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二天。更酸,更痛。

有人放了件新外衣在我房里,棕色的。这很好,要是我的体重逐渐增加,或是加尼隆回想起我偏好的颜色,它就更有用了。我没刮胡子,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我是一个胡须较少的人。当加尼隆在场时,我会竭力掩饰自己的声音,至于格雷斯万迪尔,我已经把它藏在床底了。

接下来的一周,我狠下心来强迫自己练习。我挥着剑,流着汗,拼命锻炼,直到酸痛渐渐褪去,肌肉重新坚实起来。那七天里,我估计自己增加了十五磅的体重。我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感到,自己正在恢复过去的状态。

这里被称作洛琳,她也是。如果我有心给你讲个故事,就会说,我们是在城外绿意茵茵的草地上相遇的。她在采花,而我去那儿是为了锻炼身体,呼吸新鲜空气,反正就是这些不值一提的事。

往好了说,她是个随军服务的平民。第一次遇见洛琳时,我刚刚结束了一整天让人疲惫不堪的练习,主要是弯刀和钉锤。我头一眼看到她时,她正站在训练场旁的人群中,等着和她约会的人。她冲我笑了笑,我也笑笑,点点头,挤挤眼,就走了过去。第二天我又见到她,路过她身旁时,我说了声“你好”。仅此而已。

这么说吧,我总是遇见她。第二周结束时,我身上已经不再酸疼,体重超过一百八十磅,多少找回了过去的感觉。一天晚上,我把她约出来。就这样,我了解了她的故事,对我来说她很合适。但那天夜里我们没做那种通常都会做的事。没有。

我们在聊天,接着发生了些别的事。

她的发色红褐,还夹杂了几缕灰丝。但我猜她还不到三十。她眼睛非常蓝,下巴微微翘起。那张嘴总冲我笑,里面有两排干净整齐的牙齿。她说话带有鼻音,头发很长,化着浓妆,以掩饰深深的疲惫,她的脸上有太多雀斑,她选的衣服太亮太紧。但我喜欢她。直到那天晚上把她约出来后,我才体会到这种感觉。我已经说过,我对她并非一见倾心。

这要塞里除了我的房间,没别的地方好去。所以我带她回到房间。那时我已是一名指挥官了,所以就利用阶级带来的便利,让人把晚餐送到房内,还带了一瓶葡萄酒。

“人们都怕你,”她说,“他们说你永不疲惫。”

“我会的,”我说,“相信我。”

“当然了,”她笑起来,过长的发卷随之颤动,“谁不是呢?”

“说得没错。”我回答道。

“你多大了?”

“你多大了?”

“绅士不应该问这种问题。”

“女士也不该吧?”

“你刚到这儿时,他们觉得你超过五十岁。”

“然后……”

“现在他们没了主意。四十五?四十?”

“不对。”我说。

“我觉得也不是。但你的胡子骗住了所有人。”

“胡子就是这样。”

“你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好,更强壮。”

“谢谢。我觉得比刚到这儿时好些了。”

“卡巴的科里爵士,”她说,“卡巴在哪儿?卡巴是什么?你能带我到那儿去吗,如果我好好求你的话?”

“我可以答应你,”我说,“但那是在撒谎。”

“我知道。但听起来很舒服。”

“好吧。我会带你一起走。那是个地名。”

“你真像别人说的那么棒吗?”

“恐怕不是。那你呢?”

“我也不是。你现在想上床了吗?”

“不。我想多聊聊。再来杯葡萄酒吧。”

“谢谢……为你的健康干杯。”

“也祝你健康。”

“为什么你是个这么厉害的剑士?”

“天赋加上好老师。”

“……你抬着兰斯走了那么远,还杀了两个畜生……”

“故事总是越讲越玄。”

“但我看过你练习。你比其他人都强。所以加尼隆才会让你享受和他一样的待遇。看到好东西时他总能认出来。我有很多朋友都是剑士,我也看过他们的练习。我敢说,你能把他们切成肉沫。人们说你是个好教练。他们喜欢你,但你也让他们害怕。”

“我怎么吓着他们了?因为我很强壮?可世上有很多强壮的人。因为我可以连续挥剑很长时间?”

“他们猜你身上有些超自然的东西。”

我大笑起来。

“不,我只是第二好的剑士。抱歉,也许是第三。但我更努力。”

“谁比你好?”

“安珀的艾里克,也许吧。”

“他是谁?”

“一个超自然的生灵。”

“他是最好的?”

