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们离开著名的古城艾森嘉德,朝南旅行十六里格,来到名为“百湖”的乡村地带。站在高处俯瞰,你能看到许多湖泊组成的奇妙图案,真可谓鬼斧神工。精灵向导阿瓦拉克要我们在其中寻找一片“苜蓿叶”我们的确找到了。但我们发现,组成该图案的湖泊并非三座,而是四座,其中一座呈由南至北的椭圆形,就像苜蓿的叶柄。这座湖如今名为塔恩·米拉,周围是片黑色的森林,其北部边缘便能看到那座神秘的塔楼——雨燕之塔。在精灵语中,它又叫托尔·吉薇艾儿。

但在那一天,我们只看到了雾气。没等我们向阿瓦拉克问起那座塔的事,他就摆手命令我们安静,然后说了下面这段话:“抱持希望,等待吧。希望会伴随光明与预言归来。留意这无边无际的水面吧,你们将看到带来吉兆的信使。”

——《行走在魔法之径与魔法之地》

拜维德·巴克胡森著


这本书从头到尾都是胡言乱语。塔恩·米拉湖的遗迹早就经过全面勘察。与拜维德·巴克胡森的声明相反,其中并无魔法留存,因此绝不可能是传说中的雨燕之塔的遗址。

——《魔法艺术》第十四期


“他们来了!来了!”

叶妮芙用双手紧紧按住被风吹乱的潮湿头发,挪到栏杆边,把路让给那群跑下台阶冲向海滩的女人们。西风劲吹,海浪拍打着岸边,发出雷霆般的响声。岩石的缝隙间一次次升起白色的喷泉。

“来了!他们来了!”

站在阿德·史凯利格岛最大的堡垒凯尔·卓的高层露台上,整片群岛几乎尽收眼底。位于正前方海峡对岸的是安·史凯利格岛,该岛南部低矮平坦,北侧则是深邃的峡湾。左方远处是绿意盎然的史派克鲁格岛,其獠牙般的轮廓与险峻的峭壁屹立于波涛之上,山顶遮蔽在云层之间。右方能看到乌德维克岛的悬崖,以及聚在那里的海鸥、海燕、鸬鹚和塘鹅。在乌德维克岛后方,圆锥状的印达斯费尔岛依稀可见,这是群岛中最小的岛。如果有人爬到凯尔·卓的塔楼顶上,望向南方,就能看到孤零零的法罗岛。它远离其他小岛,耸立于水上,活像一条跃出平坦海面的大鱼的脊背。

叶妮芙来到下层的露台,在一群女人中间停下脚步——她们顾忌自己的尊严与地位,没法跑到海滩上,混入兴奋的人群。从这里看去,淤泥堆积的海港漆黑而丑陋,就像海蟹背上的壳。

在阿德·史凯利格岛与史派克鲁格岛之间的海峡里,接二连三出现了龙船。红白相间的风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挂在船侧的青铜盾牌也闪闪发亮。

“最前面的是‘鸣角号’,”一名女子讲解道,“然后是‘芬里斯号’……”

“后面是‘鲂号’,”另一名女子用激动的语气附和道,“接着是‘德拉科号’……再后面是‘哈弗路号’……”

“‘安格希拉号’……‘塔玛拉号’……‘达里亚号’……不对,那是‘斯考佩纳号’……‘达里亚号’不见了。‘达里亚号’不见了……”

有位将金发梳成粗辫子的年轻孕妇用双手捧着大肚子,呻吟一声,脸色灰白地晕倒在露台地板上,就像脱开挂钩的破烂窗帘。叶妮芙立刻跑到她身边,双膝跪地,十指按住女子的腹部。她高声念出一句咒语,压制住孕妇的痉挛和颤抖,并加固了子宫和胎盘组织,因为它们随时可能有撕裂。出于安全考虑,她对胎儿施展了安抚咒——她能感觉到它正在踢打母亲的肚子。

叶妮芙给了那女子的脸一巴掌,把对方打醒,免得继续浪费魔力。“把她搬走。动作小心点儿。”

“真是个傻瓜……”一个上年纪的女人说,“总爱胡思乱想……”

“太傻了……也许她男人还活着,正在另一条船上……”

“多谢你帮忙,女术士大人。”

“把她搬走。”叶妮芙重复道,站起身子。她发现自己的裙子接缝崩开了,差点吐出一句骂人话。

她站在下层露台上。龙船一条接一条靠岸,士兵们也纷纷登陆——都是些留着大胡子,身上挂满武器的史凯利格狂战士。好多人身上绑着白色绷带,不少人必须靠战友搀扶才能步行,还有些只能让人抬着。

聚在岸边的女人开始寻找各自的男人。运气好的幸福得大呼小叫,运气不好的则会晕倒。还有些女人转身离开,脚步缓慢而平稳,没有半句埋怨。她们偶尔也回头张望,希望“达里亚号”红白相间的船帆会出现在海峡中。

但“达里亚号”始终不见踪影。

在那些红发男人中间,叶妮芙看到了高大的史凯利格伯爵克拉茨·安·克莱特,他是最后一批走下“鸣角号”的。伯爵发号施令,确认各种事项。两个女人看着他,一个亚麻发色,另一个则是黑发。她们流着泪,但那是幸福的眼泪。等伯爵终于确认一切都安排妥当,他走向那两个女人,热情地拥抱她们,送上亲吻。然后他抬起头,认出了叶妮芙。他的双眼像铜碟子一样闪闪发亮,晒黑的脸颊像礁石一般冷硬。

他知道了,女术士心想。消息传得真快。我昨天刚在史派克鲁格岛后面的海峡被渔网抓住,归途中的伯爵就收到了消息。他知道自己会在凯尔·卓见到我。

但他靠的是魔法,还是信鸽呢?

他缓缓朝她走来,浑身散发着海水、海盐、焦油和疲惫的味道。她注视着他明亮的双眼,耳畔立刻响起狂战士的咆哮声、盾牌的碎裂声、刀剑与斧头的交击声、死前的哀号声,以及从着火的“达里亚号”上跳海之人的惨叫声。

“温格堡的叶妮芙。”

“史凯利格伯爵克拉茨·安·克莱特。”她朝他微微欠身。

他却没回礼。不妙。她心想。

他看到她身上的瘀青——那是船桨敲打留下的痕迹——脸色再次冷硬起来。他嘴唇发颤,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了他的牙齿。“无论谁打了你,那人都将付出代价。”

“没人打我。被楼梯绊的。”

他认真地看着她,耸了耸肩。“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了。我也没时间派人调查。现在听好我要说的话。仔细听,因为我只会跟你说这些。”

“我在听。”

“等到明天,有人会用龙船送你去诺维格瑞。到了那里,他们会把你移交给市政府,然后是泰莫利亚或瑞达尼亚政府——谁先到谁先得。我知道,他们两边都想跟你谈话。”

“就这些吗?”

“差不多了。只不过,我有责任向你说明。史凯利格群岛经常庇护遭受法律迫害之人,对那些想靠劳作、勇气、牺牲和鲜血偿还债务的人来说,史凯利格群岛从来不缺选择与机遇。但你不同,叶妮芙。也许你有这样的期待,但我不会给予你政治庇护。我痛恨你这种人。因为你们为了权势就掀起动乱,认为自身的利益高于一切,勾结敌人,还背叛了自己应当服从、更应感激之人。我恨你,叶妮芙。你和你的尼弗迦德密友在仙尼德岛谋划叛乱时,我的龙船正在阿特里。我的小伙子们正在支援那里的起义军。我手下的三百人正在对抗两千黑甲军!勇气与忠诚理应得到奖赏,而邪恶与背叛必须受到惩罚!我该怎么奖赏牺牲的人?用纪念碑吗?用刻在方尖碑上的铭文吗?不!我会用别的方式奖赏那些光荣的死者。他们的鲜血,流进阿特里沙丘的鲜血,将用你的血来弥补,叶妮芙,用你流淌在断头台上的血。”

“我是无辜的。我没参与威戈佛特兹的阴谋。”

“你可以把证据拿给法官看。我不会评判你。”

“岂止评判,你连刑罚都安排好了。”

“话说得够多了!我说了,明天黎明,就会有人给你戴上镣铐,送你去诺维格瑞,出席王家法庭,接受公正的审判。而现在,你要向我保证不会使用魔法。”

“如果我拒绝呢?”

“我们的巫师马尔阔德在仙尼德岛遇害了。我们现在没有巫师,没法控制你。但你要明白,史凯利格最优秀的弓手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你。哪怕你做出一个可疑的手势,他们都会放箭。”

“好吧。”她点点头,“我保证。”

“非常好。谢谢。再会了,叶妮芙。明天我不会给你送行的。”

“克拉茨。”

他转过身。“什么事?”

“我一点儿也不想坐船去诺维格瑞。我没时间向迪杰斯特拉证明我的无辜。也许对方已经准备了如山铁证,也许我被捕后会突然死于脑出血,或在监狱里以惊人的方式自杀。我不能浪费时间,也没法承担风险。我没法解释为什么不能,但我不会去诺维格瑞的。”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

“你不会去诺维格瑞?”他重复一遍,“你凭什么这么想?就因为我们有过一段?你别指望了,叶妮芙。已经过去的事,早就不作数了。”

“我知道。我也没指望什么。但我不会去诺维格瑞的,伯爵,因为我要赶去急需我帮助的人身边——我发过誓永远不会抛弃和丢下的人。而你,克拉茨·安·克莱特,史凯利格伯爵,将会协助我。因为你也立过类似的誓言,就在十年前,对同一个人,对卡兰瑟的外孙女希瑞,辛特拉的幼狮。我,温格堡的叶妮芙,视希瑞如同己出,所以我才会请求你遵守誓言——我是代表她请求你。史凯利格伯爵克拉茨·安·克莱特,现在是你履行誓言的时候了。”


“真的?”克拉茨·安·克莱特惊讶地问,“尝都不尝一下?你真想错过这些美味?”

