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黎明时分,猎鹰抖动双翼,
出于愉悦,也出于高贵的习惯,
歌唱之时,乌鸫的翅膀也会摇曳,
接纳伴侣,与其绒羽交织,
哦,欲望之火在我心中肆虐,
作为情人,我愿欣然展现于你。
让你看到写满这一页的爱意:
即便终结到来,我们也不会分离。
——弗朗索瓦·维庸
虽然心急如焚,几乎不眠不休地赶路,猎魔人却在陶森特度过了几乎整个冬天。他的理由是什么?我不会写在这里。毕竟木已成舟,我没理由为此绞尽脑汁。至于想要谴责猎魔人的人,请记住,爱有许多名义,但唯独没有论断。因此不要论断他人。
——《诗歌的半世纪》
丹德里恩 著
在那些日子,狩猎愉快,睡得也好。
——鲁德亚德·吉卜林
怪物从黑暗中的藏身之处袭来,悄无声息,且蓄谋已久。它自黑暗中爆炸般地现身,仿佛一道火舌。
尽管吃了一惊,杰洛特却本能地做出反应。他躲向侧面,背脊擦过地牢的墙壁。那怪物从旁掠过,像球一样在石壁上弹开。它摆动翅膀,再度跃出,嘶鸣着张开骇人的鸟喙。
但这次,猎魔人准备好了。
他手肘发力,对准怪物喉咙间红色的砂囊,短促有力地刺出一剑。他成功了。他感觉到剑刃刺穿了怪物的身体。这一击带来的冲力将怪物打倒在墙壁附近的地板上。斯考芬兽发出人类般的叫喊声,撞进破碎的砖块间,拍打翅膀,口吐鲜血,像甩动鞭子一样胡乱甩着尾巴。猎魔人以为战斗已经结束,但那恶毒的怪物却给了他一份让人高兴不起来的惊喜。它尖声嘶鸣,张开利爪,闭紧鸟喙,出人意表地扑向他的喉咙。杰洛特跳了起来,肩膀撞向墙壁,利用反弹的力道由下至上刺出一剑。他又一次命中了目标。斯考芬兽再次倒向破碎的砖块堆,恶臭的血液在地牢的墙壁上洒出离奇的图案。怪物摇晃身体,连声尖叫,抓挠着长长的脖子和肿胀的喉咙。鲜血飞快地自伤口涌出,消失在它身下的砖块间。
杰洛特可以轻易结果它的性命,但他不想弄坏它的皮。他选择静静等待斯考芬兽流血至死。他退开几步,解开腰带,用口哨吹着怀旧的小曲,撒了泡尿。
斯考芬兽沉默下来,不再动弹。猎魔人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拨了拨。确定它死透了,他才抓住怪物的尾巴,将它拎了起来。他抓着斯考芬兽的尾巴根部,提到齐腰的高度:锋利的鸟喙碰到地面,它的翼展才刚过四英尺。
“你还真轻。”杰洛特晃了晃重量还不及肥火鸡的怪物,“幸好我的报酬不按重量算。”
“哇哦!”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吹了声口哨。杰洛特知道,对他来说,这就代表最大程度的惊讶和钦佩了。“我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这东西。我敢用荣誉起誓,这是货真价实的怪物。它就是可怕的石化蜥蜴吗?”
“不。”杰洛特将怪物提高一些,好让骑士看清楚,“不是石化蜥蜴。它是石化鸡蛇。”
“有什么区别?”
“本质上的区别。众所周知,石化蜥蜴是爬行动物。而石化鸡蛇又名斯考芬兽,属于翼龙目——也就是说,半是爬行动物,半是鸟类。它是对应亚纲中唯一的代表生物,科学家们称其为‘爬行鸟兽’,而经过长时间的争论之后……”
“这两种怪物中,”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插嘴道,他显然对科学家的争论毫无兴趣,“哪种能用目光把人变成石头?”
“都不能。那只是传说而已。”
“那人干吗害怕它们?这东西也不大。它有那么危险吗?”
“这东西,”杰洛特晃晃死掉的怪物,“喜欢从人身后发起袭击,且会精准无误地攻向椎骨之间、主动脉或左肾下方。通常来说,只要一刺,它的鸟喙就能要了你的命。至于石化蜥蜴,无论被它咬到哪儿,你都会一命呜呼:因为它的毒性是所有已知毒素里最强的,那是一种能迅速取人性命的神经毒素。”
“呵……那你告诉我,这两种怪物,哪种能用镜子杀死?”
“哪种都行。只要用镜子砸它们的脑袋,用力还要足够猛。”
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大笑起来。杰洛特却没笑。凯尔·莫罕有位导师经常讲石化蜥蜴和镜子的笑话,就像讲处女跟独角兽的笑话一样。另外还有个很蠢的故事,讲凯尔·莫罕有个年轻猎魔人跟人打赌,说自己能跟龙握手。
这时他才微笑起来。真是美好的回忆。
“我更喜欢你微笑的样子,”列那仔细打量他,“就像现在这样。跟去年十月我们在德鲁伊森林初遇时不同。那时的你又阴沉又尖刻,像个被人骗了钱的放债人一样怨恨着全世界。最严重的时候,你就像个一整晚都在床上徒劳无功的男人,甚至包括第二天早上。”
“我真是那副样子?”
“真的。所以说,我更欣赏现在的你,你应该不会意外吧。你变了。”
“这叫工作疗法。”杰洛特又晃晃手里的石化鸡蛇,“运动对心理健康确实有好处。为了继续治疗,我们直接谈生意吧。这只斯考芬兽能换到的钱比活捉的酬劳还高。它的皮几乎没有损坏,你可以把它交给标本师去做填充,卖价千万别少于两百金币。如果你想零卖,记住,它最值钱的羽毛位于尾巴上方,尤其是中间这些。它的羽毛比鹅毛柔软得多,写起字来又干净又漂亮,而且不易磨损。经验丰富的抄写员会为每支笔掏出五枚金币,丝毫不会犹豫。”
“我的客户会来收走这具尸体,”骑士笑着说,“修桶匠公会的人。他们在拉韦洛堡见过那个丑陋怪物的标本,我不记得它叫什么了……就是你在万圣节之后那天去地窖里杀死的那头。”
“我记得。”
“修桶匠见到那只丑八怪的标本,然后请我弄来同样的珍品装饰他们公会的墙壁。在陶森特,修桶匠没法抱怨工作太少,因此他们都非常富有,就算这只石化鸡蛇要价二百二十金币,他们也不会犹豫多久。如果我们还下价,兴许还能多要点儿。至于那些羽毛……就算我们从那东西的屁股上摘掉几根,卖给公国档案馆,他们也不会知道的。档案馆不会自己掏钱,但公国会用现金支付,用不着跟他们讨价还价:收购价也不是每支五金币,而是十金币。”
“我要向你的机智致敬。”
“这叫人如其名。”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露出快活的笑容,“家母很有先见之明,所以洗礼时才会拿童谣里那只狡猾的狐狸给我命名。”
“你应该当商人,而不是骑士。”
“是啊,”骑士赞同道,“但你生为骑士之子,死时也会是骑士之子,外加另一位骑士的父亲。就算你破了产,这点也不会改变。你懂得算术,杰洛特,还有市场文化。”
“不,算不上文化。我懂这些的原因跟你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父亲。我们先离开这地牢吧。”
在城堡外,墙根结着寒霜。风从群山那边吹来,夜空清澈无云,满天星斗,月光洒在新雪之上。
等待的马匹喷起鼻息,欢迎他们。
“我们可以直接去见我的顾客,跟他们做完这笔买卖。”骑士说,“但你是不是该去鲍克兰城堡了?去那儿的某间卧室?”
杰洛特没答话,他的原则是不回答类似的问题。他把石化鸡蛇绑在洛奇的背上,跨上马背。
“我们去见见你的顾客。”他说,“夜色尚早,我也饿了。我还想喝点东西。我们去镇上吧。到鸡舍酒馆去。”
骑士大笑起来,正了正挂在高高的马鞍上、金红相间的菱形花纹盾牌,方便自己爬上马背。
“如你所愿,我的朋友。我们去鸡舍酒馆。马儿们,前进。”
他们顺坡而下,来到旁边有排白杨木的道路上。
“要知道,列那,”杰洛特突然开口,“我喜欢现在的你。你现在说话很正常。我们初次见面时,你说起话来像个讨人厌的傻瓜。”
“以我的荣誉起誓,猎魔人,我是个游侠骑士。”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咯咯笑道,“你忘了吗?骑士说起话来本来就像个傻瓜。那是他们的特征之一,就像这块盾牌。凭借说话方式和纹章,我们才能知道谁是同行。”
“以我的荣誉起誓,”菱形纹章的骑士说道,“你的担心毫无必要,杰洛特阁下。你的同伴肯定已经痊愈,并把伤痛抛到了脑后。公爵夫人有很多宫廷医师,能治好任何疾病。以我的荣誉起誓,你没必要牵肠挂肚。”
“我也持相同观点。”雷吉斯说,“放轻松吧,杰洛特。毕竟那位女德鲁伊治过米尔瓦的伤……”
“那位女德鲁伊精通治疗,”卡西尔插嘴道,“最好的例子就是我的脑袋。你瞧,跟新的一样。米尔瓦肯定已经痊愈了,你真的没理由担心。”
“希望如此。”
“她肯定已经痊愈了。”骑士重复一遍,“我敢打赌,等我们回去,会发现她正在舞会上跳舞!或者参加宴会!在鲍克兰,在安娜叶塔公爵夫人的宫廷里,舞会和宴会络绎不绝。哈哈,以我的荣誉起誓,既然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骑士誓言,那我……”
“你达成了誓言?”
“命运之神眷顾了我!我要解释一下:我发过一个誓。那不是普通的誓言,而是向苍鹭立下的。春天时,我发誓要在幽乐节前将五百名罪犯绳之以法。我已经达成了目标,所以我解放了。我又可以喝酒吃肉,也不需要再隐瞒姓名了。请容我介绍自己。我是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
“很荣幸认识你。”
“你刚才说舞会?”安古蓝催马走到他们身边,“希望那儿的食物和饮料够我们吃喝。我也很乐意跳舞!”
“以我的荣誉起誓,在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的宫廷里,食物和饮料都多得很。”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说,“你们可以唱歌,参加宴会,观赏杂耍艺人表演,以及戏剧和音乐,每晚还有舞会和诗歌朗诵。你们是丹德里恩的朋友……我是说,朱利安子爵。我们亲爱的公爵夫人非常重视他。”
“他都吹嘘好久了!”安古蓝说,“他们真有过一段情吗?骑士大人,你知道他们的故事吗?跟我们说说吧!”
“安古蓝,”猎魔人说,“你有必要知道吗?”
