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从那个看西班牙热舞的晚上算起,我好像已经来到人世间很久了。
天仙子母女成了离我最近的人,但是我从来没在与天仙子的交往中提到过曼陀罗,同样,在曼陀罗面前也从来不提天仙子,这倒不是我学会了什么人类的新的游戏规则,而是,与曼陀罗的交往是被迫的,而曼陀罗的真面目,我并不想向天仙子揭穿。我怕她伤心,她离了婚,已经失去了半条命,如果再失去了女儿,那么她就没有力气再活下去了。我知道曼陀罗在她心里的分量。
可是,有谁比我更清晰地记得那个看西班牙歌舞的晚上呢?!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突然发现戒指丢了。我吓得面无人色,翻遍了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待我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床上的时候,记忆突然告诉我,就在刚才看歌舞的时候,我还戴着戒指!
对,当我表示友好,用手抚摸了一下那个小丫头的脑门儿的时候,我看到她用不怀好意的眼光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哇哇大哭起来。于是天仙子领着她先走了。
就是那一眼,我发现她其实和我一样,都不是人类。人类是不会以光一般快的速度拿走任何东西的。我走出房门,走到黑暗中,向着天仙子的家飞奔,但是,当我亲眼目睹了天仙子家里发生的那幕惨剧之后,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对曼陀罗下手了。我喜欢天仙子,不忍心她再遭重创。
我只是在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才截住了曼陀罗。曼陀罗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她被迫交还了戒指,但是过了几天我才发现,藏在戒指里的迷药,明显少了很多。
我告别我的国度的时候,妈妈曾经再三嘱咐,迷药千万不可丢失——它是属于我们海底世界的,我们海底世界纯洁得像真空一样。而一旦迷药落入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我看到曼陀罗密不示人的左脸上那朵青色的曼陀罗花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人类奉献给我们的那些曼陀罗花,在月圆之夜,那些花朵在海面上摆成曼陀罗的坛场,闪闪发光。当它们慢慢沉下来的时候,就落在了我们手上,我们把被海水和月光浸泡过的花朵制成了迷香。这样的迷香一定要心怀纯洁的爱情的人才能使用,像我们海底的人一样纯洁,否则,如果被不洁的人得到了,那一定会造成纵欲和毁灭的结果。我多次找到曼陀罗,她却矢口否认,她一口咬定她没有拿藏在戒指暗盒中的迷药,她说,也许是当时不小心,在把玩的时候掉落了一点儿。
数年过去,世间的确没有迷药的消息,我只好相信了她的话。
2
我已经学会在人类社会工作了。
自从那个西班牙歌舞的夜晚,老虎和我就恢复了邦交,鉴于前一阶段的不愉快经历,我们两人都变得小心翼翼。我恢复了对他的尊重,他似乎也恢复了对我的信任。有一天,他突然问我,天仙子写的那部新长篇的版权到底卖没卖出去?
我当然知道。这部叫做《炼狱之花》的新长篇几乎被炒到家喻户晓,已经有无数家出版公司在盯着这部书,而实际上,天仙子还只写了前三章而已。
“我们要占有这个题材,懂吗?今天,董事长要亲自见她,谈版权的事,在醉园订一包间,马上就订。那里太火,订晚了就订不上了。当然,你还是得先跟她沟通一下,说服她一定要去。”
我立即冲向天仙子家,按照人类的说法,在这儿干活好像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闲起来闲死,忙起来忙死。如果真的忙起来,再躲闲偷懒那就是“装孙子”了。
天仙子正躺在家里生病。她肚子痛。这是她的老毛病了,每月总要痛那么一次,人类管这个叫做痛经。天仙子的脸色比平常还要差,她趴在那儿,皱着眉头,哼哼唧唧。
“跟他们说,我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才写了几章,谈什么版权啊?!他们知道是写什么吗?要是知道我写的是什么,他们就肯定不要了。”
“给点儿面子好吗天仙子?这次是总经理第一次允许我单独立项,总经理说,先占有这个题材!报纸上不是说这小说是当代绝品吗?那能差到哪儿啊?再说,今天是我们董事长亲自和你谈,定的是醉园的包房,你可一定不能晾台啊!”
“百合,怎么现在你也会说这些行话了?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可真是进步神速啊!”天仙子讽刺着,“反正不管你怎么说,我不去。”
“不管你怎么说,就得去!”
