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壹 雨打风吹都似此

朔方城号称西荒第一重镇,也是西荒最繁华人口最稠密的城市。赤水的一条主要支流从城边蜿蜒而过,给这个坐落在广袤绿洲上的城市带来了充足的水源和航运便利。特别是附近的金矿和铁矿相继开采之后,原本作为西荒商业中枢的朔方城更是取得了空前的繁荣。

开采矿藏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可是这种活计既劳累又危险,普通空桑人若非走投无路,绝不愿到矿场做工。于是主管采矿的工部官员迫于无奈,加之看到冒险来此的冰族劳工吃苦耐劳工钱低廉,从梦华朝初期就奏请伽蓝帝都准许冰族人在此合法做工,至今已成惯例。

冰族人自从数千年前被空桑人夺取政权赶入大海之后,一直苦于漂泊,生活无着,虽然趁着苍平前朝空桑灵力衰微策划过反攻,却被出身草莽的风梧帝一击而溃。等到风梧帝建立梦华朝,恩威并施,冰族人入主云荒大陆的梦想更加渺茫。因此哪怕矿场条件低劣,前朝海禁之时依然有大批人冒险来到朔方谋生,更何况如今在此做工已获朝廷准许?自前朝以来一百多年间,尽管有无数冰族人在矿场上死去,冰族仍旧在朔方繁衍出不少人口,他们聚居的贫民窟也不断扩大,让朔方成为云荒大陆上冰族人最多的城市。

此时此刻,在朔方西北角一座简陋的房子里,正聚集着十来个年轻人。他们一律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眸子,面容沉毅地围坐在一起,身体因为内心的紧张严肃而绷得笔直。

“净水圣使若是真来了,说不定真的会瓦解冰族人的斗志,不愿意再参加我们的暴动。”一个年轻人焦急地道,“盟主,我们得想个对策。”

被称为盟主的冰族男子大约三十多岁,正是一个人的经验和精力之和达到顶峰的年纪。他的面容英俊刚毅,坐在上位一手撑着椅子扶手,一手轻轻在桌子上叩击,那是他思考之时惯有的姿势。

“是啊,不少族人听说他要来和傅川会面,都存了观望之心,一心指望他能再给冰族人争取些权利呢。”另一个人附和道。

“他要和傅川见面?”盟主的手指猛地停留在桌面上,低低地笑了笑,“看不出,他胆子还挺大。”

“是啊,所以木兰宗人很多都愤愤不平,觉得净水圣使这种妥协的姿态丢了他们的脸。”

“这对我们,倒是个机会……”盟主沉吟着道,“我们不妨趁着木兰宗的火气,再添几把柴。”

“可是……”先前的年轻人有些犹豫地道,“空桑人虽然是我们的死对头,可净水圣使倒真像是同情冰族人的。上次的暴动,若不是他取得了空桑官府的宽大赦令,只怕冰族在朔方和西荒的日子会更难过……”

“他确实同情冰族人,可是他再同情我们,也不能给予我们最想要的东西。七海冰盟的最终理想是什么,你们难道忘记了吗?”盟主看着在座的众人,缓缓地道。

“让冰族同胞拥有陆地,再不用在海上漂泊。”年轻人被盟主盯得有些紧张,连忙回答。

“对。只有拥有土地,冰族才能做自己的主人。”盟主眸光一闪,“可是这一点,你觉得净水圣使能够帮助我们吗?”

“盟主说得对。”另外有人点头道,“可是我们怎样才能让普通的冰族人觉醒,让他们不要再沉迷于对净水圣使的幻想之中呢?”

“我们以前就说过,如果洪水能够唤醒冰族人,就让洪水来吧;如果鲜血能够唤醒冰族人,就让鲜血流淌吧;如果只有更重的压迫能够唤醒冰族人,我们就来引发更重的压迫!为了所有冰族人能够自由地在云荒大陆生活,总会有人要付出牺牲。”盟主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猛地握成了拳头,“我们务必要让所有心存侥幸的冰族人看清楚,净水圣使是不可信任的,他们唯一能够走的路,只有靠武力夺取土地。”

“盟主的意思是,要我们……”

“不错。城外的冰盟弟兄们正在集合,等到约定之日,大家里应外合,一定要占领朔方!”盟主坚定地道,“我们要让伽蓝帝都和整个云荒看到我们的力量!”