“没必要。但我就想知道!别抗议了,杰洛特。也别怒气冲冲的,不然采蘑菇工人就该没活儿干了,因为你光凭目光就能让路边的蘑菇全烂掉。还有你,骑士大人,告诉我吧。”
其他游侠骑士正骑马走在队伍前列,唱着一首副歌部分不断重复的歌谣。歌词蠢得难以置信。
“那件事发生在六年前。”骑士开口道,“那年的冬天和春天,诗人在宫廷做客,弹奏他的鲁特琴,唱着浪漫歌谣,朗诵诗歌。雷蒙德公爵当时正在辛特拉参加大会,也不急着回家,谁都知道他在辛特拉养了个交际花。安娜叶塔公爵夫人和丹德里恩先生……哦,鲍克兰是个神奇又特别的地方,爱情在这里就像强力的咒语……相信你们迟早也会发现的。公爵夫人结识了吟游诗人。也许连他们都没意识到——诗歌、恭维、花朵、话语、眼神与叹息……简而言之,他们太亲近了。”
“有多亲近?”安古蓝大笑着问。
“我没亲眼见过,”骑士用生硬的语气说,“散播流言蜚语也有失妥当。另外,亲爱的,以你的年纪,你应该明白爱有许多种名义,但到头来,男人和女人还是会被彼此的身体吸引。”
卡西尔轻轻地哼了一声。安古蓝没多说什么。
“他们密会了大概两个月,”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续道,“从五月节到仲夏。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们把谨慎抛到了脑后。谣言开始流传,恶毒的言论与他们如影随形。丹德里恩先生无法忍受,于是匆忙离开了公国。事实很快证明,他的做法非常明智。因为他刚刚离开,雷蒙德公爵就从辛特拉回来了,有个仆人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可想而知,公爵听说后大发雷霆。他把汤碗摔在桌子上,用刀割断了告密者的喉咙,大声吼出不雅的字眼。他一拳打在司仪官脸上,打断了他的牙齿,又当着许多人的面砸碎了一块从柯维尔送来的漂亮镜子。公爵夫人被软禁在自己的房间,公爵还威胁说,要用酷刑逼她讲出实情。他下令让士兵去追赶丹德里恩先生,要他们毫不留情地杀死他,再把他的心脏挖出来。他从几首老歌谣里得到灵感,甚至考虑油煎他的心脏,再强迫安娜叶塔公爵夫人当着整个宫廷的面吃下去。呸,简直令人作呕!幸好丹德里恩先生及时消失在了国境另一边。”
“谢天谢地。后来公爵死了?”
“他死了。听说那事让他气得中了风,然后就瘫痪了。将近半年时间里,他像木头一样躺着,动弹不得。但他后来痊愈了。他又能用双脚站立并行走了,但从此只能眯着眼睛,就像……”
骑士在马鞍上转过身,眯缝双眼,扮了个活像猴子的鬼脸。
“雷蒙德公爵,”他续道,“一向有花花公子的名声,而在眯眼看人之后,他在勾引人方面更加得心应手,因为每个女人都觉得他在向自己暗送秋波。我没说陶森特的女人全都水性杨花,但由于公爵几乎一刻不停地‘眉目传情’,那类女人中的大部分便浮出了水面。不过到头来,他的胡闹终于惹来了祸事,有天晚上,他又中了风,最终咽了气。在他的卧室里。”
“在某个姑娘身上?”安古蓝大笑着说。
“的确,”骑士平时总板着脸,此刻却在小胡子后面浮现出笑容,“事实上,在她身下。不过细节就没必要深究了。”
“不去深究也合乎情理。”卡西尔严肃地说,“不过我发现,哀悼雷蒙德公爵的人似乎不多。你的讲述让我觉得……”
“不忠的妻子比出轨的丈夫更受人爱戴。”吸血鬼一如既往地插嘴道,“或许这就是她如今能统治公国的原因?”
“这是原因之一,”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的语气带着令人宽心的真挚,“但不光是这样。就算用委婉的方式讲,雷蒙德公爵也是个恶棍,而且——请原谅——他还是个狗娘养的。魔鬼跟他相处六个月也会得溃疡,而陶森特在他的统治下受了七年的苦。安娜叶塔公爵夫人却始终受人爱戴。”
“也就是说,”杰洛特酸溜溜地说,“我们用不着担心已故的雷蒙德公爵的部下为了替他报仇,会一刀捅死我们的朋友丹德里恩喽?”
“您用不着担心。”骑士向他投去理解的眼神,“以我的荣誉起誓,他不会有事的。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安娜叶塔夫人深爱着诗人,任何对他不利的人都会被她剁成肉泥。”
战争结束时,
骑士回到他的家乡,
却未曾料想,
挚爱成了别人的新娘,
嘿,呵,呵,
骑士的宿命就是这样。
骑士的歌声惊起了一群乌鸦。它们拍打着翅膀,飞离了路边的树枝。
没过多久,他们离开森林,进入一片宽阔的山谷,而在两旁的山岭上,能看到在蓝天映衬下显得格外洁白的城堡塔楼。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和缓的山坡上覆盖着修剪整齐的树篱和灌木。灌木下方的地面上铺着红色与黄色的树叶。
“那是什么?”安古蓝问,“葡萄藤?”
“葡萄藤。”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确认道,“著名的杉斯雷托山谷。全世界最好的葡萄酒便是用这里的葡萄酿造的。”
“的确,”一如既往无所不知的雷吉斯说,“由于这里的土质是火山土,本地的微气候又提供了理想的阳光和降水量,再加上葡萄园工人的专业知识与细致培育,其最终产物便是品质超凡的美酒。”
“说得好,”骑士笑着说,“品质超凡。哦,你们瞧,城堡下面的山坡是我们给葡萄酒和葡萄园命名的地方。那座城堡叫做拉韦洛堡,那里的葡萄园盛产艾佛露丝、费奥拉诺、宝米诺,以及著名的东之东红酒。你肯定听说过。不管是希达里斯,还是尼弗迦德的阿尔巴葡萄园出产的酒,东之东红酒的价格都是它们的十倍。还有那儿,哦,瞧啊,你们还能看到其他城堡和葡萄园,但你们恐怕没听过它们的名字——维蒙蒂诺、托力赛拉、卡斯泰尔达恰、杜佛、努拉古斯、科罗纳塔,最后是白鸦葡萄园,精灵称之为Gwyn Cerbin。这些名字对你们来说应该很陌生吧?”
“陌生,哈!”安古蓝说,“这些知识可是必须掌握的,不然无良的酒馆老板会用这些名酒替代普通的劣酒给你端上来,考虑到东之东红酒的价格,我会不止一次抵押掉我的马。领主老爷们也许觉得这些玩意儿很棒,可对我们普通人来说,越便宜的酒才越好。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因为两种酒我都喝过——不管你喝的是东之东红酒还是廉价酒,呕吐的时候都没啥分别。”
“别因为安古蓝的玩笑话就轻视我们。”列那坐在一张餐桌边的长凳上,“猎魔人,今天我们就尝尝好年份的良酒。我们付得起钱,这也是我们应得的。我们可以尽情犒劳自己。”
“没错,”杰洛特朝酒馆老板招招手,“丹德里恩说,赚钱不该只有这一种动机,但他又想不出别的动机是什么。我很想尝尝正在厨房里散发出诱人香味的东西。话说回来,都这个时候了,没想到鸡舍酒馆还有这么多客人。”
“今天是幽乐节前夜,”酒馆老板听到他的话,解释道,“大家都在庆祝。寻欢作乐,还有算命。根据传统……”
“我知道,”猎魔人打断他,“你在厨房里准备了什么样的传统?”
“熏舌头和辣根。加了肉丸的阉鸡肉汤。烤肉、汤团和泡白菜……”
“赶紧端上来吧,老兄。至于……列那,我们该点什么酒?”
“配肉的话,”骑士思忖道,“我们应该来瓶‘伤痛海岸’。年份嘛,就要卡罗伯塔公爵夫人翘辫子那年。”
“绝妙的选择,”酒馆老板点点头,“愿意为各位效劳,先生们。”
一条槲寄生树枝越过邻桌某个女孩的肩头,落在杰洛特的膝盖上。欢庆的人群大笑起来,女孩脸上泛起迷人的红晕。
“想都别想,”骑士把树枝丢了回去,“这位不是你的真命天子。热情的女士,他已经忙不过来了。一双绿色的眸子早已俘虏了他……”
“闭嘴,列那!”
酒馆老板端来了他们点的食物和饮料。二人在沉默中吃喝,看着庆祝的人群。
“幽乐节。”杰洛特把杯子放到桌上,思忖道,“秘底温。冬至日。我被困在这儿两个月了。整整两个月。”
“是一个月,”列那冷静地纠正道,“就算你真的损失了什么,也只有一个月而已。积雪堵住隘口,你想离开陶森特根本不可能。你只能等幽乐节过去,或许还得等到开春,因为就算为了不可抗力而流泪也是白搭。总而言之,悲伤和懊悔都要适可而止。我可不觉得它们会同情你。”
“你又知道什么,列那?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确实不多,”骑士倒了杯酒,“反正不比我看到的多。而我见过你和她的初次相遇。在鲍克兰城堡。还记得酒桶节吗?记得那件白色内衣吗?”
杰洛特没答话。他在回忆。
“我们的鲍克兰城堡有种魔力,对人的影响尤其强大。”列那嘀咕道,他呷了口葡萄酒,用舌头卷起酒液,“光是它的外观都令人着迷。我还记得十月那天,你目瞪口呆看着它的样子。卡西尔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好一座壮观的城堡,”卡西尔语带钦佩,“以我的灵魂起誓,它不仅赏心悦目,而且令人赞叹。”
“公爵夫人的住处可真美。”雷吉斯说,“我们肯定是在这儿落脚吧。”
“这地方真他妈漂亮。”安古蓝补充道。
“这是鲍克兰城堡,”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自豪地说,“它由精灵建造,只稍微做过修整和改造。听说建造者就是法拉蒙本人。”
“毫无疑问,”吸血鬼道,“法拉蒙的风格再明显不过了。看看那些塔楼吧。”
雷吉斯所指的白色方尖塔耸立在红色屋顶上方,直指天际。乍看之下,它们就像一根根蜡烛,烛泪流淌而下,落在装饰精美的底座上。
“城市就在鲍克兰城堡下方。”骑士列那解释道,“当然了,城墙是后来才加上的,精灵可不会在城市周围建造墙壁。让马跑快些吧,先生们,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鲍克兰城堡看起来近,但这片山脉会影响距离感。”
“我们走吧。”
前往城市途中,他们超过许多货车和马车,那些车上全都装满了葡萄。入夜时分,他们踏上了散发着葡萄香气的嘈杂街道:这里是城市公园,到处都是白杨、紫杉和伏牛花。他们在蔷薇花丛旁边经过,其中大部分是品种各异的野蔷薇。最后,他们来到了那座城堡,来到它雕有花纹的圆柱与入口前方,身穿制服的士兵与侍从正伫立在那里。
丹德里恩也在欢迎他们的人群当中。他整理过仪容,打扮得像个王子。
“米尔瓦在哪儿?”
“没事的,别担心。她正待在为你们准备的房间里,完全不想出来。”
“怎么了?”
“回头再说这个。现在跟我来吧,公爵夫人正等着呢。”
“这就要去?”
