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让不幸者承受痛苦,是件正确的事。他们蒙受的痛苦与羞辱,皆是自然规律的结果。而要实现自然的目的,就需要有承担痛苦的人存在,也需要一群以施虐为乐的人。这样的事实,终将盖过暴君或恶徒灵魂中的良心谴责。他们无需克制,反而应当大胆地将想象中的种种行径付诸实施,因为这才是自然之声给他们的暗示。
将我们导向邪恶的,正是自然不为人知的启示。由此看来,自然的本质便是邪恶。
——多拿尚·阿勒冯瑟·冯索瓦·德·萨德侯爵
牢门开启又关闭,发出响亮的哐当声,将斯卡拉姐妹中的妹妹从熟睡中唤醒。她姐姐坐在桌边,正在刮碗底的最后一口麦片粥。
“出庭还顺利吧,肯娜?”
又名“肯娜”的乔安娜·瑟尔伯尼一言不发,坐在床上,双肘撑着膝盖,双手按住额头。
小斯卡拉打个呵欠,又打了个响嗝,放了个响屁。对面的床上,柯霍特含糊地嘟囔一句什么,翻了个身。他生气的原因是肯娜、斯卡拉姐妹,外加全世界。
在一般的牢房里,犯人通常会按性别分开关押,但在军事要塞不行。当年,费格斯·瓦·恩瑞斯皇帝颁布了解放女性的法令,宣布女性在帝国军队中拥有与男性同等的权利,并要求在所有场所、所有方面都实行男女平等,不允许任何例外,或让任何一方享有特权。从那以后,军事要塞的牢房就变成了男女混用。
“所以呢?”大斯卡拉问道,“他们会放了你吗?”
“这就是所谓的正义,”肯娜依然双手抱头,语带苦涩,“他们不绞死我就算我走运了。见鬼!我说的全是实话,什么都没隐瞒——好吧,几乎没有隐瞒。可那些杂种从一开始就当我是疯子,说我是不值得信任的犯罪分子,最后还指控我参与密谋,打算造反……”
“造反?”大斯卡拉不懂装懂地摇摇头,“如果跟造反有关,那你就完蛋了,肯娜。”
“说得好像我不知道似的。”
小斯卡拉用力伸个懒腰,大声打个呵欠,动作和声音就像一头豹子。她从上铺跳下来,精力十足地踢开一只挡道的凳子,又往凳子旁边的地板上吐了口唾沫。柯霍特嘟囔一声,但没敢再多说什么。
柯霍特很生肯娜的气。但他害怕斯卡拉姐妹。
三天前,肯娜被关进这间牢房。她很快就发现,柯霍特对“女性解放”和“男女平等”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到了半夜,他用毛毯盖住肯娜的上半身,打算好好利用一下她的下半身。如果对方不是个灵能师,恐怕他已经得手了。肯娜强行渗透进柯霍特的大脑,让他像狼人一样放声哀号,又像被狼蛛咬了似的爬来爬去。出于纯粹的报复心理,肯娜用传心术强迫他趴在地上,用脑袋猛撞牢房的金属门。可怕的噪音惊动了守卫。他们推开牢门,痛揍了柯霍特:用木棍抽了他整整五棍,还踢了他好几脚。总而言之,柯霍特没能找到他期待的乐子,所以很生肯娜的气。但他没有复仇的胆量,因为第二天,斯卡拉姐妹也被关了进来。这下女性的比例占了上风,更重要的是,肯娜发现,这对姐妹对男女之事的看法和柯霍特很相似,只是在她们眼里,性别对应的角色应该颠倒过来。小斯卡拉用捕食者的目光盯着柯霍特,清晰无误地展示出自己的欲望,她姐姐则放声大笑,还快活地搓着手。最后柯霍特睡觉时都只能抱着木头板凳,好在必要时维护自己的尊严。如果真的出事,他守住贞操的可能性极为渺茫。斯卡拉姐妹在正规部队服过役,是上过好多次战场的老兵。如果她们真想强暴或侵犯他,他就算抱着斧子也无济于事。好在肯娜确定,这对姐妹只是在开玩笑。好吧,是几乎确定。
斯卡拉姐妹之所以进牢房,是因为她们殴打了一名军官。柯霍特则卷入了一起牵涉高层人士的战利品侵吞案,正在等待出庭受审。
“你完蛋了,肯娜。”大斯卡拉重复道,“你蹚的浑水很深啊,都淹到脖子了。因为你没发现,这是场政治游戏!”
“呸!”
大斯卡拉看着她,不知该如何理解这个单音词。肯娜转过头去。
我不会说出我在法庭上隐瞒了什么,她心想,我也知道自己卷入了什么游戏。至于何时知道又是怎么知道的,别指望我会告诉你。
“你这就叫贪心不足蛇吞象。”小斯卡拉睿智地说。虽然在肯娜看来,她根本没听懂她们的对话。
“那位辛特拉公主怎么样了?”大斯卡拉不依不饶地问,“你们找到她了,对吧?”
“找到……可以这么说吧。今天几号?”
“九月二十二。明天是秋分日。”
“哈,真巧。到了明天,这事就刚好过去一年了……一年……”
肯娜躺在床上,双手交扣在脖子后面。斯卡拉姐妹沉默下来,以为她会开始讲故事。
不会的,我的姐妹花,肯娜看着上铺床板背面的涂鸦和字迹。我不会讲故事的。不是因为柯霍特会把我出卖给该死的法官,不是因为我想当什么污点证人。我只是不想再提。我不想再去回忆。
我不想再回忆一年前的事……在克莱蒙特,邦纳特从我们手上逃脱以后的事。
我们晚到了两天,她回忆起来,而他早已踪迹全无。没人知道赏金猎人去哪儿了。我是说,没人,除了商人霍温纳赫。但霍温纳赫不肯跟我们或史凯伦说话,甚至不愿意放我们进他的宅邸。他只派个仆人见我们,说他没时间会客。灰林鸮大生闷气,可我们还能怎么办?我们身处艾宾,没有任何权限,单凭这几个人也对付不了霍温纳赫,因为他在克莱蒙特镇有一支私人部队。我们不能挑起战争……
波利亚斯·穆恩四处打探,达克瑞·希利凡特和奥拉·哈希姆尝试贿赂,提尔·艾克拉德用了精灵魔法,而我负责读心和聆听,但这一切收效甚微。我们只知道邦纳特是从南门离开城镇的。而在他离开之前……
南门附近的集市上有座小小的祭坛。离开克莱蒙特之前,邦纳特用鞭子把法尔嘉驱赶到祭坛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包括周围的祭司,他叫嚷着要让她知道谁才是主人和所有者。他说他想抽哪儿就抽哪儿,愿意的话,他可以把她活活抽死,因为没人敢来插手,没人会帮助她,无论是人还是神。
小斯卡拉抓着铁栏杆,看向窗外。大斯卡拉还在吃碗里的麦片粥。柯霍特抱起凳子,躺在床上,用毛毯盖住自己。
他们听到卫兵室的警铃声,还有墙头哨兵的呼喊……
肯娜翻个身,面冲墙。
几天后,我们相遇了,她心想。我和邦纳特面对面。我看着他那对不似人类的死鱼眼。从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他只在想一件事:怎样殴打那个女孩。然后我窥探了他的思想……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感觉就像把脑袋伸进了敞开的墓穴……
这事发生在秋分日。
而在前一天,九月二十二日,我发现有人隐去身形,混进了我们中间。
皇家验尸官史提芬·史凯伦聆听她的讲述,一次也没插嘴。但肯娜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
“再说一遍,瑟尔伯尼。”他慢吞吞地说,“再说一遍,我怕自己听错了。”
“验尸官大人,”她低声道,“你要假装生气……好像我提出一项请求,被你严词拒绝了。至少让人看起来是这样。我没弄错,这点我敢肯定。至少在过去的两天里,有个隐形的密探正在我们周围打转。”
不得不承认,灰林鸮是个聪明人,马上就理解了她的意思。
“不,瑟尔伯尼,我不同意。”他大声说道,但语气和动作没那么夸张,“纪律是一视同仁的。没有例外。我不同意!”
“听我说完,验尸官大人。”肯娜说。她没有灰林鸮的表演天赋,但这种时候,犹豫不决和不自然的语气反而更可信。“至少听我说完……”
“说吧,瑟尔伯尼!但请简明扼要!”
“对方刺探我们已经两天了。”她喃喃说着,装作在低声下气地阐述理由,“从克莱蒙特开始。他偷偷跟在我们后面,来到我们的营地,在人与人之间穿行,刺探我们的情报。”
“该死的密探?”史凯伦用不着假装愤怒或严厉,他的声音已经气得发抖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昨天你在旅店门口向希利凡特先生下命令时,有只睡在长椅上的猫突然嘶叫起来,它折起耳朵,全身毛发倒竖。当时我没怀疑,因为还有别人在场……然后我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段奇怪的思绪,来自另一个人的头脑。当我们自己人思考时,思绪总是熟悉又平常,但那段思绪又古怪又陌生,验尸官大人,就像有人突然大喊大叫一样……于是我专心聆听,终于发现了他。”
“你一直都能感觉到他?”
“不是一直。他有某种魔法防护手段。我只能在近距离感觉到他,还不是每次都可以。所以我们必须继续伪装,因为我不清楚他是否正躲在附近。”
“别惊动他。”灰林鸮恶狠狠地说,“千万别惊动他。我要捉活的。瑟尔伯尼,你有何建议?”
“我们可以做薄煎饼。”
“薄煎饼?”
“小点儿声,验尸官大人。”
“可……哦,算了。我同意。这回就放你一马。”
“到了明天,你要安排我们在村子里过夜。我会负责其他人。在我离开之前,假装责备我几句吧。”
“我不会责备你的。”灰林鸮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随即露出指挥官才有的严肃表情,“我对你很满意,瑟尔伯尼女士。”
他说了“女士”。瑟尔伯尼女士。就像称呼军官一样。他又眨了眨眼。
“不行!”他摆摆手,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我拒绝你的请求!退下吧!”
