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谁家玉笛韵偏幽

舒沫离开帝都的时候,没有向淳熹帝告辞。她已经见识了这个帝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就让他在妻子的恨意和无子的痛苦中煎熬吧。

舒沫原本以为自己就如同一片羽毛,到来和离开都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然而她错了,有一个人始终在留意着她,他就是少司命傅川。

傅川是特地派人在伽蓝帝都的出口处邀请舒沫的,会面的地址设在帝都城边缘的无为轩,可以纵览环绕帝都的镜湖无限波光。舒沫见到傅川的时候,傅川依旧穿着少司命镶滚着黑边的白色圣袍,神冠上垂下的绶带纹丝不动,神态沉稳端凝得如同一尊圣像。而他的脚边,则跪着一个美丽的鲛人女奴,细心地为他捶着腿。

“沫小姐请坐。”傅川站起来,刚朝着侧面的藤椅抬了抬手,他脚边的女奴就赶紧站起身,为舒沫斟上了一杯热茶。

“璃水姐姐?”舒沫脱口唤了一声,那个鲛人女奴便抬起头来,微笑着应了一声,“沫小姐还记得我。”

“璃水姐姐你坐,我看不惯你服侍人。”舒沫伸手想要将鲛人女奴拉过来,不料手中的人却纹丝不动,舒沫当下冷笑道,“傅川大人升了官,这架子也大得很啊。”

“璃水,退下。”傅川喝退了鲛人女奴,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来,却连多一份的客套也没有,“这次请沫小姐来,是为了给您提个醒。”

“少司命大人亲自接见小女子,真是莫大的荣幸。”舒沫继续冷笑道,“不过前倨而后恭,这态度转变之大实在是消受不起。”

傅川知道她所说的正是两人在紫宸殿外偶遇之事,当下也不解释,也不尴尬,只是仍旧摆出他那副招牌式的死板面孔,枯枝般的手指交叉着放在膝前,“沫小姐的牙尖嘴利,百无禁忌,在皇上那里已经显示过了,又有什么必要对我一个做臣下的老人张牙舞爪呢?不知道的人,怕是还会笑话云浮世家的家教了。”

“大人有话就请直说。少司命一职负责云荒的神官体系祭祀大事,日理万机,舒沫本就是山野女子,哪里敢浪费您的宝贵光阴听您训导?”舒沫被激起了斗志,丝毫不肯退缩。

“嗯,我知道云浮世家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可这云荒说到底,总还是奉帝王之血为主人。近日木兰宗的乱党野心不死,又开始四处活动,我请沫小姐来,不过是为了提醒您,为了云浮世家的清誉,还请不要参与的好。”傅川慢吞吞地道。

“倒是谢谢您告诉我,木兰宗仍未绝迹。”舒沫的语气里不无讥刺,眼中的光芒满含促狭,“不过我现在想起来少司命大人作为木兰宗的叛徒,是靠背叛了淳煦大司命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倒是要反过来提醒您小心性命了。”

“多谢了。不过那些乱党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沫小姐只要洁身自好,不给舒轸星主添麻烦就好了。”傅川说完,似乎有了意兴阑珊之态,不再开口。

“话说完了?”舒沫见傅川只是微阖着双目,似乎神游到镜湖远方的云海之中去了,便朝着无为轩后走了两步,大声叫道,“璃水姐姐,我要走了,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沫小姐……”鲛人女奴赶紧从后房转出来,慌乱地摇着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走不了的。”

“不是你走不了,是你不愿意走。”舒沫有些愠怒地看着满眼卑顺的鲛人女奴,似乎在哀叹她的命运,又愤怒于她的逆来顺受。眼看璃水仍然只是欲言又止地苦笑着,舒沫叹了口气,握住鲛人女奴的手道,“那我走了,你有机会到隐翼山来瞧我。”

“好。”璃水答应着,一直目送舒沫走远了,方才走过去重新跪在傅川脚边,低低地唤了一声,“主人。”

“她走了?”傅川仍旧阖着眼,慢条斯理地道,“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副少不经事的样子,满身都是刺,一点长进也没有!”