“这是她的要求。”
他们走进的大厅里人头攒动,每个人的服饰都像天堂鸟一样色彩斑斓。但杰洛特没有四下张望的时间,因为丹德里恩推着他走向一座大理石高台,高台上站着两个女人,看起来与周遭的众人截然不同。
高台上本就很安静,现在就更静了。
第一个女人长着微翘的尖鼻子,敏锐的蓝色双眼透露着兴奋。她的赤褐色头发系着丝带,梳理成充满艺术美感的完美样式,额前的新月形发卷毫无瑕疵。她衣裙的领口开得很低,浓黑的底色配上淡蓝与绚紫的条纹,绣有密集而均匀的金色菊花图案。装饰她脖颈的是件做工复杂的饰品——一条用翡翠、缟玛瑙与天青石制成的项链,链坠是个玉制的十字架,恰好落在她被紧身胸衣裹住的双乳之间。从外表看,女人纤弱的双肩似乎并不足以支撑她丰满的胸脯,而她的双乳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衣。然而,凭借裁缝的独到技巧与泡泡袖的缓冲效果,它们仍能乖乖地留在衣服里。
她的女伴身高与之相仿,唇膏的色彩也一般无二,但这就是她们仅有的相似之处了。她留着短发,戴着一顶花边帽,连着帽子的面纱一直垂到鼻尖。面纱上的花朵图案没能掩盖她硕大而明亮、涂着绿色眼影的双眼。她那条长袖黑裙的领口开得相当得体,周围是同样的花朵图案。裙身上装饰着金色的星星,其中镶嵌着切割过的细小海蓝宝石与水晶。
“这位是开明的公爵夫人安娜·亨利叶塔。请跪下吧,阁下。”有个人在杰洛特身后说道。
不知道哪个才是,杰洛特心想。他费力地弯曲痛楚的膝盖,行了一礼。我发誓,她们二位看起来都像贵族。
“起来吧,杰洛特阁下。”赤褐色头发、鼻子微微上翘的女士解答了他的疑问,“欢迎来到陶森特公国的鲍克兰城堡。我很乐意招待担负光荣使命的诸位。何况你还是亲爱的朱利安子爵大人的朋友。”
听到这番话,丹德里恩深鞠一躬。
“子爵大人,”公爵夫人续道,“已将你们的姓名、旅行的理由与目的告诉了我,也说明了你们来到陶森特的原因。他的故事触动了我。我会私下召见你的,杰洛特阁下。不过这事得稍稍延后,因为眼下我还有国家事务要考虑。收获已经结束,按照传统,我们必须出席酒桶节的宴会。”
戴着面纱、站在公爵夫人旁边的女人身子前倾,飞快地低声说了句什么。安娜·亨利叶塔看看猎魔人,笑着舔了舔嘴唇。
“我希望,”她抬高了嗓门,“在节日期间,利维亚的杰洛特和朱利安子爵能为我们二人服务。”
朝臣与骑士们开始窃窃私语,听起来就像吹过松林的沙沙的风声。公爵夫人安娜叶塔瞥了猎魔人最后一眼,带着她的同伴和随从离开了大厅。
“见鬼,”象棋骑士说,“真让人吃惊。这可是无上的荣耀,杰洛特阁下。”
“我还没明白状况,”杰洛特说,“我该为公爵夫人陛下做些什么?”
“是‘殿下’。”有个像是甜点师的贵族纠正道,“抱歉纠正你的说法,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们陶森特人坚持传统与规矩。我是宫廷总管兼司仪官,塞巴斯蒂安·勒·果夫。”
“很高兴认识你。”
“安娜·亨利叶塔女士的官方头衔,”不仅看起来像甜点师,身上甚至还带着糖衣香味的宫廷总管续道,“乃是‘开明的女士’,在宫廷外使用的非官方头衔则是‘公爵夫人女士’。但你无论何时都可以称她为‘殿下’。”
“谢谢,我会记住的。那另一位女士呢?我该怎么称呼她?”
“她的官方头衔是‘可敬的’,”宫廷总管严肃地向他说明,“不过你可以直接叫她‘女士’。她是公爵夫人的亲戚,名叫芙琳吉拉·薇歌。按照开明的女士的旨意,你要在节庆时为芙琳吉拉女士服务。”
“具体要做什么呢?”
“不是什么复杂的事。要知道,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用机器榨汁了,但传统要求……”
庭院里回荡着笛子与竖琴的嗡鸣与颤音,以及皮鼓与铃鼓激烈的响声。庭院中央的舞台上放着一只硕大的桶子,杂技艺人正在桶子周围翻着筋斗。庭院和走廊里挤满了观众——贵族、骑士、廷臣、商人与百姓。
塞巴斯蒂安·勒·果夫举起一根缠绕藤蔓的木杖,在地上敲了三下。
“嗬,嗬!”他大喊道,“贵族老爷与夫人们,骑士们,乡亲们!”
“嗬,嗬!”人群回应道。
“嗬,嗬!这是古老的传统!让葡萄藤茁壮生长吧!嗬,嗬!让葡萄在阳光下成熟!”
“嗬,嗬!让它们成熟!”
“嗬,嗬!让它们发酵!让它们汲取木桶的力量与风味!让它们酿成美酒!让美酒流进我们的杯子,然后向我们的公爵夫人,向美丽的女士们,向英勇的骑士和勤劳的酿酒师们举杯致敬!”
“嗬,嗬!干杯!”
“有请佳人上前!”
从庭院另一边的锦缎帐篷里走出两个女人——公爵夫人安娜·亨利叶塔和她的黑发同伴。两人都用鲜红色的长斗篷裹住身体。
“让年轻人上前来!”
他所说的“年轻人”已经事先知道要做的事了。丹德里恩来到公爵夫人身旁,杰洛特上前迎接那位黑发女子,也就是芙琳吉拉·薇歌。
两位女子脱下斗篷,人群立刻传来雷鸣般的喝彩。杰洛特咽了口口水。
她们穿着无袖的白衬衣,其面料就像纤薄的蛛网,长度甚至连大腿都盖不住。她们下身穿着花边内裤,除此之外不着寸缕。连珠宝都没有。她们走路时光着双脚。
杰洛特向芙琳吉拉伸出手臂,而她欣然抱住他的脖子。她散发着蔷薇与琥珀的味道。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
他们把两位女子抱到酒桶边,杰洛特抱着芙琳吉拉,丹德里恩抱着公爵夫人。二人帮她们在酒桶里站直身子。人群欢呼起来。
“嗬,嗬!”
安娜叶塔和芙琳吉拉面对面站着,双手按在对方肩头,以便在没过膝盖的葡萄堆里保持平衡。葡萄汁喷洒飞溅。两个女人在酒桶里旋转不停,像孩子一样大笑。
芙琳吉拉冲猎魔人调皮地眨眨眼。
“嗬,嗬!”人群大喊,“让它们发酵!”
葡萄汁流过两个女人的小腿周围,泛起气泡。
宫廷总管用木杖敲敲地面。杰洛特和丹德里恩走上前去,帮助两位女子离开酒桶。杰洛特看到,丹德里恩用双臂抱起安娜叶塔时,她轻轻咬了诗人的耳朵。她的双眼闪烁着危险的光辉。杰洛特也感觉到芙琳吉拉的嘴唇拂过自己的脸颊,但他不确定那是意外还是故意的。浓烈的葡萄气息令他头晕目眩。芙琳吉拉站在舞台上,用鲜红的斗篷裹住自己。这位黑发美女用力捏捏他的手。
“古老的传统,”她说,“有时也挺让人兴奋的,对吧?”
“对。”
“谢谢,猎魔人。”
“这是我的荣幸。”
“不只是你的,我向你保证。”
“倒酒吧,列那。”
邻桌那群人正在进行更有节日气息的占卜——丢出一条削下的苹果皮,根据与其形状相似的字母猜测他们将来的配偶。尽管每次掷出的字母几乎都是“S”,但他们依然乐此不疲。
骑士倒了酒。
“后来我们发现,”陷入沉思的猎魔人说,“虽然米尔瓦的肋部仍然缠着绷带,但她已经恢复了健康。可她却待在房间里,拒绝离开,因为她不想穿那些愚蠢的裙子。这场冲突眼看就要演变成破坏规矩时,又是无所不知的雷吉斯出来打了圆场。他引用了一百来个先例,迫使宫廷总管给她找来了男装。安古蓝倒是很乐意换掉她的裤子和马靴。她用肥皂洗过身子,梳好头发,穿上裙子之后,看起来漂亮多了。洗澡更衣后,我们的心情都好了不少。包括我在内。我们去见公爵夫人时,我的心情相当不错……”
“稍等一下,”列那打断他的话,朝酒馆另一边点点头,“金币就要送上门了。哈,不是一座葡萄园,而是两座。我们的顾客马拉泰斯塔带来了他的邻居……兼竞争对手。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另一位是谁?”
“波默罗葡萄园的人。我们刚才喝的‘伤痛海岸’就出自那里。”
维蒙蒂诺葡萄园的负责人马拉泰斯塔挥了挥手臂,匆忙走到他们面前。他领来的人有一头茂密的黑发,留着黑色的八字胡,外表比起正派公民更像是法外之徒。
“请允许我介绍,先生们,”马拉泰斯塔说,“这位是阿尔喀德斯·费耶拉布拉,波默罗葡萄园的负责人。”
“请坐。”
“稍等一下。猎魔人先生,说到我们地窖里的怪物……既然您坐在这儿,我猜那怪物已经死了,对吗?”
