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月初五 黎国 黎城

已经到了盛夏,生活在黎原的人们还是看不到太阳。云层永远压在头顶,无穷无尽地翻滚着,让人不禁疑惑,哪来的这么多云呢?

看不到太阳,但盛夏的日子一样难熬。

热、闷、潮湿,天地像个大蒸笼,将小小的黎城蒸在当中,城里到处雾气弥漫,能动的不能动的,都像被刷上了一层厚厚的浆,憋得人难以忍受。

好在每每到了下午时分,总会来上那么一声雷呜暴雨,在短时间内将一切闷热都冲刷得干净通透,让人和城市都能赶在天黑前透上一口气。

今日的天气尤其糟糕。从大清早起,整个黎原都被黑压压的云层重重地笼罩起来,天象变得十分古怪,潮湿的大地上一片光亮,越往上却越晴,天顶更是黑得像锅底一样。

空气越发的闷热,潮湿得连树叶上都沾满了水滴,像是随便往空气中一拧便能拧出水来一样。

时间刚过正午,雷声便迫不及待地透出了云层,看来今日势必有一场滂沱大雨。

黎国大行人兼司马韦素一匆匆走进院门。殿前的正门已经封闭,挂上了标志着只有国君才能行走的玄色旗幡,他便绕道左边,从偏门走入回廊。

回廊上三步一岗,全部由昨天才召集起来的下士担任警卫。为了将这三百名下士装备起来,黎国的武库都动员一空,然而动员起来自有意义。仅这三百名全副铠甲的武士在大殿周围列队,雪亮的长刀一排排展开,便显得前所未有的庄严肃杀。韦素一在黎国当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番阵势,心不禁也跟着紧紧地缩成一团。

大门处传来“轧轧”声,跟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包铜的铁木大门合上了。前门,左右侧门、东西便门同时紧闭,沉闷的声音在黎城的四面八方响起。

韦素一脸色发白地望望大殿,生怕这声音已经传了进去,好在仔细听听,大殿里隐隐传出钟鼎之声一切如常。

将作少监基邦大人准时出现在大殿侧门的回廊里。他还穿着厚重的礼服,鹅冠宽袍,从容不迫。

他一出现在回廊上,分布在各处的六名中大夫立刻集中到他身边。基邦低声下令,中士们连连点头,随后散开。

韦素一站在基邦对面的回廊里,紧张地盯着他。他自己也穿得十分厚重,奇怪煞的,也许是心情过于紧张,他居然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闷热。

基邦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回廊上走动几步,忽然眼光严厉地射向韦素一,极缓极缓地点了三下头。

韦素一心中怦怦直跳,弯腰致意,等到抬起头来,基邦已经转身返回了大殿中。

韦素一高高举起右手,迟疑片刻,用力挥下。

城门处立刻响起“哗啦啦”的声音,六十四名身着重甲的下士,抬着门面以狐皮蒙饰的“侯”,也就是供公卿大臣们射礼用的靶座,沿大门前的广场次第摆放。每座“侯”都有两名负责报靶的“质士”,持两丈长的白色旗幡站在“侯”的两旁,其余的下士以巨盾张在前面,形成一道盾墙。直到每个人都站到预定的位置上,排列整齐,韦素一才点点头,转身大殿办侧门走去。

行大射礼的时候,东侧门是宾客出入的门,因为韦素一身兼“大行人”与“射人”两职,所以要站在宾客一边。

走到殿门旁,他挥挥手让侍从们退下,却不急着进去,站在门边,倾听殿中的动静。

黎国偏在西南,立国时间又浅,所谓诸侯之殿,不能与中原的诸侯大国相比,也就比普通的厅堂稍大一点。饮酒之时,“乐”在大殿正位,主宾分两厢而坐,背靠着墙,因此站在侧门边,大厅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国君与国君饮宴这时,按礼应奏《琼浆》。此时乐声刚止,便听见黎侯道:“此乐乃为贺尊君寿,请!满饮此杯!”

另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道:“不敢!君侯盛情,乡野之人愧不敢当!请!愿借尊乐,为君侯上寿!”

黎侯呵呵而笑,道:“苏君,太客气了。某虽不才,岂不知长幼有序?来,请满饮!”

屋中响起轻微的玉器撞击之声,听得出是那声音苍老之人站起身来饮酒,以示不敢与黎侯共坐而饮。

那苍老之人,正是苏国国君苏护。

此次苏君受黎侯之邀,前来行两国聘问之礼,从开始就自持臣礼,只带了十二名随从,从进入黎国境内起,便以大夫的规制行聘问之礼,无论如何也不接受黎侯的应接之仪,总之,是彻底向黎国表达苏国臣服之意。韦素一不禁暗叹口气。有时候,并不是放低身段,别人就会轻易放过……

果然,黎侯咳嗽一声,道:“尊君如此客气,寡人岂不是失礼了?寡人要自罚一杯。”

苏君忙道:“岂敢!外臣身份,岂能与尊侯天朝上国之尊相比?外臣不也使君自罚,请容外臣代罚!”一叠声地催促身旁的人倒酒。

主席上另一人道:“尊君万勿如此客气,反倒伤了鄙国国君相待之情!贵我两国近在咫尺,却一向疏地聘问往来,鄙国上下都十分的抱憾。此次尊君屈尊前来,鄙国君臣都望阕而待——来,请坐!外臣敬尊君一杯,上寿!”

