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地仙
怪屯离谷屯仅里把地,可是谷屯自古以来都比怪屯富,原因是谷屯西面有一块几百亩大的洼地,因靠着升龙崖,所以当地人叫老龙窝。老龙窝里的土地非常肥沃,而且由于是洼地,一圈的山水都往这里渗,所以老龙窝的地从来都没旱过。更奇怪的是,每年春秋二季,老龙窝里总要下两场大雨——眼看四周的天空晴朗朗的,可是老龙窝里却无端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就下了起来。当地人说春天那场雨叫龙出水,是老龙窝里的龙上天值班去了,带出来的水;秋天那场雨叫龙回銮,是龙值完一年的班回老龙窝休假来了,带回来的水。
谷屯有了这几百亩旱涝保收的龙窝地,咋能不富呢!
所以,旧社会,怪屯没有一家像样的地主,而谷屯两顷以上的地主就有4家。这4家地主之中,其中一家最大的地主姓李,叫李子盘,是怪屯迁去的。
李子盘在怪屯时也是穷人。他外号叫金匠,因为他在水北县城一家金货铺里学过相公。但他长得五大三粗,黑不愣腾,生就一个粗人,干不了细活,倒是对摇耧撒种、赶车喂牛、扬场放耙极其着迷,颇具灵性,一点即会,无师自通。17岁时,他把一只戒指做坏了,掌柜的就骂他:“笨鳖!学3年了,连个圈儿都捏不圆!滚吧!”他一气之下,就滚回家了,再逼也不学金匠了。干啥?当长工。于是,在谷屯的几百亩龙窝地里,就像热灰里的苦虫一样忙碌着一个最年轻的长工。
现在就说说他是如何由长工变成谷屯地主的。
解放后人们对地主的认识和印象,都是政治化、舞台化、妖魔化了的。从字义上看,地主,土地的主人,或者是有土地的人。只要是有土地的人,不管土地多少,都可称为地主。而旧社会有土地的人很多,真正地无一分、椽无一根的人家是极少极少的。所以,旧社会在怪屯人们的话语中,没有地主这个词,他们称土地多且富裕的人家叫老财,叫财主,或主家;大财主叫大主家。
谷屯有个大主家,叫谷兴泰。
谷兴泰家有三顷半地,虽然不能与平地上几十顷、几百顷、甚至挂千顷牌的大主家相比,但在水北山里,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他用了4家佃户。
这里要说说人们一直弄不清的一个问题:地主、佃户、长工的关系。笔者祖上就是佃户,父辈们多次给笔者讲过旧社会给主家种地的事。他们讲的,跟后来接受的政治宣传的内容相去甚远。
过去一直认为,地主雇长工,剥削长工。实际上,地主自己不种地,是不雇长工的。地主只雇佃户。佃户租种地主的土地。一个佃户可租种上百亩甚至几百亩土地,一家人忙不过来,就需要雇佣长工。长工的数量,可根据租种土地的多少而定,如果租种一百亩地,雇两三个长工也就够了。
长工又叫伙计。伙计的报酬,视其精通活路及其体魄、力气的大小而定。如其各路活计都拿得起,又强壮有力,就称为大把式,每年报酬是3石小麦(合1500斤);如果只会干几种活路,一年可得两石;身小力薄者,可得1.5石,甚至1石。
如果一家雇几个伙计,那这几个伙计中最大的把式就是他们的小组长或生产队长,那时叫领工,或叫领工伙计。领工伙计的任务极其繁重。以收麦子为例。鸡子叫头遍时就得起床,先把东家的水缸担满水,然后呼喊其他伙计起来,扛上笸刀(一种较大的形如笸箩的割麦工具)去笸麦。天明时,东家用竹篮提着馍、菜、稀饭来到地里,就坐在麦捆上用早餐。用罢餐,嘴一抹拉,继续干活。半晌间,东家又送一次饭,中午再送一次,后半晌再送一次。一天要吃五到六顿饭。一部分人割,另一部分人就往家运。一直割到星星出来了,看不见麦棵子了,才回家。但这不是收工。回家后还要垛麦垛,啥时把一天割下的麦子垛完了再喝汤(吃晚饭)。喝罢汤仍不能休息,要把明天用的镰刀、笸刀磨好,以便第二天起早割麦好用。一切停当,躺到床上时,也就夜半了。一季麦子割完需十来天。麦子割完后,不急着打,先抢种。玉米,绿豆,芝麻,谷子,等等,把割过的麦地播种完,然后开始打麦。
