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鬼影幢幢,如火烈烈
已是后半夜,无月,无星,分外暗。
公子琮、黎启臣、童率、晏薇四个人齐聚在后厅,没有燃灯。
窗帘依然飘飘荡荡地抚着人脸,微微有些寒意。透过窗子看下去,楼下一片静谧,全无人影。
这楼的规制极为讲究,虽建筑在二层平台之上,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进门是正堂,后面接后厅,左右各有三个夹室和旁室。左侧三间是公子琮的居所,右侧三间则是黎启臣三人的起卧之所。后厅的窗外正对着一片空地,有道路通向另外一座高楼,那是仆从们起居的所在。
晏薇等睡至半夜,便被公子琮一一叫起来“看戏”。
见一灯如豆,飘飘忽忽沿着道路从远处靠近,黎启臣忙招呼童率,侧身躲在墙后向外探看,却听公子琮说道:“室内没灯,透过花窗,外面看不到室内情景的,不必这么小心。”
黎启臣转头看去,只见公子琮端端正正地凝立在窗前,全无遮掩,脸上神情严肃,还带着一点紧张。他穿着一身盘金的玄衣,那些金线盘错出的花纹在夜色中闪着微光,更显高贵。
黎启臣暗暗叹了口气,公子琮虽然困在这里,但毕竟是大王公子,一切吃穿用度与其他公子无异,甚至更为奢靡,单看这身衣服,就价值不菲,他居然作为日常起居服装穿用。转念一想,他幽居谷中,也无庆典祭祀,纵然有礼服,也没有机会穿用,也只能日常穿穿罢了,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叹……
灯渐渐近了,可以看清有两个人。前面那人,正是之前那年长仆从,提着灯。后面那人身材魁伟,也穿着仆从的衣服,却从未见过。黎启臣回头去看公子琮,只见他眯起眼睛,似乎在细细观察这二人的一举一动。
那两人在空地上站定,提灯的仆从伸出手臂指指点点,高个子仆从则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凑近那灯,细细地看,又指着竹简上的字,似乎询问什么。看样子,倒像是高个子仆从是新来的,提灯的仆从在为他讲解一些事项。
忽然间,提灯仆从的手臂指向楼上,两人抬头仰望,惊得黎启臣、童率、晏薇三人急忙躲进窗侧墙后。公子琮却不躲,只定定地站在窗前,嘴角挂着一抹飘忽的笑。
远处突然喧噪起来,有人大喊:“走水啦!快来救火!”远远望去,道路尽头的另一座高楼上隐隐冒起了青烟,但却看不到火光。
楼下的二人一惊,那高个子仆从倏地隐没在黑暗中不见了。公子琮突然燃了灯,对着下面高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提灯仆从仰头禀道:“回公子,那边似乎走水了,只是小事,不打紧的。”
公子琮道:“走水还是小事吗?快带我去看看!”说着转身出门,临走对三人一招手,似是示意三人跟上。
黎启臣与童率对望一眼,也拉着晏薇快步跟出。
到得另一座高楼前,火已经被扑灭了,人人手里拿着木盆木桶,地下泥水横流,有几个人手持着火把。
借着火把的亮光,细看那高楼,似乎并未有大损,下面的木柱被熏黑了,彩漆也有脱落,但门窗板壁均看不出有什么损坏,楼梯也是完好的。
公子琮从一个仆从手中接过火把,走到楼梯跟前,伸手去撼动楼梯扶手,并未撼动分毫,转头对那提灯仆从道:“还不让人去逐个检查下面的柱子?难道要我动手吗?”
众人似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一下子都蒙住了,经公子琮这么一说,才纷纷动手检查建筑受损情况。忙碌了好一会儿,一项项报上来,的确没有大碍。
公子琮环顾众人,厉声问道:“怎么会走水呢?你们竟睡得这么死?没有人值夜吗?!”
众人似乎有了一丝畏惧之色,都垂了头不语。公子琮转头对那提灯仆从说:“去查查今天谁值夜!火是怎么起的?”
