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于是猎魔人和女术士在一场盛大的婚礼上结为连理。他们在婚宴上逗留了很久,喝着蜂蜜酒和葡萄酒。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是为时甚短。他死于心脏病。她在不久后死去,故事里没提到她的死因。他们说她死于哀悼和思念,但这种童话故事又有谁会相信呢?

——《童话与民间故事》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 著


他们赶到利维亚是在六月。新月之夜后的第六天。

他们钻出森林,站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而在山脚下,与这片山谷同名的洛赫·艾斯卡洛特湖明镜般的湖面毫无预警地反射着阳光。玛哈坎山脉、冷杉和覆盖着落叶松木的克莱格·洛斯丘陵的轮廓倒影在水中。莱里亚诸王的冬季居所利维亚城堡就坐落于湖中的半岛上。利维亚城则铺陈在洛赫·艾斯卡洛特湖南端的水湾旁,色彩鲜明的茅草屋顶环绕着城堡,湖边的暗色小屋活像一丛丛黑蘑菇。

“这么说,我们到了。”丹德里恩确认一遍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命运再次将我们带到了这里,循环完整了。我没在城堡塔楼上看到蓝白相间的旗帜,所以米薇女王肯定不在。我认为她不会原谅你的临阵脱逃……”

“相信我,丹德里恩,”杰洛特打断他的话,指挥坐骑走下山坡,“我不在乎她是否原谅了我……”

在城市大门附近,竖立着一座形状像蛋糕的彩色帐篷。帐篷前有一根木杆,悬挂着一块有红色山形条纹的白色盾牌。在掀起的帐幕下,伫立着一位身穿全副铠甲、盾牌上有同样纹章的骑士。这位骑士用尖锐而挑衅的眼神注视着从他面前经过的女人们。她们正在搬运装有煤块、木炭和枯枝的麻袋,以及装着沥青的桶子。看到杰洛特和丹德里恩骑马接近时,他的双眼亮起期待的光芒。

“您心爱的女士,”杰洛特用冷漠的语气挫败了骑士的期待,“无论她是谁,都是从雅鲁加到布伊纳河之间最美丽,也最高尚的女子。”

“以我的荣誉起誓,”骑士不情不愿地回答,“您说得没错,先生。”


一个金发女孩,身穿镶有银钉的皮夹克,拉着一匹灰母马的马镫,在道路中央弯下腰,大吐特吐。女孩的两个同伴穿着相同的衣服,身后背着剑,用头带束着头发,正含混不清地辱骂过路人。那两人也都烂醉如泥,立足不稳,靠着拴在旅店门前的马儿的腹部。

“我们真要进去吗?”丹德里恩问,“这样的家伙,里面肯定还有更多。”

“说好的碰头地点就是这儿,难道你忘了?木牌上写的就是这家‘公鸡与母鸡’旅店。”

金发女孩再次弯下腰,吐得浑身抽搐。母马喷了喷鼻息,后退几步,于是那女孩摔在了自己的呕吐物里。

“混蛋,看什么看?”她的一个同伴吼道,“白发老混球!”

“杰洛特,”丹德里恩低声道,“拜托,别做蠢事。”

“别担心。我不会。”

他们把马拴在旅店门口的马桩上。几个年轻人正忙着朝某个带孩子路过的女市民大吼,暂时忘记了杰洛特和丹德里恩。他们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

走进旅店,最先吸引他们的是一块牌子上的字:招募主厨。然后是挂在墙上的大幅油画,画上是个长胡子的怪物,手里拿着滴血的斧子。下面的牌子上写道:玛哈坎矮人——恶毒的叛徒。

丹德里恩的担心是对的。这间旅店里的顾客,除了一些依然清醒的酒徒和几个妓女,就是那些身穿皮革外衣、背着刀剑的家伙了。他们共有八人,男女都有,但发出的噪音抵得上十八个人。他们不断高声咒骂,说着亵渎神灵的话。

“我认识你们,先生们。我知道你们是谁。”旅店老板说,“我有条口信给你们。有人叫你们去榆树区的‘维尔辛’酒馆。”

“哦,那是家好酒馆。”丹德里恩快活地说。

“那就去那儿待着吧。”旅店老板用围裙擦拭着玻璃杯,“既然你们不喜欢我的店,就去别处找乐子吧。但我要告诉你们,住在榆树区的只有矮人和非人种族。”

“那又如何?”杰洛特眨了眨眼。

“哦,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旅店老板耸了耸肩,“给你们留口信的是个矮人。如果你们乐意跟那种家伙打交道……那是你们的事。先生们,显然你们知道自己更喜欢跟谁做伴。”

“我们对伙伴是很挑剔。”丹德里恩朝那些穿着皮外套、系着头带的男男女女点点头,“但当着别人的面指出这种事可不太好。”

旅店老板把一只刚擦干的杯子放到柜台上,皱眉看着他们。

“请你们体谅一下。”他用强调的语气说,“年轻人需要找地方发泄。谁都知道,年轻人需要发泄。战争没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他们的父亲死在战场上……”

“而他们的母亲成了妓女。”杰洛特替他说完,嗓音像山中的溪流一样冰冷,“我理解。我会容忍的。至少我会试着容忍。走吧,丹德里恩。”

“恕我直言,要走就走吧。”旅店老板的语气半点也不像在请求宽恕,“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在这种时候,去矮人区更容易被狠敲一笔。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反正不关我的事。”

“走吧,杰洛特。”丹德里恩对猎魔人说。他注意到,那些战争孤儿——还没有彻底喝醉的那些——眼睛里闪烁着吸食麻药粉后特有的光芒。

“再见了,旅店老板。谁知道呢,也许哪天我会来你的店。等你撤掉入口那块牌子之后。”

“先生们,究竟是哪块牌子让你们不满?”旅店老板皱起眉头,怒视着他们,“啊?提到矮人的那块?”

“不,是招募主厨那块。”

三个年轻人从桌边站起,身体摇摇晃晃,显然打算截住他们。那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身后也都背着剑。

杰洛特没放慢脚步,就这么朝他们走去,表情和眼神冰冷而漠然。

那些年轻人在最后一刻退开了。丹德里恩闻到了啤酒的味道。还有汗臭。以及恐惧。

“他们得习惯这种事,”等他们走上街道,猎魔人说,“他们得努力适应才行。”

“有时候真的很难。”

“这不是借口。不是,丹德里恩。”

空气闷热黏稠,仿佛浓汤。


在旅店门前,那两个身穿黑色外套的年轻人正在帮金发女孩清洗,用的是马槽里的水。女孩吐出一口唾沫,哼了一声,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她感觉好多了,需要再喝点东西。她说他们该去市场的货摊前找找乐子,但她得先喝一杯。

她的名字是娜迪亚·埃斯波西托。这个名字后来记在了编年史上,并流传后世。

但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女孩也一样。


利维亚城的街道充满喧嚣,那是当地人在使出浑身解数吸引来访的商贩。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在买卖各式各样的商品,或试图拿某样东西去交换别的东西。四面八方传来叫卖声和激烈的讨价还价声,道路两边则满是对贩卖假货、盗窃与欺诈的指控,以及其他与买卖完全无关的罪名。

在抵达榆树区之前,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就被小贩兜售了不少可疑的商品。其中包括一副星盘;一只锡制小号;一套有弗兰吉帕尼家族纹章装饰的餐具;铜矿股票;一罐子水蛭;一本破旧的大部头书,标题是《奇迹,或美杜莎之首》;一对配种用的雪貂;一瓶能够增强男性能力的灵药;甚至还有个不怎么年轻,不怎么瘦,也不怎么干净的新娘,价钱好商量。

一个脸皮厚度前所未见的黑胡子矮人试图说服他们买下一块有镜框的廉价镜子,并声称那是坎比斯坎魔法镜。就在这时,有人丢来一块石头,打落了他手里的货物。

“长疥癣的狗头人!”丢石头的流浪儿光着脚丫,浑身脏兮兮的,一边逃跑一边大喊,“非人种族!大胡子山羊!”

“俺希望你肠子烂掉,人类蠕虫!”矮人吼了回去,“希望它们全都腐烂,再从你的屁眼里拉出来!”

