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半生已分孤眠过

苦难有多深重,人类的光辉就有多高远。

——索尔仁尼琴

当苍茫海的天空从纯澈的蓝渐渐在天际褪化为浅淡的绯红时,隐翼山就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夕阳的光芒从西麓的冰洞里透进来,如同一束散开的芦花把飞扬的光斑映照在巨大的冰块上,霎时折射出七彩斑斓的色泽,闪闪烁烁,让那些幽蓝色的冰块都仿佛活了一般微微晃动。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苍茫海上驾船捕鱼的渔民们,才有极小的可能遥望见这座传说中仙人所居的神山,而他们中又只有寥寥可数的人,有幸能从眩目的通透的光辉中分辨出山上的仙人们衣袂飘摇的身影。

那是一座悬浮在水面上的神山,巨大的海兽潜伏在它的脚底,托着山上的仙人们在从极冰渊和归墟一带游历。归墟是云荒众神的转生之地,横亘在它之前的从极冰渊深达万丈,阻隔了凡人通往归墟的航道。所以毋庸置疑,隐翼山就是生活在归墟中的神仙们遨游苍茫海的不系舟了。

经过历代目击者目眩神迷的描述,这个关于隐翼山的传说在云荒北陆的大片渔区流传甚广。甚至有人相信,那些居住在这座虚无缥缈的神山上的仙人,冥冥中主宰着渔民们远航捕捞的收成。于是每一次扬帆出海之前,云荒北陆的渔民——无论是空桑人还是漂流无定的冰族人,都会向着隐翼山时常出没的方向,进行他们简朴而又虔诚的祭礼。这种风俗虽然被伽蓝帝都派驻的官府视为愚昧,却也并没有加以制止。

实际上,隐翼山为什么能够隐藏在一无所蔽的苍茫海上,没有人比舒轸更清楚。作为隐翼山的主人,舒轸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每一块冰晶的消融和凝结,预测出那些由透明冰块组成的山体如何随着天空的明暗而变幻颜色,进而判断这座飘荡在云荒大陆北方的冰山会被洋流带向哪一个方向。

隐翼山并不是神山,它只是一座没有根基随波逐流的冰山,舒轸也不是仙人,他只是一个找不到家园的孤儿。当远方的渔民们对他顶礼膜拜的时候,他想要膜拜的神灵却弃他于不顾。想到这里,舒轸站在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冰山最高处,仰起头露出了一丝苦笑。

忽然,一个黑点映射在舒轸浅灰色的眸子里,并且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迎着他当头砸下。舒轸眯了眯眼睛,轻轻伸出手,将那个半空坠落的小东西接在手中。

那是一只风鹞,云荒上飞行速度最快的鸟。它们长着雪白的羽毛,红色的羽冠,如同兽类里的狷一样傲视群侪。可惜,就如同狷被空桑的帝王当做了坐骑,风鹞也被人们训练成了送信的鸟儿。经过风驰电掣般的长途跋涉,这种速度有余耐力不足的鸟儿将主人的信物送到云荒那一头的时候,往往也就到了它们的死期。

此刻落在舒轸手中的这只风鹞,却不光是力气耗尽的疲累,更是被隐翼山散发的千年寒气冻僵了羽翼。它眷恋般瑟缩在舒轸微温的手心里,再没有力气飞上高空,只能抬起小黑豆一样的眼睛,哀恳地望着主宰他的人。

舒轸从风鹞脚踝上的金属筒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温柔地摸了摸鸟儿颤抖的羽毛,微微在掌心调动了灵力。不过眨眼工夫,那只冻僵的风鹞便立时暖和过来,连日夜兼程的疲乏也奇迹般消失。它扑闪着翅膀站起,在舒轸的手边徘徊了两圈,似乎感激地不肯离去。

“飞吧,你自由了。”舒轸轻轻地微笑着,抬起了手臂。终于,风鹞展开翅膀,朝着南方的云荒大陆飞去,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苍茫海上。

