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满目荒凉谁可语

雨水节那天,无依谷真的从天而降倾盆大雨。

毫无预兆的雨水落在茂密的山林间,落在羊群啃食的草场上,顺着沟渠流进每家每户的水窖里,还在山间聚集成瀑布和溪流,冲刷去了连日的干旱带来的沉闷和肮脏。

无依谷的男女老少都欢呼着从屋内跑了出来,男人们更是脱去了上衣,跳进溪流里,尽情地仰着头体会大雨的冲刷。在这个水比油还宝贵的地方,沐浴是天底下最美好最快乐的事情。

听着山坡下人们的欢呼,舒沫睁开了眼睛。她支起自己疲惫的身体,在雨水里踉跄地走上山坡。

尘晖仍旧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这样的场景,忽然让舒沫想起十二年前的晔临湖畔,也是在小山之上,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极大的恐惧让舒沫忍不住想掉头便跑,强烈的关切和揪心却让她终于慢慢地走过去,将尘晖抱在了怀中。

他的身躯还是热的,只是因为疲劳过度和饮食不足昏迷过去。这么多天来,舒沫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注视着他,看清楚他眼下的黑晕和干裂的双唇,再一次确认他不是民众传说的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净水圣使,他只是她记忆里那个干净脆弱的少年。

他是那么瘦,瘦得她都可以感觉到他硌人的骨头,无法想像这么多年来支撑他的精力究竟来自何方。舒沫使了使劲,想要把尘晖抱起来,却膝盖一软再度跪倒在地上。

她咬了咬牙,再度发力,终于半拖半抱地把尘晖挪到了附近一个溪流边。她捧起清凉的水,想要灌进他的口中,却忽然想起这水尚未净化过,竟然一时不敢再动。她待了一会,雨却已经停了,眼看湿漉漉的围巾紧紧缠绕着尘晖的脖子,让他呼吸不畅,舒沫伸出手,将那条黑色的围巾摘了下来。

不出所料,她看见了一道伤痕。陈年的旧伤痕,虽然已经痊愈,却因为贯穿了半个脖子而显得狰狞,足以想见当日划过的利刃是多么锋利而狠绝。怪不得他一直要用围巾遮住这道伤痕,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受过这种致命伤的人根本不可能再活下来。一条黑色的围巾屏蔽住的,是过往的辛酸,也是众人好奇的探究。

舒沫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了那道旧伤,颤抖地摩挲着,仿佛怕再度弄疼了他。泪水和着头发上滑落的雨水遮蔽了她的视线,她没有注意到尘晖的眼睑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大哥,你在哪里?”励翔的声音从山坡下传来,惊得舒沫手一抖,赶紧将尘晖放在地上。然而还不等她逃离,年轻人惊喜的呼唤已经从身后响起,“沫姐姐,你也来了?”

这一声“沫姐姐”如同一把钥匙,顷刻打开了昏沉中的尘晖的神志。他张开眼睛,原本涣散的视线在对上舒沫的面孔时蓦地凝聚在一处,停顿了一瞬,随即缓缓地、坚决地移了开去。

“我……我只是来看看你……”舒沫一把将尘晖的黑围巾掩好,手足无措地退开一步,看着尘晖用手肘撑住地面,疲惫地站了起来。他没有看舒沫一眼,只是轻轻推开励翔想要搀扶的手,低声对励翔道:“我没事。”

“沫姐姐,你们认识?”励翔仍旧沉浸在兴奋之中,完全忽略了两人不同寻常的尴尬。

“不,我们不认识。”舒沫慌不择言,不知怎么的竟想本能地否认掉眼前的处境,“我只是无意中路过而已,我马上就走。”说着,她拖着湿漉漉的裙子,真的快步往山坡上跑去,却几乎被裙角绊倒在地。

“沫姐姐。”尘晖看着这个向来傲慢从容的女子难得地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似乎自己就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一般。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对着那个僵直的背影重复道,“沫姐姐。”