人们看着这一幕,表情阴沉,沉默不语。


榆树区位于靠近湖湾的岸边,那里生长着赤杨和垂柳,当然还有榆树。这里的一切都安安静静,没人想买东西,也没人想卖。湖面吹来一股微风,他们刚刚逃离了市场的臭气与苍蝇,顿觉这风格外宜人。

他们很快找到了维尔辛酒馆。这家酒馆就在路口,让人一眼就能发现。

门廊的墙上爬满了藤本月季,有燕子在覆盖苔藓的房檐上筑了巢。而在燕巢下方,正站着两个矮人。

“杰洛特和丹德里恩,”一个矮人说着,打了个响亮的嗝儿,“你们这些坏种还挺准时的。”

杰洛特下了马。

“你好啊,亚尔潘·齐格林。见到你很高兴,卓尔坦·奇瓦。”


在这家散发着大蒜味、香料味和各种难以言喻的味道,结果却让人异常安心的酒馆里,只有他们这几个客人。他们坐在位于湖面上方的厚重木桌边,透过桌边的玻璃窗,看着神秘、奇妙与浪漫气息并存的湖水。

“希瑞在哪儿?”亚尔潘·齐格林直率地问,“该不会……”

“没有,”杰洛特连忙打断他的话,“她正在过来的路上。你们很快就会见到她了。哦,大胡子朋友,给我们讲讲最近的新闻吧。”

“俺说什么来着?”亚尔潘讽刺地说,“俺说什么来着,卓尔坦?他从世界尽头回来,按照传闻的说法,他在那边蹚过血河、屠杀恶龙,还推翻了一个帝国。可同样是这个猎魔人,却反过来问咱们有什么新闻。”

“什么东西这么香?”丹德里恩吸了吸鼻子。

“晚饭。”亚尔潘·齐格林说,“肉。丹德里恩,别问俺们这肉是怎么来的。”

“不,我不会问的,因为我听过这个笑话。”

“别这么扫兴。”

“那这肉是怎么来的?”

“自个儿找上门的。”

“好吧,说真的。”亚尔潘擦了擦眼泪,虽然这笑话真的很老了,“就像每次打完仗一样,俺们在食物方面状况堪忧。肉,甚至是家禽肉都少得可怜,鱼也很难抓到……面粉、土豆和豆子也一样少……存粮跟着农场一起烧光,鱼塘的水被放干,田地也都荒废了……”

“生产停滞了,”卓尔坦补充道,“货物运输无从谈起。唯一正常运作的就只剩高利贷和以物易物了。你们看到集市了吗?富人通过买卖和交换获取穷人仅有的东西,聚敛财富……”

“要是今年再来个歉收,老百姓就该死于饥荒了。”

“情况真有这么糟吗?”

“你们从南方过来,肯定经过了不少村子和定居点。回想一下,你们听到过多少声狗叫?”

“活见鬼。”丹德里恩拍了拍额头,“我就知道……我告诉过你,杰洛特,有什么地方不正常!缺了什么东西!哈!现在我懂了!我没听见狗叫!那边没有……”

他突然闭了嘴,看向正飘来大蒜和香料味道的厨房,眼中浮现出恐惧。

“别担心。”亚尔潘嘟囔道,“俺们的肉不会汪汪叫,也不会喵喵叫,更不会求饶。俺们准备的肉不一样。这东西给国王吃也不掉价!”

“快坦白,矮人!”

“自打俺们收到你的信,知道你们会来利维亚,俺们——卓尔坦和俺——就在想该怎么招待你们。俺们到处转悠了很久,最后想撒尿了,俺们就走到湖边,结果看到那儿的蜗牛都成灾了。于是俺们找了只袋子,装了满满一袋珍贵的软体动物。”

“有不少还跑掉了。”卓尔坦·奇瓦点点头,“俺们当时喝得大醉,它们又爬得飞快。”

说完这个笑话,两个矮人同声大笑。

“维尔辛酒馆,”亚尔潘指了指厨房,“懂得怎么烹调蜗牛,你们肯定知道,这需要相当棒的手艺。这儿的主厨很有名。成为鳏夫之前,他跟他的女人在马里波开了家旅店,他的烹饪水平非常高,就连国王本人都当过那儿的客人。俺得说,现在该喝酒了!”

“但首先,”卓尔坦说,“尝点儿白鲑鱼肉吧,从湖里抓来的,刚刚熏制好。咱们可以用它下酒。”

“俺们还想听你们讲故事哪,先生们。”亚尔潘说,“俺们对你们的经历非常好奇。”


白鲑鱼还是温的,油腻的鱼肉散发着香气。伏特加却是冷的,让他们牙齿生疼。

丹德里恩首先开口,用他华丽的风格、丰富的语言和修饰讲述了一个充斥废话和谎言的故事。

然后是猎魔人。他讲述的只有事实,方式也枯燥单调。丹德里恩无法忍受,一次又一次地插嘴,也一次又一次地招来两位矮人的训斥。

等猎魔人讲完了故事,漫长的沉默笼罩了周遭。

“敬弓手米尔瓦!”卓尔坦清了清嗓子,举杯敬酒,“敬那个尼弗迦德人。敬雷吉斯,那个在自己的小屋里用曼德拉草私酿酒招待陌生人的草药医生。敬俺不熟悉的安古蓝。愿他们在大地之下安息。愿他们在死后得到生前缺少的一切。愿他们的名字长存于故事与歌谣。干杯。”


维尔辛花白头发,皮肤苍白,瘦得像根竹竿,与典型的旅店老板与厨艺大师截然相反。他将一篮香喷喷的白面包,一大盘嘶嘶作响、撒着大蒜与香料、摆放在萝卜叶上的蜗牛端到桌上。

丹德里恩、杰洛特和两个矮人吃得津津有味。他们用钳子夹碎蜗牛壳,就着面包咽下蜗牛肉,每吃几个就品头论足一番。而当蜗牛肉从钳子滑落到地上,酒馆里的两只小猫也会跟着大快朵颐。

从厨房飘来的味道表明,维尔辛正在准备另一份食物。


亚尔潘·齐格林不情愿地摆摆手,但随即明白猎魔人不会就此罢休。

“俺可没什么新鲜事。”他吐出一块蜗牛壳,“俺参了军……他们又选俺当了郡长。俺会在政界做出一番事业。生意场的竞争太激烈了。而在政界,就连傻瓜都能占据一席之地。要比他们出色实在太简单了。”

“至于俺,”卓尔坦·奇瓦用手里的蜗牛比画了一下,“俺可不是当政治家的材料。俺会回去打理俺那间用水和蒸汽做动力的打铁铺,带上菲吉斯·梅卢卓和芒罗·布吕伊一起。你还记得菲吉斯和芒罗吧,猎魔人?”

“不止他们。”

“亚松·瓦尔达死在雅鲁加河边。”卓尔坦用单调的语气说,“死在最后那几场仗里,真够蠢的。”

“令人遗憾。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呢?”

“那个侏儒?哦,他没事。那个无赖声称他的宗教禁止他参战,逃避了征兵。结果他还成功了,虽然谁都知道,他信的那些神甚至能为了腌鲱鱼开战。他在诺维格瑞开了家珠宝店。他买下了俺的鹦鹉陆军元帅话篓子,让那只鸟充当活广告。他教它说‘钻石!钻石!’这招管用得很,谁能想到呢。那个侏儒的客户全都有大把大把的钱。那儿可是遍地黄金的诺维格瑞!所以,俺也想去诺维格瑞开家打铁铺。”

“那些人会用粪便在你的店门上乱写乱画。”亚尔潘说,“他们会用石头砸碎你的窗玻璃。他们会叫你该死的矮人。就算你是退伍军人也没用。在诺维格瑞,你的地位不比贱民强。”

“俺还是会去的,”卓尔坦欢快地说,“玛哈坎的竞争太激烈了。政客也太多了。让咱们为朋友们干杯吧。敬卡莱布·斯特拉顿。敬亚松·瓦尔达。”

“敬里根·达尔伯格。”亚尔潘皱起眉头。杰洛特摇摇头。

“里根也……”

“是啊,在玛伊纳。老达尔伯格在这世上孤苦无依了。哦,见鬼,这种事说得够多了!咱们喝酒。蜗牛也吃快点儿,维尔辛又端一盘过来了。”


矮人们松开腰带,听杰洛特讲述丹德里恩那段在绞刑台上收尾的贵族罗曼史。诗人露出气愤的表情,一言不发。卓尔坦和亚尔潘的肚皮都快笑破了。

“没错,没错,”最后,亚尔潘说,“就像那首老歌的歌词——男人崩溃落泪,女人喜笑颜开。说到这个,今天跟俺们坐在一起的某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俺说的就是卓尔坦·奇瓦。他说了那么多故事,却忘了提他要结婚了。就在九月份。那个走运的婆娘名叫尤多拉·布雷克克斯。”

“是布雷肯里吉斯!”卓尔坦皱起眉头,大声纠正道,“俺受够了帮你纠正发音了,齐格林。当心点儿,俺受够了谁,就会踢谁的屁股!”