苏君道:“阁下如此说,苏某更觉惭愧……也问阁下——”

那人道:“岂也劳动尊君垂问?外臣黎宰策问。”

苏君“哦”了一声,大为震动,道:“原来阁下便是人称济北第一城宰的策问大人,苏某失礼了,愿请借此樽,为阁下寿!”说着递过酒樽。跪坐在他旁席的那名少年躬峰为他倾满酒,苏护举爵,与策问相对而饮。

策问放下爵,道:“此次鄙国受贵国这助,得世间难得之珍宝,深受朝廷的褒奖。坊间传说这捉获青孚之人,乃是尊君膝下的某位公子。不知是哪位公子?”

苏君道:“惭愧,幸不辱命!入漾山捉获青孚者,便是此子——”手一指身旁那少年,“有苏,策问大人见问,你还不见礼?”

那少年低头答应,便从席上站起,躬身却步正堂,取司酒放在俎西的酒樽,返身回到堂前柞阶之上,北面而向,举樽向策问一躬。

策问离席而起,下堂,站在少年的东面。

少年坐下,放下樽,拜,接着执樽起身。

策问脸色更加慎重,在阶上拜谢,少年执樽后退一步,以示不敢受礼。

策问双手接过樽,少年即拜而送之,等策问执樽回到席上,少年方却步返回自己的席座,低眉顺目地坐下。

黎侯一直紧紧地盯着有苏,观看他起坐动作。因见有苏身材硕美,举止动作与堂上的乐声相和,从容不迫,黎侯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眼角不时抽动几下,待策问与有苏二人完成“宾拜主人”之仪,才一拍手中的执玉,“叮”的一声,叹道:“壮哉,国君之子也!颀长玉立,谦卑而尊。谨奉仪礼,不失大节。”

苏君亦十分满意,脸上却更加恭谨,道:“岂敢!鄙邦远在荒服,苏某不才,不得习周之礼,劣子粗通一点礼仪,只不过为了不使公卿大夫们笑话罢了。”

策问笑道:“尊君过谦了。以漾山之险,而公子来去自如,又如此习礼不乱,真天人也!请为尊君寿。”举樽敬酒。苏君忙回敬。策问一饮而尽,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身体微微摇晃,酒樽跌落在地。

韦素一等待此刻已久,立刻长身入殿,在阶下叩首,道:“小臣索一,已奉主君之命,征招国内大夫、中士、下士各一百人,乡野善射之士一百人,聚于殿下,行大射礼。诸乐工作《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苹》,正歌已备。请主君示下。”

黎侯点点头,道:“射礼,乃国之大事。今日是何人主射?”

韦素一眼望基邦,见他开始将左边的袍褥解下,露出内穿的射甲,便道:“将作少监基邦大人。”

策问已经有酒了,因乘醉拍掌笑道:“甚妙!将作少监乃我国第一射者,可百步穿杨……今日既由他主射……呃……恐怕无人能从他手中,夺得那上品一千石英钟奖赏了,呵呵,呵呵!”

基邦忙道:“岂敢!城宰大人谬赞了。基邦不擅长于此。便是这殿中,能胜过基邦的,也大有人在,城宰大人如此说,岂不是要基邦留下笑柄?”

策问喝得昏天黑地,勉强抬头,道:“还……还能有何人可挡将作少监之箭?”

基邦俯首道:“城宰大人不见苏国公子在此么?有苏公子入漾山之禁地,获珍稀之青孚,如探囊取物,基邦岂敢与之比肩?”

策问猛然惊醒,掩嘴道:“果然!某失言至此!有苏公子在此,基邦……你……你今日恐怕真要留下笑柄了!”

有苏不知所以,茫然抬头。韦素一便道:“既如此,敢请有苏公子赐教,某等受教,如何?”

苏国君臣一怔。他们受邀前来黎国,本是以聘问的名义,事前没有听说黎国要行大射礼。黎国城宰、将作少监、大行人几个人酒中一番言语,突然牵涉到有苏,一时不知何意,君臣面面相觑。

黎侯看苏君脸色犹豫,将手中酒樽掷于席下,怒道:“城宰失言!苏君为客,非我国中大夫之属。将作少监善射,岂可与公子相提并论?策无礼,可退!”

策问酒醒,自知失言,吓得赶紧离席而谢,连声道:“某失言,某失言!”基邦、韦素一也慌忙拜谢于地,自称失言。

策问,是黎国城宰,同时又是朝廷在济北的特命官员,地位尊崇,只在黎侯之下,苏君自降身份来黎国,怎当得起他当面谢罪?顿觉芒刺在背,连忙起身离席,也跪拜于地,道:“岂敢岂敢!策问大人错爱,劣子不才,怎能与少监大人相比?请起,苏某不敢受!”

黎侯嘿嘿一笑,道:“尊君请起,岂可颠倒尊卑,与臣子对拜?这些人,自以为能。将作少监射艺粗劣,不知天高地厚,寡人素知之。不过——”

他略顿一顿,方道:“既然这几个蠢材已经提出来,寡人也有意,愿一观令公子之艺,如何?”

苏君坐回席上,脸上神色十分尴尬,变起仓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眼见无论如何是不能拒绝的。

有苏脸上却毫无惧色。策问、韦素一借酒失礼,明目张胆挑衅自己出战,自己又有何可惧?见父亲为难,更是忍不住,双臂一撑站起来,离席站在堂中,向黎侯躬身道:“有苏不才,愿受教。”

“善!”黎侯一拍手,道:“国君之子,英武不凡,寡人甚慰!赐射甲一领,希望你能尽展射艺,让鄙国这些粗俗无礼之人一开眼界。”

有苏道:“有苏有甲在身,不敢受国君厚赐。愿以此甲,与诸大夫赌赛。”

称侯微笑点头,道:“甚好。公子请更甲。”

苏君无可奈何,只得也离席而拜。苏国随行的众侍从扶有苏下殿,在殿左侧更换弓衣。

不一时,有苏更衣出来,身穿青色弓衣,左袒,露出左肩穿着的软弓甲,腰围宽褥,亭亭而立。

黎侯不禁叹息,道:“美哉!国君之子也!”