励翔张大了嘴,不明白尘晖为什么也如此称呼那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子。但是他没有再问,因为那个女子已经转过身来,目光凝视着尘晖,眼中满是泪花。那凄凉哀婉的神情,连励翔这个局外人都忍不住心疼起来,他扯了扯身边木头一般僵硬的尘晖,低低地唤道:“大哥,沫姐姐她……”

尘晖没有应答,他似乎已经对方才的招呼懊悔不已,只是定定地凝视着脚下的草地。“下去吧。”终于,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尘晖哑着嗓子,指了指山坡下的草屋,然后当先走了下去。

刚走进村中,尘晖立时被惊喜的村民们包围了。他们簇拥着他,大声地赞美着他的功德,甚至有人跪下来触摸他的衣角,直到励翔走上去连声解释圣使太过劳累,才将狂热的村民们引开去,给他们演示制作净水缸的方法。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尘晖走进临时寄居的屋子,回头看了一眼独自站在远处的舒沫,“进来吧。”

“你先换一身干衣服,否则会生病的。”舒沫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指痉挛着揪住自己的衣带。

“也是,这样脏的地方,沫姐姐不该进来的。”尘晖低低地笑了笑,钻进了低矮幽暗的屋子里。

舒沫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缩了缩身子——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深情如水的少年也会说出这样讥讽的话语来了呢?

她硬着头皮钻进了屋子,不出所料地看到屋子里一无所有,只有一点火光在房屋正中的地灶内闪动,尘晖坐在灶边,烘烤着他被雨水浇透的衣服。

因为只有一套外袍和围巾,此刻尘晖赤裸着上身,静静地坐在阴影里,微弱的火光将他的半边侧脸勾出雕塑般的轮廓。这简陋的草房除了门就再无其他光源,舒沫没奈何在门边坐下,尽可能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离尘晖远一些。她唯一的衣衫也全都湿透了,却只能静静等着捂干,就像她等待着尘晖所有的反应,没有一丝别的途径可供逃避。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舒沫只听得到自己的心怦怦急跳,似乎将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压到了头上,让她的脸一片滚烫,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她一辈子也从来不曾如此局促不安。

“你不用着急,我会给你们的。”尘晖忽然开口道。

“什么?”舒沫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你来,不就是这个目的么?”尘晖似乎不满于舒沫的明知故问,低低地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急着想要我的魂魄,却又不敢动手来取,就像……就像饥饿的秃鹫,守着垂死的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他顿了顿,见舒沫不开口显是默认,心下更是荒凉,“放心,你们不会再等多久了,我会遵守契约的。其实也不用劳烦沫姐姐守着我,有双辉珠堵住我的灵窍,我就算死了灵魂也逃不出去,你完全来得及……”

“住口!”舒沫怔了半晌,终于体会过来他的意思,愤怒地喊道,“别提那个该死的契约,你根本不甘心,根本就不甘心!”

“我甘心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我如愿苟活了这些年,总要按照契约向你们付出相应的代价。”尘晖低低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很傻,很恶毒,如果我死了而朔庭少司命活转来,大家就都满意了,我却一直一意孤行地活着,哪怕再辛苦也不肯死,难怪会招人恨……”

“别胡说,我就想要你好好地活着。”舒沫无力地反驳道。

“我活着,只是为了赎罪。”尘晖似乎怕冷般扯过烤得半干的衣袍,紧紧地包裹住自己,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罪人,一个出卖了师父的弱者,所以这些年来不管活得再卑贱、再辛苦……咳咳,我都不敢逃避。不过你们放心,当这副身体完全化为飞灰之后,我想这个灵魂也可以洗清掉一切罪孽,交还给你们一个……清清白白的朔庭……”

“不……”舒沫想说“你没有罪”,却自觉这句安慰是多么徒劳而苍白。她痛苦地发现,以往伶牙俐齿的自己在尘晖面前,竟然失去了辩护的能力。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要告诉你,我很快就会死的,请你们耐心多等待一会。”尘晖的手指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仿佛不堪负荷地佝偻下去,“求求你们,不要现在就急切地守在这里,看着我垂死的挣扎,等着取走我的魂魄。我……我受不了……”

“尘晖!”舒沫忍无可忍地跳起来,满腔的委屈愤懑如同破堤的潮水一般倾泻而出,“谁告诉你我是来逼死你的?谁告诉你我只是为了把你的灵魂拿去复活朔庭?”

