼欢迎客人,态度恭敬到……出人意料。盖多维乌斯管拉多维德叫“亲爱的叔叔”,婕玛则微笑着称邦达为“亲爱的祖父”。盖多维乌斯自然是特洛伊登的后裔,巧合的是,婕玛是叛逆的爱蒂恩的后代——那位逃离了科德温的公主,其血管中流淌着阿德·卡莱历代国王的血脉。
亲缘关系改善了会面的气氛,也拉近了与会者之间的距离,但对谈判本身却毫无助益。“孩子们”简短地诉说了要求,“长辈们”侧耳聆听。他们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后世称之为《朗·爱塞特第一条约》。为与随后签订的条约区分开来,第一条约还有个名字,取自条约序文最前面几个字——《海路自由通行条约》。
开放海路。通行自由。贸易自由。利润是神圣的。爱你的贸易、利润和邻舍,如同爱你自己。阻碍他人的贸易与利润是违背自然的行为。柯维尔不是任何国家的臣属。它是个独立、自主且中立的王国。
看起来,就算出于礼节,盖多维乌斯和婕玛也不会为了挽回拉多维德和邦达的颜面,做出哪怕一丁点儿的让步。但他们还是让步了。他们答应拉多维德,允许红王在官方文献里称自己为“柯维尔的国王”,直到他过世为止。他们也同意邦达使用“坎恭恩与玛琉尔的君主”这一头衔,直至其过世。
当然了,这些只是虚名而已。
盖多维乌斯和婕玛执掌王权二十五年,到他们的儿子杰拉德统治期间,特洛伊登家族灭亡了。随后,伊斯特里尔·蒂森——也就是蒂森家族的建立者——登上了柯维尔的王位。
在短短数十年间,柯维尔历代国王便与全世界的所有王朝成了血亲。他们严格遵守《朗·爱塞特条约》的内容,从不干涉邻国事务,也从不主张外国的继承权,尽管柯维尔的国王或王子不止一次有充足的理由继承瑞达尼亚、亚甸、科德温、希达里斯、维登,甚至利维亚的王位。强大的柯维尔也从未拓展疆土,从未将他们配有弩炮的战船派往外国的海岸,也从未想过争夺“海上霸主”的名号。对柯维尔王国来说,只要有《海路自由通行条约》,有海路通行与贸易自由,就已经足够了。柯维尔王国公开表现出对贸易和利润的崇尚。
以及不容置疑、毫不动摇的中立立场。
迪杰斯特拉正了正外套的海狸皮领子,保护自己的脖子免遭风吹雨打。他看了看周围,中断了沉思。大运河的水面看起来一片漆黑。透过迷雾,他能看到王国海军大厦。虽然它曾让朗·爱塞特引以为傲,但如今,它更像一所兵营。商人们的宅邸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狭窄的正墙似乎更窄了。也许真的更窄了,迪杰斯特拉心想。如果伊斯特拉德王提高了税率,贪婪的屋主完全有可能把正墙修得更窄。
“阁下,如此恶劣的天气持续多久了?”为打破恼人的沉默,他随口问了一句。
“从九月中旬就开始了,伯爵大人。”大使答道,“从满月那天起。今年的冬天会来得很早。塔尔哥已经迎来初雪了。”
“我还以为塔尔哥的雪一年四季都不停呢。”迪杰斯特拉说。
大使看了看他,断定这是句玩笑话,并非出于无知。
“在塔尔哥,”他也开起玩笑,“冬天从九月开始,到三月结束。那儿也有春秋之分。另外还有夏天……通常从八月第一个周二开始,然后在周三早上结束……”
迪杰斯特拉没笑。
“但即便在那儿,”大使的面孔阴云密布,“十月飘雪也是前所未见的事。”
与大多数瑞达尼亚贵族一样,大使也没法忍受迪杰斯特拉。光是接待这个特务头子,已经够耻辱了,摄政议会居然还任命迪杰斯特拉——而不是他——负责与柯维尔谈判,更是天大的羞辱。他,堂堂德·鲁伊特九世伯爵,出自大名鼎鼎的德·鲁伊特家族最知名的分支血脉,竟要称一个土包子暴发户为“伯爵大人”,简直令他作呕。但身为一名老练的外交官,他出色地隐藏了自己的不满。
船桨富有节奏地一起一落,小艇飞快地滑过运河水面。他们刚刚经过了文化艺术宫,一座小巧却雅致的建筑。
“我们是要去恩塞纳达宫吗?”