韦素一担任射正,下令打开正殿门。殿前场地为射场,已立“侯”,左右弓、具、箭及侍卫都齐备。

苏国人进殿时,前院还空空荡荡,不想转瞬间便已备好射场,全都大吃一惊。

韦素一脱去宽袍,着弓衣,带三名少年,各执箭四支,从西面上堂,面对苏国君臣而立,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弓箭已经准备完毕,有司请宾射礼。)有苏起身,推辞道:“某不能,为二三子许诺。”(我不擅长此道,可以替其他人答应阁下。)

于是韦素一退回堂中,向黎侯躬身行礼,道:“请射于宾,宾许。”(我已请宾射,宾已同意。)

黎侯离席下堂,亲自挽苏君之手,道:“尊君,勿急。今乃吉日,使二三子射于堂,君其戒。”(今天是吉日,两国各使子弟射艺,请您多加规戒。)

这些都是《射礼》必说的谦词,虽然地处偏僻,但两国君臣是熟知礼仪之人,一言一行不敢丝毫失礼。

堂上奏起《采苹》之乐,黎侯与苏君携手下堂,分别坐于殿前阶设的东西两席,张以幔布,离“侯”一百五十步远,离射手三十步,是为国君视射之地。大夫们依次坐于两厢。苏国大夫人数少,于是又安排十余名黎国大夫坐于苏人身旁。

待射的射手分坐东西两厢下,靠墙席地而坐。将作少监基邦坐东首第一,有苏坐西首第一。

韦素一领六名黎国子弟,从东厢进入场中,分为两队,每队三人,称“三耦”,轮番射箭,每队三轮。这是大射礼的开始,以教年轻低层士大夫射艺。按大射之礼,讲究站位、取箭、搭箭、释箭等等,都要依音律而行,不鼓不释,堂上奏《驺虞》之乐,六名弟子更番往来,弦声如琴,箭似流星,舞得煞是好看。

因为举止行动都要配合音乐,等到三耦六轮射完,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韦素一使少年退下,令“侯人”报靶。周礼,乡射礼靶子的距离一般是六十步,大射礼八十步。今天却是射一百二十步,称为劲射,黎国的少年们使尽了吃奶的劲,勉强上靶而已。甚戒有没上靶的,韦素一令人将脱靶的少年牵到堂下,以木杖鞭苔。周成王、昭王年间,行射礼不中被行的苔刑,每年都有打死的,如今也不过应个景而已,打了几棍就赶下堂。

趁着堂上打人的工夫,场下更换“侯”上的蒙布,颜色由青换成大夫用的浅红色。司射韦素一在堂下向黎侯、苏君行礼,请求准许两国射手共同登场,两国国君批准。于是韦素一下堂,向有苏和基邦行礼,请宾、主射手上场。

有苏跪起,准备上场。他右手拿弓,左手不自觉地伸进怀中,摸摸胸前那颗珠子。珠子没有温度,一切如常。

自从漾山归来,不知不觉间便养成了这个习惯,做任何事之前,总要摸摸之珠子。几个月来,珠子毫无变化,揣在怀里,又没有特别的温度,按理肌肤应该感觉不到。可是有苏总是不自觉地去摸,仿佛要感到那里有什么,心里才能安定下来一样。

对面廊下的基邦已经站起来。他身形高大魁梧,比有苏几乎高了一头有余。因为他的将作少监之衔是朝廷的官职,有苏不也怠慢,躬身行礼。两人同时离开座席,基邦为主射,走在前面,有苏在后,走到射手位置上。两人并身向两国国君行礼,道:“某请射于君前。”(我请求在国君之前射礼,请批准。)

国君隔着幕布答曰:“二三子其勉励。”(请自勉励。)

有苏持弓侧身而立,一只手从箭山上取下箭。

射礼时,箭都是放在射手身旁的虎形箭山上,只有弓是射手自带的。黎国的箭,采用赤金箭头,比苏国的箭重得多,好在有苏用惯了供在大社中王室赐予的虹矢,这点重量算不上什么。

他将箭平端在右手中,试试箭身的平衡。黎国果然不愧为匠人之国,这箭身如此沉重,但箭杆匀称,平衡非常好,拿在手里,几乎能感觉得到它射出去的力道和轨迹。

乐声响起,第一节拍,双方射手同时举起箭。第二节拍,引弦。《驺虞》一共有二十六节,有苏的习惯是每四个节拍一箭,这样刚好可以射击完六箭,谁料第三个节拍刚刚响起,身旁“嗖”的一声,基邦已经一箭射出。那箭笔直飞行,“夺”的一声正中靶心。