淳熹三十二年九月初五日清晨,尘晖来到了朔方城下。他依然穿着弊旧的灰色长袍,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眉间的双辉珠在朝阳的映射下闪动着微弱的光。

此刻的朔方仍然一片沉寂,丝毫看不出在冰族苦力集体冲破矿场的防卫后,带着他们抢夺来的武器和金子隐藏在朔方城内外,酝酿着新一场的暴动。一旦他们夺取了这座城市,就可以通过赤水支流夺得星宿海的入海口,进而控制格林沁荒原西岸的大片绿洲。

往日络绎不绝的商队和运送金铁的官船此刻都不见了踪影,城外的沙地上,似乎只有尘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朔方城的阴影里,面对着这座危机四伏、随时都可能像一颗巨大的爆竹般炸裂的城市。

城楼上的军校认得尘晖,在禀明了长官之后,尘晖面前封禁了多日的巨大城门终于缓缓打开,仿佛一只冬眠醒来的蟒蛇,张大了它饥饿的巨口。他走了进去。

穿过阴暗的门洞,迎面是一片刺目的光线。还不等尘晖适应过来,他就听到了一阵巨大的欢呼。

“净水圣使来了,朔方有救了!”数以千计的人们如同潮水般涌过来,顷刻间将尘晖围在当中。他们之中有空桑人、有冰族人,甚至还有不少西荒萨其部霍图部等土著族人。他们奋力挤到尘晖身边,热切地想要摸一摸他的手,或者哪怕碰到他的一片衣角都好,各种嗓音的招呼、诉求、甚至质问交织着在尘晖耳边响起:

“您再不来,我们都想冒死逃离这里了!”

“夜里都不敢睡觉啊……”

“四仁坊的水井里被人投了毒,会不会是空桑人干的?”

“这一次,你会站在哪一边?”

……

面对这些话语,尘晖只能向无数闪动在身边的面孔微笑示意,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说:“我们一起祈祷,让平静安宁重新降临。”

“平静安宁重新降临?”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喊道,“这里从来就不曾平静安宁过!以往那些平静安宁的假象,不过是冰族人被空桑人欺压得无法出声罢了!”

“谁不让你们出声了,是你们自己贪得无厌!”人群里又有人愤怒地反驳。

“冤枉啊!”一个人影忽然冲到了尘晖面前,扑通扑倒在他的身前,却是一个空桑老人,“我儿子是被冰夷活活打死的,净水圣使一定要给我做主啊!”这个阵势,居然像对官老爷拦轿喊冤一般。

尘晖愣了愣,连忙俯下身将老人扶起来,还不等他开口,已有冰族人大声喊道:“他儿子是矿上的监工,打死活该!”

“他只是矿上的车夫,他没做过坏事!”愤怒的老人挣脱了尘晖,向着人群里说话的冰族人冲过去,举起手杖就打,而几个冰族人也挺身迎了上去。骤起的混乱之中,受惊的人群呼啦一下散开,将尘晖冲开了几步,他正想挤过去阻止,远处的人群里又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杀人了!”随即更大的人潮涌过来,裹得尘晖身不由己地向城内冲去。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超过了人们的想像,幸亏还有几个人牢牢地扶住尘晖,他才没有被汹涌的人流挤倒。好不容易站稳了,身边又簇拥起一批惊慌失措的民众。尘晖正开口劝导大家疏散回家,忽然又有人从街边的阁楼上探出头,居高临下地喊道:“你们跟着他做什么,他保护不了你们,他什么都做不了!”

“净水圣使,赶紧阻止朔方的混乱吧!”一个中年冰族妇人哭泣着向尘晖叫道,“我怕我的儿子会去杀人,更怕他会被人杀掉!”

“我会的,请给我一点时间。”尘晖竭力大声道。

“他骗你们的,他凭什么可以阻止?”又有人高声喊了出来,洪亮的声音轻而易举地压过了尘晖,“他已经投靠了空桑朝廷,勾结了空桑军队!他把你们稳住之后,军队就会来把你们杀光!”

