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月十三日 前苏国 苏城

田野里响起第三通鼓声,当先的十六名大夫举起旗帜,停留在田野里的十六路纵队军团同时开拔,向城下拥去,前行一里,第三通金响起,大军停下来。

离城只有三里地了。

如果鼓声再次响起,军队就会进入上弓箭攻击的范围,那时候就不能停了,攻城战必须立刻打响。

换句话说,现在是交战双方进行和战考虑的最后时刻。

公孙婴心里焦急,不停地驾车在阵前来来往往。

根据斥侯报告,苏城里有六百名黎国甲士,如果开战,三千济北军团当呆在两个时辰内彻底攻陷城池,但苏城建筑得实在坚固,加之地形险要,戟的济北军团遭遇重大伤亡也在所难免。

从向城中发出攻击信号的那一刻开始,作为军队的实际统帅,公孙婴已经冒着危险,在离城很近的地方转了好几圈,希望能找到适合发起进攻的地点,可偏偏城头上就是见不到一个人,了不见黎人了城,城市防守的底线难以摸清。

有一点是肯定的。接到即将被济北军团攻击的消息,城中毫无动静,没有人出来辨别或投降。

按道理说,三千全副武装的济北军团事先没有通报,突然出现在城下,任何诸侯国都会乱成一团,黎国此刻出奇的平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黎国,真的反了吗?

时间慢慢流逝,太阳开始西斜。

通常情况下,两通鼓之间间隔不能超过一刻,以免士气受损,可是这第四通鼓,足足让济北军团三千士卒在原野上等待了三刻钟。

鼓,终于还是响了,但以为黎军开始进攻——鼓只响了片刻即止。城上没有出现公孙婴熟悉的遮天蔽日的羽箭,倒是苏城的大门敞开了——黎边身披重甲,手持利刀,列队而出。

没有车阵,甚至没有领兵大将的大旄——黎国人要进行短兵近战?

公孙婴飞车回阵,济北军中立刻响起号角声,中、下大夫们往来奔走,指挥全军备战。

原野上的军团立刻变阵,收攻城的纵队改为平行阵形,弓箭队从前队调到后队,攻城机退下,战车排成楔形纵队,长枪队在阵地最前方列阵……

谁也没料到的是,备战工作忽然间停滞下来——并非因为黎军突然发动猛攻,相反,黎国军队出城,不列战斗队形,而是分开两边,背靠墙排成三排,活像城墙前的一排人盾。

黎军阵列中没有鼓,也没有携带冲锋用的长枪。按这咱阵型,城墙上也没有出现掩护的弓箭队。

还没等一头雾水的济北军回过神来,城内一声金响,黎军同进向前一步,拔剑,将手中兵刃朝下,然后一齐扔出,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扔下兵刃的黎军又整整齐齐退了回去,靠墙而立,再无动静。苏城城门洞开,负责开门的甲士也扔下了兵刃,从门的内甬道、内城,一眼望过去,全是直立的甲士和遍地的兵刃。

公孙婴等一干济北军团大夫面面丰觑,这算演的哪一出?

济北军调动到一半,全都愣在当场,公孙婴反应极快,招呼几个中大夫:“别傻愣着!队伍要拉回野战队形,提防有诈!”几名中大夫连忙驱车四散。

只见远远地打从苏城城门中飞驰出一辆轻车,穿过黎军,又轻易地穿入济北军混乱的防线,向着济北军后阵驰去。

片刻间,那辆轻车又穿营而出,径直驰回苏城。公孙婴正在奇怪,便见本阵大旄晃动起来,呙葛真备的本阵开始动了。

本阵虽只有不到六百人,却拥有庞大的车阵,向前开进,前面的队伍纷纷让路,济北军的野战阵型彻底被打乱。

公孙婴驱车直奔大旄,迎上呙葛真备的车驾,大喊:“少府大人!前面战事未明,为何突然移动本阵?”