突然,一个声音在客厅里响起来,是老虎!我这才想起进来的时候忘了插门了。
老虎大步流星走到天仙子床前,当他俯视她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幻觉——这两个人好像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天仙子看到他的时候好像变得柔软起来,而他,老虎,他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羞涩。当然,这都是刹那间的事,他们的表情很快恢复了正常,但是比正常还多一点点正常,于是就不那么正常了。
当然,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多疑,当时老虎向我努了努嘴,我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去拉天仙子,嘴上倚小卖小地撒着娇:“天仙子好姐姐,求求你了!”天仙子正在挣扎,老虎从另一边冲上来,天仙子几乎被我们绑架上了老虎的座驾。其实后来天仙子绝对就是半推半就,但是嘴硬的她一直在唠叨着:“我不想去嘛!不想去嘛!我肚子疼,状态不好,不想见人嘛!……”
老虎亲自开车,我和天仙子坐在后边,我一直嬉皮笑脸地逗着她,帮她揉肚子,直到搀扶她下得车来。董事长铜牛竟然在醉园门口迎接——这可不是一般的礼遇!前些时,我们拍一个涉案题材,请一位大官到醉园吃饭,董事长也不曾到饭店外面迎接呢。但是天仙子并没有一点点受宠若惊的意思,她淡淡地回应董事长的热情,在我们的一路簇拥之下,总算入座。
她还真是挺有定力的,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对于投资方的溢美之辞,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回应。她只是坚持一条:“看了全书再说!”
董事长铜牛在B城应当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因为他同时还是A城的老板。B城是个很奇怪的城市,一个人如果在外头红了,那才算是真红,如果他的势力范围仅仅在B城,那么就没什么令人羡慕的,只有出口转内销,才算是真正的俏货——尽管铜牛的长相颇有考古价值,长得有点儿“飞沙走石”,但他的衣着永远是相当得体,满身肥肉都被顶尖名牌LV成功地遮挡了。
美味佳肴不断地上,有一种沙虫鱼翅,简直香到骨头里,说实在的,我对他们之间的这种无聊谈话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只是埋头大吃,直到听董事长叫我的名字,我才陡然一惊。
“百合啊,你可要盯着天仙子啊!她的初稿一完成我们必须在第一时间占有题材!这可是你目前唯一的任务!”
“好,放心吧。”我回答一句,马上就接着战斗起来——真想把这些美味拿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吃啊,起码,应当让他们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享受,让他们研究一下,我们海底世界的原料如此丰富,为什么就不能做出好一点儿的饭菜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谈话结束了,我从美食上抬起头来,发现他们都惊讶地看着我,脸上漾着奇怪的笑意。
多年之后,我才从一条短信中明白了我当时的错误:领导夹菜他转桌……
3
总算天仙子把前三章给了我。
深夜,风雨交加,我躺在床上,一页一页翻着打印稿,那稿子像是被风雨剥蚀的老版地图,边边角角都画满了各种符号,让我读起来很不适应。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读不下去,尽管我很早就学会了人类的文字,但是这个晚上我心烦意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向外膨胀着,一下一下地撞着我的身体,在那种撞击之下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软,软得就像是浮上了云层……
一阵风吹开了窗子,雨洒进来,冰冷的水滴让我一下子感觉到了什么。一股潮湿的气流闪烁着斑斑点点的星光,我看到,那本羊皮书被风吹开了,哗啦哗啦翻动的响声,然后,在一页上停住了。
那一页上,写着这样一行字:
他并不是戒指的主人。
啊,那一股夹在雨中的柔软而温和的气流,自然是妈妈!妈妈又来看我了!她在提醒我,她像过去那样看透我的内心了吗?
那么谁是那个“他”呢?近一点的男人,无非就是老虎和金马了。金马,不可能,我对金马没有兴趣,那么,就是老虎了?是妈妈在提醒我,不要靠近他?
那么我究竟该靠近谁呢?当然,天仙子是最安全的,在这个孤独的晚上我迫不及待地想和什么人说话,随便是谁,一种冲动不可救药地在我的体内涌动,我没敢看挂在墙上的表盘,拨通了天仙子的电话。
“……喂,天仙子吗?我正在读你的书……”
“……”
“天仙子你听见了吗?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
“天仙子,对不起,把你吵醒了。我……太孤独了,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有点儿害怕。所以……”
“害怕?那么,我去跟你做伴,欢迎吗?”
“当然,那太好了……”
“不过,你以后不要太信羊皮书上的话。在未来的数年之内,在我们这个国家,会有很多人拥有那枚戒指……你,不可能找到戒指的主人了!”
“你说什么?!……你是谁啊?……你!”
那边轻轻地放下电话。
我害怕起来。很明显,这不是天仙子,这是……曼陀罗!
