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剌德:一堆破碎的偶像 第五章 索桥与城市
1
三天以后他们遇到一架坠毁的飞机残骸。
晌午时分,杰克首先注意到大概十里远的地方有道白光,似乎有面镜子藏在草丛里。等他们靠近,大家都看见一个黑色的巨型物体就落在大道边。
“那玩意看上去像只死鸟,”罗兰说,“个头很大。”
“根本不是鸟,”埃蒂说。“那是一架飞机,我很肯定闪烁的白光不过是阳光反射在飞机舱盖上。”
他们又花了一个小时走到飞机残骸跟前。众人谁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堆古老的碎片。布满裂痕的机身上站着三只胖墩墩的乌鸦,傲慢地盯着这群陌生人。杰克从路边拣起一块石头向乌鸦扔过去,乌鸦被激怒,嘎嘎叫起来,拖着笨重的身子向天空飞去。
飞机的一扇机翼在坠落时脱离机身,落在了三十码远的地方,看上去就像倒插在长草中的一块跳水板。飞机的其它部分还算完整。舱盖上有一块星形的爆裂痕迹,估计当时飞行员的脑袋就砸在上面,还有一块很大的锈色印记印在旁边。
三根生锈的螺旋桨叶片从草堆里戳出来,奥伊慢慢走过去,上下嗅了一番后匆忙地回到杰克身边。
飞行员舱里坐着的是一具已经干瘪的木乃伊,身穿棉衬的皮夹克,头戴一顶顶端镶着突起的金属片的头盔。嘴唇已经腐蚀,牙齿咧成临死前绝望惊叫的模样,曾经香肠大小的手指现在已经变成包着一层皮的骨头,耷拉在方向盘上。罗兰看见他的头盖骨卡在舱盖上,猜想覆在左脸上灰绿色的锈垢全是迸裂的脑浆。死者的头向后翘起,仿佛在死前那一瞬间他还坚信自己可以重回蓝天。飞机剩下的机翼从茂密的长草中插出,上面还有一个褪色的徽章,是个握住闪电的拳头。
“看来泰力莎姑母错了,反倒是那个白化病老兄弟说得对,”苏珊娜惊叹道。“这一定就是流亡王子大卫·奎克。你看看他的个头,罗兰——肯定是在他身上涂了一层油才能把他塞进机舱的。”
罗兰点点头。长年高温让这个机器鸟里的巨人变成了一具裹着干皮的骨架,但是他仍然可以看出原来的肩膀有多宽、变形的脑袋有多大。“珀斯老爷就这样跌下,”他说,“大地轰隆,随之颤动。”
杰克不解地扫了他一眼。
“这是一句古诗。珀斯老爷是个巨人,他正要带着一千个人出征作战。但在离开自己国家之前,一个小男孩儿朝他丢了块石头,恰恰击中他的膝盖。他身子一晃,盔甲的重量让他失去平衡,结果跌下去摔断了自己的脖子。”
杰克说,“就像我们牧羊人大卫与巨人葛利亚的故事。”
“这里没有大火的痕迹,”埃蒂说。“我敢打赌只是燃油用尽,他本来想滑翔着陆罢了。他也许确实是个野蛮的逃犯,但绝对有胆量。”
罗兰点点头,看向杰克。“你还好吧?”
“当然。如果这家伙,你瞧,还没干透的话,我可能吃不消。”杰克从机舱里的死人身上移开眼光,投向远方的城市。现在剌德城更近、更清晰,尽管他们看见高塔上许多窗户已经破碎,可他,同埃蒂一样,还没有完全放弃在那里能找到帮助的希望。“我敢打赌他这一死以后城里几乎就乱成一团了。”
“我想你说得没错。”罗兰说。
“你知道些什么呢?”杰克又开始研究起这架飞机。“城市的建造者也许能自己造飞机,但这架肯定是从我们那儿来的,我很肯定。五年级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关于空战的论文,估计我能认出这架飞机。罗兰,我能凑近点儿看吗?”
罗兰点点头。“我跟你一块儿去。”
他们走向飞机残骸,长草刷刷扫在裤腿上。“看,”杰克说。“看见机翼下面的机关枪了吗?那是一个空气冷凝器的德国模型,二次大战前出产的福克-沃尔夫型号机枪。我很肯定。可是它怎么会在这儿?”
“许多飞机都曾消失,”埃蒂解释。“比方说百慕大三角,那是我们那儿的一块海上区域,罗兰,是个不祥之地。也许那儿正是两个世界间的通道——那种几乎从不关闭的通道。”埃蒂弓起肩膀,拙劣地模仿起罗德·塞林。“系紧安全带,马上气流震动:你正在进入……罗兰区!”
杰克和罗兰站在飞机残余的翅膀下面,根本没有理睬他。
“把我抱起来,罗兰。”
罗兰摇摇头。“那根翅膀看上去结实,但也许并不是这样——这东西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杰克。你会掉下来的。”
“那让我站上去。”
埃蒂说道,“我来吧,罗兰。”
罗兰盯着自己残疾的右手看了一会儿,耸耸肩,接着交叠双手,摆出马蹬。“这应该行了。他不重。”
杰克脱掉鹿皮鞋,轻巧地踏上罗兰双手摆成的马蹬。身后响起奥伊嗷嗷的尖叫,尽管罗兰不知道是兴奋还是警告。
杰克的胸膛紧紧贴住一只生锈的飞机副翼,拳头闪电的标志正在眼前,一侧已经微微翘起。他抓住副翼,使劲一拉,结果标志非常容易就脱落了,要不是站在身后的埃蒂及时伸手托住他的屁股,他差点儿摔下来。
“我就知道,”杰克说。拳头闪电标志下面藏着另外一样东西,现在几乎完全暴露。居然是一个纳粹符号。“我只是想亲眼看看:现在你把我放下来吧。”
他们再次出发,但是整个下午,他们每次回头都能看见立在茂密长草中的机尾,就像珀斯老爷的墓碑。
2
那晚轮到杰克生火。当木头摆得让枪侠满意后,枪侠递给杰克他的打火燧石。“让我们看看你怎么做。”
埃蒂与苏珊娜亲密地互相搂着腰,坐在另一边。天快黑的时候,埃蒂在路边找到一朵亮黄色的小花,就为她摘了下来。今晚黄花就戴在苏珊娜的发间,每次她望向埃蒂时,眼波流转、嘴角含笑。罗兰注意到这一切,由衷地感到高兴。他们的爱情越来越深、越来越浓,这很好。要想捱过未来艰难的岁月,这份爱情必须足够深厚、坚韧。
杰克擦出了一丝火星,但是离木柴还差了好几寸。
“把打火石凑近一些,”罗兰说,“拿稳了。不要击打,杰克,要摩擦。”
杰克又试了一次,这回火星直接落在了木柴上,但只冒出一股青烟,却没有窜出火苗。
“我想我不大擅长这个。”
“你会擅长的。现在,仔细想想:什么东西夜晚穿衣、日出脱衣?”
“什么?”
罗兰把杰克的手移近柴堆。“我猜你的书里没有这条吧。”
“噢,你是说谜语!”杰克又擦出一丝火星,这回木柴里跳出几朵小火花。“你也知道谜语吗?”
罗兰点点头。“不只一些——而且很多。小时候我肯定记得一千条,这是我学习的一部分。”
“真的?怎么会有人学习谜语?”
“我的辅导老师范内曾经说过会猜谜的男孩也会换个角度想问题。每个礼拜五中午我们都会举行猜谜竞赛,赢的人就能早点儿放学回家。”
“那你有没有早回家过,罗兰?”苏珊娜问。
他微微一笑,摇摇头。“我很喜欢猜谜,但从来就猜得不是很好。范内说这是因为我想得太深,我父亲说是因为我缺乏想像力。我觉得他们俩都对……但是我觉得我父亲可能说得更准。我拔枪从来都比我的同伴快,射得也更准,但是我一直不是特别擅长换个角度想问题。”
苏珊娜仔细观察过罗兰与河岔口的老人打交道的过程,她觉得枪侠低估了他自己,不过她还是保持缄默。
“有时候,冬天的晚上,大厅里会举行猜谜竞赛。如果只是青少年参赛,阿兰总能拿第一。当成年人也参赛时,冠军总是柯特的。他忘记的谜语都比我们任何一个人记得的多,每次猜谜节结束柯特总能赢回家一头白鹅。谜语蕴含强大的力量,每个人都知道一两条。”
“即使是我,”埃蒂说。“比如说,一个死婴怎么过马路?”
“这个太蠢了,埃蒂。”苏珊娜笑着嗔怪道。
“因为它被绑在了一只鸡上!”埃蒂大叫出答案,杰克瞬间大笑起来,把身前一堆木柴都弄乱了。埃蒂看在眼里,得意地大笑道:“哈,哈,哈!我还有成千上万条这样的谜语呢,老弟!”
但是罗兰没有笑,事实上他看上去有些着恼。“请原谅我这么说,埃蒂,但是这的确非常愚蠢。”
“上帝啊,罗兰,对不起。”埃蒂回答。笑容还挂在他脸上,但是声音听上去有些愠怒。“我总是忘记你的幽默感早在儿童十字军时代就已经消失了。”
“我只是觉得猜谜是件严肃的事,我的老师一直告诉我解谜的能力代表健全理智的思想。”
“可是它们永远不能代替莎士比亚或者二次方程,”埃蒂反驳。“我只是说,别太在乎了。”
杰克若有所思地望着罗兰。“我的那本书上说谜语是今天仍然存在的最古老的游戏。我是说,在我们的世界里。而且以前猜谜的确是非常严肃的事,不仅仅是玩笑而已。人们有时会为了它丧命。”
罗兰的眼光投向愈发浓稠的黑暗中。“是的。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事情。”他回忆起有一次猜谜节不是以颁发白鹅大奖告终,结果演变成一个头戴铃铛帽子的斜眼男人胸口被插了一把匕首、死在了泥地上。柯特的匕首。那男人是个游吟诗人、也是个玩杂耍的,当时他想作弊、要偷走裁判口袋里那本书,书里夹着刻有谜底的树皮。
“好吧,请原……谅我。”埃蒂回答。
苏珊娜转向杰克。“我把你带来的那本谜语书忘得一千二净了。现在我能瞧一眼吗?”
“当然,就在我的书包里。只是谜底全被撕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塔尔先生免费送给我——”
“他叫什么?”罗兰打断他问。
“塔尔先生,”杰克说。“凯文·塔尔。我跟你提过吗?”
“没有。”罗兰慢慢放开杰克的肩膀。“但现在我听见了,我并不惊讶。”
埃蒂打开杰克的书包,翻出《谜语大全》,扔给苏珊娜。“你知道,”他说,“我一直在想那个死婴的谜语其实还不赖。也许没什么品位,可是真还不赖。”
“我不在乎什么品位,”罗兰说。“那个谜语没有意义,也没法解答,这足以说它愚蠢。一条好的谜语不会这样。”
“上帝啊!你们这些人真的把猜谜看得很严肃,不是吗?”
“是的!”
与此同时杰克已经重新支好柴堆,仔细琢磨起那条挑起讨论的谜语。突然他笑了起来。“火。谜底就是火,对不对?晚上穿衣、白天脱衣。把‘穿衣、脱衣’、换成‘生火、熄火’的话就很简单了。”
“对。”罗兰回给杰克一个微笑,但是眼睛仍旧盯着苏珊娜,看她一页页翻看那本已经破烂的谜语书。她眉峰紧蹙,时不时摸摸从头发上滑下来的黄花。罗兰觉得可能只有她一个人意识到这本快散架的谜语书也许同《小火车查理》一样重要……也许更加重要。想到这里,他的眼光离开她转投向埃蒂,埃蒂愚蠢的谜语再一次惹恼了他。很不幸,这个年轻人与库斯伯特还有一处相同点:罗兰有时会有冲动想要狠命摇晃他,把他摇到鼻子流血、牙齿脱落。
温柔,枪侠——温柔!他脑中响起柯特微带笑意的安慰声,罗兰决定抛开一时的情绪,这样做困难也不算太大,尤其是当他想到埃蒂自己也没办法控制偶尔的胡说八道时。性格,至少部分性格,也是由卡决定的。罗兰也清楚对埃蒂来说,这些不完全是胡说。每次当他这样想时,三天前深夜的那段对话就会跳入脑海。他一直记得埃蒂控诉说他只把他们当做自己棋盘上的棋子而已。这让他很生气……但这话却如此接近事实以至于他觉得羞愧。
很幸运,埃蒂对罗兰的思想斗争毫不知情,他只是问道:“什么东西是绿色的,几百吨重,而且住在海底?”
“我知道,”杰克说。“大绿鲸。”
“白痴。”罗兰小声咕哝。
“是啊——但这才是好笑的地方嘛,”埃蒂辩解道。“笑话同样能让你换个角度想问题。你瞧……”他看看罗兰的脸色,干笑两声,双手一摊。“算了。我放弃。你根本不会理解。一百万年都不会。我们还是瞧一眼这本见鬼的书吧。我甚至也会努力变得严肃一些……如果我们能先吃点儿晚饭的话,我是说。”
“看我的。”枪侠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啊?”
“就是说你赢了。”
杰克来回摩擦着打火石与钢条,火星终于溅了出来,总算点燃了木柴。他满意地坐回去,一只手绕过奥伊的脖子,看着火舌蔓延。他对自己很满意,他刚刚点燃了营火……而且他猜出了罗兰的谜语。
3
“我也想到一个,”在吃肉卷的时候杰克说。
“很愚蠢的那种吗?”罗兰问。
“不是。真正的谜语。”
“那么考考我吧。”
“好。什么会跑却从不走,有嘴却从不开口,有床却从不睡觉,有头却从无泪流?”
“是条好谜语,”罗兰仁慈地说,“但已经很老了。答案是河流。”
杰克有点儿泄气。“你真是难不倒啊!”
罗兰把最后一口肉卷扔给奥伊,奥伊高兴地一口接住。“不是我。我可是埃蒂口中的下手败将。你见过阿兰就知道了,他收集谜语的兴趣甚至比得上太太们收集扇子。”
“应该是手下败将,罗兰老兄。”埃蒂更正道。
“谢谢。现在试试这条:什么躺在床上又站在床上?/先是白色后是红色/变得越胖老太太越乐?”
埃蒂大笑起来。“生殖器!”他大声叫出谜底。“够粗俗,罗兰!但是我喜欢!我喜……欢!”
罗兰摇摇头。“你猜错了。一条好谜语通常玩的是文字游戏,就像刚刚杰克关于河的谜语,但是更多时候它更像魔术师的把戏,把你误导到完全相反的方向。”
“应该有两重意思。”杰克解释了亚伦·深纽曾经告诉他的参孙谜语。罗兰点点头。
“是不是草莓?”苏珊娜问道,接着就自问自答。“当然是。这就像那个火的谜语,里面藏着暗喻。只要你明白这个暗喻就能找到谜底。”
“我用性作暗喻,可我说出口的结果是她扇了我一记耳光,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埃蒂故作哀伤地说,可是没人搭理他。
“如果你把‘变’字儿换成‘长’,”苏珊娜继续说,“就很简单了。先是白色再是红色,长得越胖老太太越喜欢。”说完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罗兰点点头。“我知道的谜底是文莓,但是我肯定两个谜底意思都一样。”
埃蒂拿起《谜语大全》翻看起来。“听听这个,罗兰?什么时候一扇门不是一扇门?”
罗兰蹙起眉头。“这是不是又是你愚蠢的玩笑?因为我的耐心——”
“不是。我发誓我很严肃,而且——至少我在努力。这是书里的谜语,我只是恰巧知道谜底。我小时候听到过的。”
杰克也知道了谜底,冲着埃蒂眨眨眼,埃蒂眨回去。奥伊也试图模仿,可这头貉獭一直只能同时闭上两只眼睛,试了几次后最终放弃,把他们都逗乐了。
与此同时,罗兰与苏珊娜都在苦思冥想。“肯定和爱情有关,”罗兰说。“一扇门,敬爱。什么时候敬爱不是敬爱……唔……”
“唔。”奥伊也跟着哼哼,它模仿起罗兰沉思时的腔调简直惟妙惟肖。埃蒂又冲着杰克眨眨眼,杰克赶紧捂住嘴免得笑出声。
“是不是虚伪的爱情?”罗兰最后问。
“不是。”
“窗户。”苏珊娜突然很肯定地说。“什么时候一扇门不是一扇门?当它是扇窗户的时候。”
“不对。”现在埃蒂笑得更加开怀,可杰克对两人那么离谱的答案真的非常惊讶。的确是魔术,他想。魔术里都是些很普通的东西,没有会飞的地毯,也没有消失的大象,但魔术就是魔术。他们正在做的事儿——围坐在火堆旁猜谜语——突然在他眼中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他们就像在玩捉迷藏,只不过现在用的遮眼布是由词语织成的。
“我放弃。”苏珊娜说。
“我也放弃。”罗兰说。“告诉我们你知道的吧。”
“答案是罐子。门不是门,当它半开的时候。明白了吗?”罗兰的神情表明他渐渐明白过来。埃蒂这时有些担心地问,“这是条坏谜语吗?这回我可努力严肃了,罗兰——真的。”
“一点儿不坏。相反,还挺不赖。柯特应该能猜出来,我相信……也许阿兰也行,但这丝毫不会减损谜语的精妙。我刚刚犯了读书时同样的毛病:想得太复杂,反而与谜底擦肩而过。”
“里面的确有点东西的,是吗?”埃蒂沉思道。罗兰点点头,但埃蒂却没看见;他正盯着火堆深处,看见木炭中几十朵玫瑰怒放、然后凋零。
罗兰说,“最后一件事儿,说完我们就睡觉,就是从今晚起我们要安排守夜。你第一个,埃蒂,然后是苏珊娜。我值最后一班。”
“那我呢?”杰克问。
“以后你也会轮到的。现在你好好睡觉更重要。”
“你真的认为轮班值夜很必要吗?”苏珊娜问。
“我不知道。而这恰恰是最充分的理由。杰克,帮我们从你的书里选一则谜语吧。”
埃蒂把《谜语大全》递给杰克,杰克一页页翻看过来,快到书尾时突然停下。“哇!这个绝对有杀伤力。”
“读来听听,”埃蒂说。“如果我猜不出,苏珊娜也能猜出。我们俩可是举世闻名的埃蒂·迪恩和他的猜谜皇后。”
“今晚我们俩都很机智,对不对?”苏珊娜说。“让我们瞧瞧你在路边值了大半夜勤之后还有多机智,蜜糖。”
杰克读道:“一样东西什么都不是,却有名有姓。它有时高有时矮,和我们说话,和我们运动,一同做每个游戏。”
他们讨论了将近十五分钟,但大家连一丝灵感都抓不住。
“也许等睡着了能梦见谜底,”杰克说。“当时那条河的谜底就是我梦见的。”
“真是本便宜货,连谜底都没有。”埃蒂边站起身边说。他拉起一条兽皮毯裹在肩膀上,就像披了一件披风。
“呃,的确便宜。塔尔先生根本就是白送给我的。”
“我要注意点儿什么,罗兰?”埃蒂问。
罗兰耸耸腐,躺下来。“我也不知道,但我猜你一看见或听见就会知道。”
“你开始觉得困的时候就把我叫醒吧。”苏珊娜说。
“没问题。”
4
大道一侧有一条草沟,埃蒂肩上裹着皮毯就坐在草沟远处。今晚一片薄云遮住了夜空,群星也变得黯淡。强劲的西风呼呼刮来,当埃蒂面对风向时,可以清晰地闻到统治这片草原的野牛的味道——混合了皮毛与热粪的气味。这几个月他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敏锐,这让他非常惊喜……可像这样的时刻,敏锐的感觉反而让他觉得有些诡异。
隐约间他听见一头小野牛的叫声。
他转身面向城市,一瞬间他觉得仿佛看见了点点灯光——双胞胎兄弟口中的电蜡烛——但是他很清楚,也许他什么也没看见,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你已经远离第四十二街了,甜心——虽然无论如何希望终究是件好事儿,但也不要抱太大希望,否则就会忘记一桩事实:你已经远离第四十二街了。前方根本不是纽约,无论你多么希望。前方是剌德,而且根本无法预测。如果你牢记这一点,你也许能熬过去。
大部分值夜的时间就在他思索最后一条谜语中度过。罗兰对那条死婴谜语的苛责让他很是胸闷,如果天一亮的时候他就能给出绝妙的谜底会让他很开心。当然他们也不能从书里找到任何答案,但是他猜一条好谜语的谜底肯定是不言白明的。
有时高有时矮。他猜这句应该是关键,其它部分不过是误导。什么东西有时高有时矮呢?裤子?不对。裤子会有时长有时短,可是他从没听过高裤子。故事?像裤子一样,只符合一半。饮料有时高有时矮——
“点单。”他低喊出声,又想了一会儿,觉得谜底肯定让自己无意中给撞上了——两个形容词都非常契合。高单子指的是盛宴;矮单子指的是饭店里的快餐——汉堡包、金枪鱼三明治什么的。可是问题是盛宴和金枪鱼三明治都不会和我们说话,一同做每个游戏。
一阵沮丧袭上心头,他不得不嘲笑起自己居然被儿童书里的一条文字游戏弄得紧张兮兮。但他还是开始逐渐相信人们真有可能为了谜语杀人……如果赌注足够高,而且还有人作弊。
算了吧——你就像罗兰说的,已经与谜底擦肩而过了。
但是,他还能再想些别的什么呢?
这时咚咚鼓点声又在城市那边响起,他的确没有别的好想了。鼓点就这么响起来,丝毫没有前奏。前一刻一丝声音也没有,下一刻音量就立即变得最大,仿佛一个开关被骤然启动。埃蒂走向路边,面向城市静静倾听。他回头看看其他人是否被鼓声吵醒,结果发现他仍是孤独一人。他转回去又望向剌德,伸手罩住双耳。
邦……叭—邦……叭—邦—邦邦—邦。
邦……叭—邦……叭—邦—邦邦—邦。
埃蒂越来越肯定他的猜测没错;至少他揭开了谜语。
邦……叭—邦……叭—邦—邦邦—邦。
在这片洪荒旷野之中,他正站的一条废弃大道上,跟前是座某个惊人的失落文明留下的城市,耳朵里听见的是摇滚乐的鼓点声……一切都太疯狂了,可是难道这会比那个会叮地一声掉下印着“行”字的小绿旗的交通灯更疯狂吗?会比在这里发现一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德国战斗机残骸更疯狂吗?
埃蒂轻声哼起Z.Z托普合唱团的一首歌儿。
粘住你牛仔裤上的破缝隙
我说呀,呀……
歌词正踩在鼓点上,这绝对是“尼龙飞虫”的迪斯科节奏,对此埃蒂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
片刻之后,鼓点声就像突然开始一样毫无预兆地停止,他能听到的只剩下呼呼风声,还有隐约传来的那条有床却从不睡觉的寄河静静的流淌声。
5
接下来的四天平静无波。他们一路前进一路看着索桥与城市的轮廓越变越大、也越来越清晰;他们露营、吃饿、轮流守夜(杰克一直缠着罗兰让他在天亮前值两小时的班)、睡觉休息。其中惟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蜜蜂事件。
发现坠机残骸后的第三天中午,他们耳边传来嗡嗡声,越来越响,直到盖过所有其它声音。最后罗兰停下来。“那里,”他指着路边的桉树林说。
“听上去像是蜜蜂。”苏珊娜说。
罗兰淡蓝色的眼眸闪了一下。“也许今晚我们会有甜点了。”
“我不知道该对你怎么说,罗兰,”埃蒂说,“但我可极度厌恶被蜜蜂叮着。”
“我们没人会喜欢,”罗兰赞同道,“但今天正好没风。我想我们可以先点火把它们熏睡着,然后趁机把蜂巢偷出来,这样也不会惹祸上身。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他抱着同样兴奋、跃跃欲试的苏珊娜走向树林。埃蒂与杰克跟在后面,而显然奥伊的选择是谨慎而非勇猛,它留在路边呼哧呼哧喘着气,审慎地看着他们离去。
罗兰在树林边停下脚步,扭过头对埃蒂与杰克轻声说,“待在这儿别动,我们先过去看看,没问题我就给你们手势。”说完他抱着苏珊娜走向密林中光斑点点的树荫,而埃蒂与杰克仍旧站在阳光下目送他俩。
走进树荫,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单调的蜂鸣声让人昏昏欲睡。“太多了,”罗兰轻声说。“现在是夏末,它们应该出去采蜜的。我不——”
他一眼瞥见空地中央突起在树干上的蜂巢,打住话头。
“它们怎么了?”苏珊娜惊恐地低声问。“罗兰,它们到底怎么了?”
一只像十月的马蝇一样胖的蜜蜂从苏珊娜头侧慢慢飞过,把她吓得向后一缩。
罗兰做了手势,其他人也跟上来。大家都盯着蜂巢,一言不发。蜂房并不是规则的六角形,而是形状、太小各异;蜂巢本身看上去正在怪异地融化,仿佛有人在上面放了一盏喷灯。懒洋洋爬着的蜜蜂居然全身像雪一样白。
“今晚没蜂蜜了,”罗兰说。“我们从那个蜂巢里取出的蜂蜜也许很甜,但我十分肯定会让我们集体中毒。”
其中一只畸形的白蜜蜂笨重地飞过杰克的脑袋,杰克一脸厌恶地赶紧避开。
“发生了什么?”埃蒂问。“什么让它们变成这样,罗兰?”
“清洗了整个世界的是同一样东西;它也让大多数野牛天生畸形,无法生育。我听过有人把它称做古老的战争、旷世大火、末日浩劫,还有蚀骨剧毒。无论叫什么,这就是我们一切灾难的起源,一切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在河岔口那群老人的曾曾祖父生下来之前一千年就发生了。随着时间流逝,浩劫的影响——双头水牛与眼前这种白蜜蜂——已经慢慢减弱。我也亲眼见过这些影响。其它的变化更加剧烈,即使肉眼看不见,也仍旧在继续。”
他们看着白蜜蜂茫然甚至无助地沿薷蜂巢爬动。其中一些明显还试图工作;其它的就只是漫无目的地互相撞来撞去。埃蒂想起以前看到过一则新闻,上面刊登了一幅煤气爆炸幸存者逃离爆炸地点的照片,当时那次爆炸几乎把加利福尼亚一座小镇的整个街区夷为平地。这些蜜蜂看上去很像照片里的幸存者,同样迷惑、惊魂失魄。
“你们发动了核战争,是不是?”他问道——几乎是控诉的语气。“这些你们喜欢谈论的中土先人……他们直接把自已送进了地狱。不是吗?”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那时的记录都已遗失,流传下来的故事也自相矛盾、说不明白。”
“我们赶紧离开,”杰克颤声说。“我看这些东西觉得恶心。”
“我也是,蜜糖。”苏珊娜说。
他们离开,留下这群漫无目的的蜜蜂在古老的树林里继续过着已经破碎的生活。今晚没有蜂蜜。
6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一切?”第二天早上埃蒂问道。蓝天一片清澈,但冷冽寒意已经渗进空气。在这个世界里的第一个秋天即将来临。
罗兰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我想你坦白告诉我们所有的故事,从头到尾,从蓟犁开始。你怎么长大,那里又怎么灭亡。我还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黑暗塔的,而且你为什么开始追寻它。我也想知道你的第一批朋友,他们到底怎么了。”
罗兰脱去帽子,用手臂擦去额头上的汗,又戴上帽子。“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我猜,而且我也会全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故事很长,我从没想过要对谁提起,如果要说,我也只说一遍。”
“那你什么时候说?”埃蒂问。
“时机到的时候,”罗兰回答。他们只能对这个回答满意。
7
在杰克开始摇他的前一刻,罗兰醒过来。他坐起身四处张望,埃蒂与苏珊娜还在熟睡。就着晨曦的微光,他并没发现任何不妥。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杰克。
“我不知道。也许正在打仗。过来听。”
罗兰掀开毯子,跟着杰克走到大路边。他发现现在距离寄河流经城市的地方只有三天行程了,而那座索桥——与光束路径垂直——跨越了整个地平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显出倾斜,而且他发现在竖琴琴弦模样的根根钢柱之间至少有一打空隙,那都是钢柱被拉得过紧以致拦腰折断了。
今晚大风直接从城市方向吹过来,随风飘过来的声音虽然微弱却仍旧清楚。
“是在打仗吗?”杰克问。
罗兰点点头,一根手指放在了唇边。
他依稀听见叫喊声、仿佛重物砸地的哗啦声——当然——还有鼓点声。接着又是哗啦声,不过这次更加动听,如同玻璃破碎的声音。
“天啊。”杰克边轻声叹道边向枪侠靠紧。
下面传来的声音罗兰更希望没听见:急促、沙哑的轻武器,然后是巨大的回响——明显是某种爆炸,爆炸巨响就像个无形的保龄球滚过平原,向他们奔来。接下来,喊声、重击声、破碎声很快被鼓声盖住。几分钟以后,鼓声又像往常一样戛然而止,安静重新笼罩在城市上空,但此刻这种安静让人感觉更像一种焦急的等待。
罗兰环住杰克的肩膀。“现在决定绕路还不太晚。”他说。
杰克看着他。“我们不能。”
“因为火车?”
杰克点点头,悠悠地说:“布莱因是灾难,但是我们必须上这趟火车。而这座城市是我们能上车的惟一站点。”
罗兰沉思地看着杰克。“你为什么说我们必须?是卡吗?因为,杰克,你必须明白你对卡并不完全理解——它需要人穷尽一生来学习。”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卡,但是我知道假如我们没有保护根本无法进入荒原,而那就是布莱因。没有他我们就会死,如同我们看见的那些白蜜蜂在冬天来临时的命运。我们必须有保护,因为荒原散发毒气。”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不知道!”杰克回答,几乎有些恼火。“我就是知道这些。”
“好吧,”罗兰温和地安慰,转而眺望剌德。“但是我们必须该死地特别当心。真不幸他们的弹药还没用尽,而且他们可能还有威力更大的武器。我怀疑他们不一定知道如何使用,但是这只是增加了风险。也许他们会太兴奋然后把我们全炸上天。”
“上天。”身后冷不丁传来低沉的声音。他们扭过头看见奥伊正坐在路边看着他们。
8
当晚,他们来到一处岔路,一条小路从西边穿出与大道汇合。大道现在已经宽阔许多,路中央许多光亮的黑石把路面分成两道——从这儿眺望下去大道在远处下沉,混凝土大堤竖在路两边,上面爬满裂纹,让旅行者们感到一种被幽禁的恐慌。他们走到能让他们看见一线开阔平原的混凝土大堤缺口处停了下来,吃了一顿差强人意的便餐。
“你觉得他们故意把路修得这么低是什么缘故,埃蒂?”杰克问。“我是说,有人的确可以这样修的,对不对?”
埃蒂透过大堤缺口眺望缓缓延伸到远方的平原,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呢?”