“婚礼在哪举行?具体什么时候?”丹德里恩打着圆场,“我问这个,因为我们会出席。当然了,如果你们邀请我们的话。”

“俺还没决定地点、时间和方式,甚至连要不要结婚都没决定。”卓尔坦嘀咕道,显得不知所措,“亚尔潘的话说得太早了。俺觉得尤多拉对俺死心塌地,但天知道会发生啥呢?这世道可不算好。”

“女人无所不能的第二个例子,”亚尔潘续道,“就是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

杰洛特装作忙着挑蜗牛肉。亚尔潘哼了一声。

“他奇迹般地找到了他的希瑞,却就这么放她离开。他放任她孤身一人,而某人刚刚指出,现在的世道可不算好。猎魔人之所以有这些遭遇,是因为有个女人希望他这样。猎魔人总是照那个女人,照温格堡的叶妮芙希望的去做。要是那女术士回报过他也就算了……可他到头来啥都没得到。这就是事实。就像迪斯莫得王经常在解手后盯着尿壶说的那句话:‘头脑可理解不了这个。’”

“我提议,”杰洛特苦笑着举起杯子,“我们干了这杯,然后换个话题。”

“同意。”卓尔坦和丹德里恩异口同声说道。


维尔辛把第三和第四盘蜗牛放到桌上。当然了,也少不了面包和伏特加。他们举杯的次数越来越多,但这不足为奇,因为四人都有些饱了。他们谈论的内容越来越有哲理,也越来越口齿不清,但这同样不足为奇。


“我们对抗的邪恶,”猎魔人顽固地说,“是混沌的化身,它的目的就是扰乱秩序。所以每当邪恶散播出去,秩序就无法掌控大局,秩序建立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全无存留。智慧的微光与希望的星火,它们就像余温尚存的灰烬,无法再闪耀光辉,只会就此消亡。黑暗接踵而来。而那些黑暗中的存在长着尖牙与利爪,浑身浴血。”

亚尔潘·齐格林捋了捋胡子,把蜗牛肉的油脂抹在胡子上。

“说得好,猎魔人。”他承认说,“但就像年轻的瑟萝与维瑞丹克王初次约会时说过的那样:‘这玩意儿真的有用吗?’”

“猎魔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杰洛特没有笑,“因为善与恶如今正在截然不同的领域,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展开冲突。邪恶不再混沌。它不再是那股盲目而失控、必须由猎魔人这种和混沌的邪恶同样危险的变种人来面对的力量。现如今,邪恶由法律支配——因为法律在为它们服务。邪恶在按和约条款行动,因为根据那些条款……”

“移民会被强制驱逐。”卓尔坦推测道。

“不止如此,”丹德里恩严肃地补充道,“不止如此。”

“那又怎样?”亚尔潘·齐格林靠向椅背,在肚子上交叠双手,“咱们都见识过可怕的事。咱们都被羞辱过。咱们的梦也都破灭过。现在是这样,从前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咱们是最微不足道的,不比这些蜗牛壳好多少。你有什么不满的,猎魔人?发生什么事了?因为世界正在经历的变化?发展?还是进步?”

“也许吧。”

亚尔潘沉默了片刻,用浓密眉毛下的双眼打量着猎魔人。

“进步,”最后他说,“就像一群猪。这就是你看待进步的方式,以及判断它的方式。就像一群在农舍庭院里转悠的猪。这群牲畜的存在就意味着利润。猪肘。香肠。培根。简而言之,好处确实不少!所以你不该噘起嘴,抱怨院子里到处都是猪粪。”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把良知和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放到心中天平的两端。

“我得喝一杯。”最后,丹德里恩说。

没人反对。


“进步,”亚尔潘·齐格林在沉默中开了口,“从长远来看,会照亮黑暗。黑暗会给光明让路。但不会很快。而且,当然了,要先经历一番挣扎。”

杰洛特注视着窗外,为自己的念头和梦想露出微笑。

“你提到的黑暗,”他说,“是某种精神状态,而非物质。要跟那样的东西对抗,得靠与猎魔人截然不同的存在才行。是时候开始了。”

“你打算重新锻炼自己?这就是你的想法?”

“并非如此。我对这份工作已经不感兴趣了。我要退休。”

“可不是嘛!”

“我是说真的。我不当猎魔人了。”

随后是阵漫长的沉默,只是不时被猫咪抓挠打闹的喵呜声打断。

“不当猎魔人了,”亚尔潘·齐格林重复一遍,“哈!就像老迪斯莫得王在打牌出千被人抓到时说的那句话:‘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俺有个非常不好的预感。丹德里恩,你跟他一起旅行,大部分时间都跟在他身边。他有没有出现过妄想症的症状?”

“好吧,好吧,”杰洛特板着脸说,“就像迪斯莫得王在宴会气氛变糟时对全体宾客说过的那句话:‘玩笑就打住吧。’我已经把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该开始行动了。”

他拿起他的剑,那把挂在椅背上的剑。

“这是你的希席尔剑,卓尔坦·奇瓦。我怀着感激和赞赏把它还给你。它很有用。它帮了我。它救了很多性命。也取走了很多性命。”

“猎魔人……”矮人抬起双手,挡在身前,“这把剑是你的。俺当初给你的时候是送,不是借。作为礼物……”

“住口,奇瓦。我把你的剑还给你。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快,”亚尔潘说,“丹德里恩,给他再灌点伏特加,因为他就像个摔进矿井、头先着地的老矿工。杰洛特,俺知道你性格内向又敏感,但别说这种胡话了——你也瞧见了,叶妮芙不在这儿,只有俺们这几头老狼。别跟俺们说什么猎魔人不需要剑。这世界可不是这样的。你是个猎魔人,你总会用到……”

“不,我用不到了。”杰洛特轻声否认道,“也许你们这些老狼会大吃一惊,但我已经得出了结论:迎风撒尿是愚蠢之举。为别人冒险也是愚蠢之举。就算对方会付钱也一样。还有,不,这不是什么生存哲学。管你们信不信,但我突然非常爱惜我这条命了。我得出了结论:拼上性命去保护别人实在太蠢了……”

“我也发现了。”丹德里恩点点头,“从一方面来说,你的想法很明智。而从另一方面……”

“没什么另一方面。”

“叶妮芙和希瑞,”过了一会儿,亚尔潘问道,“跟你的决定有什么关系吗?”

