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凝水成冰

季宁是被墨长老带着孙女小萌发现的,那个时候他伏倒在沙柳林内的瓜田边缘,浑身因伤口发炎而滚烫,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他们惊异于他身上原封未动的水袋,连忙合力把他拖到看瓜的小屋内,用凉水给他降温。

水华几乎是奔跑而来,为她引路的人甚至不明白一个瞎子如何能以如此快的速度穿越那些坎坷的石滩和湍急的溪流。她一步跨进小屋跪在他的床前,握着他冰冷的手不住颤抖。“哥哥你不该去那里,是我父亲骗了你啊……”她泣不成声地哽咽着,泪水打湿了他的手心。

“水华!”玄林匆匆追了进来,正要对水华说什么,却见季宁睁开了眼睛,便咽下了口边的话语。

“不要怪你父亲,是我自己要去的。”季宁见水华双眼通红,连忙笑着打岔,恰好摸到身上一颗圆溜溜的珠子,便掏出来递给玄林,“大人可认得此物?”

“不死珠?”玄林接过来仔细看了许久,疑惑地猜测,“你从哪里得来的?”

“大人果然博闻强识。”季宁点了点头,随即把自己遇到路铭的经过说了一遍,引得众人唏嘘不已。末了,季宁皱眉道:“我只是奇怪既然是如此神异的宝物,冰族人为何会舍得用在路铭身上。”

“其实这个东西,并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珍贵。”玄林缓缓道,“这种珠子是求取长生不老的术士炼制出来的,结果却发现它只能让人不死,却无法让人不老。它惟一的作用,是让人死后恢复到临死前的状态,代价却是永远丧失灵魂转生的机会。试想真正养生惜命之人,年轻时固然舍不得像路铭那样屡死以保青春,年老时就算死而复生,也依然是垂垂老朽之躯,并无太大乐趣,何必还要冒着死时被人挖心窃珠的风险,牺牲来生来世的永恒轮回?因此这种炼出来的珠子并无人青睐,几近失传,直到天祈朝景德年间被邱勤发掘出来。”

“邱勤,就是那个有名的酷吏么?”水华插口问道。

“不错。当时景德帝涪新严命他审理轰动一时的延陵王惠徵谋反案,为了迎合景德帝的复仇之心,邱勤不惜广加株连。为了短时间内获得口供,他就采用了这种不死珠,让那些犯人在严刑拷打下死去活来,永无解脱,很快便精神崩溃,认罪攀连。那些当初炼制不死珠的术士们定然无法想像,他们寻求长生不老的宝物,惟一的用处竟是拷逼囚犯……冰族人用它来惩罚路铭,想必也是从邱勤那里学会的。”玄林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下去。

“大人既已知道路铭所受的苦楚,还请不要辜负他的苦心才是。”季宁明知玄林不喜听到此话,却依然忍不住说出口来。

“我尽力而为。”玄林朝季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你现在安心养伤,否则我这个宝贝女儿可不会饶了我。”

季宁所受的只是外伤,在众人的精心照顾下,很快痊愈。这期间水华每日用他所取得的泉水洗漱双目,效果却不明显。看着水华不经意时流露出的忧郁神色,季宁压下满腹的忧虑和怀疑,没有多问什么。

玄林却终于到了非上任不可的时候。伊密城的守将骏鹏为他准备好了一应旅行的物品装备,比他们来时的简陋丰足了不少,倒真有赴任的派头了。季宁几次提起让玄林劝说水华一起离开,玄林每次都只能无奈地摇头。

“我这个女儿其实是个犟脾气,她决定的事情我也劝不了。”玄林苦笑着道,“她既然已认准了你,就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处境也要和你在一起。不过也是,若真要等你五年后刑满获释,她也早已变成老姑娘了,我又何必耽搁了你们?”