“不知道,小鬼。”埃蒂回答,但实际上他觉得他知道原因。他瞥了罗兰一眼,猜他肯定也心里有数。下沉的大道通向用作防御的索桥,小心安置两处防御工事就可以控制任何在高坡上出现的队伍。一旦守城人不欢迎沿着大道向剌德行进的队伍,他们就会发起攻击。
“你肯定你不知道?”杰克问。
埃蒂冲着杰克笑笑,尽量克制着不去想像可能有什么疯子正在城里准备好沿着破烂的混凝土斜坡朝他们扔过来一个生锈的大炸弹。“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他回答。
苏珊娜厌恶地哼了一声。“这条路通向地狱,罗兰。本来我以为我们再也不需要用那该死的马鞍了,但现在你最好还是再拿出来吧。”他点点头,话也没说地从背包里取出马鞍。
大道的路况非常糟糕,其它像支流汇聚进来的条条小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离索桥更近时,卵石路面换成另一种在罗兰看来像是金属、其他人看来像是沥青的路面。路面状况还比不上之前的卵石路面,年久失修、磨损严重,估计自从最后一次保养后还有大量马匹货车通行,这个是破坏的主因。路面上碎石参差,走起来都很困难,如果想在上面推苏珊娜的轮椅就简直荒谬了。
两边的大堤越筑越陡,在他们头顶可以看见一些尖锐细瘦的物体指向天空。罗兰想到了箭头——肯定是巨人造的巨型弓箭。但他的同伴觉得那是火箭或导弹。苏珊娜想起从卡纳维尔角发射的红石导弹,埃蒂想起了可以从卡车载货平台发射的地对空导弹,而杰克则想起藏在堪萨斯平原或无人居住的内华达山区加固导弹井里等核战争一旦爆发就会向中国或苏联发射的洲际弹道导弹。所有人都同样觉得他们正在走进一片黑暗悲惨的阴影,走进某个仍被古老却依然强大的魔咒笼罩的土地。
他们进入这个区域——杰克把它称做交叉发射区——几个小时以后,混凝土大堤从路边消失,同时一打公路岔道像蜘蛛网似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视野再次变得开阔……但这个事实并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感到欣慰,尽管也没人大声说出口。十字路口处又挂着另一盏交通灯,这回的形状对埃蒂、苏珊娜和杰克来说都很眼熟,只不过原来应该有的四块镜片玻璃早就已经碎了。
“我敢打赌这条路肯定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在过去,”苏珊娜说。“但看看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地雷区。”
“古老的方式有时倒是最佳方式。”罗兰表示同意。
埃蒂指向西方。“看。”
现在高耸的混凝土大堤已经消失,他们眼前的景象与河岔口老人希在喝咖啡时描述的景象一般无二。希当时说道:“只有一条轨道,人工石柱支撑。中土先人造的马路和墙壁都是那样。”细直的轨道就建在狭窄的金色高架上,从西方向他们这个方向延伸过来,穿过寄河后进入城市。建筑简单高雅——而且是迄今为止他们见过的惟一没有生锈的作品——但仍然裂痕累累。路程一半的地方一大段高架路径直断裂,没入下面湍急的河流里,只剩下两根高耸的石柱,仿佛两根互相指责的手指。一段流线型的金属车身冒出水面,曾经的亮蓝色已经因为斑斑铁锈而失去光彩。从这里看过去,车身非常小。
“布莱因就这么完蛋了,”埃蒂说。“难怪他们再也没听见它。肯定是在过河时支柱坍塌,它也跟着一头栽了下去。情况发生的时候它一定正在减速,否则它会飞出去,在更远的河岸砸出一个炸弹爆炸似的大坑。呃,它还没毁掉时肯定是件不错的东西。”
“梅西说过还有另一辆。”苏珊娜提醒他说。
“没错。不过她也说已经七、八年没听见过了,而泰力莎姑母则说已经十年了。你怎么想,杰克……杰克?回过神来,嘿,回过神来,小兄弟。”
杰克心思全放在河里火车的残骸上,只是耸耸肩。
“你帮了很大忙,杰克,”埃蒂说。“有用的信息——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你。为什么我们都爱你的原因。”
杰克对埃蒂的话置若罔闻,他心里明白那并不是布莱因。冒出水面的单轨列车是蓝色的,但是他梦见的布莱因是一种脏兮兮、甜腻腻的粉红色,就像你常吃的那种廉价泡泡糖。
同时罗兰拉紧背苏珊娜的马鞍。“埃蒂,把你太太抱进马鞍。正是我们大家过去亲眼看个究竟的时候了。”
杰克焦虑的眼神转到前方的索桥上,他能够听见远方传来幽灵一般的高频哼鸣——那是疾风吹过连接缆索与桥面的钢柱。
“你觉得过去安全吗?”杰克问。
“我们明天就会知道,”罗兰回答。
9
第二天早上,罗兰一行人来到生锈的长索桥桥头,隔河眺望剌德城。埃蒂曾经梦想能遇到睿智的长须精灵,还保留着的古老技艺能为他们所用,但是现在这个梦想已经消失殆尽。如今靠得这么近,他能够看见整个城市已经千疮百孔,有些街区的建筑要么被烧光要么被炸平,眼前的景象让他想起牙齿大量脱落的下巴。
当然,大多建筑还没有倒塌,但那种颓废衰败的迹象让埃蒂无端感到阴郁,而连接旅行者与对面钢筋水泥筑成的迷宫之间的索桥也绝对算不上坚固耐用。左边的垂直钢柱松松地耷拉着,而右边剩下的那些几乎被拉得快要折断。桥面由空心的梯形方砖组成,一些已经向上拱起,暴露出黑色内里;剩下的也已倾斜,其中一些只是开裂,但另一些损坏严重,其中断裂的缺口甚至能塞进卡车——大卡车。透过缺口,他们能够看见寄河泥泞的河岸以及灰绿色的河水。埃蒂估算桥面中央距离河面大概三百英尺,而且也许这还是保守估计。
锚定主要拉索的巨大混凝土沉箱吸引了埃蒂的视线。他觉得索桥右面的沉箱就好像已经从地底被拔出一半,但他决定最好还是不要对其他人提起这个发现;索桥正在来回摇晃,虽然缓慢但仍能察觉得到,这对大伙来说已经够糟糕的了。光是看一眼他就已经觉得头晕。“好吧,”他问罗兰。“你怎么想?”
罗兰指着索桥右面大约五英尺宽的斜面走道桥,那实际上是一段独立的桥面,建在一些较小的混凝土石块上,看上去由巨型弹簧夹固定在主桥支撑拉索上的副拉索——或者是粗钢棍上。埃蒂仔细打量着最近的一个弹簧夹,毕竟他的性命很快就要全仰仗这件物事了。弹簧夹已经生锈,但看上去还坚固,金属上烙着“拉莫科铸造”几个字。埃蒂意识到自己已经区分不出这些字到底是高等语还是英语,这种感觉倒是很奇妙。
“我觉得我们可以利用那个,”罗兰说。“只有一处是坏的。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很难不看见。”
这座长达四分之三英里的索桥也许一千年来都没有修缮过,但是罗兰猜测真正的损坏还是来自过去五十年。右边钢柱折断导致索桥愈发向左边倾斜。张力最大的地方是在桥面中央两座四百英尺高的拉索塔之间,那里的桥面出现一个眼状的巨洞。走道桥上的断裂没那么严重,但即使如此,至少两块紧邻的混凝土石块也已经掉进了寄河,留下一处至少二、三十英尺宽的裂洞。在石块空缺的地方他们看见支撑走道桥的钢缆,或者是钢绳,他们可以踩在上面越过裂洞。
“我想我们能够过去,”罗兰冷静地指出。“那个裂洞的确麻烦,但一侧的护栏还在,我们起码有东西能抓。”
埃蒂点点头,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作响。走道桥钢缆暴露在外,看上去就像一节节钢条接起来的管子,高出桥面约四英尺。他脑海中浮现出他们过桥的画面;双手抓紧护栏、双脚踏在钢缆上、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侧身移动,同时桥面还像微浪中的轮船一样轻轻摇晃。
“上帝啊,”他轻呼出声,清清嗓子想吐口口水,可什么也吐不出来。他的嘴太干了。“你肯定吗,罗兰?”
“就现在情况来说,这是惟一一个办法。”罗兰指着河流下游,埃蒂看见第二座桥,但那座很久以前就已坍塌掉进寄河了。剩下的钢柱都已经生锈,乱糟糟地戳出水面。
“你行吗,杰克?”苏珊娜问。
“嘿,没问题。”杰克立即回答。他甚至在微笑。
“我恨你,小鬼。”埃蒂说。
罗兰关切地看看埃蒂。“如果你觉得你不行就直说,免得走了一半僵在半路。”
埃蒂盯着前方断裂的桥面看了很长时间,最后狠心点点头。“我想我能行。我从来不喜欢登高,但我还能应付。”
“很好。”罗兰的眼光扫过众人。“越快开始越快结束。我背着苏珊娜打头阵,然后是杰克,埃蒂断后。你能负责轮椅吗?”
“嘿,没问题。”埃蒂晕乎乎地说。
“那么,我们走。”
10
一踏上走道桥,埃蒂就感觉恐惧像冷水灌进他的五脏六腑,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从陆地上看,索桥似乎只是在微微摇晃,可当他真正站在上面时,他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古董钟的钟摆上。晃动缓慢,但非常规律,而且幅度要比他预期的大得多。走道桥的桥面破裂严重,至少向左面倾斜十度。他的双脚慢慢在粉状的混凝土上磨蹭,与下面的石块互相摩擦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索桥另一端的城市似乎也在来回晃动,感觉好像世界上速度最慢的电子游戏上的人工地平线。
头顶拉紧的钢柱不断被风吹得嗡嗡作响,脚下的土地瞬间沉入寄河西北方的河岸。三十英尺高……然后六十……然后一百一十。很快他就会走到水面上。每走一步,折叠轮椅都会打在他的左腿上。
突然有样毛茸茸的东西出现在他左脚边,他赶紧伸出右手疯狂地抓住护栏,差一点儿就尖叫出声。原来是奥伊从他身边经过,还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仿佛在说对不起——借光。
“该死的蠢东西。”埃蒂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句。
他发现即使他从来不喜欢向下看,可上面那些勉强支撑桥面与头顶拉索的钢柱也让他觉得难受。钢柱外面裹着铁锈,而且埃蒂能看见从里面戳出来的一团团金属线——就像是金属棉絮。他的瑞格叔叔曾经油漆过乔治·华盛顿大桥和三区桥,他说过支撑钢柱与拉索都是由钢丝“编织”成的,而如今看来这座桥上的织物终于松开。支撑钢柱上的金属线一圈一圈地折断,钢柱本身已经快要散架了。
它已经撑了那么久,应该还能再撑一会儿。你认为这玩意儿仅仅因为你经过就会掉进河里?别高估了你自己。
但这种想法并没有给予他任何安慰。就埃蒂所知,他们有可能是几十年以来试图过桥的第一批人。索桥终究是要坍塌的,而且从现在来看,这一天不会太远了。也许所有人的重量将会是击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埃蒂的鹿皮鞋踢到一块混凝土块,他一低头,只见混凝土块翻滚着向下掉落、掉落、掉落。一阵昏眩袭来,他赶紧移开目光。最终混凝土块落入河面,只激起很小——非常小的——水花。大风吹过,衬衫紧紧贴住汗津津的身体。索桥来回摇晃,吱呀作响。埃蒂努力想把手从一侧的护栏上移开,可是双手仿佛已经绝望地冻在了凹凸不平的金属栏杆上。
他闭上双眼。你不能僵住。你不能。我……我不允许。如果你需要盯着什么看,就找个又高又难看的东西吧。埃蒂睁开眼睛,视线锁定在了前面的枪侠身上,他强迫自己松开手,再次开始慢慢向前移动。
11
罗兰来到桥面断裂处,扭过头看见杰克跟在后面五英尺处。奥伊伸长脖子、矮着身子跟在杰克脚后。河面上风势增强,罗兰可以看见奥伊光滑的皮毛被大风吹得倒翻。埃蒂大约在杰克身后二十五英尺处,他的脸紧绷着,但仍旧用左手冷静地推着折叠好的轮椅,右手则牢牢抓住护栏。
“苏珊娜?”
“在,”她立刻回答。“很好。”
“杰克?”
杰克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笑,枪侠明白他也不会有问题。这个男孩颇为享受此刻的冒险,头发被齐齐吹到脑后,眼睛熠熠发光。他伸出手翘起大拇指,罗兰微微一笑,回以同样的手势。
“埃蒂?”
“不用担心我。”
埃蒂仿佛正盯着罗兰,但是枪侠即刻发现他的视线实际上越过他自己落在桥对岸密密麻麻、没有窗户的楼群上。这没关系;鉴于他明显恐高,恐怕这已经是保持头脑清醒的最佳办法了。
“好吧,我不担心,”罗兰喃喃地说。“我们现在要过大裂洞了,苏珊娜。放松,不要乱动。明白了吗?”
“嗯。”
“如果你想调整坐姿,现在就调整。”
“不用,罗兰,”她平静地回答。“我只是希望埃蒂也可以挺过来。”
“埃蒂已经是名枪侠了。他会像一名枪侠一样勇敢。”
罗兰向右转过身,直接面对寄河下游,抓住护栏。接着他踩上生锈的支撑钢缆,慢慢侧身挪过大裂洞。
12
杰克等罗兰与苏珊娜走到裂洞一半的地方才挪开步子。大风把索桥吹得来回晃动,可他丝毫不觉得恐慌。坦白说,他还相当沉醉。与埃蒂不同,他从没有高空恐惧的困扰;他很喜欢站在高处俯瞰钢带一般的寄河绵延在云层厚重的天空下。
走到一半时(罗兰和苏珊娜已经到达对过混凝土桥面重新接上的地方,正注视着其他人),杰克回头张望,心却倏地沉下半截。他们刚刚讨论如何过桥时恰恰遗忘了一名队员。奥伊还停留在走道桥大洞的另一头,身子蜷缩、一动不动,明显被吓坏了。他的鼻子凑在缺了混凝土路面、只剩下生锈的暴露在外的钢缆的裂洞边缘,闻来闻去。
“快过来,奥伊!”杰克大叫。
“奥伊!”貉獭回应一声,沙哑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通了人性。他冲着杰克伸长脖子,但是仍旧纹丝不动,圆溜溜的金边眼睛里全是惊慌。
又一阵大风刮过来,索桥吱吱晃得更厉害。突然从杰克头顶传来砰的一声——好像吉他琴弦因扯得太紧而砰地绷断。紧接着一根钢绳从最近一根垂直支架上掉落下来,差点儿擦着他的脖子。十英尺以外,奥伊悲惨地蜷着一团,眼光紧紧盯着杰克。
“快过来!”罗兰大叫。“风越来越大了!快,杰克!”
“不能丢下奥伊!”
杰克开始原路返回,挪出两步。与此同时,奥伊小心翼翼地走上支撑钢索,前腿僵硬,爪子抓着圆形钢索的表面。而埃蒂则站在貉獭身后,显得无助、恐惧。
“就这样,奥伊!”杰克大声鼓劲道。“到我这边来!”
“奥伊—奥伊!来—来!”貉獭边回应边快速地沿着钢缆挪过来。正当他差点儿就到杰克身边时,突然一阵大风刮过来,索桥一晃,奥伊慌乱地伸出爪子想抓住钢缆,却扑了个空,屁股扑哧滑了出去。他努力伸出前爪想抓住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到,两条后腿就在空中乱蹬。
杰克猛地松开护栏,向他扑过去,脑子里惟一想的就是奥伊镶金边的眼睛。
“不要,杰克!”罗兰与埃蒂各自从两头齐声高呼,但都距离得太远而根本来不及施以援手。
杰克的胸腹部撞在了支撑钢缆上,肩膀上的书包重重弹起,同时他能听见自己上下牙齿咔嚓碰撞,就像母球撞开一堆小球的声音。此时又一阵大风刮来。他顺着风势前倾,右臂环住支撑钢缆,拼命伸出左臂想要够着奥伊。这头貉獭眼看就要掉下去,就在这当口,他猛地一口咬住杰克的左手。杰克瞬间感到刺骨疼痛,硬生生忍住尖叫。他低下头,右臂紧紧勾住支撑钢缆,膝盖弯曲,奋力紧贴住钢缆光滑的弧度,而奥伊就像空中飞人似地荡在他的左手上,一对镶金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杰克。此时,杰克看见自己的血顺着奥伊脑袋两侧缓缓流下去。
又一阵风刮来,杰克开始向外滑去。
13
埃蒂的恐惧被一种陌生的冷静替代。他哗啦一声把苏珊娜的轮椅扔在一旁的水泥桥面上,灵巧地沿着支撑钢索跑过去,甚至连护栏都不抓了。杰克倒栽葱似地挂在外面,奥伊则像个毛茸茸的钟摆挂在他的左手上。同时,杰克的右手快撑不住了,已经开始下滑。
埃蒂撑开双腿,跨坐在钢索上面,没有任何保护的睾丸被压在跨部,传来阵阵疼痛。但是此刻,即使最锐利的疼痛对他来说也非常遥远。他一手抓住杰克的头发,另一只手抓住他的书包带。他感觉自己也已经开始向外倾斜,瞬间甚至恐惧地以为他们三个会像链子一样一块儿掉落下去。
他放开杰克的头发,更用劲地抓紧书包带,心里暗暗祈祷这书包千万别是杰克在最便宜的直销商场里买的。另一只手臂伸过头顶,拼命甩动,想要抓住护栏。他们三个不断向外滑去,这一恐怖的瞬间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终于,他抓住了护栏。
“罗兰!”他怒吼道。“我需要帮助!”
此刻罗兰背着苏珊娜已经来到他们身边。罗兰弯下腰,苏珊娜牢牢环住他的脖子以免自己头朝下地栽下去。枪侠伸出手臂抱住杰克的腰,一把把他拉了上来。当杰克双脚一落在支撑钢缆上,他立刻用右手环住奥伊不断颤抖的身体。而此时他的左手火辣辣地剧痛不已。
“松口,奥伊,”他气喘吁吁地说。“你现在可以松口了,我们——安全了。”
一刹那他惊惶地以为貉獭不会松口。接着奥伊的下巴慢慢放松,杰克最终可以把手从他的嘴里抽出来。手上满是鲜血,被咬出一圈黑色的小洞。
“奥伊。”貉獭虚弱地发出声音,埃蒂诧异地发现这头动物奇特的大眼睛里竟然盈满泪水。他伸长脖子,用血淋淋的舌头舔杰克的脸。
“没事儿了,”杰克把脸埋在温暖的毛里说。他自己又惊又痛,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不用担心,没事儿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
埃蒂慢慢站起身,脸色死灰,感觉仿佛一只保龄球正碾过五脏六腑,同时慢慢把左手移向裤裆检查起痛处。
“输精管切除,该死的便宜手术。”他暗哑地说。
“你是不是快昏倒了,埃蒂?”罗兰问。一阵风刮过,他的帽子被吹到苏珊娜脸上。她一把抓住帽子,用力地扣在他脑袋上,让罗兰看上去活脱脱像个半疯狂的山地人。
“没有,”埃蒂回答。“我希望我是,但——”
“看看杰克吧,”苏珊娜说。“他真的在流血。”
“我没事儿,”杰克试图藏起自己的手。罗兰连忙伸手温柔地抓住杰克的手,他的手背、手心、手指上至少有一打针洞形状的伤痕,其中大多还很深。杰克没弯曲手掌,还不能判断是否伤到骨头或韧带,但此时此地绝对不适合做这样的测试。
罗兰看看奥伊。这头貉獭看回来,会说话的大眼睛里充满悲伤与恐惧。他并没有试图舔去嘴边杰克的血迹,虽然这不过是最自然的举动。
“别碰他,”杰克把奥伊抱得更紧。“这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我把他忘了。大风把他刮了下去。”
“我不会伤害他的,”罗兰说。他很肯定这头貉獭没有狂犬病,但他依旧不愿意奥伊尝更多杰克的血。至于奥伊可能会带有的疾病……好吧,卡会决定一切,正如最终它决定一切一样。罗兰取下自己的领巾,擦了擦奥伊的嘴唇和鼻头。“那儿,”他说。“好孩子。好孩子。”
“奥伊。”貉獭虚弱地回应一声。苏珊娜伏在罗兰背上旁观,她发誓她从那声音中听出了感谢。
又一阵大风刮过来,天气说变就变。“埃蒂,我们得赶快下桥。你能走吗?”
“没问题,老爷;我还能拖着步子慢慢移。”腹股沟仍然很疼,但比起一分钟前已经好了一些。
“好,那我们快走,尽快。”
罗兰转身刚迈开步就停了下来。一个男人站在裂洞的另一头,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这个人肯定是趁着他们注意力都放在杰克与奥伊身上时接近的。他看样子可能是三十、四十,或者六十。背上背着一张弓箭,头上扎着亮黄色的头巾,末尾拖出来,像横幅一样在风中摇曳。金色大耳环从他的耳朵上挂下来,一只眼睛上还蒙着块丝质白眼罩。紫色伤口爬满全脸,其中一些正溃烂流脓。他一只手高高举过头顶,手里拿着件东西,不过罗兰辨认不出是什么,只能从形状猜测肯定不是石块。
人影背后,城市衬着渐暗的天色显得诡异、清晰。埃蒂的视线越过河对面杂乱无章的砖楼——早就被抢劫的人偷光挖空的仓库,对此他毫不怀疑——落在阴森的空地与石城迷宫上,他第一次认识到那些关于希望与帮助的白日梦有多么错误,多么愚蠢。现在他看见了破裂的楼面与屋檐;现在他看见了檐口与空窗户上乱蓬蓬的鸟巢;现在他让自己真正去闻这座城市,不是他母亲从扎吧饭店带回来的饭菜那种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而是那种破床垫着了火,闷烧了一会儿再用污水扑灭之后发出的恶臭。他突然明白了剌德,完全明白了。这个趁着他们没注意偷偷接近的满脸狞笑的海盗也许就是住在这座满目疮痍的死城里的睿智长须精灵。
罗兰拔出手枪。
“放下枪,伙计,”扎着黄头巾的男人说。他的口音非常重,几乎让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放下枪,我亲爱的伙计。你们都有武器,唉,这不用说,但这回你们输定了。”
14
这个男人的裤子上缝了几块绿丝绒补丁,站在索桥大裂洞边的模样就像一个刚刚掠夺归来的海盗:虚弱、褴褛,而且依然危险。
“假如我不愿意呢?”罗兰反问。“假如我惟一想做的就是在你这个溃烂流脓的破脑袋里放颗子弹呢?”
“那么我只会在你前面一丁点儿下地狱,正好来得及为你开门,”扎黄头巾的男人说完大笑起来。他挥挥高举的手臂又说,“这对我来说都一样,反正都是一个死。”
罗兰心想这倒是真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大概最多只有一年好活……而且越到最后肯定越难受。他脸上溃烂的脓疮肯定与辐射没有关系;除非那些伤口全是伪装,不然罗兰断定他已经到了医生口中的螨住死病的晚期,一般人也把这种病称做娼妓花。面对一个危险的人总不是件好事,可终究还能计算胜算到底多少。可当你面对的是一个死人时,一切就不一样了。
“你们知不知道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亲爱的朋友们?”海盗问。“你们看没看见你们的老朋友盖舍手里正好拿着什么?是枚手雷,以前人留下来的好东西,而且我已经揭开了盖帽——因为自我介绍结束之前不摘下帽子可不礼貌,是不是啊!”
他开心地干笑起来,然后脸色又倏地沉下去,所有的幽默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他那个溃烂的脑袋里面一个开关被突然关上。
“我的手指可是紧紧扣在手雷拴上,亲爱的。你一冲我开枪手雷就会立刻爆炸,你和你背上那只母猴子也立刻炸成灰。那个小鬼也是,我猜。站在你后面、拿着玩具枪瞄准我的那个年轻人也许能活下来,但是他的小命最多能保到他掉进河里的那一刻……他会掉进河里,因为这座桥在过去四十年只是吊在一根绳子上,轻轻一推肯定塌陷。现在你是想收起你的枪,还是想我们大伙儿一道下地狱?”
一闪念间罗兰想到要打飞盖舍手里的手雷,但他看见盖舍抓得很紧,只好把枪放回皮套。
“啊哈,很好!”盖舍再次高兴起来,大叫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家伙,看模样就知道!哦,是的!我就知道!”
“你想怎么样?”罗兰问,尽管他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盖舍抬起另一只手,肮脏的手指指向杰克。“那个小鬼。把那个小鬼交给我,你们其他人就可以走了。”
“操你自己去吧!”苏珊娜厉声斥道。
“干么不呢?”海盗嘎声说。“给我一面大镜子,我就拉开手雷拴,直接塞进去——干么不呢,反正这么些日子我也没什么好过的了!哎呀,这样我会直接从头烧到脚,连水都泼不进来!”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色,异常平静,从未离开过罗兰的脸。“你怎么说,我的老伙计?”
“如果我交出那个男孩我们剩下的人会怎么样?”
“哎呀,你们继续赶路,我们不会找麻烦!”扎着黄头巾的男人立刻回答。“滴答老人信守诺言。他对我这么说,我也对你们这么说,而且滴答老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敢说你们如果碰见了陴猷布人会怎么样,但是滴答老人手下的戈嫘人绝对不会再为难你们。”
“你在说什么胡话,罗兰?”埃蒂大吼道。“你不是真的在想交出杰克吧,啊?”
罗兰并没有低头看杰克,他嘴唇几乎没动,轻声嚅嗫道:“我会遵守诺言的。”
“是的——我知道你会的。”接着杰克抬高声音说道:“把枪放下,埃蒂。由我自己来决定。”
“杰克,你真是失去理智了!”
海盗又得意地嘎嘎大笑起来。“一点儿没有,伙计!如果你不相信我,你才是那个失去理智的人。至少他和我们在一起能够免遭鼓声的折磨,不是吗?而且仔细想想——我如果没有诚意,我首先就会让你们把枪扔到一边!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不过如此!但是我这样做了吗?没有!”
苏珊娜听见了罗兰与杰克的对话,而且她也意识到在现在的状况下他们的选择非常有限。“放下枪,埃蒂。”
“我们怎么知道你得到男孩以后不会朝我们丢手雷?”埃蒂叫问。
“他只要丢过来,我就会直接在空中击中,”罗兰回答。“我能做到,他也知道我能做到。”
“也许我是知道。你看上去很自信,的确啊。”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罗兰继续说,“即使我没射中手雷他也难逃一劫,因为大桥一塌陷我们所有人都会掉下去。”
“很聪明,我亲爱的老伙计!”盖舍说。“你的确很自信,对不对?”他又嘎嘎阴笑起来,然后再次变得严肃,语重心长地说:“讨论结束,我的老伙计。决定吧。是交出那个男孩,还是我们大伙一块儿去冥府报到?”
罗兰还没来得及开口,杰克就沿着支撑钢索走过去。他的右臂臂弯抱着缩成一团的奥伊,然后僵硬地举起血淋淋的左臂。
“杰克,不要!”埃蒂绝望地大叫。
“我会来救你的,”罗兰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
“我知道,”杰克重复道。大风又刮了起来,吹得索桥吱呀摇晃。寄河上泛起了层层白浪,在倒插在河流上游的半截蓝色单轨列车周围形成许多漂着白沫的漩涡。
“哎,我的伙计!”盖舍张大嘴低哼道。仅剩的几颗牙从惨白的牙龈中戳出来,就像腐朽的墓石。“哎,我的小鬼!赶快走过来。”
“罗兰,他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埃蒂大叫道。“那玩意儿也许只是个冒牌货!”
枪侠没有回答。
当杰克快走到大裂洞的另一边时,奥伊龇牙咧嘴地冲着盖舍狂吠起来。
“把那个乱吠的畜生扔到一边儿去。”盖舍命令道。
“滚蛋。”杰克以同样平静的声调回敬道。
瞬间盖舍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然后点点头。“喜欢他,是不是?很好。”他向后退了两步。“你一到这边的混凝土桥面就把他放下来。如果他冲我跑过来,我发誓我会把这个畜生的脑浆一脚踢出来。”
“出来。”奥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闭嘴,奥伊。”杰克咕哝道。他的双脚刚踏上混凝土桥面就刮起最强的一阵风,这回仿佛到处都传来绳索断裂的噼啪声。杰克扭过头,看见罗兰与埃蒂还紧紧抓住护栏,而苏珊娜趴在罗兰肩膀上望着他,卷发被风吹出道道发浪。杰克朝着他们举起手,罗兰举起手回应。
这回你不会让我掉下去?他曾经问过。不会一永远不会,罗兰曾经回答。杰克相信他……但他同时非常担心罗兰赶到之前会发生的事情。他把奥伊放了下来,盖舍冲上来抬起脚就朝奥伊踢去。奥伊身子一侧,躲了过去。
“快跑!”杰克大叫。话音刚落,奥伊就开始埋着头向剌德方向飞奔过去,绕过其它大洞、跨过桥面上的裂缝,头也没回。片刻之后,盖舍的一只手臂已经箍住杰克的脖子。他闻起来既像泥土又像腐肉,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产生一股厚重浓烈的臭气,熏得杰克几乎呕吐。
他用胯部紧紧抵住杰克的臀部。“也许我还不会马上就死。有句俗话不是说垂髫小儿好比美酒,黄发老人沉醉其中?我们马上就能好好享受了,不是吗,甜蜜的小鬼?唉,那时天使都会歌唱。”
哦,耶稣啊,杰克心中暗叹。
盖舍再次提高嗓门说道:“我们现在就要离开,我强悍的朋友——我们有大事去做,有要人去见,但我一定会信守承诺。至于你们,乖乖站在原地十五分钟,如果你们足够聪明就不要动。假如我看见你们有什么动作,那我们就一起上西天。明白了吗?”
“明白。”罗兰回答。
“我刚才说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你信不信?”
“信。”
“非常好。我们走,小鬼!快!”
盖舍箍得非常紧,杰克几乎不能呼吸。他面对着罗兰、罗兰背上的苏珊娜和仍然举着那把被盖舍称做玩具枪的鲁格手枪的埃蒂,被向后拖着一步步后退。杰克可以感觉盖舍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耳朵上,更糟糕的是,臭气也钻进他的鼻子。
“千万别想反抗,”盖舍在他耳边轻声说,“否则我就把你剥皮拆骨,然后塞进你的背包。这样一定会很令人伤心啊,不是吗?的确非常伤心。”
他们来到桥头。这时杰克以为盖舍仍旧会扔出手雷,身子都僵住了。但是他没有……至少没有马上扔。他把杰克拖到两间大概原来是收费站的小屋子,穿过中间狭窄的通道,砖石仓库像监狱一样矗立在前方。
“现在,小鬼,我要松开你的脖子,否则你就不能跟我快跑。但我还是会抓牢你的手臂,如果你不能跑得像风一样快,我发誓我会硬生生把它拧下来,然后当做棍棒来打你。明白了吗?”
杰克点点头,瞬间令人窒息的压力从喉咙管消失,与此同时他开始意识到手上的疼痛——又烫又肿,就像火烧一样。可等到盖舍的手像铁箍一样钳住他的上臂时,他又忘记了手上的疼痛。
“啦啦啦!”盖舍用古怪的假嗓子欢快地唱起来,冲着其他人挥挥手雷。“再见,亲爱的!”接着他冲着杰克大叫道:“现在,快跑,你这个小杂种!快跑!”
杰克被猛地一拉,奔跑起来,两人从斜坡向一条大街俯冲下去。刚开始杰克甚至误以为这里就是两、三百年以后、某种怪异的流行脑炎杀死了世界上所有清醒的人以后的纽约东河大道。
大街两旁零散地停放着些生锈的空壳,肯定曾经都是汽车,其中许多是杰克从没见过的泡状跑车(除了,也许,迪士尼漫画书里的跑车是这样的)。但是在这些废汽车中间他认出一辆很旧的大众甲壳虫,一辆雪佛莱哥维亚,还有一辆他觉得是福特A型车。这些空壳让人不安,而且个个都没有轮子,要么是早就被偷掉、要么就已经化成灰烬。所有的玻璃都是碎的,就好像城里剩下的居民憎恨一切能够反射出自己影像的事物,即使偶尔也不行。
这些废弃汽车下面的下水道里浮满无法辨认的金属垃圾和闪闪发光的玻璃碴。人行道两边间隔地种着树,但每棵树都已经死了,看上去就像刻板的金属雕塑。一些仓库要么被炸毁、要么自动坍塌,而越过这堆碎石杰克可以看见寄河和索桥下面生锈、松弛的支撑钢缆。此时潮湿腐败的气味——那种几乎挥之不去的气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大街向正东方延伸,脱离了光束的路径。就杰克目力所及,大街越往下碎石堆越多,六、七个街区以外就完全被堵死了。但是盖舍拉着他正是往那个方向奔去。刚开始时他还能跟上,但是盖舍步伐太快,很快杰克就开始喘气、跟不上了。他几乎足不点地地被盖舍拖着,朝远处垃圾、水泥和生锈的钢梁组成的路障冲过去。路障——在杰克看来更像是故意设置在那儿的——挤在两座大楼中间,大楼表面是蒙满灰尘的大理石。其中一座前面放着一尊塑像,杰克立刻就认了出来:那是被称做盲目正义的正义女神像,这让杰克几乎肯定后面是一座法院。但他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之后盖舍就毫不留情地拖着他冲向路障,他根本没法慢下来。
如果他想穿过那里,我们俩全会丧命!杰克暗想,但是盖舍——尽管他的脸表明他身患重病,他仍然跑得像风一样快——只是把杰克上臂箍得更紧。此刻一条狭窄甬道出现在摆放得不怎么随便的水泥块、旧家具、锈水管和废弃卡车汽车组成的路障中。他突然明白了。这片迷宫一样的鬼地方会拖延罗兰好几个小时……但它却如同盖舍的后院,所有方向他都烂熟于胸。
这堆摇摇欲坠的垃圾的左半边露出甬道狭窄黑暗的入口。他们快到时,盖舍把手里的绿色手雷向后扔出去。“最好俯下身,亲爱的小宝贝!”他大叫,然后歇斯底里地尖声笑起来。片刻之后一阵巨大的爆炸震动了整条大街,一辆泡状跑车被炸向二十英尺高的空中,然后车顶着地砸了下来。一连串的石块从杰克头顶呼啸飞过。突然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的左肩,他一个踉跄,要不是盖舍拉起他,他肯定就跌下去了。等爆炸平息,盖舍迅速拖着他奔进碎石堆里的狭窄入口。他们一进入逼仄的通道,阴沉的暗影就延伸过来,瞬间把他们吞噬。
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一个毛茸茸的小身影从一处水泥石块后面探出来。原来是奥伊。他伸长脖子站在甬道入口处,双眸晶晶。过了一会儿,他跟了进去,边走边用鼻子到处嗅来嗅去。
15
“快。”盖舍一转身逃跑罗兰就大叫起来。
“你怎么能那样?”埃蒂质问。“你怎么能让那个神经病抓走杰克?”