“死透了。”
“说好的酬金,”马拉泰斯塔向他保证说,“会在今天稍后汇到您的户头。非常感谢您,猎魔人先生。没有几座大型酒庄的地窖有这么大、这么深、这么宽敞,而且面朝北方,不算太干燥也不算太潮湿——非常适合储存葡萄酒。不能用的话就太可惜了。您也看到出现怪物的那部分地窖了吧?鬼知道它是从哪儿爬出来的……也许根本就是从地狱来的……”说着,他往地上啐了一口。
“火山凝灰岩洞穴往往是各种怪物的栖息地。”列那得意洋洋地做着说明。他和猎魔人同行超过一个月,而且善于聆听和学习。“没错,只要有凝灰岩洞穴的地方,都能找到怪物。”
“也许是跟凝灰岩有关吧。”马拉泰斯塔眯起眼睛看着他,“我听人说过,我们的地窖跟通往公国中心的地底洞穴相连。类似的洞穴在公国还有很多……”
“用不着去别处找。”留着八字胡的波默罗葡萄园管家说道,“我们地窖下面就有绵延好几里的通道,没人知道它们通往何处。前去探险的人全都一去不回。还有人看到可怕的怪物。所以我想请求……”
“我能猜到你想请求什么。”猎魔人说,“我接受。我会去察看你的地窖。收取的费用取决于遇到的怪物。”
“您不会后悔的。”留着八字胡的男人说,“呃,呃……还有一件事……”
“说吧。我听着呢。”
“在夜晚出没、折磨男人的魅魔……就是开明的公爵夫人大人命令你杀死的那个……我认为没必要杀了她。说实话,她没打扰过任何人……呃,有时我们喝醉了还会去找她……跟她找点儿乐子……”
“但仅限成年人。”马拉泰斯塔迅速补充道。
“我正想这么说呢,好邻居。就像我说的,那个魅魔没伤害任何人。最近她好像被猎魔人先生您吓着了。所以干吗要追捕她呢?说到底,您也不需要那笔赏钱。但如果您觉得受到了冒犯……”
“你可以为我在锡安凡尼利银行的户头提供资助。”杰洛特板着脸说,“那是猎魔人的养老基金。”
“我会的。”
“那个魅魔的金发脑袋不会跟身体分家的。”
“那就再会了。”两位葡萄园管理人站起身,“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今天是节日。是传统。而在陶森特,传统是……”
“我知道,”杰洛特说,“传统是神圣的。”
邻桌那群人正在为全新的占卜方式大呼小叫:那种占卜会用到一块馅饼面团和一根鱼骨头。酒馆老板和女招待们端着酒杯匆忙奔走,自己还不忘喝上几口。
“那位著名的魅魔,”列那往自己的盘子里又舀了些卷心菜,“是你来陶森特后接下的第一份猎魔人合约。之后的一切都发展得那么快,而你的主顾多到赶都赶不完。说来有趣,我不记得是哪家酒庄先来委托你的了……”
“你当时不在场。那件事发生在公爵夫人和我会面的第二天。那次会面没邀请你。”
“这也难怪。毕竟是私人会面。”
“私人?哈。”杰洛特不禁失笑,“出席的差不多有二十人。还不算像雕像一样站立的士兵、男仆、侍童,外加一个无趣的小丑。那二十人里包括勒·果夫,很像甜点师的宫廷总管。也包括几位被金链子压弯腰的贵族。以及几位身穿黑衣的亲信,看起来像是议员,也可能是法官。还包括我在凯德·米克维德森林遇见的公牛头纹章的男爵。当然了,还有芙琳吉拉,她显然和你们的公爵夫人很亲近。然后就是我们一行人,包括身穿男装的米尔瓦。哦,我的表述不够准确。我们这边的人里不包括丹德里恩。丹德里恩,或者朱利安子爵,当时正闲坐在安娜叶塔公爵夫人旁边的椅子里,像孔雀一样神气活现。他可是公爵夫人身边的红人。只有安娜叶塔、芙琳吉拉和丹德里恩坐着,其他人都没有坐下的资格。但光是不必跪拜,我就很高兴了。公爵夫人听我讲述时非常专心,但幸好她只在那期间被吓了几跳而已。等我简短地复述过我同女贤者的对话,她紧张地绞起手指,动作既真诚又夸张。或许听起来很矛盾,但相信我,列那,事实就是如此。”
“哦,哦,哦,”公爵夫人安娜·亨利叶塔绞着双手,叹了口气,“你的故事真令人难过,杰洛特先生。它让悲伤占据了我的心。”
她吸了吸鼻子,伸出手,丹德里恩立刻将一块绣着首字母的麻纱手帕放到她手中。公爵夫人用手帕轻轻碰了碰脸颊,以免擦去妆容。
“哦,哦。”她重复一遍,“这么说,那些德鲁伊对希瑞的事一无所知?他们帮不上你的忙吗?你的所有努力和这趟旅行都白费了吗?”
“当然没白费。”他答道,“我承认,我没能从德鲁伊那里得到具体的信息,也没能找到希瑞为何遭受迫害的线索——哪怕是模糊不清的线索也好。那些德鲁伊不能或是不愿帮我。从这一点来说,我的确没有什么收获,但……”
他停顿片刻。他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犹豫该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坦言相告。
“我知道希瑞还活着。”他干巴巴地说,“或许受了伤,处境依然危险。但她还活着。”
安娜·亨利叶塔又叹了口气,再次从丹德里恩手里接过手帕。
“我承诺向你提供帮助和支持,”她说,“你想在陶森特待多久都没问题。要知道,我过去经常去辛特拉拜访,我跟帕薇塔成了朋友,也很喜欢小希瑞。我全心全意站在你这边,杰洛特先生。有必要的话,你可以让我们的学者和占星师提供协助。我们的图书馆和书店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我相信,我们能找到某些线索、某种征兆或迹象,让你们找到正确的方向。不要草率行事,也不要操之过急。只要有必要,作为贵宾,你可以一直留在这儿。”
“感谢您的友善和慷慨,殿下。”杰洛特鞠了一躬,“但我们必须继续赶路才行。希瑞还没脱离危险。我们也一样。如果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危险不但会增加,还会威胁到我们身边的人。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公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始有节奏地抚摸丹德里恩的前臂,就像摸一只猫。
“你的话语高尚且诚恳。但你在这儿用不着担心。我的骑士已经击溃了追踪你的恶棍,根据朱利安子爵的报告,连一条漏网之鱼都没有。敢跟你作对的人才应该当心才是。如今你在我的庇护之下。”
“感谢您,”杰洛特又鞠一躬,暗骂自己疼痛的膝盖,“但我不能隐瞒丹德里恩忘记告诉您的一些事。追着我来到贝哈文,并在凯德·米克维德被英勇骑士击败的那些匪徒,不但来自某个臭名昭著的匪帮,而且还是尼弗迦德的士兵。”
“那又如何?”
他们是尼弗迦德的军队,在二十天内就征服了亚甸,只要他们想,只消二十分钟就能征服您的公国。这句话已经跳上了他的舌尖,但一张嘴……
“这意味着战争,”他改口道,“发生在凯德·米克维德和贝哈文的事,或许会被帝国视为叛乱并瓦解其殿后部队的行为。类似事件通常会导致镇压。在战争时期……”
“战火,”公爵夫人抬起鼻子,打断他道,“无疑已经平息了。我在给我堂兄恩希尔·瓦·恩瑞斯的信里提到过这件事。在信里,我坚定地要求他停止毫无意义的杀戮。战争已经结束,和平条约也已签署。”
“但事实并非如此。”杰洛特平静地说,“在雅鲁加河对面,刀剑与火焰横行无忌,鲜血四处泼洒。战争结束的迹象并不存在。不如说,恰恰相反。”
他立刻为自己的发言后悔了。
“这怎么可能?”公爵夫人的鼻子抬得更高了,嗓音也变得刺耳,“我没听错吧?战争还在继续?为什么没人告诉我?特朗布莱大臣?”
“殿下,我……”一位戴着金链子的贵族跪倒在地,“我只是不想让您担心……让您不安……殿下……”
“守卫!”公爵夫人殿下大吼道,“把他带去塔楼!你失去我的青睐了,特朗布莱先生!你失宠了!宫廷总管!书记官!”
“听候您的差遣,开明的女士……”
“让我们的外交大臣立刻写信给我堂兄尼弗迦德皇帝。我们要求他立刻——我是说,立刻——停止战争,签订和约。因为战争和冲突都是邪恶的!冲突只会削弱国力,破坏和谐!”
“殿下,您真是太睿智了。”宫廷总管答道。他的身上依旧散发出糖粉的味道,但如今,他的脸上有了血色。
“先生们,你们还愣在这儿干吗?我已经颁布了命令。赶快行动!”
杰洛特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贵族和官员们依然面无表情,仿佛类似的事在宫廷里早已屡见不鲜。他决定从现在开始,不再反驳公爵夫人的任何话。
安娜叶塔接过手帕,碰了碰鼻尖,向杰洛特露出微笑。
“如你所见,”她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你没什么可害怕的,想留多久都没问题。”
“好的,公爵夫人殿下。”
随之而来的寂静中,他甚至能听见蛀虫啃咬古董家具的声音。还有远处庭院某个马夫照料马匹时的咒骂声。
“我们也想请求你一件事,杰洛特先生。”安娜叶塔打破了沉默,“毕竟你是位猎魔人。”
“尽管吩咐吧,公爵夫人殿下。”
“这是陶森特许多位贞洁女子的共同请求。噩梦正在滋扰她们的家园。某个怪物,某个化作女性形体的恶魔,某个无耻到无法形容的魅魔,正在折磨她们忠诚而贞洁的配偶。她会在夜晚进入他们的卧室,做出种种卑劣可憎、让人耻于描述的堕落行径。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想必知道具体情况。”
“是的,公爵夫人殿下。”
“陶森特的女士们请求你结束这下流的行径。我向你保证,我们会无比感激。”
“感谢您的信任,公爵夫人殿下。”
安古蓝在城堡公园里找到了猎魔人和吸血鬼。他们正一边散步,一边轻声交谈。
“你们不会相信的,”她说,“听完我要说的话,你们肯定不会相信。但这是彻头彻尾的事实……”
“说吧。”
“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那个象棋骑士——还有别的骑士——正在公国金库前排队。知道为什么吗?为了拿这个月的薪水!队伍起码有半个射箭场那么长,纹章多到我眼花缭乱。我去问了列那,他回答说:‘游侠骑士不该挨饿。’”
“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开玩笑吧!想当骑士的人,为的该是崇高的理想!而不是每月的薪水!”
“相信我,安古蓝,”雷吉斯严肃地说,“这两者并不矛盾。”
“相信他吧,安古蓝。”杰洛特干巴巴地说,“别在城堡里到处闲逛了,去陪陪米尔瓦吧。她心情很差,最好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是啊。大妈来了月事,所以比黄蜂还暴躁。我觉得……”
“安古蓝!”
“我这就去,这就去。”
雷吉斯和杰洛特在一坛有些枯萎的蔷薇前停下脚步,但他们的对话没能继续。某栋花房后面走出一个男人,身穿优雅的赭色外套。
“早上好。”他鞠了一躬,用四角帽擦擦膝盖,“赞美神明,请问两位先生,你们哪一位是大名鼎鼎的猎魔人杰洛特?”
“我就是。”
“我的名字是让·卡蒂隆,托力赛拉葡萄园的管家。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需要猎魔人去地窖跑一趟。我想问问您愿不愿意……”
“怎么了?”
“哦,”卡蒂隆开口道,“因为这场该死的战争,商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存货也越来越多,地窖里已经放不下新酒桶了。我们打算扩建城堡下面的洞穴和隧道——据说那些隧道连通着整个公国的地底。我们找到一个合适的洞穴——高顶、宽敞、不太潮湿也不太干燥,很适合存放葡萄酒……”
“所以呢?”猎魔人不耐烦地问。
“洞穴里似乎栖息着一头怪物。它烧伤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烧得只剩骨头,另一个眼睛瞎了,阁下,那怪物会吐出类似烧碱液的东西……”
“一只溶涎怪,”杰洛特说,“又名毒液怪。”
“好了,”雷吉斯笑着说,“你也看到了,卡蒂隆先生,你面前是一位专家。一位从天而降的专家。你没向大名鼎鼎的本地骑士求助过吗?公爵夫人手下有一整团的骑士,而这正是他们的使命,他们存在的理由。”
“这不是他们存在的理由,”管家卡蒂隆摇摇头,“他们存在的理由是保护大小道路与隘口,因为嘛,如果商人到不了这儿,我们很快就会破产。另外,我们的骑士英勇善战,但前提是在马背上。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到地下去的。而且他们要价不……”
他闭了嘴,沉默下来,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后悔的表情。
“他们要价不菲。”杰洛特替他说完,但语气并不怎么尖刻,“记好了,老兄,我的要价比他们更高。这行讲究竞争。如果我们签订合约,我就会下马到地下去。好好考虑吧,但别考虑太久,因为我在陶森特不会待太长时间。”
“你真让我吃惊。”葡萄园管家离开后,雷吉斯说,“你的猎魔人本性突然复活了吗?你要接受这份合约吗?你要去追捕那个怪物吗?”