“是的,伯爵大人。”大使确认道,“外交大臣特意表示,他希望在您到达后立刻与您会面,因此我会直接带您去恩塞纳达宫。到了晚上,我会用小艇接您到寒舍,望您赏脸与我共进晚餐……”
“抱歉,大使阁下。”迪杰斯特拉连忙打断他,“职责不允许我接受邀请。我还有很多事要尽快处理,只好牺牲享乐的时间了。我们可以改日再共进晚餐。改个更欢快、也更和平的日子。”
大使鞠了一躬,悄悄地松了口气。
迪杰斯特拉踏入恩塞纳达宫。当然了,走的是后门,但他对此感到由衷地高兴。这座冬季王宫的主入口位于细长圆柱支撑的三角墙下,与大运河岸边的白色大理石台阶相连,看起来气势恢宏却长得要命。通往众多后门的台阶没那么壮观,但走起来却要轻松许多。尽管如此,迪杰斯特拉迈步时依然咬紧嘴唇,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暗暗咒骂,免得让陪同的护卫、士兵与管家听到。
进入宫殿,等待他的是另一段台阶与另一番艰辛的攀登。迪杰斯特拉再次低声咒骂。小艇里的湿度、寒冷和难受的姿势让他的腿——骨头被打断,然后用魔法治好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随之浮现的还有不堪回首的记忆。迪杰斯特拉咬紧牙关。他知道,猎魔人的腿骨也被人打断了。他很开心,觉得那家伙真是恶有恶报。他强烈地希望猎魔人的断腿之痛要多厉害有多厉害,要多长久有多长久。
王宫外已是漆黑一片,王宫走廊同样被黑暗笼罩。一位沉默的管家领着他们穿过一段通道,其间有一排手捧蜡烛的男仆提供照明。管家又领着他们经过一扇大门,门前的卫兵手持长戟,神情紧张,姿势僵硬,好像屁股里也插着一根长戟似的。然后又是一排男仆和蜡烛,烛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如此铺张的欢迎让迪杰斯特拉不禁有些吃惊。
他走进房间,更是惊讶得停下了脚步。他赶忙鞠躬。
“欢迎,迪杰斯特拉。”柯维尔、波维斯、纳洛克、维尔哈德与塔尔哥的国王伊斯特拉德·蒂森说道,“别站在门口,过来,靠近点儿。别这么拘谨,这不是正式接见。”
“国王陛下,王后陛下。”
对于他毕恭毕敬的鞠躬,伊斯特拉德的妻子泽丽卡王后只是微微点点头,手里的钩针一刻不停。
除了国王夫妇,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没错,”伊斯特拉德注意到他的目光,“我只想单独……抱歉,是我们三个私下谈谈。我认为这样才最合适。”
迪杰斯特拉坐进伊斯特拉德对面的椅子。国王围着貂皮围脖,披着深红色斗篷,戴着与外套相衬的天鹅绒帽子。他就像每个蒂森家族的男人一样,个子高挑,体格强壮,而且帅得离谱。他始终显得健康又壮实,像个刚刚从海上归来的水手,光是看着他,你就能闻到冰冷的海水与腥咸的海风的味道。同样跟所有的蒂森家族成员一样,这位国王的确切年龄很难猜。看着他的头发、皮肤和双手——这些部位很容易暴露年龄——你会觉得伊斯特拉德应该在四十五岁上下。但迪杰斯特拉知道,国王已经五十六岁了。
“泽丽卡,”国王朝妻子凑近些,“看看他。如果事先不知道,你会相信他是个密探吗?”
泽丽卡矮小而丰满,外表朴素到令人同情。看那身穿着打扮,她明显与时尚绝缘。她穿着肥大的灰色衣物,把头发藏在软帽里,而那软帽估计是她祖母传下来的。她没戴首饰,也没有化妆。
“《圣书》里说过,”她用柔和悦耳的声音说道,“评断邻舍应当谨慎,因为我们也会被对方评断。以貌待人尤不可取。”
伊斯特拉德·蒂森朝妻子投去温柔的目光。他深爱着她,这绝非秘密。在长达二十九年的婚姻里,他的爱火始终没有减退,至今仍在熊熊燃烧。据说伊斯特拉德从未背叛过泽丽卡。对于这种难以置信的传闻,迪杰斯特拉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但他确曾三度安排女性密探去讨国王的欢心,以便收集情报,结果都无功而返。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国王说,“所以我就把私下谈话的原因直接告诉你吧。原因有好几个。首先,我知道你不会回避贿赂手段。说实话,我相信我手下的官员,但何必让他们面对巨大的诱惑和考验呢?你打算拿多少钱贿赂我的外交大臣?”
“一千诺维格瑞克朗。”密探眼都不眨地说,“如果讨价还价,我可以给到一千五。”
“所以我喜欢你。”片刻的沉默过后,伊斯特拉德说,“你就是个该死的杂种,让我想起了我的年轻时代。我看着你,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迪杰斯特拉欠了欠身以示感谢。他只比国王年轻八岁。他敢肯定,伊斯特拉德清楚这一点。
“你是个该死的杂种,”国王皱着眉头重复道,“但又是个正派而诚实的杂种。在这扭曲的时代,这种品质相当罕见。”
迪杰斯特拉又欠了欠身。
“你瞧,”伊斯特拉德续道,“每个国家都能找到追求理想的狂热分子。他们醉心于自己理想中的社会秩序,什么事都干得出,包括令人发指的罪行。按他们的说法,只要目的正当,手段和行为都不重要。他们认为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维护秩序;他们不是在拷打或勒索,而是在保护国家权益,为秩序而斗争。如果某个个体妨碍了他们的教条,或是他们确立的规范,那个个体的生命就变得无足轻重。但他们始终没意识到,自己服务的社会正是由个体组成的。他们的眼界还真是‘开阔’啊……拥有如此的眼界,无视他人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是尼哥底母·德·布特的话。”迪杰斯特拉说道。
“很接近,但还差了一点。”柯维尔国王露出石膏般雪白的牙齿,“是科沃的维索戈塔。作为哲学家和道德学家,他的名气略显逊色,但同样非常优秀。我推荐你读读他的著作。你的国家应该还留有几本他的书,肯定没全烧光。不过还是说重点吧。你,迪杰斯特拉,也会不择手段,会耍阴谋诡计,会贿赂、勒索和拷打。宣判别人死刑,或者下令暗杀时,你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没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忠心侍奉的王国,但这没法替你开脱,也没法赢得我的同情。完全不能。你很清楚。”
密探头子点点头,表示他是很清楚。
“可是你,”伊斯特拉德说,“如我所说,是个有操守的杂种,所以我欣赏并尊敬你,这也是我私下接见你的原因。因为你,迪杰斯特拉,有过无数次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但你这辈子没做过任何中饱私囊的事,也没在国库里偷过一个便士,连半个法新都没有。你瞧,泽丽卡!他是真的脸红了,还是我眼花看错了?”