那仆从却并未如其他人一样畏惧,只微微躬身道:“适才我在路上巡查,并不知这边的情况,大伙儿受了惊吓,今夜想必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不如明早再查不迟。天也冷了,几位公子也该早些安歇才是,免得受了寒。”
公子琮冷笑一声道:“只怕明早人已经跑了,又找谁问去?!”
那仆从一惊,呆了一下,随即躬身说道:“公子说笑话了,这小小火灾,并无大损,犯不上畏罪逃跑,更何况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公子琮轻声笑道:“天黑了便没了瘴气,正好赶路,不是吗?”
那仆从干笑道:“公子说笑了……”
从火场回到楼上,公子琮把门一关,对童率深施一礼,神情肃穆。
童率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公子琮沉声道:“他们今夜换班,现在的这批人今夜就要出谷,替换成另一批人,我想请你跟着他们,探查出谷路线。”
黎启臣皱眉道:“跟他们出去倒是不难,只是道路复杂,只在黑夜中走过一次,再回来却未必能找到正路。”
公子琮从怀中掏出一物,像是巾帕一类,折叠成一寸见方,看上去又轻又软。接着他以双手各拈一角,轻轻抖开,却是一块足有二尺见方的帛,薄如蝉翼,上面用细细的墨迹绘着一幅地图。
公子琮指着地图道:“接你们入谷的马车上,我安了记录里程的机括,这地图便是根据机栝的记录绘制的,已有七八分准确,你拿着它再走上一遍,便万无一失了。”
童率并不去接那帛,而是两手手指交叉,放在脑后,懒洋洋地道:“你怎知我会答应你?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
公子琮又是一躬身:“我苦心经营多年,就是为了今日,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黎启臣拉起过童率的手臂,把他的手放在自己两手中间,轻轻拍了拍,道:“你还是跑一趟吧,为了公子,也为了我们。”
童率轻叹一声,点点头,接过那片帛,收在胸口衣襟里。
公子琮又道:“出得谷去,不必立刻返回,可以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童率笑道:“你这是得寸进尺了。”
黎启臣问:“公子看他们像什么人?”
公子琮反问:“你看呢?”
黎启臣一笑:“像兵。”
公子琮道:“果然所见略同,他们指掌内侧都有茧,应为长期持戈持弓所致。”
黎启臣问:“是哪里的兵?”
公子琮摇头:“全无头绪……”又转头对童率道,“你黎大哥的腿伤,还要医治一段时间,你待在这里也是气闷,不如出去散散。顺便若能探查此事,我自是感激不尽,若不愿意,也由得你,随时回来便是。不过你这一回来,他们便知道你识得路了,恐怕生变,所以还是夏至次日回来会合为妥。”
童率听他处处想得周全,倒没了主意,看向黎启臣。
黎启臣点点头,道:“你去吧,这里尽管放心。”
公子琮拿过童率的佩剑,双手递过去,道:“物归原主,本想给你换柄更好的,谁知道我这里藏着的几柄,竟都不如你这柄。”
童率接过剑,得意一笑:“那当然,这是穆玄石穆大师的手笔,自然不是凡品,我费了好大劲才淘换来的呢!”
次日清晨。
黎启臣因昨夜一番折腾,略受了寒,腿疼难眠,直到天亮才入睡,因此起得晚了。待装束停当出得房门,见晏薇早已起来,斜倚在窗口,束着发,戴着高冠,穿着一身男子的衣服,玄色的底子上织着娇黄色菱纹水波,难得的是竟然很是合身。三人出来得匆忙,并未带什么替换的衣服,因此也都是借公子琮的衣服来替换,只是想不到,公子琮这里竟还有适合晏薇穿的衣服。
晏薇见黎启臣盯着自己的衣服看,笑道:“这是他……公子琮少年时的衣服,听说是姜国的织绣,没想到十几年了,依然像新的一样漂亮。”
黎启臣笑道:“果然漂亮,竟似个美少年了!”