打麦比割麦还要辛苦。长工们必须半夜就起床,到场里摊麦子,叫摊场。就是把麦垛扒开,把麦捆子一个个解开,用桑杈挑乱,然后一杈杈地窝起来(这需要技术),窝一人多高,一杈挨一杈,摆满一场。一场麦就摊好了,天也亮了,可以看清地里已经绿油油的秋庄稼苗了。长工们就把桑杈放下,洗一把脸,把放在场边的铁锄扛起来,去锄地。半晌间,他们把锄往地里一扎,就回家了。不是回家休息,是摊在场里的麦子晒了半晌了,该翻一翻了。翻完后,继续锄地。一直锄到中午,才扛上锄回家。但这仍不是收工休息。因为这时场里的麦子已被牛把赶着石磙碾了好几遍了,一人多高的麦棵子,已被碾得只剩了半尺厚。长工们丢下锄头,又掂起了桑杈,把碾磁的麦秸挑起来,一边挑,一边抖,将碾掉的麦粒抖下来。然后,又把麦秸一杈杈地窝起来,继续晒。长工们这才撂下桑杈,跳到水坑里,洗去满身胡燥燥的麦糠,咕嘟几口井拔凉水,端起了东家送到场边的饭碗……
这便是60年前长工的一小段工作流程,劳动强度之大,是现在的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所以,那时的农民,特别是农民中最优秀的那一部分——长工(伙计),寿命都很短,平均不到50岁。笔者不顾拉杂之忌把它记下来,希望存史而已。
金匠李子盘就是大主家谷兴泰家一个佃户的长工,而且是领工。
再来说佃户与地主(主家)的关系。
佃户分三种。
第一种,车辆牛犋俱全,住地主的房子。这种佃户与地主的关系比较固定。每年打的粮食与地主二五分成,打一场分一场,当场过清。其副产品麦秸,包括铡草麦,皆归佃户所有。秋庄稼中的玉米秆、高粱秆、芝麻秆等凡是能打捆的副产品归主家;打不成捆的豆秧、红薯秧等归佃户。秋庄稼地里的套种作物,比如玉米地里套种的绿豆、豇豆、芝麻等,归佃户所有,主作物玉米二五分成。各种庄稼的复收物,比如麦子收割后在地里拣拾的麦穗、红薯刨了后犁地犁出来的红薯等,都归佃户。从这里看出,旧社会地主对佃户的剥削是不重的,他们是雇佣和被雇佣关系,双向选择,划着了干,划不着不干。笔者拿着《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给父辈们念地主逼租逼得佃户家破人亡的事,父辈们总是大惑不解。笔者只好跟他们解释,说这是外地的地主,不是咱这里的地主。他们这才骂了一声,说:“日他个妈,外地老财真害!斗争他们不亏!”
第二种佃户,又称种地户。他们也有自己的车辆牛犋,但不住地主的房子,一般都是与地主的土地相距不远的农民。这种佃户与地主的关系不太固定。打的粮食要先抽出二成给种地户,剩余的才与地主二五分成。其他规矩与第一种一样。这种形式叫外包。
第三种佃户,是家中比较贫穷的农民,自己无牛犋车辆,要用地主家的。打的粮食,要先抽一成给地主,剩下的与地主二五分成。其他规矩与第一种一样。这种形式叫内包。
李子盘虽然年轻,但活路样样精通,人又憨厚老实,不仅佃户们爱见,主家也爱见。一天李子盘正在地里锄玉米,谷兴泰抱住水烟袋踱了过来。
“娃儿,歇会儿,呼噜一袋。”谷兴泰把手里的黄铜水烟袋让了一下说。
李子盘没有歇,继续锄地,说:“大叔,不敢歇,还有十来趟,天黑得给这块地锄完哩。”
谷兴泰用脚踢踢地皮说:“锄不锄都中,这地又不荒。”
李子盘说:“荒是不荒。这一遍主要是虚虚土,叫玉米扎锥哩。”
谷兴泰再看看,就明白了,玉米棵已溜腰深,棵根起锥子一样扎出一圈嫩根,如果不把地皮松一松,会有一部分嫩根扎不进土里去,因而影响玉米棵生长复壮。
谷兴泰就抱住水烟袋,跟在李子盘的身边,看他锄地。李子盘锄地的身姿非常优美。他扎着丁字步,挥舞着锄头,锄头在玉米的条形绿叶里像一条龙似的,搅动得碧波荡漾。他的身子往前一趴,将锄头伸出去,“咵吃”一声扎进土里,身子跟着往后一仰,将锄头拉回来。这样一俯一仰四次后,向前大跨一步,身子一扭,换把。由于他的动作矫健有力,敏捷连贯,无限重复,很像一组舞蹈。谷兴泰看得把水烟袋掉到了地上。
谷兴泰跟着李子盘锄到地头,说:“娃儿!你别当伙计了!”