“遵命,验尸官大人。”
第二天下午,史凯伦命令小队在莱特河边一个小村歇脚。这个村子相当富有,周围竖着栅栏,入口有扇厚重的闸门。该村名叫“独角兽”,得名于村内一间小小的石头神殿,里面供奉着一只形状像是独角兽的稻草娃娃。
听到我们嘲笑那尊小小的稻草神灵,肯娜回忆着,村长一脸严肃地说,多年以前,保护村子的神圣独角兽是用金子做的,后来换成了银子,再后来是铜,接着又换成骨制和木制的版本。但每尊都会被人偷走或抢走。直到他们换成稻草独角兽,才不再有小偷和强盗光顾了。
我们在村里待了一晚。史凯伦像先前说好的那样,在一栋村舍住了下来。还不到一个钟头,我们就把隐形的密探做成了薄煎饼——以经典的、教科书式的方式。
“都过来。”灰林鸮命令道,“过来看看这份文件……等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吗?我可不想重复第二遍。”
奥拉·哈希姆喝了口奶油,擦去嘴上白色的“小胡子”,放下杯子,扫视周围,算了一下。
“达克瑞·希利凡特、波特·布瑞登、提尔·艾克拉德、乔安娜·瑟尔伯尼……杜菲希不在。”
“叫他来。”
“克里尔!杜菲希·克里尔!到指挥官这儿来听作战指示!有重要命令!跑着过来!”
杜菲希·克里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门廊。
“到齐了,验尸官大人。”奥拉·哈希姆说。
“打开窗户,蒜味重得我都没法呼吸了。把门也打开,让空气流通点儿。”
布瑞登顺从地打开门。肯娜在心里再次确认,灰林鸮的演技真的非常出色。
“靠近点儿。我从皇帝那儿收到一份非常重要的绝密文件。仔细听……”
“就是现在!”肯娜大喊一声,冲那意识发出一股强大的定向脉冲,这对人脑的冲击堪比雷击。
与此同时,奥拉·哈希姆和达克瑞·希利凡特抄起木桶,朝肯娜所指的方向泼出奶油。提尔·艾克拉德迅速扬起一包藏在桌下的面粉。房间地板上出现了一个沾满奶油与面粉的轮廓,起初看不出是什么形状,但波特·布瑞登已经等候多时了,他瞄准“薄煎饼”脑袋的位置,用一只沉重的铸铁煎锅狠狠一敲。
所有人都扑向沾满奶油与面粉的密探,从他头上拽下一顶隐形帽,抓住他的双臂和双腿。他们把俘虏拖到桌边,把他绑到桌腿上,脱掉他的靴子和袜子,又把一只袜子塞进他的嘴,省得他继续尖叫。
最后,杜菲希·克里尔快活地一脚踢中俘虏的肋部,其他人则心满意足地看着俘虏双眼凸出的模样。
“干得好。”始终站在原地、双臂抱胸的灰林鸮说,“精彩。祝贺你们,尤其是你,乔安娜女士。”
该死的,肯娜心想,如果再接再厉,说不定我真能当上军官呢。
“布瑞登先生,”史提芬·史凯伦在俘虏被绑在桌腿上的脚边站定,用冰冷的声音说道,“请找根铁棍放到火里。艾克拉德先生,你去屋外看看有没有小孩子。”
他弯下腰,盯着俘虏的双眼。
“你上次现身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里恩斯。”他说,“我都在想你是不是出意外了。”
宣布卫兵换岗的钟声敲响。斯卡拉姐妹发出了有节奏的呼吸声。柯霍特抱紧凳子,在梦中低语。
当时,里恩斯努力表现出勇敢的样子,肯娜回忆着,假装自己无所畏惧。成了薄煎饼的术士被绑在桌腿上,光着两只脚,他想逞英雄,但他没能骗过任何人,更骗不了我。灰林鸮警告过我,说他是个术士,于是我扰乱了他的思想,让他没法施展咒语,或用魔法手段求助。然后我读取了他的思想。他试图抵抗,但闻到加热铁棍的炭火的烟味时,他的魔法防线就像旧裤子一样崩开了口,于是我随心所欲地窥探了一番。他的想法和处在相似环境下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狂乱的念头,充斥着恐惧和绝望。冰冷、黏滑、潮湿又发臭的念头,就像尸体的腐烂内脏一样。
即便如此,等他们拽掉他嘴里的袜子,他还是想逞英雄。
“好吧,史凯伦,你赢了。你逮住我了。恭喜你。我拜服你们的老练技术和职业水准,我羡慕你部下的训练有素。现在,快给我松绑吧,我这姿势实在不舒服。”
灰林鸮走向一把椅子,反向坐下来,双手交扣在椅背上方,托住下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俘虏,沉默不语。
“命令他们放了我,史凯伦。”里恩斯重复一遍,“然后叫你的属下都出去,我要说的话只能给你一个人听。”
“布瑞登先生,”灰林鸮头也不回地问,“铁棍现在是什么颜色?”
“还得再等一会儿,验尸官大人。”
“瑟尔伯尼女士?”
“现在读他的心很困难。”肯娜耸耸肩,“他怕得要死,恐惧压抑了其他所有念头。尽管如此,他仍努力将几个念头隐藏在魔法屏障后面。但这不是问题,我可以……”
“没这个必要。还是用传统手段吧——烧红的铁棍。”
“妈的!”密探咆哮道,“史凯伦!你该不会……”
灰林鸮身子前倾,神情略微起了变化。
“首先,叫我史凯伦大人。”他说,“其次,你没猜错,我会用滚烫的拨火棍给你的脚心挠挠痒。这事会给我带来难以言表的快乐,我会将其视为历史正义的体现。我敢打赌你没听懂。”
里恩斯没说话,于是史凯伦继续说下去。
“要知道,里恩斯,七年前你像狗一样爬到帝国情报处,乞求充当双重密探时,我就劝过瓦提尔·德·李道克斯用拨火棍烫烫你的脚底。四年前,你开始拍恩希尔的马屁,同时利用冥想与威戈佛特兹联络时,我也给了他同样的建议。后来你接到寻找辛特拉小丫头的任务,从微不足道的叛徒变成了情报处的一份子,我还是这么建议的。我跟瓦提尔打赌说,只要让你尝尝烧红铁棍的滋味,你就会招供你到底在给谁卖命……不,这样表达不太妥当。我们会查明你卖命的每一个对象,再弄清你背叛的每一个对象。我是这么告诉瓦提尔的,还说他会被两份名单的相似度吓上一跳。可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却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现在他肯定后悔了。不过补救还来得及。我会一点一点烤熟你,弄清你知道些什么,再把你交给瓦提尔处置。然后他会慢慢地,一小块一小块地剥掉你的皮。”
灰林鸮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和一瓶香水。他往手帕上洒了几滴香水,举到鼻子跟前。空气中有股麝香的味道,肯娜却觉得反胃。
“拨火棍,布瑞登先生。”
“我服从的是威戈佛特兹的命令!”里恩斯喊道,“我的目标是那个小丫头!我跟着你们的小队,打算拖慢你们的脚步,不让你们追上赏金猎人!我想跟他做笔交易,内容与那丫头有关!是跟他,不是跟你!因为你们想杀了她,而威戈佛特兹想留她活命!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全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好了好了!”灰林鸮吼道,“悠着点儿!噪音和情报太多都会让我头疼。先生们,你们能想象我们烤他时会是什么样子吗?我们都会被震聋的!”
克里尔和希利凡特大笑起来,肯娜和聂拉汀·西卡却没笑。波特·布瑞登保持严肃的表情,从发红的木炭里拿出拨火棍,仔细端详。铁棍几乎转为透明——就像装在玻璃试管里的液态火焰。
里恩斯看着拨火棍,尖叫起来。
“我知道怎么找到赏金猎人和那个辛特拉小丫头!我知道!我说!”
“我相信你知道。”
仍在努力读心的肯娜皱起眉头,她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愤怒与绝望。在里恩斯的脑海里,有个东西破碎了——那是另一道魔法屏障。他怕得就要说出什么了,肯娜心想,而他本打算把这事留到最后,作为他的王牌,作为在最终的牌局中将所有人击败、成为真正赢家的手段。而现在,对痛苦的纯粹恐惧让他亮出了那张王牌。
突然,有什么东西涌入她的脑海。她感到鬓角发烫,然后猛然转凉。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里恩斯隐藏的想法。
诸神在上,她心想,我居然蹚进了这么深的浑水……
“我会说的!”里恩斯面孔涨红,凸出的双眼盯着验尸官,“我会告诉你非常重要的情报,史凯伦!瓦提尔·德·李道克斯他……”
肯娜突然听到另一个陌生的思想。她看到聂拉汀·西卡按住匕首,朝门边走去。
靴子踩踏地板的声音传来。波利亚斯·穆恩走进房间。
“验尸官大人!快来,验尸官大人!你肯定猜不到谁来了……”
史凯伦抬手阻止了布瑞登——他正用手里的拨火棍凑近密探的脚跟。
“你怎么这么走运啊,里恩斯?”他看向窗外,“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走运的人。”
透过窗户,他们看到了人群,人群中央是两个骑在马背上的人。肯娜立刻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她知道长了一对苍白死鱼眼、骑着栗色马的大个子是谁,也知道骑着漂亮黑马的银发女孩是谁。女孩双手被绑,脖子上还缠了条铁链,肿胀的脸颊上有发黑的瘀青。
维索戈塔闷闷不乐地回到小屋,显得沮丧又沉默,甚至有些愤怒。原因是某个划着小船来收毛皮的村民说的话。“恐怕这是开春前最后一次了。”村民说,“天气一天比一天坏,大雨和大风让人不敢划船。今早水坑里都结了冰,我想再过不久就要下雪了。河面早晚会冻住,到时我只能收起小艇,翻出雪橇了。可佩雷拉特到处都是沼泽,雪橇根本没法通行。”
村民说得对。当天晚上,天空阴云密布,降下大片的雪花。从东方吹来的阵风抽打着香蒲,往常平静的河面起伏不定。寒意渗进了他的老骨头。
后天是万圣节,维索戈塔心想。按照精灵历法,三天后便是新年。而按人类历法则要再等两个月。
希瑞的黑母马凯尔比正在羊圈里甩着蹄子,喷着鼻息。
他走进小屋,发现希瑞又在衣箱里翻找。他早对她的做法放任不管、甚至有些鼓励了。首先,对希瑞来说,除了骑凯尔比和读书,这是她唯一可做的事。其次,衣箱里有好些他女儿的东西,而希瑞需要更加暖和的衣服,还要找些替换衣物,因为现在的天气又冷又潮,洗好的衣服都没法晾干。
希瑞挑选、试穿,然后又脱掉。维索戈塔在桌边坐下,吃了两个煮土豆和一对鸡翅膀。他一直保持着沉默。
“做工不错。”她拿出一样他好些年没见过、早就忘到脑后的东西,“是你女儿的吗?她喜欢滑冰?”