难道不是吗?尘晖的眼睛凄绝地看着她,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辩解是多么无力,舒沫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面前被绝望伤透的人相信自己。她努力平复下自己的眼泪,哽咽着道:“我来,是希望能够弥补以前对你的伤害。我知道你不愿意变成朔庭,那我就帮你好好地做尘晖。”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尘晖喑哑地回答。

“不,你需要。”舒沫的目光落在他瘦削得似乎可以折断的身躯上,“有我在,你就不必担心你的安全和健康,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愿生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你对自己的荣耀满足的那一天。”

看着面前女子坚定的脸庞,仿佛昔日自信的荣光再度从她的身周焕发,尘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沫姐姐,你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啊。

最开心的人是励翔。

当一个个世代喝惯了腐臭窖水的无依谷居民学会了制作净水缸时,当一家家散居的牧民扶老携幼翻山越岭来看望净水圣使时,当老人们怀着虔诚给他们奉上菲薄的礼物时,励翔终于觉得,他这半个月的苦没有白吃,而他也终于体会了他所追求的东西——那是多少金钱也无法买来的——世人的尊敬和感激。

更何况,离开无依谷的时候,他身边不仅多了尘晖,还多了舒沫。

这两个人,都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当励翔拖着疲惫的身体一瘸一拐地从来时的原路返回时,他一会儿望望尘晖,一会儿望望舒沫,满心都是喜悦,似乎连脚上的血泡也不觉得疼了。

“大哥,你的脚踝怎么了?”走了半日,励翔见尘晖的脚步越发蹒跚,脚踝几次像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连忙伸手扶住他。

“老毛病,不用管它。”尘晖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淡淡地回答。

“那我们这回是要去哪里呀?”他们一直在朝着西北方向前进,可尘晖对目的地胸有成竹,舒沫不闻不问,只剩下励翔好奇不已。

“雪浪湖。”尘晖回答。

去雪浪湖做什么,还是传播净水吗?励翔瘪了瘪嘴,强行忍耐着没再追问下去。旅途寂寞,偏偏尘晖和舒沫都很少开口,彼此之间更是不发一言。他们已经走得够慢了,舒沫却还是远远地落在他们后面,像西荒妇女一样用一条宽大的披巾包裹住头发和身子,照例不吃东西,也不喝水。

励翔自从来路上见识过舒沫的灵力,也不以为意,晚上宿营之时只准备自己和尘晖的饮食。钻进睡袋时,励翔探出头,只看到舒沫裹着那条用发簪向无依谷妇女换来的披巾,远远地倚靠在岩石边。

“沫姐姐,你坐过来些吧。”憋闷了一整天的励翔终于忍不住开口,“坐近一点,我们好聊天。”

舒沫坐在沙地上没有动,只是摇了摇头。

“沫姐姐这样子,倒像是大哥的护卫一样了。”励翔转过脸,对旁边大睁着眼睛望向天空的尘晖笑道。见尘晖不答话,励翔又道,“你们以前是认识的吧?可是大哥为什么不搭理沫姐姐呢,她看着挺可怜的。”

可怜?堂堂云浮世家的舒沫大小姐,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评价过?尘晖苦笑了一下,低哑地道:“她也不搭理我。”

“我觉得,是你先不搭理她,她才不说话的。”励翔摸了摸头,实在弄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也看出来,尘晖并不想触及这个话题,于是识趣地道,“对了,我一直想听大哥当日调停朔方骚乱的故事呢,你是怎么把混乱的空桑人和冰夷们安定下来的?”

