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当时只道是寻常

“殿下站立者何人?”

“小人乃是中州方士杨湮。此番冒昧求见陛下,是想以所学之术卖与帝王家,博个功名富贵。”

“听说你会炼金,可云荒不缺炼金术士。”

“小人的法术虽然类似于炼金术,却又有绝大的不同。”身穿中州道袍的方士站在紫宸殿中,虽然獐头鼠目形貌猥琐,说起自己的本事来却顾盼生辉,满怀自信,“小人与其说是炼金,不如说是炼人。”

“哦,这人如何炼,你倒是说来听听。”高坐在宝座上的淳熹帝那时还年轻,好奇心让他的声音压过宴席上议论纷纷的宾客耳语,颇有兴趣地追问。

“每个人都是由肉身与灵魂组成,肉身决其质,灵魂决其气。故而人人皆有差异,就算同一个灵魂转世,投入不同的肉身之中,也会有极大的不同。”名唤杨湮的中州方士侃侃而谈。

坐在淳熹帝下首的舒沫眼看身旁落座的舒轸微微点头,心中一动,这番理论,似乎朔庭也提到过,却又来不及细想。

“因此,人世之中,上者如金如玉,中者如木如石,下者如芥子尘埃,均有对应。陛下可曾听说过铸造景阳巨钟的故事?铜钟三年而不成,最后为首匠人自投于铜水之中,巨钟始成,激越厚重,完美无瑕。可为什么一定要那为首匠人化身入铜,方可成此稀世珍宝?正是那匠人肉身灵魂均为铜质,与钟相匹,若是换作旁人,便是白白捎上一条性命,也铸不出巨钟来啊。”方士杨湮口若悬河地说到这里,忽而换上谦恭笑容,“所以小人虽不才,却可根据各人面相判定材质,为陛下用人之时的参考。如铁者可为武将,如竹者可为谏官,如星者可为神卜,如革者可为刑吏,不知陛下是否肯赐予小人一点用武之地?”

“你果真有这样的本事?那就看看……”淳熹帝原本想说看看朕如何物,却立时醒悟此举自降身份,便临时将手随意指向一个随侍的郎官,“那你先看看此人是何材质?”

杨湮知道这是淳熹帝在考他,当下抖擞精神,朝那年轻郎官端详了一下,笑道:“大夫有石材,庶人有石承。这位大人秉性忠直敦厚,恰如坚石,正合为陛下良臣。”

淳熹帝面有喜色,又指着一名持戈守候在殿外的侍卫道:“那他呢?”

“如陶。”杨湮说到这里,见众人果然对他把那身经百战的英勇侍卫比作易碎的陶器而惊愕,他胸有成竹地一笑,“陶器必经猛火酷热煅烧而得,其器虽不比百炼钢锋锐,持用之人却更加亲和顺手啊。”

“说得好。”淳熹帝大喜,眼光扫过在场诸人,似乎再挑不出一个有趣的人来考较杨湮。于是他忽然招手叫来一个侍卫,低低地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声。

舒沫下意识地一抬头,正看见淳熹帝若有所思的模样,禁不住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有心要搅了眼前这个局,也不管身旁舒轸的眼色,站起来便走到杨湮身前,笑靥如花,“这位先生,那你看看我是什么材质呢?”

“沫儿,不得无礼!”舒轸连忙站起身,想要阻止她的轻浮之举。

“星主不必多虑,谅这方士也不敢对沫小姐胡言乱语。”淳熹帝轻松地劝阻了舒轸。其实方才他便起意让杨湮评判一下自视甚高的云浮世家,却碍于礼节不便开口,如今见舒沫自荐,正中下怀。

杨湮见面前突然走来一个衣衫华贵神情高傲的美丽少女,不由眯起了眼睛。他拈着山羊胡子绕着舒沫转了半圈,开口道:“恕小人直言,小姐的气质形貌,恰似一尊优雅细腻的瓷瓶。”

舒沫本是打定主意,无论这无聊方士说出什么话来,都要批驳回去以阻止下面的闹剧,偏偏这人开口便是这样的评价,当下连恼怒都不必佯装了,“怎么,先生是觉得小女子只配做个摆设物件么?”

“小人说的,却不是那个意思。”杨湮一改方才略带谄媚的神色,神态凝重,仿佛他真是一个得道高人在品评众生一般,“小姐这个瓷瓶,却不是花瓶,倒像是一个药瓶,里面若是装了药便是救人圣品,可若是盛了毒就是见血封喉啊。若说起这个瓷瓶,小人倒是想起几个评语,道是:‘艳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

“放肆!”还不等舒轸露出愠色,淳熹帝已轻轻咳嗽一声,呵斥道,“你可知沫小姐是什么身份,也配你品头论足?还不住口!”