“那主人便不足为虑了。”鲛人女奴柔顺地应道。

“只要舒轸不插手,那些乱党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傅川细细地抿了一口茶,悠悠道,“大司命的位置,也空缺太多年了……我,不甘心啊……”

一直从帝都走到望海郡,舒沫都无法平息自己的思绪。她暗暗地嘲笑着自己,原本以为流逝的岁月和隐翼山的修行生活已经磨平了自己的脾性,却仍然在故地重游之时轻而易举地惊醒了蛰伏的桀骜。这不,来伽蓝帝都没两天,就与淳熹帝和傅川闹了个不欢而散,活像一只坏脾气的斗鸡,哪里有舒轸多年来苦心培养的淑女风范。

这样也好,和云荒的帝王神官闹僵了关系,以后舒轸就不会逼着自己继承云浮世家的星主位置了。她此时的心力,全都灌注在复活朔庭一件事上,就算侥幸还有多余的时间,舒沫也打算用来收拾那些曾经残害过朔庭的“大人物”,哪里还可能像舒轸想的那样,乖乖地把云浮世家传承下去?

所以她一旦敷衍完舒轸交代的事情,就再无什么牵念,一心只想回到隐翼山去,继续洄溯之术的修炼。

然而就像舒轸担心的那样,舒沫终究还是迷了路。其实依照舒沫小姐的智力,循着官道雇车而行定可顺利回到九嶷郡的北部海岸,偏偏舒沫半路上跳下马车,独自朝着路边一个狭窄的谷口里面走去。

“小姐,那里人迹罕至,传说有妖魔出没,千万去不得啊!”赶车的车夫攥着舒沫塞的金铢,好心地提醒。

“你走吧。”舒沫回过头,朝着面有惧色的车夫潇洒地挥了挥手,心道不是我怕妖魔,而是妖魔怕我才对。

其实舒沫执意要进到这山谷中去的原因,在于她体内豢养的噬魂蝶。她一路上原本只是在车厢内被颠簸得昏昏欲睡,却猛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一掀车帘,便看见路边山石上生长的木兰树,白色的花瓣如同坟地上飘摇的招魂幡。

就在一瞬之前,体内的噬魂蝶忽然活跃起来,兴高采烈地想要飞舞而出,却被舒沫强行压制下去。她知道噬魂蝶乃是灵物,此刻突然苏醒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于是舒沫下车顺着山谷里飘荡的雾气走了一程,回头一看,方才进来的那条羊肠小路已经消失不见,一座不知何时突兀而起的高山稳稳地坐落在身后,阻断了她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就仿佛刚才的山谷只是一头怪兽的巨口,当猎物走入口中时便切齿断掉了一切退路。

白色的雾气如同幽灵一般飘荡过来,遮蔽了舒沫的视线。雾气中隐隐传来野兽的嚎叫和人类的哀哭,让人仿佛落入了魔窟。而就在闯入者尚且不知所措的同时,乳白色的雾气骤然收缩,如同一只只波浪般巨大的利爪,朝着闯入者当头抓下。

舒沫的嘴角微微漾起了冷笑。这样的障眼法虽然足以把普通人远远吓跑,可是对于云浮世家的舒沫小姐而言,就像是小孩子玩的捉迷藏把戏。她站在原地,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舞动的巨爪,手指轻轻一弹,红光微闪,一声沉闷的哀号就从利爪深处传来。刹那之间,妖异的白色雾气如同烟花一般轰然散灭。