“住口!”尘晖愤怒地朝那个说话之人走过去,“你为什么……”然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强烈的震惊和愤怒让他嘶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圣使,我们相信你。你说什么,我们都信!”先前那个冰族妇人徒劳地拍打着尘晖的后背,焦急地喊道。

“你敢说,你不和傅川举行秘密会谈?”人群里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喊道,“你们到底要商谈什么?怎样把冰族人骗得乖乖听话,否则就赶尽杀绝是吗?”

尘晖使劲地用围巾擦去咽喉里咳出的血腥,忽然无比痛恨自己这具破败的躯体。他抬起头,不顾嗓子撕裂般的疼痛,奋力想让自己的声音被所有的人听见,“不错,我是要见傅川,但这本就不是秘密,我会……”

“会听取所有人的意见,然后把会谈的结果都告诉大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由远而至的马蹄声,“宵小之辈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会谈的消息,原本就是净水圣使让我公诸于世的!”

是励翔。尘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然而他甫一转身,微笑便凝固在脸上,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的励翔,正衣冠整齐地端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恢复了他以往富家子弟的神采。而他的身后,则是一队全副武装的空桑士兵。

“大哥,终于找到你了!”励翔勒住马,焦急地看着尘晖被扯乱的衣衫,“这里太乱了,你赶紧上马跟我们走吧。”

“去哪里?”尘晖冷冷地问。

“去安全的地方啊。”励翔兴奋地道,“这些士兵都是太守府派来保护你的呢,这样就不怕暴民会伤害到你了。璃水姐姐的令牌真是管用!”

“看到了吧,这个人原本就和官府勾结在一起,冰族人千万不能相信他!”人群中,又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谁在放屁?”励翔恼怒地催马就朝人群里冲去,“你敢侮辱大哥?”

然而他的马缰绳忽然被人拉住了,低下头,励翔只看见尘晖拦在自己身前,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回去。否则侮辱我的人,是你。”说着,他径直朝着人群深处走去。

围观的人群在他面前自动地裂开一条口子,随后又密密实实地合上了。只留下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励翔,呆呆地看着尘晖消失在人群之中,仿佛一滴水归入了大海。

如果说冰族人聚居的西北角是朔方的贫民窟,那么这片棚户区就是贫民窟的最底层。密密麻麻的草棚仿佛烧灼出来的骇人伤疤,一片片刺人眼目,由于没有下水设施,污水就在不能称为街道的草棚之间流淌。

此刻,尘晖就坐在一间摇摇欲坠的草棚内,低低地咳嗽着按摩自己肿胀的脚踝。

“昨天一夜都在赶路吧……”一个冰族老婆婆走过来,在尘晖面前的草席上放下一个碗,“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我去看看哪家能借点蜂蜜,老这么咳不是事啊……”

“余婆婆,不用麻烦,都习惯了。”尘晖往墙边又挤了挤,笑着拍拍身边的席子,“您让大伙儿都进来吧。”

他这么一说,原本聚集在门口偷窥的几十个男女老幼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陆陆续续有人大着胆子进了屋,挨挨挤挤地坐在尘晖身边,两个小孩子还悄悄地伸手摸了摸尘晖,颇有些失望这个人并没有想像中的三头六臂。而更多的人,则因为屋子的狭小而不得不继续候在门外。

“朔方的情况,怎么会成这样?”尘晖开口问道。三年前他就住在这个最为贫苦的冰族家庭里,对略认得几个字的余婆婆充满信任。

“三年前靠着净水圣使,朔方总算安生下来,官府取消了一些对冰族人的限制,矿场上也加了工钱,本来还说好,要给我们这里修排水沟的……”余婆婆坐在尘晖身边,开口道,“可是后来有人……对,就是叫做七海冰盟的,告诉我们,空桑人不挨打就不会吐出食来,所以我们要想过上好日子,还得接着打。”

她见尘晖听得很认真,又继续道:“其实我们都是老实人,只想过过平安日子,对七海冰盟的话也不怎么听得懂。可是不知怎么的,宋太守去矿场巡视的时候,却被人杀了,还有一个工部的官儿也死了……”

“你是说……宋行舟太守死了?”尘晖一惊,忍不住握紧水碗,却依然泼出一片水渍。三年前,正是他说服了宋太守和他一起面对朔方的暴乱,最终兵不血刃地恢复了此地的安宁,然而后面三年他远走于西荒的偏僻之地传播净水之法,竟然连他的死讯都不知道。