“真的。”

伯爵不再劝说,自己从浅碗里拿起一只龙虾,放到桌上,用有力而又无比精准的动作让它身首分离。他剥去虾壳,浇上大量柠檬汁和蒜泥,再拿起虾肉。全程都是用手。

叶妮芙则拿着银制的刀叉,姿态优雅地用餐。但她只吃了一块羊排,让特意为他们准备了这桌大餐的厨师非常吃惊,或许还有些受挫。女术士没碰牡蛎和贻贝,没碰原汁腌制的鲑鱼,没碰用鲂和鸟蛤熬制的汤,没碰清蒸鱼尾,甚至没碰烘焙旗鱼、炖鳗鱼、章鱼、螃蟹、龙虾和海胆。她对新鲜的海藻更是毫无兴趣。

任何散发出海味的东西,都会让她想起芙琳吉拉·薇歌和菲丽芭·艾哈特,想起那次异常危险的传送,想起自己坠入波涛、被海水吞没的一幕。海藻在碗里漂浮,更是让她想起自己被渔网罩住,被松木船桨痛殴。没错,当时她的脑袋和肩膀上全是被砸成糊状的海藻。

“所以,”克拉茨吸出龙虾腿里的虾肉,继续先前的话题,“我决定相信你,叶妮芙。你应该知道,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Bloedgeas,血誓。我在卡兰瑟面前立下了誓言。所以,如果你是诚心诚意打算帮助希瑞——我猜事实是这样——那我也就别无选择,只能协助你……”

“谢谢。不过拜托,别用这种可怜巴巴的语气了。我再重复一遍:我没参与仙尼德岛的阴谋。相信我。”

克拉茨摆摆手。“我的看法真有那么重要吗?你还不如想办法说服那些国王,还有他们遍布世界的密探,比如迪杰斯特拉;以及忠于国王的巫师和女术士们,比如菲丽芭·艾哈特。你自己也承认,你已经跟他们见过面了。结果呢,你逃到了史凯利格群岛。你肯定已经把手里的证据拿给他们看了……”

“我没有证据。”她打断他的话,用叉子愤怒地戳着豆芽,那是厨师给羊排配的蔬菜,“就算有,我也不会拿出来。我没法解释自己为何保持沉默。但请相信我,克拉茨。求你了。”

“我说过……”

“你是说过。”她再次打断他,“你说过你会帮我。谢谢。但你还是不相信我的清白。相信我吧。”

克拉茨瞥了眼龙虾壳里最后一点虾肉,又把进攻目标转向了贻贝。他在碗里挑挑拣拣,寻找最大的一只。

“好吧,”最后,他用桌布擦了擦手,“我相信。因为我想相信你。但我不会庇护并收留你。我不能。你随时可以离开史凯利格群岛,我建议你尽快。按我们的说法,你是‘乘着魔法的双翼’来到这儿的。其他人也有可能追过来,毕竟他们懂咒语。”

“我想要的并非庇护或收留,伯爵。我要去找希瑞。我必须尽快赶去帮她。”

“希瑞,”他思忖着说,“幼狮……她曾经是个奇怪的孩子。”

“曾经?”

“哦,”他又摆了摆手,“我的表达方式不大好。我说‘曾经’,因为她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没想让你不安。辛特拉的幼狮希瑞菈……她曾经来过史凯利格群岛避暑和过冬,还不止一次制造过混乱……不过,嘿!曾经的她是个小恶魔,才不是什么幼狮……见鬼,我又用了这个词……叶妮芙,大陆传来一些流言……有人说希瑞在尼弗迦德……”

“她不在尼弗迦德。”

“还有人说那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叶妮芙咬住嘴唇,沉默不语。

“后一条流言,”伯爵坚定地说,“我不同意。希瑞还活着。我敢肯定。没有任何迹象……所以她一定还活着!”

叶妮芙扬起眉毛,但没开口询问。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沉默地听着海浪拍打在阿德·史凯利格的山崖上。

“叶妮芙,”终于,克拉茨说道,“大陆上还传来一些消息。我听说你的猎魔人离开了布洛克莱昂,跑到尼弗迦德解救希瑞去了。”

“我再重复一遍,希瑞不在尼弗迦德。至于‘我的’猎魔人——就按你的说法好了——想做什么,我并不清楚。但他……克拉茨,他和我……我对他有好感,这点不是秘密。但我知道他没法解救希瑞。他什么都做不到。我了解他。他会卷入事件,迷失自我,然后想东想西,自怨自艾。他会砍杀挡路的所有人和所有东西,以此发泄怒气。再然后,作为补偿,他会做出高尚却毫无意义的举动。到最后,他会死去,愚蠢而毫无必要地死去。死因多半是背叛。”

“据说,”克拉茨连忙开口,女术士声音中异样的颤抖和不祥的语气变化让他担忧,“希瑞与他命运相连。在辛特拉,在帕薇塔的订婚仪式上,我亲眼见过……”

“所谓的命运,”叶妮芙的反驳一针见血,“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解读。截然不同的方式。然而时间宝贵,容不得我们继续讨论。我重复一遍,我不知道杰洛特的用意和打算,这点我承认。但我们应该行动了,克拉茨,行动。我不会坐在这里,抱着脑袋哭哭啼啼。我会拿出实际行动!”

伯爵扬了扬眉毛,但未置一词。

“我会拿出实际行动。”女术士重复道,“我一直在考虑一个计划。而你,克拉茨,会帮助我,遵守你曾立下的誓言。”

“我准备好了。”他坚定地宣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龙船就停在港湾里。下命令吧,叶妮芙。”

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还是老样子。不,克拉茨,你不需要展示什么勇气和男子汉气概。你没必要跑去尼弗迦德,用斧子劈开城门的黄金门闩。我需要的帮助没那么夸张。具体点儿吧……你的金库还充实吗?”

“什么?”

“克拉茨·安·克莱特伯爵,我需要的帮助是可以折算成货币的。”


行动起始于两天后的破晓。在特意为叶妮芙腾出的几间房里,人们忙得不可开交,女术士的种种要求也让总管古斯拉夫疲于奔命。

叶妮芙坐在桌边,盯着手里的文件,几乎头也不抬。她计算并合计着单据上的数字,这些都是从金库和锡安凡尼利银行在这座岛上的分行送来的。她还在纸上描画了些什么,而这些图表和设计图会由人立刻交到工匠们手中——包括炼金术士、金匠、玻璃匠与珠宝匠。

有一段时间,一切都进展顺利。

然后,麻烦便开始了。


“我很抱歉,女术士大人,”管家古斯拉夫说,“但没有就是没有。凡是我们有的东西,我们都给您拿来了。您能运用魔法,实现奇迹,可我们不行!我得提醒您,您面前这些钻石的总价值……”

“它们的价值关我屁事?”她嘶声道,“我只要一块钻石,但必须足够大。大师,大概要多大?”

珠宝匠看了看图样。“要做出这样的切面和形状,至少要三十克拉。”

“这么大的钻石,”古斯拉夫斩钉截铁地说,“史凯利格群岛可没有。”

“这话不对。”珠宝匠反驳道,“还是有一块。”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这事,叶妮芙?”克拉茨·安·克莱特皱起眉头,“你要我派出军队,趁着风暴攻下神殿,并把那里洗劫一空?你要我威胁那里的女祭司,说她们不肯交出钻石,我就会大发雷霆?这可不行。我不算虔诚,但神殿就是神殿,祭司就是祭司。我只能礼貌地提出请求。我会特别说明那颗钻石对我很有用,我会十分感激。但我只能请求,谦卑而谨慎地请求。”

“她们会同意你的请求吗?”

“会吧。试试看总没坏处,反正没什么损失。我们两个可以去一趟印达斯费尔岛,跟她们打个商量。我会让女祭司明白,我有多么想要那颗钻石。然后就看你的了。交涉、劝说、贿赂。找个共同话题打动对方。痛苦地哀号,哭到全身颤抖,唤起对方的怜悯……大海的诸神啊,具体还用我教你吗,叶妮芙?”

“没用的,克拉茨。女术士不可能跟女祭司找到共同话题。分歧在于……意识形态。女祭司同意让女术士使用‘圣洁’的遗物……不,还是忘了这事吧。根本不可能……”

“顺便问一句,你要钻石想干吗?”

“为了建立远距离联络需要的‘窗口’,也就是传影镜。我必须说服几个人跟我合作才行。”

“用魔法?跟远处的人联络?”

“要是爬上凯尔·卓的塔楼高声喊话就能解决,我也用不着麻烦你了。”


海鸥和海燕在水面上盘旋,叫声凄厉。在印达斯费尔岛陡峭的礁岩上,筑巢的红嘴蛎鹬发出刺耳的唧唧声,黄头塘鹅则和以沙哑的呱呱声。一只黑色的海鸬鹚抬起脑袋,用闪亮的绿色眼睛观察正在靠近的船只。

“耸立在水面上的大石头……”克拉茨·安·克莱特将身子探出护栏,“就是凯尔·汉姆多尔,将被唤醒的汉姆多尔守护者。他是我们传说中的英雄。据传说,一旦Tedd Deireádh——终结的时刻,白霜与寒狼风雪之时——到来,汉姆多尔便会苏醒,挺身对抗霍摩尔的邪恶力量,包括幽灵、恶魔与混沌幻影。他会伫立在彩虹桥上,吹响号角,作为号招大家拿起武器与进军的信号,随后向最终之战‘瑞那鲁格’的战场进军。战争结果将决定这个世界究竟会夜幕永垂,还是照常迎来黎明。”

龙船在波涛间起伏,驶入“汉姆多尔守护者”与另一块造型奇特的岩石间较为平静的海湾。

“那块较小的石头是坎比。”伯爵说,“在我们的传说里,坎比是只金公鸡,会用啼鸣唤醒汉姆多尔,警告他纳吉尔法来袭——那艘巨船会运送来自霍摩尔、由恶魔和幽灵组成的混沌大军。纳吉尔法是用死者的指甲造的。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到今天,史凯利格群岛上还有人会在葬礼前切掉死者的指甲,以免霍摩尔的幽灵得到造船用的材料。”

“我相信。我了解传说的力量。”

峡湾让周围的风势减弱了些,船帆发出鼓噪的声响。

“吹响号角,”克拉茨命令船员,“告诉女祭司我们来访了。”


漫长的石阶高处有栋建筑物,上面爬满了苔藓、常春藤和灌木,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刺猬。在它的屋顶上,叶妮芙看到了灌木丛,甚至还有几棵小树。

“那就是神殿,”克拉茨道,“环绕它的小树林也成了宗教场所。来吧,拿着那根神圣的槲寄生。你知道的,在史凯利格,所有东西都用槲寄生装饰,从新生儿的摇篮到逝者的墓地……留神,台阶很滑……哈哈,苔藓丛生的圣地……来吧,挽住我的胳膊……你用的香水还跟以前一样……叶娜……”

“拜托,克拉茨。已经过去的事,早就不作数了。”

“抱歉。我们走吧。”

两位年轻的女祭司沉默地等在神殿前方。伯爵礼貌地向她们问好,表达了想与她们的领袖交谈的意愿——他称那人为“大祭司茜格德莉法”。他们走进入口,从高窗透进来的阳光为神殿内部提供了照明。其中一道阳光正好照在祭坛上。

“老天啊,”克拉茨·安·克莱特喃喃道,“我都忘了这颗明耀之钻有多大了。我只在小时候来过这儿……用这颗钻石,足能买下希达里斯所有的造船厂,外加里面的所有工人与产品。”

伯爵夸大了事实,但也没夸大太多。

朴素的大理石祭坛上,在那些猫和老鹰的塑像高处,在用来献上还愿祭的石制贝壳之上,耸立着“伟大母亲”弗蕾雅的女神像。这是一尊充满母性的雕像,身着随风飘扬的长袍,怀有身孕,雕塑者甚至刻意夸大了她隆起的腹部。她低垂着头,面部特征被一块布遮住。女神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上方的金色项链中间坠着一颗钻石。这颗钻石略显水蓝色。很大。非常大。

目测足有一百五十克拉。

“连加工都免了。”叶妮芙低声道,“整体切面是玫瑰花饰的形状,跟我的要求分毫不差。只要用合适的角度折射光线……”

“也就是说,我们运气不错。”

“很难说。她们是女祭司,我却是邪恶的女巫,理应被驱逐出去。”

“你太夸张了吧?”