“有很大的关系。”

“那一切都清楚了。”卓尔坦叹了口气,“俺可不知道剑术大师该怎么适应正常人的生活。就算俺努力去想,也想象不出你种卷心菜的样子,虽然俺尊重你的选择……老板!这是把玛哈坎符文希席尔剑,是鲁恩杜林铸造工坊出产的。它曾作为礼物被赠送出去。但如果接受者不想要了,送出之人就必须收回它。拿去,挂在你的壁炉上吧。把你的酒馆改名叫‘猎魔人之剑’。然后等到冬天的夜晚,俺们就能讲述关于怪物和宝藏的故事。讲述血腥的战争和惨烈的战斗。讲述死亡。讲述深沉的爱与坚定的友谊。讲述勇气和荣耀。还有挂在听众头顶,为说书人带来灵感的这把剑。现在给俺倒杯酒吧,先生们,一杯伏特加,因为俺要继续说下去,讲述深刻的道理和哲学,包括教人生存的那些。”

他们静静地、不失体面地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伏特加。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然后用不怎么体面的方式一饮而尽。亚尔潘·齐格林清了清嗓子,看向他的听众,确保他们全都集中精神,也保持着体面。

“进步,”他从容地说,“会照亮黑暗,因为这就是进步的作用,就像——请原谅俺的表达——屁股的作用就是拉屎。每次出现新的光芒,咱们对黑暗、对潜伏其中的邪恶的畏惧就会减少一些。也许有朝一日,咱们不会再相信黑暗里藏着些什么。咱们会嘲笑对黑暗的恐惧。那种恐惧会显得幼稚。会让人丢脸!但黑暗永远、永远不会消失。邪恶也会永远等待在黑暗里,仍旧长着尖牙和利爪,浑身浴血。猎魔人也永远必不可少。”


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陷入深思,甚至没注意到城市里愈加响亮的噪声——那是种不祥而险恶的噪声,就像被惹怒的黄蜂的嗡嗡声。

他们没注意到湖畔林荫道显得格外安静和空旷,直到某人飞奔而过,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突然,城市里响起了喊叫声,维尔辛酒馆的门突然打开,有个年轻矮人冲了进来。他面红耳赤,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亚尔潘·齐格林抬起头。

仍旧气喘吁吁的矮人指了指城区的方向,眼神慌乱。

“深吸一口气,”卓尔坦·奇瓦建议道,“然后告诉俺们,出了什么事。”


在事发后,人们声称利维亚惨案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不存在任何预谋,只是由这座城市的矮人和精灵对人类的敌意所引发的一场预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暴动。他们说先动手的不是人类,而是矮人,是他们率先使用了暴力。有个矮人刁民侮辱了战争孤儿,尊贵的娜迪亚·埃斯波西托女士,还用对她使用暴力。高尚的人们赶来保护自己的友人,而那个矮人也叫来了他的亲戚。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斗殴,并很快演变成一场真正的战斗。一眨眼的工夫,战火就吞没了整个市场。战斗也随即演变成一场屠杀,人类与非人种族居住的区域,包括榆树区,都发生了大规模冲突。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从市场那起事件到女术士出手干预,一百七十人失去了生命,其中大半是女人和孩童。

牛堡教授埃默里克·戈特沙尔克的著作中采用的就是这个版本的说法。

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如果说这是场没有预谋、出人意料的暴动,那为何仅仅几分钟后,市场的街道上就出现了货车,还向人类分发武器?在这场情理之中的突发暴动里,在屠杀中最显眼、最活跃的成员,为何都是些没人认识,事发前几天才来到利维亚,事后又消失得了无痕迹的家伙?而军方的干预为何来得如此之晚?又为何如此不情不愿?

有些学者力图将利维亚事件解释为尼弗迦德帝国的煽动,而另一些人主张整起事件都是矮人和精灵联手策划的。他们杀戮自己的同胞,只为抹黑人类。

有位年轻、大胆且古怪的学者提出了一个理论,但最后也被淹没在主流观点之下。在被迫沉默之前,他声称利维亚事件的起因并非什么阴谋,而是地方居民司空见惯的缺点——无知、排外、暴戾与惊人的残忍。

后来,所有人都厌倦了这个话题,也就不再有人谈论此事了。


“到地窖里去,”猎魔人听着逐渐逼近的噪声和人群的吼声,“去地下室,矮人!抛开你们那愚蠢的英雄气概!”

“猎魔人,”卓尔坦抓住斧柄,抗议道,“我不能……他们在杀戮俺们的兄弟……”

“到地窖里去。想想尤多拉。你希望她没结婚就守寡吗?”

这句话见效了。矮人跑向地窖。杰洛特和丹德里恩用一块地毯盖住入口。维尔辛的脸色本就苍白,此时白得堪比脱脂牛奶。

“我在马里波见识过暴动。”他看着地窖的入口,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有人发现他们藏在这儿……”

“到厨房去。”

丹德里恩同样脸色苍白。杰洛特并不意外。直到刚才,他们听到的还只是模糊而单调的吼叫,但现在,他们能辨认出个别的人声了。那声音让他毛骨悚然。

“杰洛特,”诗人呻吟道,“我长得有点像精灵……”

“别说蠢话。”

屋顶上出现一团团烟雾。一群矮人正沿着街巷飞奔。男女都有。

其中两个毫不犹豫地跳进湖里,开始游泳,在飞溅的水花中游向湖心。其他矮人四散奔逃。有些转向了酒馆。

暴徒们涌入街道。他们比矮人跑得更快。对杀戮的渴望让他们步履如飞。

受害者的叫喊声钻进他们的耳朵,令酒馆的彩色玻璃窗为之震颤。杰洛特发现自己的双手也在颤抖。

一个矮人名副其实地被撕成了碎片。另一个被人摔在地上,几秒后便血肉模糊。有个女人被干草叉和长枪刺穿,她保护的孩子被人践踏至死。

三个矮人——一男两女——跑向酒馆。怒吼的人群紧跟在后。

杰洛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他感受到丹德里恩和维尔辛惊恐的视线,从壁炉上的架子取下了希席尔剑——那把在鲁恩杜林纳铸造工坊打造的玛哈坎符文剑。

“杰洛特……”丹德里恩用悲痛的语气呻吟道。

“好吧,”猎魔人走向入口,“这是最后一次了!该死的,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他走到门廊上,跳了出去,砍倒了一个身穿石匠罩衫的大块头,然后是个挥舞铁铲的女人。紧接着,他砍断了那个女人抓着矮人头发的手。他斜向挥出两次斩击,解决了一个正在猛踢倒地矮人的男人。

他步入人群,飞快地绕着半圆。他的剑路大开大合,似乎毫无规律——但要知道,他的攻击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狠。他并不想杀死他们。他只想让他们受伤。

“精灵!是个精灵!”暴徒中有人用着魔般的语气大喊,“杀了那个精灵!”

胡说八道,他心想,丹德里恩也许有点像精灵,但我怎么看都不像。

他发现了叫喊的家伙,那人多半是个士兵,因为他穿着制服和高筒靴。杰洛特在人群中穿行,灵巧地躲避着攻击,仿佛一条鳗鱼。那士兵用双手握住长枪,挡在身前。杰洛特一剑砍向枪杆,斩断了几根手指。他旋转身体,留下另一道长长的伤口,痛呼声响起,鲜血喷溅而出。

“饶命!”有个少年跪在他面前,透过凌乱的头发看着他,“饶命!”

杰洛特放过了他,他停住手臂和剑,打算利用攻击时的惯性转过身体。他用眼角余光看到年轻人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也看到了他用双手握着的东西。他改变了移动方向,试图躲开。但他被人群困住了。就在那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三齿叉朝自己扎来。


巨大壁炉里的火熄灭了。群山的方向吹来一股强风,呼啸着穿过城墙的裂缝,又伴着凄厉的风声钻进没能关紧的窗扇缝隙,吹入猎魔人的家园凯尔·莫罕。

“该死!”艾斯卡尔站起身来,走到橱柜前,“海鸥药剂还是伏特加?”

“伏特加。”杰洛特和柯恩异口同声说道。

“当然,”坐在阴影里的维瑟米尔插嘴,“当然,这还用说吗!就用伏特加淹死你们的愚蠢吧。该死的蠢货!”