“因为我别无选择。把轮椅带上。我们会需要的。”
他们刚走到大裂缝的另一边,一阵爆炸就震动了索桥,碎石激起飞向暮霭沉沉的天空。
“上帝啊!”埃蒂一脸惨白转向罗兰。
“还不用担心,”罗兰平静地说。“像盖舍这样的人很少会对自己的爆炸物大意。”他们走到桥末端的收费站,罗兰在斜坡顶端停了下来。
“你早知道那家伙没有虚张声势,是不是?”埃蒂说。“我是说,你不是在猜测——你实实在在知道。”
“他已经是具行尸走肉,这种人根本不需要虚张声势。”罗兰的声音已经非常冷静,但仍旧流露出苦涩与痛苦。“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发生,要是我们能早一点发现这家伙,那时我们还在手雷射程之外,我们还有机会阻止他。但当时杰克滑下去,而他已经靠得太近。我猜他以为我们带过来这个男孩儿就是为了付买路钱。该死!该死的运气!”罗兰愤怒地直用拳头猛砸自己大腿。
“好吧,那我们就把他救回来!”
罗兰摇摇头。“我们就在这里分开。我们不能把苏珊娜带到那个狗杂种去的地方,我们也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
“但是——”
“听我说,不要争执——如果你们想救回杰克。我们在这儿站得越长,他的踪迹就会越淡。变淡的踪迹就很难跟踪了。你们有你们的任务。如果还有一辆布莱因,我也肯定杰克是这么确信的,那么你和苏珊娜必须找到它。城里肯定有一座火车站,以前人把那地方称做摇篮。明白了吗?”
埃蒂这次没有丝毫争执。“嗯。我们一定会找到。然后怎么办?”
“每半个小时就打一枪。等我一救回杰克,我就会过来。”
“枪声可能也会把其他人引来。”苏珊娜说。埃蒂抱起她离开了马鞍,她重新坐回轮椅。
罗兰冷静地扫过他俩。“你们自己看着办。”
“好的。”埃蒂伸出手,微微碰了一下罗兰的手。“把他救回来,罗兰。”
“噢,我会的。你们只需要向你们的上帝祈祷我能尽快救回他。而且记住你们父亲的脸,你们俩。”
苏珊娜点点头。“我们尽力。”
罗兰转身步伐轻灵地朝斜坡冲下去。等到他在视线中消失以后,埃蒂转过头看看苏珊娜,他发现她哭了。他自己也觉得想哭。半个小时前他们是一个亲密友爱的团队,而仅仅几分钟,联盟就分崩离析——杰克被绑架,罗兰去救他。甚至连奥伊都没了踪影。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冲击着埃蒂。
“我有预感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了。”苏珊娜啜泣道。
“我们当然还会再见到他们!”埃蒂厉声反驳,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的心头沉甸甸地压着一种预感,他们的征途还未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即使是与匈奴王阿提拉搏斗,我都会赌罗兰有绝对胜算。快,苏希——我们有火车要赶。”
“但是去哪儿?”她绝望地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我们需要找到最近的长须精灵问问路,啊?”
“你又在胡说什么,埃德华·迪恩?”
“没什么,”他回答。他觉得自己的泪水几乎就要决堤,只好抓住轮椅把手,沿着坑坑洼洼、洒满玻璃碴的斜坡向剌德城走去。
16
杰克片刻就来到暗雾弥漫的世界,惟一的界标就是蚀骨的疼痛:突突跳痛的手伤、盖舍铁钳一样的手指箍紧的上臂和他焚烧的肺部。他们还没有跑得太远,左侧身体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不知道罗兰是否正跟在后面,他也不知道奥伊在这个与他原来生活的平原森林如此迥异的世界里能否存活下来。正在他怔忡之际,盖舍一拳打在他脸上,鼻血瞬间流了下来,所有先前的想法在席卷而来的赤红疼痛中烟消云散。
“快点儿,你这个小杂种!跟上我!”
“跑得……已经最快了。”杰克气喘吁吁地说,险险躲过从左边垃圾墙仿佛一颗透明长牙似的戳出来的一块厚玻璃。
“你最好不是,因为如果这已经是最快,我就会一拳把你打昏然后拽着你的头发拖你跑!给我再跑快点儿,你这个小杂种!”
不知怎的,杰克逼着自己加快速度。他刚刚进入甬道时还以为很快就会回到宽敞的大道上,但现在他很不情愿地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了。甬道不只是甬道;它实际是一条被伪装、加固的通道,通向戈嫘人的地下城堡。通道两边的高墙摇摇欲坠,向他们逼过来。一系列异乎寻常的材料铸成了两边的高墙:被花岗岩石块完全或部分砸扁的汽车,钢条就搁在上面;大理石柱;爬满暗红铁锈以及被油污染黑的工厂机器;还有一条私人飞机大小的彩色水晶鱼,晶亮的鱼鳞上细致地刻着一个高等语的单词——喜悦;乱七八糟的破家具用每环足足有杰克的脑袋那么大的交叉铁链拴住,颤颤巍巍地支在他们头顶,就好像马戏团的大象站在一张小板凳上似的。
这时他们来到一处岔道,盖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那条。再向前又有三条窄得几乎是地道的岔道,朝不同方向延伸。这回盖舍选择了右边那条。这条新路的两边看上去由腐烂的纸盒和大捆废纸垒成——估计曾经是书报杂志。岔道非常窄,容不下两个人肩并肩通过。盖舍把杰克推在前面,然后开始毫不留情地打他的后背、逼他快跑。公牛被赶进屠宰场估计就是这种感受,杰克琢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他能活着逃出去,以后决不再吃牛排。
“快跑!我甜蜜的小心肝!快跑!”
杰克很快在这段九曲八弯的小路里迷失了方向。在盖舍的驱赶下,他在这堆废弃陈旧的钢铁、家具与机器的垃圾场里越陷越深,与此同时他也渐渐放弃了获救的希望。现在罗兰已经没有一点机会找到他。即使他努力,他也可能在这个噩梦一般的迷宫世界中迷失方向,甚至直到死的那一天都找不到出口。
接着他们开始下坡,通道两边的废纸堆换成了文件柜、数字计算机和大堆的电脑配件,就好像他们在穿过无线电子城的地下仓库。整整一分钟从杰克左边闪过的墙面全由电视机或者随意堆放的显示器终端组成,像是死人的眼睛一样盯着他看。随着脚下的路基慢慢下沉,杰克意识到他们现在的确就在地道里面。布满阴霾的天空先是一条宽带,然后窄成一条丝带,最后变成了一根细绳。此刻,他们已经身处阴惨的地下世界,变成了在巨型垃圾场里乱窜的老鼠。
如果地道顶砸下来怎么办?杰克心里暗问,但鉴于他现在所处的疼痛与疲惫状态,这个可能性已经不能让他非常害怕了。如果地道穹顶砸下来,他至少可以休息一下了。
就像农夫鞭打驴子一样,盖舍不停击打他的左肩表示向左转、击打他的右肩表示向右转,如果是直走就直接猛敲杰克的后脑勺。杰克试图躲过一根戳出来的管子,结果没成功。管子击中他的臀部,他跌跌撞撞地向路边一堆玻璃碴扑过去。盖舍及时抓住他,然后又开始把他向前推。“快跑!笨手笨脚的家伙!你不会跑吗?要不是为了滴答老人,老子在这儿就鸡奸你,还要割断你的喉咙。唉,割断你的喉咙!”
杰克已经陷入赤红的眩晕中,能感觉到的只有撕裂的疼痛与落在肩膀或后脑勺的重拳。最后正当他感觉不能再跑下去时,盖舍抓住他的颈后猛拉他停下,动作非常突然,杰克尖叫着撞进他的怀里。
“这儿得当心一点儿了!”盖舍喘着气,兴致昂扬。“向前看,你就能看见紧贴地面有两根交叉的细电线。你看见了吗?”
刚开始杰克没看见。光线很暗,左面是一堆巨型的铜壶,右边则是高高垒起、仿佛潜水用的空钢瓶的东西。杰克觉得自己用力吹口气说不定这些钢瓶就会轰然坍塌。他用前臂揉揉眼睛,把掉落下来的头发捋上去,尽力不去想像十六吨的钢瓶压在他身上的情景。他朝着盖舍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是的,他终于看见——很模糊——两根银色的细线,就像吉他或是班卓琴的琴弦,从通道的两边拉出来,交叉点离地约两英尺。
“从下面爬过去,亲爱的宝贝。一定得小心,你只要碰到其中任何一根,城里半数以上的钢铁、水泥就会砸在你的小脑瓜上。我当然也难逃厄运,尽管我猜这点并不会让你难受,对不对?现在,爬过去!”
杰克抖落背上的书包,趴下来把书包从缝隙中塞过去,接着他慢慢地在紧绷的电线下面挪动身体。这时他发现自己实际上还是希望能多活一阵,他几乎可以感觉上面那些危如累卵的垃圾就等着砸在他身上了。也许这两根电线拴着一些特别安置的拱顶石,他心中暗忖。只要其中一根断了……我们就全变成骨灰。他的后背轻轻擦上一根电线,从很高的地方即刻传来噼啪声。
“当心,小家伙!”盖舍轻声说。“一定得当心!”
杰克胳膊肘和脚一起用力,爬过电线交叉点。他汗湿发臭的头发又掉在了眼睛里,可这回他不敢伸手捋开头发。
“你很聪明,”最后盖舍轻蔑地咕哝一声,然后自己熟练地钻过电线。他站起身,趁着杰克还没来得及背上书包就一把抢了过去。“里面是什么东西,小家伙?”他拉开书包带朝里面张望。“有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老朋友?盖舍老朋友可喜欢礼物呐!”
“里面没什么,只有——”
盖舍挥出手,一掌甩在杰克脸上,杰克的头被打得后仰,血又从鼻子里冒出来。
“你为什么这样?”杰克又痛又怒地大叫。
“因为不用你说,我自己该死的眼睛会看!”盖舍边吼边把杰克的书包扔到一旁,然后冲着杰克咧开几乎没牙的大嘴,挤出恶毒的狞笑。“还因为你把这些该死的东西带到我们这儿!”说完他顿了一下,接着用更加平静的语调补充道。“而且因为我愿意——我必须承认这点。你愚蠢的羔羊表情总是勾起我扇你耳光的冲动,就是这样。”他的狞笑慢慢撑大,露出化脓的惨白牙龈,杰克几乎不忍看下去。“如果你强悍的朋友跟我们到这儿,他一碰上电线就会得到大惊喜,不是吗?”盖舍又狞笑着朝头顶望去。“我记得没错的话上面可是停着一辆公共汽车。”
杰克忍不住哭起来——疲倦绝望的泪水沿着他沾满尘土的脸颊滑下,刻出两道泪痕。
盖舍挥挥手,威胁道:“快跑,小伙计,在我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之前……你的老伙计可是非常多愁善感,可以这么说,当他悲伤难过起来,只有扇人耳光才能让笑容重回他的脸上。快跑!”
他们又跑起来。盖舍仍旧击打杰克的肩膀指路,每个看似偶然的选择把他们带向咯吱摇晃、臭气熏天的迷宫深处。突然鼓点声又响了起来,仿佛来自每处又像来自无处。而对杰克来说这却是最后的致命打击。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与任何想法,任由自己堕落进无边的噩梦之中。
17
罗兰来到堵住大街的路障前,停下脚步。与杰克不同,他并未奢望另一边是宽阔大道。东边的几栋建筑就像布满岗哨的小岛,浮出由垃圾、工具、零件……以及陷阱——对此他没有丝毫怀疑——组成的废物海洋。其中一些无疑从五百、七百甚至一千年前落下来之后就从未挪动,但是罗兰觉得大多数垃圾是戈嫘人一件一件愚公移山似的拖过来的。剌德城的东城区,事实上,已经变成了戈嫘人的堡垒,而罗兰此刻就站在墙外。
他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发现通道开口半遮半掩地藏在一堆杂乱的水泥块后面。粉尘上可以辨认出两串脚印,一大一小。罗兰正准备站起身,又看了一眼,接着蹲了下来。脚印不止两串,而是三串,第三串是一种小动物的爪印。
“奥伊?”罗兰轻声呼唤。起初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从阴影处传来一声轻吠。罗兰踏进通道,发现一对镶金边的眼睛正从第一个弯道盯着他。罗兰朝那头貉獭走过去。奥伊即使到现在还不是特别喜欢与杰克以外的人亲近,他向后退了一步,站住脚,抬起眼焦灼地注视着枪侠。
“你想帮助我吗?”罗兰问。他可以感觉到战斗的狂热就在爆发边缘,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机。时机即将到来,但是此时他不能允许自己在此失控。“帮我找到杰克好吗?”
“杰克!”奥伊吠了两声,焦虑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罗兰。
“那么走吧。去找他。”
奥伊立刻转身,鼻子贴地地迅速向小巷深处跑去。罗兰跟在后面,偶尔抬起眼看看奥伊,大多时候低头紧盯着破旧的地面,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18
“上帝啊,”埃蒂说。“这些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人?”
他们从斜坡脚下出发,沿着大道已经走过好几个街区,由于发现前面的路障(恰好与罗兰刚进入的半藏在垃圾堆里的通道擦肩而过),转而向北走去。他们面前出现一段宽阔的大道,甚至让埃蒂想到了第五大道。他不敢告诉苏珊娜他的想法;这个臭气熏天、垃圾满地的死荫之城给他带来的苦涩失望让他甚至不敢开口谈希望二字。
“第五大道”把他们领到一片白色石质建筑矗立的广场,这又让埃蒂想起小时候电视里播放的古罗马角斗士的电影。广场建筑的风格非常严肃,而且大多数仍保存完好。他相当肯定这以前是某种公共场所——画廊、图书馆,也可能是博物馆。其中一座有个圆顶,现在已经布满裂纹像个花岗岩材质的花纹蛋。这儿很可能曾经是天文台,尽管埃蒂曾经读到过因为光害会影响天文观测,天文学家都喜欢选择远离大城市。
这些雄伟的建筑间有许多块开阔空地。尽管曾经种在这里的花花草草现今已被丛生的野草灌木取代,但这片区域仍旧散发出庄严的气派,埃蒂猜这儿也许曾经就是剌德城的文化生活中心。当然那是很久以前了;埃蒂可不相信盖舍和他的那帮同党会对芭蕾舞或者室内乐有丝毫兴趣。
他推着苏珊娜来到主要的四岔路口,四条宽阔的马路轮辐一样朝四面辐射出去,而轮子的中心处是一片砖石铺砌的大广场。广场四周环绕着四十英尺的钢柱,柱子上还挂着扩音喇叭。广场中央是一块塑像的底座,上面的塑像只剩下一部分——一匹巨大的前蹄悬空的青铜骏马,马身上已经生满绿色铜锈。曾经驾驭这匹骏马的战士倒在一边,一手挥着看起来像机关枪的武器,另一只手舞着一把剑。他的两腿蜷在原来的坐骑身上,靴子却还焊在两侧的马镫里。戈嫘人死四个字用已经褪色的橙漆写在底座上面。
埃蒂朝辐射四方的马路眺望过去,看见更多挂着扩音喇叭的钢柱。其中一些已经倒塌,但是大多仍旧屹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根钢柱上都挂着一圈尸首。这幅景象简直就像是一小群死尸组成的军队守卫着这块位于“第五大道”尽头、辐射出四条马路的广场。
“这些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人?”埃蒂又问了一遍。
他并没有指望得到回答,而苏珊娜也没有给出答复……但她其实本来是能回答的。她曾经洞悉罗兰世界的过去,但从未有任何的领悟像现在这么清晰与确定。以前的那些领悟,就像她在河岔口拥有的那种,只是像梦境一样模糊难辨,但是现在领悟电光火石般击中她,仿佛一道闪电打来、照亮了疯汉扭曲险诈的脸。
扩音喇叭……吊挂的尸首……鼓点声。刹那间她明白这些东西怎么会凑在一块儿,就如同她理解不是骡子或马而是牛拉着载满货物的货车经过河岔口驶向吉姆镇。
“别理会这些垃圾,”她的声音只是微微颤抖。“我们想要的是火车——你觉得是哪条路呢?”
埃蒂抬头望了望墨黑的夜空,翻滚的云朵很容易让他辨认出光束的路径。他回头望了望,发现一头巨大的石龟守护在最接近光束路径的那条街道入口处,却也并不特别惊讶。石龟的脑袋从花岗岩龟壳下伸出来;深陷的眼瞳仿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埃蒂冲着石龟点点头,挤出一丝干笑。“看那宽宽乌龟脊?”
苏珊娜瞥了一眼,点点头。埃蒂推着她穿过市中心广场,向石龟大街走去。街道两边悬挂的尸首散发出一种干桂皮的气味,让埃蒂的胃部抽搐……却并非因为恶心,反倒是因为那种味道相当宜人——是那种小孩子喜欢撒在早餐吐司上的香甜调味料的味道。
石龟大街很仁慈地非常宽阔,挂在两边钢柱上的死尸大多与干尸相差无几,但是苏珊娜发现有一些还没干透,苍蝇绕着肿胀的脸庞和发黑的皮肤乱飞,肉蛆从腐烂的眼窝里不断蠕动而出。
而每个扩音喇叭下面都有一小堆白骨。
“肯定有成千上万的,”埃蒂说。“男人,女人,小孩。”
“是啊,”苏珊娜平静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遥远,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互相杀戮,而看起来他们也没有浪费一分一秒。”
“那些该死的睿智精灵真是活该!”埃蒂说,接着他大笑起来,可听上去更像哭声。他觉得他终于理解了那句委婉说法——世界已经转换——真正的含义,里面掩藏了太宽广的无知与罪恶。
太宽广了。
扩音喇叭是战争爆发时的临时设施,苏珊娜暗想。它们当然是。只有上帝知道是什么战争,多久以前爆发,但肯定不是件小事。剌德城的统治者从市中心的防空掩体里——那种二战结束前希特勒用来发布撤退命令的碉堡——用扩音喇叭通知、公告。
而且她可以听见从扩音喇叭里传出的广播——就像她清晰地听见货车吱呀作响地经过河岔口、清晰地听见皮鞭打在奋力拉车的牛背上。
A区与D区今天将会关闭;请带好适当的优惠券转移到8区C区E区与F区。
民兵第九、十与十二班请速至寄河边报到。
八点到十点间预计会有空袭。所有不参加战斗的居民请到各自分配的避难棚。请携带防毒面具。重复一遍,请携带防毒面具。
广播,是的……还有些新闻片断——那种被乔治·奥威尔称作夸大其词的军事宣传。尖锐的军乐插播在新闻与广播的间隙,夹杂着蛊惑煽动的言词,假借尊重牺牲者的名义要把更多的男男女女派往战争的屠宰场送死。
后来战争结束,世界重新归于平静……却没有多长时间。某天,扩音喇叭又开始广播。那是多久以前?一百年?五十年?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真正重要的是当这些扩音喇叭重新启用时,它们惟一做的就是重复广播一段磁带……鼓点声的磁带。城市最初居民的后代以为这是……是什么?乌龟的歌声?光束的意愿?
苏珊娜回忆起她父亲是个颇为愤世嫉俗的人。以前她问过他是否相信天堂有上帝控制着人类的一切。呃,他当时回答,我认为这事儿是一半对一半,奥黛塔。我确信有上帝存在,但我觉得如今上帝和我们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我相信自打我们杀了他的儿子以后,他最终想通了,他对亚当和夏娃的子女无能为力,终于决定洗手不干了。聪明的家伙。
听了父亲的回答(正在她的意料之中;十一岁的她已经颇能领会她父亲的思路了)后她给父亲看了一则刊登在当地报纸社区教堂版的小文章,上面说循道卫理联合教会主恩堂的莫多克神父将在礼拜日就“上帝每天都与每个信徒对话”的话题讲道——并会引用《哥多林前书》的一段原文。她父亲笑得前仰后合,甚至从眼角渗出几滴眼泪。呃,我猜我们每个人都会听见某些人说话,他最后说,有一桩事情你永远不用怀疑,亲爱的:我们每个人——包括现在的莫多克神父在内——都会听见那个声音说出他们恰好想听的话。这样可非常方便。
显而易见,这些人想从鼓点磁带中听见的就是进行祭祀杀戮的邀请。而现在,当鼓点声从成千上万的扩音喇叭中播放出来时——只是Z.Z.托普合唱团《尼龙飞虫》的背景节奏,如果埃蒂没说错的话——这声音立即就变成让他们解开绞首绳套、把几个家伙吊上钢柱的信号。
有多少人?她心中暗问,同时埃蒂推着她的轮椅经过满地的玻璃碴和大堆的废纸,伤痕累累的轮子轧在这些垃圾上面咔嚓作响。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因为这种某处电路出的小毛病而丢了性命?这一切的起因难道是他们发现了这段音乐不属于这里——就像我们,那架飞机和街上的一些汽车一样——而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不知道答案,但是她知道她已经相信了她父亲对于上帝和上帝与亚当、夏娃的子女对话的观点,尽管有一点愤世嫉俗。这些人只是一直在寻找一个理由相互屠戮,而鼓点声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合适的选择。
她又想起了路上看到的蜂窝——假如他们愚蠢地误食了那些白蜜蜂的蜂蜜一定已经中毒身亡。而这里,寄河的另一边,则是另一个濒死的蜂窝;里面有更多变种的白蜜蜂,而且它们的困惑、迷惘、混乱与它们的毒刺一样能致人于死地。
而在磁带最终坏掉之前还有多少人要丧命?仿佛是她的想法起了作用,不间断的鼓点突然从扩音喇叭中响起。埃蒂惊呼一声,苏珊娜更是尖叫着捂住耳朵——但在她来得及捂住耳朵之前,她居然隐约听见了音乐的其余部分,仿佛有人在若干年前按下了平衡键(也许完全是意外),消去了其他音轨,导致吉他伴奏与人声演唱全被抹去。
埃蒂继续沿乌龟大街与光束的路径推着轮椅前进。他努力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也努力不去闻那些腐尸的气味。感谢上帝,起风了,他心里暗想。
他一路看着白色大楼之间长满杂草的缝隙,不断搜寻绵延在高空的单轨铁道,同时加快了步伐。他希望能尽快走完这段死人大道,却又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他又深深吸入了一口带着干桂皮气味的香甜空气,居然发现这味道是他有生以来最渴望的。
19
盖舍毫无预警地拽住杰克的后领、狠命地迫使他刹住脚步,那力道就像残酷的骑手拉住飞奔的坐骑。杰克的眩晕猛然被打破。同时盖舍向前顶出一条腿,杰克猛地向后仰倒,后脑勺撞在地面上,一刹那四周变得一片漆黑。接着,那个不知人道为何物的盖舍拽住杰克的下嘴唇凶残地向上拉,硬生生把他提了起来。
杰克尖叫着坐直身体,双拳在空中胡乱挥动。盖舍毫不费力地躲过了杰克的拳头,同时伸手撑在杰克的腋窝把他拉起身。杰克站起身,像醉汉一样前后摇晃。他现在已经不会抵抗,甚至已经无法思考,惟一确定的就是他身上每块肌肉都在疼痛,手上的伤口就像落入陷阱的困兽一般拼命嚎叫。
显而易见的是盖舍现在需要稍息片刻喘口气。他弓着背站起身,双手撑在绿裤子的膝盖部位,气喘吁吁,每次呼吸都带出嘘嘘哨音。他头上的黄头巾滑歪到一边,而那只没瞎的眼睛就像廉价水钻一样晶亮发光。白丝眼罩起了皱,布满脸颊的脓疮十分可怕,脓水还在不断向外涌。
“你自己抬头看看,小鬼,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让你停下来。好好看看!”
杰克仰起头,在极度震惊中发现他其实已经预料到会看见的景象:一个房车大小的大理石喷泉就吊在他们头顶八英尺的地方,被两根几乎藏在教堂长椅里的生锈电缆吊在空中。他和盖舍几乎就在喷泉正下方。即使是处于现在近乎麻木的状态,杰克都发现这两根电缆的磨损程度比索桥上所剩无几的吊索要严重得多。
“看见没有?”盖舍咧开嘴笑着问。他的左手举到戴眼罩的那只眼睛边,拉开眼罩从下面挖出一团脓状的东西,然后若无其事地甩到一边。“很漂亮,不是吗?噢,滴答老人可真是聪明,真的,从不犯错。(该死的鼓声到哪里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如果铜头忘记了,我就把一根木棍戳进他的屁股然后他就可以尝到树皮的滋味了)现在向前看,美味的小鬼。”
杰克照做,盖舍猛地打了他一下,杰克向后一仰,差点儿摔下去。
“不是朝对面看,白痴!朝下看!看没看见两块黑色鹅卵石?”
过了一会儿,杰克看见了目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你可不要想踩在上面,因为那两块石头就会把上面的东西送到你的脑袋上,你就会脑浆四溅,小鬼,想要给你收尸还得带上一沓儿厚草纸,明白吗?”
杰克又点点头。
“很好。”盖舍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拍了拍杰克的肩膀。
“接着跑,还在等什么?快!”
杰克跨过第一块变了颜色的石头,发现那实际上并不是鹅卵石,而是一块扭成石块状的金属板。第二块就放在前面,设置得非常狡猾,如果一个不知情的闯入者没踩着第一块也肯定逃不过这第二块。
向前走,然后踩上去,他暗忖。为什么不?枪侠永远不可能走出迷宫找到你。所以踩上去,让那东西掉下来,这样总比盖舍和他的朋友将对你做的事情来得干净。而且也快。
杰克的脚落在了陷阱扳机的前方。他打算再多活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他还存着被罗兰救出的希望;这不过是罗兰也会选择的方式——一直向前走直到被迫停止,甚至被迫停止以后还要奋力再向前爬几码。
如果他现在这样做,他可以让盖舍陪着他一起死,但是单独盖舍一个人是不够的——单单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说自己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丝毫没有说假话。如果他继续坚持下去,他可能有机会让盖舍的朋友陪葬——甚至那个叫做滴答老人的家伙。
如果我真的要死,杰克暗暗打定主意,我宁愿拉上足够多的同伴。
罗兰会明白的。
20
杰克低估了枪侠在迷宫中跟踪他们的能力;杰克的背包只是留下的最明显的记号,但是罗兰很快意识到他不需要停下来寻找记号。他只需要跟着奥伊就行。
尽管这样,每到岔口他还是会停下来希望能更加确定。而每次他停下来,奥伊都会扭回头发出不耐烦的低吠,仿佛在说,快点儿!你难道想跟丢他们吗?他注意到的记号足足有三次——一条脚印、杰克衬衫上的一根线头、盖舍的黄头巾上的一块碎布——都证明了这头貉獭的选择没错。这以后罗兰就只是跟着奥伊了。他并没有放弃寻找记号,但他不再为此放慢脚步。这时,鼓点声又起,而恰恰是鼓点声——再加上盖舍对杰克随身带的东西的怀疑——在那天下午救了罗兰的命。
他猛地刹住,在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之前枪就握在了手里。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后,他把枪放回了皮套,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声。正当他打算继续前进时,杰克的背包首先落入他的眼睑……然后他注意到了书包左边悬在半空的两根微微反光的条纹。罗兰眯缝起眼睛,终于看清楚就在他前面三英尺处,高度大概在膝盖处的半空中交叉着两根细电线。天生身形就矮的奥伊灵巧地钻过了两根电线交叉而成的倒V字形,但是如果不是鼓点声、如果不是他发现了被丢弃的书包,罗兰也许就已经撞上这个陷阱了。他顺着电线的方向望上去,发现两堆垃圾并不是偶然地悬在通道两边的墙头,罗兰的心头一紧。刚才真是千钧一发,是卡救了他。
奥伊催促地叫起来。
罗兰趴下身,小心地从电线下面慢慢爬过去——虽然他比杰克和盖舍都高大,但他发现真正高大的人根本不可能从电线下面安全爬过而不触发这场精心策划的雪崩。鼓点一声声震动他的耳鼓。真不知道这群人是不是全疯了,他暗忖。如果我每天都得听这声音,我想我会疯的。
他爬到电线的另一端,站起身捡起书包,看见杰克的书和几件衣服都还在里面,以及一路上他收集的宝贝——一块带有看上去像金子的黄色条纹的石头;一根估计是以前人留下来的箭头,这是杰克在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二天从小树林里找到的;一些来自他自己世界的硬币;他父亲的太阳镜;还有一些只有小男孩儿喜欢、理解的东西。他肯定想找回这些物品的……如果罗兰能赶在盖舍和他的朋友改变他、伤害他、导致他丧失所有小男孩儿的纯真、兴趣、追求和好奇心之前把他救回来。
盖舍扭曲的狞笑瞬间涌进罗兰的脑海,那是一副瓶中魔鬼的嘴脸:断裂的牙齿、空洞的眼神、爬满脸颊与下颌的脓疮。如果你敢伤害他……他心里暗想,然后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因为想下去也是条死胡同。如果盖舍伤害了这个男孩儿(杰克!他心里激烈地坚持更正——不仅是男孩儿,而是杰克!杰克!),罗兰一定会杀了他,是的。但是杀了他还是毫无意义,因为盖舍已经是个死人了。
枪侠调长肩带,这个灵活的带扣让他颇为惊叹,然后自己背上书包站起身。奥伊转身正要离开,罗兰叫了他一声,这头貉獭扭过头。
“到我这儿来,奥伊。”罗兰并不知道这头貉獭是否能听懂他的话(或者即使听懂了是否会顺从),但如果他靠紧过来是最好——也更安全。有第一个陷阱就会有第二个,下次奥伊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
“杰克!”奥伊没有动,叫了一声。叫声非常肯定,但那双眼睛却流露出他的真实感受:恐惧染黑了他的双眼。
“是的,但是太危险了,”罗兰说。“到我这儿来,奥伊。”
他们过来的路上有样东西重重地砸了下来,估计是被鼓点的巨大震动震下来的。现在罗兰能够看见挂着扩音喇叭的钢柱,仿佛古怪的长颈动物似的从垃圾堆里探出头。
奥伊朝他走过来,喘着气抬起头。
“靠紧点儿。”
“杰克!杰克-杰克!”
“是的。杰克。”他跑起来,奥伊紧紧跟在他身侧,动作比罗兰见过的任何一只狗都要轻巧灵活。
21
对埃蒂来说,一切都好像似曾相识:他推着轮椅与时间赛跑。虽然海滩换成了乌龟大街,但是其它一切都非常相似。噢,还有另一个相应的区别:这回他要找的是火车站(或者又称做摇篮),而不是一扇孤零零的门。
苏珊娜坐在轮椅里,身板挺得笔直,头发被风齐齐吹到脑后,右手紧紧攥着罗兰的左轮枪,枪管指向阴云滚动的天空。鼓点像是大棒一样咚咚咚地震动他们。前方的街上出现了一个圆盘状的巨大物体,埃蒂大概是受到了街道两旁古典风格建筑的启发,紧张过度的脑海中居然浮现出朱庇特与托尔正在玩飞盘游戏的画面。朱庇特把飞盘掷出很远,托尔没接住让飞盘掉落云层——见了什么鬼了,居然想到了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娱乐时间。
众神的飞盘游戏,他边想边推着苏珊娜绕过两辆生锈的旧汽车,这概念还真是夸张。
他把轮椅推到了人行道上以便绕过这个巨型物体。近距离地看,他发现这东西就像是某种碟形卫星天线。过一会儿他又重新把轮椅推回到街上——人行道上垃圾遍地,根本也节省不了多少时间——这当口,鼓声再次戛然而止。回声旋荡在天空,然后新的平静又笼罩大地,只是埃蒂意识到这儿并没有真正寂静无声。前方乌龟大街和另一条大道的交界处露出一栋大理石建筑的拱形入口。建筑表面乱哄哄爬满藤蔓一样的绿色植物,不过依旧宏伟甚至庄严。建筑后面的角落里一群人正兴奋地大叫。
“不要停下来!”苏珊娜尖声说。“我们没有时间——”
兴奋的叫声中传出一声锐利的叫喊,歇斯底里,同时还伴随着赞同的呼声。令埃蒂难以置信的是他还听见掌声,就像在大西洋城的赌场里助兴表演结束后爆发出的掌声。尖叫的人好像被窒息,尖叫声变成临死前挣扎的哽咽,听上去就像蝉鸣。埃蒂感觉到颈后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瞟了一眼最近一根钢柱上的尸体,终于明白酷爱娱乐的陴猷布人又在当众行刑了。
简直太棒了,他暗想。倘若现在是托尼·奥兰多与唐在唱“敲三次”这首歌,他们就可以一道高高兴兴地下地狱了。
埃蒂好奇地瞄了一眼角落那儿的石堆。近处的藤蔓散发出强烈的草药味,苦得把他的眼泪都熏了出来,但是比起干尸散发出的干桂皮香味,他宁愿闻这苦味。藤蔓绿色的茎须一捆捆挂下来,形成一道道藤蔓瀑布遮住了一排原来的拱形入口。突然,一个人影从其中一道瀑布中钻出来向他们疾冲过来。是个小孩儿,埃蒂发现,而且从身形判断这小孩刚刚过了穿开裆裤的年纪。他一身小公爵方特洛伊的打扮,穿着古怪的白衬衫和丝绒短裤,头上还系着许多缎带。埃蒂突然有一股冲动想把手举过头顶、挥手大叫嘿嘿嘿,我们到剌德城了!