王后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抬起头来。
“等你看到谦逊的色彩,就会知道真实的模样。”她又引用了《圣书》中的话,其实她在密探头子脸上没看到半点红晕。
“好了,”伊斯特拉德说,“回到正题吧。他是怀着爱国者的责任漂洋过海的。他的祖国瑞达尼亚正深陷危机。自从国王维兹米尔不幸身亡,那里便被混乱所支配。统治瑞达尼亚的是一群名为‘摄政议会’的白痴贵族,我的泽丽卡啊,这伙人不会为瑞达尼亚做任何事。危机来了,他们会逃跑,或者跪下,像狗一样舔舐尼弗迦德皇帝用珍珠装饰的靴子。那群家伙蔑视迪杰斯特拉,因为他是个密探、杀手和暴发户,但漂洋过海打算拯救瑞达尼亚的人也是迪杰斯特拉。这就能证明真正关心那个王国的是谁。”
伊斯特拉德·蒂森顿了顿,喘了口气,又正了正略微盖住额头的帽子。
“所以,迪杰斯特拉,”国王说,“你的王国正面临怎样的危难?我是说,除了财政紧张之外。”
“除了财政紧张之外,”密探的脸像用石头雕刻出来似的,“什么危难都没有,每个人都很健康,谢谢您的关心。”
“哦。”国王点点头,再次把滑下的帽子戴正,“哦,我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甚至要击节叫好了。只要你们有了钱,就能买下对应所有病症的良药。重要的是资金。可你们没有资金,如果有,你就不用来这儿了。我说得对吗?”
“毫无疑问。”
“纯粹出于好奇,你们需要多少?”
“不多。一百万。”
“不多?”伊斯特拉德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又用双手按住帽子,“这叫不多?哎呀哎呀。”
“对于陛下您,”密探喃喃道,“这是笔小数目……”
“小数目?”国王放开帽子,双手抬向天花板,“哎呀哎呀!一百万只是小数目——泽丽卡,你听到了吗?你明不明白,迪杰斯特拉,有这一百万和没这一百万,里里外外就是两百万啊?我明白你和菲丽芭·艾哈特急着建立对抗尼弗迦德人的防线,可你们想怎么做?买下整个尼弗迦德?”
迪杰斯特拉没答话。泽丽卡专心钩针。在此期间,伊斯特拉德假装在欣赏画在天花板上的裸体宁芙。
“跟我来。”他突然站起身,朝密探头子点点头。他们走到一幅巨大的油画旁边,画上是盖多维乌斯王骑着一匹灰马,用权杖指着画布外的某样东西——多半是在指挥军队前进。伊斯特拉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镀金的小木棒,碰了碰画框,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念出一句咒语。盖多维乌斯和灰马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已知世界的地图。国王用木棒碰了碰地图边缘,它神奇地改变了比例,将雅鲁加河谷和四个王国所在的区域放大。
“蓝色是尼弗迦德,”他解释道,“红色是你们的王国……剩下的部分。你在看什么?看这儿!”
迪杰斯特拉将目光抽离其余的油画——大多数是航海的场景。他想知道其中哪些是伪装。众所周知,伊斯特拉德手上有记录柯维尔商业情报和军事部署的地图,还有将通过勒索与贿赂确立的线人、业务联系人、破坏分子与雇佣杀手全部记录下来的情报网络图。他知道国王有这几张图表,也一直在努力寻找,却徒劳无功。
“红色是你们的王国。”伊斯特拉德重复道,“看起来不妙,是吧?”
是不妙。迪杰斯特拉在心里承认。最近他除了看战略地图几乎什么都没干,但看着伊斯特拉德这张地图,情况似乎更加恶化了。蓝色区域的形状就像可怕巨龙的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咬住并撕裂可怜的红色区域。
伊斯特拉德看看周围,寻找能充当教鞭的东西,最后拔出一柄装饰用的细剑。
“尼弗迦德,”他开始上课,必要时用细剑来指示,“对莱里亚和亚甸宣战的理由是,位于前线的格里维辛根要塞遭到了袭击。我没兴趣弄清谁真的袭击了格里维辛根要塞,谁又伪装成了谁。其实亚甸和泰莫利亚都制订了同样的计划,但要纠结恩希尔比他们领先了多少天或多少个钟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会把这些问题留给历史学家去头疼。我感兴趣的是当前的处境,以及明天会发生的事。此时此刻,尼弗迦德人正驻扎在多尔·安哥拉和亚甸,并以精灵国度多尔·布雷坦纳作为缓冲带和庇护所。而与精灵国度接壤的,是曾经属于亚甸,现在归属科德温的一块领土——换个比较形象的说法,科德温国王亨赛特从恩希尔嘴里抢下这块肥肉,自己吃下了肚。”
迪杰斯特拉未置一词。
“至于亨赛特国王的品行,我也打算留给历史学家去评断。”伊斯特拉德续道,“但只要看看这张地图,你就会发现一件事:亨赛特吞并北部领地之后,也就挡住了恩希尔向庞塔尔山谷进军的路线,并且保护了泰莫利亚的侧翼,以及你们瑞达尼亚的侧翼。你应该感谢他。”
“我会感谢他的。”迪杰斯特拉低声说,“不过只在心里默默感谢。亚甸国王德马维正在崔托格做客,他对亨赛特的品行可是相当直言不讳。他习惯使用简短而有力的字眼。”
“我想象得到。”柯维尔国王点点头,“这个话题先放到一边,再看看雅鲁加河南边吧。攻击多尔·安哥拉时,恩希尔跟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单独签署了和约,从而确保了侧翼的安全。但在结束了与亚甸的战争之后,皇帝立刻撕毁和约,攻打了布鲁格和索登。凭借懦弱的和约,弗尔泰斯特只得到两周的和平。确切说是十六天。而今天是十月二十六日。”
“的确。”
“十月二十六日的局势如下:索登和布鲁格已被占领。玛伊纳和拉兹瓦要塞已经沦陷。泰莫利亚军队在马里波之战败北,被迫撤回北方。马里波正遭受围攻。今天早上,他们仍在坚持。但现在已是晚上了,迪杰斯特拉。”
“马里波会守下去的。尼弗迦德人不可能彻底包围他们。”
“这话不假。他们过于深入敌境,因此拉长了补给线,也暴露出侧翼的弱点。在冬天到来之前,他们就会被迫停止攻城,撤回雅鲁加河,并且收缩前线。但明年春天又会发生什么呢,迪杰斯特拉?等青草钻出雪地,又会发生什么?来吧,看看这张地图。”
迪杰斯特拉听话地照办。
“看看这张地图,”国王重复一遍,“我会告诉你,恩希尔·瓦·恩瑞斯会在明年春天做什么。”
“等春天到来,他会发动一场空前庞大的进攻。”卡席雅·凡·坎亭在镜子前整理她的金色卷发,同时大声说道,“哦,我知道消息本身算不上新鲜,就连围着水井的农妇都会拿来闲聊。”
艾希蕾·瓦·阿纳兴今天很生气,而且很不耐烦,但她努力控制住情绪,没有质问对方为何提起这种无人不知的情报。艾希蕾了解坎塔蕾拉既然她能提到这件事,就肯定有充足的理由,她最后得出的结论通常也是正确的。
“只不过,我比农妇们知道得多一些。”坎塔蕾拉说,“瓦提尔把他与皇帝会面时讨论的问题都告诉我了。他甚至还带了个装有地图的文件包。等他睡着,我又看了一遍……还要我继续说吗?”