“是小人失言了。”杨湮连忙退开几步,深深弯下腰来,似乎是对舒沫赔罪,却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打算收回这几句评语。

舒沫哼了一声,走回自己的座位去,对着舒轸隐含责备的眼睛道:“星主,这个臭方士就会胡说八道,我们不要信他的!”

“沫小姐说得对,我们不过是找他来消遣消遣罢了。”淳熹帝笑着说到这里,见先前吩咐的侍卫已回来复命,便故意冷着脸对杨湮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要看准了。再说得不对,就撵出宫去,永不录用。”

在杨湮忙不迭地应答声中,轻微的铁链声响从殿外传来,敲击得舒沫的心脏一阵阵紧缩。她扭过脸,固执地盯着缓缓走近的身影,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才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来。

被侍卫带进来的人,是朔庭。他握着手腕上长长的铁链站在紫宸殿正中,头发披散,衣衫破碎,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那么平静从容,与舒沫私下里见到的那个嬉皮笑脸轻松自在的朔庭判若两人,倒让舒沫想起他在月照城神殿中的庄重模样。虽然没有了当日华贵的月白圣袍紫金发冠,朔庭依旧是当朝大司命淳煦的嫡传弟子,云荒神职体系中顶尖儿的人物,即使再潦倒狼狈也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同凡俗之处,生不出蔑视小觑之心。

“你看看,他是个什么材质?”淳熹帝向杨湮发话,极力掩饰着自己急切的语气,“可要看清楚了,再不容出差错。”

杨湮恭谨地称是,抹了抹头上的虚汗,似乎是下定决心要拿出真本事来。他抬头一见朔庭的模样,已是吃了一惊,不由心里生出些许怯意,“回禀陛下,这个小人却不敢说。”

“看出什么就说什么。”淳熹帝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隐隐有了些怒意,“若是胆敢欺君罔上,小心你的狗命!”

“是是。”中州方士体如筛糠,知道自己无论直言与否,都讨不了好去,“小人据实而言,皇上千万不要见怪。”他顿了顿,没听见淳熹帝出声,只好大着胆子道,“此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若是日后多加琢磨,必为稀世之才,国之重器,前程不可限量。”

“哦,若是多加琢磨,日后便是何样?”淳熹帝眼中冷光一闪,方才的轻松口吻早已消散殆尽。

杨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朔庭,仿佛所有的思维都集中在那个少年身上,竟然把方才残存的一点顾虑都忘了。他的瞳孔中已映照不出其他东西,一心只想把脑子里感受的一切表达清楚,“日后或许为赤金,久埋不腐,百炼不轻,百抻不断,百拗不折;或为美玉,润泽以温,仁之方也。总之,赤金美玉皆是上品,此子若假以时日,必将登峰造极,便如……”

“便如何人?”淳熹帝追问。

“便如当今淳煦大司命,超凡入圣,福泽万民。”杨湮脱口说道。

“大胆!”淳熹帝一时忘了拘捕审讯淳煦一事尚未为外界所晓,当下怒意勃发,重重一拍宝座扶手,“一派胡言!左右,给朕把这个胡言乱语的江湖骗子重打四十,撵出帝都!”

舒沫睁开了眼睛,翔实的回忆便结束在洄溯之术的终结里。十七年过去了,居然又看到了那个中州来的方士杨湮。或许是因为当年“艳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的十二字评语让她太过恼怒,反倒印象深刻无日或忘,此番再见杨湮,虽然只是远远一见避免与他碰面交谈,仍然被引得洄溯之术自行运转,体内的噬魂蝶也不安分起来。

离开了木兰宗人隐居的山谷,舒沫到底没有答应楼桑主殿留下来参加晨晖的升位典礼,也绝口不问他们的行踪打算。对于旁人而言,朔庭只是一个大司命的接班人,很容易就可以找人来取代,可是对她而言,朔庭是独一无二的,他的面容他的笑语他宁肃的身影谐谑的隐忍都无法忘怀无可比拟。

于是,在望海郡一个偏僻的小客栈里,云浮世家的舒沫小姐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抱着膝盖流下了眼泪。

舒沫到底没能毫无阻碍地回到隐翼山去,虽然她以为云荒大陆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将她的脚步留下,有一些人的出现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双萍主祭就是那样的人。

