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香吉士

甘比亚的传统市集很无聊。

这种断语出自一个受西方知识训练的研究生之口或许听起来很刺耳,好像对落后国家的污蔑。

不过说很无聊还算是客气的了,甘比亚的传统市集比起台湾最冷清的菜市场还要不热络几倍,零零散散的小贩们有气无力地叫卖一些吃的东西(例如干干瘦瘦的蔬果,比起来台湾的农夫真的很会种东西)、或是即将被吃的东西(例如营养不良的小牛、毛色稀疏的鸡,但价格在他们眼睛都是昂贵的),至于日常生活用品诸如草篮或篓子等,这里家家户户都会做,所以也没有人笨到拿出来卖。

这种冷清的市集是常态,在落后国家再正常不过。

号称开创社会学的三大名家之一的涂尔干先生,将社会的构成分成“有机连带”跟“机械连带”,主张在原始社会里几乎没有职业分工的情况,也没有必要分工,例如每户人家都养饲养一点禽畜、都会种一点莴苣跟甘薯,也很不幸男女老幼都会编织跟粗糙堪用的手工,于是“纯粹”货品的交流变得很没有必要,缺了就做,饿了就种,少了就生。

甘比亚部落就是这种尚未出现精细职业分工的社会,大家所作的事都半斤八两,所以没有谁非得需要谁的问题,也所以部落之间都不太合作,甚至在情感上壁垒分明,部落战争常常打个没完,如果莴苣村专产莴苣,甘薯村专产甘薯,两村好好交流一下就不会整天杀得血流成河。

社会学这门学问强调“分工”是现代社会之始,而“资本主义乃推动分工的内在动力”,我想也是颇有道理的。

回到市集。

在甘比亚部落,会把鸡牵出来卖的人,大多是因为这只鸡已经生不出蛋了,自己吃舍不得(不是舍不得杀,而是吃了它等于吃钱),所以干脆牵出来试试机会,既然下不了蛋,会买鸡这种奢侈品回去吃的人还真是少。

至于家里那只会生蛋的鸡不幸死去的人们正好要出来买只会生蛋的鸡,那才有一点交易的可能,不过Jim告诉我会生蛋的母鸡价格是不会生蛋的老母鸡的三倍,啧啧。

这种传统市集自然引不起我的兴趣,没逛两下我就意兴阑珊,事实上我也不认为有什么学术研究的价值。

我的老师也颇有同感,敏锐的杰米森发觉我们涣散的眼神后,就决定开车带我们到邻近市区龙蛇混杂的大市集开开眼界。

地球开发的越快,世界各地所体现的不协调性就越大,这点在甘比亚尤其轮廓分明。

邻近市区的大市集聚集了一大堆的商人,所卖的当然还是不可避免有蔬果,但蔬果饱满丰实的多,标价也高,显然这些商人认为会来到这里挑选货物的人都比较有钱(大多是西方脸孔,游客少,外交官眷属却多),鸡鸡鸭鸭也不少,羽色鲜艳、看起来能下蛋的机会也大得多。

我们随意乱逛到一个卖鸡的热络小摊前,其中有一只看起来很安静、很有风格的母鸡引起了我的注意。

它既不太叫,也不太动,虽然没有眉毛,但我可以看出它正在皱眉。

我想起了一部日本漫画,叫“痞子勇士”,里头有个凶恶的疤面流氓在高中时养了只鸡,用狗链子拴着,就这么牵在学校里,很屌,尤其那流氓始终不解他的鸡为什么不生蛋,旁边的小跟班也不敢跟流氓讲明,因为它是只公鸡。

让我们回到“很屌”那两个字。

是啊,养一只鸡用链子牵着,真屌!

在台湾我可能终其一生都养不了鸡,所以此时正是出手的大好机会,加上我一直都在思考应该在回台湾前送Jim什么礼物好,如果送钱未免太土也太野蛮,但如果是只鸡,我想应该是份还可以的礼物,要宰要卖要养都随便他啦。

不过今天因为是杰米森带我们出来的,所以Jim并不在身旁帮我翻译,我买起鸡时困难重重(不是疑云重重),虽然按照原价买也不是多贵,但了解杀价是万国夜市语言的我还是不愿白白当冤大头,于是用简单的英文就地喊起价来。

“五盾。”我比了个五。

“三十盾!”小贩用力挥手,毫不客气。

干,三十盾我都可以命令老天爷下一场雨了,还可以顺手宰了头不知名的油瘩。

跟你买只鸡?

“五盾。”我坚持。

“三十盾!”小贩别过头不看我,还一直挥手。

我冷笑,摊开双手。

“九把刀,你也太夸张。”老师用鞋子踢我的屁股。

“十盾!”我摇摇头。

“二十五盾!”小贩还是没有看我,挥挥手。

果然价钱是彼此逼近的,谁都不能坚持。

“十盾!”我指了指那只风格沈稳的母鸡。

只有像它那种会思考的鸡才配当小说家的鸡。

“二十盾!最后!”小贩拎起那只鸡,直接放到我前面,作势要拿绳子将它的脚绑起来给我。

“我还没决定,二十盾,太贵!”我说,坚决地摇头。

“九把刀,你买鸡要干嘛啦!”老师有点不耐烦,杰米森却是老神在在、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样。

“拜托啦让我买一下。”我转头,恳求老师。

“我们等一下还要继续逛,你一开始就抱了只鸡,要怎么逛?”老师警告我。

“我没有要抱,要用牵的。”我郑重澄清,用抱的好蠢。

要是回台湾后让大家知道我牵了只鸡逛大街,大家一定觉得我屌爆了。

“十五盾!”小贩或许看出我老师跟我在争执这只鸡要不要买,赶紧降价,

然后迅速帮我将鸡脚用绳子绑好,倒吊提了给我。

“好!”我也不再啰唆,但硬是跟他要了一条绳子,比手划脚要他帮我绳子绑在鸡的脖子上而不是脚上。

但小贩怎么绑怎么不对劲,那牢固至极的绑法让我感觉到那只鸡没几分钟就会窒息而死。于是折衷,鸡贩在母鸡的脖子上随便系住,然后在鸡的身上缠上两圈绳索,打结,我将鸡脚上的绳子解开,让它可以开步走。

有点样子了,虽然绳子绑在鸡肚子上是有点怪怪的,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别人觉得古怪,我就觉得有够神气。

“香吉士!走!”我轻轻拉了一下,香吉士皱着眉头踱步前进。

“什么香吉士?”老师叹口气,觉得很丢脸。

杰米森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