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幕 赫拉的荣耀

古代天神的那些儿子,都是半人半神的英雄豪杰,他们一生到老,
都无法逃脱辛苦、嫉恨与苦难的煎熬。
——西摩尼德斯

狗头人双手将那半人半神的婴儿高高举起,接受四周雪人沸腾的欢呼。月光照在怪婴的身上,鳞甲泛着淡淡的青光,双眼绿如萤火,咧着嘴,就连哭声也仿佛是凄厉的狞笑,一声声尖厉破云。

“那是什么?”罗伯特浑身汗毛直,莫名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如果你问的是那个狗头人,他是阿努比斯。”苏晴也被这诡异的一幕镇住了,眯着眼,摇了摇头,“但我不知道他手里的怪物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阿努比斯?”罗伯特一愣,“你说他是埃及神话中的冥界之神阿努比斯?他是……他是真实存在的?”

阿努比斯俗称“胡狼神”,长着人的身体与胡狼的脑袋。是古埃及神话中的死神,有时也被视为地狱之神、木乃伊守护神。传说他发明了木乃伊,使得尸体在墓穴中千年不腐,并掌管着亡者的灵魂,保证他们未来复活,通向天国。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露娜先前所说的那些惊世言论,更是寒意大凛。如果古埃及的金字塔、裹尸布、木乃伊、象形文字……真的全都源于这座隐藏于喜马拉雅山中的巴别塔,那么这个阿努比斯呢?难道他也是远古的外星人?他双手高举的怪婴又是什么“神”的血裔?

没来得及多想,“轰轰”连声,在他们后方突然平空蹿起一道狂猛无比的龙卷风,丛湖面上呼啸而来,卷起高达百米的巨浪,摇曳飞舞着急速逼近。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沟壑两边进裂的冰川应声碎炸,平地拔起。

距离壑沿最近的五六个雪巨人不等转身,就已经被卷了进去,怪叫着飞起数十米高,瞬间不知去向。

“乌拉诺斯之怒!”苏晴脸色微变,拽起罗伯特继续往通天塔上狂奔,“快走,只要上了巴别塔的阶梯,飓风就卷不着我们了!”

罗伯特忍不住又回头扫了一眼,心头大震。他在北美亲眼目睹过许多次龙卷风,但与眼前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转眼之间,龙卷风就已碾碎了沟壑两岸的冰层,形成了一个直径达数公里的通天巨柱,滚滚搅动着漫天的黑云,数之不尽的东西被它涡旋吸入,又飞甩而出,闪电飞舞,雷鸣轰隆,暴雨连着巨大的冰雹铺天盖地地砸落。

他忽然想起“阿葵芮雅思”就是水瓶座的名称,而“乌拉诺斯”又是水瓶座的守护神,这么说来露娜应该就是“水瓶星系”的“神裔”了。以“水瓶座”风性属相的宇宙原力来判断,这被称为“乌拉诺斯之怒”的恐怖飓风多半就是由她发起。那群光照会的追兵,或许正随她一起处于风暴眼的中心,全速迫近。

苏晴速度奇快,左抄右掠,飞也似的从雪巨人中间穿过。两个巨人先后咆哮着朝他们挥掌扫来,一个被她踹碎膝盖,惨叫着轰然倒地;一个被她抓住小指,破空抡飞出数十米,消失在席天卷地的旋风之中。

呼的一声,罗伯特颈背发凉,脚下悬空,整个人被飓风外沿平地拔了起来,旋转着朝左后方飞去。

苏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肩膀,翻转着压在地上,接着闪电似的贴地急冲,抢在旋风卷到前,匍匐在了通天塔的阶梯上。

“轰轰”狂震,龙卷风猛击在两侧的金字塔斜面上,仿佛将整座山峰都摇动了。

猛烈的飓风源源不断地从他们后背上旋转擦过,他们十指紧紧地扒着那光滑的金属阶梯,稍一松手,就会立刻拔地飞起。

“别往后看,匍匐着朝上爬!”苏晴大声地叮嘱着,身子紧贴着阶梯,壁虎似的朝上游去。

不知为什么,趴伏在这通天塔上,罗伯特体内仿佛突然充盈了奇特的力量,视力、听力、嗅觉、触觉……仿佛瞬间增强了几十倍。他能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微小变化,感觉到飓凤撞击在金字塔斜面所形成的每一个压差变化,甚至能预判出该以怎样的节奏匍匐上行,才能避免被旋凤所卷。