廊下同时叫起好来,虽然大夫们都依礼而呼,但是毕竟干扰了有苏听音乐的节拍,第四个节拍紧跟着响起,有苏已无暇瞄准,开弓便射,“夺”的一声,也正中靶心。

第五节拍响起,有苏取箭引弓,基邦已经张弓。

射礼之要旨,不于动作合乎节拍,即所谓“射正”,毛手毛脚地乱射,哪怕射中了也要被视作无礼。

按射礼的规矩,谁第一个将箭全部射中靶心,射人便会立即传令举“侯”验靶,到时候未射完的人便不能再射了,也就输了。

通常行射礼时,人人循规蹈矩,四拍一射是不成文的规矩,想不到堂堂的将作少监居然明目张胆抢拍,他抢了一个先,有苏便拍拍都落在后面。

第二轮、第三轮射罢,有苏还是落在基邦后面,不禁暗暗焦急起来。

基邦仗着主人家的便宜,抢稳了第一拍,有苏若此时抢拍,一来要可能会被父亲责骂,二来基邦可能还会抢拍,两人要是争抢起来,射礼就不成体统了,父亲对外谦恭,对自己可是严厉无比,自己要是失礼于国外,那可就……但一百五十步的射程,对于他和基邦来说都实在不算不上考验,两人一箭赶一箭地射在靶心上,要想在六箭之内经出高下是不可能性的。

第四轮开始,《驺虞》的曲调变得急促,鼓点子前后追赶,越来越快。

两人的动作始终差一拍,眼看转瞬间便要分出高下,有苏心中焦急,隐隐觉得胸前也像是烧起来一般灼热,他忍不住趁着引弓的时候顺手摸摸——几个月来毫无变化的漾珠,此刻和他的心境一样,热如沸汤,烫得他手一哆嗦。

燃睛虎的面孔在他心底一闪而过,那双如火般跳动的眼睛,仿佛正在远方凝视着自己,有苏恍惚间回望,却听见鼓声震耳,全身一震,忽然清醒过来。

下一个节拍已经到来了。

开弓,放箭,两人的箭同时射在两张靶上……鼓点更急,基邦取箭引弓,有苏脑中一片空白,跟着取箭,引弓……周围隐约传来细碎的骚动声,有苏耳中嗡响,已经听不分明。只见基邦一箭射出,回头的瞬间,看见他的脸色突然大变——

有苏已无暇思考,鼓点敲到,他“嘣”的一箭射出,天地间仿佛只听见箭穿破空气的嗖嗖声,跟着“夺”的一声,正中靶心。

鼓点轰然断绝。四下无声。一阵难耐的沉默之后,射人韦素一尖声道:“已……已射!报靶。”

一名“侯人”站起,同样一脸茫然地举起“侯”,大声道:“苏国,有苏公子!六射六中,无偏!”

韦素一转射向堂上行礼,道:“副射有苏公子胜!”

有苏侧脸看看基邦,见他涨得一脸通红,自己脸上便禁不住跟着飞红。适才第五射,情急之下,他一手抓起两支箭,同时射出,比基邦提前了两拍结束比赛。

这招儿实在有点不合于礼,但一来基邦自己就抢拍,规矩已坏,二来一弦两箭,距离一百五十步居然毫无偏差地同时上靶,堂上堂下都是射箭的能手,人人心知肚明,仅凭着这一手,别说黎国,整个济北十国内也罕有人及。

黎侯十分兴奋,击掌赞叹,道:“壮哉,国君之子也!寡人大开眼界,乃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令公子的射艺,果然惊世骇俗,怪不得能轻易来往于漾山神界!”

策问在旁笑道:“将作少监,这上品二百石的奖赏,果然落于他人之手,呵呵,呵呵!”

苏君脸色难看,也不知黎侯与策问到底是不是故意出言讥讽,赔笑道:“劣子无礼,让尊侯笑话了。这、这哪能算胜负?至于奖品,更是愧不敢当!审贵国射礼的奖赏,我等外人岂能染指?请城宰大人收回戏言!”

黎侯呵呵而笑,道:“寡人的话,岂是戏言?双方射手持弓上场,赛局即成,哪有反悔之礼?来呀,将上品送与有苏公子的随从!”

旁边侍者齐声答应。韦素一指挥双方射手到国君席前行礼,苏君惶恐不安,偷眼望去,基邦的脸也涨得通红。行礼毕,有苏便要退回西厢廊下,却见基邦将手一挥,道:“慢着!”

有苏一怔,基邦已向上行礼,道:“微臣学艺不精,使主君受辱于他国,臣罪当死!臣请主君恩准,臣以自身一年俸禄为注,再与苏国公子赌赛一局!”

黎侯讶道:“怎么,将作少监,还有不服之志?”

基邦道:“正是!臣请与有苏公子比赛力射,不赛不服!”

苏君与有苏同时看了基邦一眼。所谓力射,是以射箭的力道为胜负,通常是以射穿多少铠甲作为胜负的标准。基邦身材高大魁梧,显然是自持力大,想要找回颜面。

黎侯迟疑不决,道:“将作少监,你想比赛,还不知道有苏公子肯与不肯?你输了一场,便咄咄逼人,想要赢回来,实在是失礼至极!”

苏君忙道:“尊侯言重了!劣子唐突,窃得胜利,外臣十分惭愧!既然将作少监有雅兴再比一场,何不让他们试试?外臣愿以二百石为资,作为赌局的筹码。”

黎侯道:“既然尊君愿意,那已是很给颜面了,岂能让尊君破费?这样吧,寡人再出资二百石,赌赛一局,如何?”

苏君笑道:“好,甚好!只是又让尊侯破费了。”

有苏一只脚已迈下阶梯,停在那里发了一阵儿呆。

父亲本来不愿意让他参赛,以免得罪了黎国,现在却争着要出资,重赛一场,不过是因为看出基邦的力气一定比自己在,力射稳赢的缘故。

自己的射艺,是受父亲传授。父亲从小教导自己,为人要行正立端。现在国家不幸,逼得父亲接受外国国君的征召,连最钟爱的儿子,也要赔笑着非要输给人家……不禁鼻子发酸,犹豫了好久,苏君连连催促,他才返身回来,与基邦并肩而站,向上行礼。

弯下采来,听见阶上黎侯、策问和一干黎国大臣们的笑声,有苏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现在才算知道什么叫做屈身事人!

