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下面会怎样? 第二十一章 神之假面
“邻近如此美景之时,你为什么还要住在沙漠中呢?”贾拉索问恩崔立。
在绅士布瑞尔酒店的灾难发生后的几天中,这两个人迅速地前行着,恩崔立甚至要求在偏离他们路线的一座魔法高塔中找到的一位法师将他们传送了许多里,更加接近他们的目标:高飞之灵和它的牧师,卡德利。
这当然毫无损害,贾拉索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金币来源。
此刻,雪花山脉清晰地矗立在他们前方的视野中。夏日将尽,风中已带了寒意,但恩崔立几乎无法对贾拉索对这道风景的评论加以反驳。令杀手惊异的是,一个卓尔竟能在这种地表环境中发现美。他们向下望去,在座落于雪花山脉极西山坡的宽长溪谷中,古木参天,交织成一道凉蓬。即便是一生中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拒斥美的恩崔立,也无法否认这参差耸立的群山的壮美,山巅覆盖的白雪在阳光下灿烂闪烁。
“卡林港是我生活的地方。”片刻后,恩崔立回答。
贾拉索对此嗤之以鼻。“凭你的技巧,你能在世上任何一处安身立命。”他说道,“深水城,路斯坎,或者冰风谷,甚至是这里。无论是大城市还是小村庄,很少有谁能否定一个强大的战士的价值。没有人能驱逐阿提密斯·恩崔立,除非他们像我一样了解这个人。”
这段话令杀手眯起双眼注视着他。但两人都知道,这是纯然的玩笑——又或许不是。即便如此,贾拉索的话语里也有太多令恩崔立不悦的真实。
“我们必须绕到山脉南方才能到达卡顿,这些道路正将我们引向高飞之灵。”恩崔立解释道。“如果我们全速前进,几天后就能站在卡德利面前。”
“那么全速前进吧。”贾拉索说道,“让我们摆脱掉魔器,然后……”他停住了,探索地看着恩崔立。
然后会怎样?
这个触手可及的问题就悬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虽然并没有人将之说出口来。在逃出达拉巴德的水晶塔之后,为了摆脱危险的魔器,这两个人怀着决意径直向着高飞之灵奔行。但是在那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呢?贾拉索会为了恢复对达耶特佣兵团的领导而返回卡林港吗?两个人都心存疑虑。在思考了这种可能性之后,恩崔立当即明白,他不会跟随他的黑暗精灵同伴去做这件事。即便贾拉索能够用某些方式解决莱基和金穆瑞播下的变乱种子,恩崔立也并不期待再度加入卓尔的队伍。如果他死了,绝大多数虚假的同盟者都会感到高兴。在洞悉这个事实时,他不希望每走一步都需要经过计算。
他们将会去哪里?是结伴还是分离?两个人都在沉思着这个问题。这时,一个有力而优美,充满共鸣力量的声音飘过田野向他们传来。
“站住投降!”它说道。
恩崔立和贾拉索四下环视,看到了一个单独的身影。那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女性精灵。她身侧悬着锻造精良的长剑,坦然地向他们走近。
“投降?”贾拉索咕哝道。“所有人都必须期望我们投降吗?至于站住,天知道,我们根本没在走动!”
恩崔立几乎没有在听,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们周围的树木上。精灵少女的步态告诉了他更多东西,于是他几乎立刻证实了他的猜测。他看到树枝间的一个精灵弓箭手,接着是另一个,弯弓瞄准了他和他的同伴。
“她不是一个人。”杀手对贾拉索耳语道,试图在说话时维持脸上的微笑——对那个接近的战士而言仿佛邀请的神情。
“精灵们很少如此。”贾拉索静静地回应道。“特别是在他们面对卓尔的时候。”
面对这个单纯的事实时,恩崔立难以维持他的微笑。他认为如雨的箭支随时会对他们倾泻而下。
“致敬!”贾拉索大声叫道。他脱下帽子,意欲坦然地展露他的血统。
恩崔立注意到精灵少女明显地退缩了,因这一幕而放慢了脚步。即便她还隔着三十步开外的距离,没有那顶帽子的遮盖,贾拉索显然是个卓尔。
她略微靠近了些,维持着完美的冷静坚定,没有流露任何表情。这令恩崔立认为没有和谈的机会了。他花了片刻去聆听克林辛尼朋无声的呼唤,试图判断碎魔晶是否召来了更多的敌人,以将它从恩崔立的掌握中解救出去。
他没有发觉任何异常,魔器和这个精灵之间一无关联。
“你们身周有一百名战士。”精灵少女在距他们二十步的地方停步说道。“没有比用箭射穿你微小的卓尔心脏更令他们高兴的事情,但我们来这里并非为了这个——除非你如此期待着。”
“荒谬!”贾拉索说道,相当地精力蓬勃。“我为什么要期待这样一件事呢,美丽的精灵?我是冰风谷的崔斯特·杜垩登,一个游侠,我的心和你的并没有区别,我相信!”