“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杰洛特坦率地承认,“我的反应是下意识的。他的提议对我有莫名的吸引力。但出价太低也不行。我们说回刚才的话题吧。”
“稍等一下,”雷吉斯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依我看,你要有新工作了。”
杰洛特低声咒骂一句。在一条两旁种着柏树的小路上,两位骑士正朝他们这边走来。他立刻认出了前面那个,毕竟他盾牌上的纹章——白色雪原里的硕大牛头——实在太有特点了。后面的骑士个子高大,一头灰发,高贵的五官棱角分明,仿佛以花岗岩雕成,纹章图案是蓝色背景里的十字架与金百合。骑士们按照传统,在两步外停下,鞠了一躬。杰洛特和雷吉斯也躬身回礼:根据骑士传统,四人在十次心跳的时间内沉默不语。
“先生们,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盾牌上有牛头图案的骑士说,“这位是帕尔梅林·德·郎佛尔男爵。你们应该还记得,我的名字是……”
“德·佩拉克-佩兰男爵。想忘记都难。”
“我们有件事想委托猎魔人。”德·佩拉克-佩兰男爵说,“可以说,这件事跟您的本行有关。”
“说吧。”
“要私下说。”
“我跟雷吉斯先生之间没有秘密。”
“但这是贵族大人们的秘密。”吸血鬼笑着说,“那么,请允许我去看看那座漂亮的凉亭——它多半是个隐蔽式的厕所。失陪,德·佩拉克-佩兰大人……还有德·郎佛尔大人……”
他们相互鞠躬。
“我洗耳恭听。”杰洛特打破了沉默。他完全不打算等待十次心跳的时间。
“是这样的,”佩拉克-佩兰压低嗓音,提心吊胆地四下张望,“那个魅魔……出没于夜晚的怪物,就是公爵夫人和女士们要求您消灭的那一个。能告诉我杀死那头怪物的酬劳是多少吗?”
“抱歉,先生们,这是商业机密。”
“我们理解,理解。”纹章是十字架与百合花的骑士说,“我们面对的显然是个正派人。说实话,我担心这样的人会觉得我们的提议是种侮辱,但我不得不说,请放弃这份合约吧,猎魔人阁下。拜托别去伤害那个魅魔。我们不会告诉公爵夫人和女士们的。以我的荣誉起誓,我们陶森特的男人数量比女人多得多。我们的慷慨程度会让您大吃一惊的。”
“你的提议,”猎魔人冷冷地说,“的确与侮辱相去不远。”
“杰洛特先生,”帕尔梅林·德·郎佛尔的脸既严肃又认真,“我会告诉您,为什么我们敢于做出这种提议。因为关于您有个传闻。据说您只杀那些有威胁的怪物。真正的威胁。并非出于想象,也并非出于无知或成见。让我告诉您吧:那个魅魔没威胁过任何人,也没伤害过任何人。哦,她是会时不时地……拜访睡梦中的男性……来些小小的恶作剧……”
“但仅限成年人。”佩拉克-佩兰迅速补充道。
“陶森特的女士们如果知道这场对话,”杰洛特四下张望,“恐怕会很不高兴。公爵夫人也一样。”
“我们完全同意。”帕尔梅林·德·郎佛尔低声道,“所以我们建议您千万小心。没必要惹恼那些顽固的道德卫士。”
“给我在本地的某家矮人银行开个户头,”杰洛特缓缓又平静地说,“然后用你们的慷慨让我大吃一惊吧。但要记住,想让我吃惊并不容易。”
“我们会试试看的。”佩拉克-佩兰信心十足地说。
他们鞠躬道别。
杰洛特回到雷吉斯那边。当然了,后者凭借他的吸血鬼听力已经听到了一切。
“好了,”雷吉斯板着脸说,“你可以争辩说这是本能反应和莫名的冲动。但银行开户的事怎么解释?”
杰洛特看着柏树林上方的某个位置。
“谁知道呢,”他说,“也许我们会在这儿待上好几天。考虑到米尔瓦折断的肋骨,可能还不止。没准儿我们得待上好几周?如果在此期间,我们能保持经济独立,那也没什么坏处嘛。”
“所以你在锡安凡尼利银行的户头是这么来的。”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摇摇头,“哦,如果公爵夫人得知此事,后果将是一场地位变动和权力洗牌。哈,说不定我还能得到晋升?以我的荣誉起誓,你没去告密实在太可惜了。跟我说说那场让你愉快的著名宴会吧。我也想去宴会吃喝啊!可他们却派我去了边境的瞭望塔,去了冰冷灰白的群山之间。真令人失望,但骑士的宿命就是这样……”
“那场备受期待的大型宴会,”杰洛特说,“准备得非常努力和用心。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到躲在马厩里的米尔瓦,让她相信出席宴会至关重要,甚至能决定希瑞乃至全世界的命运。我们强迫她穿上女装,然后让安古蓝发誓表现得像个彬彬有礼的年轻女士,尤其要避免使用‘妈的’和‘蠢货’之类的字眼。等到准备停当,为了确保一切顺利,我们喝了一杯酒。就在这时,甜点师勒·果夫出现了。他身上一股子糖霜味,看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作为司仪官,”勒·果夫喘着气说,“我向各位保证,在节庆宴会上,公爵夫人殿下安排的荣誉特殊席位只有寥寥几个,以免有人认为分配不公。但在陶森特,我们对传统和习俗尤其重视……”
“说重点,阁下。”
“宴会就在明天。我要根据出身和地位安排所有宾客的席位。”
“当然,”猎魔人严肃地说,“我们当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丹德里恩。从出身和地位来说都是。”
“朱利安子爵大人,”宫廷总管皱起鼻子,“是位非同寻常的贵宾。因此,他会坐在可敬的公爵夫人殿下的右手边。”
“当然。”猎魔人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没说明我们的地位、头衔和丰功伟绩吗?”
“他说明了,”宫廷总管咳嗽一声,“但他只说你们是匿名旅行的高贵绅士与少女,因此不能透露姓名、地位与头衔。”
“的确如此。有什么问题吗?”
“我必须知道!你们是我们的客人,也是子爵大人的同伴,所以你们会坐在靠近首席的位置……和男爵们坐在一起。但各位先生女士的地位或许更高,有权坐在离公爵夫人更近的位置……”
“他,”猎魔人毫不犹豫地指了指吸血鬼,后者正在不远处欣赏一块占据了大半墙壁的挂毯,“是位伯爵。但千万别说出去。这是个秘密。”
“我明白。”胖总管激动地喘着气,“这样的话……我会把他安排在诺杜娜伯爵夫人旁边,她是公爵夫人的姑妈,为人高尚又亲切。”
“你们不会后悔这么做的,无论是你还是那位姑妈。”杰洛特板着脸向他保证,“伯爵大人的艺术造诣与对话技巧无人可及。”
“这话真令人欣慰。至于您,利维亚的杰洛特大人,我会把您安排在可敬的芙琳吉拉女士旁边。这是传统。您把她抱到酒桶旁边,所以您就是她的……呃……骑士,因为……”
“我明白。”
“太好了。哦,至于伯爵大人……”
“怎么了?”吸血鬼出人意表地开了口。他从挂毯——上面描绘着人类与独眼巨人战斗的场景——那边走了过来。
“没什么,没什么。”杰洛特笑着说,“我们只是在聊天而已。”
“啊哈,”雷吉斯点点头,“不知二位注意到没有……这块挂毯上的独眼巨人,拿着木棒那个……瞧瞧它的脚趾。恐怕它长了两只左脚。”
“的确,”勒·果夫总管半点也不惊讶,“鲍克兰城堡里还有许多类似的挂毯。那位织工是个真正的大师。但他经常酗酒。艺术家都这样。”
“是时候了,”猎魔人努力避开在邻桌一边玩着占卜游戏、一边借醉意偷看他的女孩们的目光,“我们走吧,列那。付账,牵马,去鲍克兰城堡。”
“我知道你着急的理由。”骑士露齿而笑,“别担心,绿眼睛会等着你的。午夜还没到呢。跟我讲讲那场宴会吧。”
“讲完我们就走。”
“那就讲吧。”
巨大的马蹄状宴会桌显然在提醒他们,秋天已经结束,冬天即将到来。装着食物的碗碟之间,是盛着鹿肉和各类野味的大浅盘。其中有整只的野猪和鹿,还有火腿和粉红色的切片熏肉,以及馅饼。每道菜都装饰着调过味的蘑菇、蔓越莓和花楸浆果。还有秋天常见的鸟儿:松鸡、野鸡和鹌鹑,用加了榛子与槲寄生烤制的翅膀和尾巴作为装饰。桌上的菜肴里还包括鱼——从山涧捕来的鲑鱼与梭鱼。
尽管时值深秋,桌上也不缺少符合节日气氛的绿色。包括用新雪时采摘的生菜做成的沙拉。只是槲寄生替代了鲜花。
在马蹄形餐桌中央的荣誉席位那里——那是安娜叶塔公爵夫人和她的客人要坐的地方——放着一只大号银托盘,里面盛满了装饰菜。在花朵、柠檬片、洋蓟心和松露之间,有一条硕大的鲟鱼,鱼背上伫立着一只苍鹭。它抬起的鸟喙上固定着一枚金戒指。
“我向苍鹭起誓!”佩拉克-佩兰,那位纹章是公牛头的著名男爵站起身,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我向苍鹭起誓,我会维护骑士的荣耀,绝不抛弃职责!”
听到他的誓言,众人回以嘈杂的喝彩,然后开始吃喝。
“我向苍鹭起誓!”另一位骑士大喊道,他的小胡子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就像一把扫帚,“我发誓捍卫安娜·亨利叶塔殿下的边疆,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为了证明我的忠诚,我发誓会将苍鹭画在盾牌上,在一年之内隐姓埋名,自称‘白苍鹭的骑士’!祝我们的公爵夫人殿下健康长寿!”
“健康!幸福!干杯!公爵夫人殿下万岁!”
安娜叶塔略微点点戴着钻石冕状头饰的脑袋,表示感谢。她戴着那么多钻石,似乎单单从窗边走过都会划伤玻璃。丹德里恩坐在她旁边,傻乎乎地笑着。爱米尔·雷吉斯坐在稍远处的几位贵妇之间,身穿黑色天鹅绒夹克,看着就像个吸血鬼。他和贵妇们侃侃而谈,对方听得如醉如痴。
杰洛特拿过一只盛着鲈鱼和欧芹的大浅盘,递给坐在他左边的芙琳吉拉·薇歌。她穿着蓝色的绸缎礼裙,戴着一条漂亮的紫水晶项链。她用长长睫毛下的双眼看着他,举起酒杯,露出神秘的笑容。
“祝你健康,杰洛特。你能坐在我旁边真是太好了。”
“别在日落前赞美这一天。”他回以微笑,因为他心情很好,“宴会才刚刚开始。”
“恰恰相反。宴会已经开始这么久了,你还没赞美过我一句。我还得等多久?”