显然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很早就留意到了舒沫,也聪明地没有当场如同楼桑主殿一样想把舒沫拉到木兰宗的阵营里去。她洞察一切的眼睛目送着舒沫离开那座秘密山谷,然后在望海郡前往隐翼山的必经之地等候着云浮世家的传人。

一开始舒沫对这位木兰宗的女祭司并没有多大的兴趣,点了点头就想绕过她径直离去。然而双萍却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来,每一个字都如同霹雳让舒沫生出锥心刺骨的颤抖。

这几个带着魔力的字是:“我带你去见朔庭。”

“你说什么?”舒沫相信自己一定是听错了,或者这个女人只是别有用心。但毫无疑问这几个字成功地让她停下了脚步,转回头望着站立在人流中静默微笑的女祭司。

“我带你去见朔庭。”双萍重复了一遍,秀美的面容上浮现出长者一般的慈祥,让人生不出怀疑之意,“我想,你一定愿意见见他。”

难道,朔庭没有死?舒沫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个念头,却在下一刻将这种疯狂的妄想打压下去。怎么可能,她明明看见朔庭把那柄明晃晃的长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她甚至可以听见心脏破裂所带来的声响……身为大司命的嫡传弟子,灵力心志都远胜常人,他的决绝一击怎么可能杀不死自己,怎么可能还活着?

眼看舒沫淡漠的脸刹那间变得一片惨白,双萍轻轻地叹了口气,持起了舒沫冰冷的手,“可怜的孩子,跟我来吧。”

这一声“孩子”,让舒沫铁石般的心中也升起了温暖的火花。她任由双萍持着她的手,恍惚中觉得这个女人的面貌无端地亲切起来,终于点点头,决定相信她一次。

双萍拉着舒沫的手,走出了舒沫投宿的城镇。她走得很快,快得舒沫几乎要拼尽全力,才可以跟得上她的步伐。实际上,舒沫已经觉得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随着双萍在草尖上树丛间丘陵的峰顶飞行。

脚下的风景如同织在地毯上绚丽多彩的图案,快速地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卷去。当冰冷的风带着咸味拍打在灼热的脸颊上,她们最终到达了望海郡最南端的海岸线。

波诡云谲的红莲海延伸到望海郡南岸的时候,已经驯顺了许多,足以支撑起云荒最大的港口叶城。不过她们此刻站立的地方,距离叶城那繁华的城市很远,远得只有海风伴随着海鸟的鸣叫,席卷着浪花重重地撞击上岸边的悬崖,再粉身碎骨地跌落下去。

海边的悬崖是黑色的,陡峭、阴沉,仿佛风化了上万年的神祇的骨骼,带着莫可名状的惹人臆想的毒素,默默地伫立着回忆远古的风霜。

“朔庭就在那里。”双萍指着最高最陡的悬崖说。一座矮小粗糙的石头建筑坐落在崖顶,仅靠挂着长绳的吊篮与外界沟通——那是一座不知什么年月建成的苦行者的修行石屋,云荒无数的修行者们把自己关在类似的绝境里,为了真理或者法术消耗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舒沫的手轻轻抖了起来,胸腔里剧烈的颠簸让她几乎丧失了所有力气扑倒在地上。体内的噬魂蝶疯狂地游动着,仿佛终于找到了它们生存的终极目标。舒沫悄悄横过右手的食指咬在门齿间,那是她最为紧张的时候极力克制自己的动作。

朔庭,朔庭,你真的在那间石屋里么?

“我们上去吧。”双萍拉着舒沫走到黑色悬崖边,一手拉住上面垂挂而下的粗糙麻绳,一手依旧紧紧地握住舒沫的左手,极为轻盈地沿着垂直的石壁走了上去。

舒沫几乎怀着感激之心跟着双萍走上悬崖。如果没有双萍的帮助,她怀疑自己根本失去了行走的力气,更遑论要步上这样的绝地——那些汹涌而起的噬魂蝶,在她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里狂乱地飞舞,甚至连她眼前,都翻飞着那些透明的杂乱的翅膀。

她们走近了石屋。石屋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一人宽半人高的门,却又轻易地被两个人的身影挡住。侧开身让光线投进石屋门后的狭小空间,舒沫眼看双萍轻轻在黑暗的角落里摸索,以为她要点灯,双萍却道:“下来吧。”

照不到屋外光线的石屋角落里,闪烁着隐约的蓝色光芒,仿佛地下埋藏着无数珍贵的宝石,引诱着舒沫去看个究竟。她走进屋子,眼角的余光瞥过积满了灰尘的石床石罐,微微俯下身站在双萍身后。

