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仙人脚
说到怪屯与哇唔眼儿的淮南淮北之慨,李子向可作为第二个例子。
李子向的父亲叫李长营。李长营弟兄俩个,1954年与哥哥李长会分家后,即搬迁到哇唔眼儿。到了1983年,李长会、李长营老弟兄俩都过世了,李长会留下寡妻燕如兰和一子一女,李长营留下三女一子。子即李子向。
由于李子向母亲死得早,燕如兰待他兄妹特别好,给他们做衣裳,拆洗被子,张罗着成家。黑更半夜的,在两个村子间跑来跑去,不知在升龙崖上跌过多少跟头。老嫂比母啊!李子营临死前从床上爬起来,学着老包跪嫂的古戏,给燕如兰下了一跪,告诉孩子们:“你们这一辈子,你爹可以忘了,你妈可以忘了,但你们的娘,不能忘!”
三女一男也都跪下,齐齐儿叫了一声“娘!”
怪屯习俗,伯母叫娘;如果有两个伯母,即叫大娘、二娘,以此类推。只有一个伯母,序号就省了,喊起来也格外亲切。
李子向兄妹也都把燕如兰当作亲妈看待。
1983年的时候,哇唔眼儿已经没剩几户人家了。李子向也想搬走,但它缺乏实力。那时人们已经开始外出做生意。燕如兰的儿子在广东,女儿在深圳,都发了大财。但李子向不中,出去几次,都赔成个净人儿回来了。这家伙也挺精能的,但就是心大,手大,口气大,能耐不大。大钱挣不来,小钱又看不到眼里。手里逮住俩钱儿,想当十个钱儿花,请朋友喝酒,打麻将,胡吹海撂,没本事吧,还虚荣的不行。
一天早上,燕如兰正吃早饭,李子向来了,进院就喊:“娘!”
燕如兰筷头上扎着一块红薯,正往嘴里送,就停止了动作,抬起头说:“娃儿,你吃饭没有?”
李子向说:“吃了啦娘。称两斤油条,买牛肉汤去,卖完了,只好买了3斤牛奶。3口人将就一顿。”走到燕如兰跟前朝碗里看看,说:“呀!红薯玉米糁儿!娘,你咋还吃这饭?现在猪都吃豆饼,狗都喂牛奶,你咋还吃这呀?吃吃胃酸,还得糖尿病。娘,明天早上我给你买牛奶喝。”
燕如兰说:“还是我向娃儿,比你哥孝顺;你哥个鳖子,跑恁远,不管我吧,还把媳妇扔家里气我。”
李子向说:“娘,我嫂子再惹你生气你给我说,我收拾她!臭娘儿们,赶紧叫我哥休了她!”
燕如兰说:“小声点儿娃儿,别叫她听见了。”
李子向说:“就是叫她听见哩,谁叫她欺负我娘哩!”
李子向看把燕如兰搪把差不多了,就说:“娘,我手里有两三万块钱,让一个朋友借去了,到现在也不还,有铺生意立等着叫我交定金哩,急死我了。你先借给我几个,三五天钱一到手就还你。”
燕如兰问:“得多少?”李子向说1000。燕如兰说:“呀,屋里只有800块。”
李子向说:“800也中。那边也是割头的朋友,少给他200也没事儿。”
燕如兰就给他800块钱。
等了若干个三五天,李子向又来了,问:“娘啊!我嫂子这几天又惹你生气没有?”
燕如兰说:“娃儿啊,她哪一天不找几回事儿啊?骂我跟你哥,骂我生了个陈世美……”
“我毁了她去!”
李子向拎起门口的铁锨就往外走。燕如兰吓得赶紧抱住他,说:“娃儿,娃儿,可不敢!她的命不值钱,咱的命值钱!”
李子向就把铁锨“嘡啷”一声摔到了院里,吓得两只鸡扑扑楞楞飞上了院墙。“活够了言一声儿!”他大声说,坐下来,点一根红塔山吸。
他吸了一阵儿,说:“娘,屋里有钱没有?”
燕如兰说:“得多少?”