“快!”小孩儿用尖细的童音喊道,边跑边漫不经心地用左手拂去粘在头发上的几根绿色茎须。“他们打算杀死斯班克!这回轮到斯班克去鼓声的领地!快点儿,否则你们就要错过整个仪式了,神都会诅咒的!”
苏珊娜同样被这个小孩儿的外形吓了一跳,但是当他越跑越近时,她发现他用手拂去缠绕在头发上的藤蔓的动作非常怪异、笨拙:他一直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打他从藤蔓瀑布里面钻出来后就一直藏在身后。
这也太笨了!她心里琢磨,这时脑海中突然像放录像一样闪现出以前的景象,她听见罗兰站在桥尾说。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如果我们能早一点儿发现这家伙,那时我们还在手雷射程之外……该死的运气!
那个小孩儿跨过人行道向他们径直奔来,她举起罗兰的手枪对准了他。“站住!”她大声喝道。“不许动,你!”
“苏希,你在干什么?”埃蒂大声问。
苏珊娜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事实上,苏珊娜·迪恩此时已经消失;坐在椅子上的换成了黛塔·沃克,淬炼的眼瞳里狂热地闪着怀疑。“站住,否则我开枪了!”
小公爵方特洛伊仿佛没听见她的警告。“怎么样!”他开心地大叫。“你们要错过最精彩的表演了!斯班克要——”
他的右手终于从身后伸出来,与此同时,埃蒂意识到他们俩眼前的这个并不是一个小孩儿,而是一个畸形侏儒,他的童年早就是遥远的过去。他脸上那种让埃蒂起初误以为是孩童兴奋的表情实际上却是冷酷憎恨与狂热愤怒的混合体。侏儒的脸颊、眉毛上布满被罗兰称做“娼妓花”的脓疮,已经流脓变色。
苏珊娜没有看见他的脸,相反她全副精神注意到他慢慢抽出的右手以及手上拿着的那个暗绿色的球。她需要看见的就是这个。罗兰的手枪砰地响了一声。侏儒中弹,向后仰跌在了人行道上,同时嘴里发出疼痛、愤怒的尖叫。他松开了手雷,手雷在地上弹起,然后朝着他奔出来的拱形入口方向滚过去。
就像一场梦似的,黛塔消失了。苏珊娜惊讶、害怕、沮丧地看着还在冒烟的枪口与躺在人行道上的人影。“噢,我的耶稣!我打中了他!埃蒂,我打中了他!”
“戈嫘人……死!”
小公爵方特洛伊还试图抗争地尖叫出这几个字,但伴随着一连串咳嗽的是他吐出的血,染红了镶褶边衬衫上所剩无几的几块白布。街角大厦那里传来一阵闷爆,拱形入口外面蓬乱的绿色藤蔓像被一阵疾风吹起的旗子似的朝外翻滚掀起,同时滚滚浓烟从里面冒出。埃蒂连忙转身站在苏珊娜身前,用身体遮挡住她。他感到一阵水泥碎片——幸运的是都很小——像雨水似的淋在他的背上、颈后、头顶。左边传来一连串拍打水面的声响,他微微睁开眼睛向那个方向瞄过去,结果看见小公爵方特洛伊的脑袋滚到水沟旁停了下来。他的眼睛还睁着,嘴唇固定成临死前绝望嚎叫的口形。
这时又纷纷传来其它声响,有尖叫,有号哭,都非常愤怒。埃蒂推着苏珊娜的轮椅——轮椅的一个轮子卡住了,被迫停了下来——他朝着侏儒冲过来的方向望去。又有大概二十个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从那个方向过来,有些从街角那儿钻出来,另一些人穿过遮住拱形入口的藤蔓幕帘,就像恶鬼似的从手雷爆炸后的浓烟中现出身形。他们大多都头戴蓝色头巾,所有人手持武器——各式各样的(其中有些甚至寒碜得让人同情)武器,比如锈剑、钝刀、碎木棍,其中还有一个男人手里勇猛地挥舞一把斧头。他们是陴猷布人,埃蒂暗忖。我们打断了他们私下的行刑仪式,这回可把他们惹毛了。
当这群人瞥见坐在轮椅里的苏珊娜和单膝蹲在前面的埃蒂时,他们大声喊道——杀死戈嫘人!杀死他们俩!他们杀死了拉斯特!上帝要夺去他们的眼睛!为首的那个男人腰上围着一块苏格兰格子布,手里狂乱地挥舞一把弯刀(弯刀差点儿把他后面一个胖女人的头割下来,如果不是她躲得及时的话)向前冲过来。其余人兴奋地高呼着紧随其后。
罗兰左轮枪的枪筒里砰砰射出几枚子弹,爆炸声在翦翦阴风中回荡。子弹率先轰掉了最前面围着苏格兰格子布的陴猷布人首领的脑袋,喷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旁边差点儿被弯刀砍中的胖女人的菜色皮肤,她顿时惊惶失措地号啕大哭起来。其他人经过胖女人和死去的男人时个个都睁大眼睛、近乎疯狂。
“埃蒂!”苏珊娜尖叫着再次开枪。又一个身穿镶缎斗篷、及膝皮靴的男人倒地而亡。
埃蒂伸手去摸他的鲁格枪,一瞬间惊恐地以为他把枪弄丢了。原来是不知怎么回事,枪把手滑进了他的裤腰里。他的手紧紧握住枪把手,用力向外拔,可这该死的玩意儿怎么也不出来。枪筒上的瞄准镜不知怎么地卡在他的内裤里。
苏珊娜连开三枪,每枪都命中一人,但这并没有放慢陴猷布人向前冲的步伐。
“埃蒂,帮帮我!”
埃蒂扯开裤子,感觉整套动作就像对超人的蹩脚模仿,最终他好不容易拔出了鲁格枪。他的左掌击中保险拴,一只胳膊肘抵在大腿上,然后开始射击。根本没有必要思考——甚至没有必要瞄准。罗兰曾经告诉过他们,战斗中枪侠的双手能够完全自主,现在埃蒂发现他说得一点儿没错。而且无论如何,这么近的距离即使一个瞎子也不会打不中。苏珊娜已经把冲过来的陴猷布人人数减少到不超过十五个;埃蒂则像疾驰过麦田的巨风,两秒钟之内又干掉了剩下人中的四个。
此时,这群人原来单一的表情,那种愚昧无知的热情,开始瓦解。其中一个挥舞斧头的人突然把他的武器扔到了一边,忙不迭地迈开因为关节炎而严重变形的双腿夸张地奔过去捡武器。另外两个人也跟在他后面跑了,其余人则没有方向地在街上乱转。
“跟上来!”一个看起来年轻些的男人大叫。他脖子上扎着一块蓝围巾,就像接力赛跑运动员的宽领带。光溜溜的脑袋上只剩下两撮卷曲的红发,一边各一撮。这家伙在苏珊娜看来就像小丑克莱拉贝尔;在埃蒂看来,他则更像麦当劳叔叔,但两人同时意识到他是个麻烦。他扔出一根大概是由铁桌腿改成的长矛,落在埃蒂和苏珊娜的右侧。“快跟上来,我说!如果我们团结起来我们就能打败他们——”
“对不起,哥儿们。”埃蒂咕哝一声,然后一枪击中他的胸部。
克莱拉贝尔/麦当劳叔叔向后踉跄几步,一只手摸向衬衫,瞪大眼睛死盯着埃蒂,眼神里毫无掩饰地表明他的心碎:事情不应该发展成这样。他的手落在了一边,嘴角流出一串鲜血,在阴暗的天色下显得特别鲜艳。剩下的几个陴猷布人默默地看着他倒下,接着其中一个转身拔腿就跑。
“不许动,”埃蒂说。“别动,我的朋友,否则你就只能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了。”接着他提高了嗓门。“放下武器,各位!全部放下!现在!”
“你……”那个垂死的男人轻声问。“你……枪侠?”
“没错儿。”埃蒂回答,严肃的眼神扫过剩下的陴猷布人。
“乞求你的……原谅。”红发男人喘着气说完这句话之后俯面扑倒在地上。
“枪侠?”另一人问道,声音里难掩知道真相后的那种恐惧。
“呃,你们非常愚蠢,但耳朵倒还挺灵,”苏珊娜说,“这也挺重要的,不管怎么样。”她挥了挥枪筒,埃蒂相当肯定里面已经空了。提起这个,埃蒂揣测着鲁格枪里还有几发子弹。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一个弹夹里可以装多少发子弹,他暗暗咒骂自己是个蠢蛋……但是难道他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吗?他可不这么认为。“你们听见他的话了。放下武器。休息结束了。”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照做。那个脸上被溅了几乎一品脱弯刀-格子布先生的血的胖女人说道,“你不应该杀死文思顿,先生——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的生日。”
“呃,那我猜他应该呆在家里多吃一块生日蛋糕。”埃蒂回答。鉴于刚才的这段经历,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话和他自己的回答没有一丁点儿超现实的意味了。
剩下的陴猷布人中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金黄的长发一簇簇从头皮上长出来,就好像她得了斑秃。埃蒂瞄见她想朝侏儒的尸体——和远处爬满藤蔓的拱形入口——挪过去,就开了一枪,子弹正落在她脚边开裂的路面上。他不知道自己想对她怎么样,但是他可不希望任何一个人给其他人丝毫逃跑的提示。一部分是因为他担心如果这群病态狂怒的人试图逃跑的话他的双手会做出什么。无论他的理智是如何看待,他这双手说实话还是挺喜欢这个开枪射杀的行当。
“站在原地不要动,美人。亲民警官说要警慎行事。”说完他瞥了一眼苏珊娜,她惨灰的脸色让他十分担心。“苏希,你还好吗?”他低声问。
“还好。”
“你不会昏倒吧,啊?因为——”
“不会。”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双眸深如潭水。“只是我以前从没杀过人……行吗?”
呃,你最好习惯,这句话都涌到唇边,但他还是咽了回去,视线转向前面剩下的五个人。他们阴沉畏惧地看着他和苏珊娜,但是仅此而已,还谈不上恐惧。
他妈的,这帮人已经忘记恐惧是什么了,他暗想。快乐、悲伤、爱……也全忘了。估计他们住在炼狱的日子太久,已经根本没有任何感情。
然后,他想起刚刚听见的笑声、兴奋的呼喊、演出结束后的掌声,只好修正了刚才的想法。起码还有一样东西仍能刺激他们,打开他们情感的开关。斯班克就能作证。
“这儿谁负责?”埃蒂边问边谨慎地观察远处的十字路口,以防其他人突然有胆子又冲回来。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可疑情况,估计其他人决定让他们的伙伴自生自灭了。
他们疑惑地面面相觑,最后那个脸上溅满血迹的胖女人开口。“斯班克曾经是,但是当这次上帝之鼓响起时,斯班克的石头从帽子里掉出来,我们就派他去跳舞了。我猜文思顿应该能继任,但是他却被你那把天杀的手枪结果了性命,他的性命。”她小心地抹了抹脸颊上的血迹,看了一眼,然后又阴沉地望向埃蒂。
“好吧,那么你觉得文思顿舞着那把天杀的长矛想对我怎么样?”埃蒂反问。他忿忿地发现这个女人实际上已经让他对所做的事情感到愧疚。“为我修鬓角?”
“还杀死了弗兰克和拉斯特,”她执拗地继续控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么是戈嫘人,这很糟糕,要么是两个受诅咒的外乡人,这更糟糕。城北的陴猷布人还剩下谁?陶普希,我猜——水手陶普希——不过他不在这儿,不是吗?他乘着船去了河下游,唉,去了河下游。上帝也诅咒他,我说!”
苏珊娜没再听了,那个女人刚刚说的一句话勾起她的联想,让她全身倏地僵住。斯班克的石头从帽子里掉出来,我们就派他去跳舞了。她记得大学时曾读过雪丽·杰克逊的小说《乐透彩》,心里明白了眼前这些最初陴猷布人的堕落后代正经历着杰克逊的噩梦。他们知道自己必须参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抽签仪式,但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一年一次,而是一天两三次,难怪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感受任何强烈的感情。
“为什么?”她尖锐地问那个满脸血迹的胖女人。“你们为什么这样做?”
胖女人看着苏珊娜,仿佛她是天字第一号傻瓜。“为什么?这样那些藏在机器里的魔鬼就不会驱使已死的魂灵——陴猷布人和戈嫘人——从街上的大洞里钻出来吃我们了。傻瓜都知道这一点。”
“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魂,”苏珊娜回答,不过语气连她自己听上去都像是骗人的废话。当然有了。在这个世界上鬼魂到处游荡。但是她仍旧继续说。“你们称做上帝之鼓的声音只是一段卡在机器里的磁带发出的。这就是全部真相。”突然,她脑中灵光一现,又补充了一句:“或许这根本就是戈嫘人故意安排的——你们想过没有?他们住在城市的另一边,不是吗?而且还住在城下。他们一直想把你们赶出去。也许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极有成效的办法让你们自己帮他们达到这个目的。”
满脸血迹的胖女人身旁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他头戴一顶看起来似乎是世上最古老的圆顶礼帽,穿着一条边脚已经磨破的卡其布短裤。他向前踏了一步,优雅的神情让他暗里的轻蔑变成了锐利的刀锋。他开口道:“你错了,枪侠女士。剌德城底藏着许多机器,里面住满魔鬼——他们是恶魔的灵魂,憎恨所有活着的人。他们具有强大的能力,可以唤醒死人……在剌德城可是有无数的死人能被唤醒的。”
“听着,”埃蒂说。“你们自己有没有亲眼见过任何一个鬼魂,吉夫斯?有没有任何人?”
吉夫斯翘起嘴唇,什么也没说——但是单单翘嘴唇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他仿佛在问,对一帮只会开枪、不会用脑的外乡人还能指望什么呢?
埃蒂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讨论下去,无论如何他从来就不是做传教士的料。他冲着满脸血迹的胖女人挥了挥鲁格枪。“你和你这儿的朋友——这个看上去像是退休英国男管家的家伙——带我们去火车站。到那儿之后,我们就可以说再见了。我实话对你说:这会让我他妈的非常开心。”
“火车站?”那个看上去像吉夫斯管家的老者问道。“什么是火车站?”
“带我们去摇篮,”苏珊娜说,“带我们去找布莱因。”
这句话终于让吉夫斯紧张起来;震惊与恐惧的表情代替了到现在为止他一直摆在脸上的厌世与轻蔑。“你们不能去那儿!”他惊呼。“摇篮是个禁地,布莱因是所有剌德魔鬼中最危险的一个。”
禁地?埃蒂暗忖。太棒了。假如这是事实,至少不用担心你们这帮蠢货了。当然听见的确还有一辆布莱因也令他十分高兴……起码这些人是这么相信的。
其他人茫然又略带惊讶地盯着埃蒂和苏珊娜,好像说话人对着一群虔诚的基督徒说,他们找到了神圣的约柜,然后把它改建成了收费厕所。
埃蒂举起鲁格枪,对准吉夫斯的前额。“我们要去,”他说,“如果你们不愿意步你们丧命同伴的后尘,我建议你们最好停止废话抱怨,立刻领我们过去。”
吉夫斯和满脸血迹的胖女人互相交换了疑惑的眼神,但当这个戴圆顶礼帽的老者回头望向埃蒂和苏珊娜时,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坚定。“如果你们愿意,现在就打死我们,”他说。“我们宁愿早点儿死在这儿。”
“你们真是一群脑子短路的混蛋!”苏珊娜冲着他们大叫。“没有人必须丧命!你们只要领我们去我们要去的地方,看在上帝的分上!”
胖女人阴沉地说,“但是进入布莱因的领地等于丧命,女士,等于丧命!因为布莱因正在睡觉,打扰他休息的人都得付出极高的代价。”
“得了吧,美人,”埃蒂脱口而出。“你可不能头藏在屁股里还想闻咖啡。”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回答带着一种令人迷惑的尊严。
“意思就是说你要么冒布莱因发怒的风险带我们去摇篮,要么冒埃蒂发怒的风险站在原地。有可能我不会一枪了结你们,你瞧。我可以一次打你一处,而且我现在正好很有这么做的欲望。今天在你们城里我可过得不好——让人讨厌的音乐,每个人都臭气熏天,我们见到的第一个人就举着手雷绑架了我们的朋友。现在你们怎么说?”
“你们为什么非得去找布莱因?”其中一个人问道。“他停在摇篮已经安静了好久——许多年了。他甚至已经停止说话与大笑。”
说话与大笑?埃蒂看了看苏珊娜,她也看过来,耸耸肩。
“最后一个去找布莱因的是阿迪斯。”满脸血迹的胖女人说。
吉夫斯沉着脸点点头。“阿迪斯一喝醉就变成傻瓜。布莱因问了他几个问题。我听见过,但是根本不合情理——什么乌鸦的妈妈是谁,我记得——阿迪斯答不出来,布莱因就冲着他喷出蓝色火焰。”
“电火?”埃蒂问。
吉夫斯与胖女人齐齐点头。“哎,”胖女人说。“电火,以前人都是这么叫的,这么叫的。”
“你们不需要跟我们一起进去,”苏珊娜突然提议道。“只要我们能看得见目的地就行,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胖女人半信半疑地看看她,然后吉夫斯把她拉过一边,凑近耳语了一阵。其他的陴猷布人零散地站在他俩后面,就像一群刚刚经历空袭的幸存者一样迷惑地看着埃蒂与苏珊娜。
最终胖女人的眼光扫过众人。“唉,”她说。“我们会带你们去摇篮,这是痛苦的惟一解脱。”
“我就是这么想,”埃蒂说。“你和吉夫斯留下。剩下的人走吧。”他扫视一圈,又说道:“但是记住一点——只要用一根长矛、一支箭、一块砖头偷袭我们,这两个人就死。”只是这句威胁一脱口就显得相当无力,根本无法达到埃蒂预期的效果。他们怎么可能在乎这两人,或者任何同伴?当他们每天都要吊死他们中的两个或更多时。他看着其他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心想:呃,现在担心这点已经太迟了。
“快点儿,”胖女人说。“我想快些和你们了结。”
“你可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希望。”
但是在他们启程前,胖女人的一个举动让埃蒂对他残酷的想法有些后悔:她跪在了腰围苏格兰格子布男人的尸体旁,把他的头发捋到后面,一记吻印在了他脏兮兮的脸上。“再见,文思顿,”她说。“等你到了水清叶繁的地方,记得等着我。我会来找你的,唉,这就像阴影随着阳光西斜一样肯定。”
“我并不想杀了他,”苏珊娜说。“我想你知道这点。但是我自己更不想死。”
“哎。”胖女人转向苏珊娜,脸色阴沉肃穆,没有一滴泪水。“但是如果你们打算进入布莱因的摇篮,无论如何都会丧命,而且很有可能你们临死时会很羡慕可怜的老文思顿。他极其残忍,布莱因极其残忍,是这个残忍、残忍地方里所有魔鬼中最残忍的一个。”
“快点,莫德。”吉夫斯催促着把她扶起身。
“哎。让我们赶紧和他们这边做个了断。”她的眼光在苏珊娜和埃蒂身上逡巡一圈,严厉的眼神同时也难掩困惑。“上帝会诅咒我的眼睛,谁让我最先看见你们俩呢。上帝也会诅咒你们带的枪,它们永远都是我们所有麻烦的源头。”
你们这种态度,苏珊娜暗忖,会让你们的麻烦再延续起码一千年,蜜糖。
莫德一开始就沿着乌龟大街走得很快,吉夫斯紧跟在她身边。埃蒂推着苏珊娜的轮椅,气喘吁吁地勉强跟上。街道两边富丽堂皇的建筑群到了尽头,然后出现爬满常青藤的乡村房屋,屋子前面还有大片草坪,只不过现在已经杂草蔓生。埃蒂意识到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过去的豪华住宅区。一幢比其它楼群都高出许多的宏伟建筑出现在众人前方。简单的四方形外表,白色砖块构造,悬垂的屋顶被许多石柱撑起,让埃蒂又想起了小时候喜欢看的角斗士电影。而受过更多正规教育的苏珊娜则联想到了帕台农神庙。两人同时看见许多巧夺天工的动物雕像——熊与龟,鱼与鼠,马与狗——两两环绕在建筑物的顶端,顿时惊叹不已。他俩旋即明白这就是他们大老远过来寻找的地方。
他们一直紧张地感觉到有许多道眼光向他们射来——蓄满憎恨与诧异的眼光。当绵亘逶迤的单轨列车铁道映入他们眼帘时,天际滚来阵阵雷声;同暴风雨过来的方向一致,铁道也是由南向北延伸汇入乌龟大街,然后径直通向剌德摇篮。当他们走近时,风愈吹愈烈,吊在马路两边古老的尸体在风中舞蹈起来。
22
他们一路狂奔了好一会儿,上帝才知道到底有多久(杰克惟一清楚的就是鼓点声终于再次停止)。突然盖舍又一次猛拉他刹车。这回杰克稳住了脚步,他已经恢复了些精神,而显然半截身子已入土的盖舍还没有。
“吁!我的老心脏快跳不动了,宝贝儿。”
“太糟糕了。”杰克面无表情地说。话音刚落盖舍伸出骨节突出的手,猛扯他的脸颊,拉得他向后仰倒。
“你,如果我立马儿死在这儿,你会流出苦涩的泪水吗?肯定不会。但是你可别这么指望,嫩小鬼——老盖舍见过的世面可多了,我才不会倒在像你这么水灵的小鬼脚下死掉。”
杰克听他断断续续地讲完,表情冷漠。他打算今晚就干掉盖舍。盖舍有可能会拉他陪葬,但他不再在乎了。他摸了摸刚被撕裂的嘴唇,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上的血迹,暗自惊讶杀人的欲望居然能如此迅速地占领、攻陷人的心灵。
盖舍观察到杰克注视自己手指上的血迹,咧嘴一笑。“汁液流出来了,啊?不过这可不会是老朋友盖舍最后一次把你这棵嫩树苗的汁液打出来,除非你加快速度;除非你确实加快速度。”说完他指着前面逼仄的巷道,路面上有一个生锈的窨井盖,杰克发现刻在盖子上的几个字前不久刚刚见过:拉莫科铸造。
“边上有个拉手,”盖舍说。“看见没有?把你的手伸进去,拉开窨井盖。快点儿走上去,现在就去,那么等你到滴答老人面前时也许还能保住满口牙。”
杰克抓住铁盖用力拉,但并没有用尽全力。盖舍带领他跑过的巷道迷宫已经够糟的了,但起码他还能看见方向。而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却根本无法想像,那里的黑暗只会让一切关于逃跑的梦想变得完全不可能,所以除非迫不得已,他可不打算去探个究竟。
但是很快盖舍就让他知道他不得不去探个究竟。
“太重了——”杰克刚开口海盗就一把捏住他的喉咙,硬生生把他提起来与他的脸面对面。长时间的奔跑为他的双颊染上两团淡淡潮湿的红晕,也让深陷在皮肤里的脓疮变成了恶心的黄紫色。开放的疮口已经感染,不断流出脓血。盖舍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倏地钻进杰克的鼻孔里,紧接着他就被卡住了喉咙,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听着,蠢家伙,你给我仔细听着,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要么现在就掀起这个该死的铁盖,要么我就伸进你的嘴巴把你的舌头扯出来。假如你想咬我,你就尽管放心地咬吧,因为我血里的病毒会让你一个礼拜还没结束就看见自己脸上开出第一朵花——如果你能活那么长的话。现在,你明白了吗?”
杰克疯狂地点点头。盖舍的脸隐在阴影中,他的声音就像从很远处传来。
“好吧。”盖舍向后推了他一把,杰克跌进窨井盖旁边的一堆东西里,几乎作呕。最后他好不容易深吸了口气,肺里火辣辣的像是着了火。他吐出一口带血的东西,自己瞥了一眼却恶心得差点儿呕吐起来。
“现在把盖子拉开,我心里一高兴,就不用再和你闲扯了。”
杰克爬到窨井盖上面,双手滑进盖子上的把手,这回用尽全力。一霎那他恐惧地以为自己还是不能移动盖子丝毫,盖舍的手伸进嘴巴扯出他舌头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可怕的画面倒是让他生出多余的力气。他的背部又传来一阵闷痛,不过圆形的盖子终于慢慢地滑开,露出一道月牙,黑暗迅速从缝隙中涌上来。
“很好,小鬼,很好!”盖舍开心地大声吆喝。“你真是一头好驴子!继续拉——不要现在就放弃。”
月牙变成了半月形状,此时杰克背后的疼痛越来越剧烈。盖舍冲着他的屁股猛踢,他立刻就趴在了地上。
“非常好!”盖舍边说边向里面窥视。“现在,小鬼,小心沿着梯子下去。当心别抓滑了手直接掉到井底,因为这些梯子横档可是相当滑溜。我记得有二十多级,等你到了下面,站在那儿别动,等我下来。也许你会想要甩掉你的老朋友,但你觉得那会是个好主意吗?”
“不会,”杰克回答。“我觉得不会。”
“非常聪明,臭小子!”盖舍咧开他特有的丑陋笑容,再次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下面非常黑,有一千条地道连接在一起。你的老朋友盖舍对地道可是了若指掌,是的,了若指掌,但是你会立刻就找不着北。而且还有老鼠——非常大、饿坏了的老鼠。所以你就等在那儿。”
“我会的。”
盖舍眯缝起眼睛打量他。“你说话的样子有点儿狡猾,的确,但是你不是陴猷布人——这个我敢打包票。你从哪儿来,小鬼?”
杰克没有回答。
“貉獭吃了你的舌头啦,啊?好吧,没关系;滴答老人会问出答案,他会问出来的。他自有一套法子;自然就能让人开口说话。只要他一让他们开口,他们甚至会说得太快太大声,让人不得不敲他们的脑袋才能慢下来。滴答老人可不会允许任何人的舌头被貉獭吃了,包括像你这样的小鬼头。现在你他妈的给我下去。快!”
他又一脚踢过来。这回杰克身子一缩,躲了过去。他朝着半开的井口望进去看见梯子,开始向下爬。正当他下去一半时,一声哗啦啦的巨响从远处大约一里地传来。不用说杰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悲惨的呼喊忍不住从唇边溢出。
盖舍的嘴角牵出一丝残酷的阴笑。“你那个强悍的朋友跟踪到的地方比你预期的要远一点儿,对不?与我预期的差不多,小鬼,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顽固、诡诈。我想他能狡猾地找到许多蛛丝马迹,如果他会跟踪过来的话,而他也的确跟踪过来了。他发现了交叉电线的绊网,但是还是中了喷泉的圈套,这样非常好。继续下去,甜心。”
他对着杰克伸出地面的脑袋踢过去,杰克一闪,但是同时脚下一滑,幸好他及时抓住盖舍布满红色伤疤的脚踝才没掉下去。他乞求地抬起头,但从盖舍感染流脓的脸上没有找到丝毫心软的痕迹。
“求求你。”他恳求道,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他的脑海中不停出现罗兰被压在巨型喷泉下面的惨状。盖舍说过什么来着?如果任何人想收尸就得带上一沓儿厚草纸。
“如果你想,就求我吧,亲爱的宝贝。只是别指望我会心软,因为在索桥的这一头根本不存在仁慈,不存在。现在下去,否则我就把你该死的脑子从你该死的耳朵里踢出来。”
杰克继续爬下去,等他双脚踩在井底积水里时,痛哭的冲动已经过去。他垮下双肩、耷拉脑袋,就等盖舍下来领他去命运注定的目的地。
23
罗兰差点儿就踩上控制垃圾雪崩的机关,但是悬在半空的喷泉其实非常荒唐——就像哪个笨小孩设下的陷阱。柯特曾经教过他们在敌人的领地必须眼观八方,包括上下前后。
“停下。”他提高声音对奥伊大叫,以免被鼓点声盖住。
“下!”奥伊停了下来,然后向前看看又叫了一声,“杰克!”
“是的。”枪侠又抬起眼看了看悬在空中的大理石喷泉,接着仔细观察路面寻找机关。他看见了两个。也许鹅卵石的伪装过去很有效,但那一定是很久以前了。罗兰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对着奥伊上仰的脸说道:“我打算把你抱起来一会儿。不要大惊小怪,奥伊。”
“奥伊!”
罗兰伸手环住貉獭,刚开始奥伊身子僵硬,还试图躲开,片刻之后罗兰感觉到这头小动物放弃了挣扎。他还是不喜欢靠近任何一个不是杰克的人,可很明显他决定暂时忍耐一下。奥伊的聪明再次勾起了罗兰的惊讶。
他抱着他走过狭窄甬道,小心地跨过两块伪装的鹅卵石,穿过悬在空中的剌德喷泉。等他们一到安全地带,他就弯下腰放走奥伊,与此同时,鼓声停了下来。
“杰克!”奥伊急切地叫了两声。“杰克-杰克!”
“是的——但首先还有一件小事儿要关照一下。”
他让奥伊跑进甬道十五码,然后弯腰捡起一块水泥块,若有所思地把石块在两手间抛来抛去。与此同时,东方传来一声枪响。隆隆鼓点盖住了之前埃蒂、苏珊娜与陴猷布人的枪战,不过这声枪响清晰地传来,罗兰微微一笑——几乎可以肯定,迪恩夫妇已经到达了摇篮。今天一天几乎已经有一个礼拜那么长,这可是第一个好消息。
罗兰转过身投出水泥块,就像当时在河岔口用石头砸旧交通灯一样毫无偏差地正正砸中伪装的陷阱机关。其中一条生锈的绳索砰地一声断裂,大理石喷泉落了下来。其它绳索还拴着,喷泉在空中荡了几下——罗兰意识到,实际上这段空隙已经足够让一个反应够快、身手敏捷的人逃出这块区域了。最终绳索支撑不住,喷泉轰然砸地,碎成一堆粉色乱石。
罗兰躲在一堆生锈的钢梁后面,喷泉砸地的那一瞬间奥伊灵巧、地跳上了他的膝盖。大块的粉色大理石,有些甚至像马车一般大小,在空中飞过,几块小一点儿的砸在了罗兰脸上。他把碎石从奥伊的皮毛上拂去,然后抬头看见喷泉已经就像石盘一样断裂成了两半,可以凑合当成路障了。反正我们不会原路返回的,罗兰暗自庆幸。甬道本来就很狭窄,现下已完全被堵死。
他不知道杰克是否也听见喷泉掉落,假如他听见又会怎么想。他不会浪费时间揣测盖舍的想法;盖舍肯定会以为他已经被压成肉饼,这正是罗兰希望的。但是杰克也会有同样想法吗?这个男孩应该知道也应该相信枪侠绝对不会被如此简陋的装置杀死,但是假使盖舍一直在恐吓他,杰克也许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呃,现在再担心已经太迟了。如果让他再选择一次,他仍旧会同样行事。无论是不是将死之人,盖舍兼具勇气与动物的狡猾。如果他现在已经放松了警惕,一切就值得了。
罗兰站起身。“奥伊——去找杰克。”
“杰克!”奥伊伸长脖子,左右嗅嗅地面,找到了杰克的气味后向前冲去。罗兰跟在后面。十分钟以后奥伊停在了窨井口边,他四周仔细地闻了一圈儿,然后抬头看着罗兰,尖声叫了起来。
枪侠单膝跪下,观察到几串凌乱的脚印、还有路面上一条颇宽的刮痕,他猜这块窨井盖肯定经常被搬动。当他看见一旁石缝间的血痰时,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狗杂种一直在打他。”他自言自语道。
搬开窨井盖,他朝里面望望,然后解开了系衬衫的绳子,抱起貉獭塞进了他的衬衫。奥伊龇出牙齿,罗兰一瞬间能够感觉到他的小爪子在他的胸膛和腹部像锋利的小刀似的乱抓乱挠。接着奥伊收起了爪子,只是从罗兰衬衫里面露出一对璀璨晶亮的眸子,像蒸汽机似的呼哧呼哧喘着气。枪侠可以感觉到奥伊的心脏突突疾跳。他把皮绳穿过衬衫的钮洞,收紧,然后在随身腰包里又找到一根更长的皮绳。
“我得拿皮绳拴住你。我不喜欢这样,你也更不会喜欢,但下面会非常黑。”
他系起皮绳两头,做成一个活套,套在奥伊的脑袋上。他本来以为奥伊又会龇牙咧嘴,甚至会咬他,但是奥伊并没有。他只是抬起镶金边的眼睛看看罗兰,又急切地催促道“杰克!”