“不。”

“那谁是?”

“安珀的本尼迪克特。”

“他也是超自然的?”

“是的,只要他还活着。”

“真奇怪,那你又是什么?”她说,“告诉我吧,你也是个超自然的家伙吗?”

“再来杯葡萄酒吧。”

“它已经让我头晕了。”

“那很好。”

我倒满酒。

“我们会死的。”她说。

“早晚的事儿。”

“我是说在这儿,很快,在和那东西的战斗中。”

“你为何这么说?”

“它太强了。”

“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儿?”

“我没地方可去。所以我才求你带我去卡巴。”

“也是你今晚到我这儿来的原因?”

“不。我来这儿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个一度停止锻炼的壮汉。你是在这附近出生的吗?”

“是的,在林子里。”

“你为何与这些人混在一起?”

“为什么不?总比一天到晚脚上沾满猪粪强。”

“你从没有过自己的男人吗?我是说固定的。”

“有。已经死了。他就是那个发现……怪圈的人。”

“我很抱歉。”

“我无所谓。只要他能借到或是偷到足够的钱,就会去喝个半死,然后回家来打我。我很高兴来到加尼隆。”

“所以你觉得那东西太强了,我们注定要失败?”

“是的。”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觉得你错了。”

她耸耸肩。

“你会和我们一起战斗?”

“恐怕是这样。”

“没人知道最后会怎样,就算知道也不会说。这可能很有意思。我想看你和那个羊人打一场。”

“为什么?”

“因为它似乎是黑环的领袖。如果你杀了它,我们的机会要大得多。也许你能做到。”

“我必须去做。”我说。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是的。”

“私人的?”

“是的。”

“祝你好运。”

“谢谢。”

她喝干葡萄酒,我又给她倒上一杯。

“我知道它是个超自然的生物。”她说。

“咱们说点别的吧。”

“好的。但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说。”

“等到明天早上,拿杆枪,骑匹马,教训一下那个大个子骑兵军官哈拉尔德。”

“为什么?”

“他上礼拜打过我,就像那些贵族首领常干的一样。你做得到吗?”

“行。”

“你会去做吗?”

“为什么不呢?他就等着吃苦头吧。”

她走过来靠在我身上。

“我爱你。”她说。

“胡扯。”

“好吧。这样说如何,我喜欢你?”

“挺不错。我……”

突然,一股冰凉的酥麻感沿着我的脊柱升起。我绷紧全身,让脑子保持一片空白,以抵御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有人在找我。毫无疑问,是安珀家族的一员,而且他在使用我的主牌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就是这种感觉,我绝不会搞错。如果是艾里克,那我必须承认他比我想象的更有胆量,我们上次联系时,我几乎把他的脑子炸开了花。不可能是兰登,除非他能从牢狱里逃掉,我对此不抱希望。如果是朱利安或是凯恩,那就见鬼去吧。布雷斯大概已经死了。本尼迪克特也是。剩下的是杰拉德、布兰德和我们的姐妹们。这些人里,只有杰拉德可能对我抱持善意。所以我极力抗拒着这股刺探。我成功了。这大概花了五分钟,当它结束时,我浑身颤抖,大汗淋漓。洛琳一脸惊异地看着我。

“出了什么事?”她问,“你还没喝多少,我也没有。”

“只是个偶尔发作的寒病,”我说,“是我住在那些岛国时染上的。”

“我看到一张脸,”她说,“也许是在地板上,也许是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张老人的脸。他衣服的领口是绿色的,脸看上去和你很像,不过胡须灰白。”

我扇了她一巴掌。

“你在撒谎!你不可能……”

“我只是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别打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谁?”

“我想那是我父亲。天哪,这太古怪了……”

“出了什么事?”她再次问道。

“一种病,”我说,“偶尔发作。发作的时候,别人就会觉得他们在城堡的墙上或地上看到我父亲。不用怕,这病不传染。”

“胡扯,”她说,“你在骗我。”

“没错。但请忘掉这件事。”

“我为什么要忘?”