他随着苏晴急速“游行”,速度越来越快。耳畔狂风怒吼,夹杂着雪巨人的咆哮与惨叫,不断有冰岩、巨石呼啸着撞击在金字塔的斜面上,粉碎飞舞。

所幸龙卷风到了通天塔下沿后,似被无形的神秘力量阳挡,无法继续狂飙卷进,只能紧贴着基座滚滚怒卷。越往上爬,飓风与通天塔斜曲的空差越大,他们后背所感觉到恐怖涡旋力也随之逐渐减少。

但他却感觉到风眼中心的露娜等人,正以快得难以形容的速度跃过沟壑,越过雪坡,朝他们闪电似的追近。

此时距离金字塔上方的窄门已经不到五十米了,狗头人阿努比斯低下头冷冷地俯瞰着他们,嘴角突然咧开阴森的狞笑,然后抱着怪婴消失不见。

苏晴抓住罗伯特的手,起身飞掠,跃上了窄门前的平台,脸色瞬间变了,失声叫道:“高歌!”

闪电乱舞,暴雨倾盆。

在那紧紧闭拢的、太极形状的金属圆门前,坐着一个浑身血迹的半裸男子。他颤抖地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女人,神情愤怒而又恍惚,额头上隆起了两个犄角似的尖骨,整张脸容都已扭曲变形了,脸色惨白,泪水盈眶,仿佛想要狂吼却又吼不出声。

再看他怀里所抱着的女人,罗伯特心里更是一颤。栗色短发湿漉漉地贴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淡蓝清澈如海水的双眼此时已迷蒙如雾,痴痴地凝视着高歌,嘴角凝着酸楚的笑容,身下淌着一大摊乌黑的血,不知是生是死。正是消失了几天的丽莎·苏格拉底。

“高歌!”苏晴抓住他的胳膊,想要拉他起来,却被他一把震开,定了定神,还是决定问他,“七神兵与裹尸布呢?”

听到“裹尸布”三个字,高歌如梦初醒,眉梢一挑,咬牙切齿地说:“阿努比斯!被阿努比斯抢走了!这该死的王八蛋……”刚想起身,丽莎突然呻吟了一声,满脸痛苦的表情。

高歌重又将她紧紧抱住,脸色涨红,忍不住仰头怒吼。吼声狂猛如雷,瞬间盖过了飓风与所有噪声,在千山间遥遥回荡。

丽莎睫毛轻轻一颤,泪珠顺着脸颊倏然滑落,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高歌的脸庞,声音断断续续,细如蚊吟:“你……你刚才应该……应该杀了我。他们复活的不是……不是耶稣,是……是撒旦。快去……快去……”声音越来越小,脸颊上却泛起奇异的桃红。

罗伯特一凛,“撒旦”复活?从他这几天所获取的人量信息,尤其是从露娜的“招供”来判断,丁洛河就是光照会的真正领袖、被后世称为“撒旦”的远古“蛇人星系”外星人“亚斯克雷比奥斯”。他能熔合“亚斯克雷比奥斯”所遗留下的水晶头骨,足以证明这一点。

既然他是“撒旦”,世上怎会又出现一个“撒旦”?阿努比斯高高举起的怪婴到底是什么?

苏晴已大致猜到来龙去脉,但此时无暇追问丽莎究竟如何“怀上”了这个怪胎,阿努比斯与众雪怪又是如何趁着高歌犹疑不舍时,夺走了朗基努斯之枪与其他神兵。追兵将至,他们就像被堵在了死胡同里,再也没有其他逃生之路了!