“那是个意外……”兰伯特嘟囔道,“她已经掌握了梳子……”

“闭上你那张臭嘴,你这白痴!我不想再听这种话了!我警告过你们,要是那小丫头出了什么事……”

“她很好。”柯恩轻声打断道,“她正安静地睡觉呢。睡得又沉稳又健康。她醒来时会有点痛,但也仅此而已。关于那次恍惚,关于发生的事,她甚至不会有任何印象。”

“但你们都记得。”维瑟米尔愤怒地喘着气,“草包脑袋!也给我倒一杯,艾斯卡尔。”

他们沉默良久,专心聆听怒号的风声。

“我们得去找个人来。”最后,艾斯卡尔说,“得去找个女术士。这丫头身上发生的事并不寻常。”

“这是她第三次陷入恍惚了。”

“但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完整的话。”

“把她的话再跟我说一遍。”维瑟米尔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没法一字不差地复述,”杰洛特注视着壁炉里的余烬,“但那些话的大意——如果你真能理解意思的话——是这样的:柯恩和我会死。‘齿’会毁灭我们。我们会被‘齿’杀死。他是两根。而我是三根。”

“确实很有可能。”兰伯特哼了一声,“你们可能会被咬死。我们任何人都可能因此死掉。但你们两个——如果这句预言真的应验了——会被某种牙齿参差不齐的怪物咬死。”

“或是因牙龈溃烂和坏疽而死。”艾斯卡尔表示赞同,他的表情相当严肃,“但我们是不会生牙病的。”

“我,”维瑟米尔用责备的语气说,“可不会对这种事掉以轻心。”

几位猎魔人沉默不语。

狂风呼啸着穿过凯尔·莫罕的城墙。


头发蓬乱的年轻人放开了三齿干草叉,仿佛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了一跳。猎魔人忍不住痛呼一声,弯下腰去,刺进腹部的干草叉让他失去了平衡。他跪在地上,慢慢倒向铺路石。鲜血伴着喃喃声和堪比瀑布的水声泼溅而出。

杰洛特试图起身,却再次侧身倒下。

他周围的声音带上了回音,仿佛他正身在水下。他的双眼欺骗了他,让他的视野变得狭窄,看到的景物也开始扭曲变形。

他看到人群一哄而散。在赶来援救他的众人面前,暴民们四散逃跑。卓尔坦和亚尔潘拿着斧子,维尔辛拿着他的屠刀,就连丹德里恩也举着扫帚。

停下,他想朝他们尖叫。你们来干吗?为了我迎风撒尿太不值得了。

但他没法尖叫。涌上喉头的鲜血让他叫不出声。


中午时分,女术士赶到了利维亚。她们看到了洛赫·艾斯卡洛特湖闪闪发亮的湖面,城堡的塔楼,还有城市里红色的屋顶。

“我们到了,”叶妮芙说,“利维亚。哈,命运真是奇妙又纠缠不清。”

希瑞一脸兴奋,让凯尔比不断在路边蹦蹦跳跳。特莉丝·梅利葛德用无法察觉的声音叹了口气。或者说,她以为没人察觉到。

“拜托,”叶妮芙看着她,“特莉丝,你纯洁的胸膛里居然传来如此古怪的声音。希瑞,去看看前面有些什么。”

特莉丝别过脸去,决定不给叶妮芙说下去的借口。她并不指望这么做会有什么用。在前往利维亚的旅途中,她总能察觉到叶妮芙不断增长的愤怒和敌意。

“至于你,特莉丝,”果然,叶妮芙没好气地说,“别脸红,别叹气,别流口水,也别在马鞍上扭来扭去。还是说,你以为我答应了你的请求,就代表我希望你跟我们同行?代表我有兴趣看你跟老相好碰面?希瑞,我说了,你到前面去,我们两个有话要谈!”

“这不叫谈话,这是训话。”希瑞壮着胆子反驳道。但在那双紫罗兰色眼眸凶恶的目光下,她立刻缩起身子,咂了咂嘴,骑着凯尔比跑到前面去了。

“你不是来跟老情人见面的,特莉丝。”叶妮芙续道,“我也没大度到——或者说愚蠢到——给你这种机会,或给他这种诱惑的程度。不过今天是个例外。我不想错过美妙的满足感。他知道你作为协会成员扮演的角色。他会用他那著名的冰冷眼神感谢你。而我会看着你颤抖的嘴唇和双手,听着你蹩脚的道歉和借口。特莉丝,你知道吗?我会开心到晕倒的。”

“我知道,”特莉丝嘀咕道,“我知道你不会忘记,知道你会报复我。我允许你这么做,因为我确实有错。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叶妮芙。别太指望自己开心到晕倒。他知道何为宽恕。”

“当然,他会宽恕你们对他做过的事。”叶妮芙眯起眼睛,“但他绝不会原谅你们对希瑞——还有我——所做的事。”

“有这种可能。”特莉丝咽了口口水,“也许他不会宽恕我,尤其是在你不肯退让的情况下。但他不会大发雷霆的。他不会做出这种有失身份的事。”

叶妮芙愤怒地朝马抽了一鞭子。牲畜嘶鸣一声,跳了起来,叶妮芙在马鞍上的身体摇晃了几下。

“少说废话。”她厉声道,“你又在羞辱我,你这条自鸣得意的毒蛇!他是我的男人,是仅属于我的男人!你明不明白?我不许你再谈论他,不许你再想着他,不许钦佩他高贵的人格……就像刚才……刚才那样!哦,我真想抓住你这头乱糟糟的红头发……”

“有种你试试啊!”特莉丝尖声道,“试试,你这记仇的婊子,看我不挖出你的眼睛!我……”

她俩同时沉默下来,因为希瑞正朝这边赶来,身后扬起一片尘云。没等希瑞跑到面前,她们就意识到出事了。

在那些茅草搭建与红瓦砌成的屋顶上方,突然蹿起红色的火舌,喷出阵阵烟雾。恼人的嗡嗡声——像是苍蝇,又像是愤怒的蜜蜂——传入女术士耳中。在那阵噪音里,尖叫声越来越响亮。

“见鬼,发生什么事了?”叶妮芙踩着马镫站起身,“是敌袭,还是失火?”

“杰洛特……”希瑞突然呻吟起来,脸色白得像纸,“杰洛特!”

“希瑞?怎么了?”

希瑞抬起手,女术士看到有鲜血顺着她的手掌流下。沿着生命线流下。

“他的循环闭合了。”女孩说着,闭上双眼,“莎依拉韦德的荆棘玫瑰曾经刺伤了我,巨蛇乌洛波洛斯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我来了,杰洛特!我来找你了!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没等女术士出言反对,她便让凯尔比转过身,全速狂奔。

女术士保持镇定,立刻猛踢马腹,催马追赶。但她们的坐骑没法追上凯尔比。

“怎么回事?”叶妮芙大喊道,让马儿穿过狂风,“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的!”特莉丝与她并排疾驰,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快点儿,叶妮芙!”

进入城市郊区时,她们与第一批逃离的难民擦身而过,叶妮芙的头脑立刻让她明白,利维亚发生的事件并非火灾,也并非敌袭,而是暴动。她也知道希瑞预感到了什么,知道她正赶往何处。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追上希瑞。她无能为力。受惊的人群挤在一起,凯尔比轻轻一跃,就从人群的头顶跳了过去,四蹄蹭落了不少帽子和头巾。但叶妮芙和特莉丝只能让马放慢速度,拼命挤过去。

“希瑞!停下!”

没等她们反应过来,周围的街道便挤满了奔跑和尖叫的人。在前进途中,叶妮芙看到了躺在排水沟里的尸体,看到了倒吊在木桩和横梁上的死尸。她看到一个矮人躺在地上,被人用棍棒敲打,又看到有人正用破碎的瓶颈残杀另一个矮人。她听到加害者的叫喊与受害者的哀号。她看到某个女人被人抛出窗户,落向等在下方的人群,然后遭受棍棒毒打。

人群愈加密集,怒吼声也更加响亮。她们与希瑞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下一个障碍是一群长戟手,他们试图拦住希瑞的黑母马,凯尔比却一跃而过,将一个长戟手踢倒在地,其余的吓得纷纷后退。

她们冲进一座笼罩着刺鼻烟雾的广场,里面黑压压全是人,还有烟雾。叶妮芙意识到,希瑞无疑正在预言幻景的指引下前往暴动最激烈的地方。前往烈火与凶徒肆虐之处。

下一条街道上有人在搏斗,矮人和精灵们躲在匆忙竖起的路障后面,拼命抵抗,但面对怒吼的暴民的猛攻,他们却接连倒下,并且死去。希瑞尖叫一声,抓紧了马儿的鬃毛。凯尔比跃入空中,跳过路障,看起来不像是马,更像是一只巨大的黑鸟。

叶妮芙冲进人群,却又猛地拉住缰绳,撞倒了好几个人。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人拖下了马鞍。她的肩膀、背脊、脖子都在被人殴打。她跪在地上,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穿着鞋匠的围裙,正作势欲踢。

叶妮芙受够被人踢打了。

她伸展的手指射出一道蓝色的火焰,发出鞭子似的破空声,烧灼着那个男人的面孔、躯干和双臂。血肉燃烧的味道传来,痛苦的尖叫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和喧嚣。

“是女巫!精灵女术士!”