“当然。”艾希蕾眯起眼睛,“亲爱的,说吧。”
“主要进攻目标当然是泰莫利亚——包括庞塔尔河、诺维格瑞、维吉玛与艾尔兰德。梅诺·寇赫伦指挥的中央集团军负责这部分攻势。侧翼部队是东部集团军,他们将在庞塔尔山谷和科德温进攻亚甸……”
“科德温?”艾希蕾扬起眉毛,“难道说,由于战利品已瓜分完毕,所以脆弱的友谊走到终点了?”
“科德温威胁到了军队右翼,”卡席雅·凡·坎亭略微张开嘴巴,她的樱桃小口与言语中的战略智慧形成强烈的反差,“攻击他们只是防患于未然。东部集团军会牵制住亨赛特国王,免得他派军支援泰莫利亚。”
“至于维登的集团军,”金发女子续道,“将从西侧发起攻击,他们的任务是控制希达里斯,封锁诺维格瑞、苟斯·维伦和维吉玛。总参谋部预计,这三处的围城战将持续很久。”
“你还没说两支集团军的指挥官叫什么。”
“东部集团军是阿达尔·爱普·达西。”坎塔蕾拉笑着说道,“维登集团军是约阿希姆·德·维特。”
艾希蕾吃惊地眨了眨眼。
“有意思,”她说,“这两位都被恩希尔得罪过——他们的女儿都被踢出了皇后候选人名单。我们的皇帝陛下要么十分天真,要么十分聪明。”
“就算恩希尔对贵族们的密谋有什么了解,”卡席雅说,“也不是从瓦提尔这里知道的。瓦提尔完全没跟皇帝提过。”
“继续说。”
“这次进攻的规模前所未有。把前线、后备、辅助和殿后部队都计算在内,参与军事行动的人将有三十万。当然了,还有精灵。”
“开战日期呢?”
“还没确定。主要问题是补给,而补给取决于道路状况。没人能预料冬天会在何时结束。”
“瓦提尔还说了什么?”
“那个可怜虫吐了好多苦水。”坎塔蕾拉的牙齿闪闪发亮,“当着其他人的面,皇帝再次羞辱并斥责了他。理由依然是史提芬·史凯伦和他整个部门的神秘失踪。恩希尔公开表示瓦提尔不称职,说他作为军事情报部门的首脑,没能耐让人不留痕迹地消失,反而因为别人的失踪而束手无策。他就这个话题说了个恶毒的双关语,瓦提尔没能准确复述。皇帝还用说笑的语气问瓦提尔:这是否意味着帝国内部还有一个连他都不知晓的情报组织。我们的皇帝真够狡猾的。他差点儿就猜中了。”
“是差点儿。”艾希蕾喃喃道,“还有什么,卡席雅?”
“瓦提尔安插在史凯伦手下的密探——那人叫聂拉汀·西卡——也跟着史凯伦一起消失了。瓦提尔肯定相当看重他,因为他的消失让瓦提尔大为光火。”
我,艾希蕾心想,同样因为杰蒂亚·梅凯瑟的失踪而郁郁不乐。但我跟瓦提尔·德·李道克斯不同,我很快就知道了真相。
“里恩斯呢?瓦提尔没再跟他联络过?”
“我想没有。瓦提尔没提过。”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最后,艾希蕾的猫用响亮的呼噜声打破了寂静。
“艾希蕾女士。”
“说吧,卡席雅。”
“这种没脑子情人的角色,我还要扮演多久?我想回学校,专心做学术研究……”
“快了,”艾希蕾打断她,“再等一段时间就好。坚持住,好姑娘。”
坎塔蕾拉叹了口气。
她俩结束谈话,相互道别。艾希蕾·瓦·阿纳兴把猫赶下椅子,又读了一遍芙琳吉拉·薇歌从陶森特寄来的信。她再次陷入沉思,因为这封信唤起了她的不安。艾希蕾觉得薇歌字里行间另有深意,但她解读不出来。
当尼弗迦德女术士艾希蕾·瓦·阿纳兴启动传影镜,与瑞达尼亚的蒙特卡沃城堡取得联系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菲丽芭·艾哈特穿着一条肩带很细的短睡袍,脸和脖子上都点缀着唇膏印。艾希蕾好不容易才掩饰住自己的不悦。看来我永远都不会理解这种事。我也不想理解。
“方便说话吗?”