“因为你喜欢我,”我对她说,“记得吗?还因为我明天要替你去教训哈拉尔德。”

“说得对。”她说。我又哆嗦起来,她从床上拿过一条毯子,披在我肩上。

她递过一杯酒,我一饮而尽。她在我身边坐下,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我也用手抱住她。狂风乍起,在窗外不断嘶叫。我听到急促的雨声随之而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什么东西在敲百叶窗。洛琳轻声呜咽。

“我不喜欢今晚发生的事。”她说。

“我也不喜欢。去把门栓上好,它现在只是挂上而已。”

她照办了,我挪了挪我们坐的椅子,让它面向屋里唯一的窗户。我又从床底下取出格雷斯万迪尔,从剑鞘中拔出。接着我熄灭屋中所有的灯火,只留了右手边桌子上的一根蜡烛。

我重新坐好,宝剑横在膝上。

“你在干什么?”洛琳走过来,坐在我左边,问道。

“等待。”我说。

“等什么?”

“我也说不好,但肯定是今晚。”

她浑身颤抖,靠得更近了。

“你知道,也许你最好离开这儿。”我说。

“我知道,”她说,“但我不敢出去。如果我待在这儿,你还能保护我,对吗?”

我摇摇头。

“我都不知道能不能保护自己。”

她摸了摸格雷斯万迪尔。

“多美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剑。”

“世上再没有这样的剑了。”我摆弄着格雷斯万迪尔,它每转过一个角度,落在剑上的光都会反射出不同的色彩。有时剑身上仿佛涂抹着非人的橘红之血,接着它又会变得清冷苍白,仿佛冰雪或是女子的乳房。每次凉意袭来,它都在我手中颤动。

我想知道,刚才那次联络中,洛琳是怎么看到那个人的,甚至连我自己都没看到。她不可能只靠幻想就臆造出如此相似的形象。

“我觉得你有点古怪。”我说。

洛琳一时无语,烛光闪动了四五次之后,她才开口说:“我有点预视的能力,我母亲比我强,人们说我的祖母是个女巫,不过我对这种事一无所知。好吧,确切地说是知道得很少。我已经好几年没用过它了。它让我失去的东西总是比得到的多。”

接着她又一言不发。我问她:“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用魔法得到了第一个男人,”她说,“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如果我没这么做的话,得到的肯定要比这好得多。我想要个漂亮的女儿,所以我又用了一次……”

她突然止住话头,我发现她在哭泣。

“怎么了?我不明白……”

“我以为你知道呢。”她说。

“不,我不知道。”

“她就是第一个死在黑环里的女孩。我以为你知道……”

“我很抱歉。”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这种能力。后来我再也没用过。但它却不放过我。它总给我带来梦境和预兆,可它揭示的事情都是我无力改变的。我希望它离开我,去毁别人!”

“这是它做不到的事情之一,洛琳。我恐怕你注定和它纠缠在一起了。”

“你怎么知道?”

“过去我认识像你这样的人,仅此而已。”

“你也是其中之一,对吗?”

“是的。”

“那你现在就能感觉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对吗?”

“是的。”

“我也是。你知道它想做什么吗?”

“它在找我。”

“对,我也感觉到了。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试试我的力量。它知道我在这儿。如果我是加尼隆的新盟友,那它一定在揣测我代表着什么,我是谁……”

“是带角者吗?”

“我不知道。但我猜不是。”

“为什么不是?”

“如果我真是那个将要毁灭它的人,那么,除非它是个蠢货,否则不会到敌营来找我——我在这儿占尽优势。我敢说找我的是它的某个奴仆。也可能是我父亲的鬼魂……我说不清。如果它的奴仆找到我,识破我的真名,那它就会知道该做什么准备。如果这奴仆找到我,杀了我,那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如果我杀了它,带角者就会对我的力量有更多的了解。无论结果如何,它都会占据上风。所以说,它干吗要在游戏的这个阶段,拿自己长角的脑袋冒险?”

我们在这间暗影幢幢的房间里等待着。时间随着蜡烛慢慢融化。

她问我:“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它找到你,识破你的真名……什么真名?”

“那个几乎未在此地出现的身份。”我说。

“你觉得它会通过某种方式看出你的来历?”她问。

“我想是的。”我说。

她往外躲了躲。

“别害怕,”我说,“我不会伤害你。”

“我很害怕,你会伤害我的!”她说,“我知道!但我要你!我为什么想要你?”

“我不知道。”我说。

“现在有个东西就在外面!”她的声音有几分歇斯底里,“它近了!非常近!听!听!”

“闭嘴!”我说。一股冰冷的刺痛感爬上我的后颈,缠绕着我的喉咙。“到房子那头去,躲到床后面!”