李子向说:“二三百就够了。县商业银行有个活儿,干下来几百万哩。我买条烟去找找他们行长去。”
燕如兰给了他400。
就这样,李子向不知向燕如兰借了多少次钱,却一次也没还过。燕如兰知道这娃儿日子困难,有求必应。她知道向娃儿不是不干,而是时运不济,东抓西挠,总是两手空空;明明是一块金子,他一伸手,就变成石头了。唉!娘不帮他,谁帮?娃子两岁丧母,可怜哩……
李子向心里也觉得愧歉得慌,没脸见娘。总借,总是还不起。社会上都知道我李子向豪侠仗义,出手阔绰,可只有娘知道我是一个不义之人,不成之器。可他又不得不借。娘有钱,儿子闺女月月给她往家寄,不是几百就是几千,飘树叶一样。
1984年10月的一天,李子向又到怪屯找他娘。他愁眉苦脸,闷着头坐屋里吸烟。燕如兰问:“咋啦娃儿?心里有啥事儿?”李子向说:“我这几天又困住了,娘。山里的枣皮(山萸肉)四五块一斤,拿到山外能卖五六十。眼看着一堆一堆的钱,都叫人家挣了。”
燕如兰说:“枣皮现在这么贵呀!你也收点儿拿去卖,娃儿。”
李子向说:“我这几天也想了,就是没本钱,想问娘借吧,又张不开口。”
燕如兰说:“看你这娃儿说哩!有啥张不开口?干正事哩,娘能不支持你?得多少,说吧。”
李子向说:“我想这次本儿扎大点儿,要收就收一小手扶拖拉机,搁着往县城跑一趟。”
“得多少钱?”
“得一两万哩。”
燕如兰连个咯吞儿都没打,说:“一两万就一两万嘛!你等着,我这就去安铺镇给你取。”
20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万元户可不得了,县长都要接见哩。所以,燕如兰一下子给了两万块,很出李子向的意料。
“娘,我嫂子这几天没惹你生气吧?”李子向接着钱后,心情好极了,想起了这个老问题。
娘说:“这几天没事。惹祸精没在家,不知跑哪儿去了。”
李子向说:“是不是又上我哥那儿去了?”
娘说:“谁知道。她到哪儿,哪儿就天塌地陷的,去一回跟你哥闹一回,闹得你哥十天半月做不成生意。”
“是个贱人!”李子向说,“再贱活埋她个鳖孙哩!”
也许是过分庞大的财富引起了人的情感的突变,也许是日积月累的别的诱因潜移默化使然,三天后,一件超乎常理、违背伦常的事发生了。
那天燕如兰要到深圳闺女那里去,要侄儿李子向骑摩托车送她到县城火车站。李子向带着她,突然拐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燕如兰去过两次县城,记得没走过这样的小路,就说:“走错了吧娃儿?”李子向说:“不错娘,那边我设个山萸肉收购点儿,我去交代一下,今天送你进城哩,不收了。你坐好娘!”
燕如兰也就信了。
走了一阵儿,路是越来越不平了,两边的山崖也越来越高,草木越来越密。终于骑不成了,李子向就熄了火,说:“娘,你下来。”
燕如兰就下来了,狐疑地问:“还有多远?”
李子向说:“到了,娘。”他“扑通”给燕如兰跪下了,说:“娘,我对不起你!”
燕如兰说:“看你这娃儿说的!你咋对不起娘啦?”
李子向说:“娘,我想杀你。”
燕如兰猛一下还不相信侄儿的话,以为他跟自己开玩笑哩。但看看四面的环境,山高林密,荒无人烟,觉得在这样的地方说这样的话,恐怕不会是玩笑。
她已经快70了,侄儿正年轻力壮,他要杀她,那就只好让他杀了。她说:“娃儿,世界上两脚兽千千万,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杀我,可是我从来没想到你会杀我。”
李子向说:“娘,你想的确实很对,世界上有45亿人,每个人都会杀你,可是我不会。我从小就无数次地幻想过,突然有一个人举着刀来杀你,我好挺身而出,去救你,救我比亲妈还亲的娘。甚至做过几次梦,梦见为救你我被人打死了,可是看见娘活着,死了的我心里高兴极了……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娘,现在不是那个时候了……”
燕如兰说:“是不是娘借给你的钱多了,娃儿?”
李子向点了一下头,“娘,你知道你已经借给我多少钱了?”
燕如兰说:“不知道,我没算过。”
“一共36000块了。”
“娃儿,娘又没逼着让你还。”
“总有一天娘要让侄儿还的。”
“娘不让你还,36000块算娘给你的,娘不要了。”
李子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毅然地抬起头来,说:“这是一笔账,娘!就是你真的不要了,这笔账也仍然挂在我的心上,只要你活着,我的良心就要逼着我去还你。”
“娘一死,你的良心就不再逼你还账了。”
“是啊,娘,我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燕如兰说:“这样说,你是非要杀娘了?”
李子向点一下头,说:“娘,我把眼给你蒙住,别吓着你了。”他拿出摩托车头盔,后边颠倒到前边,给娘戴上。
娘一把扯掉了,说:“杀吧,娃儿,娘不害怕!就是,娘死到你手里,我死不瞑目!”