“是啊,宋太守死后,朝廷又派了新太守来。他们说冰族人是凶手,开始到处抓人,矿场上也看得更紧。后来,不知怎么的传出矿场监工打死冰族人的消息,于是苦力们就抢了金子和兵器,大部分不知逃去了哪里,一些又躲回了城里来……现在天天都有可怕的消息,一会儿听说谁谁死在路上,一会儿听说谁谁家被灭门,却还不知道后面会乱成怎样……”余婆婆说到这里,屋内所有的冰族人都担忧地低下了头,有几个人还用眼角偷偷地瞥向尘晖。

“我明天去见新太守,想办法先阻止两族间报复性的杀戮。”尘晖想了想,又道,“还有七海冰盟的首领,我也想见一见。”

进入朔方的第一夜,虽然已经疲惫欲死,尘晖却仍然无法入睡。他躺在余婆婆家冷硬的草席上,回想着白天从冰族人和空桑人口中听来的一切,一遍遍地琢磨自己接下来能做的事情。

可惜,这一次的情况,远远比他所预料的还要困难得多。

半夜里,他不得不起身,拖着肿痛的脚踝跑到冰族聚居区的入口,劝退了一些急于冲进来报仇的空桑人。

太守府前,新任太守对他闭门不见,只有璃水走出来埋怨道:“主人本来想和你秘密见面,我只道你沉默寡言便没有提醒你保密,可料不到你居然闹得天下皆知!”

神殿外,一向敌视他的木兰宗主祭凌迅派出弟子冷冷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说此时他们的神殿除了保护木兰宗人,无法接纳更多的百姓避难。“凌迅主祭还说,净水圣使不是要和傅川见面么,那干脆趁机杀了那个叛徒洗刷自己好了,否则——”年少的弟子把凌迅的口气学得惟妙惟肖,“木兰宗枝叶稀疏,容不了净水圣使这只金凤凰,还是另攀高枝儿去吧。”

冰族人的集会上,号召族人们拿起武器攻占朔方城的年轻武士面对尘晖的公开要求,只报以敌意的一笑,“你想见我们七海冰盟的盟主?可你什么都不是,盟主凭什么见你?”随后,他霍然转身对着台下的人们大声道,“不要信他的鬼话,就是这个所谓净水圣使,居然说鲛人和冰族是同类!原来他心里,我们冰族人和那些半截尾巴的奴隶们没有区别!”

“真的吗?你心里觉得冰族人就是奴隶?”

“有种就给我们解释清楚!”

“空桑人没有一个好人,杀了他们!”

眼看尘晖张了张嘴,却最终一言不发地走下高台,此起彼伏的叫喊从人群的各个角落里响起,甚至有人愤怒地冲过来,试图拽住他要个说法。大多数冰族人则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看着尘晖渐渐远去。

他们的心里,就算还没有对他完全绝望,却已经深深失望了吧。眼前闪过一张张充满疑惑和期待的脸,尘晖五内如焚,可奔波了一天之后,撕裂的嗓子已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何况就算说得出话又怎样呢?斗志激昂的呐喊永远都比喑哑低沉的劝说更鼓动人心,他不是神,无法一瞬间降下霹雳,将积累了数千年的仇恨化为灰烬。

“大哥!”纷乱中有人紧紧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疲倦得几乎栽倒的身子扶稳。励翔掏出随身的水囊递到尘晖唇边,带着哭音道,“大哥,对不起,我忘了你只是代表民间,根本不能和官府沾上关系……”

尘晖说不出话,只是感谢地拍了拍励翔的手背,接过水囊喝了几口。他真是渴了。

“哼,不过那些冰族人也确实可恶,你听听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励翔愤愤地道,“自己这个处境,还敢瞧不起鲛人,活该被空桑人看不起!”