这时,上空金光缤纷闪烁,隆隆狂啸,几十轮飞碟突然从通天塔与“全视之眼”之间掠过,出现在他们的头顶。

从飞碟中射出道道炽光,纵横乱舞,密集地穿入那滚滚盘旋的龙卷风柱,气浪狂爆,炸涌出一圈圈刺眼的眩光。巨大的冲击波将罗伯特掀得翻了个跟斗,后背重重地撞击在太极门上,疼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太岁!苏晴仰头望着呼啸而过的飞碟,松了口长气,这是她第一次因为遭遇千年宿敌而感到轻松愉悦。

太岁既已来到,说明她孤注一掷的赌博获得了成功,光照会终于暴露在了全世界的面前。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可以放下所有恩仇,一起来阻止露娜的“乌拉诺斯之怒”了。

在几十艘飞碟火力的疯狂攻击下,龙卷风明显遭到了遏制,风轮越来越小,不过一会儿,已经能清晰地分辨出风暴眼中的十几个身影,距离苏晴等人不过两百多米。

飞碟群穿梭环绕,井然有序地向着那十几人发动猛攻。

露娜选择这些人同行果然有些道理,无论是那所谓的“光照三曜”,还是另外十几人,都展现出了超人般的恐怖力量。有的手臂如卷狂风,将迫近的飞碟强行掀飞;有的挥聚起滚滚冰层,猛烈地撞击在飞碟的边缘;有的喷涌出炽烈的气浪,熊熊燃烧,映红了整个金字塔的斜面……

在这些人凶猛的反击下,顷刻间就有四艘飞碟或直接当空爆炸,或被撞击坠毁在通天塔上,炸涌起冲天火焰。

两艘飞碟呼啸着盘旋在苏晴等人的前方,封堵住了阶梯,火光喷吐。其中一艘飞碟的底部倏然打开,跃下了两个人。

左边那印度青年戴着白色头巾,身着白衣,两眼灼灼如鹰隼,正是帝释天。右边那人是印第安人与拉丁裔的混血,褐肤黑发,长着雄狮般的眼睛和鼻子,眸中怒火如烧,应该就是被称为“雷霆狂狮”的里奥·阿波罗了。

里奥一跃到地,立即冲到了高歌身前,怒吼着将他一把揪了起来,重重地掼在金属门上。

高歌的怒火也瞬间被点燃了,反手抱住他朝外一滚,就势将他甩了出去,右臂火浪喷涌,“轰”地猛撞在里奥的胸口。

里奥浑身着火,跌跌撞撞地朝后退了几步,昂首捶胸,发出怒狮般的咆哮。雷声轰鸣,漫天闪电飞舞,突然如万千条银蛇奔窜着汇入他的头顶。炽光大作,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团白热的烈火。

“别打了,我们现在需要和他们联手!”苏晴抓住高歌的肩膀,想要将他拉开,却反被熔岩般喷薄的气浪弹飞出几米开外。

丽莎挣扎着从地上抬起身,想要阻止两人,却已经太迟了。里奥的吼声和雷声滚滚呼应,双掌对旋,猛地鼓起一团炫目的球形闪电,破风狂啸着撞击在高歌右拳鼓起的气浪上。

“轰”地一声剧震,蓝紫色的强光照亮了金字塔顶。罗伯特被灼热而猛烈的气浪死死地抵压在太极门上,脸色涨紫,无法呼吸。

高歌身子凝顿了两秒,突然后翻飞出十几米,猛撞在金字塔的斜面上,朝下翻滚摔落。

里奥趔趄朝后退了儿步,很快稳住身形,怒吼着正想飞掠追击,瞥见脸白如纸的丽莎,又硬生生地顿住了。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大手覆盖在她冰冷而浸满泪水的脸颊上,悲怒欲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丽莎泫然一笑,许多话语郁堵在喉间,却只化为一声低得连自己也无法听见的叹息。

在她面前,是这短暂一生中两个至为重要的,都如烈火般狂野的男人。一个从小陪伴左右,就像最有默契的亲密兄长,将她呵护掌心,给她所有的阳光与温暖;一个突临如风暴,摧枯拉朽地攻陷了她的心防,在短短的时间里燃尽了她所有的光与热,让她甘愿化为灰烬,零落成泥。