“那个时候朔方就是一座失火的城池,无论什么人都可能被吞噬,所以他们也害怕,也想要灭火。”尘晖淡淡地回答。

“嗯,我听说事件最开始是说有冰夷打死了两个空桑人,于是空桑居民们抬着那两人的尸体冲到冰夷的聚居地,要求交出凶手,结果却引起了双方大暴乱。打来打去,谁是谁非也就说不清楚了。”励翔引述着自己耳闻的事实,兴奋地道,“闹了好多天,就连双方的领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下了,所以虽然签订了协议,却没有人相信对方的诚意,只是一纸空文。那时朔方城大白天都没人敢上街,深怕被对方的族人杀死,原本繁华的西荒重镇就像个鬼城一样。真的是这样吗?”

“嗯。”尘晖简短地应了一声,表示励翔的述说都是真的。

“那大哥你究竟是怎样让他们互相信任起来的呢?我想了很久,都觉得这是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做到的事。”励翔说到这里再也躺不住,一骨碌坐了起来。实际上,他也道听途说过尘晖的事迹,只是能听到当事人自己讲述,想必更加激动人心。

“我确实也没做什么,并没有多了不起。”尘晖不忍拂了励翔的兴致,低沉缓慢地道,“我只是说服了空桑派驻的朔方太守和冰族领袖,和我一起坐在朔方城中心的广场上,一起为了所有民族的安宁而祈祷。只要城内的骚乱一日不平息,双方的凶徒们一日不放下手中的武器,我们就在广场上一日不食,一日不起。这样过了三天,朔方城终于恢复了平静。”

“对啊,只要大家一起站在阳光下,就不用彼此害怕了。”励翔拍了拍脑袋,忽然疑惑地道,“虽然从道理上说是这样,但这件事真做起来,风险可不小呢。你们就不怕突然杀出个刺客,或者还不等骚乱平息,你们就把自己饿死了?”

“没有选择的选择。”尘晖翻了个身,不再开口。

励翔却仍然呆呆地坐着,这件让尘晖声名远播的大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那么普普通通。他掰起手指,一条条地算着自己做成此事的阻碍:第一,要敢于孤身走进已经变成修罗地狱的朔方城;第二,要冒着被暴民劫杀的风险找到双方的领袖;第三,要有充足的理由说服双方领袖愿意做出自我牺牲;第四,要一览无遗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刺客的袭击;第五,要水米不进日夜祈祷……他终于放弃地放下了手掌,无论哪一条,自己都是无法完成的。看似平常的举动里,蕴含着常人难以逾越的艰辛和决心。这或许,就是圣人和普通人的差别吧。

他躺下去,看着尘晖安静的背影,似乎比平常人还要瘦弱,可那个人身体里的力量,究竟还有多少是自己不曾发现的呢?励翔带着这样的疑问,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舒沫站了起来。她仰起脸,揭开了遮住头发的披巾。点点冰凉落在她的面颊上,居然是下雪了。

西荒四季并不分明,早晚温差极大,倒似一天之中便有春夏秋冬一般。特别是在这片广袤的无人区里,最近的人类聚居地无依谷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荒原上无遮无拦,气候更是变化多端。

舒沫放轻脚步,慢慢踩着遍地的碎石走到尘晖身边,正想俯身把宽大的披巾盖在他单薄的毡毯上,却发现尘晖的眼睛一直大大地睁着,在黑夜里静静地注视着她。

舒沫惊得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披巾飘落在地上。

“下雪了。”她尴尬地嗫嚅着,俯身捡起披巾,揉在怀中。

尘晖掀开身上的毯子坐了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你想和我说话吗?”他的眼光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再不像少年时代那样羞涩地躲闪,这让她感到比雪花还要冰凉。