“很喜欢。她每年都期待冬天。”
“能给我吗?”
“想要就拿吧。”他耸耸肩,“我留着也没用。只要你用得上,尺码又合适就行……不过希瑞,你是在收拾行李吗?你准备出发了?”
“是的,维索戈塔。”沉默片刻后,她说,“我已经决定了。因为,你知道的……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因为你的梦?”
“没错。”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承认,“我在梦里看到了糟糕的事。我不确定这些事已经发生,还是我看到了未来。我不清楚自己能不能阻止……但我必须去。你知道的,我曾抱怨过我的朋友没来帮我,说我被他们抛下,听凭命运的摆布……现在我觉得,也许他们反而需要我的帮助。我得走了。”
“冬天就要来了。”
“所以我才必须出发。如果我留下,就只能等到开春了……而在那之前,我会因无所事事而心烦,还会被噩梦纠缠。我必须离开,必须找到雨燕之塔。”
“你不能离开。”他艰难地说,“现在不行。追兵已经很近了……非常近。你不能……”
她丢下一条裙子,像弹簧一样猛站起身。
“你听到了什么?”她语气强烈,“你从收毛皮的村民那里听到了什么?告诉我。”
“希瑞……”
“告诉我,拜托!”
他告诉了她。然后,他后悔了。
“有人觉得他们是魔鬼派来的,尊贵的隐士先生。”农夫暂停了清点毛皮的动作,喃喃道,“我猜他们本身就是魔鬼。从秋分日那天起,他们就在森林里游荡,要找一个小姑娘。接下来,他们开始袭击村庄,吼叫、威胁、恐吓,然后跑去下一个地方。好吧,这些我们还能忍受。可现在,他们又想出了新法子。他们在村子里留下了巡逻队——留下三四个强盗让我们照顾。也许他们会待上一整个冬天。他们说要一直等到那小姑娘跑出藏身的村子,等着她踩进陷阱。”
“你们村里也有吗?”
村民皱起眉头,咬了咬牙。
“幸好我们村里没有。不过离我们半天路程的顿·戴尔村有四个,他们整天待在旅店里,就是一群无赖,隐士先生,坏透了的无赖。他们经常纠缠村里的年轻女人,只要有男人敢出面妨碍,隐士先生,就会被他们无情地杀掉……”
“他们杀了村民?”
“杀了两个。村长和另一个人。告诉我,隐士先生,为什么没人惩罚这些杂种?这世上没有王法了吗?顿·戴尔村议会有个议员带着老婆和女儿跑到我们这边,说要去外头找个猎魔人……他们能对付各式各样的坏人。他要邀请猎魔人去顿·戴尔村,解决那些无赖……”
“猎魔人只杀怪物,不杀人。”
“他们是恶棍,我的隐士先生。他们不是人,是来自地狱的渣滓。我们需要猎魔人。猎魔人……好了,我该走了,隐士先生……哦,天真是越来越冷了!很快我就得收起小船,翻出雪橇了……要对付顿·戴尔村那些杂种,隐士先生,必须得找个猎魔人。”
“对,”希瑞咬着牙说,“他说得对。那里需要一个猎魔人……或者女猎魔人。四个人,对吧?顿·戴尔村是吗?这个顿·戴尔村在哪儿?上游吗?我从沼泽能走到那儿吗?”
“诸神在上,希瑞,”维索戈塔惊恐地说,“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你根本不信神,所以别向诸神赌咒发誓了。我知道你不信。”
“我的信仰先放到一边。希瑞,你到底在打什么疯狂的主意?你到底想……”
“现在轮到你把我的信仰放一边了,维索戈塔。我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我是个猎魔人!”
“你只是个小流浪儿。”老人厉声道,“你是个受到严重精神创伤的女孩子。你的身体受了伤,精神也几乎失常。最重要的是,你的心里充满了复仇的欲望!你还不明白吗?”
“我比你明白得多!”她喊道,“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根本不懂复仇,因为你从没真正受过伤!”
她跑出了小屋。寒风从敞开的房门吹入。片刻之后,他听到了马嘶和马蹄声。
他把碟子愤怒地摔在桌子上。让她去吧,他恼火地想,骑马消消气好了。他并不为她担心,因为她经常在湿地里骑行,也记住了沼泽间的安全小径。如果她不小心迷了路,只要放开缰绳就好,凯尔比记得回羊圈的路。
过了一段时间,黄昏降临,他走出屋外,把提灯挂在一根木杆上。他站在树篱旁,竖起耳朵,留意马蹄和水花声。然而,吹过芦苇丛的风声淹没了所有声响。提灯的灯火摇曳片刻,熄灭了。
这时,他听到了。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并非希瑞离开的方向,而是相反。来自沼泽。
那是一声长长的、不似人类的哭号。一声哀号。然后是片刻的寂静。接着又是一声。
是报丧女妖。
精灵的妖魂。死亡的信使。
寒冷和恐惧让维索戈塔打起哆嗦。他迅速走回小屋,用没人听得到的声音——因为这些话不能让人听到——喃喃自语。
没等他重新点亮提灯,凯尔比就钻出了雾气。
“待在屋里。”希瑞轻声说,“别再出去了。今晚会很可怕。”
晚饭时间,他们又吵了起来。
“说得好像你对善与恶很了解似的!”
“因为我确实知道!而且不是从大学课本里看来的!”
“是啊,当然。你的了解来自个人经验。来自实践。你在漫长的十六年人生里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我是积累了不少。”
“祝贺你,我的学者小姐。”
“你又讽刺我。”她深吸一口气,“但你根本不懂得世途险恶。你这个抱着书本不放、啃了几十年道德论文的老学究,整天勤勉学习,却没时间看看窗外的现实世界。你们这些哲学家虚伪地支持那些空洞的哲学,好在大学里赚份工资,但连瘸腿的老狗都不会买你的账,因为它也懂得世界的丑陋真相。你们只拿得出哲学理论——看似漂亮的学问,其实都是骗人的,充满了虚伪与无知!”
“小鬼!再没有比不假思索又不公平的判断更虚伪、更无知的了!”
“你没能找到解决邪恶的良方!我这个猎魔人小鬼却找到了!而且是可靠的良方!”
他没答话,但他的表情暴露了想法,因为希瑞突然从桌边跳了起来。
“你觉得我在胡言乱语?觉得我只会空谈?”
“我觉得,”他轻声说,“你是在说气话。我觉得你是出于愤怒才打算复仇。因此,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
“我很冷静!复仇?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不能复仇?我为什么要放弃复仇?你以为你是谁?道德楷模吗?那惩罚恶行的法则又在哪儿?对你这样的哲学家和道德学家来说,复仇的行为不美好、不光彩、不道德也不合法。那我倒要问你了:对邪恶的惩罚在哪里?谁更有惩奸除恶的资格?是你并不信仰的诸神吗?是你们打算用来替代诸神的伟大造物主吗?还是法律?难道是尼弗迦德人的司法制度,是他们的法官和地方长官吗?天真的老人家,请你告诉我好吗?”
“所以你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血只会带来更多鲜血,如海一般的鲜血。你希望这个世界被鲜血淹没吗?”
“对,我就是这么希望的!因为我知道邪恶畏惧什么。不是你的道德规范,维索戈塔,也不是你关于生命尊严的说教和道德论文。邪恶畏惧痛苦、伤害、折磨,畏惧最后的死亡!受了重伤,连狗都会哀号!它会在地上扭动身子,狺狺有声,看着从自己的血管和动脉里流出的鲜血,看着从残肢伸出的骨头,看着从肚皮的伤口流出的内脏,感受到即将造访的死亡的寒意。只有到那时,邪恶才会乞求:‘发发慈悲吧!我忏悔我的罪恶!我会改过自新,我发誓!请救救我,别让我这么死掉!’没错,隐士,这就是对抗邪恶的办法!邪恶想要伤害你时,就还他们以痛苦——最好抢在他们动手之前,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如果你没能阻止邪恶,如果你被邪恶伤害了,那就复仇吧!最好等他们忘个一干二净,完全放下戒心,你再双倍奉还。三倍奉还。以眼还眼?不!是双眼还单眼!以牙还牙?不!是用满口牙齿还一颗牙!以恶报恶!让对手在痛苦中哀号,尖叫到双眼弹出眼眶。然后,你可以低下头,大声宣布被你踩在脚下的存在已经没法威胁到任何人,也没法再伤害到任何人。没有眼睛的人怎么可能有威胁呢?没有双手的人怎么能伤害别人呢?他们只能等待失血而死的结局。”
“而你,”隐士说,“就握着剑站在那里,看着逐渐扩大的血泊。你傲慢地以为自己解决了古老的道德困境,回答了哲学家的永恒难题。但你觉得邪恶的本质改变了吗?”
“当然,”她坚定地说,“因为倒在地上,被鲜血淹没的将不再是邪恶。也许它算不上善良,但也不再是邪恶了!”