“一点儿也没有。”

“欢迎,伯爵大人,欢迎你来圣母殿。同样欢迎你,可敬的温格堡的叶妮芙。”

克拉茨·安·克莱特鞠了一躬。“向您致敬,尊贵的大祭司茜格德莉法。”

女祭司个子很高,几乎与克拉茨一样高——也就是说,她比叶妮芙高上一头。她的发色和瞳色都很淡,有一张不算漂亮也不算女性化的瘦长面孔。

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叶妮芙心想,就在最近。但是在哪儿呢?

“在凯尔·卓通往海港的台阶上。”女祭司笑着提醒她,“龙船驶进海峡时,我站在你身边,看着你救了一个差点失去孩子的孕妇。你跪在地上,全然不顾昂贵的羽纱长裙会被弄脏。我都看到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说女术士冷酷无情、精于算计了。”

叶妮芙清了清嗓子,低头致意。

“你正站在圣母的祭坛前,叶妮芙。或许她会将恩典赐予你。”

“尊贵的大祭司,我……我谦卑地请求你……”

“什么都别说了,伯爵大人,你肯定有很多事要忙。让我们单独在这里谈谈吧。我们可以沟通。我们是女人,从事的职业和各自的身份并不重要——我们是处女,是母亲,也是老妇人。跪在我身边吧,叶妮芙。向圣母低头。”


“把明耀之钻从女神颈项上拿下来?”茜格德莉法重复道,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与出于虔信的愤怒,“不,叶妮芙。这不可能。问题不在我敢不敢……就算我敢,明耀之钻也是拿不下来的。她的项链没有搭扣。它是镶在雕像上的。”

叶妮芙沉默良久,用平静的目光打量着女祭司。“如果有人早点告诉我,”她冷冷地说,“我就跟伯爵一起回阿德·史凯利格了。不,不,我没觉得跟你交谈是在浪费时间。但我时间有限。真的十分有限。坦白说,你的亲切和温柔稍稍误导了我……”

“我对你没有恶意。”茜格德莉法冷淡地打断她的话,“另外,我全心全意地赞同你的计划。我认识希瑞。我喜欢那孩子,她的命运打动了我。我钦佩你想要帮助她的决心。我会实现你的任何愿望。但明耀之钻?不行,叶妮芙。唯独明耀之钻万万不行。拜托,别再提这个要求了。”

“茜格德莉法,为了救出希瑞,我必须尽快获取某些信息。没有信息,我什么都做不了,而这信息只能通过远距离联络获取。为与远方的人交流,我必须借助魔法,制作些魔法神器。我需要传影镜。”

“就像你们著名的水晶球?”

“比那复杂得多。水晶球只能与经过校准的另一颗水晶球远距离联络。就连本地银行的矮人都有水晶球——为了跟地下室里的水晶球联络。而传影镜能做的事更多……我干吗要讲解这些理论?拿不到钻石,理论说再多也没用。好了,我该向你道别了……”

“先别着急。”

茜格德莉法站起身,穿过中殿,在祭坛和弗蕾雅女神的雕像前停下脚步。“女神大人,”她说,“同时也是灵媒、千里眼和心灵感应的神祇。这些神圣的动物就是女神的象征:窥探并聆听秘密的猫,从高处俯视的鹰。女神的珠宝也是象征:明耀之钻,千里眼之链。为何要制作用来窥探和聆听的装置呢,叶妮芙?向女神求助不是更简单吗?”

叶妮芙拼命忍住骂人的冲动。毕竟这里是敬拜的场所。

“晚祷的时间就快到了。”茜格德莉法续道,“我会与其他女祭司一起,专心冥想。我会请求女神帮助希瑞,因为希瑞来过这神殿许多次,也多次见过伟大母亲颈项上的明耀之钻。再牺牲一两个钟头的宝贵时间吧,叶妮芙。在这里跟我们一起晚祷。我祈祷时,你可以陪在我身边,用你的身与心支持我。”

“茜格德莉法……”

“拜托。为了我,也为了希瑞。”


金项链上的明耀之钻,挂在女神的脖子上。

她忍住打呵欠的冲动。如果她们诵诗、祈祷、念咒……或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我也不至于这么无聊了,睡意也不至于如此强烈。但她们只是跪在这儿,低着头,一动不动,默然不语。

不过没错,如果愿意的话,她们也可以运用能力,有时不比我们女术士逊色。她们运用能力的方法仍是个不解之谜。无需准备,不用训练,也不必钻研……只需祈祷和冥想。是靠占卜吗?还是某种自我催眠?蒂莎娅·德·维瑞斯说过……她们会不自觉地进入恍惚状态,获取能量与操控能量的能力,跟我们施展咒语的方法颇为相似。她们会转换能量,并将其视为神灵的赠礼和恩典。信仰会赋予她们力量。

为什么我们女术士就办不到同样的事?

我应该试试看吗?好好利用这里的气氛和环境?或许我也应该进入恍惚状态?……我只要看着那块宝石……看着明耀之钻……专心考虑它在我的传影镜里会起到多么关键的作用……

明耀之钻……像晨星一样闪耀,在这黑暗里,在焚香与蜡烛的烟雾里……

“叶妮芙。”

她猛抬起头。

神殿一片漆黑。烟味尤其浓重。

“我睡着了吗?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跟我来吧。”

神殿外,天空中闪烁着万花筒一样变幻莫测的光辉。这是……北极光?叶妮芙惊讶地揉揉眼睛。八月里居然有北极光?

“叶妮芙,你愿意牺牲多少?”

“什么?”

“你愿意牺牲你自己吗?愿意牺牲你无价的魔法吗?”

“茜格德莉法,”她愤怒地说,“别跟我玩这老套的把戏了。我已经九十四岁了。不过拜托,这不是告诫,你应该明白,你不能把我当成小孩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会回答的,因为我不相信你们的神秘主义。我在你们的祷告中睡着了,因为我觉得无聊,因为我不相信你们的女神。”

茜格德莉法转过身,叶妮芙不由深吸一口气。

“你的怀疑的确让我不大愉快。”女人的双眼仿佛充满液态的黄金,“但你的怀疑真的有用吗?”

除了大口喘气,叶妮芙什么也做不了。

“总有一天,”金眼女子道,“除了孩童,不会再有任何人相信女巫的存在。我这么说纯粹出于恶意,出于报复心。我们走吧。”

“不……”叶妮芙终于打破了吸气和呼气的循环,“不!我哪儿也不去。够了!这是魅惑魔法,不然就是催眠术。是幻象!是白日梦!我做过心灵防御的训练……没错!只要一句话,我就能让这一切烟消云散。见鬼……”

金眼女子朝她走来,脖子上的钻石闪耀如晨星。

“你们的语言正渐渐失去沟通的作用。”她说,“你们越是想表现得深刻与睿智,就越是令人费解,越是失去它原本的意义。说真的,你这些话就跟‘啊啊’和‘嗯嗯’没什么区别。来吧。”

“这是幻象,是白日梦……我哪儿都不去!”

“我不会强迫你的。那样的话就太可耻了。你是个聪明又骄傲的女孩,有自己的个性。”

平原。海洋般宽阔的草地。耸立在石楠丛中的岩石,外形就像潜伏的猛兽的脊背。

“你想要我的钻石,叶妮芙。但我必须先确认几件事,不然我不能把它交给你。我想看清你的心,所以才会把你带到这儿,带到这个从太古时代就充盈着知识与力量的地方。你那无比宝贵的魔法力量本该无处不在才对,你只要伸手探寻就好。除非你不敢这么做?”

叶妮芙收紧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改变世界的力量莫可名状。”那女子说,“可你们却能分辨混沌、艺术和科学,还有诅咒、祝福和进步。与此同时,你们却又无法分辨信仰、爱和牺牲。”

你听见了吗?公鸡坎比在啼鸣。波涛在拍打海岸,那是纳吉尔法的船首掀起的波浪。汉姆多尔将在彩虹桥上吹响号角,提醒敢于战斗之人。白霜、暴风、漫天飞雪……巨蛇的游动令大地震颤……

巨狼会吞噬太阳。月亮化为黑色。唯有寒冷与黑暗留存。还有憎恨、复仇以及鲜血……

叶妮芙,你选择站在哪一边?你会站在彩虹桥的东端还是西端?你会协助汉姆多尔,还是与他为敌?

金鸡坎比在啼鸣。

下决心吧,叶妮芙。做出选择。仅此一次,奉献出你的生命,在合适的时机做出选择吧。

光明,抑或黑暗?

“善良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秩序与混沌?这些只是象征,但在现实中,这种两极分化并不存在!光明与黑暗密不可分,彼中有此,此中有彼。这场对话其实毫无意义。毫无意义。我不打算皈依神秘主义。对你和茜格德莉法来说,这是巨狼吞噬太阳。而对我来说,这只是日蚀而已。所以我选择维持原样。”

“维持原样?怎么可能?”