“你的美丽太过耀眼,让我词穷。”
“悠着点儿。”她大笑起来,而他发誓那句话出自真心,“照这个速度,天知道宴会结束时,我们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就先从……好吧,先从我的裙子很优雅,蓝色也很适合我开始吧。”
“蓝色很适合你。但我必须承认,我更喜欢你穿白色。”
他在她的绿色双眸里发现了挑战的神色。他不敢接受。他的心情没好到这种程度。
卡西尔和米尔瓦在桌子两侧面对面坐着。卡西尔坐在两位年轻贵族女性——或许是男爵的女儿——之间,她们一直在跟他说话。与此同时,和女弓手做伴的却是位上了年纪的贵族男性。他肤色黝黑,寡言少语,岩石般的脸上满是天花留下的疤痕。
安古蓝坐在稍远处,正在给年轻骑士们讲故事,不时引起一阵阵骚动。
“这算什么?”她挥舞着一把银刀子,尖叫道,“一把钝刀子?他们害怕我们在宴会上打架吗?”
“这些刀子,”芙琳吉拉解释道,“从卡罗琳娜·罗伯塔公主——也就是安娜·亨利叶塔的外祖母——的时代起就开始在鲍克兰城堡使用了。卡罗伯塔最痛恨客人用刀子剔牙,从此以后,餐桌上用的就都是圆头刀子。”
“不会吧,”安古蓝露出顽皮的笑容,“幸好他们给了我叉子!”
她假装要把叉子放进嘴里,但杰洛特凶恶的眼神让她停了手。坐在她右边的骑士用嘹亮的假声大笑起来。
杰洛特拿起一罐花色鸭肉冻,端给芙琳吉拉。他看到两位年轻的男爵女儿用虔诚的目光看着卡西尔,而他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注意力平均分给二人。他看到年轻的骑士们在安古蓝周围东奔西跑,给她端来食物,为她愚蠢的笑话发笑。
他看到米尔瓦撕碎面包,盯着桌布。
芙琳吉拉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
“太不幸了,”她凑近身子,低声道,“我是说你那位不爱说话的朋友。好吧,安排座位时经常会发生这种事。骑士精神可不是德·特拉斯塔马拉男爵的强项。”
“或许这样更好,”杰洛特轻声说,“对她大献殷勤只会更糟。我了解米尔瓦。”
“你确定吗?”她瞥了他一眼,“你会不会在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她?说实话,你的标准有点严苛。”
他没答话,而是倒了些酒。他发现是时候弄清某件事了。
“你是个女术士,对吧?”
“是啊。”她巧妙地掩饰着自己的震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能感觉到魔法灵光。”他没有细说,“我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我要澄清一下,”她说,“我没打算欺骗任何人。但另一方面,我也没义务卖弄自己的职业,或者招摇地戴上尖帽子,穿上黑斗篷。干吗要让他们拿我来吓小孩呢?我有保持低调的权利。”
“我没否认你的权利。”
“我之所以来鲍克兰城堡,是因为这儿有已知世界最大、藏书也最丰富的图书馆。我是说,除了牛堡大学图书馆以外。但大学不允许别人随便取阅藏书,而在这里,我是安娜叶塔的亲戚和朋友,想做什么都没问题。”
“真令人羡慕。”
“召见你时,公爵夫人曾暗示说,你可以在图书馆或档案室里找到有用的信息。但别被她兴奋的模样欺骗了,她总是这样。你的确能在这里的藏书中找到些东西。但你必须知道去哪儿找。”
“听起来很简单。”
“你的热情真的很有感染力,我都等不及想把对话继续下去了。”她绿色的双眸闪现精光,“我猜你并不相信我,对吧?”
“要再来点儿花尾榛鸡肉吗?”
“我向苍鹭起誓!”在马蹄形餐桌的另一头,有位年轻骑士站起身,将邻座递来的饰带系在头上,遮住一只眼睛,“我发誓,在杀死塞万提斯隘口的所有匪徒之前,不会取下这条饰带!”
戴着闪亮头饰的公爵夫人冲他点点头。
杰洛特希望芙琳吉拉不会追问下去。但他错了。
“你既不相信我,也不信任我,”她说,“这对我真是双重打击。你不但质疑我想帮忙的诚意,还不相信我能帮上你。哦,杰洛特!你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和抱负。”
“听着……”
“不!”她举起刀叉,仿佛在威胁他,“别辩解了。我受不了给自己找借口的男人。”
“那你受得了怎样的男人?”
她眯起眼睛,但仍举着餐具,做出攻击的架势。
“那张名单很长,”她缓缓地说,“我可不想让你为了细节费神。我就只说排在最前面的男人吧:他们愿意跟随所爱之人前去世界尽头,从不屈服于恐惧,藐视一切危险。而且不会在看似穷途末路时放弃。”
“那名单上的其他人呢?”他忍不住发问,“都是你喜欢的男人吗?他们也都是疯子吗?”
“真正的男子汉气概,”她讽刺地摇摇头,“不就是把疯狂和风度用适当的比例调和而成的吗?”
“女士们先生们,男爵们还有骑士们!”宫廷总管勒·果夫大声说道,站起身来,用两只手捧着一只巨大的玻璃酒杯,“在此时此地,我要向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殿下敬一杯酒,祝我们的女士身体健康!”
“健康又幸福!”
“万岁!”
“公爵夫人万岁!”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宫廷总管放下酒杯,朝仆人们做个手势,“现在……上巨兽!”
四名魁梧的仆人将一只大托盘抬进了大厅,托盘里是一头烤制过的庞大野兽。
“巨兽!”其他宾客异口同声地高喊,“万岁!巨兽!”
“那是什么鬼东西?”安古蓝大声表达自己的疑问,“在弄清楚之前,我才不会吃那东西。”
“是鹿。”杰洛特说,“一头烤全鹿。”
“不是普通的鹿,”米尔瓦清了清嗓子,“这头鹿大概有七百磅重。”
“差不多。它有七百四十磅重。”她邻座的男爵用沙哑的嗓音说。这是宴会开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这本该是一场对话的开始,但女弓手却涨红了脸,盯着桌布,继续撕起面包。
但芙琳吉拉的话让杰洛特耿耿于怀。
“男爵大人,”他问道,“莫非您就是杀死这头野兽的猎手?”
“不,”他答道,“猎杀它的是我女婿,他是个神射手。但话说回来,这些都是男人感兴趣的事……抱歉,我是不想让在场的女士感到无聊……”
“用的什么弓?”米尔瓦依然盯着桌布,问道,“至少得是七十磅的弓吧?”
“双曲泽法尔弓,”男爵缓缓说道,显然吃了一惊,“层压结构,用了紫杉、刺槐、白蜡木和黏合肌腱。拉力七十五磅。”
“张力呢?”
“二十九寸。”男爵缓缓地、几乎一字一句地回答。
“真是件杰作。”米尔瓦快活地说,“它能在大概一百步外射中一头鹿,如果射手准头够好的话。”
“我,”男爵愤愤地咆哮道,“在二十五步外射中过一只野鸡。”
“二十五步外,”米尔瓦抬起头,“我射中过一只松鼠。”
男爵慌乱地咳嗽一声,给女弓手递来一些食物和饮料。
“有一把好弓就成功了一半。”他结结巴巴地说,“但话说回来,品质优良的箭同样重要。对我来说,最好的……”
“为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殿下的健康干杯!为朱利安·德·雷天哈普子爵的健康干杯!”
“干杯!”
“……然后她赏了他屁股一脚。”安古蓝又说完一个愚蠢的笑话。年轻骑士们哄堂大笑。
两位男爵的女儿——她们的名字是奎琳和妮克——张大嘴巴,瞪大眼睛,面泛红晕地听着卡西尔说话。在宴会桌首席附近,传来雷吉斯和地位较高的贵族们的交谈声。即便凭借猎魔人的听力,杰洛特也只能辨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词语,但他们似乎在讨论鬼魂、吸血妖鸟、魅魔和吸血鬼。雷吉斯用银叉子比画着,说对付吸血鬼的最佳手段就是白银,只要用它轻轻一碰,就能致吸血鬼于死地。那大蒜呢?其中一位贵妇发问。大蒜也很有效,雷吉斯续道,但在社交场合拿着大蒜会很尴尬,因为味道太难闻了。
管弦乐队轻柔的演奏声从走廊传来,小提琴与长笛奏出乐曲,杂耍艺人与吞火艺人展示技艺。小丑们努力逗人发笑,但安古蓝抢走了他们的风头。一头熊出现了,它跌倒在地,惹得所有人忍俊不禁。安古蓝变得闷闷不乐——她可没法跟这东西竞争。
公爵夫人突然大发雷霆,某个出言不逊的男爵随即失宠,被士兵押去了塔楼。除了那个倒霉鬼,没人表现出丝毫悲痛。
“别这么快离开。”芙琳吉拉·薇歌小口喝着酒,突然开口道,“就算你选择逃跑,也改变不了什么。”
“拜托,别读我的心。”
“抱歉。你的心思太明显,我不由自主就读懂了。”
“这话我都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我也不知读懂过多少遍了。拜托,吃点洋蓟吧,它对健康和心脏都有好处。心脏是男性的重要器官,重要度排名第二。”
“我还以为最重要的东西是疯狂和风度呢。”
“头脑素质和身体素质应该齐头并进。这样才能抵达完美。”
“没人是完美的。”
“这论点可站不住脚。你很清楚,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请把榛鸡肉递给我。”
他飞快地切下鸟肉,放到她的盘子里,女术士忽然发起抖来。
“别这么快离开。”她又说一遍,“首先,没这个必要。你没有危险……”
“当然没有,”他脱口而出,“尼弗迦德人会被公爵夫人的抗议信吓倒。就算他们敢冒险到这儿来,那些用饰带蒙住眼睛、向苍鹭立誓的骑士也会将他们驱逐出境。”
“你在这儿不会有危险。”她对他的讽刺充耳不闻,“对那些蠢人来说,陶森特是仙子的居所,也多亏这种看法,陶森特才能在夜夜笙歌的情况下专注于经济。没人把陶森特当回事,但陶森特也能因此享受到某些特权。归根结底,这儿可是最知名的葡萄酒产地,而我们都知道,没有酒的生活是非常不安定的。陶森特没有间谍、密探或情报机构。陶森特不需要军队,只有戴着蒙眼布的游侠骑士,因为陶森特从未受到过攻击。不过看你的表情,我猜我没能说服你。”
“完全没有。”
“真可惜,”芙琳吉拉眯起眼睛,“我讨厌折中的解决方法和模棱两可的承诺,但这两者都不可或缺。所以我要告诉你——莱德布鲁尼的总督福尔科·阿特维尔德以为你死了,几个逃亡者说德鲁伊把你活活烧死了。福尔科正在尽全力掩盖这件事。如果真相暴露,就会有人展开调查,那福尔科最乐观的下场也是丢掉饭碗。等他发现你还活着,一切都晚了——他在报告里的说法已经有了法律效力。”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我并不否认。也就是说,尼弗迦德人迫害你的可能性已经消失了。现在你没有尽快离开的理由。”
“有意思。”
“但这是事实。想从陶森特离开,你可以走四个隘口,分别通向世界的四个部分。德鲁伊对你有所隐瞒,也拒绝合作。那个山中精灵不见踪影……”
“你知道的当真不少。”
“你已经说过这话了。”
“而你想帮助我。”
“你却拒绝了我的帮助。你不相信我的真诚。你不信任我。”
“听着,我……”
“不要辩解了。再吃些洋蓟吧。”
这时又有人向苍鹭立了誓。卡西尔在恭维两位男爵之女。整个大厅都能听到安古蓝带着醉意的声音。脸上有痘疤的男爵面泛红晕,沉醉于箭术与狩猎的谈话,甚至开始向米尔瓦调情。
“女士,请尝尝野猪火腿。话说回来……这野猪是从我庄园周围的森林里打来的,那边栖息着一整群呢。”
“哦。”
“那里能猎到相当不错的野猪……话说回来,也许哪天……您可以过来,我们可以一起去打猎……”
“但我们不会在这儿待太久。”米尔瓦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杰洛特,“还有比打猎更重要的任务等着我们。”
她看到男爵失望的表情,连忙补充道:“如果换个时间,我很乐意去猎野猪。”
男爵立刻面露喜色。
“就算不去打猎,”他兴高采烈地说,“至少也可以来做客。我真诚地邀请你们全体到我的庄园来。话说回来,我还可以给你看看我的猎物、弓箭和刀剑收藏……”
米尔瓦低头看着桌布。男爵将一盘禽肉端到她面前,给她倒满酒。
“请原谅,美丽的女士。”他说,“话说回来,我并不是那种令人愉快的同伴。我不懂得举止优雅,也不擅长恭维……”
“我,”米尔瓦羞怯地坦白道,“是在森林里长大的。我清楚平和与宁静的优点。”
芙琳吉拉在桌下找到杰洛特的手,紧紧握住。杰洛特看向她的双眼。他猜不透其中蕴藏的含义。
“我相信你,”他说,“我相信你的真诚。”
“你没在说谎吧?”