李子向掀开摩托车上的工具箱,拿出了一把磨得锋利的斧头,用斧背朝燕如兰头上敲了一下。
燕如兰就倒下了。
燕如兰倒下以后,李子向甩开巴掌,照自己脸上扇了十来个嘴巴,扇得满嘴流血,像刚吃了人似的。然后抱着娘的尸体哭了好久。
李子向就收枣皮。他收了两千多斤,拿回家喷了水,然后磨红砖。红砖磨碎后,掺在枣皮里。红砖的颜色与枣皮的颜色一样,不少人往里边掺。但人家掺的少,都没被发现。李子向想的大,想一下子变成个大富翁,所以两千多斤枣皮他就掺了二三百斤红砖,去药材公司卖时,解开口袋就让人发现了。别说50块、60块,就是1块钱1斤卖给人家,人家也不要了。
李子向就又赔了。他赔了两万块钱,同时赔了他娘一条命。
李子向又困住了。这次娘不会借给他钱了,实在没有办法,他就约上李喜娃和李子党进山去挖天麻。
天麻是名贵中药材。春天的时候,从地下窜出一支独茎,指头粗,无枝无叶,箭杆样,顶红色,尖似箭簇,因此又叫赤箭。地下块茎入药,长条形,肉色,稍带弯状,很像人脚,所以水北人又称天麻为仙人脚。地上枝茎枯萎后,其地下块茎继续发育成长,冬至过后,药性成熟,方可采挖。但此时枝茎干枯已久,杂草丛中,极难寻觅,有时东刨西挖,终日无获;有时正走路,却蹬出一窝子来,好像来无形去无影似的,极其神秘。所以,人们又叫它鬼督。
天麻一窝一窝的,有的一窝能挖出几十斤、上百斤。现在一斤野生天麻可卖250块钱。1984年的时候,一斤能卖160块左右。不少人挖天麻发了财。李子向选择这条致富路也算正途。无奈他时运总是不好。
喜娃儿和李子党说上东沟挖,那里山高,林木深,仙人脚多,且窝大。李子向不愿去,他要往西山沟,说西山沟路好走。李子党说:“我们又不是去逛马路哩,还怕石头垫住脚了?”拉上喜娃儿就往东沟走。李子向迟疑了一阵儿,就也跟去了。
东山沟人迹罕至,阴气森森。3个人在厚厚的腐枝败叶中东刨西挖,一无所获。快到中午的时候,喜娃儿背着头,拎着编织袋,正低头用脚踢着树叶寻觅,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叫他:“喜娃儿,喜娃儿,往这里挖。”喜娃儿抬起头,脖子扭了一圈儿,才看见一棵高大的栎树下,站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一头白发,脸色蜡黄。咦?这不是燕如兰大婶吗?喜娃儿就叫道:“大婶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话音刚落,一眨眼,燕如兰便不见了,好像是一团雾气似的,被一阵风忽地吹散了。喜娃儿便觉有些奇怪,是不是眼看花了?这么高的山,燕如兰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可那声音是没错的,听得真真切切,就是她的声音。不管怎么说,这仙人脚本来就鬼鬼气气的,也许是仙人指点,他们的运气来了。于是喜娃儿就喊李子党和李子向一起过来,向那棵栎树下走去。
喜娃儿先到了树下,挥就挖。当李子党和李子向赶到,刚把镢头从肩上放下来要加入战斗时,喜娃儿“妈!”呀大叫一声,扔下头就跑。
他刨的土坑里,有两只人脚伸了出来。
水北县公安局刑侦队和法医是下午三点多赶到的。他们从坑里挖出了两条完整的人腿。这是一桩碎尸案。从脚的特征判断,死者为女性。
死者是谁呢?根据李喜娃儿的笔录,他看见了燕如兰,他照那里挖是燕如兰指点的。这样的话,燕如兰就是知情人。破案的关键,是要找到燕如兰。
但村上的人都说,一个月前,燕如兰上深圳她闺女那儿去了,是她侄儿李子向送的她。
调查李子向,李子向说,是啊,是我送的,我亲自把我娘送上了火车才回来。
那她怎么又到了现场?她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李子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公安局又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就是燕如兰的儿媳妇谢颖颖也在一个月前离家出走,至今未归。调查燕如兰与儿媳的关系,都说燕如兰与儿媳经常吵架,势如冰火。这使刑侦人员对案情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死者是不是就是燕如兰的儿媳谢颖颖呢?难道燕如兰就是杀害儿媳的凶手?然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怎么会有能力杀死一个正值盛年的人?又怎么能肢解尸体,运到深山里埋尸灭迹?她必定有同谋,有帮凶。那么,帮凶是谁呢?