罗兰咬住绳套的另一端,然后坐在了窨井盖的边缘……如果这是个窨井的话。他伸脚摸索,触到了梯子的第一级,小心缓慢地爬下去。铁梯子油腻滑溜,大概长满了青苔,此刻他残疾的右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他觉得不便。奥伊沉甸甸、暖洋洋的身体藏在他衬衫和腹部之间,不停喘着粗气,一对镶金边的眼睛衬着黯淡的光就像两枚熠熠发光的勋章。
最后,枪侠双脚站在了井底的积水里。他抬眼瞥了一眼头顶硬币大小的光亮,从这里开始就更加困难了,他心想。地道温暖潮湿,散发着破旧停尸房的气味。附近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空洞、单调的水滴声。更远处,罗兰可以听见机器隆隆运转。他把显得感激的奥伊抱出衬衫,放在了浅浅的积水里,积水沿着下水道向前缓缓流去。
“现在就全看你的了,”他在貉獭耳边轻轻嘱咐。“去找杰克,奥伊,去找杰克!”
“杰克!”貉獭回应一般地吠一声,迅速地向墨黑的前方冲去,长颈子上的脑袋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皮绳的一端绕在罗兰残废的右手上,拖着他向前奔去。
24
摇篮——占地面积之大,轻而易举地就在他们心中取得了专有名词的地位——立在广场的中心。这个广场比他们刚刚经过的、立着毁坏雕像的那个广场还要大上五倍。苏珊娜仔细观察了这地方一番,发现相比之下,剌德城的其余部分简直又灰又旧、脏乱不堪。眼前的摇篮干净得几乎刺眼,建筑侧面没有一处攀爬藤蔓,雪白的围墙、台阶和石柱上没有一处乱涂乱画。覆盖其它地方的黄土在这儿也不见踪迹。等他们走近时,苏珊娜知道了原因:包铜的屋檐阴影处藏着许多喷嘴,水流从里面一直流淌下来不断冲刷着摇篮的侧墙。其它暗藏的喷嘴间歇地喷出水柱洗刷台阶,把台阶变成了时断时续的瀑布。
“哇,”埃蒂惊呼。“这个中央火车站看上去就像内布拉斯加的灰狗总站。”
“你说得可真有诗意,亲爱的。”苏珊娜嗓音干涩地回答。
建筑周围的一圈台阶的顶端是宽敞的开放式大厅。大厅外面并没有藤蔓遮掩,但是埃蒂与苏珊娜还是觉得无法看真切;悬空拱顶投下的影子太深。动物图腾两两环绕着建筑,但是角落里的那种动物却令苏珊娜希望只会在噩梦中偶尔梦见、别的时候千万别碰上——面目狰狞的妖龙石雕,身上布满鳞片、龙爪尖锐钩起、凝视的双眼凶相毕露。
埃蒂碰碰她的肩膀,向上指过去,苏珊娜顺势眺望……刹那间呼吸堵在了喉咙口。在光束图腾与龙形石雕的上方,一座至少六英尺高的金色武士雕像跨骑在建筑的尖顶。破旧的牛仔帽斜扣在头上,露出皱纹深刻、饱经风霜的前额;雕像的前胸斜挂着一块大手帕,仿佛长久以来一直被用做挡尘的头巾,现在刚刚拿下来。他一只拳头高高举起,拿着一把左轮枪,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样橄榄枝模样的东西。
蓟犁的罗兰身披金甲站在剌德摇篮的顶端。
不对,她终于记起要呼吸。那不是他……但从另一个方面看,又的确是他。那个人是个枪侠,也许一千多年以前就已经死了。但是他与罗兰的相似之处正是你需要知道的关于卡-泰特的所有事实。
南方传来轰轰雷声,闪电驱逐着雨云,在天空奔驰翻滚。她希望她有更多时间仔细观察顶端的金色雕像和环绕屋顶的动物图腾;每个图腾上面似乎都刻有字,也许是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乌龟大街与摇篮广场交界的人行道上用红漆漆着一条宽线。莫德和被埃蒂称做男管家吉夫斯的男人谨慎地停在了红色标记线后面。
“就这么远了,不能再向前,”莫德毫无表情地说。“你们可以取我们的性命,反正每个人,男人、女人,都欠神灵一条命,但是无论如何要死我也只愿意死在死亡之线这一边。我不敢为了外乡人惹怒布莱因。”
“我也不敢,”吉夫斯附和道,他脱下了沾满尘土的圆顶礼帽,把它举在胸前,脸上写着敬畏。
“好吧,”苏珊娜说。“你们俩现在就走吧。
“我们一转身你们就会从背后偷袭的,”吉夫斯颤抖地说。“我希望能够得到承诺,就这样。”
莫德摇摇头,她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棕色斑点。“枪侠从来不会在背后偷袭——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我们只是听他们说过他们是谁。”
莫德指了指苏珊娜手里握着的左轮枪的檀木枪把,吉夫斯的视线顺着望过去……过了一会儿,他朝胖女人伸出手,莫德拉住他的手。此时,他们危险的杀手的形象在苏珊娜脑海中轰然坍塌。他们更像是韩赛尔与格蕾特,而非邦妮与克莱德;疲倦、惊吓、迷惑,在他们从小长大的树林里找不到出路,只能慢慢变老。对他们的憎恨与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怜悯与令人心痛的悲哀。
“再见了,两位,”她温柔地道别。“你们走吧,不用担心我和我的丈夫会伤害你们。”
莫德点点头。“我相信你并不会伤害我们,我也原谅你杀了文思顿。但是请听我说,仔细听我说:远离摇篮。无论你们进去是出于什么理由,那些都不算充分的理由。进入布莱因的摇篮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埃蒂回答。此时头顶又轰隆一声响雷,似乎老天都在表示赞同。“现在你们听我说。我说不清剌德城下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我知道的是把你们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只不过是一段磁带——一首歌曲——来自我和我妻子的世界。”说完,对方茫然失措的神情落在他眼里,他挫败地抬起双手。“我的老天爷,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只是因为一段甚至从未以单曲出版的音乐而互相残杀!”
苏珊娜的手摁住他的肩膀,嗫嚅叫着埃蒂的名字。一瞬间他并没有理会,眼光从吉夫斯飘向莫德,然后又飘回到吉夫斯身上。
“你想亲眼见见怪物吗?那么就互相看看你们自己。等你们回到你们称做家的鬼地方,再好好看看你们的亲戚朋友。”
“你不明白,”莫德终于回答,眼神黯淡阴郁。“但你将会明白,唉——将会明白。”
“现在走吧,”苏珊娜平静地说。“我们之间的对话已经没有意义;所有话语说出口就已死亡。你们回去吧,只要努力记住你们父亲的面孔,因为我觉得很久以前你们就已经遗忘了。”
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沿着来路返回。可是他们一直手拉手,还时不时扭回头张望一下:韩赛尔与格蕾特在幽深密林中迷失了方向。
“我想快点儿离开这儿,”埃蒂沉重地说。他上好保险栓,重新把鲁格枪插回裤腰带里,然后抬起手用掌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快点儿离开,这是我所有的请求。”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亲爱的。”她明显也被吓坏了,但是她的头仍旧倔强地斜向一边,他慢慢开始欣赏并爱上的就是这个姿势。他环抱住她的肩膀,弯下身开始亲吻她。周遭的环境与欲来的风雨并没有妨碍他彻底深吻。当他最终抽身离开时,她晶亮的眼睛仔细在他脸上搜索。“哇!这是干什么?”
“因为我爱你,”他回答,“我猜这就是全部理由。还不够吗?”
她的眼光变得温柔,一瞬间差点儿脱口说出她的秘密,可是当然此时此地并不合适——她不能告诉他也许她已经怀孕了,正如她不能停下来仔细看动物图腾上面的文字。
“足够了,埃蒂。”她说。
“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遭遇。”他的栗色眼睛里全是她。“我不大会说话——和亨利一起生活久了让这种话很难说出口,我猜——但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想我起初爱上你是因为你是罗兰让我离开的一切——我是指在纽约的一切——但是现在已经远不止如此,因为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你想吗?”
她望了望摇篮,十分担心,不知道他们在里面会发现什么,但同样……她的视线转回到埃蒂。“不,我也不想回去了。我想我的余生将会在我们的旅途中度过。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是说。你瞧,很滑稽,你说你爱上我是因为他让你离开了一切。”
“怎么滑稽?”
“我爱上你是因为你让我摆脱了黛塔·沃克。”她停顿一下,想了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不——不仅如此。我爱上你是因为你让我摆脱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满嘴脏话、专门勾引男人的小偷,一个是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的假道学。这两人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我更喜欢苏珊娜·迪恩……而正是你释放了我。”
这回轮到她主动了。她的双手放在他结实的脸颊上,拉低他的脸开始温柔地亲吻。当他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胸上时,她叹口气,伸手覆在他的手上。
“我想我们最好上路,”她说,“否则估计我们马上就要躺在街上了……而且从天色看来肯定会被大雨淋湿。”
埃蒂最后一次环视着周围沉默的高塔、破碎的窗户和爬满藤蔓的围墙,点点头。“好吧。反正我也不觉得这座城里会有什么希望。”
他推着她向前走,当轮椅碾过莫德口中的死亡之线时,他们俩的身子同时一僵,都在担心会被什么古老的陷阱绊住,同时丧命。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埃蒂一直推着她来到广场,当他们靠近通向摇篮的台阶时,一阵冷风夹着细雨开始淋下来。
尽管他们俩并不清楚,中世界秋季的第一场暴风雨此时正在袭来。
25
等他们一进入发臭下水道的黑暗中,盖舍就放慢了脚步。杰克并不认为是黑暗的原因;盖舍表现出对每个弯道和岔口都烂熟于胸,就如同他宣称的一样。杰克相信这是因为眼前这个绑匪得意洋洋地认为罗兰已经被落下的陷阱砸得稀巴烂了。
杰克自己反而开始疑惑。
如果罗兰发现了电线绊网——显然这个比后面那个要难以辨认得多——真的有可能他没有发现喷泉吗?杰克觉得还是有可能,但是这讲不通。更有可能的是罗兰故意触动机关让喷泉砸下来,欺骗盖舍,也许就是为了让他放慢脚步。杰克并不相信罗兰能够绕出地下迷宫一直跟踪他们——全然的黑暗肯定会影响枪侠的跟踪能力——但是一想到罗兰也许并没有因为试图守诺救他而丧命,杰克就忍不住在心里欢呼。
他们向右转、向左转、又向右转。为了弥补视觉的缺失,杰克其他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他隐约感觉到周围还有其它地道。有一阵子,古老机器的闷响增大,等他们再次靠近城市的地基时机器声就渐渐减弱了。阵阵微风吹在他的皮肤上,有时暖有时凉。他们穿过交叉的地道时踩在污水里的脚步声噼啪回响,同时传来阴湿的恶臭。突然杰克又一次差点儿一头撞上从顶部挂下来的金属物体。他赶紧用手击打过去,摸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阀门轮。自那以后他边向前跑边把双手平伸在胸前感觉前面的气流。
就像车夫赶牛一样,盖舍击打杰克的肩膀表示方向。他们俩脚步一致,并没有飞奔而只是小跑。盖舍基本调匀了呼吸,然后低声吟唱起来,令杰克惊讶的是盖舍发出的居然是颇为动听的男高音。
我会找份活儿给你买戒指
当我伸出手
摸在你胸口
嘿哟嘿哟—哟哟哟
噢—嘿哟嘿哟
我只想摸摸
摸摸你的哟—哟—哟!
盖舍又重复地唱了几段,然后停了下来。“现在你来唱支歌儿,小鬼。”
“我不会唱歌。”杰克气喘吁吁地回答。他希望能听上去比实际情况更像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但他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任何办法都值得尝试。
盖舍抡起胳膊肘猛击中杰克的后背,力道大得几乎让杰克跌进地道里及脚踝的污水中。“你最好会唱歌,除非你想我一把抽出你可爱的脊椎骨。”他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这下面住着魔鬼,小鬼。他们就住在该死的机器里,就住在里面。歌声能够驱赶他们……你难道不知道吗?现在,给我唱!”
杰克可不想再遭到盖舍的拳打脚踢,他努力回忆,想起一首七、八岁时夏令营里学过的歌儿。他张开嘴,冲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大声唱起来。歌声夹杂着汩汩流水声与轰隆的机器声,回荡在地道里面。
我为她买一切,让她打扮花哨,
她的一对屁股
就像两艘航母,
噢天啊,就这样我花光所有钱。
我的女孩儿很可爱,她就是从费城来,
我为她买一切,让她打扮时髦,
她有一双大眼睛,
就像两块比萨饼,
噢天啊,就这样——
盖舍突然伸出手像提壶柄似地抓住杰克的耳朵,拉他停了下来。“你前面有个大洞,”他说。“像你这种公鸭嗓子,小鬼,让你掉进洞里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就是这样。不过滴答老人可不会同意,我猜你暂时还能保住小命。”盖舍的双手放开了杰克火辣辣生疼的耳朵,然后拽住他背后的衬衫。“现在向前倾,看看能不能摸到另一边的梯子。当心别滑倒,把我们俩都拉下去!”
杰克小心地压低身子、伸长手臂向前摸索,害怕自己掉进看不见的洞里。当他抓住对面的梯子时,他感觉到一阵暖风扑面而来——干燥洁净甚至夹着一丝芳香。身下的洞里微微透出玫瑰色的红光。他的手指摸到了钢梯,连忙扣紧,这时左手的伤口又开裂了,热乎乎的血流过掌心。
“抓到了吗?”盖舍问。
“抓到了。”
“那么爬下去!你还在等什么,该死的!”盖舍放开他的衬衫后背,杰克可以想像他已经抬腿打算踢他的屁股,他赶紧一脚跨过微微发光的大洞,开始顺着钢梯一级一级爬下去,尽量不用受伤的左手。这回每级楼梯都干干净净,没有油腻也没有青苔,甚至没有生锈。竖井非常深,杰克不得不加快速度免得盖舍的厚底鞋踩在他手上。此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地心游记》。
机器轰鸣声越来越大,玫瑰光也越来越强烈。机器的运转声仍然不正常,但是他的耳朵告诉他这已经比上面的那些机器好了许多。当最终到达井底时,他发现地面居然很干燥。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大约六英尺高的地下井道,向两头笔直延伸下去,墙面上用铆钉钉着不锈钢片。下意识地,甚至用不着思考,他意识到这条地道(至少在剌德城下七十英尺深处)一定与光束的路径重合。上面某一处——杰克非常肯定,尽管他无法说出理由——就停着他们进城寻找的火车。
地道顶下面几寸的墙面上有许多狭窄的通风网格,清新干燥的空气就从这里流出来。其中有一些挂着几条蓝灰色的青苔茎须,但是大多仍旧十分干净。每隔几个通风网格就标有黄色箭头,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像小写“t”的符号,箭头正指向杰克与盖舍奔跑的方向。
玫瑰色的灯光发自地道顶部平行安置的玻璃灯管。一些灯管——大概每隔两根左右——已经不亮了,其它有些也一闪一闪,但至少一半灯管还在发光。霓虹灯,杰克惊喜地意识到。真是太棒了!
盖舍爬下梯子站到他身旁,看见杰克的惊喜表情后咧嘴一笑。“很好看,是不是?这儿冬暖夏凉,还储存了足够五百人吃上五百年的食物。而你知道最棒的部分是什么,小鬼?整个地下工事的最棒部分?”
杰克摇摇头。
“那就是受诅咒的陴猷布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连一丁点儿概念都没有。他们以为这里住的全是魔鬼,会抓住任何一个靠近窨井盖附近二十英尺的陴猷布人。”
说完他仰天大笑起来,但是杰克并没有加入,尽管一个声音在他脑后冷静地告诉他,这样做也许更明智。他没有加入是因为他明白陴猷布人的感受。城下的确住有魔鬼——山洞魍魉、半兽鬼魅。他不正是被这样一个魔鬼绑架了吗?
盖舍把他向左边一推。“往那边跑——快到了。快!”
他们继续向前跑去,脚步的回声一直如影随形。大约跑了十到十五分钟,杰克看见前面两百码左右有一个防水舱口。等他们靠近,他看见舱口外面伸出一个巨大的铁铸圆形阀门,右边墙面上安着一个对话通报机。
“我的肺快炸了,”当他们到达地道尽头的门时,盖舍喘着粗气抱怨道。“这样的差事对你生病的老朋友来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用拇指按住对话键,冲着通报器大叫道:“我抓到他了,滴答老人——如你所愿的上等货!甚至连根头发都没掉!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行的嘛?信任盖舍,我说,因为他诚实忠诚!现在快把门开开,让我们进来!”
他松开对话键,不耐烦地盯着门。圆形阀门纹丝未动,相反通报机里传出一个平板拖沓的声音:“密码是什么?”
盖舍的眉头愤怒地纠成一团,伸出蓄满污垢的长指甲挠挠下巴,然后掀开眼罩又挖出一团粘糊糊的黄绿色的脓。“滴答和他的密码!”他冲着杰克说,听上去既有些着恼也有些担忧。“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但是如果你问我,现在这样就有点儿过分了,过分了。”
他按住对话键喊道,“得了吧,滴答!如果你没有认出我的声音,你就需要装个助听器了。”
“噢,我认出了,”那个声音慢吞吞地回答。杰克觉得听上去像杰瑞·里德,那个在《上天人地大追击》中扮演伯特·雷诺兹的演员。“但是我并不知道你旁边有谁,不是吗?或者你忘记了上面的摄像机去年已经报销了?你说出密码,盖舍,要不你就烂在外面吧!”
盖舍把一根手指伸进鼻孔,挖出一坨薄荷色粘糊糊的鼻涕,然后把它压在了扬声器的表面。杰克惊讶地看着他这样幼稚地耍孩子脾气,心里生出一股想要歇斯底里大笑的冲动。难道他们一路费尽心思、穿过布满陷阱的迷宫和漆黑一片的地道,结果仅仅因为盖舍忘记了滴答老人的密码就被这样挡在防水门外?
盖舍看着他,一脸怨恨,接着伸手拽下汗透的黄头巾。头巾下面的脑袋几乎没有头发,只有几撮像是刺猬刺的黑发挂在一边,左边太阳穴上面有一块明显下凹。盖舍盯着头巾里层,然后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片。“上帝保佑胡茨,”他喃喃说道。“胡茨总是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妥妥当当。”
他把纸片翻来翻去,凝视了片刻,然后把纸片递给杰克。他压低声音,仿佛担心滴答老人会听见他说话,尽管通报器上的对话键根本没有按下去。
“你是个小绅士,是不是?等一个绅士学会不要吃浆糊、不要随地小便以后再学习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认字儿。所以你把纸上的字读给我听,小鬼,因为我正好忘记了——忘记了。”
杰克接过纸片看了一眼,然后又抬眼看看盖舍。“如果我不愿意呢?”他冷静地反问。
一瞬间盖舍非常惊讶……接着他咧嘴笑起来,再次表现出他那种危险的幽默。“什么?那我就抓住你的脑袋当作敲门砖,”他说。“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说服滴答老人让我进去——因为他还在紧张你那个强悍的朋友,还在紧张——但是起码看见你脑浆四溅我心里会很满足。”
杰克考虑了一会儿,大笑的冲动仍然在体内鼓荡。这个滴答老人果然狡猾——他很清楚即使盖舍被罗兰抓住,让他说出密码也很困难,反正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但是滴答老人没料到的是盖舍衰退的记忆力。
不要笑。如果你笑出声,他会把你的脑子打出来的。
虽然口头凶狠,但是盖舍看着杰克的眼神中充满真实的焦虑,杰克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盖舍也许并不怕死……但是他担心被羞辱。
“好吧,盖舍,”他语气平静。“纸片上写的词是:慷慨。”
“给我。”盖舍一把抢过纸片塞回头巾,然后迅速把这块黄布重新裹在头上。他用拇指按住对话键。“滴答?你还在吗?”
“我还能在哪儿?西方极乐世界?”慢吞吞的声音听上去带有丝丝笑意。
盖舍冲着扬声器伸出惨白的舌头,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却逢迎谄媚,甚至卑微。“密码是慷慨,真是一个好词儿!现在让我进去吧,看在神的分上。”
“当然。”滴答老人回答。附近某处的机器开始运转,吓得杰克跳起来。门中间的圆形阀门开始旋转。等旋转停止,盖舍抓住阀门用力向外拉,然后拽住杰克的胳膊,把他一把推进微微开启的门缝。他一脚踏进一间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房间里。
26
罗兰朝着朦胧的粉红光爬下去。奥伊透亮的眼睛从他衬衫的V字领里面望出来,拼命伸长脖子嗅着从通风口里吹出来的暖风。在上面的漆黑通道里,罗兰不得不完全依赖貉獭的嗅觉,他也特别担心这头小动物会辨别不出流水中杰克的气味……但是当他听见歌声——先是盖舍的,然后是杰克的——回荡在管道中时,他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奥伊并没有带错路。
奥伊也听见了。直到刚才它一直都跑得谨慎缓慢,甚至为了确认时不时地返回原路。可当它一听见杰克的歌声,他撒腿就跑,绷紧了拴住他的皮绳。罗兰担心他会尖声叫出杰克的名字——杰克!杰克!——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等他们到达迷宫的下面一层时,罗兰听见了一些新的机器运转——也许是某种水泵什么的——接着是铁门关上的回响。
他走到方形地道,粗略地瞄了一眼头顶延伸的两条平行灯管,发现点的是沼气火,同纽约城里巴拉扎夜总会外面的灯箱一样。然后他仔细检查每堵墙顶端铬合金的通气管道以及下面的箭头。然后他把皮绳套从奥伊脖子上取下来。奥伊不耐烦地摇摇脑袋,很明显非常乐意摆脱皮套。
“我们靠得很近,”他凑近貉獭竖起的耳朵小声说,“所以我们必须安静。你明白了吗,奥伊?非常安静。”
“安静。”奥伊嘶哑的低语如果是在其它情况下肯定听上去非常滑稽。
罗兰把它放了下来,奥伊立即伸长脖子嗅着钢地板,朝地道尽头跑去。罗兰听出现在连他的呼吸都是杰克—杰克!杰克—杰克!的节奏。他取出手枪,紧跟上去。
27
埃蒂与苏珊娜对布莱因摇篮的空旷惊叹不已,与此同时云层裂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这栋建筑真让人受不了,居然忘记了残疾人通道!”埃蒂提高声音,以免被雨声、雷声盖住。
“没关系,”苏珊娜不耐烦地说,同时从轮椅中滑出来。“我们赶快上去躲雨吧。”
埃蒂怀疑的眼神扫向台阶。每级台阶并不陡……但是级数非常多。“你确定,苏希?”
“我们来比赛,白小伙。”她边说边灵活地扭着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而且她的确差点儿就赢了。笨重的轮椅拖慢了埃蒂的速度。当他们到达台阶顶部时,两人都气喘吁吁,潮湿的衬衫里腾起阵阵白雾。埃蒂把她夹在胳膊下,双手抱住她的腰举起来,却并没有像原来打算的那样把她放回轮椅。不知什么原因,他此刻性欲强烈。
哦,得了吧,他心想。你找到了摇篮,还保有小命;这个事实让你肾上腺素分泌,准备好了下面的狂欢。
苏珊娜舔了舔她丰满的下唇,强壮的手指插进埃蒂的头发,用力一拉。很疼……同时感觉奇妙。“我就说我会赢你的,白小伙。”她沙哑地说。
“没有——我赢了你……半步。”他努力使自己听上去不像喘不过气,但是发现几乎不可能。
“也许……但是你喘不过气了,对不对?”一只手离开他的头发向下面滑去,然后轻轻一捏。她的眼睛里笑意闪烁。“但是有样东西还很行。”
雷声从天空滚过,他们身子一缩,随后同时大笑起来。
“算了吧,”他说。“这太疯狂了,时间根本不对。”
她并没有反驳,但同时她又温柔地捏了他一下,然后把手重新放回他的肩膀。埃蒂把她抱回轮椅,把她推过空旷的石板广场与屋檐的阴影,同时心里懊悔得疼痛。似乎在苏珊娜的眼里他也看见了相同的懊悔。
等他们走到屋檐下,埃蒂停了下来。他们回头望去,摇篮广场、乌龟大街和这座城市里的所有景物都迅速消失在密密匝匝的灰色雨帘后。埃蒂心中并未存丝毫遗憾,毕竟剌德城在他的心灵记事簿里没有添上任何一笔美好的记忆。
“看!”苏珊娜指着附近一根下水管道喃喃说。管道底部是一个巨型鱼头喷嘴,看上去像与摇篮角落装饰用的龙形石雕同出一系,银色的水流从喷嘴中涌出。
“这不只是马上就停的阵雨,对不对?”埃蒂问。
“对。雨一直会下到它自己厌烦,然后还会再恶毒地多下一点儿。也许会下上一个礼拜,甚至一个月。不过如果布莱因发现他不喜欢我们的模样、决定喷火烧死我们的话,这跟我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开一枪让罗兰知道我们到这儿了,蜜糖,然后咱们就四处瞧瞧,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埃蒂举起鲁格枪对天开了一枪,枪声穿越一英里多的距离,传到了正在迷宫陷阱里跟踪杰克与盖舍的罗兰耳朵里。埃蒂在原地站了片刻,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会好转,他心里关于再也见不到枪侠与杰克的想法实际上是错的。接着他又拉好保险栓,把枪塞回腰带,走回到苏珊娜身边。他推着轮椅离开台阶,沿着柱廊向建筑深处走去。她拿出罗兰手枪的枪膛,重新上好子弹。
屋檐下,雨声变得模糊阴沉,甚至刺耳的雷电霹雳也被减弱。支撑整个建筑的柱子半径至少十英尺,顶端被阴影遮住,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
从阴影处垂荡下来一根粗铬银链,上面吊着一块指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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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知道那列掉进河里的火车叫什么了,”埃蒂说。“帕特里夏。可是他们的颜色错了,粉红色应该是女孩儿,蓝色是男孩儿,不应该反过来。”
“也许他们俩都是蓝色。”
“不。布莱因是粉红色的。”
“你怎么会知道?”
埃蒂一脸困惑。“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就是知道。”
他们沿着指向布莱因的箭头向它停靠的站台走去,随后来到一处宽敞的等候大厅。埃蒂并不像苏珊娜一样能够清楚地看见过去片断的回闪,但是他丰富的想像力仍然将这个石柱撑起的大厅填满了匆匆旅客;他仿佛听见旅客摩肩接踵、低声说话,看见欢迎回家或送别的拥抱。而与此同时,扩音喇叭广播着一打不同的目的地。
开往西北领地的帕特里夏现在已经开始检票上车……
旅客基灵顿先生,旅客基灵顿先生,听到广播后请到楼下的信息台来。
布莱因马上进站,停靠二号站台,旅客将很快下车……
可是现在只剩下咕咕叫的鸽子。
埃蒂打了个寒战。
“你看那些面孔,”苏珊娜喃喃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惊肉跳,但我绝对有这种感觉。”她边说边指向右边的高墙,上面有一排仿佛从大理石中凸起的男人头像,从阴影中窥视着他们——一脸以杀人为乐的刽子手的表情。有一些头像已经脱落,变成一堆碎片堆在他的同伴身下七、八十英尺的墙角,剩下的头像上沟壑纵横,蛛网纠结,还溅着许多鸽粪。
“这儿原来肯定是高级法院,”埃蒂焦灼的目光扫过那些瘦薄嘴唇和碎裂空洞的眼眶。“只有法官才能同时看上去既聪明又恼怒——你面前的男人可是有亲身经历的。他们中没一个人表现出丝毫救人于危难之中的意愿。”
“‘一堆破烂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苏珊娜喃喃自语。这句话让埃蒂感觉无数的鸡皮疙瘩在他手臂、胸膛和腿上跳起华尔兹。
“这是什么,苏希?”
“一首诗,这个诗人肯定在梦里来过剌德,”她回答。“得了,埃蒂,别理这些人。”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他边感叹边开始推她离开。
他们朦朦胧胧地看见前方有一个格状栅栏,看上去就像城堡的防御工事……在栅栏那一头,他们第一次惊鸿一瞥地看见了单轨火车布莱因,果然如同埃蒂所说,一身粉红,精致的颜色与大理石柱纹理相配。布莱因停泊在站台侧轨上,平滑得像子弹一样的流线型车身看起来更像是血肉而非金属。它的表面只有一处破裂——在装有巨大的刮雨片的三角形车窗旁边。埃蒂知道在布莱因鼻子的另一边会有另一扇三角形车窗,上面同样装有巨大的刮雨片,这样布莱因的正面看起来就像是一张脸,与小火车查理一模一样。刮雨片则像羞涩地垂下的眼睑。
从摇篮东南方的缝隙透过的白光在布莱因的车身上投射出一块扭曲的长方形。在埃蒂眼中,车身看上去就像一头粉红巨鲸跃出水面——一头全然安静的巨鲸。
“哇!”他低声惊叹。“我们找到了。”
“是的,单轨火车布莱因。”
“它是不是死了,你说呢?看上去是死的。”
“没死。也许只是在睡觉,但肯定离死还远着呢。”
“你敢肯定?”
“你不是肯定它是粉红色的吗?”这个问题埃蒂并不需要作答,他也没有。她抬头望着埃蒂,脸上写满紧张与极度的恐惧。“它正在睡觉。你知道吗?我不敢把它唤醒。”
“那么我们就等其他人到了再说。”
她摇摇头。“我觉得我们最好做好准备等他们过来……因为我有预感他们肯定后有追兵。把我推到那个安在栅栏上的匣子边上,那玩意儿看起来是个通话机。看见了吗?”
他看见了匣子,慢慢推她过去。栅栏围住整个摇篮,匣子就安装在栅栏中央一扇紧闭的门旁。栅栏垂直的栏杆看上去像不锈钢质地,门上的垂直栏杆则像饰铁铸成,底部则埋在地上的铁洞里。他们俩都没有办法钻过栅栏,埃蒂发现,每根栏杆之间宽不过四英寸,甚至连奥伊挤过去都不容易。
头顶的鸽群扑扇着翅膀,咕咕直叫,苏珊娜轮椅的左轮咯吱咯吱地发出单调的抗议。这儿居然是油罐车统治的王国,埃蒂心中暗想,意识到他现在可不仅仅是害怕。上次他体会到这个层次的恐惧还是在他和亨利站在荷兰山的莱茵侯得街人行道上看着破败废墟的那一天。那个一九七七年的下午他们并没有进入鬼屋,而是转身离开了,他记得当时暗暗发誓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回那儿去。这个诺言他一直遵守,但是现在,他又来到另一栋鬼屋,而且前方就是一个魔鬼——单轨火车布莱因,修长的粉色车身上一扇玻璃窗窥视着他,就像是一头假寐猛兽的独眼。
他停在摇篮已经安静了好久……他甚至已经停止说话与大笑……最后一个去找布莱因的是阿迪斯……当阿迪斯无法回答出问题时,布莱因喷出蓝火杀死了他。
如果它对我说话,我也许都会疯掉,埃蒂思忖。
外面刮过一阵狂风,雨水顺着建筑一侧的出口飘进来,打在布莱因的窗户上,流下一串水珠。
埃蒂突然战栗起来,警惕地向四周张望。“有人在监视我们——我可以感觉到。”
“我一点儿不觉得奇怪。推我靠近大门,埃蒂,我想仔细看看那个匣子。”
“好的,但是不要用手碰。假如它通了电——”
“如果布莱因想烤了我们,他可是毫无顾忌,”苏珊娜透过布莱因车身后的栅栏望进去。“你心里清楚这一点,我也清楚。”
因为埃蒂知道这是事实,所以他没有反驳。
匣子看上去既是通话机又是防盗铃,上半部安着一个扬声器,旁边还有一个像是说话/收听的按钮。下面有许多数字,排列成钻石形状:
钻石形状下面又有两个按钮,上面用高等语写着:命令与进入。
苏珊娜一脸的困惑与怀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觉得呢?看上去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先进配件。”
当然就是,埃蒂心想。苏珊娜在她的年代大概见过一两个家庭警报系统——毕竟她曾生活在曼哈顿的富人区,尽管她并没有被真心接受——但是讲到电子产品的丰富,她生活的年代,一九六三年,与他的年代,一九八七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我们也从来没有真正谈起过之间的差别,他想。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他当罗兰抓到我的时候罗纳德·里根是美国总统她会怎么想?也许会认为我疯了。
“这是一个报警系统。”他说。接下来,尽管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理智都尖叫着反对,他还是强迫自己伸出右手,大拇指按住说话/收听键。
没有电流的声音;没有致命的蓝火蹿上胳膊。甚至没有任何表明这个键还连接的迹象。
也许布莱因的确死了。也许终于他还是死了。
但是他并非真的这样相信。
“喂?”他叫道,脑海中不禁想像着蓝色火苗跳跃在阿迪斯的脸上、身上,熔化了他的眼睛、烧着了他的头发,阿迪斯一边惨叫一边被烤熟。“喂……布莱因?有人吗?”