“可留在这里,我真怕她受委屈……”季宁知道以玄林爱惜羽毛的姿态,定然不会通融关节以求让自己提早获释,他早已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只是顾惜着水华娇弱,自己根本无力供养她。

“我已经跟骏鹏说好了,我走了就让你搬到驿馆里去,方便照顾水华。另外,我回去再派人过来伺候她,西荒人的风俗毕竟和我们差距太大。”玄林说到这里,深深地看着季宁,目光仿佛要穿过他的双眼看到他的灵魂里去,“以后水华就托付给你了,你上次去空寂之山,让我相信了你对水华的心意。可是我要你现在发誓,日后不论水华变成何种模样,都不会背弃她。”

“好。”季宁理解玄林作为父亲的担忧,他当即单膝跪地,举目向天,将右手结成盟誓姿势置于胸前,“神灵在上,我季宁一生,定不负水华。无论她以后变成何种模样,都不离不弃。若违此誓,让我历遍地狱之苦,不得往生!”他说到后来,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路铭的遭遇,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自己都怦然心惊。

“起来吧。”似乎这个誓言也未让玄林完全放心,但他也无法再要求什么,便命人将水华传唤而来,玄林两手分执他二人之手,叠在一起,郑重道,“你们的年纪也不小了,以后若要嫁娶只须从权,不必再征得我的同意。然而只有水华复明之后,你们两厢情愿,才可谈及婚事,这个条件你们万万不可违背。”

“爹爹,我……”水华不知怎么的伤感起来,她扑到玄林怀里哭道,“我好害怕……”

“别怕,爹爹也不忍心你永远生活在黑暗里。”玄林抱着水华,目中也泛起泪花,看向季宁道,“你发的誓言,千万不要忘记。”

“请您相信我对水华的真心。”季宁真挚地说着,等待着玄林慢慢将水华的手交到自己手里,然后看着玄林转身走向待发的马车。当马蹄声终于响起来的时候,水华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连季宁都感受到她抽噎引起的颤抖。那一刻,季宁居然感觉水华的悲伤里面,还搀杂着说不分明的恐惧。

根据玄林的嘱咐,伊密城的守将骏鹏命人交接了季宁看护瓜田的差事。抱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走出看瓜小屋时,季宁看见骏鹏跨坐在高大的战马上,立在远处冷冷地看着自己。

明知道骏鹏对自己得到玄林父女的青睐耿耿于怀,平时撞见自己只是碍于玄林而不便发作,季宁此刻却不得不顾及到二人身份的悬殊,走过去跪下见礼:“犯人季宁,见过将军。”

“起来吧。难为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骏鹏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见季宁闻言站起来,又道,“驿馆里的一切,都是水华小姐的,你要守好自己的本分。虽然玄林大人照顾于你,但营中讲究公私分明,该守的规矩一样不能少。明白了吗?”

“是。”季宁垂着眼答应。凭借情人的敏感,他隐约地感觉出骏鹏对水华的异样眼神。这也难怪,水华的美丽在整个西荒都属罕见,而骏鹏这些军人戍守边疆,家眷都留在东南方的老家,本地纳的侍妾怎能与水华相比?

见季宁并无更多的话,面上也不见恐惧讨好之意,骏鹏大是无趣,哼了一声,拨马而去,扬了季宁一头一脸的沙尘。

走到城内的驿馆里,季宁挑了偏院的伙夫房放下自己的包裹。这驿馆原本年久失修,玄林到来时只整修了正房厢房给他父女居住,因此这空置了十多年的伙夫房灰尘堆积,条件竟不比他往常住的看瓜小屋好多少。

寻思找点工具来打扫房间,才走出房门季宁便看见小萌探头探脑地朝着他笑。正要叫住她,小女孩却已开口笑道:“在玄林伯伯派仆人来这里之前,我每天都会来给水华姐姐做饭。我保证比你做得好,你可不许赶我走。”

“我怎么会赶你走?”季宁也笑着回答。

“那可不一定……”小丫头眼珠一转,坏坏一笑,“有一次我偷看哥哥嫂嫂亲嘴儿,差点被他们打死……哎呀,我又没说你,不许过来!”说着就“咭咭”笑着往外跑,确定季宁没有追上来,复又回头扮了个鬼脸,“快去洗个脸吧,虽然水华姐姐看不到,可你总不能脏兮兮的配不上人家吧?”方才一路跑到厨房做饭去了。

原来,连小萌都看得出来自己不配。季宁苦笑着摸了摸脸上的尘土,走到院中的水井前,打上一桶水来。

水中倒影的那张脸黧黑消瘦,带着洗刷不去的沧桑和伤痕,下颏的胡子茬又冒了出来,看上去竟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老些。想起水华青春娇艳的面孔,高贵优雅的气质,季宁猛地将头埋进桶里,将自己的影子搅得粉碎。

洗好脸,又略略把伙夫房收拾好,季宁才到正院去找水华。还未踏上房门前的台阶,就见水华打开门,抬着一只小小的木盆走出来。季宁连忙上去接过她手上的木盆,口中道:“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叫我来做。”

“我哪有那么金贵?”水华口中否认,脸上却满是笑意,听见季宁迈步,赶紧道,“哥哥,那水用来浇瓜苗。”

“嗯?”季宁这才看到院子边缘的土壤里,不知何时冒出十几枚豆瓣形的新芽来,分明就是自己种惯了的蜜瓜苗,他不由低头看了看木盆里浅浅的水,不解地问:“为什么?”