“子婴,黎国的使臣已经到了。”呙葛真备看上去神色轻松,见公孙婴匆匆赶来,一笑道:“尔准备一下,留在城外约束诸军,不可妄动,切不可纵兵大掠。吾这就要入城。”

公孙婴道:“少府大人!虽然黎军已经投降,但——”

“不要乱讲。”呙葛真备微皱头,道:“这是弃战,不是投降,决不可混淆,否则易引起诸侯不安。”

公孙婴顿时糊涂了,道:“弃战?这……这……但是此刻城中情况未明,请准属下先行带一千人入城,布置关防……”

“不必如此麻烦。”

“那么请少府大人允许属下带甲士八百,随大人入城。”

“不必了。”呙葛真备叹道,“黎侯弃战,乃是表明他仍然是大周的臣子,黎国的国君,愿意抛弃兵戎,以诸侯之礼见我,我当以诸侯之礼待之。我们虽然来此,但黎侯反迹未明,朝廷没有明命。你带兵杀入城中,算什么?”

公孙风刀霜剑顿时语塞。呙葛真备回过头来,对身后一人道:“事情既已如此,尔愿随吾进城吗?”身后那人点头称是。

公孙婴看了一眼全身在白袍中的有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少府大人,请三思!属下有一言不得不说——若少府大人相信有苏公子的话,那么便应该派遣大军武装放城,抓捕黎侯君臣。如果少府大人相信黎侯,就应该立刻抓捕有苏,送朝廷问罪。大人岂可两头比取,带不祥之人,入不祥之地?”

呙葛真备微微一笑,道:“子婴,尔能有这番见识,很有进步。可是……有些事情,哪有那么黑白分明,非此即彼?黎侯摆出这种架势,反守为攻,逼吾入城,吾不能不去。若不去,就是疑人以罪,强灭人国……黎侯,恐怕还未有如此胆量,我大军驻扎城外,他难道还想加害于吾不成?”

公孙婴道:“属下不是怀疑黎侯。但此事太过诡异。大人何不在此驻扎,宣黎国君臣出来相见?”

“黎侯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策问现在临朝执政。”呙葛真备皱紧眉,叹息一声,又回头看看有苏,“看来,苏黎二国的恩怨,颇有些曲折。吾要为有苏申冤,却也不能妄害好人,必要入城一趟,才能理清真相。”

他手一扬,阻止公孙婴再说下去,轻拍车轼,车驾立刻向前,十六名下大夫披甲跟随。

公孙婴眼巴巴地望着车队穿过济北军的战线,又穿过黎军战线,直入城门,才回过来头,望着身后一大群目瞪口呆的大夫们。

“大人……”

“备战。”

“少府大人已经……”

“现在这里我说了算。备战,派人收缴黎军已经放弃的兵刃,把投降的黎军带到城外看管起来。”

一名下大夫小心翼翼地道:“此乃是弃战,不是投降……”

“朝廷章程里,没有弃战这一说,”公孙婴白了他一眼,道:“我不知该如何处理。听好了,就按投降办理!立刻解除全城黎军的武装,直到一切水落石出为止!”

马蹄声踏在熟悉的街道上,嘚嘚作响。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不见苏城里熟悉的街道、人物。清脆的马蹄声,如同一道道划过黑暗的闪电,街道、房屋……一次次闪现,又持续不断地隐入黑暗中。

有苏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尽力去倾听,去寻找——

没有动静。没有鼎沸的人声。也没有往日日暮时分,家家户户烹煮夜宵的熟悉味道。

周礼,过午不食。但苏民总是劳作到很晚,直到日落西山,才归耕回城,叔伯兄弟、邻里友朋,坐在街头巷尾饮酒而歌;姑嫂妯娌忙着为家人做一日里的最后一顿晚饭;垂髫幼童,奔走游戏,喧闹不已……

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

偶尔,马蹄声在冷清的街头踏出冰凉的“嘚嘚”声,声音照亮的狭小空间里,会闪过一两个灰蒙落到实处的人影。

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有苏却看得清楚,那些不过是躲藏在黑暗中的黎国士卒。

苏民呢?这里还是故国吗?仅仅过去两个多月,那个曾经的家园物是人非,从此再难寻觅了吗?