“学者们常说‘自然界中无真空’。”维索戈塔说,“你说被你用剑杀死、倒在血泊里的不再是邪恶。那它又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没有。我是猎魔人。接受训练时,我便发誓要对抗邪恶。无论何时。不假思索。”
“因为你一旦开始思索,”他生硬地补充道,“杀戮和复仇就失去了意义。而你们不能陷入这样的境地。”
他摇了摇头,但她摆摆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反驳。
“是时候讲完我的故事了,维索戈塔。我给你讲了三十多个晚上,从秋分日一直到万圣节。但我没把一切都说出来。在我离开之前,我会把独角兽村发生的事讲给你听……”
她被邦纳特拽下了马鞍,不由大叫一声。她昨天刚被踹过的髋部很痛。他猛拽连着她项圈的铁链,将她拖向一栋屋子。
村舍门口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还有个女人。
“邦纳特,”一个身材纤细、皮肤黝黑的男人说道,他手里拿着一根镶有铜钉的鞭子,“我得承认,你很擅长出人意料。”
“你好啊,史凯伦。”
名叫史凯伦的男人走到邦纳特跟前,直视希瑞的双眼。他的目光让她发抖。
“然后呢?”他转头看着邦纳特,“你是打算一下子都说清楚,还是一点一点解释给我听?”
“我在院子里什么都不想解释,会有苍蝇飞进嘴里的。你打算邀请我进去吗?”
“进来吧。”
邦纳特拽了拽铁链。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他脸色苍白,衣衫凌乱,大概是个厨子,因为他正忙着拍打沾满面粉和奶油的衣服。看到希瑞,他两眼放光,立刻走了过来。
他不是厨子。
她认出了他。她认出了对方可怕的眼睛,还有他脸上的烧伤。在仙尼德岛上,他曾和松鼠党一起追捕她。为了从他手上逃脱,她甚至跳出了窗户,而他则命令精灵跟着她一起跳出去。那个精灵叫他什么来着?里斯?
“哎呀哎呀!”他用恶毒的语气说着,挥起巴掌狠狠打在她的胸口,“希瑞女士!自从仙尼德岛一别,我们就再没见过面。我找了你很久很久,现在终于找到你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先生。”邦纳特冷冷地说,“但你碰的是我的东西。如果你还珍惜自己的手指,就把手拿开。”
“我叫里恩斯。”术士的双眼闪烁着令人不快的光芒,“麻烦你记住,赏金猎人先生。至于我的身份,你很快就会明白。你也会明白这个女孩属于谁。但你说得对,我们还是别操之过急了。目前来说,我只想向你表示问候,以及做出承诺。这些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随便你。”
里恩斯走向希瑞,近距离注视她的双眼。
“你的保护人,名叫叶妮芙的女巫,”他恶毒地低声说道,“挡过我的道。后来她落到了我的手上。我,里恩斯,教会了她何谓痛苦。用这双手,这些手指。我还向她保证说,如果我抓到你,小公主,也会让你体验到同样的痛苦。用这双手,这些手指……”
“里恩斯先生,”邦纳特平静地说,“不管你是谁,这样挑衅和威胁她都很危险。她的报复心很强,请记住这一点。我也要重复一遍,我不准你用你的手、你的手指,以及任何身体部位碰她。”
“够了。”史凯伦双眼不离希瑞,厉声喝道,“别说了,邦纳特。里恩斯,你也给我闭嘴。我虽然宽恕了你,但我随时都能反悔,把你绑回到桌腿上。你俩都坐下。我们像文明人一样谈谈。看起来,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但这次谈话的目的尚未明确。希利凡特先生!”
“好好看住她。”邦纳特把铁链交给希利凡特,“就像看住你的眼珠子。”
肯娜始终站在稍远处。她也想近距离看看引发了诸多谣言的女孩,但光是想到要走进包围着哈希姆和希利凡特的人群,靠近被绑在庭院立柱上的神秘俘虏,她的心里就涌起一阵奇怪的内疚感。
人们彼此推搡,瞪大眼睛,企图摸她、捏她和挠她。女孩直挺挺地站着,高昂着头,但一条腿还在微微发抖。他打过她,肯娜心想,但她没有屈服。
“这就是法尔嘉?”
“只是个小丫头,甚至还没长开!”
“小丫头?她是个无赖!”
“她好像在克莱蒙特竞技场解决了六个男人……”
“之前还杀了更多……这个小婊子……”
“小母狼!”
“瞧瞧她那匹母马!真是匹漂亮的纯种马……还有那边,挂在邦纳特鞍囊上的剑……做工真出色……”
“离她远点儿!”达克瑞·希利凡特吼道,“别碰她!别管闲事。我说了,别碰那丫头。别把你们的厌恶和轻视表现出来!说不定明早我们就得处决她。拿出点同情心,给她留点空间。”
“既然她就要死了,”小塞普利安·福瑞普龇了龇牙,“也许我们可以让她的余生过得快活点儿。把她带去干草垛,然后轮流上她怎么样?”
“好啊!”卡波奈特·图伦特哈哈大笑,“这主意不坏。我们去问问灰林鸮……”
“我不允许。”达克瑞打断道,“你们这群婊子养的,满脑子只有这种龌龊事!我说了,别碰这丫头。安德雷斯、斯提格沃德,留在这儿。给我好好盯着她。谁敢靠得太近,就用鞭子抽他妈的!”
“见你妈的鬼!”福瑞普骂道,“既然不行就算了。来吧,伙计们,我们去烤只乳猪,大吃一顿。今天是秋分节。趁几位大人还在聊天,我们去庆祝一下。”
“走吧!弄点喝的。戴德,去拿壶朗姆酒。我们喝酒总可以吧,希利凡特先生?哈希姆先生?今天过节,反正也得留下过夜。”
“真是个好主意!”希利凡特皱起眉头,“美食!美酒!那谁留下保护这女孩,还要随时响应史提芬大人的召唤呢?”
“我留下吧。”聂拉汀·西卡说。
“还有我。”肯娜搭腔。
达克瑞·希利凡特看了他们一会儿,最后摆摆手表示同意。福瑞普等人欢呼起来。
“不过庆祝时也给我留点神!”奥拉·哈希姆警告道,“如果村里的姑娘不给操,你们就老老实实待着!免得人家拿草叉挑了你们的命根子!”
“哦耶!科萝,一起来不?你呢,肯娜?不改主意吗?”
“不了。我留下。”
“我当时被绑在柱子上,戴着脚镣,双手也被绳子捆住。史凯伦的两个手下负责看守。还有两个在不远处,时刻留意我这边。其中有个挺漂亮的高个子女人,还有个外貌和举止都有些女性化的男人,总之看起来很怪就是了。”
猫蹲在房间中央,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它已经玩腻了折磨老鼠的游戏。维索戈塔没说话。
“邦纳特、里恩斯和史凯伦——或者叫灰林鸮——还在村舍里谈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反正我已经放弃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另一座竞技场?直接杀了我?让他们来吧,我心想,让这一切结束吧。”
维索戈塔沉默不语。
邦纳特叹了口气。
“别这么看着我,史凯伦。”他重复道,“我只想赚点钱花罢了。我觉得自己是时候退休了,以后只想坐在门廊上看鸽子。每只死耗子都能让我拿到一百弗罗林的赏金,但这让我很困惑。我想知道这小丫头究竟值多少。我觉得只要不把她交给你,将来她还能让我赚得更多。从古至今,这都是做生意的诀窍——珍贵的货物,价格总会不断上涨。价码可以商量嘛……”
灰林鸮皱起鼻子,仿佛闻到了臭味。
“你的坦诚超越了我能忍耐的极限,邦纳特。不过我们还是直入主题,把事情说个明白吧。你带着那丫头在艾宾东躲西藏,现在却突然现身,还跟我大谈生意经。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自己解释一下。”
“唯一的解释就是,”里恩斯讽刺地笑了笑,“邦纳特先生知道了这丫头的真实身份。还有她的价值。”
史凯伦甚至不屑看一眼里恩斯。他只盯着邦纳特全无感情的死鱼眼。
“那个珍贵的丫头,”他慢吞吞地说,“贵重的战利品,本该是你养老金的保证,可你却把她送进了克莱蒙特的竞技场,强迫她厮杀至死?明显她活着更有价值,你却用她的性命冒险。这又是为了什么,邦纳特?你的做法很不合情理。”
“如果她死在竞技场,”邦纳特没有垂下目光,“说明她根本一钱不值。”
“我懂了。”灰林鸮皱起眉头,“但你没带她去另一座竞技场,而是来找我了。容我问一句,为什么?”
“我重申一遍,”里恩斯皱起眉头,“他发现了她的身份。”
“你是个聪明人,里恩斯先生。”邦纳特伸展四肢,直到关节噼啪作响,“你猜得没错。我是发现她在凯尔·莫罕受过猎魔人的训练,但这一来,就有另一个问题了。在吉索打劫贵族车队时,那丫头声称男爵之女的出身和头衔连狗屁都不如,还说对方应该向自己下跪。我就心想,这个法尔嘉起码也该是伯爵的女儿吧。有意思。她是猎魔人,这是其一。猎魔人应该不多了吧?她加入了耗子帮,这是其二。帝国验尸官从艾宾的科拉兹沙漠一路追来,因为接到了杀她的指令,这是其三。除此以外……她还是个贵族,地位很高的那种。哈,然后我想到了,我终于知道这个小丫头究竟是谁了。”
他顿了顿。
“起先,”他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的小胡子,“她不肯开口。我拷问过她。我用鞭子抽打她的双手和双脚。我不想打残她……但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理发师。他带着拔牙的工具。我把她捆在椅子上……”
史凯伦大声咽了口唾沫。里恩斯露出残忍的笑。邦纳特看着自己的袖子。
“看到拔牙用的钳子和小刀……她什么都说了。突然间,她变得健谈了。原来她是……”
“辛特拉公主。”里恩斯看着灰林鸮,“王位继承人。也是恩希尔皇帝的准新娘。”
“但史凯伦大人没告诉我这些。”赏金猎人弯起嘴角,“他只叫我杀了她,还强调了好多次。他叫我不要手下留情,要当场杀了她。这又是怎么回事,史凯伦大人?你要我杀死准皇后?杀死你敬爱的皇帝未来的妻子?如果传闻没错,皇帝将举行一场神圣的婚礼,然后颁布大范围特赦令,对吧?”