他偷眼望去,父亲穿着褐衣坐在帷幕后,与穿着华丽裘袍的黎君谈笑,父亲脸上刀刻一般的沧桑痕迹,与细皮嫩肉的黎国君臣相比,实在是寒碜……有苏心里抽搐几下……恍惚间,胸前的热浪滚滚扑上面颊,不用摸也知道,漾珠……

射人韦素一催促堂下众人,将“侯”撤去,换上用木竹编造的铠甲。

黎国是工匠之国,铠甲自己制作得格外精细坚固。做靶子用的是胸甲,一层叠一层,一共叠了十层,用韦绳紧紧缚在一起,然后竖立在地上。

有苏自己掂量,若近在咫尺,大概能射穿四层,但隔了这么远,恐怕能射穿两层就是运气了。

基邦却十分轻松,在侍者的帮助下将射甲除下,露出左胸,只见胸口、肩膀,肌肉虬结,果然壮实无比。侍者将他的弓换下,不一时换上另一张黑弓。

有苏正在发愣,却见一名侍者上来,也在自己身旁放下一模一样的黑弓。

有苏摸摸那张黑弓,触手发寒,不觉吃惊,拿起弓来,手往下一沉:竟然是一张赤金弓!再一摸弓身,原来也是张木弓,只不过知是用什么木料做成的,十分沉重厚实,再加上弓身中央部分,两边都夹上了赤金做的张簧。

这种造弓的技艺,只有在北方的军队中才有。加上了赤金簧,弓的力道会偏硬,射箭的技巧和准确性都会下降,但坚韧性和力度都大大增强,据说某此神弓可以百步洞穿十扎。但反过来,能挽开这种弓的人,非世上罕有的大力士不可。

他用握紧弓身,用手指一扣弦,竟然扣不动。再加劲,直到手指都发酸了,才勉强扣开。那弦也不不变普通的弓弦,而是掺进了赤金丝。不知道黎国人如何做到,竟然将赤金拉到如此细,还能编进弓弦之中。

有苏心下发寒。自己可从来没有挽过这样的弓,如果挽不开,那别说洞穿几扎了,连射都射不出去。他不由得想回头看看父亲,又忍住了。父亲……父亲想让自己败下来,但难道自己还非得当众丢脸不成?

顷刻之间,堂下准备停当。因为各国很少举行力射的比赛,所以两厢卿大夫们都拥到廊下观望。

基邦先射,刻意举着弓,向周围炫耀了一圈。

侍者跪着向他二人捧上大箭,箭头箭身都是用赤金所造,比寻常的箭重了好几倍。基邦轻轻取过箭,十分从容,有苏接过箭来,手直往下沉,心也跟着下沉……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望望父亲。苏君一脸假笑地坐在黎侯身旁,见有苏转过脸来,便直视他的眼睛。

父子俩对望片刻,苏君极缓极缓、极轻极轻地摇摇头,然后转过脸去,再也不向他望上一眼。

父亲……父亲想要我失败……父亲……教我射箭的父亲……想要我败在这弓箭之下……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知道父亲想我失败……父亲……带着全族老小,挣扎求生的父亲……想要我败于人手,换取可怜……

渐渐的,胸口比刚才那会儿更加灼热。也不知道这感觉是种幻觉,还是珠子真的烧起来。虽然越来越热,但却并不疼痛,反而令有苏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整个身子都被烧得暖洋洋的,以抗衡他内心里的寒意,可惜,事与愿违,他只感觉到身体越来越热,心却持续冰凉。

耳旁传来哄然之声。有苏回过神来,基邦已经高举起弓。

射人韦素一高喊:“报靶!”一百五十步外的“侯人”连忙从盾墙后跑了,将基邦射中的厚甲解开,从后往前一张张取出,取到第三张,便露出了箭头。“侯人”十分激动,站起来主喊:“基邦大人!透七扎!”

两厢一片哗然。能射透黎国自制的七扎铠甲,已算是诸侯国内少有的成绩。

基邦向有苏傲然一笑,将手中的弓扔到一旁,几名侍者赶紧抢上起。

有苏默默地往下前一步,走到射位上,拿起箭。他及中嗡嗡作响,射人韦素一站在他身旁大喊,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连拿起箭来手中都没有一点知觉。

前面的“侯人”已经躲在盾墙后面去了,盾墙严阵以待。有苏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怎么还怕我射穿十扎不成?

他深吸一口气,憋住眼泪——周围的人都在看。他想假笑一声,喉头却堵着。

举起那又重又沉的弓,将箭架在弦上,他用种冲动,想要拉弦试试。

举弓、搭箭、拉弦,从五岁开始,这个熟悉的动作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万次,早已成为一连串根本不需要考虑的下意识动作,等到他想拉开弓弦时,他的双臂已经在用力扩张。

好个有苏,在喊一声,身体从俯到仰,双手一撑,已经将赤金簧弓稳稳地拉开,弓弦大张,他身上的袍服剧烈鼓起。韦素一站在他身旁,不由得连着后退两步——只见眼前白光一闪,“轰”的一声,一百五十步外,厚甲从地上翻腾起来,滚入盾阵中,阵中大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堂上堂下数百人目瞪口呆,谁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何事。

一名“侯人”从盾阵后面冒出头来,神色仓皇,叫道:“大、大人!披甲人伦大受伤不治……死、死了!”