于是舒沫伸手捋了捋飘散在脸颊边的长发,继续往前走去。

体内的噬魂蝶虽然一直被舒沫的灵力压制,此刻却仿佛嗅到了芬芳的花蜜一般,越发锲而不舍地舞动起来,逼得舒沫只好把它们放出来,看它们究竟要做什么。

透明的蝴蝶一旦脱离开舒沫的禁锢,霎时无声无息地展开银光流溢的翅膀,成群结队地飞上半空,向着云雾缥缈的山谷深处飞去。

舒沫提起裙摆,小跑着跟在噬魂蝶的后面,远远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湖泊。湖水作蓝色,背靠着一座连绵如屏风的山脉,山上树木不多,裸露着大片大片白色的岩石。白山蓝水搭配在一起,虽然不及隐翼山空灵圣洁,倒也有些景致。

湖畔生长着一片芦荻,不多,却茂盛。每一枝芦秆都顶着白色蓬松的花穗,迎着湖面上的风微微摇荡。噬魂蝶快活地飞进芦荻丛中,在新雪一般的花穗中隐约飞舞,就像被风吹化在芦花里,再难找寻。

舒沫站在芦荻丛外,静静地平息下自己的呼吸。忽然,她弯下腰,伸手折下了一枝芦荻。

这种芦荻的秆比起普通芦荻要粗一些,看起来很适合做成牧童拿在手中胡乱吹奏的芦管。舒沫掐去手中芦荻的头尾,细细地在手中掂了掂这根制作粗略的芦管,便将它凑到口边,想要吹吹试试。

“别吹!”一个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

舒沫的动作僵住了,甚至她整个人都面朝着湖水愣了一下,没有下意识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明显有些近了,慌得舒沫连忙转过身去,手里还呆呆地持着那根芦管。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究竟是从人的口中吐出,还是从天上流淌而下?为什么能让人在一听之下,便如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温柔地抚摸,如同从冬季的阴影里一步跨入橘黄色的阳光下,如同旅人在孤寂的月夜里听到家乡的箫声?甚至连舒沫这样眼高于顶的女子,也会因为这样动听如同天籁的嗓音而震撼失神。

然而等到看清来人的模样,舒沫心底里便有些失望。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中等身材,面貌不过中人之姿,勉强只能算是清秀,整张脸上唯有挺直的鼻梁算是出色。他穿着云荒神官们常见的黑白双色长袍,略有些拘谨地站在远处,让人无法相信方才那优美如同神谕的声音是从他口中吐出。

“这些芦荻,是你种的?”舒沫横过手里的芦管,瞬间就恢复成云浮世家彬彬有礼而又高傲冷淡的神情,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里含着了然一切的自信。

少年看清舒沫的模样,一瞬间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张开口,却不知道该唤什么。呆得一呆,才紧张地答了一句:“是。”这阵势,倒仿佛闯入者不是舒沫,而是他自己。

“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懂得种回音荻。”舒沫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果然见到少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舒沫不禁唇角一勾,方才因为少年的嗓音而失态的懊恼终于消散。

“姐姐也知道回音荻?”少年有些腼腆地笑道,“那么,能不能请您不要告诉其他人?”

他文雅优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让人狠不下心来拒绝。然而舒沫心头惦记的却是噬魂蝶的异常表现,便定了定神,试探道:“我以前听说有一种法术是对着泥土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让它长成一株新生的回音荻,就可以驱散心头的阴云,永葆快乐。当初我只当这种说法骗人,否则这世上便满是回音荻,也满是快乐之人——却不料竟是真的。”

“回音荻可以记录下对着泥土说出的话,让人舒缓一时,但是快乐与否,还是要看自己。”少年笃定的微笑如同初晨的阳光一般透亮,让人感觉很是舒服自在,“其实我种回音荻,不过当它是个解闷的法子,倒让姐姐见笑了。”

舒沫矜持地笑笑,将手中的芦管递过去,“真是对不住,差一点就冒犯了你的秘密。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秘密。”少年对上舒沫带着讥诮的眼神,有些脸红,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一般将舒沫递来的芦管凑到嘴边,“姐姐既然对回音荻有兴趣,我便吹给姐姐听吧。”