另一个人挥舞着斧子朝她冲来。叶妮芙将火焰投向他的脸,他的眼球起泡爆裂,在嘶嘶声中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人群稍稍退开,但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叶妮芙正准备放出火焰,却发现那人是特莉丝。

“我们快走……叶娜……快跑!……这边……”

我听过这种声音,叶妮芙心想。从那干涸开裂、没有半星唾沫湿润的嘴唇间吐出来的声音。从那因恐惧而麻痹,又因恐慌而颤抖的嘴唇间说出来的声音。

我听过那种声音。在索登山上。

当时我怕得要死。

现在她也怕得要死。而在生命结束之前,她会一直畏惧死亡。因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人能克服自身的懦弱。

特莉丝埋进她胳膊的手指仿佛钢铁,叶妮芙奋力挣脱了她的手。

“想跑就跑吧!”她高喊道,“躲到协会的裙子下面去吧!我已经没有值得珍惜的东西了!我不会丢下希瑞!也不会丢下杰洛特!走开!还珍惜你这条小命的话,就别挡我的路!”

面对女术士释放的火焰与凶狠的目光,人群纷纷后退,也将她的马带得越来越远。叶妮芙摇摇头,黑色的发卷随之晃动。她仿佛愤怒的化身,仿佛手持火焰之剑的复仇天使。

“滚回家去,渣滓们!”她大吼着,挥舞火焰的长鞭,扑向人群,“跑吧!要不就像牲口一样被我点着!”

“各位,那只是个女巫而已!”一个洪亮的嗓音在人群中响起,“只是个该死的精灵女巫!”

“她落单了!另一个跑了!快,拿石头来!”

“杀死非人种族!杀死女巫!”

“送她上绞架!”

第一块石头呼啸着掠过她耳畔。第二块砸中了她的肩膀,让她向后退去。第三块打中了她的脸。她的眼珠后面爆发出剧痛,然后,黑色的天鹅绒包裹了一切。


她苏醒过来,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的双臂和双腕剧痛难当。她机械地四下摸索,注意到了好几层绷带。她又呻吟一声,有气无力而又绝望。她在为这一切不是梦而悔恨。为自己没能成功而悔恨。

“你没能成功。”蒂莎娅·德·维瑞斯坐在窗边。

叶妮芙想喝点东西,想滋润她发黏的嘴唇。但她没有开口。

“你没能成功,”蒂莎娅·德·维瑞斯重复道,“但不是因为你没去尝试。你割得又深又准。所以我才会在这儿陪着你。如果你不是认真的,如果这只是一场荒谬又虚假的表演,那么我只会蔑视你。但你割得很深。你是认真的。”

叶妮芙麻木地注视着天花板。

“我会照看你的,孩子,我想你有这个资格。我会在这儿照顾你。这可没那么轻松。我必须弄直你的脊骨,让你的驼背恢复平整。我还得治疗你那双手。你割开血管时还切断了肌腱。女术士的双手可是非常重要的工具,叶妮芙。”

她的嘴唇湿润了。是水。

“你会活下去的。”蒂莎娅用实事求是、严肃,甚至严峻的语气说道,“你的死期还没到呢。但等它到来时,你会想起这一天的。”

叶妮芙从裹着潮湿绷带的木棍上急切地吮吸着水分。

“我会照看你的,”蒂莎娅·德·维瑞斯重复一遍,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而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人。没人看着我们,我也不打算跟任何人说任何事。哭吧,孩子。把眼泪全哭光。把这当成你最后一次哭泣。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要哭了。再没有比落泪的女术士更可悲的东西了。”


她苏醒过来,咳嗽着吐出鲜血。有人正拖着她往前走,是特莉丝,她闻到了她的香水味。在不远处,铺路石上传来马蹄铁的鸣响,伴着一阵阵响亮的哐当声。叶妮芙看到一位全副盔甲的骑手,手持一块有红色山形徽记的白色盾牌,他坐在马鞍上,用马鞭抽打人群。暴民掷出的石块在铠甲和头盔上无害地弹开。马匹嘶鸣一声,甩出蹄子。

叶妮芙觉得自己的上嘴唇就像一只硕大的土豆。至少有一颗门牙碎了,要不就是断了,光是说话都会疼。

“特莉丝……”她结结巴巴地说,“把我们传送走!”

“不,叶妮芙。”特莉丝的嗓音平静而冰冷。

“他们会杀了我们……”

“不,叶妮芙。我不会逃跑了。我不会躲在协会的裙子底下。就算我现在随时都可能吓得晕倒——就像在索登山上那样——但我会设法克服恐惧!”

在小巷的入口附近,在一面爬满苔藓的壁架下,堆着大量的粪便、碎片和垃圾。那是个巨型垃圾堆。仿佛一座山丘。

人群终于让那位骑士落了马。他被他们拖下马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骇人的巨响。暴民们爬到他身上,仿佛一群虱子。

特莉丝抓住叶妮芙,拖着她走向垃圾堆,然后抬起双手。她高声喊出一句咒语,语气中透出的狂怒让人群暂时沉默下来。

“他们会杀了我们的。”叶妮芙吐出一口血,“一定会的。”

“帮我一把,叶妮芙。”特莉丝暂时停止动作,“帮我一把。我们一起施展阿尔祖落雷术……”

我们能杀死五个人,叶妮芙心想。然后其他人就会把我们撕成碎片。不过没关系,特莉丝,如你所愿。既然你不跑,我也不会逃跑。你不会看到我逃跑的。

她加入施法。二人同声念出咒语。

人群茫然地瞪大双眼,看着她们,但很快回过神来。他们再次朝女术士掷出石头。特莉丝感觉其中一块掠过她的脑袋,却不为所动。

没用的,叶妮芙心想。咒语不会生效的。我们全然无法念诵“阿尔祖落雷术”这样深奥复杂的咒语。据说,阿尔祖声如狩猎号角,言若讲演名家。大声吼出咒语和旋律……

她正准备停止吟唱,用剩余的力气施展别的咒语,某种能将她们传送走的咒语,或者以令人不快的方式引开暴民们的注意力——哪怕只有一秒也好。但事实证明,这毫无必要。

天空突然暗淡下来,云层笼罩在城镇上空。愁云惨淡之中,寒风呼啸而过。

“哦天哪,”叶妮芙吸了口气,“看来你成功了……”


“梅利葛德雹暴术,”妮妙说,“从本质上说,这个名字并不正规,因为这种魔法没有记录在册,也没人能够重现。理由很简单——特莉丝的嘴唇受了伤,说起话来含糊失真。也有人说,是恐惧影响了她的言语。”

“我可不相信。”康德薇拉慕斯抿住嘴唇,“在编年史里,关于尊贵的特莉丝的勇气与英雄气概的事例数不胜数,甚至有人称她为‘无畏者’。但我想问你另一件事。在某个版本的传说故事里,特莉丝在利维亚山丘上并非孤身一人。叶妮芙也在那里陪着她。”

妮妙看着那幅水彩画,画上描绘的是座陡峭的黑色山峰,深蓝色的云彩映衬着锐利如刀的山尖。在山顶之上,她能看到一个红发女人伸出双臂的苗条身影。

透过覆盖湖面的迷雾,渔夫王的船桨有节奏地拍打着水面,阵阵响声传进她们耳中。

“就算特莉丝身边真有人在,”湖中女士说,“也没能进入画师的法眼。”


“看来你成功了。”叶妮芙说,“当心,特莉丝!”