他松开按键,身体僵硬地等了一会儿。苏珊娜冰冷的小手爬上他的肩膀。还是没有回答。埃蒂——现在比刚刚更加犹豫——再次按住按键。
“布莱因?”
他松手。等待。还是没有回答。此时,就像压力与恐惧感袭来时常会发生的那样,一阵危险的轻率冲动控制了他。这当口,计算成本不再显得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此刻,仿佛当时他在拿骚蔑视巴拉扎那个面色蜡黄的线人时的情景再次重演。假如罗兰现时现地看见他被如此愚蠢的烦躁所控制,他肯定会认为埃蒂与库斯伯特之间绝不止相似;他会发誓埃蒂就是库斯伯特。
他伸出拇指按住按键,操起一口做作的(而且完全假冒的)英国口音冲着扬声器吼道:“喂,布莱因!你好呀,老朋友!这里是无脑富人的生活方式节目,我是主持人罗宾·利切,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独得网上杂志直销仓库的六十亿美元大奖,以及一辆全新的福特小金刚赛车!”
他们头顶的鸽群受了大叫声的惊吓,扑扇着翅膀向天空飞去。苏珊娜倒抽一口气,一脸惊慌失措,仿佛一个虔诚的妇女刚刚听见自己丈夫在大教堂里说出渎神不敬的蠢话。“埃蒂,快住嘴!住嘴!”
埃蒂停不下来了。微笑挂在嘴角,但恐惧、歇斯底里、挫败与愤怒糅杂在一起闪烁在他眼底。“你和你的单轨火车女朋友,帕特里夏,将在风景如画的吉姆镇度过一个月奢……华假期,在那里你们只会品尝最好的红酒,吃最美味的佳肴!你们——”
“……嘘……”
埃蒂突然打住,看看苏珊娜,立刻肯定是她发出的嘘声——不仅因为她已经试图阻止他,而且还因为除了她这里没有别人——但同时他又知道刚才并不是苏珊娜。那是另一个声音:一个被吓坏的小孩儿的声音。
“苏希?你是不是——”
苏珊娜边摇头边抬起手指了指通话机匣,埃蒂注意到标有命令的按键闪烁着微弱的贝壳粉色光,与栅栏另一边停泊着的单轨火车颜色相同。
“嘘……别吵醒他。”小孩儿的咕哝从扬声器里飘出,仿佛晚风一般轻盈温柔。
“什么……”埃蒂刚起了个头就停下,摇着头伸手轻轻按住说话/收听键。等他再次开口,原来那种罗宾·利切式的夸张吼叫换成了一种同谋者的轻声低语。“你是什么?你是谁?”
他松开键,与苏珊娜对视了一眼。他们俩都瞪圆了眼睛,就像两个孩子刚刚知道屋里原来还有一个危险的——也许患有精神病的——大人。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另一个孩子提醒了他们,这个孩子与这个精神病大人在一起住了很长时间,一直躲在角落里,只能趁着大人睡着的间隙偷溜出来;一个几乎隐形的被吓坏的小孩儿。
没有回答。埃蒂数着秒数,每一秒都长得几乎可以读完一本小说。正当他打算按键时,微弱的粉红光芒再次闪起。
“我是小布莱因,”小孩儿低声说。“他看不见我。他忘了我。他认为我被留在了废墟的房间、死者的殿堂。”
埃蒂再次按键,此时他的手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谁?谁看不见你?是巨熊吗?”
不对——不是巨熊;不是他。沙迪克已经死了,尸体留在许多里外的森林里,自那以后世界也已经转换。埃蒂突然回忆起当时他在狂暴的巨熊居住了大半辈子的林间空地时,把耳朵贴在那扇印着恐怖黄黑斜条的门上的感觉。他现在领悟出,所有一切都属于一个整体,一个正在朽败的整体、一张已经破碎的蛛网,而黑暗塔就像一只捉摸不透的石蜘蛛占据在网中央。整个中世界已经变成了抽屉;整个中世界已经变成了闹鬼的荒原。
还没等扬声器里的声音传出答案,他看见苏珊娜的嘴唇已经嗫嚅出这个词,答案就像谜语谜底揭晓时不言自明。
“大布莱因,”隐形的声音低声说。“大布莱因就是住在机器里的魔鬼——住在所有机器里的魔鬼。”
苏珊娜的手钳住自己的喉咙,仿佛要勒死自己。她的双眼蓄满恐惧,但是并不是失却神采的呆滞;相反透出清澈的了然。也许她自己的亲身经历令她能够理解这个声音——当时在同一个身体里,苏珊娜被好战的黛塔和奥黛塔排挤到一边:这个童稚的声音让他们俩都非常吃惊,可她写满痛苦的眼神说明这对她来说并非全然陌生的概念。
苏珊娜能理解所有关于双重人格的疯狂。
“埃蒂我们得赶快走。”恐惧冲刷掉了她话语中的标点停顿,使之变成听觉污染。“埃蒂我们必须离开埃蒂我们必须离开埃蒂——”
“太迟了,”细小的声音悲伤地说。“他已经醒了。大布莱因已经醒了。他知道你们在这儿,而且他已经来了。”
突然他们头顶射出两道明亮的橙色探照光,将空旷的摇篮全笼罩在夺目的亮光中,让阴影失去藏身之处。几百只鸽子被惊起,从高处的鸽巢中没头苍蝇似地向空中冲去、又俯冲下来。
“等一下!”埃蒂大叫。“请等一下!”
焦急间他甚至忘记揿下按键,但是这并没有丝毫区别,小布莱因照样回答了。“不行!我不能让他抓住我!我也不能让他杀了我!”
通话机匣上的灯光暗淡下去,但片刻之后,命令与进入键同时亮起,这回的颜色不再是粉红,而是像烧红的铁煅一样滴血的鲜红。
“你们是什么人?”怒吼的声音不仅从通话机匣传出,甚至从城市里每一个尚未报废的扩音喇叭里传出。挂在钢柱上的腐烂尸体在巨大的声波震动下开始摇晃,仿佛连死人都想逃离布莱因,如果他们能够的话。
苏珊娜心惊肉跳地缩回轮椅里,手掌紧紧按住耳朵,欲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埃蒂感觉自己又重新跌回到十一岁经历的那种疯狂、近似幻觉的恐惧中。当时他和亨利站在鬼屋外面时把他吓得胆寒的不就是这个吼声?也许他早就意料到了?他不知道……但是他真正体会到传说里的杰克顺着豆茎爬得太高、唤醒了吃人魔王之后的感受。
“你们怎么敢打扰我睡觉?立刻给我理由。否则立即丧命。”
他也许可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布莱因——大布莱因——像曾经对待阿迪斯一样(甚至更残忍地)处置他们;也许他应该被冻僵,任由童话故事中掉迸兔子洞的那种恐惧吞噬自己。但是正是先前说话的小布莱因给了他力量,那个孩子自己害怕得要命却仍然试图帮助他们。
所以现在你必须自己帮助自己,他暗暗打定主意。是你把它吵醒,看在基督耶稣的分上,你得自己收拾残局。
埃蒂伸出手再次揿下按键。“我叫埃蒂·迪恩,旁边是我的妻子苏珊娜。我们……”
他转头看看苏珊娜,苏珊娜连忙点头示意让他继续。
“我们沿着光束的路径寻找黑暗塔。我们还有另外两个同伴,蓟犁的罗兰……和纽约的杰克。我们俩也来自纽约。如果你是——”他顿了一下,硬生生咽下大布莱因几个字。万一他说漏嘴,这个声音后面的智慧体绝对会明白他们刚刚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住在幽灵体内的另一个幽灵,可以这么说。
苏珊娜双手做手势让他继续。
“如果你是单轨火车布莱因……呃……我们希望能上你的火车。”
他松开按键。很长时间没有一句回答,只有受惊的鸽群烦躁地扑扇翅膀。当布莱因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只是从栅栏门上的通话机匣里传出,听上去几乎是人声。
“不要考验我的耐心。所有通向外面的门都已经关闭。蓟犁也不复存在。枪侠一族早已死光。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谁?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话音一落,一道蓝白色的光束伴随嵫嵫声从天花板射下来,在苏珊娜轮椅左边不到五英尺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高尔夫球大小的光斑。青烟缓缓升起,夹杂着一股被雷电击中后的焦味。苏珊娜和埃蒂无语地交换了恐惧的眼神,接着埃蒂突然揿下按键。
“你错了!我们的确来自纽约!我们从海滩上的门进来,就在几个星期以前!”
“是真的!”苏珊娜也叫道。“我发誓。”
沉默。长栅栏的另一端,布莱因粉色背脊微微拱起,车头窗户像透明的玻璃眼睛似地凝视着他们,睫毛一般的刮雨器狡猾地半睁半闭。
“证明给我看。”布莱因最后说。
“上帝啊,我怎么证明?”埃蒂问苏珊娜。
“我也不知道。”
埃蒂再揿下按键。“自由女神像!你有印象吗?”
“继续。”布莱因听上去若有所思。
“帝国大厦!纽约证券交易所!世界贸易中心!康尼岛的热狗肠!无线电城音乐大厅!东村——”
布莱因打断了他……难以置信的是,这次从对话器里传出来的竟然是约翰·韦恩招牌式的拖沓腔调。
“好吧。朝圣者们。我相信了。”
埃蒂和苏珊娜又困惑地对视一眼,稍许感到安慰。但是当布莱因开口时声音再次变得冷酷。
“问我一个问题,纽约的埃蒂·迪恩。而且最好是个好问题。”停顿片刻后布莱因补充道:“因为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女人就会丧命,无论是你们打哪儿来。”
苏珊娜的视线从通话机匣移向埃蒂。“它到底在说什么?”她轻声问。
埃蒂摇摇头。“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28
在杰克看来,盖舍把他拖进的房间就像装满精神病人的“民兵”导弹的发射井:部分像博物馆,部分像起居室,还有部分像嬉皮士的临时住所。抬头是拱起的圆顶天花板,脚下七十五到一百英尺深处是相似的圆形基座。垂直的霓虹灯管沿着墙壁挂了一圈,交替发出五颜六色的光:红、蓝、绿、黄、橙、粉和桃红。在发射井的顶部和底部——如果这里的确曾经是发射井的话——长灯管都汇聚起来编织出喧闹的彩虹结。
房间就位于太空舱前面四分之三的地方,地板是铁丝网格,上面东一块西一块地铺着土耳其地毯(他后来才知道这些地毯实际上来自一处叫做喀什敏的领地)。镶黄铜的箱子、立式台灯或沙发椅的短腿压住地毯的每个角,否则地毯就会像挂在电风扇上的纸片一样被吹起来,因为从地下持续吹来阵阵暖风。上方也有一些通风管道,与他们走进来时地道里的通风管道一样,另一股风就从这些管道里吹出来,盘旋在头顶四、五英尺处。房间的另一端有一扇门,与他和盖舍进来的大门一模一样,杰克推测门的另一边就是与光束路径重合的地下走廊的延伸。
房间里有六个人,四男两女,杰克琢磨他们大概就是戈嫘人的最高指挥部了——如果剩下的戈嫘人人数足够组成一个指挥部的话。他们中没一个年轻的,但也都正当盛年。他们好奇地望着杰克,杰克也好奇地看着他们。
房间中王位—样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看上去既像维京武士,又像童话里的巨人,一条魁梧结实的大腿随意地搁在椅子扶手上。赤裸的上半身肌肉凸起,一边上臂上扎了一条银带,另一边肩上挂着一条刀鞘,脖子上还戴着一个形状奇怪的饰物。巨人下半身穿着紧身软皮马裤,裤腿塞进了高筒靴,一只靴子上面还缠着一条鹅黄围巾。污秽的金灰色长发披散到宽阔的后背中间,一对绿色的眼睛里蓄满好奇,就像一只上了年纪的雄猫,年龄累积了智慧,却尚未遗失敏锐与残酷。椅子背上拴了一根皮带,上面吊着一个模样非常古老的机关枪。
杰克更加仔细地打量起维京人胸前的饰物,发现原来是一个棺材形状的玻璃盒,吊在一根银链上。玻璃盒里面装着一个微型的金色钟面,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三点零五分。钟面下面挂着一个微型金色钟摆,来回摇晃。虽然头顶与脚下都有微弱的风声,杰克仍旧听见时针的滴答声。时针移动的速度比实际时间要快,而杰克丝毫不惊讶地发现它正在倒着走。
他脑海中浮现出《小飞侠》里面的那条总是追逐库克船长的鳄鱼,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盖舍瞧在眼里,抬手作势要打,杰克连忙双手捂住脸向后一缩。
滴答老人冲着盖舍摇摇手指,做了个滑稽的学校老师的手势。“现在,现在……没必要那样,盖舍。”他说。
盖舍立即放下手,脸色由刚刚愚蠢、愤怒带着点奸猾以及近乎世故的幽默完全转变成现在奴颜婢膝的谄媚。就像屋里其他人一样(包括杰克自己),盖舍根本没法太长时间不看滴答老人;即使他的视线转向别处也会无法幸免地很快被吸引回来。而杰克知道个中原因。滴答老人是这里惟一一个看上去完全生机勃勃、健康生动的人。
“如果你说没必要,那就没必要,”盖舍回答,在他的视线转回到王位里的金发巨人之前,他还是瞥了一眼杰克。“不过他非常狡猾,滴答。非常狡猾,滴答。真的非常狡猾,就是他,如果你问我的意见,他绝对需要好好驯服!”
“当我想问你的意见我就会问的,”滴答老人说。“现在关上门,盖舍——难道你生在谷仓里吗?”
一个黑发女人尖声笑了起来,听上去就像乌鸦嘎嘎叫。滴答朝她微微瞥了一眼,她立即安静下来,低眉顺眼地盯着网格地板。
盖舍拖他进来的门实际上是两扇,整个装置让杰克想起比较高智商的科幻电影里出现过的太空船的气锁。盖舍把两扇门都关上后转身向滴答伸出大拇指,滴答点点头,懒洋洋地伸出手,揿下安装在演讲台模样的摆设上的按键。藏在墙里的泵费力地运转,霓虹灯管明显暗淡下来。伴随着轻微的气流声,里层门上的圆形阀门旋转关闭。杰克猜想外层门上的阀门肯定也关上了,这里就像是个防空洞,毫无疑问。等泵停止运转,修长的霓虹灯管又重新发出耀眼夺目的虹光。
“好了,”滴答愉快地说,双眼开始上下打量杰克。杰克清楚地感觉到正在被一个专家评估归档,这让他很不舒服。“非常安全,一切都很好。我们就像躺在地毯上的臭虫一样惬意,是不是,胡茨?”
“是!”一个身穿黑西装的高个儿瘦子立即回答。他一直忍不住用手去挠脸上的一块红肿。
“我把他带来的,”盖舍说。“我跟你说过,你可以相信我的,是不是?”
“的确,”滴答回答。“了不起。我本来有些怀疑你最后能不能记住密码,但是——”
那个黑发女人又嘎嘎笑了起来。滴答嘴角含笑地对她半转过身,在杰克还没来得及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情——之前,她开始踉跄地后退几步,双眼惊愕、痛苦地突起,两手狂乱地抓向胸口一个古怪的鼓起,而这个鼓起一秒钟之前还不在那里。
杰克意识到滴答老人就是在转身时出手,动作如此之快,比眨眼还要快。先前那把从滴答老人肩上挂着的刀鞘戳出来的细长白色匕首柄已经不见了。刀子现在出现在房间的另一端,正正地插在黑发女人的胸口里。现在连杰克都开始怀疑滴答拔刀、飞刀的神速即使是罗兰也比不上。
其他人默默旁观。黑发女人趔趄地向滴答走过去,边粗声喘着气边伸手握住刀柄。她的臀部撞到一盏落地灯,那个叫胡茨的瘦高个儿赶忙冲过去扶住落地灯。滴答自己一动没动,他只是伸出一条腿悬荡在王位扶手上,懒洋洋地笑看着这个女人。
一条地毯绊住她的脚,她向前跌过去。滴答再次展现出他神乎其神的速度。他迅速抽回荡在椅子扶手上的大腿,像活塞似地踢出去,正中黑发女人的胃部。她倏地向后飞出,鲜血从嘴里喷出来溅在家具上。她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墙上,滑下来,最终跌坐在墙角,下巴就垂在胸骨上。在杰克看来她就像是电影里正在背靠土墙午睡的墨西哥人。很难相信一眨眼工夫她就这么命丧黄泉。霓虹灯把她的头发映得半红半蓝,她的双眼里依然是临死前的愕然表情,直勾勾地盯着滴答老人。
“我告诉过她不要笑,”滴答说,然后他的视线转向另一个体格魁梧、看上去像是长途卡车司机的红发女人,“是不是,蒂丽?”
“是,”蒂丽迅速回答,眼里的神采掺杂着恐惧与兴奋。她仿佛难以自抑地舔着嘴唇。“你的确说过,许多许多次。我敢指天发誓。”
“是呀,”滴答回答。“把我的刀子拿回来,布兰登,记得重新放到我手上之前把那只母狗的脏血擦干净。”
一个罗圈腿的矮个儿男人接到邀请似的一蹦一跳跑过去。刚开始刀子拔不出来,好像卡在了黑发女人的胸骨里。布兰登恐惧地扭头瞥了滴答一眼,然后开始更用力地拔刀。
但是滴答仿佛已经忘记了布兰登和那个实际上把自己笑死的女人。一件比那个死人更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吸引了他晶亮的绿色眸子。
“到这儿来,小鬼,”他说。“我想好好看看你。”
盖舍推了他一把,杰克踉跄地向前走去。如果不是滴答强壮的手臂扶住他的肩膀,他早就跌下去了。接着当滴答肯定杰克自己已经站稳时,他抬起男孩儿的左腕。原来是杰克的精工表引起了他的兴趣。
“如果这个东西和我想的一样,那它肯定就是个预兆。”滴答说。“告诉我,孩子——你戴的这个西格尔是什么?”
杰克丝毫不知道西格尔是什么东西,只好自求多福。“这是一块手表,但是已经不走了,滴答先生。”
话音刚落胡茨就咯咯笑了起来,当滴答转身看他时,他慌忙伸手捂住嘴。片刻之后滴答重新看向杰克,阳光灿烂的微笑取代了刚刚的蹙眉。看着这个微笑你几乎要忘记房子另一边斜靠在墙角的是具尸体,而不是什么电影里午睡的墨西哥人。看着这个微笑你几乎要忘记眼前是一群疯子,而滴答老人恰恰是整个疯人院里最疯的一个。
“手表,”滴答点点头。“哎,这个东西最有可能就是叫这个名字;毕竟除了时不时地看看,人要手表又干什么呢?啊,布兰登?啊,蒂丽?啊,盖舍?”
每个人都热情地附和。滴答老人赐给他们一个胜利的微笑,然后又转向杰克。但杰克发现这个微笑,无论是不是胜利的,仅仅延伸到滴答的绿眼下方就不再向上。这双眼睛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冷静、残酷、好奇。
精工表现在显示的时间是七点九十一分——上午和下午——他伸出手指摸向精工表,还没来得及碰到水晶表盘的玻璃壳,就突然抽回手指。“告诉我,亲爱的孩子——这块‘手表’是不是又是你的鬼把戏?”
“什么?噢!不,不,不是鬼把戏。”杰克自己伸出手指碰了碰表面。
“这没有用的,如果它的设置正好符合你自己身体的频率。”滴答说道。他那种尖锐轻蔑的腔调像极了杰克的父亲,尤其是当他不愿意别人知道实际上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滴答瞥了布兰登一眼,杰克明白他正在考虑委派这个罗圈腿矮个儿去充当试验品。接着滴答放弃了这个想法,重新攫住杰克的视线。“如果这玩意儿电着我,我的小朋友,你就会在三十秒内被你自己的身体闷死。”
杰克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什么也没说。滴答再次伸出手指,这回允许手指碰到了精工表的表面。一瞬间,所有数字归零,接着又开始向前走。
当他的手指触及表面时,滴答的眼睛痛苦地眯成细缝。片刻之后,眼角周围荡漾出一圈笑纹。这是杰克第一次看见他真心的笑意,猜想也许一部分是出自他认为自己勇气可嘉,但更多地只是出自惊叹与兴趣。
“我能拥有它吗?”他近乎巴结地问杰克。“作为你的友好表示,可以这么说吗?我一直对钟表感兴趣,我亲爱的小朋友——就是这样。”
“悉听尊便。”杰克立刻把手表从手腕上摘下来,放进滴答老人等待的掌心里。
“他说话的腔调就像个文绉绉的绅士,是不是?”盖舍在一旁开心地说。“过去的人可会为了他这样的战利品付上很高的酬劳啊,滴答,他们会的。你瞧,我父亲——”
“你父亲死的时候脓疮长了满脸,他的尸体连狗都不要吃,”滴答打断他。“现在给我闭嘴,你这个白痴。”
盖舍起初有些愤怒……随后一阵红潮在脸上腾起。他闭上嘴,坐回附近一张椅子里。
与此同时,滴答把玩起精工表的松紧表带,一脸敬畏之情。他撑开表带,然后放手让表带弹回,又撑开,又放手让表带弹回。他把表带套在一束头发上,然后边大笑边松开表带夹紧头发。最后他把手腕伸进表带,把手表一直套在上臂。杰克觉得他这个纽约的纪念品套在那里十分古怪,但什么也没说。
“太棒了!”滴答开心地大叫。“你从哪儿弄来这玩意儿的,小鬼?”
“这是我父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杰克回答。盖舍身体微微前倾,大概又想挑起报酬的话题。如果是这样的话,滴答严厉的脸色显然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决定三缄其口,坐了回去。
“是嘛?”滴答抬起眉毛,大为惊讶。他发现了那个照亮表面的夜光按钮,就一直揿来揿去,弄得表盘上的夜光忽明忽暗。接着他又看向杰克,双眼眯成亮绿色的两道缝隙。“告诉我,小鬼——它用单极电路还是双极电路?”
“两个都不用,”杰克回答。他并不知道没有明说他根本不明白这两个词的意思后来会给他带来无数麻烦。“它用的是镍铬电池,至少这点我很肯定。我从来不需要替换电池,而且很久以前就把说明小册子弄丢了。”
滴答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杰克沮丧地意识到这个金发巨人正在判断他是否在取笑他。如果他认为杰克刚才的确是在嘲笑,那么他一路上受到的虐待与滴答老人将报复他的方式相比只不过如同挠痒痒。瞬间他非常想把滴答的思路引到其它方向——这是他此刻最想做的事。他开口说出他认为能够奏效的话。
“他是你的祖父,对不对?”
滴答询问地挑起眉毛,双手搭在杰克的双肩上,尽管不是非常用力,杰克仍旧能感到巨人的力道。如果滴答决定捏紧他的肩膀用力拉,杰克的锁骨肯定会像铅笔一样被抽出。如果他用力推,估计会折断他的后背。
“谁是我的祖父,小鬼?”
杰克的眼光再次被滴答老人巨石般的头颅和具有贵族气质的宽阔肩膀所吸引。他想起苏珊娜曾经说过的话:你看看他的个头,罗兰——他们一定是在他身上涂了一层油才能把他塞进机舱!
“飞机里的那个人,大卫·奎克。”
滴答老人诧异地瞪大眼睛,然后仰头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圆形拱顶,余音绕梁。其他人也跟着紧张地笑起来,但没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尤其在刚刚目睹黑发女人的遭遇之后。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从哪里来,孩子,你是老滴答这么多年来碰到过的最聪明的家伙。奎克不是我的祖父,他是我的曾祖父,不过你猜得差不离——你说呢,盖舍,亲爱的兄弟?”
“哎,”盖舍应答道。“他很聪明,说得没错,我早告诉过你。可也非常狡猾。”
“是的,”滴答老人若有所思地回答,同时他的手捏紧杰克的肩膀,把这个男孩儿拉近到他英俊、疯狂又挂着微笑的脸旁。“我能看出他很狡猾。这全写在他的眼睛里。但是我们有办法对付,不是吗,盖舍?”
他不是在对盖舍说话,杰克意识到。是对我在说。他认为他正在催眠我……也许确实如此。
“哎。”盖舍叹了口气。
杰克感觉自己几乎要陶醉在这对深邃的绿色眼眸中。尽管滴答老人抓得他并不特别紧,他还是感觉透不过气来。他聚集了所有力气试图摆脱这个金发巨人对自己的控制,不自觉地脱口说出瞬间迸入脑海的字词。
“珀斯老爷就这样跌下,大地轰隆,随之颤动。”
这句话就像一记重拳迎面打在滴答脸上。他猛地抽身后退,绿眼眯成细缝,紧紧捏住杰克的肩膀。“你说什么?你从哪儿听来的?”
“一只小鸟儿告诉我的。”杰克有些轻慢地回答。片刻间,他的身体飞到了房间另一头。
如果他的头砸到墙上,他肯定要么已经昏过去、要么就已经丧命。幸好他只是屁股撞墙,弹起后落到了一堆铁丝网格上。他东倒西歪地转过头四下张望,发现与自己面对面的正是那个并非在午睡的黑发女人。他惊呼出声,连忙手脚并用地向一旁爬去。此时胡茨在他胸口补了一脚,他立刻仰面躺在了地上,喘着气、直勾勾地盯着上方霓虹灯管汇聚织成的彩虹扣。片刻,滴答的脸填满他的上方视线。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双颊红晕,双眼溢满恐惧,脖子上挂的棺材形状的玻璃饰物就在杰克眼睛的正上方,挂在银链上来回悬荡,仿佛在模仿迷你古董钟的钟摆。
“盖舍说得没错,”他边说边揪起杰克的衬衫把他拉起身。“你很狡猾。但是你可别想在我面前耍把戏,小鬼。永远别想在我面前耍把戏。你有没有听说火爆脾气的人?好吧,我就是最火爆的一个。假如我不是让他们永远闭嘴了的话,有几千个人能够为你证明这一点。如果你再敢向我提起珀斯老爷……再有那么一次……我就会掀开你的头盖骨、吃光你的脑子。在戈嫘人的地盘,我可不想听见这个倒霉的传说。你明白了吗?”
他把杰克当做一块破布似地猛烈摇晃。这个男孩儿忍不住哭了起来。
“明白了吗?”
“明—明—明白了。”
“很好。”他把杰克放在他的脚上。杰克虚弱得几乎站不稳,一边摇晃一边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抹得脸上全是泥迹,黑乎乎的看上去就像睫毛膏。“现在,小家伙,我们来段问答对话。我来问问题,你来回答。你听懂了吗?”
杰克没有回答,眼睛盯着围绕大厅的通气管末端的一个通风口。
滴答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的鼻子恶毒地拧了一下。“你听懂我说的了吗?”
“听懂了!”杰克大叫起来,蓄满疼痛与恐惧的泪眼重新转回滴答的脸上。他想回头再看看那块通风口,非常想证实他刚刚所见并非是他惊吓过度的大脑产生的幻觉,但是他不敢。他害怕别人——滴答老人自己,比方说——也会顺着他的视线然后发现他刚刚所见的。
“很好。”滴答牵着杰克的鼻子回到他的王位上,坐下,一条腿又翘在椅子扶手上。“那么就让咱们好好聊聊。我们就从你的名字开始,好吗?你叫什么名字呢,小鬼?”
“杰克·钱伯斯。”他的鼻子被捏住,只能发出嗡嗡的模糊鼻音。
“你是不是瞎戏,杰克·钱伯斯?”
一开始杰克以为这是问他是不是盲人的特殊问法……但是当然他们都看得出他眼睛没瞎。“我不懂什么——”
滴答捏住他的鼻子前后摇晃他。“瞎戏!瞎戏!别再跟我耍花招,小鬼!”
“我不懂——”杰克开口,与此同时他瞄见挂在椅背上的那把老式机关枪,再次想起那架坠毁的福克-沃尔夫战斗机。一块块记忆在他脑海中拼凑成形。“不是——我不是纳粹。我是美国人。所有这一切在我出生以前很久就结束了!”
滴答松开杰克的鼻子,鼻血立刻流下来。“你早该这样回答我,就不会受这么多痛苦了,杰克·钱伯斯……但是至少现在你已经明白我们这里的规矩了,对不对?”
杰克点点头。
“哎,很好!我们就从简单的问题开始。”
杰克的眼神又瞟向那处通风口。他刚才看见的东西还在那儿,不是他的想像。两只镶金边的眼睛正躲在铬合金的通风网格后面。
奥伊。
滴答一巴掌扇上杰克的脸,杰克向后面盖舍的方向跌过去,盖舍立刻又跟着补了一脚。“现在是上课时间,亲爱的,”盖舍轻声说。“别走神!千万别走神!”
“我和你说话的时候要看着我,”滴答说。“我要你尊重我,杰克·钱伯斯,否则我就要你的小命。”
“是。”
滴答的绿眼睛闪着危险的光。“是什么?”
杰克努力把一堆问号和突然升起的希望抛在脑后,急忙搜寻答案。浮现出脑海的居然是他自己的成长摇篮……换句话说,派珀中学。“是,先生?”
滴答微笑起来。“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头,孩子,”他边说边把手撑在大腿上前倾过来。“下一个……什么是美国人?”
杰克开始解释,同时用尽全力抑制自己不再向通风口方向瞥去。
29
罗兰把手枪塞回枪套,两只手放在圆形阀门上用力旋转。阀门纹丝不动。他倒也不是没预料到,可现在面临的问题就严峻了。
奥伊站在他的左脚边,焦急地仰着头等待罗兰开门,等待冲进去解救杰克。枪侠但愿一切能这么简单。他们站在外面等里面的人出来肯定不行;这样的话也许要等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之后屋内的戈嫘人才会想到再次使用这个出口。枪侠在外面等待的当儿,说不定盖舍和他的朋友正在考虑活活剥掉杰克的皮。
他凑近铁门,但是什么也听不见。他对此也并不意外。很久以前他就见识过这种门——你不能用枪打断门锁,你也绝对无法听见里面的动静。也许只有一扇门;也许会有面对面两扇,中间隔着真空层。但是某个地方一定会有按键能够启动铁门中央的阀门开锁。如果杰克能够着那个按键,一切就好办了。
罗兰明白他并不完全属于这个卡-泰特;他猜甚至奥伊都比他更清楚这个联盟的核心秘密(他怀疑这头貉獭在地道跟踪杰克时依赖的并不完全是嗅觉,毕竟那里的污水一直在流动)。但无论如何,在杰克试图进入这个世界的过程中他的确帮上了忙。他当时能够看见……而当杰克努力寻找掉地的钥匙时,他能够发出讯息。
但是这回如果要再发出讯息,他必须非常小心。最好的情况是戈嫘人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最坏的情况则是杰克错误地理解了罗兰的讯息而做出什么傻事。
但是如果他能看见……
罗兰闭上双眼,将所有精神集中到杰克身上。他想着男孩的眼睛,然后把他的卡送了进去。
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可最后终于出现了一些影像。那是一张脸,金灰色长发披散在脸庞四周,绿色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熠熠发光,就像山洞里的点点火光。罗兰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滴答老人,死在飞机里的巨人是他的祖先——这个事实很有意思,但对现在的局面没有任何实际价值。他想越过滴答老人看看屋内的其它部分和其他人。
“杰克。”奥伊轻声叫了一下,仿佛提醒罗兰现在打瞌睡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嘘。”枪侠回答,并没有睁开眼睛。
但是没有用。他看见的景象都很模糊,大概因为杰克的所有注意力都完全放在了滴答老人身上;其他人、其它事物都像从杰克眼角瞄到的裹着灰雾的影子。
罗兰睁开眼,左拳轻轻砸在了摊开的右掌掌心。他知道能再努力、看得更多……但那样可能会让杰克知道他的存在。这就会有危险。盖舍肯定会嗅出蛛丝马迹,而即使他没有,滴答老人也会发现。
他抬头看了看上面狭窄的通风管,又低头看了看奥伊。很多次他都想知道奥伊到底多聪明;现在看起来他马上就会找到答案了。
罗兰伸出健全的左手,手指滑进最靠近舱口的那个通风网格的钢条间,用力一拉。网格脱落,同时落下一阵灰尘和一些干青苔。上面的洞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太小了……但是一头貉獭正好能钻进去。他放下网格,抱起奥伊,在它耳边低声说。
“去……看看……回来。你明白了吗?不要让他们看见你。只是过去看看,然后就回来。”
奥伊凝视着他的眼睛,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提起杰克的名字。罗兰一点儿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是这当口花时间沉思已经无济于事。他把奥伊放进管道口。这头貉獭嗅了嗅干青苔屑,轻轻打了个喷嚏,然后蜷在那儿。管道里的风把他光滑的长毛吹得波纹阵阵,他只是圆睁着奇怪的大眼睛疑惑地盯着罗兰。
“过去看看,然后回来。”罗兰轻声重复了一遍。话音落下,奥伊缩回爪子、脚掌着地,慢慢地消失在阴影中。
罗兰再次拔出枪,做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原地等候。
不到三分钟奥伊就回来了。罗兰把它抱出通风管,放回地上。奥伊伸长脖子仰头看看他。“多少人,奥伊?”罗兰问道。“你看见多少人?”