“我怕黑。”她说。

“快去,要不然我就把你打昏搬过去。你在这儿会碍我的事。”

我听到暴风中响起一阵重重的扑翼声。当洛琳终于屈服,跑到床后时,屋外传来了抓挠石墙的声音。

接着,我看到两颗火红灼热的眼珠,它们也正回望着我的眼睛。我赶忙低下目光。这东西站在屋外的窗台上,凝视着我。

它身高超过六英尺,前额上长着巨大分叉的犄角。浑身赤裸,身上的血肉就像一件色如灰烬的制服。它看似无性,背后生有灰色皮质的羽翅,远远地向后伸展,融入夜色之中。它右手拿着一柄黑色金属打造的沉重短剑,剑刃上刻满了咒符;而左手正抓着窗栅。

“进来领死。”我大喝,举起格雷斯万迪尔,指向它的胸膛。

它笑起来。是的,它就那样站着,叽叽咯咯地冲我笑起来。接着它试图捕捉我的目光,但我没让它得逞。只要和我对视一段时间,它就能认出我是谁,正如那只地狱猫认出了我。

它开口了,声音像低音管吹出来的一样。

“你不是那个人,”它说,“你比他矮小,衰老。但……这柄剑……本该是他的。你是谁?”

“你又是谁?”我问。

“斯垂高德维尔是我的姓名。咏诵它,让我吃掉你的心肝。”

“咏诵它?我甚至发不好这个音,”我说,“而且我的肝硬化会让你消化不良的。滚开。”

“你是谁?”它又问。

“密斯里,盖弥哥拉蒂尔,斯垂高德维尔。”我说道。它蹿了起来,像脚底被烫了一下。

“你想用这拙劣的法术驱逐我?”它重新站好后,问道,“我可不是那些低阶的小鬼。”

“这个拙劣法术似乎让你有点不舒服。”

“你是谁?”它再次问道。

“不关你的事,伙计。小瓢虫,小瓢虫,快快飞回你的家……”

“在我进去宰了你之前,你非得让我问你四次,再被拒绝四次吗?你是谁?”

“不,”我站起身说道,“进来燃烧吧!”

它扯断窗栅。寒风同它一起闯进房间,吹熄了蜡烛。

我向前扑去,格雷斯万迪尔和黑魔剑撞在一起,火花四射。我跟它对了一剑,接着向后跃去。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半黑的环境,所以失去光亮并未给我带来什么麻烦。这魔鬼也能看清周围。它比人类强壮,但我也一样。我们在屋里兜着圈,搏斗着。一股寒风在我们之间吹卷,当我们再次经过窗口时,冰冷的雨滴抽打着我的脸。我击中这怪物的第一剑横过它的胸口。它一声不吭,但细小的火焰在伤口边缘舞动。我第二次砍到它,是在手臂上。它高叫起来,咒骂着我。

“今夜我要从你的骨头里吸出汁髓!”它说,“我会把它们晾干,用最精巧的手法做成乐器!每当我吹奏它们时,你的灵魂都将在无形的苦痛中受尽折磨!”

“你烧起来的样子美极了。”我说。

顷刻间,它的动作慢了半拍。这正是我的机会。

我将黑剑敲到一旁。我的冲刺恰到好处。目标是它胸膛的中央。格雷斯万迪尔直贯而入。

它嘶叫起来,但没有倒下。格雷斯万迪尔从我手中脱出,火焰在伤口盛开。它站在那儿,身上带着宝剑和烈火。它走上一步,我连忙拿起一把小椅子,挡在我们之间。

“我没把心脏放在和人类一样的地方。”它说。

它猛扑过来,我用椅子挡住这一击,用一根椅腿戳进它的右眼。接着我把椅子扔到一边,冲过去,抓住它的右腕用力一扭,出尽全力以掌缘猛击它的手肘。一记清脆的噼啪声响过,魔剑随之掉落在地。接着它抬起左手,打在我的头上,把我放倒。

它朝魔剑跳去,我连忙抓住它的脚踝,用力一扯。

怪物摔倒在地,我跳到它身上,掐住它的喉咙。它伸出左手想抓我的脸,我耸起肩膀,低下头,下巴抵住胸膛,躲避着它的爪子。

当我收紧双手时,它的眼睛终于看到了我的双眸,这次我没再避开。我的头脑深处升起一阵小小的震惊,我们发现认得彼此。

“是你!”它竭力吐出这两个字。我紧紧握着双手,直到生命从那双火红的眼睛里消失为止。

我站起来,用脚踩住它的尸体,拔出格雷斯万迪尔。

长剑抽离后,这个东西瞬间迸出熊熊烈焰。片刻之后,地板上除了一片烧焦的痕迹外,再也不剩什么了。

洛琳走了过来,我用手抱住她。她求我带她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我照做了。但我们没干别的,只是躺在一起,直到她哭着进入梦乡。这就是我遇到洛琳的故事。