李子盘说:“不当伙计当啥?坐到金货铺子里憋屈死人!”
谷兴泰说:“当东家吧!”
李子盘就笑了,说:“大叔,我是那命?我家连根牛毛都没有,只有一头驴,还是跟别人伙着喂的。”
谷兴泰就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他有一套车辆牛犋,原来那家内包佃户把地种瞎了,每亩地总是比别人少收百八十斤,所以想把这套车辆牛犋收回来,让李子盘用。
这样,李子盘就成了上面所说的第三种佃户,成了大主家谷兴泰的4家佃户之一。
李子盘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种地的天才,产量一下子就上去了。他佃了主家60亩龙窝地,也不觅伙计,一个人干,又喂牛又下田。干活也不分个白天黑夜,反正人们晚上睡觉前看见他在干活,早上睁开眼就又看见他在干活。都说这小金匠是个铁人。
第二年的秋天,李子盘在紧靠升龙崖的一块地里刨红薯。他起的很早,他算着后半夜月亮升起来了,能看见地里的红薯码子了,就下地了。正刨着,他看见前边地上刺溜一道金光,四五尺长、一拃高的一道火苗子蹿了起来。他吓了一跳。但立刻心头就狂喜起来。他在金铺学相公时,听师傅们讲了许多关于金子的传说,说金子夜里会放光。他扔下钯子就跑过去。跑到跟前时,什么也没有了。他赶快撕开裤腰,掏出家伙就尿,围着金子放光的地方浇了一个圆圈。师傅们说,金子入地为仙,叫地仙,会在地底下到处跑。用热尿一浇,就把它给禁住了,然后一挖就挖出来了。
夜深人静,如果李子盘这时把金子挖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就发了大财。可是李子盘没有挖。这块地里的红薯还没收完。按照佃地的规矩,地里的庄稼没收完,地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主家的。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把夜里看见金子放光的事报告给了谷兴泰;并且说他已把金子禁住了,让主家去挖。
谷兴泰就去挖。但刨了半亩地恁大一片,除了几个石头蛋以外,什么也没发现。
“你眼看花了,吧娃儿?”谷兴泰说,并没有埋怨之意。可李子盘却非常难为情,好像是自己说瞎话捉弄人家似的。
一个月后,所有的秋庄稼都收完了,开始犁地,准备种麦。红薯地里的红薯,不管你怎么细心,刨时总要遗留一些。这样,在犁红薯地时,一边犁,一边要有一个人个筐在犁子后边跟着,眼睛盯着犁铧头,看见翻出了红薯,就赶紧捡起来,一晌可捡上百斤不等,称犁地红薯。
这天下午,李子盘去犁那块红薯地。跟在犁子后边拾红薯的是他的妹妹。他妹妹看见犁子翻出了一个红薯,弯腰去拾,竟一下子没能拾起来,让她跌了一个坐墩子。那个红薯并不大,却特别沉,几根指头掂不动它,它一下子又钻进土里去了。这丫头赶紧将五指插进土里,将它抠了出来。拿到手里后,她又想扔,觉得它不是红薯,红薯哪有这么沉呢?哪有这么硬呢?她就生气地把它“啪嗒”一声撂到了田埂上。哥哥就问:“咋?不是个红薯?”
“是块潦礓!”
“看着明明是个红薯嘛!”