很长一会儿他以为这头貉獭除了继续紧张地盯着他,不再会有其他任何动作。但是紧接着,奥伊抬起右爪悬在空中,盯着自己的爪子看了片刻,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最后它开始轻拍地板。
一……二……三……四。停顿。然后又伸出爪子轻轻地敲了两下,又短又轻:五、六。奥伊停了下来,垂下头,像个正在冥思苦想超级难题的孩子,然后他的爪子在地上最后敲了一下,同时抬头看着罗兰叫道。“杰克!”
六个戈嫘人……还有杰克。
罗兰抱起奥伊,轻轻抚摸。“很好!”他在奥伊耳边轻声赞扬。事实上他已经快被惊喜与感激淹没。他的确抱了一线希望,但是如此仔细的回答还是令他无比惊喜,而且它对于数字的精确性几乎没有怀疑。“好孩子!”
“奥伊!杰克!”
是的,杰克。杰克的确是个问题。他对杰克许下了诺言,无论如何都要兑现。
枪侠以他独特的方式开始思考——这种方式结合了朴素的实用主义和狂野的直觉,而后者大概传自他乖僻的祖母,疯婆黛卓。这么多年来他的族人纷纷死去,可正是他的祖母让他一直活了下来。现在他也要依赖这点让杰克活下去。
他又抱起奥伊,心里知道杰克也许能获救——也许——但是这头貉獭几乎肯定会丧命。他凑近奥伊倒竖的耳朵说了几个简单的词儿,重复了许多遍。最终他把奥伊重新放回通风管。“好孩子,”他轻声说。“现在去吧。完成任务。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奥伊!心!杰克!”貉獭轻声回答之后就匆匆消失在黑暗中。
罗兰等待地狱之门的开启。
30
问我一个问题,纽约的埃蒂·迪恩。而且最好是个好问题……因为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女人就会丧命,无论你们从哪儿来。
亲爱的上帝,你对此会如何作答?
深红色的灯暗淡下去,粉红色的那盏再度亮起。“快点儿,”小布莱因轻声催促道。“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生气……快点儿,否则他会杀了你们!”
埃蒂隐约可以感到头顶受惊的鸽群还在漫无目的地绕着摇篮打转,其中一些一头撞上石柱,旋即跌落摔死。
“它想要什么?”苏珊娜冲着传出小布莱因声音的扬声器轻声问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它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回答。埃蒂感觉到他们起初也许有过的一些优雅正在流失。汗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了脖颈,同时他大拇指按下说话/收听键,用一种近乎癫狂的轻快声调说道。
问我一个问题。
“那么——布莱因!这几年你去哪儿了?我猜你很久没有跑东南线路了吧,啊?有什么原因吗?身体不好吗?”
除了鸽群啪啪的翅膀声,一片寂静。在他的脑海中他又看见阿迪斯双颊熔化,舌头着火,绝望地尖叫。颈后的汗毛一簇簇倒竖起来。恐惧?还是电流聚集?
快点儿……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生气。
“你是谁造的?”埃蒂发疯似的问道,心想:但愿我知道这个该死的玩意儿到底想要什么!“想聊聊那个吗?是不是戈嫘人?不对……也许是中古先人,是吗?或者是……”
他声音减弱。此时他能够感觉布莱因的沉默就像巨石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仿佛一只摸过来的手。
“你想要什么?”他控制不住地大吼。“见鬼的你到底想听什么?”
没有回答——但是通话机匣上的按键现在开始闪烁出愤怒的深红色。埃蒂知道他们马上就没有时间了,他甚至能够听见附近传来低沉的嗡嗡声——发电机启动的声音——而且他不相信这只是他的幻听,尽管他拼命想这样说服自己。
“布莱因!”苏珊娜突然叫道。“布莱因,你听见我说话吗?”
还是没有回答……埃蒂已经感觉到空气中蓄满了电流,就像水龙头下的碗已经蓄满了水。他感觉每吸一口气,电流就在鼻孔里噼啪作响;甚至空气都在颤动,就像无数愤怒的小虫向他爬来。
“布莱因。我倒有一个问题,一个确实不错的问题!听好了!”她闭上双眼,手指不停揉搓太阳穴,然后睁开眼睛。“‘有一样东西……呃……什么都不是,却有名有姓。它有时高……有时矮……’”她突然打住,瞪大眼睛焦虑地望向埃蒂。“帮帮我!我记不得其余的怎么说了!”
埃蒂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就好像她已经疯了似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到底在说什么?刹那问,他明白过来。一切都讲得通了。谜语的其余部分就像最后两块拼图一般清晰地跳进他的脑海。他再次凑近扬声器。
“‘它和我们说话,和我们运动,一同做每个游戏。’它是什么?这就是我们的问题,布莱因——它是什么?”
红光从钻石形数字矩阵下方的命令与进入键上消失。然后就是无尽的寂静……但是埃蒂发现那种电流爬上皮肤的感觉渐渐衰退。
“当然是影子。”布莱因最终给出答案。“这个很容易……但是还不赖。一点儿都不赖。”
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带上了人类思考时的腔调……而且还有其他一些什么,愉快?渴望?埃蒂自己也说不清,但是他真的发现声音里有一些东西与小布莱因相似。他还知道一点:苏珊娜救了他俩的命,至少暂时。他弯下腰,在她湿冷的眉间印下一吻。
“你们还知道更多谜语吗?”布莱因问。
“是的,很多。”苏珊娜立即回答。“我们的伙伴,杰克,有一本书上全是谜语。”
“来自纽约吗?”布莱因问。现在他的音调已经非常清晰,至少在埃蒂听来是如此。布莱因也许是一台机器,但是埃蒂曾经做了六年的瘾君子,所以他一听到这种上瘾的渴望就绝对能准确地辨认出来。
“来自纽约,没错儿,”他回答。“但是杰克被绑架了。一个叫盖舍的家伙把他劫走了。”
没有回答……这时微弱的粉色按键再次亮起。“目前很好,”小布莱因轻声说。“但是你们必须小心……他很狡猾……”
红灯立刻亮起。
“你们谁在说话?”布莱因的声音非常冷酷而且——埃蒂可以发誓——疑心很重。
他看了看苏珊娜,苏珊娜瞪大眼睛回看向他,惊恐的模样就像听到床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的小姑娘。
“是我清了清嗓子,布莱因,”埃蒂回答。他咽了口口水,抬起胳膊擦掉额头上的汗。“我……他妈的,不怕羞老实说,我现在害怕得要死。”
“你非常明智。你说的那些谜语——是不是都很蠢?千万别用愚蠢的谜语来考验我的耐心。”
“大多都很巧妙。”苏珊娜回答,同时紧张地望望埃蒂。
“你说谎。你根本不知道这些谜语是否巧妙。”
“你怎么能说——”
“声音分析。摩擦模式、双元音重音模式都为判断真假提供了可靠系数。预测可靠性百分之九十七。上下浮动零点五个百分点。”声音沉默了片刻,等它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埃蒂非常熟悉的拖腔,充满危险。那是汉佛莱·鲍嘉的声音。“我建议你还是别说你不知道的东西,甜心。上一个试图在我面前说谎的人最后的归宿在寄河河底,惟一的遗物是一双牛仔靴。”
“上帝,”埃蒂说。“我们一路跋涉四百多里路只为了一见电脑版的瑞奇·利托。你怎么能同时模仿约翰·韦恩和汉弗莱·鲍嘉,布莱因?我们世界里的人?”
沉默。
“好吧,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么试试下一个——如果你想要的是谜语,你为什么不直接说?”
还是沉默,但是埃蒂发现他实际上也不需要答案。布莱因喜欢谜语,所以他就问他们要一个。苏珊娜解决了这个问题。埃蒂心里猜想假如她没成功,他们俩现在就会像两大块家庭装木炭,躺在剌德摇篮的地上。
“布莱因?”苏珊娜忧虑地问。还是没有回答。“布莱因,你还在吗?”
“是的。再给我说一个。”
“什么时候门不是门?”埃蒂问。
“当它是个罐子的时候。如果你们真想让我带你们去什么地方。你们可得发挥得更好。你们能想出更好的吗?”
“如果罗兰在这儿,我们一定能,”苏珊娜说。“且不管杰克书里的谜语有多好,罗兰就知道几百条——事实上他小时候专门学习过。”话音刚落她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想像罗兰小时候的模样。“你会带我们去吗,布莱因?”
“也许会。”布莱因回答,埃蒂相当肯定一股模糊的残酷从声音中滑过。“但是你们必须先让我素数发动。而且我是倒着素数发动的。”
“什么意思?”埃蒂的视线越过栅栏,落在布莱因光滑的粉色流线型车背上。但布莱因没有回答,也没有回答其它问题。明亮的橙色灯还亮着,但是大布莱因与小布莱因好像全都再次休眠。但是埃蒂心里明白,布莱因醒了。布莱因正在看着他们。布莱因正在监听他们的摩擦模式与双元音重音。
他看看苏珊娜。
“你们必须先让我启动起来,而且我是倒着启动的,”他阴沉地说。“又是个谜语,对不对?”
“当然。”她看看布莱因的三角形窗户,它与半睁半闭的眼睛如此相像。她拉近埃蒂,在他耳边低语道。“它疯了,埃蒂——精神分裂、偏执妄想,也许还产生幻觉。”
“这还用说!”他轻声回答。“我们这儿碰上的是个发疯的天才,喜欢猜谜语,住在电脑控制的单轨火车里,跑起来超过风速。欢迎光临《飞越疯人院》幻想版。”
“你知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埃蒂摇摇头。“你呢?”
“有一点儿线索,不过藏在脑子深处。也许不对。我一直在想罗兰说过的:好的谜语总是说得通也解得开,就像魔术一样。”
“误导。”
她点点头。“再开一枪,埃蒂——告诉他们我们还在这儿。”
“好。只要我们能肯定他们还在那儿。”
“你觉得他们还在吗,埃蒂?”
埃蒂已经开始向外走,他既没停下也没回头地回答。“我不知道——估计这条谜语连布莱因都没法儿解开。”
31
“我可以喝点儿水吗?”杰克沙哑地问道,鼻音浓重。他的嘴巴和鼻孔都肿了起来,看上去就像刚刚在街头狠狠打了一架。
“噢,好的,”滴答显得非常明理。“你可以,我说你当然可以。我们有许多饮料,不是吗,铜头?”
“哎,”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男人回答。他身穿白色绸衬衫,一条黑色绸裤,看上去一副世纪初《笨拙画报》中常见的大学教授形象。“应有尽有。”
滴答再次坐回他的王位椅,饶有兴味地瞧瞧杰克。“我们有红酒、啤酒、淡啤酒,当然还有纯净水。有时候这最后一种恰恰是身体最需要的,对不对?冰凉透心,咕嘟冒泡的纯净水。听起来如何,小鬼?”
杰克的喉咙已经肿起来,像砂纸一样干涩,他感到一阵阵刺痛。“听起来很好。”他轻声说。
“我也觉得渴了,”滴答边说边微笑起来,绿眼睛闪闪发光。“拿一罐水来,蒂丽——我要是知道我的礼貌上哪儿去了就见鬼了。”
蒂丽踏入房间另一边的通道——正对着与杰克和盖舍进来的入口。杰克望着她进去,舔了舔肿胀的嘴唇。
“现在,”滴答的注意力重新转回杰克,“你说你原来住的美国城市——这个纽约——很像剌德。”
“呃……也不完全……”
“但是你的确认出了一些机器,”滴答坚持问道。“阀门、水泵这样的机器。更不用说火光灯管了。”
“是的。我们那儿称做霓虹灯,但是都一样。”
滴答向杰克倾过身,杰克顿时向后缩,但是滴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的,是的,非常相近,”他的眼睛一闪。“你也听过电脑的,对不对?”
“当然,但——”
蒂丽端着水罐回来,怯怯地向滴答老人的王位走过来。他接过水罐,递给杰克。正当杰克伸手去接时,滴答把水罐拿回来,自己一饮而尽。杰克眼睁睁看着水从滴答的嘴角流下来,流到他赤裸的胸部。杰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滴答端着水罐瞄向杰克,好像刚刚想起来杰克也在。身后盖舍、铜头、布兰登和胡茨像一群小学生听了滑稽的黄色笑话似的一起偷笑。
“噢,我一直在想我自己很渴,就把你给忘了!”滴答大叫道。“这样太惭愧了,上帝诅咒我的眼睛!但是,当然,看上去太好了……而且的确很好……清凉……透心……”
他把水罐递给杰克,当杰克伸手要接的当口,滴答又抽回水罐。
“首先,小鬼,你得告诉我什么是双极电脑和传递电路。”他冷酷地问。
“什么……”杰克瞅了瞅通风网格,金眼睛已经消失了。他开始怀疑刚才看到的一切终究还是想像。他的视线转回到滴答身上,同时清楚地明白了一桩事:他喝不到一滴水。他以为他能喝到,可是连做这种梦都很愚蠢。“什么是双极电脑?”
愤怒骤然扭曲了滴答的面孔;他把剩下的水洒在杰克肿胀瘀伤的脸上。“不许跟我要花招!”他尖叫着摘下杰克的精工表,在杰克面前猛摇。“当时我问你这玩意儿是不是双极电路,你说不是!所以不要对我说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明显你心里有数!”
“但是……但是……”杰克说不下去了。他的脑子已经被恐惧与迷惑转晕,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尽力舔着嘴边每滴水。
“这座该死的城市地下也许有成千上万台这种该死的双极电脑,惟一一台能用的除了玩‘看我的’游戏和放那些鼓点以外别的什么用处也没有!我要得到那些电脑!我要那些电脑为我所用!”
滴答老人从王位上砰地跳起,抓住杰克拼命摇晃他,然后把他朝大门扔过去。杰克撞上一盏落地灯,灯泡啪的一声爆裂。蒂丽尖叫着后退,恐惧地睁圆双眼。而铜头和布兰登只是站在一旁,不安地面面相觑。
滴答身子前倾,胳膊肘撑在腿上,冲着杰克的脸大叫道:“我要它们而且我一定要得到!”
话音落下,整间屋子沉默下来,只有通风口吹出的阵阵暖风发出轻柔的声音。接着,滴答老人脸上扭曲的暴怒突然消失,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似的。取而代之的是颇具魅力的微笑。他朝杰克倾过身,扶他站起身。
“对不起。我一直在想这些电脑,有时候会太入神。请接受我的道歉,小鬼。”他捡起翻倒在地的水罐,向蒂丽扔过去。“把它灌满,你这只没用的母狗!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说完他转身面对杰克,脸上仍旧挂着电视娱乐节目主持人的招牌微笑。
“好吧;你已经开了个小玩笑,我也开了我的。现在告诉我你对双极电脑和传递电路所知道的一切,然后你就可以喝水了。”
杰克张开嘴想说点儿什么——他不知道说什么——然后,难以置信地,罗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引开他们,杰克——而如果有按键能开门,赶快靠近。
滴答牢牢盯着他。“你刚刚想起了什么,是不是,小鬼?我总能知道。可别保密,告诉你的老朋友滴答吧。”
杰克的眼角瞥见有东西在动。尽管他不敢抬眼看上方的通风口——他的一举一动可逃不过滴答老人的注意——他知道奥伊回来了,正从网格后面看下来。
引开他们……瞬间杰克想出了对策。
“我的确想到了些东西,”他说,“但是不是关于电脑的,而是关于我的老朋友盖舍,以及他的老朋友胡茨。”
“嘿!嘿!”盖舍大叫起来。“你在说什么,小孩儿?”
“你干什么不告诉滴答你的密码到底是谁给的,盖舍?然后我可以告诉滴答你把它藏哪儿了。”
滴答老人不解地看看杰克,又看看盖舍。“他在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盖舍回答,但他还是忍不住迅速瞄了胡茨一眼。“他只是在浪费唾沫,为他自己解围而把我搭上,滴答。我告诉过你他很狡猾!我难道没说——”
“你为什么不看看他的头巾?”杰克继续说。“他有一张纸,密码就写在上面。我不得不读给他听,因为他甚至不认字。”
这回滴答并没有勃然大怒;相反他的脸色是慢慢阴沉下来的,就像夏日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让我看看你的头巾,盖舍,”他含糊地低声命令。“让你的老朋友瞧一眼。”
“他撒谎,我跟你说!”盖舍大叫,同时双手按在头巾上向墙那边后退两步。在他的头顶,奥伊镶金边的眼睛熠熠发光。“你只要看看他的脸就能发现这个狡猾的小家伙最拿手的就是撒谎骗人!”
滴答老人的视线投向胡茨,恐惧让胡茨显得非常虚弱。“怎么样?”滴答用他可怕的声音温柔地问。“怎么样,胡茨伙计?我知道你和盖舍一向哥俩好,我也知道你一向脑袋不怎么聪明,但是我肯定即使愚蠢如你也不会把密室的密码写下来……你会吗?你会吗?”
“我……我只是以为……”胡茨开口辩解。
“闭嘴!”盖舍厉声阻止,同时憎恨的眼光投向杰克。“我要杀了你,亲爱的——你看我敢不敢。”
“摘下头巾,盖舍,”滴答老人说。“我要看看里面。”
杰克朝着装有按钮的讲台侧身挪过去。
“不!”盖舍的双手紧紧重新按住头巾,好像头巾会自动飞走。“绝不!”
“布兰登,抓住他,”滴答命令道。
布兰登向盖舍冲过去,盖舍迅速闪开,虽然他的速度还比不上滴答,但是也已经足够快。他弯下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刀,戳进布兰登的手臂。
“噢,你这个杂种!”鲜血迅速从他的胳膊上喷涌而出,布兰登又惊又痛地骂道。
“瞧你干了什么!”蒂丽尖叫。
“在这里我必须亲自打理一切事情吗?”滴答大叫着站起身,他现在看上去比愤怒还要愤怒。盖舍一边后退一边疯狂地挥舞着带血的刀子,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按在头上。
“退后,”他喘着粗气。“我一直把你当作兄弟,滴答,但是如果你不退后,我会把这刀刃捅进你的肚肠——我会的。”
“你?不大可能。”滴答老人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从自己的刀鞘里抽出刀子,轻轻地握住刀把。所有眼光都盯着他们俩。杰克三步并作两步朝装有好几个按键的讲台跑过去,按住他觉得滴答老人揿过的按键。
盖舍顺着墙壁后退,生满脓疮的脸在霓虹灯下不停地变换颜色:惨绿、火红、鹅黄。此时滴答站在了奥伊所在的通风口下。
“把刀放下,盖舍,”滴答理性地劝说。“你按我的要求带来了男孩儿;如果有人要受到惩罚,那也是胡茨,不是你。只要让我看——”
杰克看见奥伊蹲下身做出起跳姿势,刹那间明白了两件事:这头貉獭打算干什么,以及谁把他放在这儿的。
“奥伊,不要!”他尖叫出声。
所有人都转身向他望去。就在此刻,奥伊冲开通风口的薄网格,纵身一跃。滴答向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奥伊正好落在他上仰的脸上,开始又抓又咬。
32
即使隔着两层门罗兰都能隐约听见——奥伊,不要!——他的心沉下去。他只盼圆心阀门赶紧开启,但是门一直纹丝不动。他闭上眼睛,费尽全力再次发出讯息:开门,杰克!快开门!
他感觉不到任何反馈,画面同时消失。他与杰克之间的交流一开始就非常脆弱,现在更是完全被切断。
33
滴答老人跌跌撞撞地后退,一边尖声咒骂一边试图抓住脸上那个又翻、又抓、又咬的东西。奥伊的利爪用力戳进他的左眼,挖出眼珠,恐怖的赤色疼痛就像扔进深井的熊熊火炬沉入他的头脑深处。不过此时,疼痛已经被极度的愤怒淹没。他一把抓住奥伊、从脸上拽下来、高高举过头顶,打算把他当做一片碎布扭断。
“不要!”杰克哀嚎一声,按键开门的事儿早已弃之脑后,相反他举起挂在椅背上的机关枪。
蒂丽尖叫起来,其他人四散逃开。杰克举起老式德国机关枪,瞄准了滴答老人。奥伊头朝地被紧紧抓在那双钢铁一般的巨掌里,疯狂地扭动身躯,对着空气乱咬,发出恐惧的叫声——与人声几乎无异。
“把他放下来,你这个杂种!”杰克喊道,同时扣动扳机。
他惊惶地瞄准下面的部位,巨响从施迈瑟式机关枪点40口径里发出,尽管只打了五、六发子弹,但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枪声几乎震耳欲聋。一根灯管爆裂,窜出橙色的火焰。滴答老人左膝盖的紧身皮裤被打出一个洞,深红色的血迹立刻蔓延开来。滴答的嘴巴张成惊讶的Ο字形,这个表情比任何言语都要清晰地表达出他此刻的心情。就他所知,滴答应该永远长寿快乐,只有他开枪打别人,没有别人打他。瞄准,有可能,但是真正打中?这个结舌的诧异表情仿佛在说一切根本不应该发生。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你这个混蛋,杰克心想。
滴答把奥伊一把扔在网格地板上,同时按住受伤的左腿。铜头向杰克猛冲过来掐住他的喉咙。奥伊尖叫着冲上来,透过铜头的黑绸裤咬住他的脚踝。铜头立刻呼痛,连忙跃开,拼命甩腿想把奥伊甩下来。奥伊则像贝壳一样牢牢咬住他的腿。杰克转身发现滴答老人又冲他爬过来,牙齿间咬着他刚刚找回的刀。
“再见,滴答。”杰克说完再次扣动施迈瑟式机关枪的扳机。什么也没发生。杰克不知道是没子弹了还是什么地方被卡住,但是已经没时间考虑。他向后退了两步,结果被那张滴答老人用做王位的大椅子挡住了退路。他还没来得及侧身躲到椅子背后,滴答已经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另一只手摸向齿问的刀子。被挖出来的左眼就像一块薄荷果冻挂在他的脸颊上,而盯着杰克的右眼喷出的全是失去理智的愤怒。
杰克奋力把脚从滴答的手中抽出来,向王位上爬上去,眼睛瞥见缝在右边扶手上的口袋。一把已经开裂的珍珠白手枪枪把从口袋的松紧带口戳出来。
“噢,小鬼,你有的好受了!”滴答欣喜若狂地轻声说,原先。字形的惊恐表情已经被颤抖的狞笑替代。“噢,你有的好受了!我会多么开心……什么——?”
当杰克把镀镍的左轮枪指向他、拇指扣在扳机上时,他狞笑的嘴角挂下来,惊恐的。字形表情重新回到脸上。握住杰克脚踝的手收得更紧,让杰克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断了。
“你不会的!”滴答暴戾地尖叫。
“不,我会的!”杰克阴沉地回答,接着扣动了滴答老人自己的手枪扳机。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响起,与施迈瑟机关枪发出的那种日耳曼式的巨响相比要小得多。滴答的前额右上方开出一个小黑洞。他还继续盯着杰克,剩下的那只眼睛里写满不相信。
杰克试图再朝他补一枪,但是无法动手。
突然,滴答老人的一块头皮掀了起来,落在他的右颊上。罗兰将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杰克现在几乎已经丧失清晰思考的能力。黑暗的恐慌就像龙卷风一样在他的脑海中席卷过来。他向那张大椅子缩回去,紧握着他脚踝的那只手终于松开,滴答老人俯面倒了下去。
门。他必须开门让枪侠进来。
杰克一门心思想着开门,赶紧离开椅子,没发现那把左轮手枪滑落到铁丝网格地板上。他再次朝滴答老人揿过的按键冲过去,此时另一双手掐住他的喉咙把他向后拖离了讲台。
“我说过我会杀了你的,你这个狡猾的东西,”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而且我盖舍一向言出必行。”
杰克双手向后乱抓,但是什么也没抓住。盖舍的手指深深陷进他的喉咙里,毫不留情地想置他于死地。他眼前的世界开始变成灰色,灰色很快变成紫色,紫色变成了黑色。
34
泵轴开始运转,舱门中央的圆形阀门迅速转动起来。感谢上帝!罗兰暗想。转动一停止罗兰就伸手抓住阀门猛力推开。另一扇门微微开启,屋内传出扭打声和奥伊又怒又痛的尖叫。
罗兰一脚把门踢开,映入眼帘的是盖舍正死死掐住杰克的脖子,奥伊已经离开铜头,正攻击盖舍想让他放开杰克。不过此刻盖舍的靴子倒是派上了双重用场:一方面保护盖舍免遭奥伊的利齿啃啮,另一方面也保护了奥伊不会被盖舍血液里的毒素感染。布兰登又一次刺中奥伊的身侧,想让他停止攻击盖舍的脚踝,但是奥伊根本不理会。杰克就像断了线的木偶被吊在盖舍肮脏的手上,脸色青白,肿胀的嘴唇变成了薰衣草的淡紫色。
盖舍抬起头,惊呼一声:“是你!”
“是我。”罗兰回答。他开了一枪,盖舍左半边脑袋立刻开了花,鲜血瞬间染红了黄头巾。他的身子向后飞去,最终落在滴答老人的身上,他双脚痉挛、连连敲打地上的铁丝网格几下后终于停下来。
枪侠右手手掌迅速扇动左轮枪枪针,朝布兰登连开两枪,击中了正弯腰准备再袭击奥伊的布兰登。布兰登身体旋转着撞到墙上,慢慢下滑,他不甘心地伸手抓住一根灯管,绿色的沼泽光透过他的手指缝倾泻而出。
奥伊一瘸一拐地走到躺在地上的杰克身旁,开始舔他苍白静止的面孔。
铜头与胡茨眼见大势已去,肩并肩地朝蒂丽刚刚取水的小门奔去。现在不是发扬骑士精神的时候;罗兰从背后向两人开了枪。此刻他必须迅速行动,非常迅速。他也不会冒险,以免这两个家伙有任何机会重新鼓起勇气在路上伏击他们。
太空舱房间的顶端撒下一束橙色亮光,随后警铃开始大作:沙哑的警报声震得墙壁都些微摇晃。片刻之后,应急照明灯开始和着警铃的节拍一闪一闪。
35
警铃大作的时候,埃蒂正走回苏珊娜身边。他迅速举起鲁格枪,却不知瞄准哪里是好,他惊讶地大叫道:“出了什么事儿?”
苏珊娜摇摇头——她也毫无头绪。警报声响得骇人,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更主要的是声音大到令人真正感到疼痛。巨响不停撞击耳鼓,埃蒂感觉就像一辆牵引车正以最大功率鸣笛。
就在此时,橙色的探照光柱也开始跳动。等埃蒂回到苏珊娜身旁,他发现命令与进入两个按键同时也发出红光、不停跳动,就像两只眼睛在不停地眨。
“布莱因,发生什么事儿了?”他大叫,慌忙朝四周张望却只看见疯狂跳动的影子。“是不是你干的?”
布莱因惟一的回答就是大笑——可怕的机器笑声让埃蒂想到小时候在康尼岛的鬼屋外面见过的上发条的机械小丑。
“布莱因,快停下!”苏珊娜尖叫道。“如果这空袭警报不停止,我们怎么想出你的谜语?”
大笑戛然而止,就像开始时一般突然,但是布莱因还是没有回答。抑或他已经回答;在把他们隔离在站台外面的栅栏另一边,由无摩擦慢转涡轮发动的巨型机器在双极电脑——就是滴答老人一直渴望得到的双极电脑——的指令下开始运转。十几年来第一次,单轨火车布莱因醒了过来,开始发动马力。
36
这些警报装置当初的确是为了向早已死去的剌德市民发出空袭警报用的(而且近一千年来甚至没有再测试过)。现在警报声席卷全城,所有灯光全部亮起,和着警报有节奏地闪动。地上的陴猷布人、地下的戈嫘人同时都以为他们一直害怕的末日终究降临。戈嫘人认为是灾难性的机器大崩溃;而陴猷布人则始终坚信城下的机器里住满有一天终究会起来向所有活人复仇的鬼魂,也许他们的想法与真正发生的情况反倒更接近。
毫无疑问,地下古老的机器里的确住着一个智能生物体,但它内部的双极电路很久以前就开始出问题。八百年以来它的逻辑思维变得愈发怪异,可那只是隐藏在它的记忆中。如果不是因为罗兰和他的朋友们,估计那问题还会再继续隐藏八百年;但这个无形的生物体在年复一年的冥想沉思中变得愈加疯狂;它的沉睡期越变越长,甚至开始做梦,而这些梦境随着世界的转换也越来越脱离现实。现在,尽管维持光束的庞大机器已经开始衰弱,这个非人类的疯狂智能体却在废墟的房间里醒来。就如同无影无形的幽灵,它将再次开始穿越死者的殿堂。
换句话说,单轨火车布莱因整装待发,准备离开道奇。
37
罗兰在杰克身旁蹲下时,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他迅速拔枪转身,眼前的蒂丽生面团一样惨白的脸上仿佛套了个困惑、迷信、恐惧做成的面具。她举起双手大叫:“不要杀我,请您!求求您了,不要杀我!”
“那么,快滚!”罗兰简短地说。当蒂丽拔腿要跑时,他用左轮枪枪管敲了她一下。“不是那个方向——从我进来的门出去。如果让我再看见你,我就会是你最后看见的东西。现在,滚!”
她消失在跳动的阴影中。
罗兰侧头靠近杰克的胸膛,用手捂住一只耳朵挡住警报的巨响。这个男孩儿的心脏跳动缓慢,但很有力。他环抱住杰克,与此同时杰克突然睁开双眼。“你这回没让我掉下去。”他嘶哑地呻吟道。
“是的。不仅这次,永远都不会让你掉下去。现在别再用嗓子了。”
“奥伊在哪里?”
“奥伊!”这头貉獭叫了起来。“奥伊!”
奥伊被布兰登抽打了许多次,但是每个伤口似乎都不足以致命、甚至不算特别严重。显然它非常疼痛,但显然它也欣喜若狂。熠熠发光的大眼睛几乎离不开杰克,粉红色的舌头滚动,低沉地不停叫着“杰克,杰克,杰克!”
泪花从杰克眼中迸出,他张开双臂,奥伊立即蹦进他的怀抱,让杰克拥抱住自己。
罗兰站起身,向四周张望,发现了房间另一端的门。他从背后开枪打死的两个人正对那扇门的方向,那个女人同样也要朝那里逃跑。枪侠抱起杰克向那扇门走去,奥伊在他脚后亦步亦趋。他踢开戈嫘人的尸体,穿过房门,来到一问厨房。要不是各种内置器皿和不锈钢墙壁,这间屋子会让人以为是猪圈;显然戈嫘人不是特别热衷于整理房间。
“水,”杰克呻吟道。“求求你……太渴了。”
罗兰顿时奇特地感觉仿佛时间倒流。他记得自己挣扎着走出空旷酷热的沙漠,他记得自己渴得半死,晕倒在驿站的马厩旁,醒来的时候一股凉水正流进喉咙。当时那个男孩儿脱下衬衫,把衬衫在水泵旁的水流里浸湿后喂他喝水。现在轮到他来报答杰克曾经为他做过的一切。
罗兰环视四周,发现了一个水槽,他走过去打开水龙头,清澈的水哗啦啦流下来。而他们头顶、四周、脚下,警报继续一遍一遍地疯狂叫嚣着。
“你能站起来吗?”
杰克点点头。“我想能吧。”
罗兰把杰克扶起来,打算只要他身子一摇就扶住他。但杰克靠在水槽边站稳了,把头伸在流水下面。随后罗兰抱起奥伊检查他的伤口。伤口已经凝块。你非常幸运能逃过一劫,毛茸茸的小朋友,罗兰暗想,然后伸手在水龙头下为这头小家伙接了一捧水。奥伊急切地一饮而尽。
杰克重新直起身,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脸两侧。他的脸色仍旧很白,而且被毒打过的痕迹非常明显,但比罗兰刚刚见到他时要好些。当时在那个可怕的一瞬间,枪侠还以为杰克已经死了。
他但愿时间可以重来,能再杀死盖舍一次,这个想法又让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那个盖舍口中的滴答老人怎么样了?你看见他了吗?”
“看见了。奥伊偷袭他,撕烂了他的脸。然后我冲他开了一枪。”
“打死了?”
杰克的嘴唇开始颤抖,他连忙紧闭双唇。“是的。在他的……”他点了点自己的右眉上方。“我……我—我……我很走运。”
罗兰评估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摇了摇头。“你瞧,我怀疑这点。但是现在别理会了。我们走。”
“我们到哪儿去?”杰克的声音仍旧又低又哑,他的眼光不禁越过罗兰的肩膀向那间他几乎丧命的房间瞄过去。
罗兰指着厨房另一头,舱门后面有继续延伸下去的走廊。“可以从那里出发。”
“枪侠。”这时一个声音从各个角落传来。
罗兰迅速转身,一手环抱奥伊,另一手抱住杰克的肩膀,但是一个人也没看见。
“谁在对我说话?”他大声询问。
“报上姓名。枪侠。”
“蓟犁的罗兰,斯蒂文之子。谁在对我说话?”