一股股热浪从衣袍中喷射出来,将他的袍子高高鼓起。他知道这是什么力量,却不去阻止它。不必阻止……也无法阻止……

车队走到城中,却不走上坡,直上正殿,而是转向了右下,穿过一条长街道,绕到了小山的背后。

有苏侧耳听去——山坡上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小院落里没有人声,只听得见那株大树在风中孤独地辄辄作响。

他以为这便要下车,从小路上山,不料车子一转,一路向下,竟似往下城方向而去。

只听呙葛真备问车右贾岸力:“此去何处?莫非黎侯不在城中?”

贾岸力道:“属下不知——黎国车驾引路,不见其停车。”

呙葛真备便不作声。过了小会儿,越发觉得不对,便问有苏:“此处往下,右有河岸,左有民居,前有树林,是何去处?”

有苏“啊”了一声,低声道:“此去乃是鄙国的大社、兆域所在。”

所谓兆域,其实便是墓地。

自来习惯,墓地都修建在各国的大社之旁,因为乃祖先安眠之地,所以称为兆域,取其吉祥之意。

呙葛真备十分不解,道:“难道黎侯将死,这便要下葬了么?”想想,却也没有诸侯薨逝,葬在他国兆域的礼。

空气中多了某种若隐若现的奇怪味道,有苏抬起头,使劲吸气。但车上众人似乎都没注意到。

车驾在崎岖不平的石板路上重重地颠簸了几下,接着向左转抽,车上众人忽然齐声“噢”了起来。

呙葛真备惊讶地道:“这、这是何物?”

有苏虽然目不能视,但感觉比眼盲前敏锐了底色,虽然一时还没有大声响起,大致地为他勾勒出面前画面,他已经感到——这里不是兆域。

这里充斥着奇怪的焦味,地面也在隐隐地发出不同寻常的热浪,在地下深处很远的地方,仿佛还传来一阵阵的金属鸣响的声音。

也有他看不见的东西。车驾停在一处凌乱的广场上,昔日恢弘的苏国大社,此时已被拆去一大半,裸露出光向秃秃地梁、柱,周围空地上摆满了石材、木料,仿佛大社正在重建。

车驾猛地一顿,停了下来。车右贾岸力大声喝道:“大胆!此乃济北城相司马少府呙葛真备大人的车驾!尔黎国臣工还不速速见礼!”

立刻便听见许多披甲戴盔的人跪拜的声音。一人朗声道:“黎国城宰策问在此恭候大人!”

有苏耳中“嗡”的一响,身体晃了晃。却听呙葛真备道:“策问,好久不见。此处是什么地方?黎侯现在何处?”

策问道:“少府大人请见谅,非臣等愿意失礼于大人,实在是我国主君病重,不能起身。为了苏国内乱之事,还劳动大人来此,实在是我等之罪。眼下,我主君吊民伐罪,已经平息了苏国的内乱,不敢劳动济北大军。主君已命策问备好子女财帛,恭送大人府上,还望大人笑纳。”

呙葛真备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苏国内乱,方伯讨之。方伯不在,吾自付之。贵国越俎代庖,实在是有劳了,怎么还好意思要贵国破费?免了吧!”

策问脸色十分惭愧,连连作揖,但拦在大社门前,并无邀请呙葛真备下车的意思。

贾岸力喝道:“策问,少府大人远道而来,调解乐曾事务,难道还要少府大兴等在门前吗?”

“是……是是……”

“大胆!”

呙葛真备面带寒霜,回顾左右,道:“既然如此,一呀,出城。”

谁都知道,出城即意味着重新开战,策问头上汗如雨下,匍匐在地,连连叩首,道:“请少府大人恕臣等失礼之罪……”

“策问,”呙葛真备冷冷地道,“黎侯……不是生病了吧?”