石屋角落里有一个方形的洞口,一条长长的石梯从洞口向地底延伸,仿佛一卷布匹铺陈而下。蓝色的光芒从地底幽幽传来,带着海浪遥远的澎湃声响。

双萍当先顺着石梯走了下去。舒沫犹豫了仅仅一刹那,就说服自己没有感觉到双萍的丝毫恶意,轻捷地跟着双萍向地底而去。

越往下走,蓝色的光芒越盛,原来是黑色的岩石里夹杂着越来越多的蓝色结晶。等她们到达底部的洞穴时,整个洞壁和洞顶都是由整块的蓝色晶石构成,仿佛经过海水的冲刷,大海的蓝色便在这些岩石上沉积下来,越来越厚,越来越深。

这是一个南方海岸线上常见的海蚀洞,洞底只有一圈狭窄的石台可供人站立,围绕着中心荡漾的海水。在洞壁的蓝光照耀下,盈盈一亩的海水竟呈现出瑰丽诡异的紫色,如同一块真正的巨大宝石横陈在舒沫面前。

舒沫看了一眼双萍,没有问出口,双萍却已经猜测到她的疑问。张开衣袖轻轻一拂,双萍的声音在洞中悠然响起:“你往水里看。”

舒沫垂下眼光,盯着面前那片海水的深处。最开始除了看得见深处越来越浓重的红色之外,除了水还是水。舒沫也不向双萍询问,轻轻从身体内拈出一只噬魂蝶,把它投入了水中。

一道银白色的光霎时像流星一样照亮了洞中的海水,足够让舒沫看清水面下隐藏的一切——一朵朵硕大的海葵牢牢地盘踞在洞底的岩石上,桃花一般艳红的触手在水中轻轻荡漾,恰如花瓣在三月的春风中绽放。正是这样绚丽的红,将原本暗蓝的海水映成了瑰丽的紫色。

而这些比世上最美丽的花朵还要妖娆夺目的生物又算得了什么呢?它们在舒沫眼中,无非是一幅对比鲜明的背景画而已。她所有的目光和心神,都被水底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吸引了,甚至连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脚下一软,几乎控制不住地跌进水中。

“那就是他啊……”双萍轻轻地扶住舒沫的手肘,安慰般叹息。

舒沫没有回答,却挣脱了双萍的扶持跪在地上,这样她就可以离那具水底的身影更近一些。海葵们的触手轻轻地托着他,让他就像沉睡在繁花似锦的春天里,脸上带着平静的笑意。他穿着少司命月白色镶滚黑边的圣袍,头上却没有佩戴冠冕,黑发如同水草一般恣意流淌,就像刚刚结束完令人疲惫的祭祀仪式,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躺下来休息一般。这具年轻的、俊朗的、懒散的、无忧无虑的身影,终于渐渐可以和梦境里抓不住的回忆重叠起来,让舒沫忍不住朝着水面伸出手去,情不自禁地吐出两个字:“朔庭。”

然后,她就跳进了海水中。

冰冷的海水让发热的头脑开始冷静,舒沫一边朝着水底潜去,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希望看出哪怕一点点可疑之处。然而她失败了,因为面前这一切太过真实和完美,插不进任何一根怀疑的尖刺。

她终于来到了那具躯体的身边,红色的海葵以为来了猎物,纷纷扬扬地把触手朝她伸过来,却无一例外地不能近她分毫,只好颓然地退缩回去。可是那个躯体却仍旧安静地阖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样的笑容,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如同隔了流光千载,蓬山万重,让她一时恍惚,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

强迫自己定下心神,舒沫伸手扯开那个躯体腰间的衣带,揭开了他的衣襟。

被海水浸泡得苍白的胸膛上,是一道暗红色的伤疤。表面上看伤疤不长,大概只有两寸,切口也很平整,并不十分吓人,然而却向舒沫清晰地提醒着当年那决绝一刺——就算是生死之际,他的手也没有过半分颤抖,他的心也没有过半分犹豫吗?原来,你从来不曾像你说的那样有办法逃出去活下去,也从来不曾真正相信我能够救你。可是我从你的神态却看得出,那个时候你的心里并非盛满了绝望,而是带着胜利的骄傲——因为你的意志,任是天下最有权力的人也无法扭曲。

舒沫的泪水从眼中涌出来,还来不及消散在水中,就被海葵们的触手轻轻划拨过去,散落成细小的银星。她闭了闭眼睛,吐出口中最后残留的一点气息,轻柔地将朔庭的衣衫整理好,便箭一般冲向水面,再没有一丝多余的留恋。