“这是你从空寂之山带回的泉水,我每日先用来洗眼睛的。”水华走下台阶,蹲在那片蜜瓜苗圃前,轻轻用手触了触一枚叶芽,“我发现这水真的很神奇呢,用来浇花生长得特别快。你看这些瓜子是我昨天才种下的,今天芽就发得这么高了,你仔细看看,比你平时种的粗壮好多。”

季宁走过去,果然发现这些瓜苗生长得异常粗大。于是他试着将盆中的水浇到土中去,竟然隐约能够听到瓜苗吸收水分的滋滋声,原本幼小的叶芽顶开豆瓣般的子叶,连肉眼都能分辨出它们在不断地生长——这样的场景,让一向种惯了蜜瓜的季宁惊异非常。看来那空寂之山的泉水虽然对治疗水华的眼盲没有明显作用,却另有神奇之处。

“我在想,如果用这泉水浇灌摩天草,还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呢。”水华兴奋地道,“不知会不会真的让摩天草长到云端里面去,我们就可以顺着摩天草上天啦。”

季宁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带着少女未脱的稚气,不由笑着问道:“这些日子眼睛可好些了?”

“应该好些了。”水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掩饰之意,连忙转开话题,“哥哥,下午你带我出去玩吧。”

“你想去哪里?”

“凝水村。”水华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个地名来,她果然察觉得到季宁的震惊。

“去那里做什么?”季宁不解地问。凝水村位于伊密城外一道山谷之中,村人相传是七千年前残留在云荒大陆上的冰族人后裔,凝水村与世隔绝,被伊密城的居民视为禁地。

“去……看看而已。”水华低下头,神色有些窘迫,半晌低低地道,“哥哥,其实不管空桑人还是冰族人,都有好人坏人,对吧?”

“对。”季宁随口答了,水华又道:“所以没有必要歧视哪个民族,也没有必要仇恨哪个民族……”她说完这句话,听季宁再度“嗯”了一声,她仿佛受到鼓励一般微笑起来,“所以啊,我想去凝水村看看,证明冰族人和空桑人……可以和睦地相处……哥哥,你同意么?”

“水华,你太善良了。”季宁爱怜地看着这个心爱的女孩,内心里却只是酸楚一笑:水华的话,固然是浅显的真理,然而对于自己来说,要真正放弃对冰族的仇恨却是太难太难。冰族人夺走了自己的父母家园,役使自己,折磨自己,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这样的痛苦,从未经历过的水华又怎能体会?

“哥哥,我读得到你的记忆。”水华伸手握住了季宁,仿佛看到了他内心的挣扎,“可你若不放下这些偏执的念头,就永远不能完全恢复读忆师的能力,甚至……不能获得自己的幸福。哥哥,求你和我去凝水村看一看,或许那些普通的冰族人能够磨去你心中沉淀的仇恨,让我……也不再那么担心……”说到这里,水华已是泪光莹然。

自从玄林离开后,水华就明显地变得脆弱起来,常常落泪,让季宁心中不安。他赶紧轻轻拍了拍水华的手,安慰道:“你说的是,冰族人虽然害过我,却也救过我的命。我确实该抛弃以偏概全的念头,恢复读忆师的能力,否则离开这里以后,凭什么本事养家糊口呢?我可不能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水华蓦地脸一红,轻轻啐道:“谁说要跟着你了?”