兰斯、加尼隆和我策马走上一处高高的丘陵。时近正午,阳光照在我们背上。我们向山下望去。它的外观证实了我的一些猜测。

它和安珀南方山谷中那种扭曲的树林非常相似。

哦,我的父啊!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在心中叩问自己,但却无法作答。唯一可以确信的只有眼前这个黑环,它盘踞着我目力可及的所有土地。

透过头盔上的挡板,我俯视着它——焦灼、荒芜、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这些天里,我走到哪儿都戴着头盔。人们把它视作一种嗜好,但我的阶级让我有权保持自己的怪癖。自从和斯垂高德维尔的那一仗后,我一直戴着它,已经超过两星期了。那一夜之后的早晨,我遵照对洛琳的誓言,挑战了哈拉尔德。当时我就戴着这顶头盔。后来我觉得,在腰身日渐粗壮的情况下,我最好还是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我现在体重大概有十四石,又找回了过去的感觉。如果我有能力为这块名叫洛琳的大陆解决现在这一团糟的局面,那么我知道,自己应该也有机会尝试一下最想干的那件事,而且有可能会成功。

“那么就是它了,”我说,“可我没看到任何集结的部队。”

“我想我们应该再往北骑,”兰斯说,“我们显然只能在日落后看到它们。”

“往北多远?”

“三四里格吧。它们可能移动了一点儿。”

我们赶了两天的路来到黑环。今天上午曾遇到一支巡逻队,他们说黑环里的队伍每天晚上都会集结,它们会进行各式各样的操练,在黎明来临时又会散去,藏到更深的地方。我听到永无休止的雷声在黑环上方轰鸣,但并没有暴雨落下。

“我们要不要在这儿吃点早餐,然后继续往北骑?”我问。

“为什么不?”加尼隆说,“我快饿死了,而且我们还有时间。”

所以我们下马,吃着干肉,从随身携带的水壶中饮水。

“我还是搞不懂那封便条。”加尼隆打了个饱嗝,拍拍肚子,点起他的烟斗,这才说道,“他会在最后一战中站在我们这边吗,会还是不会?如果他准备帮忙的话,那他现在在哪儿?决战的日子可越来越近了。”

“忘了他吧,”我说,“也许只是个玩笑。”

“我忘不了,妈的!”他说,“这整件事都古怪得要死!”

“什么事?”兰斯问道。我这才发现加尼隆还没把这事告诉他。

“我过去的国王,科温大人,用信鸟送来了一封古怪的便条,说他就要来了。我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他却送来了这封信。”加尼隆对兰斯说,“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件事。”

“科温?”兰斯问道,他的语气令我不禁屏住了呼吸,“安珀的科温?”

“是的,安珀和阿瓦隆的科温。”

“忘了那封信吧。”

“为什么?”

“他是个不懂荣誉的人,他的誓言一钱不值。”

“你认识他?”

“我听说过他。很久以前他统治着这片大陆。你不记得那些恶魔领主的故事了?它们都是一回事。主角都是科温,那还是我出生前的事。他做过的最好的事,就是在反抗势力变得太强前退位逃跑了。”

这不是真的!

或许是真的?

安珀投下无数影子,而因为我的存在,阿瓦隆也有很多影子。我可能在很多从未涉足的土地上都留下过自己的姓名,因为我的影子们曾在那里走过,拙劣地仿效着我的行为和我的思想。

“不,”加尼隆说,“我从没留意过这些老故事。我不知道统治这里的科温和我认识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有意思。”

“非常有趣,”我为了搭话进去,随即表示同意,“但如果很久以前他就统治这里,那现在肯定已经死了,或者老得不行。”

“他是个巫师。”兰斯说。

“起码我认识的那个肯定是,”加尼隆说,“他将我逐出的那片土地,无论通过什么手段、什么方法,都无法找到。”

“你过去从没提起过,”兰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你没关系。”加尼隆说。兰斯再度沉默。

我掏出自己的烟斗——这是两天前搞到的——兰斯也拿出了他的。我这个是陶制货色,抽起来又热又硬。我们点燃烟斗,三个人坐在那里抽着。

“嗯,从这儿逃走,这事他做得倒挺机灵。”加尼隆说,“咱们忘了他吧。”