一阵足有鸡蛋大小的冰雹自利维亚城上空的黑色云层坠落,重重敲打着屋顶。冰雹如此密集,甚至让街道和广场积起一层厚厚的冰。人群开始动摇,他们倒地抱头,躲在别人身下,在湿滑的地上逃窜、摔倒。他们在地上打滚,在屋檐和窗台下挤成一团。并非所有人都能逃过一劫:有些人像死鱼一样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冰层。

冰雹重重敲打在叶妮芙在最后一刻架到她们头顶的魔法护盾上,仿佛随时都能将之砸穿。她没尝试别的咒语。她知道覆水难收,特莉丝意外地释放了这股元素之力,而它必定会到达顶点。而且很快。

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

闪电划破天际,雷声轰鸣,直到周围的房屋从地基开始摇晃,就连大地都开始震颤。毁灭性的冰雹敲打着周遭的一切。

但天空已经开始亮起。云层的缝隙中出现了阳光。特莉丝的喉咙发出一声古怪的哭喊,又像是啜泣。

冰雹在阳光中闪闪发亮,仿佛钻石。冰雹仍在坠落,但最猛烈的势头已经过去,叶妮芙从敲打在魔法护盾上的声音就能听出来。随后,冰雹突然停止了,仿佛被人截断了一般。守卫们冲上街道,马蹄铁刮擦着冰面。在鞭子的猛抽与剑面的殴打下,暴民开始尖叫着逃跑。

“精彩,特莉丝。”叶妮芙用沙哑的嗓音说,“我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咒语……但它很有效。”

“总有些东西值得你去守卫。”特莉丝·梅利葛德——山丘上的女英雄——哑着嗓子回答。

“确实有。我们快走吧,特莉丝。因为事情还没结束呢。”


暴动结束了。女术士朝城市降下的冰雹冷却了发热的头脑,所以军方才有胆量出手干预,恢复秩序。在那之前,士兵们都很害怕。他们知道自己可能要面对那些渴望杀戮、无所畏惧的民众的攻击。然而,元素力量的爆发驯服了这只多头野兽,于是军队发起冲锋,完成了余下的工作。

对城市而言,这阵冰雹是场可怕的灾难。片刻前,一个暴民刚用木棒打死了一个矮人妇女,还把她儿子的脑袋撞碎在墙上。而此时此刻,他只能看着自己屋子的废墟,啜泣不止。

利维亚城恢复了和平。要不是那两百名遭到屠杀的死者,还有几栋仍在燃烧的房屋,你简直会以为这里什么都没发生。在榆树区,洛赫·艾斯卡洛特湖上方挂着一道彩虹,湖面映出垂柳的倒影,鸟儿再次鸣啭,青草散发着湿润的味道,一切都充满了田园牧歌般的气息——甚至包括躺卧在血泊中的猎魔人,还有跪在他旁边的希瑞。


杰洛特意识全无地躺在地上,面白如纸。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但当她们赶到他身边时,他咳嗽起来,吐出鲜血。他开始剧烈痉挛和颤抖,希瑞几乎抱不稳他。叶妮芙跪在他身边。特莉丝看着他双手发抖。突然,她感到虚弱无力,视野也变得模糊。有人抱住了她,让她不至于倒地。她发现那是丹德里恩。

“没效果。”希瑞的声音透出绝望,“你的魔法治不好他,叶妮芙。”

“我们来得……”叶妮芙连翕动嘴唇的力气都快没了,“我们来得太迟了。”

“你的魔法没有效果。”希瑞重复一遍,仿佛没听到她的回答,“你的魔法只有这点作用吗?”

你说得对,希瑞,特莉丝心想,感觉喉咙像被堵住了。我们能制造冰雹,却无法阻止死亡。虽然后者看起来要容易得多。

“我们派人去找医生了。”丹德里恩身边的矮人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但他没有出现……”

“现在找医生也已经太迟了。”特莉丝被自己镇定的语气吓了一跳,“他就快死了。”

杰洛特仍在颤抖,咳出鲜血,随即身体僵硬,不再动弹。丹德里恩抱着特莉丝,绝望地叹了口气。矮人咒骂起来。叶妮芙呻吟一声,面孔突然皱起,显得格外丑陋。

“再没有比落泪的女术士更可悲的东西了,”希瑞严肃地说,“这是你教我的。但现在你很可悲,叶妮芙。你和你没用的魔法都是。”

叶妮芙没有回答。她只能勉强用双手抱住杰洛特的头,不断重复着咒语。在她手中,在猎魔人的双颊和额头上,有蓝色的火花在劈啪作响。特莉丝知道这个咒语需要多少魔力。她也知道这个咒语是没用的。她甚至可以断定,就算一个老练的治疗法师在场,现在也已经回天乏术了。太迟了。这个咒语只会耗尽叶妮芙的体力。特莉丝不禁为黑发女术士支撑了这么久而惊讶。

随后她便不再惊讶了,因为叶妮芙在施法途中停了下来,倒在了猎魔人身边的地面上。

一个矮人再次咒骂出声,另一个沉默地低下头。在丹德里恩的搀扶下,特莉丝·梅利葛德用力吸着鼻子。

周围突然冷得出奇。湖面像女巫的大锅一样泛起气泡,包裹在迷雾中。雾气迅速升起,在水上盘旋,笼罩了波浪,像浓稠雪白的牛奶一样笼罩了他们。雾气压抑了声音,更让周围的人影消失无踪。

“我,”希瑞依然跪在染血的地上,缓缓地说,“曾经放弃了力量。如果我没那么做,现在就能救他的命了。我可以治好他。我很清楚。但现在太迟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感觉就像我亲手杀死了他。”

凯尔比的嘶鸣打破了沉默。然后是丹德里恩模糊的吸气声。

他们全都目瞪口呆。


一头白色独角兽钻出迷雾,高昂着美丽的头颅,轻盈、灵巧而无声地奔跑着。但这些并没有那么不寻常,他们都读过传说故事,知道独角兽能轻盈、灵巧而无声地奔跑。奇怪的是,这头独角兽正跑在湖面上,却没激起半点涟漪。

丹德里恩倒吸一口凉气,这次是出于敬畏。特莉丝被心中的一股情绪彻底压倒了,那是极度的欢欣。

独角兽的蹄子敲打在湖边的石块上。它摇晃鬃毛和独角,发出一串音调优美的嘶鸣。

“伊瓦拉夸克斯,”希瑞对他说,“我正期待你的到来呢。”

独角兽靠近过来,再次嘶鸣,蹄子埋进坚硬的卵石路面。它垂下头,长在头上的独角突然闪耀光辉,驱散了周围的雾气。

希瑞摸了摸那根角。

特莉丝响亮地倒吸一口凉气,她看到女孩的双眼充斥着炽热的白光,光晕甚至裹住了她的头颅。希瑞没听到她的声音。她没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她用一只手抚摸独角兽的角,另一只手触摸着猎魔人。一条闪光的缎带从她指间飘出。


没人知道那一刻持续了多久。这一幕太不真实了。

就像一个梦。


独角兽喷了喷鼻息,刨了几下地面,动了动脑袋,仿佛在指着什么。特莉丝朝那边看去。在低垂的柳枝之下,她能分辨出雾气中的一道黑色轮廓。那是一条飘在水上的小船。

独角兽再次晃动独角,逐渐消失在白色的雾气里。

“凯尔比,”希瑞说,“跟他走吧。”

凯尔比喷出鼻息,摇摇头,顺从地跟在独角兽身后。它的马蹄铁踩在鹅卵石上,鸣响声在四周回荡。然后那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母马飞上了天空,消失不见,或是失去了肉身的形体。

小船停在湖岸,又过了片刻,等迷雾散去,特莉丝才看清它的样子。那是一条破破烂烂的旧驳船,外形丑陋,活像谷仓里的猪食槽。

“帮帮我。”希瑞的语气坚定而果断。

起先,没有人知道女孩要他们帮什么。但诗人最先明白过来,也许是因为他想起了他经常讲述并歌唱的传说。他用双臂抱起叶妮芙,为她的娇小与轻盈吃了一惊。他敢发誓,有人在帮他。他敢发誓,他感觉到了卡西尔双臂的搀扶。他还瞥见了米尔瓦的发辫。他敢发誓,把女术士抱到船上时,他看到了安古蓝的小手稳稳地扶着船身。