说这番话时,邦纳特始终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史凯伦。但皇家验尸官没有丝毫动摇。
“这对我意味着什么?”邦纳特自问自答起来,“意味着大麻烦!所以,我只好懊恼地放弃对这个女猎魔人和小公主的计划,把烂摊子带到这儿,史凯伦大人。为了跟你谈谈,并且达成协议……因为对邦纳特来说,这个麻烦未免太大了……”
“明智的决定。”里恩斯腋下传来一个声音,“真是非常明智,邦纳特先生。先生们,对你们二位来说,这个麻烦都未免太大了。幸好你们还有我。”
“那是什么?”史凯伦从椅子上站起身,“什么鬼玩意儿?”
“是我主人,巫师威戈佛特兹。”里恩斯从腋下取出一个闪闪发光的银盒子,“更确切地说,是我主人的声音。这个魔法装置叫‘传音盒’。”
“向在场的诸位问好。”银盒子说,“可惜我只能听见你们的声音。目前我还有些急事,所以没法使用远距离投影和传送咒语。”
“见鬼,来得真是时候。”灰林鸮咒骂道,“但我早该猜到的,里恩斯不会蠢到擅自行动。我早该知道是你藏在幕后,威戈佛特兹。你就像只又老又肥的蜘蛛,潜藏在黑暗中,等待蛛网颤动的一瞬间。”
“这比喻太伤人了。”
史凯伦哼了一声。
“你也别想欺骗我们,威戈佛特兹。里恩斯用这盒子,不是因为你很忙,而是因为你害怕你以前在巫师会的同行,害怕那支巫师大军——他们正在满世界搜寻你使用魔法留下的痕迹。如果你用传送咒语,他们一眨眼工夫就会发现。”
“你的知识量真令人钦佩。”
“我们还没相互介绍呢。”邦纳特颇具戏剧化地朝银盒子鞠了一躬,“不过巫师先生,如果我没弄错,这位里恩斯发誓要折磨那位小公主。我应该没听错吧?以我的灵魂起誓,我越来越相信那个小丫头的重要程度了。每个人都对她很感兴趣。”
“我们是没相互介绍,”盒子里的威戈佛特兹说,“但我听说过你,邦纳特先生。那个女孩确实很重要。她是继承了上古血脉的辛特拉幼狮。根据伊丝琳妮的预言,她的后裔将统治全世界。”
“所以你需要她?”
“我只需要她的胎盘。等我取出她的胎盘,剩下的部分都归你们。我好像听到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有不快和厌恶的吸气声?都是谁啊?是每天在精神和肉体上折磨那个女孩的邦纳特?还是奉了叛徒和阴谋家的命令,想要杀死女孩的史提芬·史凯伦?哈!”
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肯娜躺在床铺上,头枕双手,陷入回忆。我站在外面的墙角,贴着墙壁偷听。我汗毛直竖。全身汗毛都不例外。我明白自己蹚进的浑水到底有多深了。
“是啊是啊,”声音从传音盒里发出,“你背叛了你的皇帝,史凯伦。才刚看到机会,你就毫不犹豫地背叛了。”
灰林鸮轻蔑地哼了一声。
“威戈佛特兹,从你这个大叛徒嘴里吐出的背叛指控还真有分量。我本该觉得荒唐,可惜你只讲个了不值钱的笑话。”
“我并没有指控你,史凯伦,我只是在嘲笑你的天真和无能。阿达尔·爱普·达西公爵和德·维特伯爵病态的自尊遭到了冒犯——皇帝打算娶那个辛特拉女孩,拒绝了他们的女儿,而他们本指望新的王朝能从自己的家族诞生,指望自己的地位能高过皇帝陛下本人。但恩希尔轻描淡写就剥夺了他们的希望,打碎了他们妄图改变历史进程的野心。他们还没准备好发动武装叛乱,但他们可以杀死占据优势的女孩。他们不想弄脏自己高贵的手,所以才会雇佣野心过高的史提芬·史凯伦。是这样吧,史凯伦大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说什么?”灰林鸮吼道,“跟谁说?伟大的巫师先生,你就像以往一样无所不知!里恩斯则像以往一样连屁都不懂!而邦纳特什么都不在乎……”
“至于你,正如我先前指出的,根本没什么好得意的。那两个贵族收买你靠的只是口头上的承诺,但你太聪明了,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要杀死那个女孩,你就会一无所有。他们把你当成杀人灭口的工具,等你干完了脏活儿,他们就会抛弃你,因为你只是个出身低微的暴发户。他们承诺让你和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在新帝国身居要职,对吧?但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史凯伦。相比之下,瓦提尔比你重要得多,因为就算发生政变,情报部门也会维持原样。他们只想借你的手行凶,却需要瓦提尔来掌控情报部门。另外,瓦提尔是子爵,而你什么都不是。”
“这是当然,”灰林鸮说,“我太聪明了,不可能没有发觉。所以,威戈佛特兹,现在我应该背叛阿达尔·爱普·达西,然后加入你们吗?这就是你的目的吗?我可不是塔顶上的风向标!我支持革命不是出于投机,而是确信。必须结束暴政,建立君主立宪制度。再通过民主……”
“民什么?”
“就是人民的政府。由人民统治的政治体系。来自各行各业的普通民众,通过公平选举,挑选出最有资格和名望的代表……”
里恩斯大笑起来。邦纳特也发出雷鸣般的笑声。威戈佛特兹温和却莫名刺耳的笑声从传音盒里传来。他们三个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行了,”邦纳特打断了这阵欢笑,“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聚会,而是谈生意。眼下,那个丫头的主人是我,不是来自各行各业的普通民众。但我可以卖掉她。巫师先生,你开价多少?”
“你对世俗的权力有兴趣吗?”
“没有。”
“这样的话,”威戈佛特兹缓缓地说,“我处置那个女孩时,你可以到场旁观。我知道,这比任何事都能让你愉悦。”
邦纳特的双眼闪现出白色的火焰。但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更具体的好处呢?”
“我愿意付你二十倍的赏金:两千弗罗林。考虑一下吧,邦纳特,这么大一笔钱,你甚至都拿不动,你得找头能负重的骡子才行。只要别太挥霍,你的养老金、门廊、鸽子,甚至伏特加和妓女就都有保障了。”
“好吧,巫师先生。”赏金猎人笑了笑,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你那句‘伏特加和妓女’真是说到我心坎去了。就这么说定了。只不过,你得把最开始提出的好处也加上。的确,我喜欢看着她死在竞技场里,但我对你用刀的技巧也很好奇。就当是给我的彩头嘛。”
“成交。”
“真够快的。”灰林鸮挖苦道,“威戈佛特兹,你跟邦纳特迅速又顺利地建立了伙伴关系——利益不对等的伙伴关系。但你们是否忘记了什么?你们所在的房间与那个辛特拉女人周围都是全副武装的人。我的人。”
“亲爱的史凯伦大人,”威戈佛特兹的声音从盒子里传来,“你是在侮辱我,你觉得我想借由这场交易损害你的利益。事实恰恰相反。我会对你非常慷慨。我没法保证给你民主,但我可以承诺给你资金援助、后勤支持与获取情报的渠道,让你从被阴谋家利用的工具变成真正的合伙人。无论对方是阿达尔·爱普·达西公爵、约阿希姆·德·维特伯爵、布罗尼伯爵、达尔维伯爵,还是别的什么贵族,都必须承认你的作用。就算真的利益不对等又如何?是啊,如果战利品是希瑞菈,我的确会拿走最大部分的利益——以功劳而论,这也是我应得的。这让你不舒服了吗?归根结底,你得到的好处也不少。如果你把那个辛特拉小丫头交给我,瓦提尔·德·李道克斯的位置就归你了。当上情报组织的首脑,史提芬·史凯伦,你就能打造你的理想国了,让民主和公平选举成真。你瞧,用一个瘦弱少女做交换,我就能帮你实现你的野心和毕生的心愿。你能预见到这一切吗?”
“不,”灰林鸮摇摇头,“我只能听到你空口说白话。”
“里恩斯。”
“在,主人。”
“向验尸官大人展示一下我们的情报。把你对瓦提尔的了解告诉他。”
“在你的部门里,”里恩斯说,“有个密探。”
“什么?”
“你听到了。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在你手下安插了内奸。他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包括你为什么做这些事,又是为谁而做。瓦提尔跟你的一个部下有来往。”
他缓缓朝她走去。她几乎没听见他的声音。
“肯娜。”
“聂拉汀。”
“你能看到我的想法。你也听到了房间里的对话。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你也知道我是谁。”
“听着,聂拉汀……”
“不。你听着,乔安娜·瑟尔伯尼。史提芬·史凯伦背叛了他的祖国和皇帝,他参与了密谋。协助他的人都将上绞架,在千禧广场被五马分尸。”
“我什么都不知道,聂拉汀。我只是服从指令……你想我做什么?我效命的对象是验尸官……你效命的又是谁?”
“是帝国。是德·李道克斯大人。”
“你想我做什么?”
“我想你做出理智的选择。”
“你走吧。我不会告发你的。我什么都不会说……但请你走吧。我做不到,聂拉汀。我只是个蠢女人。我不明白这些阴谋诡计……”
我该怎么做?史凯伦称呼我的语气就像在称呼军官。可我效命的对象是谁?是他?是皇帝?还是帝国?
我该如何决定?