舒沫不置可否,静静地听着少年吹奏。刚开始只是几声单调的哨音,与普通芦管吹出来的声调无甚区别,然而下一刻,哨音渐去,那细细的芦管中竟然传来一阵歌声,嗓音悠扬流畅,一听便是少年亲口所唱:

梅花落兮春已近,

星辰陨兮天将明,

圣人死兮天下宁。

这首曲子沉郁低昂,词句也颇为沧桑,因此少年嗓音虽无与伦比,总觉得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

然而舒沫并没有指出他的年纪与此曲不合,也没有惊叹这回音荻的奇妙,只是眉头一皱,淡淡道:“你们想要见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歌声骤然停止。少年停了吹奏,呆呆地看着舒沫,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舒沫心头冷笑,这首歌的歌词是十七年前大司命淳煦临刑前所吟的绝命诗,除却他手创的木兰宗下弟子,一般的空桑人现今谁敢提起?这个少年,想必便是木兰宗人,而他此刻吹出这首歌来,不正是要试探自己的身份吗?

“是姐姐自己来到这里的,我们并没有……”少年仿佛并不知道舒沫心头绕过的数个念头,只是有些委屈地辩解着。

“你叫什么名字?”舒沫问。

“晨晖。”少年下意识地回答。

“你是这附近神庙里的人吧。我今晚想在你们神庙里借宿,可以吗?”舒沫又问。

“好。不过……”晨晖迟疑了一下,随即下定决心道,“不过神庙里条件简陋,还请姐姐海涵。”

“这个我知道。”舒沫振了振衣袖,把流连在回音荻花穗中的噬魂蝶都召唤回来,隐入体内,转头朝着晨晖道,“我叫舒沫。”

“沫姐姐。”少年低垂着眼睛,礼貌地应了一声,似乎连噬魂蝶这样奇异的景象都没有看见。他当先引路,并没有特别的异样,倒让舒沫怀疑他其实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

绕过前面的树林,湖畔赫然是一座白墙蓝瓦的神殿,盘踞在山壁上居高临下,让人平添神圣之感。

晨晖轻巧地爬上陡峭狭窄的石阶,爬了一小半便回头等候舒沫,关切地道:“沫姐姐小心,这台阶是专为显示修行之路的艰辛而修成这样的,侧着身子走会比较安全。”

“谢谢你。”舒沫佯装没有看见少年想要扶持自己的手,心道隐翼山悬天阁的冰阶比这里险峻百倍,自己却是自小便走熟了的。她并不显露自己的本事,只是中规中矩地爬上石阶来,抬眼便看见两扇青铜铸就的殿门阻挡在自己面前,而那殿门上装饰的,都是极其讲究的木兰花纹。

晨晖见她专意打量那花纹,不由带着些紧张地笑了一笑。

“既然是木兰宗的神殿,为什么还敢带我来?”舒沫见晨晖已当先推开殿门走了进去,站在门口继续试探着。

“我们不应该因为恐惧,就拒绝别人的求助。”少年温润的声音从神殿里面传来,映衬着穹顶里传来的回声,更添了几分的清澈圣洁。

这样的声音,原本就是适合做一个讲道的神官的。

舒沫走进了神殿。这里和云荒其他地方随处可见的神殿没有什么区别,神龛上伫立着创造神和破坏神的白云石塑像,莲花与宝剑作为法器交叉着供奉在神像前,永不熄灭的灯花则如同萤火虫一般悬挂在幽暗的神殿里,带来俗世里难以得见的神秘光辉。

这座神庙并不大,穿过神殿,只有一座三厢的后院,乃是神官们住宿起居之地。舒沫走出大殿后门时,正看见晨晖和另一个神官打扮的少年说话。

“少主,主殿大人当日吩咐过,不能带外人……”那个少年乍见舒沫走过来,连忙低下了声音。他看上去比晨晖大两三岁,应该是到了弱冠的年纪,金发蓝眸,轮廓鲜明,竟是一个冰族人。