如果没有遇见后者,或许她现在正随着这狮子般的男人从天而降,扫灭所有敌基督的魔鬼;或许几个月之后,她就将披上婚纱,在圣母与圣子的面前成为他的妻子;或许几年之后,她将和他生下好几个孩子,环绕着欢声笑语,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既定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是神让她遇见了高歌,让她由恨转爱,让她难以自拔地沦陷于那如地狱烈火般喷薄的情感里。或许正因她无法抵挡魔鬼的诱惑才怀上了“撒旦”,永远背离了天堂。

“对不起……”她喃喃地低吟着,不知在向谁道歉。迷离的眼波凝视着远处踉跄冲来的高歌,心里突然充满了难以言昧的悲喜、酸楚与甜蜜,睫毛轻轻一颤,泪珠盈凝,终于不再动弹了。

里奥抱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昂首发出雷鸣般的狂吼。

高歌却彻底僵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看着他失魂落魄、被掏空一切的模样,仿佛又变成了当年失去父母的孩子,苏晴的心中刺疼如扎,泪水忍不住涌上了眼眶。

“小心!”帝释天的喝声刚起,露娜所发出的狂飙气浪已席卷着冰岩碎石,呼啸猛撞在高歌的背上。

高歌猝不及防,“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麦秆似的从苏晴头顶上飘了过去。苏晴下意识地一把将他抱住,翻落在地。没等站稳,“光照三曜”的炎火气浪与寒冰飓风又已劈头盖脸地打到了。

里奥、罗伯特双双撞飞在地,若非帝释天及时守护抵挡,他们多半已被狂暴的气浪震碎了脏腑经脉。但帝释天虽然骁勇,也难以一已之力对抗“光照三曜”与“乌拉诺斯之怒”,连挡了几下,便被迫趔趄后退。

众飞碟层层盘旋,猛烈地轰击着光照会一行。

这些导弹的威力极为狂猛,无论是多么坚固的装甲车、坦克,只要被扫中,立刻灰飞烟灭。但撞击在金字塔的斜面上,除了留下一点灰痕外,几乎毫发无损。而露娜等人的光浪层层迭爆,更是形成了强韧无比的护体气罩,眩光摇曳,难以破入。

就在此时,又是一道人影从飞碟上冲了下来,弯腰一拳猛击在通天塔的斜面上。

“轰!”金光万道,所有人眼前一红,都被澎湃的气浪弹得朝上抛起。

光照会的护体气罩也应声震破,刹那间,数十枚导弹乘虚穿入,轰隆狂震,炸涌起高达百米的烈焰。六七人浑身着火,手舞足蹈地惨叫着,从阶梯上翻滚坠落。就连苏晴、帝释天等人的毛发、眼睫毛也被灼浪烤得焦卷起来。

“二十年不见,别来无恙?”那人昂身站定,黑色风衣猎猎鼓卷,漆黑的双眼冷冷地盯着露娜,瞳孔里映照着熊熊火焰。

“承蒙大宗师牵挂,一切安好。”露娜拢了拢鬓角,嫣然一笑。所有人之中,只有她连发丝、衣角也未烧着。伏在她背上的丁洛河依旧沉沉昏睡,额头、脸颊的蛇鳞在火焰中闪烁碧光。

大宗师!罗伯特心里大凛,原来这人就是被称为“影子教宗”的“圣子”领袖圣保罗!

在他搜罗到的所有IMU档案中,都没有此人的翔实资料。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叫保罗·潘恩,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后来顺着玄小童的线索追踪,才知道他的中文名叫玄道明,十几年前曾与华静之秘密结婚,在中国长期生活。华静之母女遭遇空难后,他也随之消失不见了。传闻他一直潜居在梵蒂冈,却找不到任何证据。

想不到他竟然这么年轻,脸容刚毅挺秀,举止淡泊从容,不像是全球最大神秘恐怖组织的领袖,倒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神父。仅从外表来看,又怎能想象他这一拳所发出的力量,竟比堪造地震的帝释天更强猛十倍!