肯娜背靠小屋的墙壁,恶狠狠地咆哮一声,赶走了正盯着法尔嘉看的乡下小孩。
真是个完美的烂摊子。我都能感觉到绞索,闻到千禧广场的马粪味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必须暂时进入她的头脑,了解她的想法。
为了知道她是谁。
为了理解这一切。
“她朝我走来,”希瑞抚摸那只猫,说道,“她个子很高,穿戴整齐,跟其他人完全不同……她甚至有种魅力,让人不由生出敬意。看守我的两个笨蛋原本还在粗鲁地咒骂,但见她靠近,立刻就闭了嘴。”
维索戈塔沉默不语。
“接着,”希瑞续道,“她弯下腰,盯着我的双眼。我马上产生一种感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中了似的。我开始耳鸣。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视野变得格外清晰。有种令人厌恶的黏滑之物钻进我的脑海……而我知道那是什么。叶妮芙在神殿里教过我……我不想让那女人得逞……于是我对准正在渗透我的东西,用出全部力量将它推了出去。她直起身子,晃了两晃,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然后退开几步……她的鼻子流血了。两只鼻孔都在流血。”
维索戈塔没说话。
“突然间,”希瑞抬起头,“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感受到了体内的魔力。我在科拉兹沙漠失去了它,放弃了它。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法汲取魔力,再也没法使用它。但那个女人给了我力量,她把剑交回到我手中。我的机会来了。”
肯娜步履蹒跚,重重地坐在沙地上,摇了摇头,像醉汉一样四下摸索。鲜血涌出她的鼻孔,洒在她的嘴唇和下巴上。
“你这是……”安德雷斯·维尔尼一跃而起,却突然双手抱头,张开嘴巴,大叫起来。他瞪圆了眼睛看着斯提格沃德。对方的鼻子和耳朵也血流不止,双眼呆滞无神。安德雷斯双膝跪地,转身面对聂拉汀·西卡——他站在一旁,正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聂拉……汀……帮……”
西卡没有反应。他看着那个女孩。她也抬头看着他。他的身体晃了晃。
“没这个必要。”他赶忙提醒她,“我跟你是一伙的。我想帮你。住手,我这就帮你弄断绳子……拿着这把刀,割断你的项圈。我去牵马。”
“西卡……”几乎窒息的安德雷斯说,“叛徒……”
女孩再次望向他的双眼。他倒在地上,不再动弹。斯提格沃德像胎儿一样缩起身子。肯娜已经站不起来了,大滴的鲜血落在她的胸口和腹部。
“来人!”科萝·斯提兹突然从墙角跑了出来,大喊道,“来人啊!希利凡特!史凯伦!俘虏要逃跑了!”
希瑞握剑在手,已经坐上了马鞍。
“凯尔比!驾!”
“来——人——!”
肯娜的手指用力抠进沙土。她还是站不起来,双脚也像变成了木头,根本不听使唤。灵能师,她心想,我遇见了一位超级灵能师。这女孩的力量是我的十倍……我能活命就已经不错了……为什么我还能保持住意识?
一群人跑出屋子,为首的是奥拉·哈希姆、波特·布瑞登和提尔·艾克拉德。达克瑞·希利凡特和波利亚斯·穆恩也冲进了庭院。希瑞转过身,大吼一声,朝河边策马奔驰。但在那个方向,也有手持武器的人朝她逼近。
史凯伦和邦纳特也跑了出来。邦纳特手持一把出鞘的剑。聂拉汀·西卡大吼一声,骑马朝他们冲去,撞倒了史凯伦。他从马鞍上一跃而下,径直扑向邦纳特,将他按在地上。里恩斯出现在门口,像个傻子一样目瞪口呆。
“抓住她!”史凯伦爬起身来,大喊道,“抓住她。杀了也行!”
“抓活的!”里恩斯叫道,“抓——活——的——!”
肯娜看着女孩被河岸附近的围栏挡住,只好改变方向,朝村子的大门冲去。她看到卡波奈特·图伦特挡住她的去路,但剑光一闪,图伦特的脖子流出了猩红的溪流。戴德·瓦加斯和小福瑞普也看到了。他们决定不挡女孩的道,转而跑进农舍之间。
邦纳特跳了起来,用剑柄狠狠砸中聂拉汀·西卡的头,然后一剑劈开了他的胸口。邦纳特朝希瑞追去。受伤流血的聂拉汀奋力抓住邦纳特的脚,后者一剑刺穿他的身体,迫使他放开了手。但这片刻的拖延已经足够了。
女孩驱使母马从希利凡特和穆恩身边跑过。史凯伦像狼一样弯着腰,从左侧跑来,同时手臂一挥。肯娜看到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划破空气,又见女孩在马鞍上摇晃起来,脸上喷出了血。女孩身子后仰,背部几乎碰到马屁股。但在坠马之前,她还是坐直了身子,抓住马鞍,又抱紧了马脖子。黑母马从全副武装的人们中间跑过,径直奔向村口的闸门。穆恩、希利凡特和拿着十字弓的科萝·斯提兹在她身后猛追。
“我们困住她了!”波利亚斯·穆恩得意洋洋地喊道,“她跑不出去的。没有任何马能跳过七尺高!”
“别放箭,科萝!”
但科萝·斯提兹没听到命令。她停下脚步,将十字弓举到脸边。人人都知道,科萝的十字弓百发百中。
“你死定了!”她喊道,“死定了!”
肯娜看到一个不知名的男子跑上前去,也举起一把十字弓,射中了科萝的后背。箭矢贯穿了她的身体,鲜血四溅。科萝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
黑母马朝向闸门狂奔,昂起头来,纵身一跳。它那优雅的身姿越升越高,最后竟飞过了大门。它前腿伸展,像黑色的丝绒一样在半空中滑翔,后蹄甚至都没碰到闸门的上横梁。
“诸神啊!”达克瑞·希利凡特大叫道,“诸神在上,这马太厉害了!简直价值千金!”
“谁抓住她,那匹马就归谁!”史凯伦吼道,“去马厩!骑马快追!”
等大门最终打开,追兵立即冲出村子,身后尘土飞扬。跑在最前面的是邦纳特和波利亚斯·穆恩。
肯娜费力地站起身,摇晃几下,重重地坐回沙地。她的双脚疼得不行。
卡波奈特·图伦特四仰八叉地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安德雷斯·维尔尼试图起身。斯提格沃德仍旧不省人事。
科萝·斯提兹蜷缩在沙地上,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
奥拉·哈希姆和波特·布瑞登把杀死科萝的小个子男人带到史凯伦面前。灰林鸮呼出一口气。他气得浑身发抖,从挎在胸前的肩带上摘下第二枚星型飞镖,跟他刚才扔向女孩面孔的那枚一模一样。
“下地狱吧,史凯伦。”小个子男人说道。肯娜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梅凯瑟。杰蒂亚·梅凯瑟,杰莫兰人。她在罗卡尼见过他。
灰林鸮身子前倾,右手一甩。六角星型飞镖呼啸着划开空气,深深钉进梅凯瑟的脸,嵌在他的双眼和鼻子中间。他甚至发不出尖叫,只能在哈希姆和布瑞登的压制下痉挛、颤抖。他抖了好一阵儿,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让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只有灰林鸮除外。
“记得收回我的猎户镖。”等那具身体终于生气全无地瘫软下来,史凯伦挥挥手说,“把这堆臭肉跟另一堆臭肉——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一起扔进肥料堆。别让我再看到这些令人作呕的叛徒。”
突然间,风声呼啸,头顶的云团飞掠而过。天空骤然昏暗下来。
城堡墙头的卫兵换了岗。斯卡拉姐妹奏起鼾声二重奏。柯霍特朝空马桶哗哗地撒尿,发出刺耳的噪音。
肯娜拉过毛毯,盖住下巴以下的全身。
他们没能找到那个女孩。她消失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追出三里地之后,波利亚斯·穆恩难以置信地跟丢了黑母马的足迹。突然间,天空毫无预警地昏暗下来。狂风吹拂,树木几乎紧贴地面。暴雨倾盆而下,天空电闪雷鸣。
邦纳特却没有放弃。他们回到独角兽村,彼此大吼大叫——邦纳特、灰林鸮、里恩斯,还有第四个神秘而沙哑、不似人类的声音。他们让全体人员上马,只留下像我这样没法骑马的人。他们带上了熟悉周边森林的农夫,让他们举着火把带路。
他们在黎明时归来,两手空空,眼神里倒多了不少恐惧。
谣言从几天后开始流传,肯娜回忆道。一开始,每个人都被灰林鸮和邦纳特吓坏了。他俩气得发疯,没人敢接近他们。哪怕波特·布瑞登身为军官,也只因一句无心之言,就被史凯伦狠抽了一鞭。
接下来,布瑞登开始讲述追逐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那只小小的稻草独角兽突然变得像巨龙一样大,吓坏了马匹,让骑手们纷纷坠马,他们没摔断脖子已经是奇迹了。一支骑着骷髅马、外形也仿佛骷髅的幽灵大军从天空飞驰而过,为首的国王相貌恐怖,他命令他的仆从,叫他们用破烂的斗篷抹掉了黑母马的足迹。成群的欧夜鹰发出令人血凝的可怕合唱。他们还听到了死亡的信使——也就是报丧女妖的骇人哀号……
其实不过是风、雨、云,再加上黑暗中的树丛和灌木让人疑神疑鬼而已,当时也在场的波利亚斯·穆恩评论道。所谓的“神秘事件”仅此而已。至于说欧夜鹰?反正那些死鸟平时也总叫个不停,他补充道。
那么那些痕迹,那些突然消失的马蹄印——就像黑母马突然飞上了半空——又该怎么解释呢?