“那拾回家蒸蒸叫你吃了!”妹妹给他开玩笑说。
李子盘扎下犁子,就去把那个疑似红薯捡了起来。
这确实不是一根红薯。但也不是一块潦礓。李子盘把上面的泥土抠去,看见了明灿灿的光芒。金子!这是一块金子!李子盘听师傅们说过,叫狗头金。
这也许就是刨红薯时放光的那块金子,当时撒的尿没能把它禁住,叫它又跑了。奶奶的,可逮住你了!李子盘惊喜异常,觉得终于可以脸不红耳不热地面对主家了。
他立时就跑到村上,把狗头金交给主家。
谷兴泰不懂得金子。但他也听说过狗头金的传说,同时也听说过金子是世界上最重的东西。他把狗头金掂到手里,嗯,真是沉,比石头沉,也比铁和铜沉。看来这真是一块金子。“刚拾的?”他问。
李子盘回答:“刚刚拾的。”
“犁红薯地时拾的?”
“犁红薯地时拾的。我还以为是根红薯哩,嘻嘻嘻……”
谷兴泰就把狗头金塞给了李子盘,“真是块金子哩!拿回家放好娃儿,别让人知道,露财招祸,千万要小心!”
李子盘愣了一下,说:“大叔,我是拿来给你的!”
谷兴泰说:“你拾的,给我干啥?”
李子盘说:“在你地里拾的呀?”
谷兴泰说:“我的地不是佃给你了么?”
“这……”
“娃儿,红薯已经刨完月把了,就是犁出个金娃娃也是你的。要是红薯没刨以前么……”
“大叔,红薯没刨以前,我不是看见那地里金子放光了么?肯定就是这块狗头金放的光。当时我没禁住,叫它跑了。现在逮住了,还应该给你。”李子盘脸都急红了。
谷兴泰说:“不是这话,娃儿。金子放光时,我去了,它就跑了。现在我不挖它,它就又出来了。再说,这块地不知种了多少代了,别人怎么都没发现呢?偏偏你刚种了一年,就叫你拣住了?这地仙钻在地里,不知钻了几万年,就等着一个叫李子盘的人哩!金子是地仙,不敢胡要。你要硬给我,不是给大叔福,是给大叔祸哩嘛。是不是娃儿?”
李子盘嘴张了几张,无话可说。大叔说那是祸,他怎么能把祸给大叔呢?他迟疑着把狗头金接到了自己手里。
不久,谷兴泰就得了一种怪病——也不能说是病,叫什么呢?谷兴泰自己说是叫造孽病。水北山里冬天很冷,家家堂屋里都笼着一堆大火。反正山里有的是柴烧。可是这年冬天,谷兴泰却不敢烤火,看见火就害怕。咋?他越烤越冷,黄腾腾的火苗子和红彤彤的炭疙瘩在他看来,就是刺骨的冰块子,一看见身上就冷得发抖。可是不烤火也冷。这可怎么办?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对他说,北风吹来透心凉,何不烧了雕花床?第二天他就命令儿子道:“去把床给我拆了,笼着当火烤!”
谷兴泰的雕花顶子床很主贵,是祖上传下来的,紫红色,说是檀木。上边雕着白猿献寿、麒麟送子、鲤鱼跳龙门什么的,像个玲珑的小宫殿。老子一说,儿子不敢不尊,就“咔吧”一声,把一块八仙过海的牙子掰下来了。火笼着,八个神仙烧得呲牙咧嘴的,不知是哭还是笑,一会儿就升天了。不知为什么,这雕花床升起的火却是热的。谷兴泰搬个草墩坐下来,张开怀抱,拥抱着热腾腾的火焰。这是他今年烤的第一场火,热火。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是火,竟有热火和冷火之分呢?
从此,他就天天烤他的雕花顶子床,烤得五里三村都是紫檀的香味。不几天,就把一张半间房子大的顶子床给烤完了。后来他又烤儿子的雕花床。把3个儿子的雕花床烤完后,春天才磨磨磳磳地走过来。
一开春,谷兴泰就请来了5个木匠。干什么?做床,做雕花顶子床。当然,水北山里没有檀木,但有香樟,有核桃,有山楸,有纹柏,这些都是雕花的好材料。
做床干什么?
烤火呀!准备明年的烤火柴呀!不然明年冬天咋过呢?