玄道明冰冷的目光移到了丁洛河侧垂的脸上,淡淡道:“独孤兄,二十年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躲在女人背后的懦夫?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杀死我的女儿,为何不敢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懦夫?”露娜扬起眉梢,微笑道,“如果他是懦夫,就不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水晶头骨了。倒是阁下自诩为神的使者,向来标榜光明磊落,想不到也只是个乘人之危、偷施暗算的小人。”

玄道明右拳紧攥,青筋暴起,声音却依旧波澜不惊:“他既能熔合鲧神骨,打退帝释天,当着众人的面割下圣母玛利亚的头,就说明已经重生为亚斯克雷比奥斯。我现在杀他,又算什么乘人之危?”

露娜笑吟吟地说:“好啊,你既然不打算乘人之危,为什么不等我们进了通天塔,再光明正大地比个高下?你是担心他苏醒后,将你们全都斩尽杀绝吗?”

“阿葵芮雅思小姐,你这算是贼喊捉贼吗?”苏晴仔细检查了遍高歌,见他并无大碍,才站起身说,“你要是光明正大,就不会用意念操控丁洛河,借他之手杀死玄小童;更不会玩这些嫁祸栽赃的伎俩,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无路可退。如果让你进入通天塔,让你继续操控蜕变为亚斯克雷比奥斯的丁洛河,岂不是遂你所愿,陷全球于空前浩劫?”

玄道明淡淡道:“苏小姐,多谢你放下恩怨,弃暗投明,及时拆穿这些魔鬼的把戏。但如果丁洛河没有变成亚斯克雷比奥斯,我要他的水晶头骨又有何用?难道你真相信他蜕变重生之后,就天下无敌了吗?”

苏晴心里“咯噔”一跳,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却掩抑不住对丁洛河的森冷刻骨的仇恨。

作为与“盘古”几经分合、敌我难辨的光照会领袖,“亚斯克雷比奥斯”这个名字可谓如雷贯耳,苏晴第一次遇见丁洛河时,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但不知为何,却一直对他抱有温柔的好感,就仿佛素昧谋面的弟弟,一见如故。也正是由于她几番力排众议,“盘古”才审慎地接纳了丁洛河,希望在他苏醒之后,能继续孤独洛当年未尽之业,给这个世界带来和平。

如果不是露娜·阿葵芮雅思横插一杠,搅得天下大乱,或许丁洛河与玄小童之间的爱情真能化解“圣子”、“盘古”、光照会几千年来的恩怨。但玄小童既死,又偏偏死在了丁洛河的手上,这一切就成了难以挽回的残局了。

她定了定神,微笑道:“潘恩先生,首先,我只是希望与阁下结盟,携手为世界平定这场灾难,不存在所谓的弃暗投明。其次,二十年前独孤洛便曾与圣子、盘古拟定盟约,一起找到巴别塔,击毁将于2012年撞击地球的那颗彗星。独孤洛死了,但他又以丁洛河的面目重生。如今盟约三方俱在,末日逼近,阁下难道就不想履行诺言了吗?”

玄道明还没回答,金字塔里突然传来一阵桀桀的狂笑声:“就凭你们这些十恶不赦的罪囚后代,也配妄称神族,保卫地球?通天之路已经开启,有胆子就进来吧!”

“轰”的一声,通天塔的太极门突然旋转打开。

阴冷的狂风从门里倒灌而出,夹杂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厉狞笑。里头眩光乱舞,什么也看不清。众人才扫了一眼,便被炽光与酸风刺得泪水直流,又惊又疑,面面相觑,不知塔里说话的是何方神圣。

“怎么?你们都没有这胆子吗?”露娜背着丁洛河,笑吟吟地挑起眉梢,“那就由我先来吧。”突然狂飙似的直冲而入。

她速度奇快,玄道明、苏晴想要阻挡已然不及,身子一飘,争先挤了进去。众人纷纷紧随其后。里奥抱起丽莎的尸体,怒火灼灼地瞪了一眼高歌,和他大踏步地并行而入。

通天塔!我终于进入通天塔了!罗伯特跟在人群中,心里怦怦剧跳,除了忐忑恐惧,更多的是按捺不住的狂喜与激动。如果自己的头颅里真的藏着“射手星系”的水晶头骨,进入塔内的“黄道十三宫”,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穿过狭窄的走廊,眼前越来越亮,眩光闪烁,当他终于适应了周遭耀眼的光线,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何等恢弘壮丽的世界。