她慌乱地看着他,没有开口。从无依谷的草屋里出来之后,他虽然默许她留下来,彼此之间却一直在逃避。正不知所措之际,尘晖却已站起身朝着远处走过去,看来他不愿意吵到了励翔。

“你想跟我说什么?”等舒沫跟上来,尘晖疲倦地问。

“没什么……”自从与尘晖重逢之后,舒沫感到自己处处左支右绌,而以前就算再痛苦孤独,也依然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看来她是老了,她的心,再不像以前那般坚强。“我只想,问问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口不择言地道,就像一个猝然被先生提问的孩子,慌乱之中只好随口背诵出一段文字,希望能够蒙混过关。

“我这些年的事,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尘晖背对着舒沫,低低地笑了一声,“或许沫姐姐嫌不够,还想知道更多?”

“是的。”舒沫点了点头。这是实话,对于尘晖这些年的遭遇,她确实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甚至是全部。

“好吧,我都告诉你。”尘晖一只手扶上了身前的岩石,低哑破碎的声音在黑夜里悠悠响起,“萍姨把我救活之后,依旧把我安置在公主祠里养伤……或许说是关押更确切一些。日夜都有木兰宗的弟子看守着我,防我逃跑。呵呵,其实我那时踝骨都碎了,怎么跑得了……有一天,我实在太渴了,却根本没法出声叫人,而那个看守我的人早偷跑去买酒喝。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爬到了公主祠外面……”

他停了停,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稀薄雪花,嘴角含着自嘲般的犀利,“那天也在下雪,和现在这场雪一般小。我伏在阴冷的地上,却找不到水,只能努力仰起头来,想要接到一点雪花,那些雪花却故意飘啊飘,不肯落进我的嘴里,可能连它们也知道我是有罪的吧,只有我的血才可以滋润自己的喉咙……”

“别说了……”舒沫捂住脸,虚弱地道,“求求你别再说了,我……我受不了……”

原来,你也是会心痛的。尘晖背对着舒沫,凄然一笑,却果然不再将那报复性的语句继续下去,“后来,萍姨就来了。她说各位主祭本来一致要将我驱逐出木兰宗,是她力排众议保留了我的宗籍。”尘晖说到这里,艰难地停顿了一下,“为此,她要我和她签订一个契约,额头上嵌入代表契约的双辉珠,死了以后把灵魂奉献给她,好复活以前的朔庭少司命。”

“宗籍有什么用,她凭什么用这个来胁迫你?”舒沫愤愤不平地道。

“对于云浮世家的人来说,宗籍自然没有用。”尘晖苦笑了一下,似乎站得累了,扶着身前的岩石微微弓下了脊背,“可我从小就是在木兰宗长大的,木兰宗对我而言,不仅是我的家,也是我灵魂的归属。一旦被驱逐出去,我就会永远背负着罪孽,连一点赎罪的希望都没有了……”

“所以,你选择传播净水,想要行善积德?”舒沫不敢再继续问下去,连忙转移了话题。

“我原本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无是处,原本只是师父手里的木偶而已。我来到西荒,只是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我,咳咳……不会知道我过去的罪孽而已……”尘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子已是越发嘶哑,终于撑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依旧背对着舒沫,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死死地堵住嘴唇,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呛咳。

“你别说了,是我不该引你说这些。”舒沫不敢上前一步,只能待在原地看见他弓下身子,竭力想把咳嗽声堵在喉中。

然而尘晖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说话,放下口边的围巾,继续吃力地道:“我从九嶷郡取道向西,想要穿越格林沁荒原,却没走多久就病倒了。我在一家小客栈里躺了一个月,花光了萍姨给的所有盘缠,成日高烧不退,自己都觉得快要死了。偏偏那个客栈的伙计见了我额头上的双辉珠,以为是什么宝物,便起了谋财害命的心思,想把我的头割下来好挖珠子。谁知道他一扯开我的围巾,就看见了我脖子上的伤,当即吓得大叫,说是断头恶鬼还魂……我原本病得不清,加上心里又恐惧,又气恼,顿时昏了过去……咳咳,醒来的时候,却是被绑在院子中间,巫师泼了我一身辟邪的狗血,把我扔到了山谷里……”