她感到大地从脚下溜走,感到一股巨力扭曲了她的双臂、折断了她的肩膀和肘关节,感到吊住她脖子的绳索旋转拉长。她痛呼出声,拼命睁开眼睛。不,这不是梦。不可能是梦。她手脚张开,被吊在一棵大梣树的树枝上。在她头顶高处,有只鹰在盘旋。在黑暗笼罩的地面上,她听到毒蛇吐信的嘶嘶声,还有蛇鳞刮擦的沙沙声。

她身边有个东西动了动。在她手臂旁边,有一只伸展肢体、露出痛苦模样的松鼠。

“你准备好了吗?”那松鼠问道,“你愿意牺牲吗?你愿意牺牲些什么?”

“我一无所有!”痛苦令她盲目和麻痹,“就算我有,我也不觉得这牺牲有什么意义!我不想为几百万人的生命受苦!我根本不想受苦!无论为了谁!”

“没人想要受苦,但这是每个人的宿命。有些人受的苦难更多,这与他们自己的意志无关。重点不在于承受苦难。而是在于承受的方式。”


迦娜!小迦娜!

让这驼背怪物离我远点儿!我不想看见它!

这是你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是吗?我的孩子都很正常。

你这是……你这是在暗示什么……

你的精灵家族出过几个女术士。你怀的第一胎流产了。这些都是报应。你的精灵血统和子宫都出了问题,女人。你为什么要让这怪物出生在这世界上?

这个不幸的孩子……是诸神的旨意!她是你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我能怎么做?掐死她吗?给脐带打结吗?你想让我怎么做?跑进森林扔了她?诸神在上,你想让我怎么做?

爸爸!妈妈!

滚开,你这怪物。

你竟敢……竟敢打我的孩子?住手!你要去哪儿?去哪儿?你要去找她,对吗?去找她!

没错,女人。我是个男人。我想在何时何地满足我的生理需求,是我自己的自由,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而你让我反胃。你和你堕落的子宫生下的孩子都让我反胃。晚饭不用等我了。我今晚不回来。

妈妈……

你为什么哭?

你为什么打我,还把我推开?我明明很乖的……

妈妈!妈妈!


“你能原谅他们吗?”

“我很久以前就原谅了。”

“在你恶毒地复仇之后?”

“没错。”

“你后悔吗?”

“当然不。”


痛楚,强烈的痛楚撕咬着她的双手和十指。

“对,我有罪!你听到了吗?听到坦白和忏悔了吗?你听到温格堡的叶妮芙的忏悔和自我羞辱了吗?不,我不是为了讨好你。我坦承我的罪孽,也期盼相应的惩罚。但我不会向你求饶的!”

痛楚到达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你让我想起了被我背叛、欺骗和利用的人,想起了因为我的原因而死在他们自己和我手上的人……让我想起了自暴自弃的过去。但我有理由那么做!而且我不后悔!就算我能让时间倒流……我也无怨无悔。”

鹰停在她肩头。

雨燕之塔。雨燕之塔。快去雨燕之塔。

女儿。


金鸡坎比在啼鸣。


希瑞骑着黑母马,银发随着飞奔的马蹄飘扬。血从她脸上涌出,呈现鲜艳的红色。黑母马如鸟儿滑翔一般,灵巧地穿过拱门。马鞍上的希瑞摇晃身体,但没落马……

午夜时分,希瑞伫立于岩石与沙土的荒漠中,高举双手,掌中飞出发光的球体……一头独角兽用蹄子刨着沙砾……许多独角兽……火焰……火焰……

杰洛特在桥上战斗。火焰包围了他。他的剑刃映射着火光。

芙琳吉拉·薇歌绿色的双眸因渴望而张大,留着黑色短发的脑袋埋在敞开的书本间。在那扉页上……你能隐约看到书名的一部分:《……无法逃避的死亡倒影》。

芙琳吉拉的眼中映出杰洛特的双瞳。

深渊。烟雾。一段向下的楼梯。一段必须踏上的旅程。事物的终结。Tedd Deireádh,终结的时刻……

黑暗。湿气。冰冷的石墙。手腕和脚踝上冰冷的铁镣。遭受酷刑的双手阵阵作痛,青肿的手指已然撕裂……

希瑞拉着她的手。黑暗的长廊,石柱,或许还有雕像……黑暗。轻风般的低语。

门。无穷无尽的门,巨大而厚重的门扇寂静无声地开启。而在尽头那里,在照不进光的黑暗中,有扇不会自动开启的门。一扇不能打开的门。


如果你怕,就回去吧。

这扇门绝不能打开。你知道的。

我知道。

但你还是带我来到这儿。

如果你怕,就回去吧。现在还来得及。还不算太晚。

那你呢?

对我来说,已经太晚了。

金鸡坎比在啼鸣。

Tedd Deireádh已经到来。

北极光。

光。


“叶妮芙。醒醒。”

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的手完好无损。

“茜格德莉法?我睡着了……”

“来吧。”

“去哪儿?”她低声问,“这次又要去哪儿?”

“什么?我没明白你的意思。但你一定得来看看。发生了一件事……一件怪事。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猜得到原因。恩典……你一定得到了女神的恩典,叶妮芙。”

“茜格德莉法,你在说什么?”

“你瞧。”

她走过去,然后倒吸一口凉气。

明耀之钻,弗蕾雅的神圣钻石,已经不在女神的脖子上了。它正躺在她脚边。


“我没听错吧?”克拉茨·安·克莱特又问一遍,“你打算在印达斯费尔开设魔法工坊?女祭司把圣洁的钻石交给了你?而你打算把它用在你邪恶的装置上?”

“没错。”

“哎呀哎呀,叶妮芙,你已经皈依宗教了吗?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不重要。我要回神殿去了,就这样。”

“那你要求的财政资源呢?现在还需要吗?”

“也许需要。”

“古斯拉夫总管会帮你安排相关事务的。不过,叶妮芙,下命令记得要快,要抓紧时间。我又收到了几条新情报。”

“见鬼,我就担心这个。他们知道我在哪儿了?”

“不,还不知道。但有人提醒我,说你可能出现在史凯利格群岛,还要我一见到你就把你投入监牢。有人要我从战俘口中榨取情报,不放过任何与你有关的信息。也有人说你正在尼弗迦德,或在帝国的某个行省。叶妮芙,抓紧时间。如果他们找到这儿,发现你待在史凯利格,我的处境可就有点儿不妙了。”

“我已经尽一切可能抓紧时间了。另外,我保证不会连累你。这点你别担心。”

克拉茨龇了龇牙。“我说的是‘有点儿’。我并不怕他们,无论国王还是巫师。他们不会伤害我,因为他们需要我,而我向你提供协助,也是为了遵守忠诚誓言。是的,是的,你没听错。在名义上,我仍是辛特拉的封臣,希瑞菈则有辛特拉王位的正统继承权。作为希瑞菈的代表和唯一的监护人,你有权命令我,要求我服从并效命。”

“强词夺理。”

“那当然。”他大笑起来,“如果恩希尔·瓦·恩瑞斯真的强迫希瑞嫁给他,我也会大声宣布这是强词夺理。如果有人通过合法手段撤销希瑞的继承权,并夺走她的王位——比如维赛基德那个白痴——我会立刻否认自己的忠诚誓言。”

“可如果到最后,”叶妮芙眯起眼睛,“我们发现自己白忙一场,而希瑞早已不在人世了……”

“她还活着。”克拉茨坚定地说,“我知道她安然无恙。”

“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说说看。”

“辛特拉女性王族的血脉,”克拉茨用思忖的语气说道,“与大海有某种奇妙的联系。一旦拥有王族血统的女性死去,大海就会陷入彻底的疯狂。据说阿德·史凯利格岛会为雷安伦的女儿们哀悼。由于风暴异常强烈,西边的波浪会渗入岛屿,拍打裂缝和洞穴,直到从岛屿东侧的岩盐溪流渗出。整个岛屿都会摇晃,民众会说:‘阿德·史凯利格在哭泣。又有人死了。雷安伦的血亲死了。上古血脉之子死了。’”

叶妮芙沉默不语。

“这可不是童话故事。”克拉茨续道,“我就亲眼见证过。三次。先知艾达莉亚死后,卡兰瑟死后……以及希瑞的母亲帕薇塔死后。”

“帕薇塔,”叶妮芙评论道,“是在风暴期间遇害的,这很难说是……”

“帕薇塔,”克拉茨打断她,“不是在风暴期间遇害的。大海像往常一样,对拥有雷安伦血脉之人的死做出了反应。关于那件事,我调查了很久。我敢断言我说的是事实。”

“你凭什么断言?”

“载着帕薇塔和多尼的船在塞德纳海沟失踪了。那不是第一艘在那儿消失的船,你肯定也清楚。”

“这就是童话故事。船只遇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里可是史凯利格群岛,”他再次打断她的话,“我们对船只和航海非常熟悉,我们分得清自然和不自然的海难。船在塞德纳海沟沉没本身就不自然,这明显不是意外。帕薇塔和多尼的船也一样。”

“我不想和你争。”女术士叹了口气,“可这真的重要吗?都快过去十五年了。”

“对我来说,这很重要。”伯爵抿住嘴唇,“我会让真相大白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一定会……找到证据。我会解开所有谜团。包括辛特拉大屠杀时……”

“这又涉及哪个谜团了?”

“尼弗迦德军向辛特拉发起猛攻时,”他望向窗外,喃喃道,“卡兰瑟下达命令,要部下将那女孩秘密送往城外。城市陷入火海,黑甲军无处不在,突破重围的可能性极其渺茫。有人把风险告诉给王后,她的顾问团建议希瑞向尼弗迦德指挥官正式投降,从而保住性命和辛特拉王族的血脉。而在燃烧的街道上,她很有可能死在乱军当中。可那雌狮……你知道——按在场者的说法——你知道她当时说了什么?”

“不知道。”

“‘就算让她的血流在辛特拉的街道上,也好过遭受玷污。’她为什么用‘玷污’这个词?”

“因为希瑞会跟恩希尔皇帝结婚,跟那个臭名昭著的尼弗迦德人。伯爵大人,已经很晚了,明天黎明我就开工……我会随时向你报告进度。”

“那我就放心了。晚安,叶娜……唔……”

“怎么了,克拉茨?”