两个矮人抱起猎魔人,特莉丝帮忙抬着他的头。亚尔潘·齐格林眨了眨眼睛,因为他看到了达尔伯格兄弟。卓尔坦·奇瓦敢发誓,是卡莱布·斯特拉顿帮着他把猎魔人抬上船的。特莉丝·梅利葛德相信自己闻到了外号“珊瑚”的丽塔·尼德的香水味,又在黄绿色的阴霾中看到了凯尔·莫罕的柯恩。

笼罩洛赫·艾斯卡洛特湖的迷雾让他们的头脑产生了幻觉。

“准备好了,希瑞,”女术士呆滞地说,“你的船在等着呢。”

希瑞拂开额前的乱发,吸了吸鼻子。

“请代我向蒙特卡沃的女士们道歉,特莉丝。”她说,“但我只能这么做。如果杰洛特和叶妮芙不在了,我也不能留下。真的不能。她们肯定会明白的。”

“她们会的。”

“那就再会了,特莉丝·梅利葛德。保重,丹德里恩。保重,大家。”

“希瑞,”特莉丝低声道,“我的小妹妹……让我跟你们一起走……”

“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特莉丝。”

“我还能再见到你……?”

“当然可以。”她打断道。

她爬到船上,船身摇晃了几下,立刻驶离岸边。它消失在雾气中。岸上那些人没听到丝毫水声,湖面也没有任何涟漪。它像幽灵一样凭空消失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看到了希瑞娇小的轮廓,看到她用一根长篙撑向湖底,看到她让飞快的小船持续加速。

随后,周围只剩下了雾气。

她撒了谎,特莉丝心想。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见不到了,因为……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有些事结束了。

“有些事结束了。”丹德里恩说。

“但有些事会迎来开始。”亚尔潘·齐格林替他说完。

在城市的方向,有只公鸡发出响亮的啼鸣。

雾气迅速散去。


透过眼皮传来的光影跃动让杰洛特睁开了双眼。他看到了头顶的树叶,万花筒般的树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还看到了结满枝头的苹果。

他能感觉到轻柔碰触自己鬓角和脸颊的指尖。他熟悉那些手指。他爱它们,甚至到了痛苦的地步。

他的胃袋、胸口和肋骨都隐隐作痛,紧紧包裹腹部的绷带让他明白,利维亚城里的干草叉并非噩梦。

“安静地躺着,亲爱的。”叶妮芙说,“躺好。别动。”

“我们在哪儿,叶?”

“这重要吗?我们在一起了。你和我。”

鸟儿鸣啭,不知是金翅雀还是画眉。药草、迷迭香和鲜花的味道一阵阵传来。还有苹果。

“希瑞在哪儿?”

“她走了。”

她动了动身子,轻轻抽出他枕着的那条手臂,然后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看着他的眼睛。她眼神热切,仿佛要将他的模样铭刻在脑海里,仿佛要留存到将来,留存到永远。他也注视着她,怀旧之情让他的喉咙绷紧了。

“我们跟希瑞共乘一条小船,”杰洛特回忆道,“行驶在湖面上。然后是条湍急的河。河水在迷雾中穿行。”

她的手指摸到他的手,用力攥住。

“躺着别动,亲爱的。别动。我会陪着你。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我们在哪儿也不重要。现在有我陪着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永远不会。”

“我爱你,叶。”

“我知道。”

“只不过,”他叹了口气,“我还是想知道我们在哪儿。”

“我也想。”过了一会儿,叶妮芙轻声道。


“而这,”加拉哈德问,“就是故事的结局?”

“当然不是。”希瑞用一只脚揉着另一只,想要弄掉黏在脚底的砂砾,“你希望它结束吗?我可不想!”

“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她哼了一声,“他们结婚了。”

“给我讲讲吧。”

“哈,有什么可讲的?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他们邀请了所有人——丹德里恩、南尼克嬷嬷、爱若拉和尤妮德、亚尔潘·齐格林、维瑟米尔、艾斯卡尔……柯恩、米尔瓦、安古蓝……还有米希尔。我也参加了,我们痛饮了葡萄酒和蜂蜜酒。然后他们——我是说,叶妮芙和杰洛特——盖了一栋房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像童话故事。你懂了吗?”

“湖中女士,您为什么在哭?”

“我没哭,是风吹的!没错,是这样!”

接下来是阵漫长的沉默,他们看着火红的太阳落向山峦背后。

“以我的灵魂起誓,”片刻过后,加拉哈德说,“这真是个闻所未闻的故事。您出身的那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希瑞女士。”

她响亮地吸了吸鼻子。

“没错。”加拉哈德说着,清了几下嗓子,沉默让他的语气有些消沉,“但在我们的土地上,也有令人惊奇的冒险。比方说高文大人和绿衣骑士……或者我叔叔鲍斯爵士和崔斯坦爵士……请听好,希瑞女士。鲍斯爵士和崔斯坦爵士骑马前往西边的廷塔杰尔。他们所走的路要穿过一座未开化的危险森林。他们一边前进,一边保持警惕。后来他们看到一头白色的鹿,旁边有位全身黑衣的女士,那种黑色仿佛来自噩梦一样。但那位女士很美,比世上任何女士都美,好吧,桂妮维亚女士除外……两位骑士看到那位女士站在白鹿旁边。她摆了摆手,告诉他们……”

“加拉哈德。”

“什么事?”

“安静点儿。”

他咳嗽一声,沉默下来。两人在沉默中凝视着夕阳,就这么看了很久。

“湖中女士?”

“我说过,别这么叫我了。”

“希瑞女士?”

“说。”

“跟我去卡米洛特吧,希瑞女士。您一定得见见亚瑟王,他会对您礼遇有加的……我会……我会永远爱慕和崇拜……”

“别跪着,马上起来!不然你就别起来了。既然你还想跪着,就帮我揉揉脚吧。我的脚好凉。谢谢。你真好心。我说的是脚!不是脚踝以上!”

“希瑞女士?”

“我听着呢。”

“太阳就快落山了……”

“的确如此。”希瑞弯下腰,系好鞋子的带扣,然后站直身体,“我们给马装上马鞍,加拉哈德。附近有能过夜的地方吗?哈!从你的表情看,你对这里并不比我熟。不过没关系,我们出发吧,要么露天过夜,要么睡在森林里。黄昏到来时,我们最好别留在湖边。这儿的晚上会非常冷……你在看什么?”

“哦,”她看到年轻骑士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你想在森林的灌木丛下,以苔藓为床过上一夜?睡在仙子的怀抱里?听好了,年轻人,我一点儿也不想……”

她顿了顿,看着他脸上的红晕和闪闪发亮的眼睛。她在他并不算丑的脸上看到了某样东西。某样让她肠胃抽紧的东西。但那并非出于饥饿。

我这是怎么了,她心想。我到底怎么回事?

“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她几乎在大喊,“给马装上马鞍吧!”

等他们骑上马背,她看着他,大笑起来。他也看着她,眼里充满惊奇与疑惑。

“没什么,没什么。”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在笑我想到的事。带路吧,加拉哈德。”

以苔藓为床,她心中暗想,忍住没笑出声。在灌木丛下。我扮演仙子。好吧,好吧。

“希瑞女士……”

“什么?”

“您愿意跟我去卡米洛特吗?”

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他们手牵手,并肩前行。

见鬼,她心想,有什么不行的?我敢用全副身家打赌,这个世界也有适合女猎魔人的工作。

因为没有哪个世界,是猎魔人应付不了的。

“希瑞女士?”

“现在别说这个。我们走吧。”

二人朝着夕阳前行。他们身后是逐渐昏暗的山谷。他们身后是一片湖泊,一片魔法湖泊,蔚蓝而光滑,仿佛一块打磨过的青玉。他们身后是散落在岸边的巨石,还有山坡上的松林。

这些都被他们留在了身后。

前方则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