“那就我跟着你好了,反正你是小姐,我是跟班。”季宁笑了起来,“走,先吃饭,然后我们去凝水村。”

饭后,季宁牵来驿馆里惟一的一匹马,扶水华坐了上去。然后他牵着马,走出了伊密城。

脚下的土地渐渐荒瘠,连耐旱的梭梭草也慢慢不见了踪影,而前方横亘的山梁更是荒芜得没有一丝绿色和水分。季宁解下水囊递给水华,又正了正她头上遮挡阳光的帷帽,心疼地道:“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怕你会晒出病来。”

“那些冰族后裔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水华微微饮了一小口水,滋润一下火烧般的喉咙,便舍不得再喝,把水囊递还给季宁。尽管有帷帽遮住了毒辣的阳光,但烙锅一样的沙地已经热得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我也不知道,但冰族人的坚韧向来可怕。”季宁一边说话一边回头,果然看见尘沙自远而近,有人骑马从后面赶了过来。

“墨长老。”季宁舒了一口气。他一直在等着老人的到来,希望他可以说服水华放弃这次旅行。凝水村的居民是数千年前被驱赶出云荒大陆的冰族流亡者和西荒当地人的后代,被当地居民驱赶到最为贫瘠干旱的山谷中,希望他们自生自灭。不料这些冰族后裔竟然出人意表地活了下来,结成村落,取“凝水成冰”之意命名为“凝水村”,为了自保与外界不相往来。原本大家也平安相处,不料几十年前凝水村大旱严重,村民几近饿死,方才有人逃出村来向伊密城居民求救,却被空桑人无情地拒绝。于是凝水村中便有人落草为寇,纠结西荒的亡命之徒,结成沙盗,尤喜劫掠伊密城,连伊密城守军亦不能敌,其中最出名的沙盗头子便是号称“神眼魔刀”的凝水村人。因此每当沙盗到来时,伊密城全城老幼便会收拾细软,奔出城外四处躲藏,直到沙盗在城中劫掠完毕,餍足而退,城民才敢返回家园。这些事情季宁并未向水华详细解释过,因为他清楚这种后果是空桑人自己种成,可是同样的话他却不愿意从水华口中听到。有时候,季宁甚至会害怕水华浅显却公正的说辞,这些话就像坦白的阳光一样,刺入他那些躲藏在阴暗洞穴中的情绪,让他的灵魂刺痛狂躁。

“水华姑娘,不要往前走了,跟我回去吧。”墨长老跳下马,接过季宁手中的缰绳,将马匹调转了方向。

“墨长老,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水华大睁着无神的眼睛,固执地反对着。

“凝水村民非常敌视空桑人,你去了恐怕会有危险。”见水华想要开口反驳,墨长老又道,“这些天‘神眼魔刀’那帮土匪又开始出动劫掠,你们还是小心些不要四处乱走。”

“能碰到他们更好,我的打算,就是先互相了解,然后让两族能够和平相处。”水华带着期冀笑了,“这个,一直是我的理想啊。”

“水华姑娘,我对你的理想表示钦佩。”墨长老苦笑着看向心怀远大的少女,“可是,你也要为季宁想想。你看不见,他的鞋子在沙地上磨破了,两只脚上都是血泡。他心疼你,你也要心疼他才是。”

“啊……”水华失声惊呼了一声,翻身便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立时感觉到脚下沙土的灼热。“墨长老,我知错了,我不该不为哥哥着想。”水华想起季宁虽然开始反对,后来却始终隐忍顺遂的态度,她不由满心悔愧,哽咽着道,“哥哥对不起,我太任性,害你吃了这么多苦……我以后再不会……再不会……”

“能陪着你一起,我哪里会觉得苦?”季宁柔声安慰着,扶着水华重新骑上马,自己也跨坐上去。

三个人乘了两匹马,一路小跑,赶在天黑以前回到了伊密城。墨长老盛情邀请二人到他家中吃晚饭,季宁水华推辞不过,只好一路跟去,进门便看见小萌笑嘻嘻地朝着他们眨眼睛。

墨长老的家是伊密城典型的住宅,石头砌成的屋子冬暖夏凉,石板铺就的院子里支着葡萄架子,屋檐上也盘踞着四处攀爬的金瓜藤。伊密城昼夜温差极大,太阳落山才一会儿的工夫,原本晒得发烫的石板地面就迅速地冷下去,寒意沁人。