数年之内会有很多人拥有那枚戒指?什么意思?!难道是……啊,我不敢想下去了,我打开所有的窗子望着夜空,风雨已经停息,无星无月,万籁俱寂。
4
我决定回一趟家。妈妈说过,在完成使命之前,我可以有两次探亲假。
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我决定回到海底世界。海面上波光粼粼,明明没有星月,那么光是从哪儿来的啊?难道是海底那些发光的海生物在出来欢迎我?
我脱光自己的衣裳,顿时觉得又回到了以前。只是摘面具的时候十分困难,那张面具像是贴在脸上太久了的橡皮膏,撕下来,竟像是撕自己的皮一般痛。真的出了血呢,下巴的那个地方,毛细血管在渗血。只是回家心切,顾不得疼了,我飞速地潜入海底,一串串的水泡晶莹地冒上来,然后,水母飘着长长的裙裾,海葵、海星们都张开五彩缤纷的饰物,珊瑚的触角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子。终于,我的王国出现了,卫士们向我鞠躬,妈妈就站在那儿,我飞跑到妈妈怀里,妈妈却轻轻地把我推开了,妈妈双手捧起我的头看了又看,然后才吻了我。妈妈的眼睛还是像从前那么亮,只是有一点点忧伤。
“妈妈,我没变吧,妈妈?”
妈妈轻轻摇了摇头,鼻环的光照亮了整个海底,她没回答,就牵着我的手走进房间,在客厅里,爷爷奶奶和爸爸都坐在餐桌前等着我呢。餐桌上摆着我从前最爱吃的糖拌海苔,还有很多随便闯入我们海底世界的生物尸体。我看了却没有一点儿食欲。
爷爷和爸爸都闪烁着灿烂的笑容,只有心直口快的奶奶说我变了,奶奶说我变丑了,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奶奶说算了,找什么戒指的主人啊,还是在海底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吧。爷爷和爸爸却一致反对,他们说一旦人类向大海求婚海底世界就会有所表示,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神圣的规矩,谁也不能违反。何况,这直接关系到海王的和亲计划呢。
“可是,假如人类世界的规矩变了呢?”我说。
他们都放下食物,吃惊地望着我。
“我的意思是说……”
爸爸打个手势让我停止:“我看女儿的意思是,人类现在做赝品的本事太大了,什么都能以假乱真,所以……”
爷爷说:“真的和假的,还是很容易界定的啊,我就不信,我的孙女会分不清真假!”
“爷爷!你根本不知道,人类社会和我们海底世界根本就不一样,几乎每走一步都有陷阱,而且陷阱周围还都是美丽的鲜花,而且,关键是……我曾经……曾经丢失过一次戒指……”
“什么?!”
他们四人都瞪圆了眼睛。
我低下了头:“迷药丢了一些,而且,我怀疑,戒指有被人类仿造的可能……”
爷爷发着抖:“难怪,最近人类社会越来越堕落了,这一定和迷药的丢失有关啊!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用药量,那种东西,一旦被不纯洁的人使用,就会万劫不复啊!……”
“万劫不复?有那么严重吗?”奶奶抬起厚厚的眼皮。
“当然。这种东西,都是不可逆转的,一旦用了,就再也断不了了,而且,会越用越多……那时候,整个社会都迷乱了!他们的欲望就会贪婪得不可抑制,如果无法满足,他们就会侵略其他世界,包括我们的世界!就拿我们的亲戚鱼类来说,现在我们的分支河流里的鱼类,差不多都被污染了,被他们捉去放在养鱼塘里的,就更惨了,都被他们放入了一种什么激素,为的是让我们的鱼兄弟快快肥起来,然后再被他们捕杀!他们很快就会侵入我们的深海世界了!实际上,他们已经侵入了!……”
“那怎么办啊?”
“……我们只有求告海王了!”爷爷深思良久,慢慢地说。
吃罢了饭,全家一起到了海神柱。海神柱并不很高,但很粗壮,全家人一起合抱也抱不过来。按照海里的规矩,大家都把左手放在头顶上,默默跟随着爷爷念颂祷告词。当祷告词念颂到第八十遍的时候,突然海风顿起,供奉在海神柱上的蜡烛熄灭了,一个声音像是从另一个地方渐渐升起,吓得我毛骨悚然,但是偷偷看大人们的表情却很镇定,我的手紧紧拉住了妈妈,这样我会感觉好一些。那个声音渐渐强大起来:“找到戒指的主人,把他带回到我们的世界,一切就会迎刃而解了……”
这个声音,反复说了多次。
回家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的心都定了,奶奶把珍藏多年的白珊瑚粉拿出来给我擦眼睛,边擦边说:“我的小孙女啊,我的小百合!这是海底的秘药,它能帮你辨别真伪,这回就指着你了!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你一定要找到戒指的主人,把他带到我们的世界来!”