“那不是理由……”尘晖喝了水,总算缓过一口气,他缓缓扫视身边簇拥的人群,用力说道,“翼族、空桑、冰族、鲛人……都是创造神的子民,不该有高低贵贱……谁都不该……歧视谁……”

“空桑冰族和鲛人,我能想明白。可是翼族是神族啊,我们怎么能跟他们相提并论?”励翔疑惑地问。

“尊敬或者蔑视,看的是行为,而不是……出身。”尘晖说到这里,将水囊还给励翔,继续往前走去。

他此行的目的,是听说在太守严禁出城的律令下,空桑人聚居的街坊也仿造冰族人组织了保民营,他们抓获了几个和空桑人冲突的冰族人,绑在坊口的牌楼下。于是尘晖希望能见见保民营的首领,在他四处碰壁的朔方城中打开一个缺口。

由于三年前的声望,尘晖无论走到哪里,总会有人认出他来,招致周围的人聚集围观。励翔心里十分厌恶这些看热闹的人们,却又不能驱赶,只好招呼着十几个忠诚的追随者簇拥着尘晖往前走。

等到终于看到那几个被绑在牌楼柱子上满身是血的冰族人,尘晖向看守问道:“他们犯了什么罪?”

“他们打伤了我们的人。”看守认出面前的人是净水圣使,不由有些怯怯地退缩了一下。

“你们也同样打伤了他们。”尘晖转头对励翔道,“放他们下来治伤。”

励翔答应一声,带着几个人就要上前,牌楼前却突然冲出来一个老人。他须发散乱衣衫破碎,挥舞着手中的拐杖叫道:“谁敢放了冰夷,我跟他拼命!”

“老人家,您……”励翔见这个老者满目血红,有些癫狂之相,连忙走上去想将他拦住。

然而老人竟然一把推开励翔,径直冲到尘晖面前,大声叫喊着:“冰夷杀了我儿子,杀了我儿子!可你为什么一直都站在冰夷那边,为什么一直阻止我们复仇,你忘了自己也是空桑人吗?”说着,一拐杖就向尘晖腿上抡去。

“老人家,听我说……”尘晖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见老人扑了个空几乎摔倒,连忙伸手去扶。

“你是个骗子……”老人血红的眼珠,忽然定定地对上了尘晖的视线。

尘晖心头一惊,恍惚中已经看见了老人另一只手里闪闪发光的东西,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从人群里冲出,一把将老人推了开去。雪亮的短刀丁当一声落在地上,上面沾满了血迹。

“他们都是骗子,儿子,你死得好冤啊!”老人奋力挣扎着想要从众人的手中挣脱,仰起头大声哭号起来。

“沫姐姐?”尘晖的视线落在推开老人的女子身上,嘴唇无声地喃喃了一下,随即腹部的刺痛让他踉跄一步,右手捂住伤口跪倒在地上。

指缝间汩汩而出的鲜血惊住了围观的众人,也如同烈焰眩晕了舒沫的理智。她一步抢上去扶住了尘晖,心中又急又悔——为什么没能打掉老人手里的凶器,为什么还是让他受了伤?

尘晖转过头避开她的脸,原本撑在地上的左手竟然抬起来,将舒沫搀扶的手推开。冰冷的寒意一瞬间将舒沫冻在原地,下一刻几个人已经抢上来围住尘晖,有人则拨开众人冲了出去,“我去请大夫!”

然而尘晖是不可能等到大夫前来了。原本虚弱的身体遭此重创,仿佛骆驼背上加上了最后一捆稻草,终于无法支撑地倒了下去。迅速流失的鲜血让他的脸色一片惨白,眉间的双辉珠也闪了闪,逐渐暗淡下去。

“大哥!”励翔手忙脚乱地想用衣襟裹住他的伤口,却无济于事。极度的惊恐中,他转头盯着一旁呆立的舒沫,哭喊道,“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为什么不救救他?”

“闭嘴!”舒沫忽然惊醒一般朝着励翔呵斥了一声,随后跪在尘晖身前,并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咒诀。一时间,无数细细的绿芒从她莹白的指尖涌出,她垂下手,将那些闪动的绿芒均匀地洒在尘晖长达五寸的伤口上。

“沫姐姐,原来你已经恢复灵力了?”励翔眼看着纷纷扬扬的绿芒落入伤口,渐渐止住了尘晖汹涌而出的血流,不由惊奇地叫道,“那你刚才,怎么没能阻止那个疯子?”

“找个地方让他休息。”舒沫没有理会励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想要站起来,眼前却骤然一片黑翳。她生怕别人看出她灵力衰竭的异样,站在原地不动,又重复了一句,“谁有清静些的地方?”

