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毒之舞

冯·古渊睁开眼睛。

刚才的影像究竟是梦还是回忆?他不晓得。

吸血鬼是不必睡觉的。要是消耗了太多力量,或是长期缺乏鲜血补充,吸血鬼的身体机能会自动变慢,肢体会变得僵硬,甚至完全进入静止状态,以保存和积聚残余的能量。但这绝对和生物的睡眠不同。

——那么吸血鬼会作梦吗?

已经是几乎八百年前的事,还是没有忘记,甚至没有变淡。冯·古渊仿佛还嗅得到那个阴森石牢里的霉臭气味。

那是他仍身为人类的最后记忆。

现在他也给一股相似的空气包围着:湿气浓重,隐隐带着发霉腐朽气味。

在沼泽一个大水潭旁,鲁道夫·冯·古渊安坐石块上的姿态一如当年他坐在石牢里一样。他的皮靴踏着一条十二、三呎长、安静躺在湿地上的大鳄鱼。

眼前的舞踊仪式还在继续:十几个身躯强健的黑人男女,穿着仅仅掩盖生殖器的短布,围绕着地上那不明动物的骨头忘我起舞。他们身上用鸡血涂抹着各种不同的巫术图案,手足、腰肢、颈项像得了病般胡乱挥舞扭动。

他们想借着舞蹈,驱去体内那重压般的恐惧。

祖先们百多年前已经获得解放;可是今天他们却再度成为奴隶——恐惧的奴隶。

这股恐惧的“主人”就坐在他们跟前。

冯·古渊抚摸眉心处那个“钩十字”刻纹。吸血鬼的因子实在很神奇,它能治愈身体任何严重的损伤,却永远记忆着“生前”所受的创伤。冯·古渊曾经贪玩地用刀割去眉心的大片皮肉。结果在数分钟后,重生的皮肤上又再浮现出这个“钩十字”伤疤——甚至连细微处也和先前的一模一样。

这次实验里他领悟到:记忆也能够寄存在血肉之中。这种能力的延伸,就是他制造“天国之门”的秘密……

“钩十字”。冯·古渊失笑,想起已经死去五十多年的“元首”来。这个集一流野心家、二流政治家、三流军事家于一身的怪胎。到了现在,冯·古渊还是有点怀念他。那个时候,聆听他那一大堆有趣而偏执的狂想,是冯·古渊少数的乐趣。

他想起最初跟“元首”见面的时候。在柏林一家酒馆里。他还记得,那个样子有点滑稽的男人,瞪着他额上的“钩十字”标记,双眼像发现了宝藏般发亮。

数年后,“钩十字”标记就在德意志铺天盖地般蔓延:在旗帜上、传单上、政治宣传海报上、袖章上、军服上、匕首上、荣誉勋章上、全新的建筑物上……

那二十几年间,冯·古渊一直在旁冷眼观看那场闹剧。那场死了几千万人的闹剧,是他漫长人生里最有趣的经历。

要是冯·古渊愿意,也许能够替“元首”扭转败局——只要把“元首”和所有党卫军都变成吸血鬼就行了。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在他眼中,人间的权力争夺是没有意义的。

——“公会”那些愚蠢的家伙……世界应该是属于我们的。现在那时刻即将来临,我会让你们知道,你们的想法是错误的……

正在跳着巫毒舞蹈的男女之间爆发一阵惊呼。他们慌乱地往两边排开,空出中间一条通道。

一个异常高瘦的奇特男人,带着三个仆从沿那通道缓步而来。那情景令人联想起神话中带着以色列人民越过红海的摩西。

男人身高几乎达七呎,却瘦得像一根竹竿,那团乱生的鬈发显得更巨大。褐色的脸上长着一个狭长得异相的勾鼻,两颗大眼珠深陷在眼窝里,予人营养不良的感觉。一身棉麻的中东式宽袍,足蹬一双绳织凉鞋。瘦弱的手腕上戴着许多不同颜色和花纹的藤制手镯。

他的三个仆从都是白人,身上没有任何部分与他相似,全部穿着城市人的衣服,但都脏秽不堪,看来已许久没有换洗过。

三人的颈项都被一个吋许宽的铜圈密封,铜圈的前端装了一个细小的水龙头。铜圈以上那三张脸一律苍白得可怕,六只眼看似快要睡着的模样。他们拖着疲乏的步伐跟在那个中东男人后头。

中东男人带来的还不只人类:他的身旁有一大团蚊子在围绕飞舞;三名仆从的脚旁则有二、三十只老鼠乱跑乱钻,也有的爬到他们的腿上。

他们直走到冯·古渊面前停下来。冯·古渊微笑着朝那中东男人伸出手掌。

“我渴了。可以请我喝一杯吗?”

中东男人无言地从袍襟内掏出一个形状粗糙的陶碗,拿袍角抹了抹碗底,然后向后招手。

其中一名仆从趋前,引颈伸向中东男人。

男人把碗放在那个铜圈下方,然后扭开水龙头。

那名仆从全身一阵震颤,脸上露出呼吸困难的表情。热暖的鲜血从水龙头注入碗内。直至碗七分满了,中东男人才把水龙头关上。那名仆从像突然得到解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以更疲困的步履退下。

绕飞在中东男人身旁的蚊子群里,有十几只冲向那碗鲜血,马上变成浮在血面上的尸体。

冯·古渊把碗接过来,连同蚊子的浮尸一口干尽。他抹去嘴角淌滴的血污,满足地把陶碗还给中东男人。

“你说的那个‘达姆拜尔’,他还没有来。”男人声音低沉如牛鸣,带着异国的口音。

“嗯……”冯·古渊的微笑没有改变。他伸手抚摸脚下那头鳄鱼的嶙峋背项。“比我想象中迟了些……”

“你最好不要骗我。”中东男人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他也最好像你说的那么重要。你知道我是冒着多大的危险到来。‘噬者’的战士也许已经来临。我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族是不会放过你的。”

“你不会失望的。”冯·古渊站起来,拨弄他那头金长发。“摩蛾维尔。记着这个地方的名字。它将成为吸血鬼历史的转折之地。我们的起点。”

“我正闷得发慌。”中东男人对冯·古渊的豪语没有反应,仍是神情冰冷。“你不是说过有个很有趣的余兴节目的吗?趁着那个‘达姆拜尔’和‘鸩族’的使者还没有到来,表演给我看看。”

“那是为了迎接他的一个小游戏。”冯·古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天国之门”的请柬。“既然你这么心急,现在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