“少府大人容禀!”

“尔只有最后一句话可以说——黎侯在什么地方?”

策问深深地叹息一声,慎重其事地叩首,道:“少府大人见问,外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鄙国……鄙国主君……主君大人……被苏国逆子有苏动劫持,现在正在这大社之中!”

……

车上车下,一片死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呙葛真备松开按在有苏手上的手,徐徐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大人,便是今日上午发生的事,臣等有罪!”

“尔的罪慢慢再说!”呙葛真备喝道,“尔等不是已经上报朝廷,说有苏已在刺杀其兄懔苏的现场,被乱剑刺死了吗?”

“臣等愚昧!”策问连连叩首道:“当时,苏国国充发生太快,有苏非一人反叛,乃是联合了苏国十二名大夫叛乱,在刺杀苏君现场,十二大夫被杀,有苏被擒。鄙国国君害怕苏国国内尚有叛臣,来不及上奏大人,连夜起倾国之兵赶赴苏城,就地擒拿苏国叛臣。可惜谁也没料到,逆子有苏竟然如此强悍,乘我等不备,当场杀死其兄,手段恶劣,令人发指!”

贾岸力用力按住有苏,不让他乱动。

策问继道:“臣等奉主君之令,将有苏拿下,本该就地斩首以谢天下,但主君言道,苏国内乱,一夜间君臣父子皆亡,若杀有苏,无人继承国统,必被朝廷夺去封国,我等于心何忍?以臣等所见,有苏公子本来品行纯良,只不过前些日子,听说他曾冒险进入漾山。漾山自古乃禁地,多有妖异之物出没,难道有苏公子性情大变,也与此有关?所以臣等斗胆,一面连夜奏报,已经杀死有苏,一面将有苏关在此大社中,广为寻找名医,为有苏公子医治。此事,鄙国上下都是知道的。”

呙葛真备拍拍车轼,道:“尔……尔继续说。”

“是。”策问道:“今日上午,听闻少府大人带领大军,前来苏国处理国变事务,鄙国国君立刻亲自带人前来,想要亲见有苏,观察其状,谁知那有苏,果然已中魔障,竟然脱开刑具,当场杀死数人,将主君劫持进入大社之下的苏国兆域!变起仓促,臣等实在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主君被有苏掳走,少府大人统帅大军又在城外列阵,鄙国上下乱成一团,不知所为何来?臣实在百无计可施,为免与方伯大军起冲突,不得已令全军出城弃战,以示我黎国绝无乱臣之心!”说又恭恭敬敬在地上叩首,道:“臣等死罪!请少府大人发落!”

呙葛真备“哼”一声,有苏忽然觉得背上一紧,贾岸力用一柄小匕首抵在他背心,低声道:“别动!”

呙葛真备揉揉额头,道:“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既然如此,吾倒要弄个明白。黎侯、有苏在什么地方?带吾去。”

策问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恕臣无礼,此乃危地,策问不也从命。”

“大胆。吾奉方伯之命,统领十国,济北上下,谁敢不从?”

策问在地上叩了个首,亲自上前,扶呙葛真备下车。

贾岸力用匕首推推有苏,跟着下车。他全身笼在袍中,连路都看不见,全靠用一根木杖在地下敲击。

往在社中走了两步,策问忽然想起一事,道:“少府大人,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眼下,城中甲士齐出,已无人防守此城周围。臣担心有苏劫持主君,逃出城外,请少府大人下令,令驻扎在城外的方伯大军戒严此城四周,捉拿苏国逆贼有苏。”

呙葛真备淡淡道:“这有何难?来呀,下令,戒备城外,准备捉拿逆贼。”