“……听海王的口气,这个人应当在人类世界举足轻重,把他带到我们的世界来,是要和人类世界讨价还价啊!……”
爸爸妈妈一直没有说话。妈妈的眼睛里还是含着说不出的忧伤,我问了,她不说。爸爸把我一直送到大海的出口,他亲自为我戴好了面具,然后悄悄地问有关哥哥的事情。他说,哥哥如果临走前也买了面具,那么我就会认不出他来了,他告诉我,哥哥的脚心上,有着一个记号,是一朵青色的曼陀罗花,那是在哥哥出海前的一个月圆之夜,由人类献给海洋的,有一瓣沉入了海底,镶嵌在了他的脚下,而另有一瓣儿,镶嵌在了一个女孩的脸上。
5
爸爸的话让我诧异。
我当然立即想起曼陀罗脸上的那块标记——我在人类社会的经验告诉我,人类似乎还很少在皮肤上文这类花纹。曼陀罗实际上是一种神秘的花朵,古印度婆罗门教的湿婆神,手心上有一朵曼陀罗花。曼陀罗每当月圆之夜便发出香气,吸引大批的瑜伽行者。古瑜伽行者们大多消瘦,他们在身体上涂满黑灰,在颈项上挂着一圈又一圈的古德拉什卡项链,双手虔诚地捧着三神一体的符咒,并且缓缓将它举至额际,同时口中吟唱着:“本·堂卡尔!本·堂卡尔!”——本·堂卡尔便是湿婆神的别称。修行者们捧的符咒,是一支烟管,它的外形上端稍大,呈圆锥体状,这支烟管在瑜伽是象征着湿婆神的男性器官。
古瑜伽行者们对于植物充满了敬畏,他们在烟管里塞满了罂粟的雌花和洋金花叶,这两种烟草象征着湿婆神的宇宙根本。因为罂粟象征女性而洋金花叶象征男性,两性生殖力同时融于湿婆神,于是,从太古以来,湿婆神就是两性一体及宇宙创造力的象征。湿婆神生于我们的海上,与海王交往甚笃,所以,是他亲自把神圣的迷药配方告诉了海王,而海王出于对我们海内家庭的爱护,给了我们每家一点点,而我,竟然无意中把迷药传播给了人类,这无异于是滔天大罪啊!我没有受到海王的惩罚完全是因为我家几代人的虔诚,但这并不意味着永久不惩罚,我必须找到戒指的主人,必须找到!
曙色微明的时候我浮出海面,这才觉察到风景的改变:海边从前是树林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工厂和瓦斯槽,夜的芳香没有了,我必须捏住鼻子,海面带有油污、氯和甲醇化合物,当然,还有粪、尿,与死去的精液。一定有人造的着色剂毒死着我们世界的鱼。而从前港湾的岸边长满了灯芯草。被毁弃的机器、石灰和砖变成了一片铁锈色,代替了过去原野的纯粹碧绿。那里充满了一种化肥的味道,鸟和昆虫似乎已经绝迹,我默默地站在那儿,为之哀悼。
6
从海底世界返回,我史无前例地给曼陀罗打了个电话。
“喂,最近有空吗?想和你谈谈。”
“这么说,你愿意我去和你做伴?”
“不,去你的住所谈。”
“你是说,我家?”
“不,是你在外面的住所。”
她明显怔了一下,然后说:“好啊,我成全你的好奇心!”
曼陀罗的住所远没有我想象的那般豪华。甚至可以说,她居所的陈设很简单:基本由铁艺和玻璃构成,在客厅和餐厅之间,隔着一扇秫秸秆编成的屏风,那种屏风我在一个家装市场见过,价钱很便宜。
只是铁艺和玻璃之间,有一沓沓的像画作一样的纸张,叠得很高,叠得很像一件特殊的艺术品。
曼陀罗很友好,带领我参观了她的主卧客卧、主卫客卫,还有厨房,只是在参观厨房的时候我偶然发现,在厨房的拐角那里,还有一扇门。
“那是什么?小仓库?”
她淡淡看了一眼,“对,用来装各种杂物的……你看,”她随手打开冰箱,里面放着一盒意式肉酱面和一罐咖喱炒饭,都是冰冻的,“在微波炉里热三分钟就行,咱们的中午饭都有了。”
“你那么有钱,每天就吃这些?”
“谁告诉你我有钱?我妈妈?你别听她的,纯粹的神经病!”她摆出两个茶杯,各泡了一包水果茶,“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她要是不那么蠢也离不了婚!”
“应当说,你妈妈是人类社会少有的好人!”