“我在想,你愿不愿意,呃……唔……稍稍放纵一下……”

“不了,伯爵大人。已经过去的事,早就不作数了。晚安。”


“哎呀哎呀,”克拉茨·安·克莱特瞥了眼访客,歪着头说,“竟然是特莉丝·梅利葛德本人。这裙子真是太漂亮了。还有这衬里……是栗鼠皮吧?我本该问问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史凯利格……不过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很好,”特莉丝露出迷人的微笑,甩了甩漂亮的红褐色头发,“你知道就太好了,伯爵大人,这能省去不少自我介绍和说明的时间,我们可以直入正题了。”

“什么正题?”克拉茨双臂抱胸,冷冷地打量着女术士,“你打算说些什么呢?你代表了什么人,特莉丝?你是以谁的名义来到这里的?弗尔泰斯特王因你解除诅咒的功绩雇佣了你,可现在,他又把你赶出了泰莫利亚,尽管你没有任何过错。我听说菲丽芭·艾哈特把你纳入了麾下。菲丽芭如今合作的对象是迪杰斯特拉,以及无名有实的瑞达尼亚政府。我明白你想尽可能报答她的庇护之恩,所以毫不犹豫就接受了这次任务,充当了追踪你故友的密探。”

“你这是在侮辱我,伯爵大人。”

“假如我说错了,我谦卑地请求你的宽恕。但我说错了吗?”

他们沉默良久,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彼此。

最后,特莉丝动摇了。她骂了一句,跺了跺脚。“哦,见鬼!别再互相讥讽了!谁为谁效命,谁站在谁那边,谁对谁忠诚,又是出于什么理由,这些真的重要吗?叶妮芙已经死了。没人知道希瑞身在何方,落到了谁的手里……这么猜来猜去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是身为密探来到这里的,克拉茨。我来完全出自本意,我只代表我自己,我的动机是出于对希瑞的关心。”

“关心希瑞的人还真多。那丫头真走运。”

特莉丝的双眼闪现精光。“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再出言讥讽。”

“请原谅。”

他们再次沉默下来,望向窗外。夕阳正落向史派克鲁格岛林木茂盛的山岭之后。

“特莉丝·梅利葛德。”

“什么事,伯爵大人?”

“我想邀你共进晚餐。哦没错,我的厨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女术士都不喜欢海鲜。”


特莉丝并不讨厌海鲜。恰恰相反,她吃得比预想多出一倍,现在正在担心自己引以为傲的二十二寸腰围。她决定用著名的陶森特东之东白葡萄酒帮助消化。她喝酒时,用的是跟克拉茨一样的角杯。

“也就是说,”特莉丝继续说道,“叶妮芙八月十九日出现在这里,壮观地从天而降,掉进了一张渔网。而你作为辛特拉王国的忠实臣民,庇护了她。你帮她制造了传影镜……当然,你也知道她联络的对象和目的。”

克拉茨·安·克莱特端起角杯,喝了一大口,小声打了个嗝。“我不知道,”他狡黠地笑道,“我一无所知。我这么一个可怜又愚蠢的水手,怎么可能知道强大的女术士的一举一动都有什么用意呢?”


圣母弗蕾雅的女祭司茜格德莉法低着头,好像伯爵的话语化成千斤重担,压在了她的肩上。“她信任我,伯爵大人。”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她没要求我守口如瓶,但她明确地暗示过要我谨言慎行。我真不知道该不该……”

“茜格德莉法大祭司,”克拉茨·安·克莱特严肃地打断她,“我没叫你当叛徒。我跟你一样支持叶妮芙,我跟你一样希望她能找到并救出希瑞。哈,我可是立下过Bloedgeas——血誓的人!但叶妮芙让我担忧,我的动机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她是个非常骄傲的女人。就算面对惊人的风险,她也不愿屈尊求助。因此,恐怕我们有必要自发地提供帮助。而为实现这一点,我需要情报。”

茜格德莉法面无表情地清了清嗓子,但等她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她设计了一台机械……事实上不是机械,因为里面没什么机械装置,只有两面镜子、一块黑色天鹅绒挂帘、布罩、两块透镜、四盏提灯,当然还有明耀之钻……只要她念出一句咒语,两盏提灯就会点亮,然后……”

“细节就略过去吧。她联络的对象是?”

“她跟好几个人说过话,包括几位巫师……伯爵大人,我听到的并不多,但从我听到的内容判断……其中就没有值得尊敬的人物。他们也没一个愿意无偿提供帮助……他们向她索要钱财……所有人都要了……”

“我知道。”克拉茨喃喃道,“我看到了她从我银行户头转出的数目。嘿,这誓言还真是叫我出了血本!但钱嘛,本来就是身外之物。为叶妮芙和希瑞花的钱,我会从尼弗迦德的各大行省加倍讨回来。不过你还是继续说吧,茜格德莉法大祭司。”

“对有些人,”女祭司垂着头说,“叶妮芙用了要挟手段。她表示自己掌握了很多绝密信息,如果对方拒绝合作,她就公布给全世界……伯爵大人……总体来说,她是个睿智又善良的女人……但她做起事来不择手段。她很无情,还很残忍。”

“我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了。不过嘛,我完全不想知道要挟的细节,建议你也尽快忘掉。这些知识很危险,外行人还是不要玩火为好。”

“我知道,伯爵大人。我会照做的……虽然我认为只要目的正当,手段并不重要。这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无论是我的朋友,还是拷打我的敌人。”

“很好,茜格德莉法大祭司。非常好……你还记得她对外联络时谈了些什么吗?”

“我有很多地方没听懂,伯爵大人。他们用了令人费解的黑话……还经常提起一个名叫威戈佛特兹的人……”

“果然。”克拉茨咬牙切齿的声音清晰可闻。

女祭司惊恐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内容,他们是用精灵语和上古语交流的。”她说,“另外,他们还提到了魔法传送门。还有塞德纳海沟……但其中最重要的,我想是塔。”

“塔?”

“对。两座塔。海鸥之塔和雨燕之塔。”


“正如我的猜测,”特莉丝说,“叶妮芙拿到了莱德克里夫委员会的最高绝密报告——关于仙尼德岛事件的调查报告。我不清楚有多少消息传进了史凯利格……你听说过海鸥之塔的传送门吗?听说过莱德克里夫委员会吗?”

克拉茨·安·克莱特狐疑地看着女术士。“无论政治还是文化,”他的语调透出不悦,“都无法渗透进我们的群岛。我们与世隔绝,消息闭塞。”

特莉丝觉得自己还是别在意他的语气和神态比较好。“莱德克里夫委员会仔细调查过经由仙尼德岛传送门离开的痕迹。仙尼德岛的托尔·劳拉塔上有扇传送门,但高塔强大的魔法妨碍能力会让传递无法进行。不过,想必你也知道,海鸥之塔发生了爆炸和坍塌,让使用传送术成为了可能。卷入仙尼德事件的大多数人都是经由传送离开那座岛的。”

“的确。”伯爵笑着说,“比如你就传送到了布洛克莱昂森林,还背着个猎魔人。”

“正是如此。”特莉丝注视着他的双眼,“无论政治还是文化都无法渗透进群岛,但谣言可以,对吧?不过这事先放到一边吧,我们继续说莱德克里夫委员会。委员会的目的是确认从仙尼德岛传送离开的人都有哪些。他们使用了所谓的‘溯源术’,一种能映射出过去影像的咒语。他们能检测出传送的痕迹,并与传送的方向结合起来,继而辨识出开启传送门之人的身份。他们的调查从未失败过,只有一次例外。有一次传送的痕迹不知通往何处。确切地说,传送的目的地是大海。塞德纳海沟一带。”

“有什么人,”伯爵立刻反应过来,“传送到了等在指定位置的船上。奇怪的是,这次传送竟跨越了这么远的距离……去的还是那个恶名昭彰的地方。好吧,如果有人用刀子抵着你的喉咙……”

“正是如此,委员会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得出了以下结论:威戈佛特兹绑架了希瑞,但他没有别的逃脱路线,所以只能采用紧急手段——他带着女孩传送到塞德纳海沟一带,在那里有条尼弗迦德人的船只正在等他。有件事支持了委员会的结论:仙尼德岛事件十天后,也就是七月十日那天,希瑞在洛克·格瑞姆宫正式觐见了皇帝。”

“好吧,”伯爵眯起眼睛,“这一来,很多事都能说通了。当然,前提是委员会没弄错。”

“这是自然。”女术士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丝坏笑,“如果出现在洛克·格瑞姆宫的是个冒牌货,不是真正的希瑞,这一来,很多事同样也能说通。莱德克里夫委员会发现的另一个事实也能得到解释——那件事太过奇特又太不真实,第一版报告里甚至略过了没提。但绝密的第二版报告将它记录了下来,作为一种假说。”

“我洗耳恭听,特莉丝。”

“委员会的假说是这样的:海鸥之塔的传送门突然恢复了功用,有人走进了传送门,而传送时的能量异常巨大,甚至炸毁了传送门和海鸥之塔。”

“叶妮芙,”短暂的沉默过后,特莉丝续道,“肯定猜到了莱德克里夫委员会的发现,猜到了绝密报告的内容。也许……虽然可能性很小……穿过托尔·劳拉传送门的人就是希瑞。也许她逃出了尼弗迦德人和威戈佛特兹的魔爪……”

“如果是这样,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我也想知道。”


周围暗得可怕。聚集的云团遮蔽了月亮,几乎没放过一丝月光。与狂风大作的昨晚相比,今晚几乎没有风,因此也就没那么冷。小船在泛起涟漪的水面上起伏不定。空气中弥漫着烂泥的味道,还有植物腐烂的味道,灰烬的味道。

岸边某处,有只海狸用尾巴拍打水面,把他俩都吓了一跳。希瑞敢说维索戈塔刚才睡着了,是那只海狸吵醒了他。

“继续说吧,”她用还没沾上鼻涕的那部分袖子擦了擦鼻子,“别再睡了。如果你睡着,我也不小心睡死过去,我们就会沿着水流一路向前,最后在大海里醒过来!再跟我说说传送的事!”

“你逃出仙尼德岛时,”老隐士续道,“穿过了托尔·劳拉,也就是海鸥之塔的传送门。然而,乔弗利·蒙克——他是传送术领域的最高权威,也是《上古种族的魔法》的作者,那是本关于精灵传送魔法的巨著——在作品里曾经提到,托尔·劳拉的传送门通往托尔·吉薇艾儿,也就是雨燕之塔……”

“仙尼德岛的传送门已经坏了。”希瑞插嘴道,“也许它损坏前会通往某座塔,但现在它通往那片沙漠。这叫混沌传送门。我学过这个。”

“真了不起,但我也学过,”老人哼了一声,“大部分内容我还记得。所以我才觉得你的故事很奇怪……至少其中一部分很奇怪。关于那次传送……”

“你能说得更清楚些吗?”