韦素一耳朵嗡地一声,顾不上失礼,抬脚就跳下阶梯,拼命搂着一大身笨重的袍服往前跑,两厢卿大夫们骚动着往下跳,想看热闹。韦素一一边狂奔一边指着这些人大叫:“回去!都回去!小、小心君前失仪!”廊下的军士们忙将人往回赶,现声顿时乱成一团。

他冲到盾阵里面,却不料盾阵里的军士都滚得乱七八糟的,韦素一一脚踩上谁的腿,立时摔了个马趴,数不清的手抢着来扶他,韦素一又踢又打,把他们推开。

早有几人抬了一人过来,那人身穿黑甲,但胸前的甲已经裂成两半,满胸口是血,嘴上都有血泡子,已经死得透了。韦素一哪管得上看这个,一脚踢开,扑到捆成一扎的厚甲旁边。

他跪在那里,后背剧烈起伏,几乎喘不上气来,过了好久好久,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才慢慢站起来。

堂上有侍从大声道:“射人韦素一!主君有话问你,射穿几扎”

韦素一哑着喉咙,喘着气,大声喊道:“禀、禀报主君!公子之箭,射……射穿……十、十一、扎!”

堂上堂下,一片可怕的宁静,人人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过了好久,目瞪口呆的黎侯忽然觉得脸上有此痒。他木然地转眼一望,只见城宰策问装醉趴在桌上,两眼圆睁地望着他。见黎侯望向他,策问极缓、极深地点点头。

黎侯顿时反应过来,双手麻木地拍了两下,渐渐拍得流畅,大声叹道:“好……好!好!真、真神人也!真乃神人也!”

两厢同时响起唏嘘之声,越来越大。

卿大夫们都是自小学习射艺,对箭道全部了如指掌。以黎国的甲做靶子,还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穿透力,就算亲眼所见,也实在难以相信。

一片激动的喧闹声中,只有有苏一个人在怔怔发呆。他伸出手,难以置信地注视着。

这双手,真的拉开了那张重弓?刚才那一射,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一箭射穿十一扎,还死了一名披甲人,父亲……

他心里一哆嗦,偷偷转回头,却见父亲正在注视自己,有苏以为他已经勃然大怒,吓得赶紧回头,想想,又觉得不能回避,只好硬着头皮再转回来。

苏君的脸色并没他想象中那么难看,却是一脸复杂的表情,有些惊讶,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欣慰……

一只手按上苏君的肩头,却是黎侯亲自起身,为他满上一樽酒。苏君连忙行礼拜谢。

黎侯醉意十足,十分兴奋,将自己樽里的酒一饮而尽,道:“壮哉,美哉,国君之子也!诸侯四方,未闻有如此之力者!有子若此,贵国兴盛,指日薄西山可待!来,为尊君寿!”

苏君怕的就是这话,慌忙道:“尊侯言重了,言重了!此子空有蛮力,岂能委以国这重任?外臣已立长子为太子……”

他将酒樽里的酒一饮而尽,赔笑道:“外臣的一点糊涂念想……若,若尊侯不嫌弃,外臣想等此子成年之后,即送到尊侯国中,为尊侯殿前持弓护卫,以示我国愿永奉贵国为尊,举国以供驱使!”

黎侯眼中精光一闪,继而逝去,笑道:“岂改有劳尊公子的大驾?尊君言重了。”坐回自己席上,道:“既然胜负已分,来呀,赐有苏公子酒,所得二百石立即送住苏国。”

苏君正要推辞,却见将作少监基邦上前一步,大怕道:“慢!”

黎侯道:“怎么,将作少监,你不服?”

基邦道:“当然不服!”

黎侯皱紧眉头,道:“大胆!难道你没看见有苏公子那一箭?你要不要自己去检验一下?”

基邦仰起头,道:“臣不用检验。此射有假!”

黎侯勃然大怒,道:“荒唐!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哪里有假?你若说不出证据,寡人要治你妄言之罪。”

基邦冷笑道:“臣职在将作少监,国内的一弓一箭,统统都要经过臣的设计监造,才能制作出来。难道还有比臣更了解黎国弓箭的?我国的赤金簧弓,一百五十步外,最多也只能射穿七扎!这是由弓弦之力和箭矢之刃决定的,岂是人力所能改变一箭射穿十一扎,还射死一人,不要说咱们黎国,就算是朝廷,也没有几把弓能做到!有苏公子刚才使用的弓乃是寻常之物,怎么可能做得到?臣所以不服!”

黎侯一怔,道:“这……”

有苏脸上早已飞红。连他自己在内,也不相信他一箭能做到如此。他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胸前。奇怪的是,刚才还滚烫的漾珠,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温度,回复了从前的状态。

苏君本来就不想儿子赢了位高权重的将作少监,忙道:“既然将作少监有异议,外臣以为,此局可算平局。”

黎侯皱眉,沉思不语,似乎对将作少监的举动十分不满,脸色渐渐难看。

这时候,城宰策问终于也“醒”过来了,见席上气氛不对,卿大夫们都面色发白地望着眼看便要大发雷霆的黎侯,忙站起来,先到苏君席上,为苏君斟酒,道:“贺喜尊君,有子如此,孔武非凡,国家其昌!”苏君拜谢。又到黎侯席上,为黎侯斟酒,道,“贺喜主君,有臣如此,精于工艺,国家其昌!”

黎侯脸色勉强缓和了点,道:“寡人也太纵容了些!难得请苏君到此,不过比比射艺,将作少监便无礼至此!”