由于几无生还,风鹞一生只执行一次任务,侥幸存活下来的从此便摆脱了主人的奴役,获得自由。舒轸目送着鸟儿轻快地离去,良久才低下头,展开了手中的纸笺。

白色的笺纸上,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一对翅膀,托着一滴用最珍贵的茜蓝草汁点成的圆点,如同幽蓝色的宝石。这简单的图案中仿佛蕴含着某种沉甸甸的力量,让舒轸原本散淡的表情也渐渐凝重了。

如履平地一般走下光滑如镜的冰山,舒轸看见两个侍女正在采摘雪地上新发的夜光莲,以备夜晚照明之用。尚不等两个侍女屈身见礼,舒轸已摆了摆手道:“小姐呢?”

“小姐尚在房内安睡。”一个侍女恭谨地回答。

舒轸沉了沉眼睑,迈步就往一处建筑在冰川断崖上的阁楼走去。被他甩在身后的侍女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道:“星主,小姐吩咐她入睡的时候,不让任何人打扰。”

仿佛根本不曾听见侍女的话,舒轸的脚步毫无滞碍地踏上了断崖前冰筑的悬阶。身侧是壁立万仞的无底冰谷,谷底的冰柱如同万千竖立的刀枪剑戟,寒光盈盈。突然间,舒轸记起了她小时候初到隐翼山时,吵嚷着非要住在这悬天阁里的模样,闹得他只能无奈地摸摸她头上的红丝绳,点头说好,心里却暗叹只怕隐翼山此后再不得安宁。

可是如今,就是想听见她的吵嚷,恐怕也不可得了。

悬天阁的门并没有锁,就算有锁,对云浮世家的家主来说也形同虚设。他熟练地穿过层层的珠帘和镜子屏风,想起这迷宫般的布置是她小时候的最爱,总是嘻嘻地笑着躲在某一个角落里,引得侍女们空闻其声,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最后还是要他亲自进来,才能将她揪回修炼的静室里。可是这些记忆,都隔了很久,就连如今回想起来,也如同蒙上了荫翳的尘埃,不再鲜活清楚。

绕过最后一个画满了窗子的屏风,舒轸走到了悬天阁正中心“回”字形的天井内。虽然外面冰天雪地,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却是温暖如春。一棵巨大的心砚树种在天井正中,亭亭如盖,树下放着一张软榻,榻上侧身躺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长袍,头发也只用钗子松松地挽了个髻,一只手搭在腰间,一只手枕在腮下,一动不动地合着眼睛。

舒轸走过去,站在榻边凝视着她,却已经不能将她和昔日那个活泼娇俏的小女孩联系起来。这些年来,她不再梳妆打扮,哪怕舒轸挖空心思给她搜罗来各种珠宝衣料和新奇玩意,她也视若无睹。

沫儿,从什么时候,你的眼里不再有世人,也不再有你自己了呢?舒轸安静地叹了一口气,感到孤寂的冷意从骨髓中散发开来。最近这段日子,舒沫更是不断地陷入沉睡,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也不肯说出什么。

忽然,舒沫的眼睫轻轻地动了动,原本搭在身侧的手指也屈张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就在舒轸以为她要醒来的时候,舒沫却依旧皱着眉头熟睡下去,似乎有一层淡淡的光从她身上浮起,又立刻消失不见。

然而堂堂云浮世家的家主是何等样人,只这一瞬间,已足够他蓦地伸出手指,从舒沫身上拈出了一道浅银的光。仔细一看,那在他手指尖上拼命扑扇挣扎的,是一只透明的蝴蝶。而刚才那层从舒沫身上浮起又沉入的光芒,分明是上百只这种无形无质的蝴蝶!

原本一直澄澈无波的眼眸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怒气,舒轸双指一捻,将那拼命挣动的蝴蝶化为齑粉,随即伸出手掌在熟睡的女子脸前拂了一拂。

仿佛听到了什么呼唤,舒沫缓缓睁开了眼睛。待她分辨出来面前满面怒容的人正是舒轸时,不由蓦地翻身站起,带着几许戒惧地看着面前飘逸出尘的男子,开口低低唤了声:“星主。”

“这些噬魂蝶是哪里来的?”舒轸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稳地问道。

“我养的。”舒沫原本低垂的眼睛忽然定定地看着舒轸,仿佛带着反抗的骄傲吐出这三个字来。

“你养的?好,很好。”舒轸来回走了两步,好半天才平复下怒火冷笑道,“你知道它们靠什么为生吗?”