“好吧,希瑞,好吧。可现在该拉起捕鱼笼了。里面肯定会有几条鳗鱼。准备好没?”

“好了。”希瑞朝掌心吐了口唾沫,抓住钩篙。维索戈塔卷起消失在水下的绳子。

“拉起来。用……力!搬到船上去!抓住它们,希瑞!放进篮子,不然它们就跑了!”


从昨晚开始,他们便来到这段沼泽化的支流,用捕鱼笼捕捉从海里大规模迁徙来的鳗鱼。午夜过后很久,他们才回到小屋,衣服湿透,精疲力竭,从头到脚沾满淤泥。

但他们还不能睡觉。这些渔获要拿去以物易物,因此必须装进箱子,仔细封口——哪怕鳗鱼找到再小的缝隙,明早都会连一条都不剩了。等工作快要结束,维索戈塔从篮子里挑出两三条最肥的鳗鱼,切成小块,裹上面粉,放到平底锅里油炸。吃完了,他们继续聊天。

“要知道,希瑞,我每天晚上还是睡不着。我一直没忘记你醒来之后,跟我争执不下的那件事。关于你说的日期,还有你脸上那道匪夷所思的伤口。你那伤口不可能超过十个钟头,但你却坚称自己受伤是在四天前。虽然我相信,伤者出现记忆错乱是常有的事,但我还是忍不住思考别的可能性。所以我问自己:那消失的四天究竟去哪儿了?”

“结果呢?以你的观点,那四天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真棒,也就是说……”

猫突然扑向一只吱吱叫的小老鼠,打断了她的话。猫若无其事地咬断老鼠的脖子,扯出内脏,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希瑞漠然地看着这一幕。

“海鸥之塔的传送门,”维索戈塔再次开口,“通往雨燕之塔。而雨燕之塔……”

猫吃掉了老鼠,只留下一截尾巴当成饭后甜点。

“托尔·劳拉的传送门,”希瑞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已经损坏了,它通往沙漠。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

“重点不在这里。两道传送门之间是有联系的。托尔·劳拉的传送门损坏了,但托尔·吉薇艾儿还有一扇传送门。如果你能找到雨燕之塔,就能把自己传送回仙尼德岛。你会远离迫在眉睫的危险,远离敌人的魔掌。”

“哈!那可太好了。现在只有一个小问题,我不知道那个雨燕之塔在哪儿。”

“但我也许有办法解决这状况。希瑞,你知道大学考验的是哪方面的能力吗?”

“不知道。是什么?”

“运用资源的能力。”


“我就知道,”维索戈塔自豪地说,“我找到了。我找啊,找啊,然后……哦,见鬼……”厚厚的一叠书从他手中滑落,那本古籍也掉到了地板上。书页摆脱脆弱的黏胶,散了一地。

“你找到了什么?”希瑞在他身边跪下,帮他收拾地上的书页。

“雨燕之塔!”隐士赶开坐在其中一页上的猫,“托尔·吉薇艾儿。帮我一下。”

“好多灰!还黏糊糊的!维索戈塔?这是什么?这幅画上是什么?这个吊在树上的人是谁?”

“你说那幅?”维索戈塔看着松脱的书页,“那是汉姆多尔传说中的一幕。英雄汉姆多尔在世界树上悬吊了九天九夜,通过牺牲和痛苦换来知识与力量。”

希瑞揉了揉额头。“我以前也梦到过几次类似的场面。吊在树上的人……”

“这幅版画是……反正已经掉出来了。愿意的话,你可以回头再看。现在最重要的是……哦,总算找到了。拜维德·巴克胡森的《行走在魔法之径与魔法之地》,一本以内容难辨真伪而闻名的著作……”

“所以说,有可能是瞎编的?”

“有可能吧。但不管怎样的书,总有人能找到它的价值所在……所以,听好了……见鬼,这儿太暗了……”

“已经够亮了,是你年纪太大,眼神变差了而已。”希瑞的话语里带着年轻人漫不经心的残忍,“给我吧,我自己看。我该从哪儿看起?”

“从这儿。”他用皮包骨的指头指了指,“麻烦念出声来。”


“这个拜维德的用词真奇怪。我没弄错的话,艾森嘉德应该是个城堡之类。但‘百湖’又是哪儿?从没听说过。苜蓿又是什么?”

“就是三叶草。等你读完,我再告诉你艾森嘉德和‘百湖’的事。”


精灵阿瓦拉克说完那番话不久,一群黑色的小鸟便钻出湖水,飞向空中——整个冬天,它们都躲在湖底越冬。学识渊博的人都知道,雨燕和其他鸟类不同,它们不会在秋天飞走,然后在春天返回。它们会一只接一只抓住对方的小爪子,聚集成团,一同沉进湖底,等到冬去春来再飞出湖水。正因如此,雨燕不仅是春天与希望的象征,更是纯洁无瑕的范例,因为它永远不会落到地上,接触地面的泥土和污秽。

但我们还是说回这片湖水吧。空中盘旋的小鸟肯定很喜欢我们,因为它们用小小的翅膀吹散了迷雾,一座奇妙而迷人的高塔骤然现身。我们不约而同惊呼出声,因为这高塔的基座乃由雾气组成,塔顶则是光辉笼罩,就像神奇的北极光。这塔想必是用强大的魔法打造,因为它已超越了人类智慧所能理解的范畴。

精灵阿瓦拉克对我们的钦佩心知肚明,于是他说:“那就是托尔·吉薇艾儿,雨燕之塔。它是众多世界的交叉路口,也是时间之门。欢喜吧,凡人们,为你们的双眼目睹此景而欢喜。因为这等良机难得一遇,也只有少数人有缘得见。”

当我们问起能否靠近壮丽的高塔,好从近处加以观赏时,阿瓦拉克大笑起来。“托尔·吉薇艾儿,”他说,“对你们而言就像梦境。没人能碰触梦境。但这是好事,”他补充道,“因为只有被选中的少数通晓者才能抵达那座塔。时间之门是通往希望与重生的门扉,但对普通人来说,它却是通往噩梦的大门。”

他这番话还没说完,雾气便再次涌现,神奇的景致也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所谓的‘百湖’,”维索戈塔说,“就是现今的森特洛克湖区,位于麦提那北部,靠近那赛尔和马格·图加的边境,耶雷纳河在其间蜿蜒流过。根据拜维德·巴克胡森在书中的说法,他们是从艾森嘉德往南来到湖边的……时至今日,艾森嘉德已不复存在,只有它的废墟留存下来,而离那里最近的城镇是纽伦斯。拜维德记载的路程是十六里格。当时使用的长度计量单位有好几种,如果用最常见的单位计算,十六里格大概相当于五十里。我们目前在佩雷拉特,也就是艾森嘉德往南三百五十里左右。换句话说,希瑞,你和雨燕之塔之间的直线距离将近三百里。骑上你的凯尔比,最多几个星期就能赶到。当然了,得在春天,不是现在,因为再过一两天就要结霜了。”

“根据我读过的书,”希瑞喃喃说道,不时吸一下鼻子,“艾森嘉德已完全成了遗迹。我亲眼见过科德温的莎依拉韦德遗迹,我去过那儿。人们早把那里洗劫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我敢打赌,你的雨燕之塔也只剩下石头了——大块的石头,因为小石头肯定都被搬走了。就算那里有过传送门……”

“托尔·吉薇艾儿是用魔法建造的,并非所有人都能看见。传送门更不会显现于人前。”

“的确,”她承认,然后思索起来,“仙尼德岛的传送门就是看不见的。它突然出现在空无一物的墙上……而且完全是碰巧,因为当时那个巫师就快追上我了……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声音……然后传送门就出现了,像是听到命令一般。”

“我敢肯定,”维索戈塔轻声说,“如果你前往托尔·吉薇艾儿,传送门也会在你眼前现身。就算传送门在废墟里,周围只有光秃秃的石头,我也敢肯定你能找到并启动它。我还敢肯定的是,它会服从你的命令。因为希瑞,我觉得你就是被它选中的少数人之一。”


“你的发色,特莉丝,活像烛火的颜色。你的眼目好像青金石。你的嘴唇就像珊瑚……”

“别说了,克拉茨。你喝醉了吗?再给我倒点酒。然后继续说。”

“说什么?”

“别犯傻了!说说叶妮芙为什么决定要去塞德纳海沟。”


“进展如何了?说吧,叶妮芙。”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每次找你都能遇见的两个女人是谁?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地毯上的猫屎。她们是谁?”

“你是问她们的名分还是事实?”

“后者。”

“她们是我妻子。”

“我懂了。也许你该找个机会跟她们解释一下:已经过去的事,早就不作数了。”

“我解释过了,但女人就是那样。别管这个了。告诉我吧,叶妮芙。我对你的进展很感兴趣。”

女术士咬住嘴唇。“很不幸,时间过得飞快,进展却很有限。”

“时间过得飞快,”他点点头,“且总能带来新的感受。我从大陆收到了消息,你会感兴趣的。是从维赛基德的军团传来的。你应该知道维赛基德是谁吧?”

“辛特拉的某个将军?”

“是元帅。更确切地说,是王室总管。他领导着一部分由辛特拉移民与志愿兵组成的泰莫利亚军队,里面就有不少群岛志愿兵,要弄到第一手消息并不困难。”

“是什么消息呢?”

“你在八月十九日——也就是满月的两天后——到了史凯利格群岛。同样是十九日这天,维赛基德的军团在艾娜河地区战斗期间,接收了一批难民,其中包括杰洛特,以及他认识的一位吟游诗人……”

“丹德里恩?”

“没错。维赛基德指控他们是密探,并将他们逮捕,打算处以死刑。但那两个俘虏成功逃脱,跑到了与他们暗中勾结的尼弗迦德军中。反正维赛基德是这么说的。”

“一派胡言。”

“我也这么认为。但我觉得,那位猎魔人或许跟你设想的不同,实际上他有个相当巧妙的计划。也许他打算从那些尼弗迦德杂种手中救出希瑞……”

“希瑞不在尼弗迦德,杰洛特也不会有什么计划,制订计划不是他的强项。这事就先不提了。重点在于,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六日了,而我得到的情报却少得可怜,不足以让我开展行动……除非……”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双眼望向窗外,手上把玩着镶有星型黑曜石的黑丝绒缎带。

“除非?”