菲丽芭的手挥了个半圈,用魔法光球裹住自己。
“现在方便了。”
“我有消息要告诉你。”艾希蕾干巴巴地说,“消息本身算不上新鲜,就连围着水井的农妇都会拿来闲聊。不过……”
“整个瑞达尼亚,”伊斯特拉德·蒂森看着地图说,“目前能征募到三万五千名可以上前线的士兵,其中四千是重骑兵。当然了,这只是估算。”
迪杰斯特拉点点头。国王的估算相当准确。
“德马维和米薇当初的部队也差不多,但恩希尔只用二十六天就击溃了他们。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增强兵力,瑞达尼亚和泰莫利亚也将是同样下场。我赞同你的想法,迪杰斯特拉,你和菲丽芭·艾哈特的想法。你们需要士兵。你们需要经验丰富、训练有素且装备精良的骑兵。你们需要价值超过一百万林塔的马匹。”
密探头子点点头。国王的计算准确无误。
“然而,你也知道,”国王冷冷地续道,“柯维尔过去是、将来也会是中立王国。我们与尼弗迦德帝国签过和约,签字双方是我祖父伊斯特里尔·蒂森和当时的帝国皇帝费格斯·瓦·恩瑞斯。和约条款不允许柯维尔支援尼弗迦德的敌人。金钱和部队都不行。”
“等恩希尔·瓦·恩瑞斯解决了瑞达尼亚和泰莫利亚之后,”迪杰斯特拉清了清嗓子,“他会放眼北方。恩希尔不会满足的。要不了多久,你们的和约就将变成一纸空文。刚才您也说了,泰莫利亚国王弗尔泰斯特与尼弗迦德的和约只换来十六天和平……”
“哦,亲爱的,”伊斯特拉德笑了,“这样的论点,凭良心说我无法接受。和约就像婚姻:不能带有可能被背叛的念头,也没有任何猜疑的余地。没法认同这些,你就不应该结婚。虽然不是每个男人都必须结婚,但我要说,用‘害怕外遇’作为独身的借口,实在又荒谬又可悲。在婚姻问题上,没有所谓的‘万一’……只要没外遇,就没必要去谈;如果发生了,再谈也没意义。既然我们说到外遇,那位漂亮的玛丽的丈夫——瑞达尼亚财务大臣德·梅希侯爵最近身体如何?”
“陛下,”迪杰斯特拉僵硬地一欠身,“您的情报源真让人羡慕。”
“是啊,没错。”伊斯特拉德承认,“如果你知道他们的数量和能力,肯定会大吃一惊的。不过你的手下也毫不逊色。我是说你在我的宫殿和庞德·维尼斯安插的那些。我敢保证,他们每一个都担得起‘顶尖’二字。”
迪杰斯特拉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恩希尔·瓦·恩瑞斯,”伊斯特拉德看着天花板上的宁芙,续道,“也巧妙地安插了优秀的密探。因此我重复一遍:柯维尔王国保持中立的理由,就是‘有约必守’原则。柯维尔不会违反和约。哪怕另一方有可能毁约,柯维尔也不会。”
“恕我斗胆提醒您一句,”迪杰斯特拉说,“瑞达尼亚并没有劝说柯维尔违反和约。瑞达尼亚绝不是为了对抗尼弗迦德而寻求柯维尔的同盟或军事援助。瑞达尼亚只想……借一笔小钱,将来会还的……”
“我不认为你们会还这笔钱,”国王打断他,“所以我一个子儿也不会借。你也不用拿这些伪善的借口来掩饰了,迪杰斯特拉,因为你的表情就像见了肉的饿狼。你还有别的论点吗?严肃、睿智或一针见血的那种?”
“恐怕没有了。”
“幸好你只是个密探。”沉默片刻后,伊斯特拉德·蒂森说,“要是做生意,你这种人成不了气候。”
自打世界诞生那天起,所有王室夫妇都会分房睡。国王会临幸王后的房间——频率因人而异——当然王后有时也会突然造访国王。完事之后,他们会回各自的卧室和床榻休息。
在这方面,柯维尔的王室夫妇是个特例。伊斯特拉德·蒂森和泽丽卡始终睡在同一间卧室的同一张大床上。
入睡之前,泽丽卡会戴上眼镜——这是她羞于让臣民们看到的东西——阅读《圣书》。伊斯特拉德·蒂森通常会说些闲话,这个夜晚也不例外。伊斯特拉德戴上他的睡帽,拿起权杖。他喜欢把玩权杖,但不会在公开场合这么做,因为他担心臣民会说他狂妄自大。
“知道吗,泽丽卡,”他坦白说,“最近我开始做怪梦。我好几次梦到我妈妈。她站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我给坦科里德找了个妻子,我给坦科里德找了个妻子。’然后她带来个漂亮又年轻的女孩给我看。泽丽卡,你知道那女孩是谁吗?是卡兰瑟的外孙女希瑞。泽丽卡,你还记得卡兰瑟吧?”
“我当然记得,夫君。”
“辛特拉的希瑞菈,”伊斯特拉德把玩权杖,继续说道,“据说将会嫁给尼弗迦德的恩希尔。那位皇帝的打算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所以说,她怎么可能成为坦科里德的妻子?”
“我们的坦科里德,”王后说起儿子时,语气总会特别温柔,“需要个女人。或许只要他定下心……”
“也许吧,”伊斯特拉德叹了口气,“虽然我表示怀疑。不管怎么说,结婚嘛,可以试试。唔……这个希瑞……哈!柯维尔和辛特拉。雅鲁加河口!听起来不错。这场婚姻……这个联盟……都不算坏。可如果恩希尔已经看上了那个小家伙……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为什么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梦?你肯定记得,秋分日我曾惊醒过……哦,那可真是个噩梦,幸好我不记得细节了……嗯……我是不是该找个占星师?或者占卜师?灵媒?”