“靠吞噬我的魂魄。”舒沫依旧从容不迫地回答。

“看来你自己很清楚。”舒轸没想到舒沫能够如此毫不在意,反倒有些出乎意料,“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沫儿?”他的语调缓和下来,带着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心痛。

“我的魂魄我自己有权处置,不劳星主费心。”舒沫说着,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刚才于沉睡中被舒轸强行唤醒,反噬之力一时难以散去,全身如同被碾压过一般疼痛无力,只能强打精神回答着舒轸的问话。

“你还在恨我?”舒轸负着手,举目望着头顶心砚树的串串白花,忽然毫无征兆地说出这句话——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给自己所下的判决。

舒沫咬着下唇不说话,半晌忽然冷笑起来,“不错,我恨你,恨那个平日里对待飞禽走兽都慈悲无伦的云浮星主,对待他的同类却是那么残忍无情!”

“他们不是我的同类,只有你才是。”穿着白色长袍的男子站直了身子,带着他无法磨灭的高傲,“沫儿,如果那件事再发生一次,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星主肩负着整个云浮世家的使命,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自然没有错。我恨的,更多的是我自己。”仿佛记起了什么揪心的痛楚,舒沫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誓言,“如果能够回到从前,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必要阻止那件事发生!”

蓦然被舒沫眼中不同寻常的亮光所感,舒轸的心腾地一沉,脱口说道:“洄溯之术!你动用了洄溯之术!”不错,刚才发现噬魂蝶的时候他就早该想到的,她这些日子来不是沉睡,而是陷入了洄溯之术——这种修炼起来艰难无比的秘传法术,可以让施术者强行回到过去,扭转命运的转轮,可是代价便是施术者余下的生命。

“不错,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修炼洄溯之术,近些日子才得窥堂奥。”舒沫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迷梦般的微笑,“终有一天,我可以回到那一瞬间,用噬魂蝶存下他的魂魄,让他复生。”

“你疯了。”舒轸苦笑着退了一步,“十七年过去了,他的魂魄早已投入黄泉,轮回转世,他早已变成另一个人了。沫儿,放手吧,清醒地告诉自己:朔庭已经死了,你再也不能复活他了!”

“不,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舒沫说到这里,再也不能压制洄溯之术被强行中止的反噬之力,踉跄着跌坐在榻上,脸色变成了可怕的青灰,却仍旧断断续续地说道,“当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却救不了他,我已经痛悔了十七年……若是此刻再放弃……我会痛悔……一辈子……”

“别说了。”舒轸走上来握住了舒沫的手,用自己的灵力平复着她体内翻涌的力量,一直到她连绵的颤抖平息下来,方才自嘲地一笑,“如今我算是知道,嫁给我原来是比豢养噬魂蝶更痛苦的事情。”

“星主。”舒沫低低地唤了一声,终于开口说,“对不起。”

“还知道对不起我,算你没白吃白喝了我几十年——那就帮我做件事。”舒轸此刻又恢复成以往散淡的隐翼山主人,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笺来,交给舒沫。

“这是?”舒沫惊讶地看着那对简单勾勒而成的双翅,不明所以。

“这是来自伽蓝白塔的召唤。”舒轸说,“云荒的主人有事要我们帮忙了。”

“就像上一次一样?”见舒轸郑重点头,舒沫秀丽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痛愤的神色,她看着手中那张纸笺,忽然一发狠就想将它撕成碎片。