公安局又通过走访群众得知,燕如兰对她的侄儿李子向比亲儿子还亲;李子向也对燕如兰极其孝顺,经常扬言,谢颖颖再欺负他娘,他就把谢颖颖给灭了;就在不久前,人们还听见他在燕如兰屋里骂谢颖颖是个贱人,说,再贱活埋她个鳖孙哩!
于是,公安局就把侦查的重点转向了李子向。
他们传讯李子向,逼问他嫂嫂谢颖颖哪里去了?他说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所以嘴很硬。
又逼问:谢颖颖是不是你杀的?他说不是。真的不是,所以态度极其蛮横。
又逼问,你把你嫂嫂身体的其他器官都埋到哪儿了?他说他没埋。他真的没埋,所以口气异常凶恶。
1984年,许多法律法规都不健全。公安局认定死者就是燕如兰的儿媳谢颖颖,李子向就是杀人凶手。可是李子向却态度恶劣,出言不逊,死不认罪。因此,公安局就让他吃了许多苦头,几乎所有现代刑具都让他享用了。
然而就在这时,燕如兰的儿媳谢颖颖却回来了。她也出去打工去了,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居无定所,所以一直没给家里联系。
这让公安局极其尴尬,只好向李子向赔礼道歉,开锁放人。李子向浑身是伤,背个行李卷儿就要到北京去告御状。吓得县公安局长和政法委书记亲自到家去给他说好话。李子向得理不饶人,张口就让公安局赔偿他5万元。政法委书记说,你的要求可以考虑,我们回县里给领导汇报一下,3天以后答复你,行不行?
李子向说,不行!现在就得答复!
政法委书记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政法委书记亲自带着5万元现金,与公安局长一道去哇唔眼儿找李子向。走到安铺镇,被刑侦队长截住,说:“王书记,赵局长,案子突破了!”书记、局长就拐到乡政府,听刑侦队长汇报。
原来,今天上午,怪屯的李喜娃儿到五龙潭去打鱼。五龙潭也在东山沟,沟底一溜5个水潭,乌嘟嘟的,传说一个潭里一条龙。平常潭里各种草鱼很多的,可是那天却一条鱼也没有,光捞空网。喜娃儿正嘟哝着骂娘,却突然听见有人喊他:“喜娃儿,喜娃儿,你到这个潭里打。”喜娃儿扭头一看,见三潭边的树影里,站着一个老婆,一头白发,脸色蜡黄。咦?这不是燕如兰大婶儿吗?怎么又跑到这里啦?公安局正到处找她呢。他就喊一声:“大婶儿,你咋在这儿?快回去吧……”倏的一下,就不见了。喜娃儿正狐疑,就望见三潭里漂了一层白漂鱼,在潭里乱窜。他提上网,跑到三潭边,撒手就是一网。
可是,他仍然没打着一条鱼。他打出来一颗人头。人头上一头白发,脸色蜡黄。
“这颗人头有人认得吗?”赵局长问。
“村民都说是燕如兰的头。”刑侦队长说。
“什么?你不是说,燕如兰刚刚还在喊那个李喜娃儿打鱼的吗?”政法委王书记说。
刑侦队长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说:“是啊!这就是不可思议的事啊!”
现在的干部迷信的多,王书记和赵局长不由地也惊出一身冷汗。
“人头法医检查了吗?”赵局长问。
“检查了。更奇的是,那颗人头的嘴里,噙着一枚手章。”刑侦队长说。
“谁的手章?”
“李子向的手章。”
“哦,这么说……哼!李子向呢?对他采取措施了吗?”王书记兴奋起来。
刑侦队长说:“我们已把他抓起来了,现在正在审呢。”
王书记骂道:“王八蛋!差点儿让我损失5万元人民币!”
案子就这样破了。那枚化学手章,是李子向摩托车上的钥匙坠儿。在他取斧头杀人时,燕如兰把它从钥匙上扯了下来,含到了嘴里。这让公安局审讯李子向时,少花了许多力气。
但死者燕如兰显灵指引破案的事,实在不好解释。有人说是李子向杀人时让李喜娃儿发现了,李喜娃儿不想落个揭发同族人的名声,就用此特殊办法帮助公安局破案。可是喜娃儿坚决否认,说那几天他根本没在家,到广州跑金圆券去了,并拿出火车票和住宿票作证。
人们说:“喜娃儿,那你是活见鬼了。活见鬼不死也要害场大病的,你怎么好好的呀?”
喜娃儿说:“我咋好好的呀?我不是住医院差点儿死了吗?”
人们想想也是,几天前他为宝石的事跟喜海打官司时,确实害了一场大病,还开了刀(见《喜娃盗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