策问似乎没注意到他省去的话,弯腰在前方引路。一名济北军下大夫驱车出城,赶去传令,却见一名黎国大夫几乎与他并驾而驱,也在匆匆赶出城外。

城外数千人都看得清楚,两辆车并驾出城,济北军大夫直奔公孙婴的本阵,低声复述了呙葛真备的命令,那边黎国大夫却一面允车在城前狂奔,一面大喊:“奉主君之令,戒备城外,准备捉拿苏国逆贼有苏!”反复在阵前往来喧哗。

公孙婴感到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前来报信的大夫也不明白,为何黎国人要如此作势,道:“这、这是黎国城宰与少府大人下达的命令。”

公孙婴道:“有苏不是和少府大人在一起吗?既然要捉拿有苏那么有苏现在何处?”

那大夫在出发之前,亲耳听到黎国城宰说有苏在大社劫持黎侯,又见到贾岸力在车上以短刃逼迫有苏,早就糊里糊涂,张口结舌,半天才道:“属、属下不知。”

便在此时,洞开的城门轧轧关闭,黎国军人虽然没有拾起武器,却开始排成长列,在城墙下站岗。所有人都面城崦站,似在提防城内有人越墙而出。

公孙婴叹了口气,道:“传令,围住城池,全面戒备,若发现有苏……立刻就地捉拿。”

情势就此发生根本转变。

呙葛真备等人步入大社,便吃了一惊。

从外面看,大社的一半屋顶都被掀掉,进来才发现,原来拆除工作是由内而外进行了的,内部已经被完全拆除,苏国先祖先民的神位荡然无存,其余像什么神床、厢房、拜殿等等统统被拆个精光,和外面的空地一样,堆满了石材和木料,木料都被截得不足两尺长,决不是从大社上拆下来的,也决不能用来重建大社。

呙葛真备处理济北方伯的事务三直多年,一眼便看了这是要修建矿道所用。苏国藏有价值连城的硫铜矿的传说,他也颇有耳闻,心下稍稍一转,便已知端倪,却不说破,只问策问:“黎侯现在何处?”

策问引导众人往前,边走边苦着脸道:“臣也不知……将作少监基邦和司马韦素一正在追查,大人请……大人请……”

越往内走,地势越低,苏国大社前面只有一殿,后面却修建了很长的走廊,走廊依山石而建,刚开始,还只是一面是山石,到后来越来越低,两面都被山所包围,仿佛要下到深谷之中。长廊弯弯曲曲,蔓延一里多长,终于到了尽头。

跨出长廊,深谷也到了头,前面封住山谷的高高石壁底下,露着一处黑乎乎的洞穴,洞中隐隐有光,隔着老远,也能闻到冰冷的泥腥气。

车右贾岸力眼见情势越来越凶险,抢先一步站住,手握剑柄,喝道:“策问大人,这是什么地方?少府大人岂能入此险恶之地?”十余名下大夫分成两列,抢来上护住呙葛真备三人。

策问连连鞠躬,道:“大人……小臣有罪……那有苏挟持黎侯,退到苏国兆域之中——将作少监基邦、司马韦素一等已带人追入。请少府大人暂时回避,等臣等解决了此间的大事,当自缚前来谢罪!”

呙葛真备道:“此事甚为古怪,吾一定要亲眼看看,带路。”

贾岸力道:“大人要亲临危险之地,恕属下直言,关防人员不够,是否等待公孙婴大人带大军进城——”

呙葛真备正要开口,便听见石洞中传出一连串的惊呼,声音穿过曲折的山洞,变得瓮声瓮气,隐约听得见许多人连连敲打盾牌,乱成一团,中间还夹杂着呼喊:“小心殿下!当心!”