他不像在通天塔内,倒仿佛悬浮在空中。

通天塔竟似是透明的。穿透四面厚厚的金属斜墙,可以看见浩瀚无边的夜空与连绵不绝的雪山;看见银亮的冰川与原野,盘旋的苍鹰与飞碟;可以看见呼啸的狂风、奔涌的云,看见远远近近、塔外的所有一切。

更奇妙的是,当他定睛细看时,又仿佛可以穿透雪山、大地、云层、星空……可以无限放大,看到更辽远、更壮阔的无垠宇宙……

罗伯特仰着头,天旋地转,目眩神迷。

他仿佛看见整个宇宙在他周围急速转动,越来越近,然后变成了飞旋的银河。无数颗灼灼闪亮的星辰就像刚才的龙卷风一样,从他眼前、身边呼啸而过,将他飘然卷起,吸入其中。

他仿佛看见飘浮在夏夜的星空,旋转着迫近星辰璀璨的人马座,看见南斗在他头顶飞旋,星云如马蹄,半人半马的嘎戎拉开长弓,瞄准自己……

然后眩光爆舞,那道刺眼的银光从人马座划过茫茫星穹,就像离弦之箭朝着他两眼之间怒射而来。“轰”的一声震动,他的大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整个人都仿佛炸散开来了,化成了无数碎片,又如粉尘般迎风狂舞。

他不由自主地抱着头,发出凄厉狂猛的长啸。

几乎就在同时,站在他周围的那些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抱着头,发出痛苦、狂喜、骇惧而又悲伤的啸吼。所有人的身体都如水波般晃动起来,头颅闪闪发光,逐渐呈现出湛蓝而又透明的水晶形状。

“砰”的一声,丁洛河从露娜的背上滑落在地。

气浪滚滚,漩涡似的随着银河在众人周围急速流动。每个人全都不由自主地浮了起来,随着气流跌宕沉浮,抱头凄烈啸吼。

丁洛河翻转着身体,眼睫一动,慢慢地睁开眼睛。璀璨的银河倒映在他清澈明亮的双眼中,慢慢涡轮旋舞,越转越快,他的头颅也跟着越来越晶莹剔透,焕发出幽蓝的光泽。

然后,他的脸容仿佛也随之扭曲起来了,骇异地望着上方的虚空,十指颤抖,眼中的悲伤与恐惧越来越盛。当头骨彻底透明如水晶时,他终于记起了所有的一切,弓起身子,全身蛇鳞怒绽,纵声狂吼。

“轰隆隆!”喜马拉雅山上空闪电乱舞,雷声轰鸣。所有电光全都汇聚在了金字塔顶上,贯穿“全视之眼”,直破星穹。

通天塔内的眩光明灭荡漾,突然,那些宇宙、银河、星辰、万物……全都消失了,周围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了,除了悬浮着的十三颗幽蓝闪亮的水晶头骨,以及丁洛河那刺破长空、撕裂灵魂的悲怒长啸。

众人气血翻涌,纷纷从半空摔落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丁洛河的啸声才渐渐转小,雷声渐止。四周光芒闪动,随之渐转明亮。但眼前所见,却跟刚才完全不同了。

上空无边无尽的星穹再也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面三角形的巨大斜墙,由光滑的淡金色金属浇铸而成,四周没有一丝缝隙,更不可透视到外部的景象。下方也不再是悬空的宇宙,而是明亮如镜的地板,倒映着四周的斜墙,坐在地上,就像悬浮在一个巨大的棱锥体里。

众人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恍惚如梦。

一切仿佛全都变了,又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他们仿佛精疲力竭,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了,却又仿佛脱胎重生,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充盈着无穷无尽的能量。

罗伯特惊讶地摸摸自己疼痛欲裂的脑袋,看看周围,不知刚才一切是否幻觉。偌大的通天塔中,除了四面的斜墙与地板,竟空空旷旷一无所有。阿努比斯与那怪婴在哪里?裹尸布与众神兵又藏在何处?