“别——”舒轸眼明手快把纸笺夺下来,握住了舒沫发抖的手,“我们能远离俗世常年占据隐翼山,也是赖得伽蓝帝都的默许。沫儿,你以后或许便是这隐翼山的主人,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不,我不……”舒沫本能地拒绝着,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来。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舒轸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转而轻快地道,“你不肯嫁给我,焉知天下没有别的女子愿意嫁给我呢?如果不幸她不曾拥有云浮血统,那我之后这云浮世家的家主只能由你继承。你这番到帝都去应对皇帝,也算是对你的历练。”

“星主,你……”舒沫还想推脱,舒轸已重新将纸笺塞进她手心里,站起来懒洋洋地笑了笑,“至于我,既然打定主意要重新去找个老婆,自然要好好地准备一下了。从极冰渊的地泉又要到喷涌的时候了,我不趁此机会去保养青春,更待何时?——要不咱俩换一换,你去泡那地泉,我去帝都,如何?”

“我去帝都。”舒沫无奈地点了点头。那从极冰渊的地泉传说与神界的虞渊水相通,每十几年喷涌一次,有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之效,历来只有云浮世家的家主可以享用。舒轸数十年来一直青春不老灵力长进,大半靠的便是这地泉的功劳。舒沫既不答应嫁给他成为云浮世家的女主人,此刻更是不愿僭越了舒轸的特权。

“那么就准备一下去帝都吧。”舒轸往外走了两步,终于平复下心中的酸楚,勉强笑道,“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若是路上见到了如意郎君,就赶紧把自己嫁掉。至于岁数,你就一口咬定只有二十出头,千万要守住这个女人最大的秘密啊。”

梦华王朝淳熹帝二十年,舒沫终于离开隐翼山,再次踏上云荒大陆的土地。

从云荒北部九嶷郡的海岸线登陆,绕道苍梧、姑射、望海三郡,从叶城的地道口进入帝都伽蓝,这是舒轸为舒沫指明的线路。这条线路,和十七年前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舒轸不会再陪伴在她的身旁。

舒轸原本还安排了四名随侍的婢女,都被舒沫坚决地拒绝了,既然她同意重走一遍当年那刻骨铭心的路程,就让她保留一点自由,不让那些追忆被不相干的人窥探到。

“可是你知道怎么辨认方向、住店、雇马车吗?要是食物不合口味,或者路上丢了包袱,你知道该怎么办吗?”面对她的固执,舒轸只是抱着手,漫不经心的口气掩饰不住心底的担忧。

“我迟早要学会。”舒沫淡淡地说着,“我不能一辈子都依靠你。”

“随便你吧。”舒轸没有坚持,因为如今的舒沫即使站在他面前,神色都仿佛离得他很远很远,他是早已丧失了规劝的亲近身份。这个认知让舒轸一瞬间心如刀绞,可是就算十七年前的事情重新来过,他依然只能做出同样的选择。至少,他的沫儿还安然无恙。

“我走了。”舒沫取过舒轸亲自为她收拾的小包袱,负在肩上,眼睛看着地面吐出这三个字,算是和隐翼山的主人告别。

“我送你。”舒轸说出这句话,心里忽然极是害怕舒沫会拒绝这个要求。幸而舒沫什么也没有说,当先走出悬天阁,踏着隐翼山千年不化的冰雪走到海边去。

一路上,仍是没有一句话。舒轸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舒沫掏出随身的短剑“湛水”,从脚下镜子一般的冰面上切割下一块方圆三尺的冰块来。

短剑“湛水”乃是上古神器,也是舒轸当初送给舒沫的随身兵刃。即使组成隐翼山的万年玄冰比寻常铁石还要坚硬,湛水到处,厚厚的玄冰便如同丝帛一般迎刃而解。

被生生从母体割裂的玄冰被海水一卷,顷刻间悠悠荡荡地向远方飘去。舒沫挽着背上的包袱站了一会,回头看了看始终沉默注视的舒轸,便垂目轻轻点了下脚尖,“我走了。”霎时之间,她轻盈的身体便如同羽毛一般飘飞而起,恰好落在远方堪堪浮出海面的冰块上,慢慢消失在舒轸的视线中。

当方圆三尺的玄冰渐渐在苍茫海的浩荡洋流中融化,十七年后的舒沫又回到了她记忆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