“席儿·德·坦沙维耶女士就在朗·爱塞特。”
“不,”国王皱起眉头,“我可不想见那女术士。她太聪明,就快变成下一个菲丽芭·艾哈特了!这些女术士的气场都太过强大,让人没法信任她们,或者赋予她们特权。”
“您一如既往地正确,夫君。”
“唔……可我的梦……”
“《圣书》里说:”泽丽卡翻过几页,“人睡觉时,诸神会让他们敞开双耳,并与他们对话。先知雷比欧达也教导过我们:在梦里,你会见证非凡的智慧,也可能目睹非凡的愚蠢。重要的是懂得分辨。”
“让坦科里德跟恩希尔看上的新娘结婚,听起来可不像非凡的智慧。”伊斯特拉德叹了口气,“如果我真能在梦里见识到智慧,那可就太好了。问题在于迪杰斯特拉这次拜访,这事很难处理。你也知道,我最亲爱的泽丽卡,尼弗迦德随时可能挥军北上,征服诺维格瑞。这可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毕竟诺维格瑞人对世事的看法——包括我们的中立——跟南方人大相径庭。要是瑞达尼亚和泰莫利亚能阻止尼弗迦德的进军,并将他们赶回雅鲁加河一带,那就太好了。可动用我们的金钱来实现这些真的正确吗?亲爱的,你在听吗?”
“我在听,夫君。”
“你是怎么认为的?”
“《圣书》里蕴含着一切智慧。”
“你的《圣书》提到迪杰斯特拉来找我们借一百万林塔吗?”
“《圣书》,”泽丽卡眨了眨镜片后的双眼,“不会提及不足以道的俗事。但有段话是这么说的:施比受更有福,以善意帮助穷困乃高尚之举。上面还说:散尽家财,会让你灵魂高贵。”
“也会让你口袋空空。”伊斯特拉德·蒂森嘀咕道,“泽丽卡,除了跟灵魂高贵有关的段落,那本书上有关于生意的智慧吗?比方说……它怎么看待等价交换?”
王后正了正眼镜,飞快地翻动书页。
“于是他们将外邦神像全部交给雅各,雅各将它们藏了起来。”
伊斯特拉德沉默良久。“还有,”最后他缓缓问道,“其他的吗?”
泽丽卡在《圣书》里翻找。
“在先知雷比欧达的《智慧集》里,”很快,她宣布,“我有了些发现。要读出来吗?”
“请吧。”
“于是先知雷比欧达说:的确,对穷困之人应当慷慨解囊。但与其赠予整个甜瓜,不如只给半个,对穷人而言,这更像交了好运。”
“半个甜瓜,”伊斯特拉德·蒂森哼了一声,“你是说五十万林塔吧?泽丽卡,有这五十万和没这五十万,里里外外就是一百万呀,这点你明白吗?”
“我还没说完呢。”王后从镜片后透出严厉的眼神,用责怪的语气说,“先知雷比欧达接下来说:更好的做法是只给穷人四分之一个甜瓜,而最好的做法是让别人给穷人一整个甜瓜。因为我要告诉你,不管什么时候,肯定存在拥有一整个甜瓜、而且愿意送给穷人之人——不是出于慷慨,就是出于各种不同的理由与算计。”
“哈!”柯维尔国王用权杖敲了敲床头几,“这位先知真是个聪明人!安排别人来代替我?我喜欢这主意——简直是金玉良言。再看看先知的《智慧集》,亲爱的泽丽卡。我相信你会找到办法,帮我解决瑞达尼亚的问题,再变出瑞达尼亚想用我的钱招募的军队。”
泽丽卡又翻了一会儿书,最后读道。
“一日,先知雷比欧达的门徒来找他,说:‘请给我建议,老师,我该怎么做?我的邻舍想要我最喜欢的狗。如果我把狗给他,我的心会悲伤到碎掉。可如果我不给他,他会郁郁寡欢,因为我的拒绝伤害了他。我该怎么做?’‘比起你心爱的狗,’先知问,‘你有不那么喜欢的东西吗?’‘有的,老师。’门徒答道,‘我有只顽劣的猫,我从没喜欢过它。’于是先知雷比欧达说:‘带上你的猫,把它送给你的邻舍。这一来,你会得到双倍的幸福。你摆脱了猫,你的邻舍也会欢喜。虽然大多数情况下,你的邻舍不大会满意这份礼物,但他会喜欢自己得到礼物的事实。’”
伊斯特拉德沉默一会儿,眉头紧蹙。
“泽丽卡?”他最后问,“这是同一个先知说的话吗?”