“洛河!”看着仰躺在地,圆睁双目的丁洛河,露娜又惊又喜,刚想抢身上前,却被帝释天与里奥双双挡住。

“路西法的囚奴们,你们应该个部都记起来了。”众人耳畔突然又响起了桀桀的笑声,忽东忽西,不知从哪里传来,“塔尖的星辰,指引永生的迷途,宇宙是骷髅的眼睛。太岁燃烧的四季,审判之日来临,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丁洛河脑中隆隆作响,愤怒、恐惧、悲喜、哀愁……如狂潮般在心里激荡。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的,他终于想起来了。

路西法,这个《圣经》中与“撒旦”齐名的魔鬼,它的原意是“光之使者”,是“晨曦中最明亮的星星”。而这个名称正是来自很久很久以前,那艘将星河联盟的罪犯押解到地球的飞船。

“路西法号”飞船。

那艘来自银河联盟最光荣无敌的舰队,被誉为“晨曦之星”的领航之船。

在那些后来成为地球“神族”的外星流囚的眼里,这个“光之使者”、“晨曦之星”象征着最为屈辱的历史;“路西法号”的船长撒旦,则象征着最邪恶凶暴的统治。

因此,经过后世神话的流传演变,“路西法,”这个曾经象征着光明与光荣的名称,就渐渐沦为了与神作对的堕天使,而“撒旦”则成为了至为邪恶的魔鬼。

至于他——来自“蛇夫星系”的守护者——亚斯克雷比奥斯,仅仅因为发现了银河联盟的至高秘密——将灵魂注入克隆身体的“永生之药”,仅仅因为质疑“耶和华”唯我独尊的独裁统治,不愿将此技术与他共享,便被斥为叛徒,冠上了“撒旦”的帽子。

从他成为“撒旦”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耶和华”永生之敌。

是的,他终于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关于自己,关于人类,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真相。

他想起他领导着半人半神的伏羲、女娲,那些向往着尊严与自山的人类,与“耶和华”展开的决战;他想起伊甸园的战火,其他神族部落的背叛,九死一生的逃亡;他想起他怒吼的那句“宁可在地狱称王,也绝不在天堂为奴”,曾如烈火燎原,烧遍了整个世界。

他想起他每一次的“转生”与苏醒;想起初次见到“圣母玛利亚”时,她甜美狡黠的笑容;想起她盗走“永生之药”时,他遭受背叛的绝望与痛苦;想起他们一次又一次似曾相识的命运轮回;想起偏执与仇恨是怎样浸淫了他的心灵,让他变得越来越残暴多疑,越来越像他所反抗的独裁暴君;想起人类的苦难与爱情,又是怎样如春风渐渐苏醒了他的灵魂。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这喜马拉雅山上,曾经那么接近天堂。那时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隔阂与仇恨,想要与“圣子”、“盘古”化敌为友,共同维护这个属于他们的星球。

然而就在那时,他却被最信任的人所杀,灵魂飘于塔尖,尸体沉入天湖,狗头人阿努比斯奸笑着踩踏他的尸骨。

“塔尖的星辰,指引永生的迷途,宇宙是骷髅的眼睛。太岁燃烧的四季,审判之日来临,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他仿佛又听到当初阿努比斯尖厉的笑声。悲怒、仇恨、痛苦……一层层在他的心里激荡,越涌越高,终于像熔岩喷薄,焚灭了理智。

他猛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纵声狂吼,遍布全身的蛇鳞绽放出刺目的碧光。“轰”的一声,帝释天被他一掌撞飞出几十米远;里奥来不及转身,便被他拎住手臂,笔直地抛上了塔顶,又重重地撞落在地。

众人哄然大哗,那桀桀的尖厉笑声在通天塔里回荡:“杀了她!杀了那个背叛你的人!杀光这里的每一个人!”