策问脸色大变,顾不得在呙葛真备面前失礼,从一名黎国军士手中抢过火把就往里跑,黎国众甲士慌忙连滚带爬地跟上,霎时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贾岸力还要再说,呙葛真备直截了当地道:“通知公孙婴,派两百人入城,但不可失了城外戒备。多找原苏国百姓来此,吾要当验证。”一面说,一面匆匆跟在黎人后面入洞。

贾岸力一直抓住有苏的胳膊,此刻也感到他全身激动得直抖,不敢放手,更不敢离开呙葛真备,仓促间对一名下大夫吩咐两句,便带着剩下的甲士,押着有苏入洞。

这洞是济北山中常见的溶洞,洞口及其狭窄,刚开始还能容两人并肩通行,到得后来,连一人都只能侧身而过。

贾岸上力紧紧抓住有苏的衣袍,拼命往前挤,只听见里面闹声不绝,声音在洞壁间回荡,嗡嗡的,里面的空间似乎不小,一直有阴冷的风往外吹,风里还带着些似硝亿霉的腥味,十分难闻。

好容易挤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忽然间,洞壁向两边延伸,退到黑暗中去,再也看不到边。

贾岸力举着火把看了好久,才发现原来已经进到了一个极大极宽阔的洞穴中,等眼睛适应过来,才看见远远的到处都是微弱的光点,有人将火把在洞中到处插满,可就算这样,也完全照不到洞穴的顶和边,可见其广大。

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巨大低沉的隆隆声,仿佛在很近的地方,有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

随同进来的济北军都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由自主地挤在一起,仰头四看。

远远的有火把晃动,传来呙葛真备严厉的声音:“尔是保人!胆敢犯上作乱,欺凌黎侯?黎侯乃是册封诸侯,国之干城,尔如此无礼,不要命了么!”

有苏身体一震,贾岸力紧抓不放,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不要乱动。是非曲直,自有少府大人作主,你敢乱动,我立刻斩下你的首级!”

有苏道:“请把我的手杖还给我。”

贾岸力道:“可以。”便将下车时从他手中抢过来的手杖塞到他手中。

有苏用杖在地下轻点,笃笃声中,犬马之劳迈开步子,向黑暗深处走去,竟似比贾岸边拿着火把还看得清楚。

走到近旁,只见数十名黎国甲士远远分散开,围成三个大圈,越往圈子中走人就越多越密。地下也不要是乱石,而是用木板、青石等铺就的道路和地板,只是年月久远,许多地方都已残破不堪。

越往前走,越是心惊肉跳。看似偌大无边的洞中,竟然还横亘着一条宽阔的深沟,青石和木材搭就的地板,一直延伸到深沟之上,在那里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台子,台子远远地探出地面,悬在深沟之上,在只有星星火光照亮的地底,就像是悬在地狱之上的楼台。

黎国军人将台子紧紧包围起来,剑拔弩张,气氛十分压抑,除了熊熊的火声,连声咳嗽也没有。

贾岸力见呙葛真备与随身的四名侍者站在人圈中,顿时放下心来,静立观望。

台子最边缘是一栋小小的木屋,旁边还有几支黑色的巨木撑起来的架子,架子上挂着许多凌乱的绳索,显然曾经有一个巨大的绞盘,现在已经不见了。

屋子外面数名黎国大夫持剑以待,却不敢进去,里面“乒乒乓乓”,激战正酣。但见在场的黎军多有挂彩者,黎国人显然经过苦战,才将他们口中的“有苏”逼到那间屋子里,贾岸力不禁暗自心惊,难道这个“有苏”真有如此可怕的能力,在重重包围下仍能全身而退?

他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抓住有苏的袍子,有苏却丝毫没胡挣扎之意,由着他牵着。

忽然,屋子里轰然一声,破门被人一脚踹开,几名黎国大夫狼狈退出,最后一人身着重甲,半边身子都是血,背对着屋外,一步一步地退了出来。

站在台子上的众人都不敢再进屋,却又不敢后退,僵持了半晌,听得见血嘀嘀嗒嗒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

于在场百余人屏息静气的等待中,那门忽然无风自动,“砰”的一声关上,台上众人松了口气,其中伤势较重的几人终于支持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歪倒在地。

策问声带哭腔,嘶声叫道:“还呆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抢下来!”