烤火柴非要做成床,而且是雕花顶子床。你说造孽不造孽?这事儿现在没人会相信。
这年谷兴泰一共做了11张雕花顶子床,而且用桐油油过,用柴漆漆过,起明发亮。冬天的时候,3天烤一张,四九没过就烤完了。所以,第二年就又增加了一个木匠。
这样,谷兴泰家就有6个木匠常年住在家里,日夜不停地给他做烤火柴。
多大的家业,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啊!
4年不到,三顷半的家业,就给折腾光了。
谷兴泰这三顷半地都弄哪里去了?都卖给李子盘了。李子盘的狗头金拿到他学相公的金货铺里,也不知换了多少钢洋。他不仅买了谷兴泰的三顷半地,而且还买了谷兴泰的房子,连家也搬过去了,成了谷屯最大的主家。直到1951年土改清理地主浮财时,还从他家的后厕园里挖出一罐银元,一共八百多块,说是用狗头金换的。
在谷兴泰卖最后那50亩地时,李子盘说:“大叔,这50亩地你就别卖了吧,今年这一年的木匠工钱我给你出,地还是你的,算侄儿孝顺你的养老地,行吧?”
谷兴泰说:“娃儿,你咋说这话?我又不是没孝子,仨娃儿俩闺女哩,咋叫你来孝顺我?看不起你叔还是咋哩?”
李子盘便不敢说什么了,数了2500块钢洋,换了地契。
奇怪的是,地一卖完,第二年冬天,谷兴泰的病就好了,堂屋的火堆上,堆着栗木疙瘩,黄篓柴,敞着怀在火堆上抓虱子,烤疙痨(疥疮),一头汗津津的,也不嫌冷了。
这年是1947年。第二年,1948年9月,水北地区就解放了。两年以后的1950年10月,水北开始土改,谷兴泰被划为下中农成分。
而李子盘被划为了地主。谷屯4家地主,斗死1人,判刑1人。李子盘平时待人好,借给穷人斗八升玉米、谷子,从来没张口让人还过。所以虽然也挨了斗,却没受过皮肉之苦。但文化大革命时,年轻人虽没受过旧社会的阶级苦,阶级觉悟却特别高,阶级立场特别坚定,斗起地主来特别狠,斗折了李子盘一条腿,又斗瞎了一只眼睛。他们只知道他是一个残酷剥削贫下中农的地主,却不知道他曾是一个优秀的农民,曾是一个苦拼苦熬的长工。每次斗争大会开始前,会场里都要唱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李子盘一听见唱歌就尿裤子。有一次散了会,李子盘瘸着腿往家走,遇见了谷兴泰。李子盘看看四下无人,就哭凄凄地说:“大叔,你可把我坑苦了!”谷兴泰说:“娃儿,叔也是好心啊。都是那地仙惹的祸。要知这样,叔当初就把地仙要了,你当贫下中农,叔当地主。要不,这样娃儿,明天再斗你,叔替你一场。”
这谷兴泰也幼稚得出奇,当天晚上就给儿子说了要替李子盘挨斗的事。小儿子劈头盖脸把老子训了一通:“老糊涂了你!一点儿阶级觉悟也没有!旧社会咱家的地都叫他剥削完了,你现在还同情他?想挨斗,明天你跟他一起站到台上去!”
谷兴泰的小儿子就是后来的大队支书谷保堂(见《黑白二士》),是文革初期的红卫兵头头。
1997年搞地质普查,谷屯的老龙窝里发现一小型金矿。现在有五六家矿主在开采,把肥沃的老龙窝翻成乱石窝了。谷屯河沟里的水也绿堂堂的,像染布房里流出来的染布水,树木和庄稼沾着就烧焦了。村上的人净得癌症,年轻轻的就死了。可是谷兴泰却依然身板硬朗,精神健旺。他已102岁,都说他能活过怪屯的李二槐(见《树怪人妖》)。
李子盘也活得很好,八十多岁了,红光满面的。他3个儿子都在水北县城做生意,5个孙子有4个是大学生。他见人就说:“现在的共产党好!现在的共产党是怕人不富,从前的共产党是恨人不穷!”每天吃了饭谷兴泰都到家里来找他,说:“娃儿!咱俩下两盘!”两人就在二楼阳台上的葡萄架下下象棋。李子盘光输,逗谷兴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