基邦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下臣自知失礼!但今日射艺之呈,基邦不服!请主君容臣再试一声,若败,臣愿交出封田俸禄,听凭有苏公子发落!”

苏君吓了一跳,将作少监是黎国重臣,怎么敢得罪到如此地步?忙站起来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外臣无意逼迫少监大人!刚才一场劣子胜得蹊跷,某以为,应该是少监大人胜了,外臣等心服口服,不必再试!”

黎侯道:“尊君,您太客气了。”转脸冷笑一声,道,“将作少监,寡人先不治你失礼之罪,你倒是说个比试之法出来,让苏君听听。不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基邦道:“是!臣请与有苏公子比试盲射。”

“哦?”黎侯将手中折扇一拍,道:“何为盲射?”

“蒙上眼睛,令侯人击鼓,臣能射穿侯人所敲之鼓。”

黎侯倒吸了口气,道:“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

黎侯道:“一百五十步外,上靶已属不易……将作少监耳力再好,恐怕也有些勉强吧?”

基邦大声道:“不仅要蒙眼睛,还要原地转五圈,侯人击鼓不超过三声,臣便能射!若超过三声不发,臣便认输!”

黎侯便望望有苏。

有苏虽然淳朴,却决不是傻瓜。黎侯表面对基邦发火,其实暗地里还不是在拉偏架,护着基邦。有苏心里真是百般滋味。

按礼,自己身为客人,被迫一而再地参加比赛,已是受辱,对方却怎么都输不起,明仗着苏君低声下气不也得罪黎国,便不肯罢休,非要令他输在当场……

他脑中一片混乱,正在想着如何答复,却听苏君道:“既如此,便比吧。”

有苏一怔,望向父亲。苏君垂眼而坐,脸上表情僵硬,不敢与他对视。有苏心里忽然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涌上来,大声道:“好,有苏愿比!”

待到一张又厚又冷的黑布蒙上眼睛,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连近在咫尺的声音,也突然显得十分遥远,好像隔着数重同墙般,模模糊糊,听不分明。

有东西触碰手臂,有苏一摸,是自己的那张弓。他接过弓,木然地抚摸着。

射人韦素一在高声下令,远远地听见稀里哗啦的声音,侯人盾阵再次排列起来。

奇怪得很,眼睛能看见的时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对他来说,几乎和十步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一旦只能靠声音去感觉,立刻便觉得遥不可及,简直像隔着千步之遥。

有苏心里打了个突,手不自禁地握紧弓柄。

两厢里安静下来,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过了很长的时间,突然,响起了第一次击鼓声。

“咚……”

有苏不由自主地侧耳去听。鼓声在场中四下回荡,很快变得混淆不清,不过,第二声响起时,有苏还是立刻辨明了方向。

便在这时,身旁很近的地方弓弦响动,箭离弦而去出,有苏从未想到,自己的耳朵竟然可以紧紧跟上箭箭羽,听见箭破空飞远的声音,甚至心底里如明镜一般,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箭穿过场地。箭道秀清晰,还同等箭中靶,有苏便在心中一叹:中了!

“噗”的一声闷响,侯人迫不及待地大喊:“主射基邦大人!一百五十步!盲射中侯!”

两厢爆发出欢呼声。基邦脚步变得轻浮,显然洋洋得意。

一只手递过一支箭,有苏接过来。那只手牵住他的右手,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牵着他转圈。转过四圈,手公开了,隐入深远的黑暗中。自始至终,那人未发一言,仿佛黑暗中的鬼魅一般。

“副射,有苏公子!”韦素一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引弓——”

有苏深吸口气,将所有杂念抛开,搭箭,却不开弓,而是垂弓而立。偏着头,等待鼓点。

“咚……”

声音绵绵地从某个方向传来,有苏凝神细听,忽然之间,心底大亮,已借助鼓声勾勒靶子周围十丈大致的建筑、人物分布,甚至能感觉到每个人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就如亲肯所见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蒙上眼睛,竟然心中如清明,不禁大吃一惊。

鼓声从前传到后,一百多步远。仿佛一支笔,将整个黎宫大院完全地勾勒出来。

有苏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嘘了口气。

鼓声慢慢去,周围变得暗淡下来,便在此时,“咚……”第二声响起,鼓点发出的地方,仿佛太阳升起一般明亮,周围再一次随着鼓声的传播而明亮起来。

有苏毫不犹豫地挽弓,瞄准鼓的中心,“嘣”的一箭放出出去。

那箭如流星般射出,然后消失无影。

有苏茫然地偏着头。

周围没有动静。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而去。

胸口处,慢慢有股灼热的感觉,这一次不再是漾珠烧起来的感觉,却像是某种热热的液体,从胸口流淌而出。他大惊之下,用手摸摸,胸前却是干的,什么也没有。

还是没有声音,仿佛到了世界尽头。

有苏忍不住用力扯下眼上蒙着的黑布,强烈的日光刺得他猛低头,再一次抬起头进,看见的是射人韦一素一惊骇不已的脸庞。

他茫然四顾。

围在两厢、廊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人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却无人说话。怎么了?

有苏屏住呼吸,摸着胸口,又摸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谁都不说话……没有人说话……到底怎么了?

他猛地回身,去看父亲。父亲应该会——

父亲?没有看见父亲……父亲本该从遮挡面目的帷幕后面探出头来,看自己射箭……父亲呢?父亲……父亲!