“别担心,鉴遥,我的直觉告诉我,沫姐姐不是坏人。”晨晖笑着侧开身,对舒沫道,“沫姐姐你就住在西厢房吧。这里平时就我和鉴遥,很清静的。”

舒沫点了点头,道声谢,便径自走到西厢房去。开门之际,她听见鉴遥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可是,老头子今天要过来……”

躺在床上,舒沫合着眼,脑子里却清醒得毫无一丝睡意。一方面固然是噬魂蝶仍旧不肯老实地安静下来,另一方面,她听得到远处的殿门以极轻微的声响打开,又几乎难以觉察地重新关闭。

轻轻地调匀呼吸,静下心灵,舒沫闭着眼睛把这个神庙内外发生的一切听了个清清楚楚。一个、两个……总共有七个人从神殿那边走过来,那个冰族少年鉴遥的声音低低地道:“少主今日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此借宿,主殿大人要不要先去密室?”

“晨晖,你怎么又不听我的话?”一个威严低沉的老人声音响起来,却立时被一个中年女人压了下去,“楼桑主殿,你既然奉晨晖为少主,总不能他什么事都要听你的差遣。”

“师父,萍姨,我们先去密室吧,晨晖到那里向你们领罪。”少年天籁般的声音轻轻响起,伴随着楼桑主殿不满的哼声,一行人的脚步逐渐消失,同时连呼吸说话之声也再不能听闻半分了。

原来楼桑竟是晨晖的师父,却不知那个萍姨是谁。知道他们已然进了隔绝的密室,舒沫也懒得再调动精力细听,翻了个身,慢慢地入睡了。

这一觉却是睡得极浅,似乎总有什么事情横亘在心中,让她无法清静。待到窗外朦胧已是黎明,舒沫便按捺不住起身,打开了房门。

“沫小姐,真的是你?”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快步从廊下走了过来,脸上松弛的皮肉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花白的眉毛上竟似结了露水,看样子是在舒沫房外守了半夜。

舒沫见躲不掉,只好略略福了福,“楼桑主殿,许久不见了。”

“是啊,自从大司命在伽蓝帝都被难之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沫小姐了。”楼桑有些伤感地笑了笑,“昨日听小徒晨晖描绘了您的外貌,虽然十多年不见,老朽还是猜到可能是沫小姐,却又不敢打扰小姐休息,只好在此等候。”

“这些年来一直秘密维系着木兰宗的,想必就是楼桑主殿您了。”舒沫并不和楼桑绕弯子,开门见山地就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那么那个‘少主’,就是你们准备推出来做大司命的人选?”

“这个……目前是这样打算,但是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楼桑有些尴尬,尽力想要安抚舒沫的情绪,“当然,我也知道,晨晖那孩子比起当年的朔庭少主,确实有一些差距……”

“差得很远。”舒沫毫不客气地下了评判。

楼桑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字斟句酌地道:“嗯,沫小姐也知道淳煦大司命赴难后,当今皇帝,还有傅川那个叛徒一直在打压木兰宗。所以晨晖自小就生活在这个密谷,人是单纯了一些,但多加历练的话,相信还是可以对本宗起到承前启后的作用。”

把如此单纯的少年扶上少主之位,最后做主的便是你这个做师父的吧。舒沫向来不惮于用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世人,只是这个念头忍住了没有出口。她停顿了一下,见楼桑欲言又止,便道:“主殿大人有话就请直说。”

“老朽苦候在沫小姐房外,其实只是为了一个请求,请沫小姐务必答应。”楼桑说着,竟然俯下略显肥胖的身体,作势要拜。

舒沫轻巧地一让,避开了楼桑的大礼,口中只道:“主殿大人的请求我猜得到,但是云浮世家与空桑皇帝订有契约,您也要体谅我才是。”

楼桑抬起脸,眼眶却已发红了,“大司命无辜被害,木兰宗备受荼毒,这些确实都与沫小姐无关。可是,沫小姐就不能看在昔日朔庭少主的份上,帮帮我们么?”