饭后坐在骆驼毛编织的地毯上,喝着西荒特有的酸奶子,小萌缠着墨长老给大家讲故事。老人家拗不过孙女儿的撒娇,吸了一口烟,慢慢讲出一个从棋盘海对面的陆地上流传过来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他的父亲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将她嫁给山林里一只白熊做妻子。白熊虽然对她非常温柔体贴,但姑娘仍然每日悲伤。有一天,姑娘独自在林中哭泣,碰到了一个巫婆,巫婆交给姑娘一只蜡烛,说半夜点亮蜡烛就可以看到最英俊的王子,但是白熊就会死去。姑娘犹豫了很久,虽然她不忍心害死善良的白熊,却抵挡不住王子的诱惑,终于在一天半夜点亮了蜡烛,果然看到睡在自己身边的不是那头讨厌的熊,而是英俊的王子……”

“白熊也很可爱啊,为什么不喜欢白熊呢?”小萌噘起小嘴,不能理解女主角的做法。

“等你长大了,肯定也是喜欢王子不喜欢白熊呢。”墨长老笑着摸了摸孙女的头发,继续说下去,“姑娘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王子,忍不住俯下身亲吻了对方,没留意到一滴蜡烛油落下去,惊醒了王子。王子看到姑娘手上的蜡烛,他一切都明白了,于是他悲伤地告诉姑娘,他就是那头白熊,他马上就要死了。”

“啊……”这回不单小萌,连水华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原来那个王子中了巫婆的咒语,变成白熊,只有当一个姑娘真心爱上他的时候,才能破解咒语,恢复原样。可惜就在快要成功的时候,这个姑娘受了巫婆的诱惑,前功尽弃。王子说完,站起身就走了,他不愿意死在心爱的姑娘面前。”

“后来呢?”小萌颤抖着声音问道。

“后来,这个姑娘为了挽救王子的生命,经历了无数的磨难,终于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墨长老悠悠地吸了一口烟,笑着对水华道,“不要紧张,民间流传的故事为了给大家一点希望,都会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外表真的那么重要吗?”水华喃喃地问道,轻轻打了个寒战,“或许,我还是永远看不见的好吧。”

“我们回去吧。”季宁摸到她的手一片冰冷,担心她着凉,连忙起身告辞。他一路牵着马匹奔回驿馆,将水华抱到屋内床上,用棉被将她捂得暖暖的,方才咬着牙稳住步子走出去。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水华茫然地睁着眼睛,对着轻轻关上的房门自语道,“可我也想要个大团圆的结局。”

季宁走回自己住的伙夫房,虽然白天打扫过一次,但满屋仍然是扑鼻的灰尘味道。他反手关上门就倒在简陋的炕上,紧紧地蜷缩起身子,忍受着身体内部一阵阵蹿上来的酸痛。伊密城白天虽然干燥晴朗,夜里却冷得异常,让他早年受损过的身体难以抵挡,旧伤不时发作,只是从不曾说出口而已。

熬过一阵,季宁撑起身子,扯开打成包袱卷的破旧被褥,覆盖在身上,方才松了口气躺回去,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偏偏冷风还是从伙夫房年久失修的门缝窗缝里灌进来,让他疲惫若死却又无法入眠。也不知躺了多久,四肢百骸因为焦躁而生出燥热来,方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迷糊中他似乎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影在房门前闪过。然而难得的温暖让他丧失了思索和追究的精力,闭上眼重新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想起昨夜怪异的人影。坐起身,季宁看见自己身上多了一床厚重的棉被。而昨日那双磨破的鞋子,也被人一针一线地补好了。

是水华。季宁的唇边露出了喜悦的笑意,眼角瞟到那排瓜苗一夜之间竟攀爬到了房顶上,连花蕾都偷偷绽开了缝。

等他从牢营里提了每日分配的口粮回来,水华已经起身了。他走过去,看见她光洁的指头上布满了红色的针眼,不由心疼道:“我自己也会补的,你晚上还是好好睡觉。”

“哥哥,住到正房来吧,你那里根本冷得和户外没有区别。”水华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关切地道。

“我找两块木条把窗缝钉一钉就好了。”季宁小心地扯开了话题。今日早上见到守将骏鹏冷如刀锋的眼神,让他更是时刻小心着自己的言行。毕竟玄林肯将水华留在这里是为了她眼睛复明,在他助她复明之前,他没有资格从她那里得到任何好处。他的自尊也不允许。