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叫出,便看见了苏君的脸。

苏群慢慢从帷幕后面探出身来,带着微笑,望着他,继而缓缓地向左倾倒,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贯穿着一支兀自颤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像有人有胸口猛地一拳,砸得有苏眼前一白,胸口剧烈撕痛,几乎一下子背过气去。他后退一步,脚下发软,不由得跪了下来。脑中嗡嗡作响,好半天的工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随侍在父亲帷中的苏国大夫元演从帷幕中扑出,趴在父亲身旁,放声大哭;黎侯从座中起身,黎国大臣一拥而上,将他拥入殿中,殿门随即紧闭;韦素一、基邦等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殿前阶上,自己身边空无一人……陆续有人许多重甲披挂的下士拥上阶梯,布列成排,好像在防备什么攻击……

直到这时,他才骤然惊觉,自己不自禁的屏息,几乎到了快要昏倒的地步。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更加剧烈。

父亲倒在那里,已经被无数重盾牌挡住,看不见了,他换扎着站起来……

基邦一面由人给他穿上重甲,一面冷冷地望着他,直到他站起,才朗声道:“主君有命,苏君之子有苏,杀父弑君,罪当一死!先斩有苏者,赐地百户!”

阶上阶下、堂上堂下、东西两厢,无数人齐声答应:“遵命!”数百名身着重甲的下士一齐拔出剑,整齐地列着队,一步步紧逼过来。

有苏喊:“父亲!”

“父亲!”

“父亲!”

回答他的只有雷鸣般的脚步声。

长剑的锋芒,很快便已近在咫尺。有苏却还浑浑噩噩地站着,如在梦中。

突然,左面阵列中一片大乱,站在最前排的几名下士被猛地推倒,三名浑身是血的苏国大夫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黎人举剑乱砍,两名大夫回头,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无数的剑穿透他们的身体,却也带倒了一大片黎人。

剩下的苏国大夫元盈腿上受伤,挣扎着扑到有苏身旁,紧紧抱住他的腿,有苏被他带得一歪,眼看要跌倒,元盈大叫一声,拼命将他扶住,这一下用力过度,腿上血如箭般射出老远,他却浑然不觉,抱着有苏大喊:“少主!少主!中计了!”

“噗噗”几声,几柄剑刃从他胸前透出,元盈放开有苏的腿,双臂张开,用力向后倒,用身体压住黎人,他张嘴想喊,却只有血汩汩冒出。

在一片压倒一切的恐怖中,一个声音高喊道:“有苏!回去救你的兄长!”有苏浑身一抖,睁开眼,眼前白光闪动,无数的剑已经刺到身旁。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浪从胸口涌起,仿佛沸汤一般浇遍全身,有苏大喝一声,双臂挣开,脚下用力一蹬,身体已经旋转着跃起,他手中的长弓随着他横扫一圈,数不清的断剑、破甲甚或断手折臂随之一起飞起,紧围着他的几圈黎国人向后狂倒,场中顿时倒下一大片。

“父亲——”

韦素一闭上眼,浑身发抖,不敢去听那撕肝裂肺的咆哮声。基邦去从容地举上进心赤金簧弓,搭箭瞄准。

韦素一惊道:“场中还有自己人啊!”基邦手肘一甩,摔开他的手,怒道:“顾不了那么多了!”

韦素一转身向场中大喊:“快趴下!”

言未尽,耳旁一声爆响,赤金箭几乎贴着他的耳朵飞过,韦素一顿时失聪。

只见那一箭射出,穿透了三名黎国下士,有苏站在场中,双眼流泪,那箭透过黎国人而来,毫无预警,正中左肩,从肩窝下射入,去势不减,整支箭都穿过了他的身体,又射中另一名黎国下士。那下士顿时翻倒栽葱,围在有苏周围的人一齐趴倒,只留下他陆运一个人站在那里。

有苏退下半步,站住了。稍停片刻,鲜血才从他的作口中喷射而出。有苏却视若不见,僵直地回身,从下士尸身上拔出箭,搭在自己弓上。

韦素一还没反应过来,基邦已经将身旁两名生盾下士往自己胸前一揽,“噗”的一声,箭羽已透过两人。

这一箭来得太快,韦素一甚至还没看见有苏挽弓,这边两人已经毙命。只是有苏的弓并非劲弓,穿透二人后,只冒出箭头,没有射进基邦的重甲。

基邦将两个替死鬼往韦素一身上一推,可怜的迅雷不及掩耳素一什么也没搞清楚,便被重重地压在尸体底下。

周围一片混乱,无数人惊声狂叫,踩来踩去,韦素一几乎不免成为脚下冤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人横着扯出来。

他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四处张望。场地里遍地哀号,廊上廊下,到处横溅血污,苏国人全部尸横就地,黎国人的尸身也在两厢下摆了一地。

黎侯、城宰和将作少监就站在子时上,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在他们的脚夫下,摆放着苏君已经冷了的身躯。

将作少监满头大汗,脸色涨红地站在策问身边。

韦素一偷眼望去,只见策问脸色极其难看,低声问基邦道:“你射他三箭,可都中?”

基邦摇摇头,道:“洒水翻涌,我……我没有看清楚。他跃入水中之前,已经将我行射的那一箭折断。不过,我射中他的那一箭,透身而过,身上创口至少三指宽,落到河中,岂有活命这理?”

策问不再说话,望着场中纷纷乱乱的人群,良久,才缓缓吐出口气。

黎侯面色十分复杂,似乎高兴中又有些许遗憾,道:“此子……唉!”

“尚有一事,基邦要禀告主君大人。”

黎侯和策问同时转过头来望着他。

基邦脸色十分难看,道:“我国的赤金簧弓……确实只能射穿七扎。”

黎侯沉默地点点头,过了很久才道:“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