“我向苍鹭起誓。”
那名城市守卫想必已经参加过了幽乐节的庆典,因为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长戟不时撞上店铺的招牌,还一直口齿不清地宣布现在是十点钟,而事实上午夜早就过了。
“你只能自己去鲍克兰城堡了。”他们离开酒馆后不久,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说,“我要留在城市里。晚安,杰洛特。”
猎魔人知道,他朋友最近在跟一位女士私会。那位女士的丈夫经常出门做生意。但他从不提起这个话题,因为男人之间不会谈论这种事。
“晚安,列那。照看好那头斯考芬兽。别让它腐烂了。”
“天冷得很呢。”
天确实很冷。街上空空荡荡,看不到灯光。月光照在屋顶上,让挂在屋檐下的冰锥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洛奇的马蹄铁踩在铺路石上,发出阵阵鸣响。
洛奇,骑马前往鲍克兰城堡的猎魔人心想,是匹体态优美的灰母马,是安娜·亨利叶塔——以及丹德里恩——的礼物。
他催马向前,快马加鞭。
宴会后的第二天,他们聚在一起,习惯性地前往城堡厨房吃早餐。出于某些理由,那里的主厨总是很欢迎他们,也总能在炖锅、煎锅或烤架上找到东西给他们吃——通常是面包、培根和奶酪,也可能是腌蘑菇。他也从不忘记加上一两瓶本地著名葡萄园出产的红葡萄酒,或者白葡萄酒。
在鲍克兰城堡度过的这两周里,他们每天早晨都会来这儿——杰洛特、雷吉斯、米尔瓦和安古蓝。只有丹德里恩是在别处吃早餐。
“他躺在床上,”安古蓝给面包涂上厚厚的黄油,“佣人会送来他的培根!每个人都要向他鞠躬敬礼!”
杰洛特相信她的说法。而在这天早上,他决定去查个究竟。
他在骑士大厅里找到了丹德里恩。诗人戴着一顶足有整条面包大的深红色贝雷帽,穿着同样颜色、绣有大量金线的紧身上衣。他坐在一张凳子上,将鲁特琴放在膝头,对环绕他的朝臣和贵妇漫不经心地点头回应。
幸好周围看不到安娜·亨利叶塔的踪影,于是杰洛特毫不犹豫地违反礼仪,径直走向他的朋友。丹德里恩注意到他,立刻站起身来,做了个傲慢的手势,说:“女士们,先生们,请让我们私下谈谈。各位仆人也可以离开了。”
他拍拍手,没等拍手声从大厅的拱顶天花板传回来,周围就只剩下了两个人——以及贵妇们离开后残留在空气中的香水味。
“真有趣,”杰洛特的语气不带丝毫夸张,“你追求的就是这个吗?像这样拍拍手——或者威严地皱起眉头——就能发号施令,肯定感觉很不赖吧。瞧瞧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冲你点头哈腰,就跟螃蟹似的。真有趣,对吧,大红人阁下?”
丹德里恩沉下脸。
“你过来到底什么事,”他粗鲁地说,“还是单纯来说废话的?”
“有一件非常具体的事。”
“说吧,我听着呢。”
“我需要三匹骑乘用马。给我、卡西尔和安古蓝。还有两辆马车,上面要装满口粮和草料。你能去跟你的公爵夫人要吗?你为她服务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吧?”
“没问题,”丹德里恩调着鲁特琴的琴弦,没看猎魔人,“但你的急切令人吃惊。要我说的话,就像你愚蠢的讽刺一样让我吃惊。”
“我想赶路让你很吃惊?”
“我还是告诉你吧。十月就要结束了,天气恶化也在加剧。隘口那边随时有可能下雪。”
“可你却为我的焦急而吃惊。”猎魔人点点头,“多亏你提醒,我们还得多带些暖和衣服。毛皮衣物。”
“我以为,”丹德里恩缓缓说道,“我们会在这儿过冬。我以为我们会在这儿……”
“愿意的话,”杰洛特不假思索地说,“你可以留下。”
“好的。”丹德里恩把鲁特琴放到一旁,站起身来,“我想我会留下的。”
猎魔人倒吸一口气。他沉默地看着挂毯,上面描绘的是想象中巨人与龙的战斗。巨人用两只左脚站立,试图打碎龙的下巴,但那条龙似乎不为所动。
“我会留下的。”丹德里恩重复一遍,“我爱安娜叶塔。她也爱我。”
杰洛特保持沉默。
“我会去安排马匹。”丹德里恩承诺,“当然了,我会为你准备一匹叫洛奇的纯种马。还有食物、器具和暖和的衣物,供你们旅途使用。不过说实话,我建议你等到开春。安娜叶塔……”
“我没听错吧?”猎魔人终于找回了语言能力,“我的耳朵没欺骗我吧?”
“你的理性显然已经不中用了。”吟游诗人没好气地说,“至于你的其他感官能力,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为保险起见,我再说一次——安娜叶塔和我深深相爱。我会留在陶森特,跟她一起。”
“作为什么?情人?宠臣?还是公爵夫人的配偶?”
“合法身份对我毫无意义。”丹德里恩坦然承认,“但任何事都有可能。包括结婚在内。”
杰洛特再次沉默,注视着巨人与龙战斗的画面。
“丹德里恩,”最后他开口道,“如果你喝醉了,快想办法醒醒酒。如果你没喝酒,我们就去喝一杯,然后我们再谈。”
“我听不太明白,”丹德里恩皱着眉说,“你在说什么?”
“稍微思考一下吧。”
“我和安娜叶塔的关系让你丢脸了吗?你想要我重新考虑什么?别担心,我已经考虑过了。安娜叶塔爱我……”
“你何时听说过,”杰洛特说,“堂堂公爵夫人会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就算安娜叶塔真有这么轻浮——请原谅我的直白——我也觉得……”
“觉得什么?”
“只有在童话故事里,公爵夫人才会嫁给吟游诗人。”
“首先,”丹德里恩厉声道,“就算是你真这么无知,也该听说过贵庶通婚的事。非让我从古今历史里给你找几个例子出来?其次,也许你很吃惊,但我并非平民百姓。我的家族,德·雷天哈普,起源于……”
“我在听你说话,”杰洛特再次打断他,“可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这通屁话的人真是我的朋友丹德里恩吗?如果真是丹德里恩,那他是不是完全失去理智了?我认识的那个现实主义者丹德里恩,难道现在生活在幻想世界里吗?睁开眼睛吧,你这白痴!”
“哦,”吟游诗人抿住嘴唇,缓缓说道,“角色反转了。我成了瞎子,而你却成了清醒的旁观者。过去可一直是反过来的。我看不到的事实又是什么呢?嗯?在你看来,我究竟对哪些事实视而不见呢?”
“首先,”猎魔人说,“你选择的公爵夫人傲慢、可笑又骄纵。她只是个大孩子,对她来说,你就是件玩具:等到另一位诗人带着悦人心弦的新曲目出现,她会毫无内疚地抛弃你。”
“你的话粗俗又下流。这点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你彻底疯了,丹德里恩。”
诗人沉默下来,轻抚着鲁特琴的琴颈。又过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
“我们离开布洛克莱昂森林时,踏上的是一场愉快的探险。那时我们没有丝毫成功的希望,只能追寻着幻象、梦境、心愿与无法企及的理想。刚刚出发时,我们就像一群疯狂的傻瓜。可是杰洛特,我没有过一句抱怨。我没说你是疯子,也没嘲笑你。因为你的心被希望和爱占满了。它们在指引你去达成疯狂的使命。我也一样。但我追上了海市蜃楼,我的美梦幸运地成了真。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我找到了所寻之物。我不能放弃它。你觉得这就是疯狂吗?如果我离开,那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杰洛特像丹德里恩先前那样沉默不语。
“诗意,”他说,“在这方面,没人是你的对手。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已经用这些论点说服我了。再会了,丹德里恩。”
“再会了,杰洛特。”
宫廷图书馆的确很大。容纳这些藏书的房间起码有骑士大厅——也就是他刚才跟丹德里恩说话的地方——的两倍大。图书馆的天花板是玻璃做的,阳光透过它倾泻进来。杰洛特不由觉得,等到夏天,这儿的酷热恐怕堪比地狱。
书架间的通道十分狭窄,他们走路必须万分小心,以免碰倒某堆书本。
“我在这儿。”他听到有人喊道。
图书馆中央被成堆的书本遮得严严实实。很多书随意地扔在一旁。
“这边,杰洛特。”
他在书籍的峡谷与山岳之间找到了她。她正跪在散落一地的书本之间,将书一本本翻开,然后归类。她穿着端庄的灰色裙子,为方便起见,裙摆被略微挽起。杰洛特觉得这一幕相当诱人。
“别被这烂摊子吓到了。”她用小臂擦了擦额头,因为她的双手戴着一副纤薄的丝绸手套,手套上满是灰尘。“他们本来在清点和编目,是我要求他们停下的。我想单独待在图书馆里。有陌生人盯着我的后脖颈时,我可没法专心工作。”
“抱歉。你希望我也出去吗?”
“你又不是陌生人。”她眯起绿色的双眸,“你的目光不会让我心烦……恰恰相反,它只会让我快乐。别光站在那儿。坐在书上吧。”
他找了本硬皮封面的百科全书,坐在上面。
“这个烂摊子,”芙琳吉拉的手臂挥了半圈,“只会让我的工作更加轻松。我可以找到通常放在书堆底下、无法取出的卷册。宫廷图书管理员搬走了堆积如山的文献和羊皮纸,让真正的文学瑰宝得以重见天日,有些更是货真价实的珍品。瞧啊,你看过这本书吗?”
“《金镜》?看过。”
“我忘了,抱歉。你看过很多书。这是赞美,不是讽刺。再看看这本吧,《诸王功绩录》。从这本书里,我们明白了希瑞的真实身份,明白了她流淌着怎样的血液……要知道,你看起来比平时还阴沉。为什么?”