她怔了一下,然后哈哈狂笑,“……你!……你可真有意思!人类社会?你怎么这么说话啊?难道你不是人类?”
我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但我并不想轻易认输,我紧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曼陀罗,难道你属于人类社会吗?”
她的脸一下子发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知道,不能这么快就忘本吧?”
她喝了口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在她宽大的客厅里飘逸着,“……上古时代,每逢月圆之夜,人类就会把曼陀罗花撒向大海,向大海乞求爱情……这个故事,你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语速如同冰片一般犀利而坚硬,“你到底是谁?!”
我微笑着拂去她的手,“行了,发什么火啊?”
她望着窗外,“你说的话让我想起儿时的梦,小时候,我确实做过这样的梦,还不止一次……”
“好了,别装蒜了,你一直在骗我,迷药的秘密你已经泄露出去了,说吧,你从中赚了多少钱?!……好,你不愿意说也行,从今天起,你必须立即停止制作迷药,把现有的迷药全部毁掉!”
她冷笑起来,“毁掉?你不是还说过让我还你吗?难道你要停止制作迷药的原因是为了让你独家享有?你既然把迷药说得那么可怕,那么你为什么要当迷药的第一个携带者?”
“闭嘴!告诉你,我自有携带的道理!这个,用不着让你知道,你也没有资格知道!还有,你说过,不久之后,会有很多人拥有和我同样的戒指,这无疑是告诉我,你已经把我的戒指拿去复制了,不过是因为这种戒指工艺复杂,不能一时半会儿制造出来罢了!我可把话说在前面,假如,我发现一个和我同样的戒指在人间出现,你可别怪我无情!”
她古怪的笑容着实让人厌恶,“……不管你是谁,人类的语言你学得还不大好,还没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告诉你,复制,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的一大特点。因为人类有了互联网。如果你想在人类社会里混,你就得学会剽窃别人,也得允许别人剽窃你!……而且,说到底,迷药的成分主要是我们的家族,是我们曼陀罗花炼成香精制造的迷药,当然,还有别的香料,可我们是最主要的!要说剽窃,是你们剽窃了我们!”
我真想照着她那雪白发青的脸蛋儿抽一耳光,的确,我对人类的这一套还很陌生,我应当欲擒故纵绵里藏针什么的,可我一开口就把羊皮书上教我的这些招儿给忘了,照金马的说法,是过于憨直了,我一开口便进一步暴露了我的身份,“……剽窃?太可笑了!你们不过是人类献给我们的祭品而已,祭品懂吗?”
她眯起眼睛,“……哦,这么说你来自海底了?你叫百合,这么说你是海百合了?哼,海底低等的生物,也配跟我理论!……”她话没说完,栗色的头发就被我狠狠地揪住了,她并不示弱,反过来用脚尖踢我,当然明显我比她更为强壮,她不是我的对手,看她那副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出手又急又快,像剁肉似的毫不留情,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唉,唉,百合……”在我的暴虐之下她终于求饶了,她的小身子骨儿颤抖着似乎快散架了,“百合姐姐,你听我说……”
她还真说出了一番道理。她说她知道纳米理论,她说二十一世纪的人类社会注重双赢,这和海洋世界的“共生”是一个道理,她说想和我联手干一番事业,她说我们两人都很聪明不愁事情干不成,最后,她答应帮助我寻找戒指的主人。交换条件是:我允许她制作迷药。当然,她承认复制戒指的事只是一句玩笑——“姐姐,你就不想想,以人类目前的工艺水平,能复制这么复杂精致的戒指吗?!”——这倒是,的确不能,也难怪眼尖的金马,一眼就看出来此戒指非人间制造。
对于这个交易,我想了很久,最后我想,也许我很快就会找到戒指的主人呢,到那时再收拾她也不晚,很短的时间,不会对人类造成重大伤害;何况,现在她已经掌握了一部分制作迷药的秘密,只要有药引子,要拦也拦不住。
可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问了她一句:“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热衷制造迷药?为了钱,还是别的什么?你必须告诉我真话,否则我绝不答应!”
她的脸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一向凶悍孤傲的目光突然软了下来,变成了一种无助的凄凉。“百合,”她轻声地说,好像声音大一点儿就要哭出来似的,“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恶心吗?你不觉得待在这个世界很难很难吗?”
我惊奇地看着她,“……你是想逃离这个世界,进入另一个虚拟的世界?”
“哼,你又何以见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而且致幻性的植物并不是毒品,我没有违法,我只不过是没你那么大的勇气,能够面对这个世界罢了。”
就这样,曼陀罗与我,结成了一种秘不示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