“蓟犁早已灭亡。”那个声音沉思道,并没有回答罗兰的问题。
罗兰抬头看见屋顶一圈圈同心圆,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
“三百年来没有任何枪侠来到过内世界或中世界。”
“我和我的朋友是最后一批。”
杰克把奥伊从罗兰怀里接过来,这头貉獭又开始舔小主人的肿脸,镶金边的眼里流露出的全是崇拜与兴奋。
“是布莱因,”杰克悄悄问罗兰。“对不对?”
罗兰点点头。当然就是它——但是他感觉到布莱因绝对不只是一辆单轨火车那么简单。
“男孩儿!你是不是纽约的杰克?”
杰克向罗兰靠得更紧,抬头望着扬声器。“是的,”他回答。“我就是。纽约的杰克。呃……艾默之子。”
“你那本谜语书还在吗?那本我听说的谜语书?”
杰克伸手去摸背后,可除了自己的背什么也没摸到,他立刻沮丧地回忆起背包已经丢了。可当他再望向罗兰时,枪侠把他的背包递还给他。尽管罗兰有如刀削的瘦脸仍旧像往常一样毫无表情,杰克还是可以感觉到一丝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
“你得重新调一下肩带,”杰克接过背包时罗兰对他说。“我把它们放长了一些。”
“但是《谜语大全》——”
罗兰点点头。“两本书都在。”
“你手里是什么。小朝圣者?”那个声音拖着长音闲闲地问。
“天哪!”杰克非常惊讶。
它不仅能听见、还能看见我们,罗兰暗暗意识到。片刻之后他在高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绿玻璃眼,一阵寒意顿时在身上爬过,同时他瞅见杰克脸上显出困扰的表情,把奥伊抱得更紧,他明白不是他一个人有这种焦虑的情绪。那个声音是一台机器发出来的,难以置信地聪明、顽皮,但是同时仍旧有些不对劲儿。
“书,”杰克回答。“是一本谜语书。”
“很好。”声音里透出近乎通人性的满意。“非常好。”
突然从厨房另一边的舱门口闪出一个长胡子的脏家伙。沾满血痕污迹的黄头巾从他的上臂挂下来。“起火了!”他慌张地尖叫,看来没有意识到罗兰和杰克并不是他悲惨的地下卡-泰特中的成员。“下层全是烟!大家互相残杀!出大事了!上帝,一切都乱套了!我们必须——”
这时烤箱门像脱落的下巴一样骤然打开,喷出一束蓝白色的火焰、顿时吞噬了那个男人的脑袋。他立刻被逼退,衣服全起了火,脸上皮肤被烫得翻卷起来。
杰克目瞪口呆地看着罗兰,罗兰伸手环抱住他。
“他打断了我。”那个声音说道。“太粗鲁了,对不对?”
“对,”罗兰平静地回答。“极度粗鲁。”
“纽约的苏珊娜说你脑子里装了非常多的谜语,蓟犁的罗兰。是真的吗?”
“是真的。”
走廊沿路下去的一间房间里传出爆炸,他们脚下的地板跟着震动,随后传来阵阵惊慌失措的喊声。跳动的灯光与刺耳的警铃声瞬间仿佛消失,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一小簇苦涩辛辣的黑烟从通风口飘出,奥伊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跟我说一条你的谜语。枪侠。”那个声音邀请道,听上去安静祥和,就好像他们正一起坐在宁静的乡村广场闲谈而不是在这座几乎处在崩溃边缘的城市地下。
罗兰思索了一会儿,进入脑海的是库斯伯特最喜欢的一则谜语。“好吧,布莱因,”他说,“我告诉你。什么东西善良胜过所有神,邪恶胜过裂足老人?死人总以它为食;活人吃它能长寿。”
一阵沉默。杰克把脸埋进奥伊的厚毛中想要逃开戈嫘人烧焦的怪味。
“小心点儿,枪侠。”一个很小的声音像炎热夏日里的一阵清风似的飘过来。布莱因的声音从每个扬声器里传出,但是这个却仅从他们头顶的扬声器里传来。“小心点儿,纽约的杰克。别忘了这里是抽屉。慢慢离开,一定当心。”
杰克睁大眼睛望着枪侠,罗兰微微摇摇头,抬起一根手指,仿佛是要挠鼻子,但是手指同时停在了嘴唇上。杰克明白实际上罗兰是让他不要出声。
“聪明的谜语。”布莱因最终回答,声音里真正透出欣赏。“谜底就是不存在的事物。对不对?”
“对,”罗兰回答。“你也非常聪明,布莱因。”
当这个声音再次开口,罗兰也听见了埃蒂听见的东西:难以抑制的深沉贪婪。“再问我一个。”
罗兰深吸一口气。“现在不行。”
“我希望你不是在拒绝我,罗兰,斯蒂文之子。因为这同样非常粗鲁。极度粗鲁。”
“把我们带到我们朋友那里,帮助我们离开剌德,”罗兰说。“到时候也许我们会腾出时间猜谜。”
“我可以立刻杀死你们。”那个声音现在听上去就像冬天一般冷酷。
“是的,”罗兰回答。“我对此毫不怀疑。但是谜语也会随我们一起死掉。”
“我可以拿走这个男孩儿的书。”
“偷窃比拒绝与打断都要粗鲁。”罗兰评论道,他悠闲的腔调仿佛只是在闲聊打发时间,但同时他右手紧紧抓住了杰克的肩膀。
“而且,”杰克抬头看着头顶上的扬声器说道,“书的谜底全没了,谜底页被撕掉了。”他灵光一闪,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说。“但是它们全在这儿。”
“你们俩必须记住没人喜欢太聪明的人。”布莱因说。此时从近处又传来爆炸,声音更响,一扇通风口网格被气流冲开弹射出去、穿过厨房。接着从通向戈嫘人迷宫其它部分的门里冲进两男一女。枪侠对他们举起枪,但是这三人跌跌撞撞地穿过厨房向发射井房间奔去、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罗兰把枪放了下来。对他来说,这些人看上去就像拼命逃离森林大火的动物。
屋顶上一块不锈钢板突然滑开,里面黑漆漆一片,好像有什么银色的东西在闪光。过了一会儿,一个直径大约一英寸的钢球从洞里掉出来,浮在空中。
“跟着它。”布莱因简短地说。
“它会带我们找到埃蒂和苏珊娜吗?”杰克充满希望地问道。
布莱因的回答只是沉默……但是当钢球开始沿走廊漂浮过去时,罗兰与杰克紧跟其后。
38
杰克对后来发生的一切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也许这倒是件好事。当九百个人在南美洲小国圭亚那集体自杀时,杰克已经离开自己的世界一年多了,但是他读到过旅鼠季节性迁徙时会大批淹死自己结束生命,而在这个解体的戈嫘人地下城里发生的一切与此非常相似。
爆炸接连不断,一些在他们这层,大多在他们脚下;辛辣的烟雾时不时从通风口飘出,不过大多空气净化机还在工作,趁烟雾还没聚集成呛人的浓烟时就吹散了大部分。他们并没有看见火光,但是戈嫘人纷纷表现得仿佛世界末日已经降临。杰克和罗兰跟着钢球,一路经过大厅和各个房间。里面大多数人只是满脸О字形的惊恐表情,落荒而逃,但还有许多就在房间里相继自杀。有些开枪打死自己,更多人割断喉咙或手腕,少数人吞下毒药。所有这些自杀者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无法抗拒的恐惧。杰克隐隐明白正有什么东西逼迫他们这样做。罗兰更清楚他们身上——他们的脑子里——发生了什么。这个沉寂许久的城市突然醒过来、然后开始崩溃,罗兰明白这是布莱因故意所为。是布莱因把他们逼成这样。
他们绕过一个吊死在头顶暖气管道上的男人,跟着漂浮的钢球走下几级钢铁楼梯。
“杰克!”罗兰突然叫道。“根本就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对不对?”
杰克摇摇头。
“我也不这么认为。原来是布莱因。”
他们走下楼梯,匆匆穿过一条走廊来到又一扇舱门前。舱门上用高等语针状的字体写道:绝对禁止进入。
“真的是布莱因?”杰克问。
“是的——毫无疑问。”
“那么其他——”
“嘘!”罗兰沉声打断他。
钢球在舱门前停了下来。接着阀门转动,舱门开启,罗兰推开舱门,他们走进一间巨大的地下房间,向三个方向延伸下去。房间里装满一排排控制板和电子设备。大多控制板尚未启动,一片漆黑。不过杰克与罗兰进入了房间,睁大眼睛打量四周,发现了亮光的守夜灯,听见机器隆隆运转。
“滴答老人说过有成千上万的电脑,”杰克说。“看来他说得没错。上帝,看哪!”
杰克用的词罗兰并不明白,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一排接着一排的控制板亮了起来。一团火星从控制台跳出来,随后瞬间冒出一条绿色的火舌,大概是一台过旧的设备出了故障。
但是大多机器都已经启动,运转良好。几个世纪都没有动过的指针突然跳到绿色标记位置,巨大的铝合金柱面开始转动,把存储在芯片上的数据传送到再次醒来、准备接受输入的记忆库中。数字表盘显示的信息林林总总,从西河领地的含水层水压数据一直到寄河盆地核电站的可用电力数据都包含在内。此时数字表盘一一点亮,红绿光点排列成点阵。空中一排悬球开始闪光,辐射出多束光柱。而发电机低沉的嗡鸣从他们脚下、身边、头顶——每个角落传来,慢转涡轮引擎终于从长期的休眠中醒了过来。
杰克早就跑不动了,罗兰干脆把他扛了起来。他们跟着钢球穿过一排排他甚至猜不出派什么用场的机器,奥伊亦步亦趋地跟在脚边。钢球向左转,领着他们进入一条两边堆满电视显示器的通道。上千台的显示器就像儿童积木一样一排排堆在一起。
我爸爸肯定会很喜欢这里,杰克暗想。
这条电视长廊的有些部分仍旧黑暗,但大多屏幕已经亮了起来,画面上显示出这座城市,地上与地下,已经全部陷入骚乱。陴猷布人成群结队地在街上狂奔,个个都瞪大眼睛,嘴里不知在喊些什么,更有很多人直接从高楼上跳下来,而杰克惊恐地发现还有上百人聚集到了寄河大桥上接二连三地投河自尽。其它屏幕上则显示出像宿舍一样放满床的巨大房间,其中一些已经着火,但好像实际上是惊惶失措的戈嫘人自己放的火——他们点燃自己的床垫、家具,只有上帝才知道原因。
一幅屏幕上显示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巨人正把男男女女扔进一台溅满血迹的类似于压模机的机器里。这已经够恐怖的了,但是更糟糕的是,受害者们自动排成一列顺从地等待受刑。黄头巾紧紧扎在刽子手的头上,打结的地方就像马尾辫一样在耳后甩动。他抓住一名老妇人高高举起,耐心地等待不锈钢金属块清扫干净压模机好让他把人扔进去。老妇人没有丝毫挣扎;事实上,她看上去竟然在微笑。
“这些房间里人们来来去去。”布莱因说,“但我可不觉得任何一个在讨论米开朗基罗。”突然他迸发出一阵大笑——诡异、愚蠢,听上去就像老鼠爬过碎玻璃堆。笑声让杰克颈后感到一阵凉意,他实在不愿意与这个笑声如此诡谲的智慧体产生任何关系……但是他们又有什么其它选择?
他无奈地重新看回显示屏……但是罗兰温柔却不失坚定地把他的头扭过去。“这儿没什么你必须看的,杰克。”他说。
“但是他们为什么这样做?”杰克问道,他整整一天什么也没吃,但仍然感觉想吐。“为什么?”
“因为他们害怕,布莱因令他们恐惧。但是更重要的,我想,是因为他们在这个祖祖辈辈的坟场里已经活得太久,连他们自己都已经厌倦。所以在你可怜他们之前,别忘了他们会非常乐意让你陪葬的。”
钢球又向另一个角落飞快移过去,电视显示屏与电子监视器被甩在了身后。他们前面出现一条嵌在地板上的宽带,宽带由某种合成物质构成,就像新铺的柏油马路。宽带两旁镶有两道铬钢窄条,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房间尽头。
钢球急躁地在黑色宽带上蹦了几下,突然传送带——这就是宽带实际上的用场——在两条铬钢贴边间安静地启动起来,转速与慢跑差不多。钢球在空中不停旋转,催促他们赶快踏上传送带。
罗兰在传送带一旁走了几步,调节到适当的速度后踏了上去。他放下了杰克,现在他们三个——枪侠、杰克和金眼貉獭——乘着传送带正迅速离开这个古老机器纷纷醒来的阴森地下世界。接着他们经过了一片看上去像档案文件柜的区域——一排排文件柜排列得看不见尽头。文件柜都很黑……却并非死寂,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低沉嗡鸣声从柜子里面传出来,而且杰克可以看见铁板间的隙缝里透出黄色的亮光。
他突然想到了滴答老人。
这座该死的城市地下也许有成千上万台这种该死的双极电脑!我要得到那些电脑!
然后他又想起了滴答的曾祖父,他居然勇敢到爬上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飞机、直冲蓝天。杰克猜想,有这样的血液流淌在身体里,滴答肯定不会胆小地自杀,他甚至会对事情出现如此变化而兴奋……因为恐惧而互相残杀的人越多,他就会越高兴。
只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滴答,他想。感谢上帝。
对于眼前的一切罗兰十分惊叹:“看这些盒子……我觉得我们正在穿过这个叫做布莱因的家伙的大脑中央,杰克。我觉得我们正在穿过它的大脑。”
杰克点点头,又回忆起自己的期末作文。“布莱因的大脑中全是痛苦。”
“是的。”
杰克紧盯着罗兰。“我们出去的地方会不会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会的,”罗兰回答。“如果我们仍旧沿着光束的路径,我们一定会从摇篮那头出来。”
杰克点点头。“罗兰?”
“什么?”
“谢谢你来救我。”
罗兰点点头,环抱住杰克的肩膀。
离他们很远的上方,巨型的发动机开始启动。过了一会儿,沉重的摩擦声响起,同时刺眼的橙色探照灯在他们身上倾泻而下。此刻杰克终于看清传送带停止的地方:上面是一个狭窄的自动扶梯,直通橙色光源的方向。
39
埃蒂与苏珊娜听见沉重的发动机就在他们脚下启动。片刻之后,一块很宽的大理石地板开始慢慢后拉,朝埃蒂他们这个方向运动。先是露出一条细长透亮的狭缝,然后光亮的狭缝逐渐扩成长方形。埃蒂连忙抓住苏珊娜轮椅的把手,沿着隔在火车站台和摇篮之间的铁栅栏迅速后退。沿路的地板上立着几个石柱,埃蒂几乎肯定这些石柱马上就会掉进地缝里。但事实并非如此,地板消失后石柱依然矗立在那里,就好像悬浮在空中一般。
“我看见自动扶梯了!”苏珊娜大声叫道,声音盖过了阵阵警报。她身体前倾朝洞里拼命望去。
“是嘛,”埃蒂大叫着回答。“这上面是火车站,那么下面肯定卖些精巧的小玩意儿、香水或者女士内衣。”
“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
“埃蒂!”苏珊娜尖声叫起来,欣喜与惊讶就像独立日放的烟花一样在她脸上盛开。她更向前倾过去,埃蒂不得不抓住她以防她从轮椅中跌出去。“是罗兰!是他们俩!”
地板开启到最大限度,突然震动了一下之后便静止下来。发动机长鸣了一声后也重新沉寂。埃蒂奔到地缝边缘,果然看见罗兰站在自动扶梯上。杰克——脸色惨白、伤痕累累,但是显然是杰克而且显然还活着——依偎在枪侠的肩膀上。坐在他们后面台阶上的正是奥伊,眨着明亮的大眼睛正抬眼望过来。
“罗兰!杰克!”埃蒂一边欢呼一边跳起来,不停高挥双臂在地洞边缘开心地又蹦又跳。如果他现在戴着帽子,他一定会把帽子扔上天空。
他们抬起头也招了招手。埃蒂看见杰克咧开嘴。尽管杰克状况很糟看上去好像随时会昏倒,他仍旧送出微笑。奇迹永远不会停止,埃蒂心中惊叹。此刻他的心几乎快要爆出胸腔。他不停地挥舞手臂、高声欢呼,仿佛担心如果他一停下,所有的兴奋与欣慰甚至会让自己爆炸。而就在前一刻他还非常肯定地相信他们永远不会再见到罗兰与杰克了。
“嗨,各位!好吧!该死的,你们快上来!”
“埃蒂,帮我一把!”
他转过身。苏珊娜正努力从轮椅上下来,但她腿上的皮裤褶皱不巧卡在了轮椅刹车里。兴奋点亮了她黑色的眼睛,她激动得又哭又笑。埃蒂连忙把她从轮椅中抱出来,力道大得把轮椅都推倒侧翻。埃蒂抱着她欢快地旋转,苏珊娜一只手紧紧钩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拼命挥舞。
“罗兰!杰克!快上来!快跑上来,听见了吗?”
等他们终于上来时,埃蒂一把抱住罗兰,用力地捶着他的后背;而苏珊娜则不住亲吻杰克的笑脸。奥伊在一旁一边尖叫一边扭着八字步蹿来跑去。
“蜜糖!”苏珊娜说。“你还好吧?”
“还好,”杰克仍然在微笑,但是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很高兴到这里。你们绝对不会明白我现在有多高兴。”
“我能体会,亲爱的。你可不用怀疑这点。”她转身问罗兰。“他们对他都做了些什么?他的脸看上去就像被推土机刚刚碾过。”
“大多是盖舍干的,”罗兰回答。“他不会再来打扰杰克了。没有任何人会再来打扰他了。”
“你呢,大男孩儿?你怎么样?”
罗兰点点头,环视一圈。“这儿就是摇篮?”
“是的,”埃蒂边说边朝地缝里面探头探脑。“下面是什么地方?”
“机器、疯狂。”
“你还真是和平常一样健谈啊,我明白了。”埃蒂笑着看看罗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再见到你,伙计?你知道吗?”
“是的——我想我知道。”罗兰微笑地想,人的变化真大,以前埃蒂甚至曾有一度差点儿想要用枪侠自己的刀子割断他的喉咙。
他们脚下的机器又响了起来,自动扶梯停止,地缝开始慢慢闭合。杰克走到苏珊娜那把侧倒在一边的轮椅旁,他边把轮椅扶起来,边瞅了一眼铁栅栏另一边光滑的粉色车身。瞬间他几乎停止了呼吸,离开河岔口那晚做的梦又异常鲜明地重新回到脑海:巨大的粉色子弹型车身横贯空旷的西密苏里平原,向他和奥伊直冲过来。两扇巨大的三角形窗户在这头怪物的空白面孔上闪闪发亮,像眼睛一样……现在他的梦境同他预计的一样最终变成了现实。
它只是一辆可怕的小火车,它的名字叫做烦恼布莱因。
埃蒂走上前,手臂甩上杰克的肩膀。“好吧,它就在那儿,孩子——就和宣传的一样。你怎么想?”
“没什么想法,老实说。”这句话的确过于轻描淡写,可是杰克此时实在太累,已经说不出更多了。
“我也是,”埃蒂回答。“它会说话,而且喜欢猜谜语。”
杰克点点头。
苏珊娜骑在罗兰身上,站在控制盒旁边一道研究起盒子上面钻石形的数字矩阵。杰克和埃蒂随后也加入了研究行列。埃蒂发现自己必须不停地低头看看杰克,才能证明一切并非自己的想像或思念过度,这个男孩儿的确就在身边。
“现在怎么样?”他问罗兰。
罗兰伸出手,轻轻地拂过钻石形状的数字按钮,摇摇头。他完全没有头绪。
“因为我想这辆单轨火车的引擎转得越来越快,”埃蒂说。“我的意思是,虽然警铃这么吵很难听清楚……但它毕竟是台机器。如果它,比方说,扔下我们自己跑了怎么办?”
“布莱因!”苏珊娜大叫道。“你是不是——”
“听仔细了,我的朋友们。”布莱因的声音突然响起。“城下有成堆成堆生化战争用的毒气罐。我已经启动程序。毒气马上就会释放。十二分钟以后毒气罐将会爆炸。”
声音沉寂片刻,此时小布莱因的声音钻入他们的耳朵,几乎被不停响起的警报声掩盖:“……我一直担心这种事情会发生……你们一定得赶快……”
埃蒂没理睬小布莱因,因为他说的一切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当然他们必须赶快,但这个想法此刻已经退居第二位。他脑海中想的是更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他质问布莱因。“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想原因应该很明显。我不可能光炸毁这所城市而不炸毁自己。而且如果我毁了。我可怎么带你们去你们想要去的地方?”
“但是城里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哪,”埃蒂说。“你会把他们全毒死的。”
“是的。”布莱因平静地回答。“再见回见待会儿见。勤写信来切切念。”
“为什么?”苏珊娜愤怒地大叫。“为什么,你简直该下地狱?”
“因为他们让我厌烦。但是你们四个我觉得很有意思。当然。我到底能觉得你们有意思多久还要取决于你们的谜语到底怎么样。而说到谜语。你们是不是最好开始猜猜我出的谜语?离毒气罐爆炸还剩下整整十一分二十秒。”
“别说了!”杰克大声喊道,声音盖过了警报。“不仅仅是这座城市——毒气会到处蔓延!甚至会毒死河岔口的老人!”
“说得好,呱呱叫,”布莱因不带任何感情地回应道。“不过我相信他们还会边品尝咖啡边再活上好几年;秋季风暴已经开始,信风会把毒气往相反方向吹的。但是你们四个所处的境地就完全不同了。你们最好赶紧戴上思考帽,否则就是再见回见待会儿见,勤写信来切切念。”停顿一下后布莱因又说。“最后补充信息:毒气并不是无痛的。”
“快收回命令!”杰克说。“我们还是会跟你猜谜语的,对不对,罗兰?你想听多少谜语我们就告诉你多少!只要你收回命令!”
布莱因大笑起来,电子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摇篮上空,与单调刺耳的警报声混杂在一起,嗡嗡作响。
“快停下!”苏珊娜叫道。“停下!停下!快停下!”
布莱因果然停止大笑。片刻之后警报声也戛然而止。接下来的沉寂被倾泻如注的大雨声打破,却反而更加震耳欲聋。
此刻扩音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变得非常温柔、关切,同时也毫不仁慈。“你们现在还剩十分钟,”布莱因说。“让我好好瞧瞧你们到底有多有趣。”
40
“安德鲁。”
这儿可没有谁叫安德鲁,陌生人,他想。安德鲁早就死了;安德鲁已经消失,就像我马上就要消失一样。
“安德鲁!”声音继续呼唤道。
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从曾经是苹果榨汁机的脑袋外传来。
曾经有一个男孩名叫安德鲁,他的父亲带他来到剌德城西面的公园。公园里种满苹果树,还有一间小铁屋,外表看起来像地狱、却散发出天堂的味道。男孩非常疑惑,他的父亲告诉他这地方就是苹果汁屋。然后他拍了拍安德鲁的头,让他别害怕,把他带进了铺着地毯的走廊。
无数的苹果——一箱又一箱——堆在屋里的墙边。屋里还有一个名叫杜拉普的老人,他身材瘦削,手臂上的肌肉却像蠕虫一样在白色皮肤下鼓起跳动。他的工作就是把成箱成箱的苹果倒进屋子中央那台一张一合、叮当作响的机器里。机器另一端伸出的管子里汩汩流出的就是沁香的苹果汁了。机器旁还站了一个人(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他的工作就是一桶一桶地装满苹果汁。第三个人站在他身后,他的工作则是在苹果汁洒出来太多时敲敲倒汁人的脑袋。
安德鲁的父亲递给他一杯还冒着泡的苹果汁,尽管这么多年来生活在城里,也尝过许多美味,但他却还从来没试过比这清甜凉爽的饮料更好喝的东西,那感觉就像吞下一口十月的凉风。但是比起清甜的苹果汁或杜拉普倒苹果时凸起蠕动的肌肉,他更清楚地记得的却是杜拉普把金红透圆的大苹果倒进机器榨成汁时那种毫不留情的冷酷。苹果被两打滚筒传送到布满小洞的鼓形圆桶下面,圆筒不停旋转,先把苹果碾碎,挤出所有汁水。接着管口的筛网网住籽和果肉,苹果汁顺着槽口流下去。
此时此刻,他的头就像一个苹果榨汁机,而他的大脑就是在滚筒下面的苹果,很快就会爆裂,然后黑暗把他吞噬。
“安德鲁!抬头看着我。”
他做不到……即使能做到也不愿意。最好就躺在这儿等待黑暗的降临。反正他早就应该死了;那个地狱男孩儿不是冲他脑袋打了一颗子弹?
“它并没有射进你的脑子,你这头蠢驴,而且你也不会死。你只是头疼而已。但是如果你一直躺在那儿不去止血,那你肯定会死……我可以保证,安德鲁,和死亡相比,你现在的感觉简直就是一种恩赐。”
让这个躺在地板上的巨人抬起头的并非话语中的威胁,而是说话人这种洞穿一切的轻蔑语气,那种仿佛能够看透他所有心思的语气。他慢慢抬起头,剧痛啃啮着他——感觉上就像铁锤一般的重物在他的脑子里横冲直撞,劈开了条条血路。他长长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感觉右脸上传来一阵瘙痒,就好像一打苍蝇叮在那里血淋淋的创口上。他好想赶走那些苍蝇,但是他知道必须用两只手支撑自己的身体。
一个人影就站在通向厨房的门口,看上去幽灵一样没有真实形体,部分是因为头顶的霓虹灯还在频频闪光,部分是因为他现下只剩一只眼睛观察(他记不得另一只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愿意去回忆),但是他知道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东西本身就是虚幻的幽灵。它看上去有人形……但是这个曾经是安德鲁·奎克的家伙知道眼前的根本不是一个真人。
站在门口的陌生人身穿一件腰间系带的黑色短夹克,褪色的牛仔裤,和一双沾满灰尘的旧靴子——一双乡下人的靴子,放牧人的靴子,或者——
“或者是枪侠的靴子,安德鲁?”陌生人问,咯咯笑了起来。
滴答老人凝视着门口的人影,绝望地想要看清他的脸,但是陌生人短夹克的连身帽戴在头上,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孔。
警报声戛然而止,应急照明灯并没有全熄,但至少已经停止闪动。
“瞧,”陌生人用他的——或它的——具有穿透力的声音轻叹道。“终于我们能听见我们自己的思想了。”
“你是谁?”滴答老人微微移动了一下,重物仿佛又砸穿了他的脑子劈出新的血路。但是除了剧痛以外,右颊苍蝇叮的瘙痒却不知为什么更加厉害了。
“我有许多名字,朋友,”声音从帽檐的阴影中传出,尽管听上去很严肃,滴答仍能听出话音下隐藏的笑意。“有人叫我吉米,有人叫我汤米;有人叫我汉迪,有人叫我丹迪;他们可以称我输家,也可以称我赢家,只要他们别让我来得太晚误了晚饭。”
黑衣人仰起头大笑起来,一阵寒意爬上滴答的手臂,鸡皮疙瘩在颈后凸起;这笑声就像狼嚎。
“人们曾把我称做永生的陌生人,”黑衣人边说边向滴答走来。滴答心头一凛,挣扎着向后爬去。“人们也曾称我梅林或美林——可谁在乎呢,反正我从来就不叫这些名字,虽然我也从未否认过。有时候我会被称做魔术师……有时候又被称做巫师……但是我希望以后你能用些更谦虚的称呼,安德鲁。更有人情味儿的称呼。”
他掀开帽子。一张浓眉宽面的脸孔出现在滴答眼前,可他虽然相貌英俊,却绝非人类。大朵怒放的红玫瑰爬在这个叫做巫师的幽灵的颧骨上,蓝绿色的眼睛闪着极度狂野、几近癫狂的喜悦;蓝黑色的头发滑稽地一撮撮倒竖在脑门上就像乌鸦毛;红润的嘴唇张开,露出的牙齿让人联想到食人族。
“你就叫我范宁吧,”咧嘴笑的幽灵说。“理查德·范宁。也许这并非完全正确,但是我猜已经相差无几了。”他伸出手,手上竟没有一道掌纹。“你怎么样呢,朋友?让我们握握手吧。”
这个曾经是安德鲁·奎克、在戈嫘人的殿堂里被尊为滴答老人的巨人又尖叫起来,挣扎着向后蠕动。从那把低口径手枪射出来的子弹实际上只是从他头顶擦过,一块头皮被擦了下来,现下正耷拉在脑门上来回摇晃;一长束灰金色头发不停地搔着他的脸颊。但是奎克现在已经不再有任何感觉,他甚至已经忘了头皮与左眼眶的剧痛。所有的意识都融汇成一个念头:我必须立刻逃离这个披着人皮的野兽。
但是当陌生人握住他右手的瞬间,这个念头就像梦醒之时一般迅速消失无痕。刚刚还锁在奎克胸膛里的尖叫从唇边溢出时却变成了情人的叹息。他默默地凝视着微笑的陌生人,脱落的头皮还挂在眼前。
“它有没有让你不舒服?肯定会。等着!”范宁捏住脱落的头皮,轻巧地揭了下来。仿佛厚布撕裂似的嘶啦一声,奎克痛呼,头上模模糊糊露出一块头盖骨。
“瞧,瞧,只疼一秒钟。”陌生人蹲在了奎克面前,那样子就像慈爱的家长在安慰划破手的孩子。“难道不是吗?”
“是—是—是的。”奎克喃喃开口。的确是。现在疼痛已经减弱。当范宁再次伸出手轻柔地抚摸他的左脸时,奎克很快控制住自己后退的本能反应。没有掌纹的手轻放在他身上,他感觉身体中被重新注入源源的力量。他感激地抬眼凝视这个陌生人,嘴唇轻颤,可什么也没说出口。
“好些了吗,安德鲁?好些了对不对?”
“对!对!”
“如果你想感谢我——我也很肯定——你就必须说我一个老朋友常说的一句话。他最终背叛了我,但他无论如何长久以来都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心里永远为他留了块位置。现在说,‘我为你效命。’安德鲁——你能说吗?”
他能说,而且也的确这么说了;事实上,他几乎没法让自己停下来不说。“我为你效命!我为你效命!我为你效命!我——”
陌生人又碰碰他的脸,可这回剧痛如霹雳一般击中安德鲁·奎克的脑子。他痛呼出声。
“对不起,但时间有限,你已经开始听上去像报废的录音机了。安德鲁,我坦白说:你想不想杀死那个开枪打你的小鬼?更别提他的朋友,那个把他带到这儿的强悍的家伙——他,尤其是他。甚至那个挖掉你眼睛的畜生,安德鲁——你想不想?”
“当然想!”前滴答老人捏紧了血淋淋的拳头,大声说。“当然想!”
“很好,”陌生人扶起奎克,“因为他们必须死——因为他们管了本不应该和他们有任何关系的事儿。我估计布莱因会对付他们,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得太快,任何人都不能依赖……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能走得这么远,不是吗?”
“我不知道。”奎克回答。事实上他根本不明白陌生人到底在说什么。他也不在乎;狂喜就像兴奋剂一样渗进他的骨髓,在刚刚那种苹果榨汁机一般的剧痛以后,这样已经足够了。绝对足够。
理查德·范宁翘起嘴角。“黑熊与白骨……钥匙与玫瑰……白昼与黑夜……时间与潮汐。够了!够了,我说!他们必须不能再靠近塔半步!”
陌生人的手闪电般地挥了两挥,一下斩断了吊着金钟匣子的银链,又一下剥下他戴在上臂的杰克·钱伯斯的精工表。奎克不禁踉跄后退。
“我来保管这些,行吗?”巫师范宁露出蛊惑的笑容,双唇微闭,遮住可怕的牙齿。“或者你反对?”
“不。”奎克回答,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些长期以来他的领导地位的象征(实际上,他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正这样做)。“悉听尊便。”
“谢谢,安德鲁,”黑衣人温柔地说。“现在我们必须赶快了——我猜五分钟以后这里的环境就会发生剧变。我们必须走到最近的防毒面具储藏间,应该离这儿不远。我应该能够幸存,但是恐怕你会有些困难。”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安德鲁·奎克说,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思维变得混乱。
“你也不需要明白,”陌生人沉着地安慰道。“快,安德鲁——我想我们得赶快了。今天真够忙乎,可不是吗?走运的话布莱因会直接把他们活活烧死在站台上,他们肯定还站在那儿——这么些年来他可是变得极度喜怒无常,可怜的家伙。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得赶快。”
他咯咯笑起来,伸出手扶住奎克的肩膀,领着他穿过罗兰与杰克几分钟前刚刚走过的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