“驿馆里面能有什么事,从今天开始,你照旧出工。”想起骏鹏冷厉的命令,季宁知道无论玄林留下怎样的嘱托,都无法改变他囚徒的命运。

请求墨长老在白天照看水华,季宁随着其他流放到伊密城的囚徒,走到沙漠的边缘去种植红柳。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驿馆,依旧睡在伙夫房里,盖着水华送来的温暖的被子,保持着浅眠不肯睡熟。半夜里,他闭着眼睛倾听水华摸索着从前院走来,轻手轻脚地推开他虚掩的门,在他的床边静静站立,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并不知道水华哪一晚会来,什么时辰来,却并不点破她小小的秘密。有时候白天劳役太累,晚上困倦得无法保持清醒,却在朦胧中感觉到水华柔软的唇落在额头上、脸颊上,幸福的暖流便会从水华吻落的地方哗哗地流遍全身,让他的睡梦中也笑起来。羞涩的水华,只有在夜深人静,自己熟睡之时,才敢露出她热情大胆的一面吧?

每天不过匆匆的相聚,却让季宁整个人焕发出神采,连读忆术的灵力也在不断恢复,白日里苦不堪言的劳役也变得云淡风轻。骏鹏有时候会指使人故意刁难他,季宁都默不作声地应付下来,淡然的神情让那个妒忌的守将明白,这个囚徒对守将的权威并不是畏缩,只是轻视,因为获得了最珍贵的东西而轻视身边的一切苦难,让始作俑者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浅薄无聊。

这一天,季宁背土到山脊上种红柳时,在石缝里发现了一朵半开的夜光莲。他伸出手摘下这朵罕见的能在黑暗中发出绿色流光的蓓蕾,当作宝贝一般藏在了怀里。

晚上他偷偷地将夜光莲藏在被子中,怀着忐忑的快乐等待水华的到来。除了一粒顺手拿来的摩天草种子,他从未送过她任何东西。可今天夜里,等她偷偷到来的时候,他要送给她一个惊喜。

他果然清醒地等来了水华的脚步,或许是走惯了这条路,她的脚步轻盈而快捷,不复平时摸索着的踟蹰。季宁小心翼翼地平息着自己的呼吸,假装熟睡,被子下握着夜光莲的右手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水华苗条的身影从门缝中钻了进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季宁身边,凝视着他平静的睡颜,薄薄的形状好看的嘴唇,微微一笑,大着胆子朝那紧紧抿着的嘴唇俯下身去。

“水华,我喜欢你。”唇下原本一直熟睡的人蓦地睁开了眼睛,吓得水华倒退开去。下一刻,一朵闪着幽幽绿光的重瓣莲花出现在季宁手中,照亮了一室的黑暗,也照见了水华惨白的脸。

“吓到你了?”季宁有些歉疚又有些得意地站起身来,举着夜光莲递到水华面前,“送给你的,摸摸看,很漂亮。”

然而水华只是捂住脸,不看他,蓦地转身朝门外走,像是生了很大的气。

季宁笑了笑,冲上去拦住她,蓦地想起方才水华毫无阻碍的行动,声音顿时惊喜起来,“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不要看,让我回去!”水华依旧遮住脸,奋力地想要从季宁的阻拦中挣脱。

“水华,我喜欢你,你还有什么要瞒着我呢?”季宁轻轻拉下水华遮住面容的双臂,看着她紧闭的双眼,颤抖的睫毛,“你能看见了,我心里不知有多欢喜……睁开眼睛看着我,你不是最想看看我的样子吗?”

他轻快地笑着,声音却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他看到水华缓缓张开了紧闭的眼睑,一双忧喜参半却又含着无限期冀的眸子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眸,即使在夜光莲的照耀下,也蓝得如同辽阔的长空,悠远的海水,还有——冰族人的眼睛。

季宁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脑海中那些不堪的记忆仿佛又要呼啸着奔涌而出,那些逼上来的蓝色眼睛,接踵而至的巨大痛苦……

水华直直地看着他,他每退一步,那双蓝色的眼眸就黯淡一分,最终结成绝望的死寂。她所有的侥幸都裂成了碎片。

“我可以恢复原样……”

“你是冰族人?”