听到这个问题,波利亚斯·穆恩——连水中游鱼都能追踪的行家——顿时露出僵硬的表情。因为风呗。风把沙土和树叶上的痕迹都吹跑了。只能这么解释了。
有人甚至相信了他的话。肯娜回忆道。
有人甚至相信这一切都是自然现象,或者干脆就是错觉。就连我都狠狠地嘲笑了他们。
但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经过顿·戴尔村那件事之后,再也没人笑得出来了。
一见到她,他吓得后退几步,倒抽一口凉气。
她用鹅油混上壁炉灰,揉成黏稠的一团,涂黑了自己的眼窝和眼皮,又在鬓角处画上线条,连上眼角与双耳。
她看起来就像个恶魔。
“从第四块草丛往前,进入沼地森林。”他又重复一遍,“然后沿河找到三棵枯树,再从柳树林那边转向正西方。看到松树林之后,你会发现边上又有一条河。在河道的第九个分岔处转弯,一直往前走,直到河道不再蜿蜒为止,你就到了顿·戴尔村。村北有几间房,后面的十字路口有家旅店。”
“我记住了。我会找到的,别担心。”
“在那条河的弯道周围要格外小心。芦苇不大茂盛,还有紫菀太过茂盛的地方都要留神。如果你黄昏时才赶到松树林,记得停下来扎营,等到黎明再赶路。无论如何,你都别在晚上骑马穿过沼泽。新月就快到了,天上又都是云……”
“我知道。”
“要去百湖地区……就要往北翻过山头。避开大路,因为那边整天都有军队路过。你会找到一条大河,名叫西尔特。到了那里,你离目的地还有一半路程。”
“我知道的。你给我画了地图。”
“哦,说得对。我都忘了。”
希瑞又检查了几次鞍囊,但显得心不在焉。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唯独不想说出那句非说不可的话。
“能遇见你,我很高兴。”他抢先说出口,“真的很高兴。再会了,女猎魔人。”
“再会了,隐士。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坐上马鞍,正要打马离开,他走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希瑞,留下吧。等冬天过去……”
“我会在结霜前赶到那座湖。如果你的推测没错,我就用不着担心冬天的事了。我会传送到仙尼德岛,去艾瑞图萨学院找丽塔女士……维索戈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雨燕之塔只是个传说。记住。只是个传说。”
“我自己也是个传说。”她苦涩地说,“从出生那天起就是。吉薇艾儿、雨燕、意外之子、被选者、命运之子、上古血脉之子……我该走了,维索戈塔。保重。”
“保重,希瑞。”
村后十字路口处的旅店空空荡荡,因为小塞普利安·福瑞普和他的三名同伙不准当地人和旅行者进门。他们大吃大喝了好几天,此刻正坐在烟雾缭绕的冰冷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入冬后门窗紧闭的旅店常有的臭味——汗、猫、老鼠、鞋子、松木、桦木、油脂、炉灰、湿衣服和蒸汽的味道。
“这差事真是烂透了。”尤兹·贾诺维茨第一百次重复道,招手示意女招待再倒点伏特加,“让灰林鸮见鬼去吧,竟把我们留在这么个破地方!去林子里巡逻都比待在这儿强!”
“得了吧,你傻呀?”戴德·瓦加斯答道,“外面冷得像冰!我宁可待在暖和的地方。再说还有姑娘!”
他报复似地猛拍一下女招待的屁股。女孩尖叫一声,只是调门缺乏说服力,明显带着冷漠。旅店工作教会她一件事:如果有人摸你或掐你,你就顺口尖叫一声,客人喜欢这一套。
从来这儿的第二天起,塞普利安·福瑞普及其同伙就经常对两个女招待动手动脚。旅店老板不敢抗议,而女孩们懒得抗议。根据她们的人生经验,女人只要抗议就会挨打。因此,明智的做法是等他们自己厌倦。
“都怪那个该死的法尔嘉。”里斯帕特·拉·坡因特继续他们无聊的晚间闲聊,“要我说,她早就死在林子里的什么地方了。我瞧见史凯伦用猎户镖切开了她的脸,喷出来的血就像小河一样!她不可能活下来。”
“灰林鸮失手了。”尤兹·贾诺维茨说,“他的猎户镖只是擦伤了她。的确,他给她的脸留了道伤口。可光是这样,挡得住那个能跳过围栏的女孩吗?她落马了吗?见鬼!我们量了,发现那围栏足有七尺两寸高!可她骑着马跳过去了!而且那个时候,她的屁股和马鞍之间连把刀刃都塞不进去。”
“她血流如注,就像一头被放血的猪。”里斯帕特·拉·坡因特反驳道,“她骑马跑了,摔死在不知哪条小溪里,被野狼吃光了肉,又被乌鸦和蚂蚁啃净了骨头。终结了,Deireádh。我们却待在这里,吃光喝尽了我们那点可怜的酬劳。就因为他们找不到那个婊子!”
“这不可能,尸体怎么着也能留下些痕迹。”戴德·瓦加斯斩钉截铁地说,“肯定会留下点什么,比如头骨,或者骨盆。那个叫里恩斯的术士会找到法尔嘉的残骸,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我们也能离开这该死的垃圾堆了。”小塞普利安·福瑞普紧盯着旅店的墙壁,上面有几颗钉子和几块污迹,他都了如指掌了,“这酒难喝得要命。还有那两个女人,身上一股子洋葱味。你操她们的时候,她们就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要不就一边盯着天花板一边剔牙。”
“怎么都好过无所事事。”尤兹·贾诺维茨宣布道,“我真想大吼!见鬼,我想干点什么!什么都好!我们在村子里放把火算了,至少这样也有事可做!”
房门嘎吱作响。这声音太过出乎意料,让他们全都跳了起来。
“出去!”瓦加斯吼道,“滚出去,老家伙!浑身臭气的乞丐!滚回院子里!”
“别理他了。”福瑞普无聊地摆摆手,“你瞧,他抱着一只风笛,大概是个老兵。对退役老兵来说,最稳妥的谋生方式就是在旅店里奏乐唱歌。院子里挺冷的,让他坐进来暖和一下吧。”
“但得离我们远点儿。”贾诺维茨指了个地方让那老头坐下,“不然虱子就爬到我们身上了。我能看到虱子在他头上爬来爬去。要我说,比起虱子,那些东西更像乌龟。”
“老板!”福瑞普用专横的语气喊道,“给这老头拿点吃的!再给我们上酒!”
老人摘下他那顶硕大的毛皮帽,动作得体地点点头。
“多谢了,先生们。”他说,“今天是万圣节前夜,这个日子就不该把人赶到雨里,去踩那冷冰冰的淤泥。这个节日讲究款待……”
“对,没错,”里斯帕特·拉·坡因特一拍额头,“今晚的确是万圣节前夜!十月的最后一天!”
“今晚是怪物之夜。”旅店老板给老人端来一碗清汤,“幽灵和鬼怪之夜!”
“哈哈!”尤兹·贾诺维茨说,“老人家要用老故事来款待我们了!”
“讲一个吧。”戴德·瓦加斯打了个呵欠,“怎么都好过无所事事!”
“万圣节。”小塞普利安·福瑞普说,“自从离开独角兽村,已经过去五个星期了。我们在这儿也干坐了两个星期。整整两个星期!万圣节,哈!”
“怪物之夜。”老人舔了舔勺子,用手指在碗里抹了一圈,然后放进嘴里,“鬼怪和巫术之夜!”
“我刚才说啥来着?”尤兹·贾诺维茨笑着说,“我们有故事听了!”
老人挠了挠头,打了个嗝儿。
“万圣节前夜,”他抬高了嗓门,“是十一月新月来临前的最后一夜,对精灵来说,这也是一年的最后一晚。等明天的黎明到来,精灵就迎来了新年。因此精灵有个传统,就是在万圣节前夜点燃屋子周围的火把,并将其中一支保存起来,等到五月节这天,再用这支火把点燃篝火。遵循这传统的不光是精灵,还有一部分人类:据说这样能保佑他们身体健康,不受邪灵侵扰……”
“邪灵!”尤兹不屑地说,“听听这老傻瓜说了些什么!”
“这就是万圣节前夜。”老人用激昂的声音说道,“在这个夜晚,幽灵会行走于大地!死者的灵魂会敲响窗棂。‘让我们进去!’他们如是呻吟!最好给他们加了蜂蜜的麦片粥,也可以洒几滴伏特加……”
“伏特加还是洒进我自己的喉咙吧。”里斯帕特·拉·坡因特咯咯笑道,“让那些幽灵吻我的屁股好了!”
“哦,好心的先生们,请不要取笑幽灵,因为他们听觉敏锐,又锱铢必较!今天可是万圣节前夜!听啊,你们能听到脚步声和敲打声吧?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死者:他们想潜入这里,在炉火边温暖身子,填饱肚子。在光秃秃的森林里,在寒风之中,他们会被这些屋子,被这里的炉火和温暖吸引过来。别忘记在门槛——或者谷仓——的碗里盛上食物,如果他们找不到吃的,就会在午夜钻进屋子……”
“哦,诸神啊!”一名女招待小声说道。然后她尖叫一声,因为福瑞普捏了她的屁股。
“这故事不赖!”福瑞普说,“但也算不上好!老板,给这老头倒杯香料酒,也许这能帮他想个更好的故事。讲个关于幽灵的好故事吧,老伙计,姑娘们听得都忘端下酒菜了!”
男人们听到女孩的尖叫声,顿时大笑起来。老人喝了一小口温热的葡萄酒,咳嗽几声,打了个嗝儿。
“可别放纵过头,结果睡着了!”瓦加斯恶狠狠地提醒他,“你是来娱乐我们的!讲讲故事,唱唱歌,吹响风笛!让气氛欢快起来!”
老人张开嘴,那颗孤零零的牙齿就像开阔田野上的界碑。
“可是,好心的先生们,今天可是万圣节前夜!我该演奏什么?万圣节的音乐只有拂过窗棂的风声、狼人和吸血鬼的嚎叫声、食尸鬼的呻吟声、报丧女妖的呼唤和悲叹声!听到这些声音的人注定会早早死去。所有邪灵都会离开巢穴。女巫在天空飞翔,赶去参加冬天之前最后一次集会!万圣节是灵魂、怪物与鬼怪之夜!不要踏进森林,因为它会吞噬你!不要走进墓地,因为那是死者行走之地!最好别离开自己的家,如果还不放心,就拿把崭新的铁匕首挂在门框上,这样邪恶就不敢踏进门里!在万圣节前夜,母亲最好跟孩子形影不离,因为水泽仙女会掳走人类的孩童,或把他们变成变种人。怀孕的女人最好不要外出,以免被邪恶之眼窥见,将胎儿从子宫中抢走!这一来,她生下的将会是生有铁齿的吸血妖鸟……”
“诸神啊!”
“生有铁齿。首先,它会吃掉母亲的乳房。然后,它会吃掉她的双手。接着吃掉她的脸……啊,我好饿……”
“拿着这块骨头,上面还有肉。你这把年纪是该多吃点,不然身体会垮的,哈哈!还有你,姑娘,拿伏特加来。来吧,老人家,再给我们讲点鬼故事!”