“带上你的猫……”
“我已经听过了!”国王大喊一声,但马上软化下来,“请原谅,亲爱的,我只是不明白这跟猫有什么关系……”
他沉默下来,陷入深思。
八十五年后,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已经可以毫无顾忌地谈论某些事了,克雷伊登公爵奎斯卡德·弗缪伦——伊斯特拉德·蒂森的外孙,也就是伊斯特拉德的长女高蒂穆妲之子——如是说道。奎斯卡德公爵已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但他对有些事依然记忆犹新。为了对抗尼弗迦德,瑞达尼亚添置了许多骑兵装备,总共花费一百万林塔,这笔钱究竟来自何处,也是奎斯卡德公爵披露给世人的。与人们预想的不同,这一百万资金并非来自柯维尔国库,而是来自诺维格瑞的政府金库。奎斯卡德说,伊斯特拉德·蒂森之所以能从诺维格瑞拿到这笔钱,是因为他们投资了当时刚成立不久的海外贸易公司。矛盾之处在于,这些公司是在尼弗迦德商人的积极配合下成立的。可敬的公爵大人等于在说,正是尼弗迦德人在某种程度上出资组建了瑞达尼亚的军队。
“我的外祖父,”奎斯卡德·弗缪伦回忆道,“说过一段关于甜瓜的话,还露出狡猾的笑容。他说,愿意资助穷人之人还是存在的,哪怕目的只是出于算计。他还说,既然尼弗迦德人自己也帮忙增强了瑞达尼亚军的战斗力,那他们也就没资格责怪别人喽。
“然后,外祖父找来我父亲——他当时是情报和内务部门的首脑。听到外祖父的命令,我父亲陷入恐慌。因为这命令是要赦免罪犯,超过三千人将免于囚禁、拘留和流放。除此之外,他还要取消对数百人的软禁。
“不,那些人可不只是窃贼、普通罪犯和雇佣兵。特赦还涵盖所有政治方面的异议分子,甚至包括被推翻的莱德王的支持者。内务大臣震惊不已,他替我的外祖父感到担忧。
“这时,”公爵说,“外祖父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个特别好笑的笑话。然后他说——他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真可惜,先生们,你们从没在睡前读过《圣书》。如果你们读过的话,就该明白你们君主的想法了。你们先在无法理解的情况下服从命令吧。但你们没必要担心,你们的君主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现在,走吧,把我那群顽劣的猫统统放走。’
“‘顽劣的猫’,这是他的原话。当时没人能料到,这群‘顽劣猫’将来竟成了荣誉加身的英雄与将领。外祖父的‘猫’都是些名闻遐迩的佣兵——‘永别了’亚当·潘葛拉特、劳伦佐·摩拉、胡安·弗龙蒂诺·古铁雷斯……还有茱莉娅·艾巴特马克,也就是后来在瑞达尼亚众所周知的‘小美猫’……你们这些年轻人已经不记得了,但当年我们玩游戏时,每个男孩都想扮成‘永别了’潘葛拉特,而每个女孩都想扮成‘小美猫’茱莉娅……可对我外祖父来说,他们就是一群顽劣的猫。”
“然后,”奎斯卡德·弗缪伦喃喃道,“外祖父拉着我的手,领我去阳台,外祖母泽丽卡正在那里喂海鸥。外祖父说……说……”
老人缓慢而费力地回忆起八十五年前,在恩塞纳达宫的大运河阳台上,伊斯特拉德·蒂森对他妻子泽丽卡王后说过的话。
“你知道吗,我最亲爱的王后,我看过先知雷比欧达的另一句智慧箴言,正因如此,我才会把猫送去瑞达尼亚,因为最终这会让我得益。我的泽丽卡啊,猫是会回家的。猫始终都会回家。而我的猫每次回家,还会带回酬劳、战利品和无数财富……然后我就能向他们收税了!”
伊斯特拉德·蒂森最后一次与迪杰斯特拉谈话时,两人选择了单独会面,就连泽丽卡也没到场。当然了,在那间宽敞的舞厅的地板上,还坐着个十岁大的男孩,但他不能计算在内,因为他正忙着玩锡铁玩具兵,根本没听他们的对话。
“这是奎斯卡德,”伊斯特拉德朝男孩点点头,解释道,“我的外孙,是高蒂穆妲和那个无赖弗缪伦公爵的儿子。如果坦科里德·蒂森没能继位……如果坦科里德遭遇不测……这小家伙就是柯维尔仅存的希望了。”
迪杰斯特拉早就知道柯维尔王国以及伊斯特拉德个人面临的难题。他知道伊斯特拉德早就对坦科里德失望了。即便那个年轻人有可能当上国王,也只会是个糟糕的国王。
“你来这里要办的事,”伊斯特拉德转了话题,“基本上已经解决了。你可以考虑该怎么把这一百万林塔花在刀口上了——这笔钱很快会出现在崔托格的国库里。”
他弯下腰,拾起一只漆着华丽油彩的锡铁玩具兵——那是个举着剑的骑手。
“带上这个,好好保管。只有能拿出另一个完全相同的小锡兵的人才是我的信使,无论他看上去像不像。你不能相信我手下任何一个知情人。只要拿不出小锡兵,那人一定是奸细。你怎么对待奸细,就怎么对待他好了。”
“陛下,瑞达尼亚不会忘记这事。”迪杰斯特拉鞠躬行礼,“我希望以其名义,向您表达感激之情。”
“不用了。为了讨好我的外交大臣,你不是带了一千克朗吗?交出来就行了。难道讨好国王就不需要表示表示?”
“陛下,可这有失您的身份……”
“是啊,的确是这样。把钱交出来,迪杰斯特拉。有这一千和没这一千……”
“里里外外就是两千了。我明白。”
在恩塞纳达宫的偏远角落,一个相对小得多的房间里,女术士席儿·德·坦沙维耶正专心而严肃地听着泽丽卡王后的讲述。
“完美,”她点点头,“相当完美,王后陛下。”
“我完全是照你的建议说的,席儿女士。”
“谢谢。我也要再次向您保证,我们的行为完全出于正当的理由。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还有王朝的利益。”
泽丽卡王后清了清嗓子,嗓音微微起了变化。
“那……席儿女士,坦科里德呢?”
“我给过您保证。”席儿·德·坦沙维耶语气冰冷,“我再次向您保证,我会用帮助回报您的帮助。陛下您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我也想,”泽丽卡说,“非常想。但说到做梦……国王开始怀疑了。那些梦让他吃惊,每当国王吃惊,就会开始怀疑……”
“我会暂停给国王托梦。”女术士承诺道,“回到您的睡眠话题,我重复一遍,您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坦科里德王子会跟他的狐朋狗友断绝关系,他不会再频繁拜访苏克拉塔瑟男爵的城堡、德·里斯莫尔女士的宅邸,还有瑞达尼亚的大使们了。”
“他不会再去拜访这些人了?永远不会吗?”