两个惊恐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沉默。半晌,水华才低低地回答:“我的母亲是冰族人。”见季宁不答话,水华怯怯地说下去,“她生下我以后就离开了,父亲一直瞒着我,直到他这次离开前才告诉我真相……”

“那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季宁的声音空空荡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水华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幽幽地道:“父亲为了隐瞒我的身份,从小就用药水染黑了我的眼睛,却也破坏了我的视力……他临走前把解药交给了我,说是如果你可以接受我的身份,我们就一起生活,如果你不愿意,我还可以重新染黑眼睛,让一切恢复原样……我原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只是听了墨长老讲的那个故事,忍不住每天晚上偷偷地来看你的模样……哥哥,你也同意的,每一个民族的人都有好人坏人,不能……不能一概而论……”

季宁却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解释,他的唇角慢慢上扬,多日来隐匿的自卑焦虑最终化作一阵大笑:“说什么玄林是抗冰名臣,清流领袖,原来竟和冰族女人有染,还要染黑了女儿的眼睛来欺世盗名!而你呢,你平素那样口口声声地要调解冰族和空桑的对立,消除我们的偏见和仇恨,让我们都拜倒在你圣女般的光辉下,却原来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你们父女两个都是骗子,若是我今日没有看到真相,还不知要被你们蒙骗多久……”

“哥哥,不要这样说,我也是前些日子刚刚知道……我没有骗你,没有骗你啊……”水华惊慌地反驳着,想要扑上去抱住季宁神经质般颤动的身体。

然而季宁用力将她推开,他脚步踉跄地靠住身后的墙壁,笑声虽然慢慢停歇,口气中的自嘲悲哀却越来越明显:“可笑我一直是你们父女两个的棋子,乖乖地听从你们的摆布。为了成全玄林的清名,我竟然可以含冤认罪,放弃了自己的自由到这个地方来,还要小心不要让你看到我吃过的苦,生怕玷污了你纯洁的双眼!你知道在可以烤熟鸡蛋的砂石地里往返背土七八个时辰的辛苦么?你知道白天挨了鞭子,晚上却只能缩在寒风中生生熬过的疼痛么?你知道一个原本自由的人被戴上镣铐,任人像牲畜一样驱赶侮辱的悲愤么?呵……其实这些还算好了,总好过被自己一直信任和爱慕的人欺骗,欺骗得可以傻乎乎地到空寂之山去送命,还要为了他们的高洁出尘而自卑自责!‘空桑良心’,呵呵,路铭你和我一样,其实瞎了眼睛的是我们!”季宁说完,复又笑了起来,转身扶着墙壁就往驿馆的大门外走去。

“哥哥,你别走,我可以让一切都恢复原样!”水华一边流泪,一边跑进自己的屋子,赶在季宁打开沉重的驿馆大门前拦住了他。她的手中托着一个白色的瓷瓶,举到季宁面前,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道:“我原本想过些时候再慢慢告诉你真相,可既然今天被你发现了,我们就从头来过好不好?”说完她用力拔开瓶塞,将瓶中的药水一倾,尽数倒进双眼之中,黑色的药水顺着眼角流下,黑夜中如同鲜血一般触目惊心。

“哥哥,一切都没有变,对不对?”水华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面前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渐渐融化在一片浓烈的黑暗中,再看不见他睡梦中含笑的温柔的表情,也再不见他刚才寒冰一般阴冷的怨恨。这样大剂量的药物倾倒在眼中,恐怕会永久地损害眼睛,再也不能够靠解药复明。可是,如果能当这一夜只是一个噩梦,醒来后一切都不曾改变,她已经不在乎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季宁怔怔地看着水华大睁的眼睛又恢复了原先浓丽的黑棕色,却再不复方才清亮的光泽,黯淡得如同干涸的枯井,好半天才冷笑了一句:“怪不得你的名字里有个‘水’字,‘凝水成冰,化冰成水’,无非是骗人的把戏。就像你的父亲一样,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能让那个傻子心甘情愿!”

这句话如同尖刺一样,让水华蓦地摇晃了一下,却再也没有人伸出坚实的温暖的手臂来扶她一把。她微微地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听到驿馆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又“砰!”地合上。

呆呆地沿着墙根滑坐在地上,水华听到季宁的笑声渐渐消失在远方,她心头一片茫然。为了保护他们父女不受这个秘密的伤害,玄林曾经在神灵面前求到一个诅咒:凡是由于知道水华的身份而想用这个秘密要挟他们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要在讲出这个秘密前死去。当年的侍女四月,正是死在这个诅咒之下。

水华并不相信季宁会遭受诅咒,但她却蓦地想起了白日里骏鹏派人送来的口信:今日夜里,待在驿馆切莫外出。预感到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水华猛地拉开门,心急火燎地跑进万籁俱寂的街道,向着季宁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