“除非我不再嘲笑杰洛特,而是尝试他的办法。”

“我不明白。”

“我可以选择牺牲自己。没错,牺牲可以还清人情,展现美德……还能得到女神的恩典,她爱护并欣赏那些出于正当理由牺牲和受苦之人。”

他皱起眉头。“我还是不明白。但你的话让我不太舒服,叶妮芙。”

“我知道。我也一样。但我已经没法回头了……也许狮子也该听听羊羔的抱怨了……”


“我的担心应验了。”特莉丝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也就是说,我当时的反应是正确的。”克拉茨·安·克莱特下颌的肌肉绷紧了,“叶妮芙知道她用那台鬼机器进行的谈话被人偷听了,或者跟她谈话的某人背信弃义地泄了密……”

“或者两者皆有。”

“她早就知道了,”克拉茨咬紧牙关,“但她依然我行我素。也许因为她需要个幌子?于是她用自己做饵?也许她只是假装自己掌握了真相,好引诱敌人有所动作?所以她才会去塞德纳海沟……”

“作为挑衅,并向敌人下达战书。她冒了很大的风险,克拉茨。”

“我知道。她不希望我们涉险……自愿冒险的人除外。所以她才管我借了两条龙船……”


“我准备好你要的船了。‘阿尔库俄涅号’和‘塔玛拉号’,并且附赠船员。‘阿尔库俄涅号’的船长是史温之子古斯拉夫,这是他本人的请求。叶妮芙,你肯定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塔玛拉号’的船长是艾萨·夏吉,他是我绝对信任的人。哦,差点忘了,我儿子‘松下巴’亚尔玛也在‘塔玛拉号’的船员中。”

“你儿子?他多大了?”

“十九岁。”

“你还真够早熟的。”

“你没资格说我。亚尔玛要求随行是出于个人原因,我没法拒绝他。”

“个人原因?”

“你真想知道前因后果吗?”

“想。告诉我吧。”

克拉茨·安·克莱特喝光角杯里的酒,开始了回忆。

“阿德·史凯利格岛上的孩子们,”他开口道,“喜欢在冬天滑冰,每年都等不及初霜的日子。他们总是跑到刚刚冰封的湖面,踩到无法承担成年人体重的薄冰上。当然了,他们也喜欢比赛。他们往来于湖岸两边,在冰面上速跑,好像觉得自己活不过明天似的。这些孩子会组织一种名叫‘鲑鱼跳’的比赛,比谁能跳过像鲨鱼牙一样耸立在湖面的岩石,就像连续跃上几道瀑布的鲑鱼那样。寻找一长排合适的石头,助跑,然后……哈,我也像那些流鼻涕小鬼一样玩过这个……”

克拉茨·安·克莱特陷入回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当然了,”他续道,“能跳过最长一排石头的就是赢家,以后也可以拿来炫耀。叶妮芙,其他人会称赢家为‘尊贵的大人’,假装自己是他的仆人——虽然只有一天。我儿子亚尔玛最看重的就是这一点。他能跃过其他男孩连试都不敢试的一长串岩石,因此自命不凡,公开表示敢于接受任何挑战。后来,当真有人向他发起了挑战,那就是希瑞,辛特拉公主帕薇塔的女儿。她不算是岛民,但她在这里待过的时间比在辛特拉更久,所以他们同意让她参加比赛。”

“你是说帕薇塔遇难之后?我还以为卡兰瑟不准她再来了呢。”

“你也知道这事?”他瞥了她一眼,“那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当真不少。卡兰瑟愤怒的禁令只维持了六个月,然后希瑞又来这里避暑和过冬了……当然还有滑冰。她的动作灵巧得要命,可她真能在‘鲑鱼跳’上跟其他男孩竞争吗?她真能挑战亚尔玛吗?我是很难想象啊!”

“她确实可以。”女术士猜测道。

“没错。那个辛特拉小鬼跳跃起来就像被魔鬼附了身。她不愧是真正的幼狮,毕竟她继承了雌狮的血脉。亚尔玛为了免于沦为笑柄,被迫冒险挑战比先前更长的一排岩石。他的确太冒险了,结果摔断了腿和胳膊,外加四根肋骨,脸也摔伤了。那道伤疤直到他进坟墓都不会消失,‘松下巴’的外号也由此而来!还有他著名的未婚妻。哈哈!”

“未婚妻?”

“这事你就不知道了吧?为什么你对有些事一清二楚,有些事却一无所知呢?他卧床养伤期间,希瑞来探过病。她给他读书,跟他说话,握住他的手……如果有人走进房间,他俩的脸会像煮熟的虾一样红。后来亚尔玛告诉我,说他俩订婚了。我气得差点中风。我对那小崽子说,我确实给他订了桩婚事——但新娘子是皮鞭!我有点儿担心,因为我注意到幼狮是个容易冲动的丫头,就算风平浪静时,她也很胆大妄为,甚至有点疯疯癫癫的……幸好当时亚尔玛没法动弹,不然他俩肯定会私奔,或者干出那种蠢事……”

“他俩那时候多大?”

“亚尔玛十五,希瑞差不多十二。”

“你的担心恐怕有点多余。”

“也许吧。但我把这事告诉了卡兰瑟,她可没掉以轻心。我知道她早就给希瑞安排了婚事,叫她跟柯维尔的坦科里德·蒂森凑成一对儿,也可能是瑞达尼亚王子拉多维德,我记不清了。但有些传言会动摇这样的婚事,哪怕只是谣传两个不懂事的小屁孩亲了嘴……卡兰瑟立刻把希瑞带回了辛特拉。小女孩又哭又叫,一把鼻涕一把泪,结果当然是白费力气,辛特拉的雌狮可不吃她那一套。随后两天,亚尔玛都面冲着墙,不肯跟任何人说话。等康复之后,他还想偷一条小艇,独自划船到辛特拉去。我用皮鞭叫他冷静了一些。可接下来……”

克拉茨·安·克莱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

“夏天来了,然后是秋天,很快尼弗迦德大军便朝辛特拉逼近。他们越过了玛那达阶梯,越过南方的群山屏障。亚尔玛找到了另一种成为男人的机会,他在玛那达英勇地对抗黑甲军,又去了辛特拉,接着转战索登。在那之后,当龙船前往尼弗迦德海岸时,亚尔玛也握剑在手,打算为自己心目中的未婚妻希瑞报仇——当时他以为她死了。我倒不这么认为,因为我先前跟你提过的现象并未出现……哦,现在亚尔玛知道这场远征有可能解救希瑞,所以自告奋勇,一定要来参加。”

“多谢你的故事,克拉茨。听完以后,我感觉又有精神了。你的故事……让我忘记了烦恼。”

“你什么时候出发,叶妮芙?”

“几天之内。也许就在明天。我还要进行最后一次远距离联络。”


克拉茨·安·克莱特的双眼像猎鹰一样锐利,深深刺进她的内心……

“叶妮芙拆掉那台机械之前,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话。特莉丝·梅利葛德,你该不会碰巧知道她联络的对象是谁吧?就在八月二十七日跨向八月二十八日的晚上?她跟谁谈了话?内容又是什么?”

特莉丝用睫毛盖住双眼,避开他的目光。


钻石折射的璀璨光线在镜面上闪烁。叶妮芙伸开双手,念诵咒语,耀眼的光辉经过反射,集中,照向一团雾气。很快,画面开始显现:那是个四面墙壁都被彩色挂毯覆盖的房间。

影像窗里有东西在动。一个困惑的声音响起。

“谁?谁在那儿?”

“是我,特莉丝。”

“叶妮芙!是你?诸神啊!你是怎么……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并不重要。关掉防护罩,画面太不稳定了。还有,把那支蜡烛拿开,太晃眼了。”

“好的。马上。”

尽管已是深夜,特莉丝·梅利葛德穿的却不是内衣,也不是工作装。她穿了一条外出用的裙子。和以往一样领口很高,还是封闭式的。

“现在说话方便吗?”

“当然方便。”

“就你一个人?”

“是啊。”

“你在撒谎。”

“叶妮芙……”

“你在骗我,小丫头。我太熟悉你的表情了,因为我了解你。你背着我跟杰洛特上床时就是这副表情。那个时候,我在你脸上也看到了这副胆怯又无辜的假面具。难道历史再一次重演了?”

特莉丝涨红了脸。菲丽芭·艾哈特出现在影像窗里,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男式短上衣。“精彩。”她说,“一如既往地才思敏捷。一如既往地感官敏锐。一如既往地难以捉摸。看到你平安无事,真让我高兴,叶妮芙。幸好你离开蒙特卡沃时,那次疯狂的传送没造成悲剧性的后果。”

“我就假装你真的很高兴吧。”叶妮芙生气地噘起嘴,“虽然你的假设很大胆,但这事我就不提了。是谁背叛了我?”

菲丽芭耸耸肩。“很重要吗?四天来,你一直在跟那帮叛徒联络。他们那种人啊,唯利是图和背信弃义堪称第二天性。而对他们来说,你的要挟也与背叛无异。其中有人告发了你,这再正常不过了,别跟我说你没料到。”

“我当然料到了。”叶妮芙厉声道,“最好的证明就是我联络了你们,尽管我没必要这么做。”

“是没必要。这也就说明,你联络我们是有目的的。”

“精彩。一如既往地才思敏捷。一如既往地感官敏锐。我联络你们,是为了向你们保证,我会为你们的协会保密。我不会告发你们。”

菲丽芭眯起眼睛,注视着她。“如果,”她最后开口道,“你相信这句宣言会为你赢来和平、时间或者安全,那你恐怕打错了算盘。别搞错了,叶妮芙,你逃离蒙特卡沃时,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你选择了另一个阵营。如果你不是协会的人,那就是协会的敌人。现在你又想阻止我们找到希瑞,而你的动机也和我们截然相反。你在跟我们作对。你不希望我们为了政治目的利用希瑞,但你也该知道,我们也会竭尽所能,确保你不会出于私人感情利用她。”

“所以,这算是宣战了?”

“是竞争。”菲丽芭露出恶毒的笑,“只是竞争而已,叶妮芙。”

“正大光明的竞争?”

“你在开玩笑吧?”