“还好,我真怕你会一时冲动,把朔庭也带上来。”岸上,双萍微笑着迎上来。

舒沫拧着自己滴水的头发,慢慢道:“鬼神渊里的血瑚海葵,虽说可食腐菌,一朵便可保尸身不朽,却是生长在海底十万丈深处的火泽之滨,常人靠近往往被焚为焦炭,连鲛人想采来供奉长老遗体都是妄想。木兰宗却是好大手笔,一下子便寻到了这么多。”

“沫小姐果然好眼力。”双萍赞许地看着恢复了冷静的舒沫,眸中一片坚定的神情,“血瑚海葵虽然珍贵,但与朔庭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沫小姐说错了一点,木兰宗人并不知道这件事,将朔庭安置在这里保护他的,是我。”

“你?”舒沫惊讶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内心里却对她的话语满是疑惑。当年淳熹帝剿杀木兰宗,手段何等残酷,而朔庭又是自戕于御座之前,就连自己想要亲手收敛他的尸体都被舒轸死命阻止,深恐自己触怒了失控的淳熹帝。而面前这个女人,居然自称保全了朔庭的遗体,甚至弄来这么多世所罕见的血瑚海葵让他宛然若生,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本事?

“你不相信我。”双萍笑了笑,海蚀洞中莹莹的蓝光让她的脸透着幽远的悲凉,“你在想,就连你号称这么爱他的人都不能为他做到这些,我又凭什么。”

“可是你不要忘了,这个世上有一种感情比爱情更伟大,更持久,也更有力量。”双萍牢牢地对视着舒沫的眼睛,不让她有一点反驳的余地,“那就是——母爱。”

“你是他的……母亲?”舒沫难以置信地看着双萍的脸,却没有看出她的相貌和朔庭的相似之处。呆了一呆,一股热气蓦地冲上舒沫的喉口,化作不假思索的凌厉质问,“如果你真是他的母亲,那他活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认他?他被逼诬攀淳煦大司命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为什么偏要等他死了这么多年,你才敢跟我承认这些?可他已经死了,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说到后来,舒沫的语调越来越高,嗓音也越来越锐利,仿佛要把对自己无能的怨恨连带着统统倾泻而出。面对她的一连串逼问,双萍依然是那副雍容沉着的神情,看向舒沫的眼神里也带着居高临下的容忍,“我对神发过誓,此生母子不得相认——因为他的父亲,就是淳煦大司命。”

虽然以前就曾经有过这样的传言,舒沫仍然为这个轻易到来的真相感到震惊。“朔庭知道吗?”她无力地问。

“不知道,我们谁也没有告诉他。”双萍幽幽地道,“我们这样的父母,是违背了神的意旨才结合在一起,让他知道了只会徒增不幸。”

舒沫没有再问下去。云荒的神官并不禁止还俗婚嫁,但一旦立誓此生永献神前,便不得再破誓言。看双萍的年纪,到现在才做到主祭,想必当年只是个地位卑微的神侍清仪,与淳熹帝的胞弟淳煦大司命之间自然是阻碍重重。

“可是我的誓言,只是一生不与朔庭相认。如果他死而复生,我的誓言便不作数了。”双萍的眼眸被洞中的蓝芒点亮,闪烁着期冀的光,“所以我放弃了防腐的晶棺,千辛万苦也要寻来血瑚海葵,只为了能让朔庭的身体保持在死去的那一瞬间,血液和最纤细的经脉都不会受到任何破坏,他复活以后会感到他的身体与原先并无不同。”

舒沫猛地抬起眼,重新审视这个自称朔庭母亲的女人。死而复生,她居然也在动这样的念头?舒轸星主,原来这个世上疯狂的人并不只有舒沫一个啊。

“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沫小姐。”双萍如同一个长辈一般捋了捋舒沫垂落在眼前的水湿长发,清浅却又坚定地笑着,“我们一起,让朔庭复活,好么?”

“你有办法?”舒沫开了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一片喑哑。虽然她一直在修炼洄溯之术,可就算真正炼成了,她依然没有确实的把握可以让朔庭复生。而面前的双萍,既然能够寻到那么多血瑚海葵,她的力量舒沫根本无法估测。

“有,只要能找到朔庭重新转世后的那个人。”双萍慈祥地看着如同小女孩一般无措的舒沫,“我虽有怀疑的人选,却始终无法笃定,可是云浮世家的传人应该可以吧。你是我,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