精灵的双唇抿得很紧。
“她没听说过你,我的朋友。”恩崔立说道。
“施梅斯塔森林的莎莱赫听说过崔斯特·杜垩登。”莎莱赫断然告诉他们。“她也听说过达耶特佣兵团的贾拉索,和阿提密斯·恩崔立,最可憎的杀手。”
这令这两个人相当一段时间内都眨动着眼睛。“一定是碎魔晶告诉她的。”贾拉索对他的同伴耳语道。
恩崔立并未否认,但他也并不相信。他闭上双眼,再度尝试觉察魔器和精灵少女之间的连结,但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现。什么都没有。
但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那么你就是施梅斯塔森林的莎莱赫吗?”贾拉索彬彬有礼地问道。“或者,可能你是在说另一个人?”
“我就是莎莱赫。”精灵宣告道。“我和聚集在你们周围树林里的朋友们被派遣到这里寻找你,达耶特佣兵团的贾拉索。你带着对我们意义重大的东西。”
“不是我。”卓尔说道,装作困惑的样子。他很高兴能够以说出事实的方式来更好地伪饰这种困惑。
“碎魔晶被贾拉索和阿提密斯·恩崔立所拥有。”莎莱赫肯定地说。“我不介意你们中是谁拿着它,只知道你们拥有它。”
“他们将会很快攻击。”贾拉索对恩崔立耳语道。“魔晶劝诱了他们。我恐怕没有赌注可下了。”
恩崔立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一点也没有。碎魔晶并没有呼唤莎莱赫,也没有呼唤其他任何一个精灵。如果它这样做,那道呼唤无疑会被彻底拒斥。
杀手注意到贾拉索正在做着一些微妙的动作,那是运转一道咒文的姿态。他将一只手放在黑暗精灵的手臂上,牢牢地抓住他。
“我们确实拥有你说的那件东西。”恩崔立对莎莱赫说道,迈步走到贾拉索身前。他耸了耸肩,再无其他动作。“我们正要把它带给高飞之灵的卡德利。”
“为了什么目的?”莎莱赫问道。“这样他便可以使世界摆脱它。”恩崔立大胆地回答,“你说你听说过崔斯特·杜垩登。如果这是真的,如果如我所相信的,你也听说过高飞之灵的卡德利,那么你应该知道崔斯特本来正要把这件魔器带给卡德利。”
“直到它被一个扮成卡德利的黑暗精灵从他那里偷走。”莎莱赫以主导的口气断然说道。确实,如同卡德利所告诉她的一样,这特别的一双人物正是以这种方式取得了魔器。
“一个临时的观察者或许不了解事情的因由,”贾拉索插嘴道。“满意于此吧,我们持有碎魔晶,并且正要将它送给高飞之灵的卡德利,这样他便可以使世界摆脱克林辛尼朋的威胁。”
莎莱赫向树丛中做了个手势,她的同伴们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那是数十个神情严峻的精灵,全部都是战士,手持手工制作的长弓,佩着精良的武器,身着闪光的软甲。
“我奉命护送你们去高飞之灵。”莎莱赫解释道。“但不知道是否要保留你们的生命。走得快些,不要出声,不要做出任何有敌意的举动,这样或许你们能活着看到神殿壮丽的门扉。虽然我并不希望如此,我向你们保证。”
她转过身走开了。精灵们开始向黑暗精灵和他的杀手同伴围过来,他们仍然手持弓箭,箭支为了杀戮而瞄准着。
“这比我预想的要好些。”贾拉索干巴巴地说。
“那么你是个永远的乐天派。”恩崔立以同样的语气回应道。他四下搜索,想找到精灵圈子中的弱点,却只看到铭刻在每一张俊美面容上的无可回避的杀意。
贾拉索同样看到了这些,而且更加清晰。“我们被抓住了。”他评论道。
“而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与崔斯特·杜垩登遭遇的全部细节……”恩崔立说道,不祥的字句在空气中飘悬着。
贾拉索一直苦笑着,直至恩崔立转过身去。他希望他不必被迫对他的同伴揭露那次遭遇的真相。他不愿告诉恩崔立崔斯特仍然活着。贾拉索相信恩崔立已经走出了因崔斯特而起的消极困扰,如果他想错了,恩崔立又得知了真相,面对这个老练的战士,他将很可能为生命而战。