“那还用说?不过至少在一件事上,我希望跟你们进行一场正大光明的对话。顺便还需要你们帮我个忙。”

“说吧。”

“接下来几天里,也许就在明天,将会发生一些我无法预料后果的事。也许我们的竞争和对抗会突然失去意义。理由很简单——竞争的一方将不复存在。”

菲丽芭·艾哈特眯起涂着蓝色眼影的双眼。“我懂了。”

“到那时,希望你们能为死后的我恢复声誉和名声。别再把我当成叛徒,或者威戈佛特兹的帮凶。这是我对协会的请求。这也是我对你个人的请求。”

菲丽芭沉默片刻。

“我拒绝。”最后,她说,“很抱歉,但为你洗刷罪名不符合协会的利益。如果你死了,你仍然会是个叛徒。对希瑞来说,你会是叛徒和罪犯,因为这一来,要操纵那女孩会更简单。”

“在你做出无法挽回的事之前,”特莉丝突然开口,“请给我们留下些……”

“遗嘱吗?”

“留下些……线索,好帮我们找到希瑞。因为我们也关心她的安危!她的性命!叶妮芙,迪杰斯特拉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如果希瑞真被威戈佛特兹抓住,那她就难逃一死了。”

“安静,特莉丝。”菲丽芭·艾哈特厉声道,“我们不是在跟她讨价还价。”

“我会把线索留给你们。”叶妮芙缓缓地说,“我会把我找到的情报和计划都留给你们。我会留下线索让你们能找到她。但我不会白送给你们。既然你们不肯向全世界洗刷我的罪名,那你们就跟这个世界一起见鬼去吧。不过至少,请在猎魔人面前帮我说清楚。”

“不行,”菲丽芭立刻回绝了她的请求,“因为这也有损协会的利益。对你的猎魔人来说,你也仍会是叛徒和帮凶。如果跟他说清楚,他会在一怒之下为你报仇,对协会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顺便一提,他现在恐怕已经死了,或者随时都会死掉。”

“我用情报换他的命。”叶妮芙用阴郁的语气说,“救救他,菲丽芭。”

“不行,叶妮芙。”

“因为这有损协会的利益?”女术士眼里燃起紫色的火焰,“特莉丝,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协会!你看到她们的嘴脸和目的了。你是怎么想的?你是那孩子的导师,而且,用你的话说,你就像她的姐姐。至于杰洛特……”

“别拿特莉丝的人际关系做文章,叶妮芙。”菲丽芭出言反驳,双眼同样燃起怒火,“我们不靠你帮忙也能找到并解救那个女孩。如果你能成功,那就谢天谢地,因为你会帮我们省下麻烦。你能从威戈佛特兹手中夺回女孩,我们也会很高兴。至于杰洛特?谁在乎他?”

“特莉丝,你听到了?”

“原谅我,”特莉丝·梅利葛德语气阴沉,“原谅我,叶妮芙。”

“呵呵!不,特莉丝,我不会原谅你的。”


特莉丝盯着地面。克拉茨·安·克莱特的双眼就像猎鹰一样锐利。

“结束最后那次秘密联络——当然了,特莉丝·梅利葛德,你对联络的内容一无所知。”史凯利格群岛伯爵缓缓说道,“叶妮芙第二天便离开了群岛,前往塞德纳海沟。我问她为什么要去那里,她看着我的双眼,回答说她必须确认自然灾害与非自然灾害是否存在差别。她带走了两艘龙船——‘塔玛拉号’和‘阿尔库俄涅号’,所有船员都是自愿随行。那天是两周前的八月二十八日。从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你是什么时候听说……”

“五天以后。”他打断了她,“九月的第二天。”


艾萨·夏吉船长坐在伯爵面前,满脸不安。他舔舔嘴唇,在长凳上扭动身子,又揉捏着手指,让指节噼啪作响。红色的太阳终于钻出低空的云层,朝史派克鲁格岛缓缓降落。

“说吧,艾萨。”克拉茨·安·克莱特命令道。

艾萨·夏吉咳嗽几声。“我们航行得很快。”他报告说,“当时是顺风,我们的速度足有十二节。二十九日傍晚,我们看到了沛西海角的灯塔。我们稍稍往西航行一段,以免遭遇尼弗迦德人……三十一日黎明时分,我们来到塞德纳海沟。女术士叫来我和古斯拉夫……”


“我需要志愿者,”叶妮芙大声道,“只要志愿者。能在短时间内驾驶一艘龙船就好。我不知道需要多少人,我对这方面不太熟,但我只要能驾驶‘阿尔库俄涅号’的必要人手就够了。我重复一遍——只要志愿者。我的计划……很危险。比海战还危险。”

“明白。”老总管点点头,“我先自荐。我,史温之子古斯拉夫,请求您给予我这份荣幸,女士。”

叶妮芙与他对视良久。“好的。”她说,“其实荣幸的人是我。”


“我也自荐了,”艾萨·夏吉说,“但古斯拉夫不同意。他说必须有人留下指挥‘塔玛拉号’。最后有十五人志愿参加。包括亚尔玛在内,伯爵大人。”

克拉茨·安·克莱特扬起眉毛。


“古斯拉夫,我们需要多少人?”女术士重复一遍,“必要的人数是多少?请给我个准确数字。”

总管沉默片刻,在心里计算着。

“如果只航行一小段时间,”他说,“八个人可以勉强应付……可既然有这么多志愿者,我们没必要……”

“从十五人里挑出八个。”叶妮芙打断他的话,“你亲自挑选,让他们登上‘阿尔库俄涅号’。其他人都留在‘塔玛拉号’上。哦对了,还有一个人必须留下。亚尔玛!”

“不,女士!您不能这样!既然我志愿参加,我就要和您并肩作战!我想……”

“闭嘴!你留在‘塔玛拉号’上!这是命令!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叫人把你绑到桅杆上!”


“继续说,艾萨。”

“女术士、古斯拉夫和八名志愿者登上‘阿尔库俄涅号’,去了海沟那边。我们按命令留在‘塔玛拉号’上,但跟他们离得不太远。然而,先前宜人的天气突然变得险恶起来。不,险恶这个词不大适合,因为那绝对是某种邪恶力量的影响,伯爵大人……也许你觉得我是在撒谎……”

“继续说。”

“虽然风给我们搞了个小小的恶作剧,让云层遮蔽了太阳,周围昏暗如夜,但‘塔玛拉号’所处的位置风平浪静,‘阿尔库俄涅号’那边却像是地狱。货真价实的地狱……”


“阿尔库俄涅号”的船帆突然剧烈鼓动,那声音就连“塔玛拉号”的船员都能听到——尽管两艘船之间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天色黯淡,云团聚集。“塔玛拉号”周围平静无波,“阿尔库俄涅号”的船舷却翻涌起浪花。有人大叫出声,另一个人也大喊起来,片刻过后,所有人都开始呼喊。

在一块锥形的乌云下,“阿尔库俄涅号”像软木塞一样载沉载浮。它转动,旋转,跃起,然后迅速用船首——有时则是船尾——分开波浪。有些时候,龙船的船身几乎完全被风浪掩盖;还有些时候,他们只能看到条纹图案的船帆。

“是魔法!”艾萨身后有人喊道,“魔鬼的魔法!”

涡流让“阿尔库俄涅号”转得越来越快。龙船侧面的盾牌被离心力甩出,像铁饼一样呼啸着划破空气。折断的船桨也四下飞散。

“收帆!”艾萨·夏吉喊道,“操舵!快过去!救下他们!”

但为时已晚。

“阿尔库俄涅号”上方黑色的天空突然迸射出锯齿状的闪电,像水母的触手一样缠住船身。层层叠叠的乌云扭曲变形,化作一只巨大的漏斗。龙船以惊人的速度打着转,桅杆像火柴一样折断,碎裂的船帆在浪花上方盘旋,仿佛一只硕大的信天翁。

“快划,伙计们!”

在轰鸣的雷声和浪花声中,艾萨只能勉强听到自己的吼声,但所有人都听到了“阿尔库俄涅号”上船员的呼喊。那叫声是如此诡异,让他们汗毛倒竖——尽管身为老练的水手和嗜血的战士,他们见过和听过的东西已经不少了。

他们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只好放开了船桨。他们震惊不已,甚至忘记了叫喊。

仍在旋转的“阿尔库俄涅号”缓缓升上半空,越飞越高。他们看着爬满藤壶和海草的龙骨滴下海水。一个黑色的人影坠入波涛之中。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跳船了!”艾萨·夏吉喊道,“划呀,伙计们,别松劲儿!给我拼命划!快去救人!”

“阿尔库俄涅号”已高出海面一百码。海水不断泛起泡沫,仿佛沸腾一般。龙船仍在旋转,在耀眼的叉状闪电的缠绕下,滴水的纺锤状船身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拖入云层。

突然间,震耳欲聋的爆炸撕裂了空气。尽管有十五对船桨作动力,“塔玛拉号”仍被海浪猛地甩上半空,像攻城锤一样朝后飞去。艾萨·夏吉感到脚下的甲板摇晃起来,他失去平衡,额角撞上了栏杆。

他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靠别人搀扶着起身。他头晕目眩,转了两圈,摇摇头,语无伦次地说了句什么。他听到远处传来呼喊声,于是蹒跚着走向船舷,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最后,他抓住了护栏。

风已经停了,海面也平静下来。但天空依然乌云密布。

“阿尔库俄涅号”踪影全无。


“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伯爵大人。好吧,还剩下几段缆绳,几块碎木片……仅此而已。”

艾萨·夏吉中断了讲述,看着夕阳沉到林木繁茂的史派克鲁格岛后。克拉茨·安·克莱特陷入沉思,没再催促他说下去。

“没人知道,”艾萨·夏吉终于续道,“在那团邪恶的乌云飘走之前,有多少人跳下了‘阿尔库俄涅号’。但不管有多少人跳了下来,最终都无人生还。虽然我们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最后也只找回两具尸体。两具浮在水面上的尸体。只有两具。”

“女术士,”伯爵用变了调的嗓音问,“不在其中?”

“不在。”

克拉茨·安·克莱特沉默良久。夕阳消失在史派克鲁格岛后。

“史温之子,老古斯拉夫不在了。”艾萨·夏吉续道,“塞德纳海沟下的螃蟹多半已啃光了他的血肉……女术士也失踪了……伯爵大人,我的部下陷入不安……他们觉得这都是女术士的错,还说她已受到相应的惩罚……”

“蠢人多话!”

“她失踪了,”艾萨嘟囔道,“在塞德纳海沟失踪了。跟帕薇塔和多尼失踪的地方一样……这真是巧合……”

“这才不是巧合。”克拉茨·安·克莱特斩钉截铁地说,“这一次,还有上一次,都不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