“我也有自己要办的事情,请主殿大人不要强人所难了。”舒沫冷下心肠,态度坚决。她与淳煦大司命和木兰宗的瓜葛无非都是因为朔庭,若是为了他们而耽误复活朔庭的心愿,无异于舍本逐末。何况,这些人早已忘却了朔庭,迫不及待找出新人来接任了呢。

楼桑见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联想起以前那个热心活泼的女孩子,不由心中暗叹世事无常人心易变。他不好再坚持,只得退让道:“老朽不敢勉强沫小姐。只能请沫小姐以后万一见到木兰宗人有难,能够相助一把。”

“嗯,好。”舒沫点点头搪塞过去,不想再和楼桑纠缠下去,便随口问道,“晨晖呢?”

“哦,他陪双萍主祭散步去了。”楼桑朝着下方的湖泊指了指。

“双萍主祭?不认识。”舒沫走到神庙外围的雉堞前,俯视着正在湖边树林里散步的两个人。

那与晨晖并肩而行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圣袍,袖口和衣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再华贵精美的衣服也比不上她的面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女人眼睛里那一份迷人的风情却是没有一丝减损。那种眼神,原本如同含着毒性的花,焕发着凌厉的美丽,而当它柔和下来的时候,就是世上最轻软温馨的柔情。

此时此刻,正是那双眼睛最温柔的瞬间。怪不得晨晖陪伴在她的身边,脸上露出的都是幸福的依恋。

“看起来,楼桑主殿的徒弟对双萍主祭比对你这个师父还要亲近些。”舒沫轻笑道。

“嗯,晨晖从小修行,所以对双萍主祭有着对母亲一般的感情……”楼桑不以为意地解释道,“我作为他的师父,自然对他要严厉一些。”

舒沫没有接话,目光只落在湖边形同母子的两个人身上。她不知道双萍正在跟晨晖说什么,但是少年的神情却显得震惊而凝重。

“沫小姐如果想要见晨晖的话,我派人把他叫过来。”楼桑殷勤地道。

“不用了。”舒沫兴味索然地道,“我马上就回去了。”

“沫小姐是要回隐翼山了么?”楼桑一愣,忽而笑道,“再过一个月就是千秋祭了,沫小姐不妨留下来过个节热闹热闹。何况……”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轻轻地道,“我们打算在千秋祭过后正式让晨晖升位为少司命,沫小姐这样的贵客到场也是木兰宗的万千荣幸。”

以楼桑的身份这样诚恳地邀请,想必还是不愿放弃将舒沫拉入阵营的期望,而舒沫却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她的眼光,在楼桑说话之时便定格在湖畔另一个人身上,一颗心不可遏制地颤动起来,急切地问:“那人是谁?”

楼桑耐下性子道:“那人叫做杨湮,是中州来的一个方士。”

“他来做什么?”舒沫的语声中,带着轻微的恼怒。而实际上,此刻的她,根本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比如对淳熹帝的愤恨,对楼桑的冷淡,对晨晖的蔑视,更何况对这样一个跟流浪汉区别不大的中州方士。

“双萍主祭带他来的,说是他会相面之术,让他来给晨晖看相。”楼桑毕竟是做过多年主殿的人,又有求于舒沫,神色间一直波澜不惊。

他哪里是相面,分明是……舒沫念头转到这里,倒是已经平静下来,“哦,那他给你们晨晖少主看出什么来了?”

“他说晨晖乃是‘良才美质,璞玉浑金’,多加磨砺,当可为国之重器。”楼桑知道舒沫对晨晖继承朔庭的位子不满,便生了辩解维护之意,“这样说来,晨晖还是当得起我们木兰宗人的重托。”

“居然也是‘璞玉浑金,国之重器’?”舒沫冷笑着道,“楼桑主殿,你受堂堂淳煦大司命的濡染,居然也会像那些愚昧无知之人一般,听信一个中州方士的胡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