贾拉索环顾许多面容严峻的精灵,确信他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
在高飞之灵会面时,当贾拉索暗示他和他的同伴确实无法相信让一支愤怒的精灵队伍把他们带来的人之时,考虑到卓尔和地表精灵之间的相互观感,卡德利压制了怒气的言语。
“但你已经说过这和我们无关。”贾拉索理论道。他向恩崔立瞥了一眼,但杀手并不表露出支持,他什么也没有表露。
自他们到达之时起,恩崔立没有说过一个字。卡德利的副手,一个名叫丹妮卡的自信的女子也一样。事实上,她和恩崔立仿佛是用相同的材质塑成的,而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喜欢这个事实。整段时间里,他们几乎都在目不转睛地彼此怒视,仿佛他们之间有着什么隐藏的事情需要解决,某种私人的世仇。
“诚然如此。”卡德利最终承认。“在另外的场合下,我会有许多问题要问你,魔索布莱城的贾拉索,而这些问题大多数都远非对你外表行为的夸赞。”
“一次审判?”黑暗精灵问道,嗤之以鼻。“这是你的地盘么,地方官卡德利?”
牧师背后黄胡子的矮人显然是两个矮人中更严肃的一个,他咕哝着,不适地动了动。他绿胡子的兄弟仅是维持着天真愚蠢的微笑。以贾拉索总是在搜寻层叠的谎言的思考方式,这个微笑令绿胡子的矮人被看作两者中更危险的那个。
卡德利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贾拉索。“我们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说道。
“但是对谁负责呢?”卓尔反问。“你是否相信自己能理解我所过的生活,审判的牧师?我怀疑,在魔索布莱城的黑暗中,你会如何活着?”
他想要继续,但恩崔立和丹妮卡同时打破了沉寂,异口同声地说道:“够了!”“喔。”绿胡子的矮人喃喃道,因为房间里陷入了纯然的静默。恩崔立和丹妮卡因他们相同的宣告而同样吃惊。他们狠狠地盯着对方,仿佛已濒临战斗的边缘。
“我们停止吧。”卡德利说道。“交出碎魔晶,然后继续走你们的路。让你们的过去困扰你们的良心,而我将只关注你们在未来会做些什么。如果你们仍呆在高飞之灵附近,那么要明白你们的行为在我的视域之中,而我会一直注视着。”
“我因这个想法而战栗。”在贾拉索作出同样的,然而不那么生硬的回答之前,恩崔立答道。“不幸的是,对我们所有人而言,我们共处的时间才刚刚开始。我需要你毁灭这件邪恶的魔器,而你需要我,因为我拿着它。”
“把它交出来。”丹妮卡说道,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恩崔立对着她虚假地一笑:“不。”“我发过誓要摧毁它。”卡德利争辩道。“我此前听过之类的话。”恩崔立答道,“至今为止,我是唯一一个能无视魔器的诱惑的人。因此在被摧毁之前,它会放在我这里。”他的内心感到一阵痛楚,那是祈求、威吓与他所知的最纯粹的怒火的混合,完全从被囚禁的碎魔晶上发散出来。
丹妮卡嘲笑他,仿佛他的宣告是全然的荒谬,但卡德利制止了她。
“你无需装腔作势地豪言壮语。”牧师对恩崔立保证道。“你不必去做这件事。”
“我要去。”恩崔立答道。但当他看向贾拉索的时候,他的卓尔同伴看似站在卡德利一边。
恩崔立当然明白他的观点。强大的敌人在追赶他们,要摧毁碎魔晶也需要先经过一场可怕的战斗。但恩崔立心里仍然明白,他必须看到它的毁灭。他深切地憎恨这件魔器。他需要看到这件控制人心的可怕物品被完全除掉。他不明白他为何有如此激烈的感觉,但他简单而清晰地知道,在他还有呼吸之时,他不会将魔器交给卡德利或是丹妮卡,莱基或是金穆瑞。“我会了结它。”卡德利提出。“你是这么说的。”杀手毫不犹豫,辛辣地答道。
“我是迪奈的牧师。”卡德利开始反驳。“在极少的可信任者之中,我被认为是最好的牧师。”恩崔立冷冷地打断了他。“以我看来,他们比穴居野人和谄媚者还不如,都是些世上最大的伪善者和骗子。”