“对不起,对不起……”舒沫蓦地捂住眼睛,泪水却仍旧从指缝里溢了出来,一点一点地打在身下的沙石地上。

“别哭了,我其实,是因祸得福。”尘晖笑了笑,手指紧紧地抠住岩石直起身子,“山谷里有一个隐居的冰族人村子,他们不信当地人的巫术,救了我,说我的病是因为喝了当地带有毒质的水引起的……也是在他们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简易的净水缸,这才知道干净的水对于一个地方的民生有多么重要……我花了一年的时间钻研怎么改进净水方法,终于知道我该怎样用余生的时间来赎回我的罪过……”

“你不要再提‘赎罪’这个词了,当初的事情你根本无法控制!”舒沫红着眼睛,对着尘晖咆哮道,“你以前不是老是唱歌说‘我什么都不怕’吗,为什么就这么怕面对事实,说一声‘那不是我的错’!‘赎罪’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逃避的借口罢了!”

“也许是一个借口。”尘晖顺着面前的岩石滑落在地上,一手撑住地面艰难地喘息,“我其实真正害怕的,是面对你们,所以要远远地逃开,不跟任何人相处得太久。我害怕原本母亲一样的萍姨忽然变成了审判我的法官,我害怕最好的朋友鉴遥忽然变成了指证我罪行的证人,可是我更害怕……更害怕我最爱的沫姐姐对我挥出了利刃……”

“尘晖……”舒沫也跪了下去,膝盖感受到西荒的碎石带来的疼痛,她试图伸出手扶住尘晖不住颤抖的身体,柔声道,“不会了,我保证以后都会对你好……”

看见她伸过来的手,尘晖下意识地一闪,重重地撞在岩石上。“不,我更害怕你对我好……”他紧紧地捂住胸口,破碎的嗓音痛苦地从唇中流淌而出,“那一天,你也是对我那么好,从来都不曾那么好过……那一天,你就像无边黑暗里的一道光,我以为那是拯救我的光芒,却不料……是割断我喉咙的刀光……我害怕,你在现在这样温柔的时候,也会随时再给我一刀……我再也经不起第二刀了,我再也没有力气承受了……求求你,放过我……”

舒沫怔怔地听着他的话,盯着他紧紧揪住衣襟的手。她忽然猛地扑上去,一把扯开了尘晖的衣襟,露出他瘦骨支离的胸膛。

尘晖悲呼了一声,想要将衣襟重新掩上,舒沫却一下子向后倒去,勉强撑住身体的手臂不住颤抖:“它……它怎么又长出来了?”

“它一直都在。”尘晖低头看了看自己心口长出的绿色植物,藤妖的生命力那么顽强,哪里是当年舒沫一施法就能清除的?

“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舒沫看着那深深扎根在心口里的叶芽,明显是最近才新生而出。

“你出现的那天。”尘晖合上衣襟,仿佛脱力一般靠在岩石上,咳嗽着闭上了眼睛。

果然是那个时刻,打破了他这么多年苦苦维系的平衡。舒沫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的出现,真的给你带来了那么大的痛苦吗?如果我继续固执地留在你身边,你是不是永远都不能摆脱旧日的苦痛和对未来的担忧?既然如此,我还是不再出现的好吧。

仿佛听见了她内心的呓语,尘晖仿佛石雕般一动不动,用冷硬的背影宣告了自己的意愿。

失魂落魄的女子站起身来,怕冷一般抱紧怀中的披巾,嗫嚅道:“我走了,你……保重。”然后,她走进了雪花深处,直到被黑夜完全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