他狂飙似的回旋疾掠,怒吼着一拳挥中,正好与玄道明的拳头击个正着。

紫红、橙黄的气浪瞬间炸爆,将周围的人全都翻身掀飞。他身体一晃,游蛇似的朝后滑出十几米远。玄道明闷哼一声,想要站稳身形,眼角、鼻孔、唇边却突然沁出几行鲜血,猛地翻了个跟斗,“嗵”地撞在远处的斜墙上。

里奥·阿波罗又惊又怒,雄狮般昂首咆哮,刹那间闪电乱舞,透过四壁,滚滚汇入他的身体,又经由他的双掌化为刺目的球形闪电,呜呜狂啸着撞在丁洛河来不舒张的手掌上。

“轰,”炽白的光芒照亮了整个通天塔,人影闪动,所有人都被那灼热的气浪逼得倒退,无法睁眼。

等到定睛可看时,里奥·阿波罗已经飞到了角落,抚着胸口,衣服上喷得鲜血斑斑。而丁洛河却安然无恙地站在中央,脸容狰狞扭曲,仰头狂啸。

“蝴蝶破茧,风凰涅槃,”所有人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唯有露娜双眼滢光闪耀,似悲似喜,喃如呓语,“玄蛇要受尽痛苦,才能蜕甲变成苍龙。亚斯克雷比奥斯,你终于重生了……”

话音未落,丁洛河又已咆哮着一掌撞飞重新扑来的帝释天,闪电般冲到她的面前,一把勒住了她的脖子,将她高高举起。

“是你杀了我!”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出来,“二十年前,在这珠穆朗玛峰上,是你杀死了我,嫁祸给玛利亚。二十年后,又是你害死了她,然后嫁祸给我!”

她泪珠晃动,嘴角却泛起詹柔的笑容,哑声说:“是呀,你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贱女人,那个骗了你、害了你,即总让你执迷不悟的贱女人,你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背弃我,背弃你自己,背弃亚斯克雷比奥斯的荣耀与使命……只要能让你苏醒,就算我入地狱,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

他的手指越捏越紧,她涨红着脸,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地微笑道:“二十年前,就是在……就是在这样星辰璀璨的夜里,在天湖边,我杀了你,亲手割下你的头。我将你抱在怀里,亲吻你的嘴唇。泪水流在你的脸上,结成了冰。呵,只有在那时,你才是属于我的,只有在那时,才没有人能将你从我手中抢走。

“亲爱的,你永远不明白,我究竟有多爱你,就像你永远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杀死你。如果不杀死你,我就无法杀死那个贱人,就无法拆散那可笑的圣母峰之盟,就无法做你的母亲,就无法让你重生。

“我取了你的基因,克隆出胚胎,植入我的身体。那十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甜蜜幸福的十个月,你在我的体内,和我融合为一我感受到你每一个心跳,每一次律动,每一回呼吸……你是我的,亲爱的,你终于是我的了。从那时起,你终于完完全全属于我,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将此更改,将你夺去。

“当你从我身体里出来,当我剪断脐带的那一刹那,你不知道我哭得有多么伤心。我多想将你留在我身边,多想让你永远依偎在我怀里,多想看着你,长大。但是不行。我必须将你送给一队最为普通的夫妇,这样你才能安全地成长,才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洛河,洛河,你是我的孩子,是我的爱人,是我所有的一切。多少次我在远处看着你,恨不能突破所有的樊笼,将你重新搂入怀里,吻你,爱你。想你的分分秒秒,都成了最痛苦的折磨,让我辗转难眠,无法呼吸。

“好不容易等到你长大了,看着你画出《最后一年》,看着你开始模模糊糊地记起从前的片段,我又惊喜又不安。然而,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乔化接近你,给你蛇戒,让你重生,而你,却又遇上了那个贱人。

“那个贱人,那个骗了你、害了你,却总让你执迷不悟的贱人,我必须杀了她。但我必须换一种方法,必须让你亲手杀了她。只有这样,你才能斩断和她的一切羁绊,彻底破茧重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已经被丁洛河的手勒得透不过气来了,双眼却滢光晃动,温柔地凝视着他,洋溢着爱怜、悲喜、骄傲、喜悦与甜蜜,蚊吟似的柔声说:“我爱你,洛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我这样爱你。现在,杀了我吧。亲爱的,只有杀了我,才能彻底释放出你自己,脱胎换骨。只有杀了我,才能成为诛灭众神、俯瞰苍生的亚斯克雷比奥斯。因为……”

她睫毛一颤,泪水倏然滑落,微笑着一字字说道:“因为那是你无可逃避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