“我的朋友,请不要放纵你的情绪。”贾拉索干巴巴地说道。
“我本以为这个名声属于杀手、刺客和小偷。”丹妮卡宣称。她的语气和神情明显流露出对阿提密斯·恩崔立全然的憎恶。
“亲爱的女孩,阿提密斯·恩崔立不是小偷。”贾拉索说着,露齿而笑,希望在不断累积的紧张感爆发之前将之部分驱散。他和他的同伴发觉,面对这间房屋内外的强大部署,他们需要自卫。并非短暂的关注,数十个牧师和一整队精灵无疑正在讨论这两个不足为范者的到来。
卡德利将一只手放在丹妮卡的手臂上,安抚着她,同时深吸一口气,再度从头开始理论。
恩崔立再度简短地打断了他。“无论你想怎么说,简单的事实是,我拥有碎魔晶,而我比其他所有尝试者都具备必要的自制力,以压制它的呼唤。”
“如果你想把魔晶从我这里拿走,”恩崔立继续说道,“那么试试吧,不过要记住我不会轻易交出它,我甚至会对你使用魔晶的力量。我希望它被摧毁,而你也希望,你是这样说的。那么,我们一起去做这件事。”
卡德利停顿了很久,看看丹妮卡,又看看贾拉索,但没有人回应他。牧师耸耸肩,又看向恩崔立。
“如你所愿。”他同意了。“魔器必须被一条古老而巨大的红龙的吐息与魔法黑暗所吞没。”
贾拉索点点头,但又停住了,他深暗的双眼睁大了。“把它交给他。”他对他的同伴说道。
阿提密斯·恩崔立,虽然不愿面对任何体型与年岁的红龙,却更担心获得自由的克林辛尼朋再度发挥它的力量所产生的结果。他现在知道如何摧毁它了,他们都知道,而碎魔晶绝不会让他们活下去,除非他们成为魔晶的仆从。
这可能是阿提密斯·恩崔立最憎恶的事。
贾拉索想提出崔斯特·杜垩登曾显示过同等的自制力,但他无声地抑制了这个念头,不愿在任何话语中提及卓尔游侠。看到卡德利对局势的了解,贾拉索清楚地知道,牧师了解他与崔斯特遭遇的真相,而贾拉索不愿让恩崔立发现他的复仇对象仍然存活,至少不是现在,在他面临如此多的压力的时候。
贾拉索思考过将一切说出来,他忽然想到,坦白说出真相会提升恩崔立结束这一切的意愿,他会交出魔晶,这样他和贾拉索就能去从事更重要的事情——寻找那个卓尔游侠。
贾拉索压制了这个想法,微笑着。他明白,这个灵感的源头乃是被囚禁的碎魔晶的诡计,一次狡诈的心灵感应。
“聪明。”他低语着,在所有的眼睛转而注视他的时候,仅仅露出微笑。
不久之后,当卡德利和他的朋友们作着到卡德利所知的某个龙窝旅行的准备时,恩崔立和贾拉索在壮丽的高飞之灵外散着步。当然,他们充分意识到,无数警惕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它的美无可否认,你不承认吗?”贾拉索问道。他回望着崇高的神殿,高耸的尖顶,飞扬的拱壁,以及巨大的彩色窗户。
“神的假面。”恩崔立乖僻地答道。
“面具还是脸?”总是令人惊讶的贾拉索问道。
恩崔立狠狠地瞪着他的同伴,接着又看向高耸的神殿。“假面。”他答道,“或者幻象。那些想要爬到所有人之上却没有能力的家伙编造的幻象。”
贾拉索探询地看着他。
“凭借他的思想,和凭借刀剑一样,都能令一个卑下者提高他的地位。”恩崔立简单地解释道,“如果他能够传布对某个神的信仰,或者其他的说辞的话。这是整个世界上最大的诡计,是国王和贵族们信奉的东西,与此同时,卡林港和其他城市街道上那些未成年的说谎的小偷们因尝试骗取他人的钱包而失去他们的舌头。”
这是贾拉索从这个难以捉摸的阿提密斯·恩崔立口中所探查到的最尖锐而富启迪性的洞察话语,关于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的重大线索。
直到那时,贾拉索一直试图找出一条路,使得当恩崔立、卡德利和卡德利所挑选的其他人去面对红龙,摧毁魔器时,他能够在后面等待。
现在,由于看似不经意地瞥见了阿提密斯·恩崔立的内心,贾拉索意识到,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