黎国人一拥而上,将几个躺在地下的作者拖下来。几名进入屋中的大夫都伤得极重,司马韦素一全身重甲都被砍得破烂,血肉模糊,连伤口都看不清了。

策问声带哭腔,连声道:“这、这怎么……主君呢?你们丢下主君,就、就这么跑出来了?将作少监呢?”

韦素一昏迷不醒,旁边一名大夫哭道:“属下等无能……那有苏用主君的身体做盾,我们……将作少监护主心切,已被那逆贼砍中右肩,跌落深渊里去了……”说完放声大哭。

策问脚一软,坐倒在地,已然呆了。呙葛真备亲自前来险伤,但见黎国人一个个伤得不轻,心下不禁恻然,道:“难道……难道真有这么厉害?”

回头看看有苏,有苏裹在袍中,那袍子轻薄,只要稍有风吹便会抖动,此刻却如雕塑般动也不动,表明有苏心中镇定。

呙葛真备心中疑团越来越大,原来以为,只须判断出谁是谁非,便可破解这场灭国之案,现在看起来,连有苏此人是真是假都搞不清楚,难道真的……

策问一面拭泪,一面哽咽道:“这下如何是好?将作少监大人已是鄙国第一武士,尚且不免于难……那逆贼狂性大发之下,我家主君……”

几名中大夫服饰的人大声道:“属下等当以死报主君!让我去会会有苏那个恶贼!”

有苏闻言,不由主主向前一步,贾岸力抢上一步挡住他,道:“少府大人,让我来会会这个‘有苏’如何?”

策问道:“这是鄙国的事,岂敢劳动大人?若大人再有个意外,鄙国可怎么担待得起?这有苏……有苏……”

呙葛真备一直在留意黎国诸人的脸色动作,伸手在示意岸力退后,道:“看来这个有苏,倒还真不简单,闹出如此大的事情来……策问你且来看看,此人你可认识?”

贾岸力会意,将有苏拉到身前,伸手将他头上的罩袍扯了下来。

策问一见这下,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贾岸力等一干济北军人暗按剑柄,心中盘算着一旦策问等人事败,若闹个鱼列网破,该如何控制住在场的普通黎国军人——却听策问道:“少府大人,这位少年是何人?臣等从未见过。”

呙葛真备微笑道:“没有其他的意思。此子眼睛不好,此地黑暗,正好借他的耳朵。”

策问道:“是!少府大人实在细心,我等没有考虑到此……唉!将作少监便是太过鲁莽,才有此一败!那有苏关在此地牢中多日,眼睛早已习惯,我等……唉!”

呙葛真备道:“不要紧。此处虽暗,还是瞎子看得最清楚。是不是啊,有苏?”

有苏“嗯”了一声。

……

“少府大人……”

“城宰,吾还以为尔认识他。”呙葛真备的声音,说不出的嘲笑讥讽。

策问额上见汗,道:“这、这是何意?你说,这、这、这人也叫有苏?”

有苏上前一步,他全身都被白布包得紧紧的,周围的黎军这才看清他的面目,不由得一阵慌乱,有人叫道:“你……你是何人?”

那声音十分响亮,照亮了有苏脑海中的世界,看得清清楚楚,策问的脸正被某种奇怪的光芒包裹着。

他正要开口,策问伸手直指他,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但敢欺瞒少府大人,自称罪臣有苏?还不从实招来!”

“锵啷啷——”策问身旁数人同时拔出剑来,贾岸力等济北军人也同时上前一步,“锵锵”拔剑在手,双方怒目对峙。

呙葛真备冷冷地一眼扫过来,道:“此欲何为?”

策问道:“少府大人,此是何人,竟然冒充有苏之名!有苏虽已是罪人,但毕竟是国君之子,此人冒充有苏,不知是何居心?”手指有苏,厉声道,“你!你是何人?欺瞒国家大臣,挑拨两国交战,陷少府大人于不义,你好大的胆子!”