晏薇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抚了抚鬓发,低头笑道:“我以后就做男子打扮了,刚好这些人换了一批。”说着用手向下一指。
黎启臣把头凑到窗前往下看,只见十来个仆从忙忙碌碌,有的在洒扫,有的在担水,有的在劈柴,有的在烧灶……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这种木楼上无法建灶台,所以楼旁另有土坯修筑的厨房。另外公子琮还豢养了很多动物,孔雀、鹤、鸽子、犬、鹿、兔……笼舍也都建在下面,也有人正在饲喂照料。
晏薇伸手一指道:“你仔细看看他们的脸!”
黎启臣又探头下望。他之前头脸上受过刑,右目的目力已损,表面上看不出来,日常也是无碍的,但真正用到目力的时候,便会觉得不济。不过这事他对谁都没提过,尤其是晏薇,更是只字不提。若是提了,只怕晏薇又咋咋呼呼地当成了天大的病痛来医,那处处小心呵护的劲头,实在是吃不消……想到这里,黎启臣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晏薇见黎启臣神情温柔,眼神飘忽,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叫道:“喂!你这是在看谁呢?看傻了?”
黎启臣忙收回心神,定睛朝下面望去,仆从都是同样的穿着,因晏薇说过这些人有点古怪,所以自己平素也甚少和他们搭话,这些人到底长得什么样,也从未留心过。但此时,黎启臣却认出了一个人,那站在正中,对其他仆从指指点点的,不正是昨夜那个高个仆从吗?昨夜自从听到走水的警报,便消失不见了,整夜都没有露面,此时却出现在这里。
黎启臣轻声说:“果然是所有的人都换了。”
晏薇点点头,道:“这大概就是公子琮说的好戏吧?”
“等下才是真正的好戏呢,你们也要陪我演一把才是!”公子琮不知从什么地方踱了过来,一身紫色深衣,露出浅藕色的镶滚和内衬,显得整个人神清气爽,和犯病时的模样大相径庭,尤其是脸上神采焕发,倒像是干了什么得意事一般。
“每三个月换一批人,昨夜的那些人,此时已经在谷外了,不过昨夜耽误了时辰,想必有很多事没交代清楚。”公子琮说着便笑了起来,笑得极为轻松欢畅。
此时门外进来一个仆从,二十岁上下,嘴角微微上翘,天生一副笑脸,提着两桶热水。按往常惯例应该是先用早餐,再开始足浴的,今日看下面的情景便有些混乱,似乎饭食并未准备停当,竟先提水上来了。那仆从略有些不知所措,四下张望了一下,躬身禀道:“公子们需用的热水来了,看放在哪里合适?”
公子琮一笑道:“你是新来的吗?”
那仆从正色道:“公子莫要开玩笑,我是天天在这里伺候的。”
公子琮道:“既然是天天在这里伺候的,又何必问我们怎么伺候呢?”
那仆从依然一本正经,面露微笑:“昨夜做了个噩梦,被吓糊涂了,请公子再吩咐一次,准就记得了,一辈子不会忘。”
晏薇插口道:“只怕是被昨夜走水吓得不轻吧?”她故意放粗了嗓子,好让声音听起来更像男子。不过她看上去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这个年纪的男子童音未脱,和女子其实也并未有太大分别。
那仆从一脸惊讶:“昨夜走水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公子琮道:“昨夜你们那边没有走水吗?”
那仆从正容道:“并没有走水,想是公子做了梦,把梦当成真了。”
公子琮一笑,不再说话。那仆从倒也机灵,瞥见了墙角黎启臣用来药浴的大木桶,走过去把木桶安放在床前,把热水倒了进去,也不再说话,躬身退出。
公子琮微微冷笑道:“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好戏,说谎话不眨眼的,人人都会这么演戏。这戏码三个月一次,我看了十几年……”说到后来,声音中竟带有一丝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