“丹德里恩。”
“愿意告诉我原因吗?”
他开始讲述。芙琳吉拉坐在书堆上,两腿交叠,静静地听着。
“唔,”等他讲完,她说,“我承认,我料到会发生类似的事。我注意到安娜叶塔坠入情网的确切征兆。”
“是坠入情网?”他扬了扬眉毛,“还是心血来潮?”
“难道你,”她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不相信纯洁与真挚的爱情?”
“我相信与否,”他说,“与这事无关。问题在于丹德里恩和他的执迷不悟……”
他突然失去了自信,没能把话说完。
“爱情,”芙琳吉拉说,“就像神经痉挛。在它到来之前,你什么也感觉不到,而且你根本无法想象那种感受。就算你向别人描述,也没人会相信你。”
“有些部分是很像,”猎魔人赞同道,“但区别也是有的。面对神经痉挛时,常识保护不了你。而且它无药可解。”
“在爱情面前,常识一文不值。这正是它的魅力与美妙之处。”
“不如说是愚蠢。”
她站起身,朝他走去,并在途中脱去手套。她在睫毛下的双眼看起来乌黑而深邃。她散发出琥珀、蔷薇、图书馆的灰尘、老旧的纸张与印刷墨水的味道。那些气味与催情无关——但却对他起了效。
“你不相信一见钟情吗?”她的语气变了,“不相信命中注定吗?不相信天雷勾动地火吗?”
她伸出双手,按在他肩上。他搂住她的腰。她的脸警惕地、缓缓地靠近他的脸,仿佛担心会吓跑某种异常胆小的生物。
接着,天雷勾动了地火。
他们倒在一堆羊皮纸上,压得那些纸张四处飘散。杰洛特把鼻子埋进芙琳吉拉的领口。他紧紧抱住她,抓住她的膝盖,将她的裙子掀至腰际,中途碰倒了好几本书,其中包括充斥着神秘插图的《预言家的生平》,以及《德·西摩尔霍伊迪巴斯》,一本有趣但颇具争议的医学论著。猎魔人推开那些书卷,不耐烦地扯着她的衣裙。芙琳吉拉热切地抬起臀部。
有东西在推挤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发现是《学习助产技巧》。为免招来厄运,她迅速看向另一边。《含有硫黄的温泉》。周围的确暖和起来了。她用眼角余光看到,有本摊开的书正靠在她的头上。《反思无可避免的死亡》。更棒了,她心想。
猎魔人同她的内裤陷入苦战。她抬起臀部,但这次幅度很小,看起来更像不经意的动作,而非带着轻蔑的协助。她不了解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不知道,他究竟喜欢清楚自身欲望的女人,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女人。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那条碍事的内裤而气馁。
但猎魔人没表露出灰心的迹象。不如说,恰恰相反。看到时机到来,芙琳吉拉急切地张开双腿,撞倒了成堆的书本和小册子,让书籍如雪崩般落到他们身上。一本厚厚的、皮革装订版本的《抵押法》重重地砸在她肋部,而那本有黄铜饰件的《外交宝典》落到了杰洛特的手腕上。杰洛特评估并利用了这种状况——他把那本大部头放到必要的位置上。芙琳吉拉尖叫一声,因为饰件触感冰冷。但也只冷了片刻而已。
她大声喘息着,放开猎魔人的头发,伸出双手,抓住了周围的书本。她的左手抓着一本几何学著作,右手扶着一部关于爬行类和两栖类动物的书。搂住她臀部的杰洛特无意中撞倒了另一堆书本,眼下的他全神贯注,对像雨点般落在他们身上的书页毫不在意。
芙琳吉拉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她的脑袋埋进了那本《反思无可避免的死亡》。
芙琳吉拉再次呻吟。但猎魔人听不到,因为她的大腿正紧紧夹着他的耳朵。他撞开了《战争史》与《幸福生活所需要的科学》。在跟裙子的纽扣与搭扣搏斗时,他漫不经心地看到几本书的封面题词与书脊。与芙琳吉拉的腰部齐平的位置有本《动物养殖学》,在她可爱的乳房附近有本关于无用且腐败的公务员的批评读物,而它下方则是名为《经济与科学——如何创造、分配与消耗财富》的经济研究著作。
书架摇摆,成排的书籍如强烈地震时的岩石一样纷纷掉落。初版的《戏剧用面具与雕像图册》从书架上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随之落下的是一本众所周知的传统著作,内容是关于向训练中的部队发放库存和下达命令的技巧,然后是配有精美版画的《简·德·阿特里的纹章学》。
猎魔人呻吟一声,一脚将另外几本书踢落到地上。《每日反思与冥想》,这本由不知名作者所写的有趣著作,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杰洛特的后背上。
杰洛特越过她的肩头看去,发现无论他愿意与否,都会看到那本由著名印刷商小约翰·弗洛本在考伯特王在位的第二年发行,名叫《辛特西斯学院》的书里,由阿尔贝图斯·利乌斯博士写下的笔记。
突然,周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书页的沙沙声。
我应该怎么做?芙琳吉拉轻轻抚摸着杰洛特与《对事物本质的反思》线条分明的轮廓。我该主动提议吗?还是等他自己提议?他会怎么看我?可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呢?
“我们去找张床吧。”猎魔人解决了她的两难处境,“这么对书可不好。”
我们找到了床,杰洛特心想。他骑着马径直进入一条小巷,踢了踢马腹,让它飞奔起来。我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了床。我们像着了魔似的,饥渴而贪婪地做爱,仿佛已经独身多年,此后又将面临独身的岁月。
我们谈论了许多。我们向彼此陈述琐碎的事实。我们对彼此讲述美丽的谎言。但那些谎言——尽管的确是谎言——用意却并非算计或欺瞒。
他用力一踢马腹,驱策洛奇朝一丛白雪覆盖的蔷薇飞驰而去,迫使它一跃而起。
我们做了爱,然后聊了天。我们的谎言变得更加美丽,也更加虚伪。
两个月。从十月到幽乐节。
两个月,激烈、贪婪而又粗野的爱。
洛奇的马蹄铁踩在鲍克兰城堡的庭院里,发出嘚嘚的响声。
他飞快而轻巧地穿过走廊。没人看到他,也没人听见他的脚步声。无论是用闲聊打发时间的卫兵,还是疲惫的管家。他从他们身旁经过时,就连烛火都没摇晃一下。
他经过城堡的厨房。但他没走进厨房,没加入他的同伴——他们已经养成了半夜来喝一壶葡萄酒,再找点东西吃的习惯。他就这么站在黑暗里,静静聆听。
安古蓝在说话。
“这座城市中了魔法,整个陶森特都是。有道魔咒笼罩了整座山谷。尤其是这座宫殿。我不知道丹德里恩和杰洛特是怎么想的,但现在光是留在这儿都让我头晕,还有种奇怪的刺痛感……我甚至发现自己……见鬼,我早就说过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
“我们得跟杰洛特谈谈。”米尔瓦喃喃道,“我们必须跟他谈谈。”
“没错,跟他谈谈。”卡西尔讽刺地说,“找准他难得一见的空闲时间。过去的两个月里,他所做的就只有追求女巫与追捕怪物而已。”
“而你,”安古蓝不屑地说,“每天也只在公园里陪男爵之女散步、玩乐。在被魔法影响的陶森特准会发生这种事。雷吉斯每晚都会消失。亲爱的大妈也有了一位男爵……”
“闭嘴,臭丫头!别再叫我大妈!”
“好了好了!”雷吉斯走到两位女性之间,“姑娘们,和平点儿。米尔瓦、安古蓝,别吵架。争执无益,友谊为贵。公爵夫人殿下和丹德里恩,还有她的公国、城堡、面包和腌咸菜都在讲述这个道理。你们要来点儿酒吗?”
米尔瓦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们在这儿待得太久了!我要说,我在这儿闲坐得太久了。闲晃得太久了。”
“说得真妙,”卡西尔说,“真的太妙了。”
杰洛特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开,像蝙蝠一样悄无声息。
他迅速而无声地穿过走廊。无论守卫还是男仆,没人看到他,也没人听到他的动静。他从枝形吊灯旁边经过时,就连烛火都没摇曳一下。一只耗子听到他的声音,探出长着胡须的鼻子。但它并不害怕。它熟悉他。
他常走这条路。
卧室弥漫着魔法、琥珀、蔷薇和沉睡女子的气息。但芙琳吉拉并没有睡着。她坐在床上,掀开被单:这一幕迷住了他,也令他失去了控制。
“你终于来了。”她伸了个懒腰,“快把衣服脱了,到这儿来。越快越好。”
她飞快而轻巧地穿过大厅。无论是正与守卫聊天的懒洋洋的士兵,还是男仆和侍从,没人看到她,也没人听到她的动静。她从枝形吊灯旁边经过时,就连烛火都没摇曳一下。有只耗子听到她的动静,抬起长着胡须的鼻子,用小眼睛盯着她看。但它并不害怕。它熟悉她。
她常走这条路。
在鲍克兰城堡某个房间尽头的一扇门后,有条无人知晓的密道。无论是城堡现在的女主人安娜叶塔公爵夫人,还是她的祖先、城堡第一任女主人爱德玛塔都不知道。无论是那位著名的建筑设计师皮埃尔·法拉蒙——正是他将这座建筑物从头到脚翻新了一遍——还是将设计图化为实物的大师级石匠都不知道。就连自以为对鲍克兰城堡无所不知的宫廷总管勒·果夫,也不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
在过去,只有这座城堡的建造者——也就是精灵们——知道这条密道,以及用强力幻术隐藏起来的那个房间。后来,精灵们离开城堡,人类占据这里之后,就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秘密,更有一小群出自公爵家族的巫师严密保护着它。他们当中最博学的便是秘术大师阿托里欧斯·薇歌,德高望重的他精通各种类型的幻术,而他的侄女芙琳吉拉继承了他的天赋,成为了一名女术士。
芙琳吉拉停下脚步,面对两根刻有花朵图案的支柱间那道光秃秃的墙壁。她低语一声,迅速做个手势,假墙壁随即消失不见。墙后是条看似死路的走廊。然而,走廊的尽头还有一扇用幻术掩盖的门。门后是个漆黑的房间。
芙琳吉拉走进门内,毫不犹豫地启动了显远镜。椭圆形的镜子逐渐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镜子那边是个大厅,几个女人围坐于一张圆桌。九个女人。
“你好,芙琳吉拉。”菲丽芭·艾哈特说,“有什么新消息吗?”
“很不幸,没有。”芙琳吉拉答道,“自从上次报告以来,什么都没有。我的搜寻一无所获。”
“真糟糕,”菲丽芭说,“我们还指望你有所发现呢。告诉我们,猎魔人至少已经冷静下来了吧?你能让他在陶森特待到五月份吗?”
芙琳吉拉沉默片刻。她完全不想告诉协会,过去两周里,猎魔人曾两次称她为“叶妮芙”——而且每次都是在绝对不该叫错名字的时候。然而,协会有权要求她说出真相。她们有权要求她坦率,讲出有用的情报。
“不,”她最后回答,“也许待不到五月。但我会尽可能延长他留在这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