“我提到的这些人,”席儿·德·坦沙维耶黑色的双眸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不会再敢邀请或欺骗坦科里德王子了。他们永远不会有这个胆量,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后果。我向您保证。我也保证坦科里德王子会重拾学业,成为勤勉的学生,成为庄重而冷静的年轻人。他不会再浪迹花丛。他会失去那份热情……直到辛特拉公主希瑞出现在他面前。”
“哦,我简直不敢相信。”泽丽卡十指交扣,“简直不敢相信。”
“魔法的力量,”席儿·德·坦沙维耶露出让自己也深感意外的微笑,“有时是很难让人相信,陛下。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菲丽芭·艾哈特正了正半透明睡袍的肩带,擦去脖子上深红色的唇膏。如此睿智的女人,席儿·德·坦沙维耶略带厌恶地心想,却连自己的欲望都管不住。
“方便说话吗?”
菲丽芭用魔法光球裹住自己。
“现在方便了。”
“柯维尔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顺利。”
“谢谢。迪杰斯特拉上船了吗?”
“还没有。”
“他在等什么?”
“他在跟伊斯特拉德·蒂森促膝长谈。”席儿·德·坦沙维耶抿住嘴唇,“国王和密探在猜疑方面找到了共同话题。”
“迪杰斯特拉,你知道关于本地气候的笑话吧?说柯维尔只有两个季节……”
“冬天和夏天。我知道……”
“你知道怎么判断柯维尔的夏天的开始吗?”
“不知道。怎么判断?”
“雨水会稍稍温暖一点。”
“哈哈。”
“笑话只是笑话。”伊斯特拉德认真地说,“但冬天来得越来越早,也持续得越来越久,这让我有些不安。就像预言里说的那样。我想,你应该也听过伊丝琳妮的预言吧?说长达十年的寒冬就要到来。有人说这只是个寓言,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在柯维尔,我们遭遇过连续四年的冬天,天气糟糕,收成也很差。要是没有从尼弗迦德大量进口的食物,国民就得挨饿了。你能想象这种事吗?”
“说实话,不能。”
“但我能。如果气候持续变冷,我们都会挨饿。饥饿可是大敌啊,容易引发暴乱的。”
密探头子思忖着点点头。
“迪杰斯特拉?”
“什么事,尊贵的陛下?”
“你们国内已经平定了吗?”
“还没。但我仍在努力。”
“我听到了不少传闻。在仙尼德岛的背叛者当中,只有威戈佛特兹还活着。”
“叶妮芙死后,是这样没错。陛下,您知道叶妮芙已经死了吗?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她离奇地死在史凯利格群岛和沛西海角之间著名的塞德纳海沟。”
“温格堡的叶妮芙,”伊斯特拉德缓缓地说,“不是叛徒。她不是威戈佛特兹的盟友。如果你想看,我可以拿出证据。”
“我不想看。”停顿片刻后,迪杰斯特拉说,“也许以后我会想看,但现在不想。对我来说,她是叛徒要更方便些。”
“我能理解。别相信巫师和女术士,迪杰斯特拉。尤其是菲丽芭。”
“我从没相信过她,但我必须跟她合作。没有她,瑞达尼亚只会陷入混乱,然后崩溃。”
“你说得对。如果想听建议的话,我会让你略微放放手。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的国家遍地都是绞刑架和拷问室,还有针对精灵的残酷手段……以及令人厌恶的德拉肯伯格要塞。我知道你这么做是出于爱国心,但你正在给自己打造恐怖的传说。在这个传说里,你是头寻索无辜人鲜血的狼人。”
“这种事总得有人做。”
“罪名也总要有人背。我知道你想做到公平,但是人就难免出错。手上沾了鲜血,就永远也没法洗白了。你从没出于个人好恶伤害过别人,但谁会相信这事?谁会相信?总有一天,命运会翻转,他们会翻脸不认人,指控你杀戮无辜、聚敛财富。谎言就像焦油,你想甩都甩不掉。”
“我知道。”
“你还有机会保护自己。你可以把沾上焦油的时间……延后。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当心,迪杰斯特拉。”
“我会当心的。我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他们已经杀了你的国王维兹米尔。我听说他体侧被一把匕首刺入,没直至柄……”
“国王比密探容易刺杀。他们不可能接近我,他们从未抓到我。”
“他们必须不能。迪杰斯特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这糟糕的世界上,至少还有些正义存在。”
后来有一天,两人都回忆起这场对话。两人都是。国王和密探。迪杰斯特拉想起伊斯特拉德这段话时,听到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杀手的脚步声,那声音在城堡的走廊里回荡。伊斯特拉德想起迪杰斯特拉这番话时,正站在连接恩塞纳达宫与大运河的奢华大理石台阶上。
“他本来可以活命的。”奎斯卡德·弗缪伦续道,浑浊的盲眼陷入深深的回忆,“当时只有三个刺客,我外祖父又身强体壮。他本可以放手一搏,坚持到卫兵赶来。他也可以直接逃跑。但我外祖母泽丽卡也在场。外祖父用身体保护住泽丽卡,毫不在乎自己的安危。直到救援赶到,泽丽卡都毫发无伤。伊斯特拉德身上却有超过二十处刀伤。三个钟头后,他在昏迷中过世了。”
“迪杰斯特拉,你读过《圣书》吗?”
“没有,陛下。但我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想象一下吧,昨天我随便翻开一页,看到了这么一段:在通往永恒的路上,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责任。你有何看法?”
“时间紧迫,伊斯特拉德王。是时候背负我们的责任了。”
“保重,密探。”
“保重,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