我们当然忘不了。不过在此之后,我们都回避着这个话题。

如果没有身后树林里的那些黑暗生灵,这将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日子,就这么坐着,休息,放松。我突然觉得和他们想法相通。我想说点什么,但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

加尼隆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再次谈起当下的任务。

“所以你觉得应该在它们进攻之前先下手?”他说。

“没错,”我回答说,“把战火引到它们的地盘。”

“但麻烦就在于那是它们的地盘,”他说,“它们比我们更了解那儿。再说,谁知道它们会在那儿召唤出什么力量。”

“杀了带角者,它们就完了。”我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你能行。”加尼隆说,“至于我自己,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本事,除非碰上了好运气。它邪恶强悍,不会那么容易被杀死。虽然我觉得自己还是多年前那个强壮的战士,但我也许是在骗自己。也许我已经变得软弱了。我从没想要现在这份‘住家工作’!”

“我知道。”我说。

“我知道。”兰斯也说。

“兰斯,”加尼隆说,“我们该不该照我们的朋友说的办?我们该不该进攻?”

兰斯本可以耸耸肩,说些模棱两可的废话。但他没这么做。

“应该,”他说,“它们上次几乎把我们打垮了。尤瑟王牺牲的那天夜里,我们胜得很险。如果我们现在不出击,我觉得下次它们准会打败我们。喔,肯定不会那么容易,我们也会重创它们。但我总觉得它们能办到。咱们先看看现在能发现什么吧,然后制订个进攻计划。”

“就这样吧,”加尼隆说,“我也厌倦等待了。等我们回去以后再和我说说,我肯定完全同意。”

所以我们就这样做了。

下午,我们向北骑行,在丘陵间掩藏行踪,俯视着黑环里的一举一动。在那里,它们以自己的方式敬拜着,操练着。我估计它们的队伍有四千左右。而我们有两千五百人马。它们有妖异的怪物,飞的、跳的,还有爬的——估计就是这种东西在夜里弄出了让人心惊胆战的响动。而我们有强健的心灵,哈!

我需要的只是和它们的首领单独对峙几分钟。然后这整件事就能有个结果,或此或彼。我不能把这个想法告诉我的同伴,但这并非虚言。

你看,我对这里发生的事负有部分责任。是我把它搞成这样的,现在也得由我来解决,如果我能办到的话。

但我担心自己办不到。

随着那一时的冲动——混杂了愤怒、恐惧和痛苦的冲动,我释放出了这一切。结果,它的影子投射到了每一片大陆上。这便是安珀之子的血咒。

我们整夜都在侦察它们,侦察这些黑环守卫。黎明时分,我们转身离去。

结论是,进攻!

我们一路骑回城堡,身后没有敌人尾随。当我们到达加尼隆要塞后,马上开始制订计划。军队已经做好准备——也许已经准备过头了。我们决定在两周后出击。

我躺在洛琳身边,把一切告诉了她。因为我觉得她有权了解这些。我有能力将她通过影子送走,如果她同意的话,今晚就行。但她没有。

“我要和你在一起。”她说。

“好吧。”

我没告诉她,这场战争的成败完全取决于我。但我有种感觉——她知道一切,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她对我有信心。换成是我就不会有这种信心,但这是她的问题。

“你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我说。

“我知道。”她说,而我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就是这样。

我们聊了些别的话题,之后便睡了。

她做了个梦。

早晨,她对我说:“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我问。

“即将到来的战争,”她对我说,“我看到你和带角者战斗。”

“谁赢了?”

“我不知道。你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件事,也许能帮到你。”

“我真希望你没这么做,”我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然后我梦到自己死了,不久以后。”

“让我带你去一个我认识的地方吧。”

“不,我属于这儿。”她对我说。

“听着,我不想假装拥有你,能够主宰你。”我说,“但无论你梦到什么,我都能把你解救出来。我有这种能力,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不会离开这儿。”

“你是他妈的笨蛋。”

“让我待在这儿。”

“随你便……听着,我甚至可以把你送到卡巴去。”

“不。”

“你是他妈的笨蛋。”

“我知道。我爱你。”

“……还蠢得厉害。那个词是‘喜欢’,记得吗?”

“你会做到的。”她说。

“去死吧。”我说。

接着她哭了,轻轻地抽泣,直到我再次满足她为止。

这就是洛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