“去我那里吧!”一个大夫模样的人快步奔了过来,俯身对尘晖行了一礼,“圣使还记得我么?”

尘晖无力地点了点头,眼里升起信任的笑意。于是那个大夫也笑着点了点头,指挥众人拆来门板,让尘晖躺下,顺带还将那几个受伤的冰族俘虏也解下来,一同抬上了门板。

“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明粟把他们带到塔桥去了。”大夫向看守交代道。

“你叫明粟?你怎么认识大哥的?”励翔抬着门板的一头,好奇地问。

“跟你一样,我也曾经追随净水圣使在西荒修行。”明粟抬着门板的另一头,一边走一边回答。

“原来你也是……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们都吃不了苦跑掉了呢。励翔咽了咽口水,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嗯,我离开圣使之后,就一直在朔方的塔桥里为人诊治。”明粟低头看了看尘晖平静的脸,又道,“据我所知,前后追随过净水圣使的人如今虽然做着不同的事情,可一直都在默默地帮助着所有人。”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一座木桥之上。这座木桥连通朔方的贯城河,也是河水正中的圆形石塔与岸上连接的唯一通道。

明粟打开石塔底层的木门,将尘晖和几个冰族伤员都抬了进去。见励翔好奇地四下打量,明粟一边搬出自己的医箱,一边解释道:“这个石塔原本是用来向过往船只收税的,后来荒废了,我就占来开了个医馆。”

“我的伤不碍了,先照顾他们吧。”尘晖躺了一阵,感觉精力奇迹般慢慢恢复过来。他向忙碌的明粟和励翔摆了摆手,扶着墙壁站起身,走到塔外的桥面上。

石塔窄小,于是尾随而来的人们都静静地等在桥下,看到尘晖出现,都欢呼起来。

尘晖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目光却悄悄地搜寻着某个身影。披着那条无依谷里带来的披巾,舒沫看上去就和普通的西荒妇女类似,然而若不是她,只怕自己真的会死在那个癫狂的空桑老人手中。

可是她已经不见了。是他亲手将她推开的。

伸手捂了捂肋下,伤口已经痊愈了,可是心里的伤,却似乎还在滴着血。尘晖正有些恍惚,冷不防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朔方上空轰然炸响,惊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抬头看去,却只能见到几点白光从半空中散落而下,继而消失不见。

这是——烟花?可是大白天里,谁会放烟花呢?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远处便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嘤嘤嗡嗡听不分明,却气势夺人,仿佛酝酿已久的潮水忽然冲破了堤岸,势不可挡,将众人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惊恐不安却又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个声音尖叫着打破了沉默:“冰夷攻城了!”

“冰夷攻城了!冰夷攻城了!”仿佛要回应这句话,接二连三的声音从城墙那边传了过来。人群像是突然被噩梦惊醒的孩子,愣了一会,方才哇地大哭起来,四散着想要夺路而逃。

“跑不了了,城内的冰夷就是内应!”消息从人群的前方传回来,一个比一个让人心惊胆战:

“宣德坊起火了,冰夷军队正在攻打太守府!”

“城墙上都在肉搏,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街头已经开战,路人一律会被乱兵杀掉!”

“圣使,我们该怎么办,救救我们吧!”一个空桑女人忽然跪在尘晖面前,接着呼啦啦地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之前他们还在怀疑这个三年前的恩人究竟是何居心,可当泼天的兵火降临之时,他们发现还是唯有他可以寄托最后的希望。

“大家不要惊慌,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安全。”尘晖高声道,“我们先找个稳妥的地方躲一躲。”

“若论易守难攻,我觉得这座石塔最为合适。”出来查看动静的明粟忽然开口。

“可是,石塔太小……”尘晖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心急如焚,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咳嗽起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实在不行,就强行占领城内最为宽敞的神殿,拼着彻底得罪凌迅主祭身败名裂,也得让这些无辜的民众有个安身之处。

“圣使,这是一个漂亮姐姐给你的。”一个男孩子忽然走到尘晖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她说,这个不光可以放神像。”

乾坤袋,可以容纳万物收放自如的宝物。尘晖抓紧了手中金黄色的布袋,心里忽然透亮开来。“她在哪里?”他摸了摸男孩的头发,吃力地问。

“她到那边去了……”男孩伸出手指,尽头是一片冒着火光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