“万圣节前夜,好心的先生们,是鬼怪在我们的天空飞翔、放胆作乐的最后一天……之后,它们会坠入地狱,坠入永久的寒冬。因此,从万圣节直到二月的迎春节,这段时间最适合去吓人的地方寻找宝藏。比方说,如果在温暖的季节挖掘坟堆,就会吵醒两三个妖鬼,它们会跳出坟墓,吃掉寻宝者。但在万圣节和迎春节之间,无论怎么挖掘都不会有危险,因为妖鬼会像狗熊一样呼呼大睡。”
“听听,这老头儿真能瞎编!”
“这是真的,好心的先生们。的确,万圣节前夜非常恐怖,但它同时也充满了魔力,最适合进行各种各样的预言和预测。在这个夜晚,最适合看手相和翻牌算命,或用白公鸡、洋葱、奶酪、兔子内脏和死掉的蝙蝠占卜……”
“呸!”
“在万圣节前夜,恐怖与幻影之夜……最好留在家里……待在炉火旁,与家人……”
“家人。”小福瑞普重复最后几个字,朝他的同伴露齿而笑,“他说家人,你们听到没?这么说的话,那个在树林里躲了一个星期的小娘儿们也该回家了。”
“你是说铁匠家那个?”尤兹立刻猜到了他的用意,“铁匠的女儿?本地有名的小美人儿?有你的,福瑞普,今天咱们肯定能在她家里抓到她。伙计们,你们怎么说?要去铁匠家吗?”
“说去就去啊。”戴德·瓦加斯慢吞吞地说,“刚进村子那会儿,我就见她骚得不行,奶子一蹦一蹦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我想去干了她,可达克瑞·希利凡特那个白痴却说不行……现在好了,希利凡特远在天边,铁匠的女儿却近在眼前!我们还等什么?”
“我们已经把村长杀了。”里斯帕特扬起眉毛,“跑来帮他的杂种也被我们打死了。我们非得再杀几个人吗?铁匠跟他儿子结实得就像橡树。他们不怕我们。我们必须……”
“教训他们一下。”福瑞普平静地帮他说完,“让他们尝点苦头。喝完这轮酒,我们就去村子里庆祝万圣节!我们找张羊皮裹住身子,然后大吼着冲过去。那帮乡巴佬肯定会把我们当成妖魔鬼怪!”
“我们是把铁匠的女儿带回来,还是用我家乡杰莫兰的玩法,当着她全家人的面干她?”
“那场面肯定让人难忘。”小福瑞普透过窗户看向夜色,“见鬼,外头风真大,连杨树都吹弯了!”
“哦嗬嗬!”端着水罐的老人说,“这可不是普通的风,先生们。女巫骑着扫帚飞过天空,去参加女巫集会,她们会把研钵里的药剂洒进风里,以消除踪迹。在森林里遇见她们的男人将无路可逃!”
“你还是用这些故事吓唬小孩子去吧,老人家!”
“别在这邪恶的夜晚嘲笑我,先生们。我得告诉你们,那些最坏的女巫——女巫中的女伯爵和公主们——骑的可不是扫帚!她们骑的是自家养的黑猫!”
“哈哈哈哈!”
“这是真的!因为只有在万圣节前夜,猫才能变成漆黑的母马。在漆黑之夜踏入森林的不幸之人会听到马蹄声,看到骑着黑母马的女巫。遇见女巫的人,无论是谁都难免一死。她们会像被风吹起的树叶一样,在他周围打转,将他拖入地狱!”
“我开始喜欢你的故事了。等我们回来,你再把剩下的部分讲完!等我们回来举办一场聚会!我们会在这儿跳舞,轮着操铁匠的女儿……里斯帕特,你咋了?”
跑去院子里撒尿的里斯帕特·拉·坡因特突然跑进门,脸色惨白,胡乱地打着手势指向房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他已经没必要说话了,旅店外传来马匹的嘶鸣声。
“黑母马!”福瑞普几乎把脸贴上窗玻璃,“同一匹黑母马。是她。”
“女巫?”
“是法尔嘉,你这白痴。”
“是她的鬼魂!”里斯帕特倒吸一口凉气,“是幽灵!她不可能还活着!她已经死了,现在变成幽灵回来了!在这万圣节前夜。”
“她会在漆黑的夜晚回来。”老人用手里的空杯子贴住肚子,“看到她的人都难逃一死……”
“抄家伙,抄家伙!”福瑞普兴奋地说,“快!守住门两边!好运在朝我们微笑!法尔嘉不知道我们在这儿,她是来旅店暖身子的。寒冷和饥饿让她躲不下去了!灰林鸮和里恩斯会掏出一大笔赏钱的!抄家伙……”
房门嘎吱作响。
老人在桌面上探出身子,眯起眼睛。他视力很差,老眼昏花,又饱受青光眼和慢性结膜炎之苦。另外,这间旅店光线昏暗,烟雾缭绕,所以他没能看清从门廊走进房间的苗条身影——那个女人身穿一件麝香鹿皮镶边的皮夹克,用兜帽和头巾遮住脸庞。但老人听力很好。他听到一个女招待含糊不清的惊呼,听到靴子踩踏地面的咔嗒声,听到旅店老板的低声咒骂。他还听到刀剑出鞘的刮擦声,以及塞普利安·福瑞普平静而刺耳的说话声。
“我们抓到你了,法尔嘉!没料到我们会在这儿吧,哈?”
“我料到了。”老人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让他浑身发抖。
他看到了那道苗条身影的动作。他听到了惊恐的呼声,听到一个女招待模糊的叫声。他没能看到名叫法尔嘉的女孩除下兜帽和围巾,没能看到她脸上的可怕伤疤——她的眼睛周围还抹着油灰,看上去就像恶魔的双眼。
“我不是法尔嘉。”女孩说道。老人看到她又动了一下,速度快得模糊不清。他看到有个东西在油灯的光线下闪闪发亮。“我是凯尔·莫罕的希瑞。我是猎魔人。我是来杀人的。”
老人这辈子见过不知多少次酒馆斗殴,早就学会了如何避免受伤:躲到桌子底下,尽可能缩起身子,抱住桌腿。从这个位置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反正也不想看。他紧紧抱着桌腿,即便桌子连同其他家具被人撞开,他也没松手。四周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回荡的命令声、叫喊声、咒骂声,以及金属撞击声。
有个女招待尖叫起来,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有人砸上桌面,将桌子连同老人一起推开一段距离,然后掉在旁边。老人感觉到泼洒在身上的热血,不禁叫出了声。是戴德·瓦加斯,起初想把他赶出旅店的家伙,老人根据夹克上的铜纽扣认出了他。戴德发出恐怖的哀号,四肢甩动,双手敲打着地板,鲜血狂喷不止。他的拳头碰巧打中了老人的眼睛,老人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正在尖叫的女招待倒吸一口凉气,沉默片刻,喘了一会儿,又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尖叫起来。
有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刚刚擦过不久的松木地板再次溅上鲜血。是里斯帕特·拉·坡因特,他被希瑞一剑劈开了侧颈。但老人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他也没看到希瑞在贾诺维茨和福瑞普面前转体一周,就像一道阴影——或者灰色的烟雾——那样穿透了他们的防御。贾诺维茨朝她扑去,动作像只灵巧的猫。他是个老练的剑手,用右脚稳稳站立,借助占优的臂长径直攻向女孩的面部,瞄准了那道丑陋的伤疤。这一招看起来志在必得。
但他失手了。
他没能保护好自己。她用双手握住剑柄,近距离劈出一剑,切开了他的胸口和腹部。她随即往后一跳,转身避开福瑞普的斩击,随后砍向贾诺维茨的脖子。贾诺维茨的头颅向后落下,身体也瘫软在地。福瑞普跨过死者,迅速出剑劈砍。希瑞举剑格挡,然后转体半周,小幅度挥出一剑,劈向对手的大腿。福瑞普步履蹒跚地撞上桌子,快要失去平衡时,他本能地伸出了手。但他的手刚按上桌面,便被希瑞迅疾地一剑砍断。
福瑞普举起鲜血淋漓的断肢,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留在桌上的断手。突然间,他崩溃了。他重重地坐到地上,仿佛踩到肥皂滑倒了似的。他开始惨叫,声音像野狼一样凄厉而尖锐。
老人蹲伏在桌下,浑身浴血,花了片刻来聆听这段可怕的二重奏——女招待的尖叫声混杂着福瑞普无法自控的惨叫。
女招待首先沉默下来,以一声惊呼结束了不似人声的尖叫。福瑞普随即陷入沉默。
“妈妈,”他突然开口道,语调清晰,神志清醒,“妈妈……我……这是……我究竟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你要死了。”脸上有疤的女孩说。
老人仅存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为了防止牙齿打颤,他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小塞普利安·福瑞普发出努力吞咽的声音。然后,他便不再出声了。
周围一片寂静。
“你干了什么……”沉默中,旅店老板呻吟道,“你都干了什么啊,小姑娘……”
“我是个猎魔人。我在杀怪物。”
“我们会被绞死……他们会烧掉整个村子和这间旅店!”
“我在杀怪物。”她重复一遍,语气好像突然带上了惊讶,或者说,犹豫。
旅店老板呻吟一声,啜泣起来。老人缓缓爬出藏身的桌子。爬行时,他避开了戴德·瓦加斯被劈开面孔的尸体。
“你骑着黑母马……”他喃喃道,“在漆黑的夜晚……抹去了身后的一切痕迹……”
女孩转过身,看着他。她又用头巾蒙住了脸,那对黑灰包围下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看到的人,”老人结结巴巴地说,“都难逃一死……因为你就是死亡本身。”
女孩看着他,看了很久。眼神漠然。
“你说得对。”最后,她说道。
沼泽里传来报丧女妖哀伤的号叫声。距离虽远,但比先前已经近了许多。
维索戈塔躺在地上——他下床时摔了一跤,惊恐地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让他无法呼吸。
他已经知道女妖的呼号是在预示谁的死亡了。就算经历了这一切,他心想,生命还是如此美好。
“诸神啊……”他轻声说,“我知道我并不信仰你们……可是,如果你们真的存在……”
他的胸骨下方传来剧痛。
沼泽里,报丧女妖的叫声第三次响起,比先前那声更近了。
“如果你们真的存在,请保佑女猎魔人旅途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