旁边黎国人一齐大喊:“拿下!”

贾岸力仗剑喝道:“谁敢!”但其实心里惶恐不安。毕竟见过有苏之人,只有黎国君臣,策问的话其实是在说,呙葛真备上了此人的当,挑逗起两国间的战争,若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真是假冒的,那呙葛真备可就是背上了私自调动连队讨伐诸侯的罪名……这,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呙葛真备冷冷地看着在场众人,道:“怎么了?在吾面前拔剑,一个个意欲何为?贾岸力,收剑!”

济北军团向来以军令严酷著称,贾岸力等几乎想也不想,立刻还剑入鞘。黎国人却在相互观望。

策问回头道:“少府大人的话,听不见么?”这才一个个收剑。但双方以有苏为中心围成的圈子却无改变。

呙葛真备指着有苏,道:“此子尔不认识?”

策问坚定地摇头道:“我黎国人等从未见过此人。敢问大人,他是从哪里来的?”

呙葛真备淡淡地道:“此是山中之物。他自称有苏,吾未见过有苏本人,是以带来,让你们辨认。”

策问连连摇头,道:“有苏一直关在苏国大社中,这还能有假?此人既然胆敢冒充有苏,必然有所图谋,请大人千万留意。”

呙葛真备冷笑道:“无妨,吾已说过,管他真有苏假有苏,如今有苏罪责难逃,左右都是一死。此人不惜在吾面前自毁双眼,冒充一个必死之人,定有所图。”

策问抢道:“正是!请大人立刻抓捕此贼!”

“那又何必呢?”呙葛真备微微一笑,道:“这里反正有个反贼有苏,正在劫持黎侯,图谋不轨。保不让他与这里的有苏见上一面,或者便可看出端倪?”

策问大吃一惊,躬身道:“大人之谋,臣等难及!只是……眼上……”

“无妨,这里我来作主。”呙葛真备望着那间毫无动静的屋子道:“有苏,你既已毁眼自明,敢再一试么?”

有苏淡淡地道:“但能复仇申冤,有何不可?”

呙葛真备道:“好!贡岸力,给他一把剑。”

有苏轻轻推开贾岸力递过来的剑柄,道:“有苏七尺男儿,何须一剑防身?”

贾岸力抓住他的手,往前一指,有苏点点头,木杖轻点,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他紧闭双眼,在昏暗中微一搜索,便望向策问,道:“城宰大人,有苏有一句话要问。”

策问哼道:“你不是有苏!”

火把的光影在有苏脸上跳动不已,只听他冷冷地道:“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所杀?”

策问指着他怒道:“你这奸贼!苏国国君不是你的父亲!至于被何人所杀,当日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乃是被那无耻叛乱之徒有苏所杀,何须再问!”

有苏冷冷地面向他片刻,微微侧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道:“原来如此。有苏有眼无珠,但神明自有眼。有苏本就该死,以命换命,不信神明不还有苏一个公道。”说完转身便走。

策问退后一步,脸上阴晴不定。旁边一名中大夫大声道:“大家提防!”不知怎么地,也是中气不足,声音都有些发抖。

有苏踩在腐朽的木板上,慢慢行走。

这里原来便是苏国的兆域之所在,按苏国的传统,成年之前的孩童是不能能来这里祭祀祖先的,但有苏现在孑然一人,也许除了他,再也没有苏人能来到这里,祭祀建立了苏国的列祖列宗……

虽然目不能视,但那条不知在什么地方奔腾哆嗦的河流,已经将黑暗中的洞穴照亮,他能感到周围的空旷和阴冷,还有面前渐渐逼近、仿佛要将所有一切一口吞下的深渊……

深渊底下一直往上吹着寒冷的罡风,呜呜作响,但是很明显的,河流并不在这下面……深渊里面,另有动静……

他缓步走到屋前,以瞎子的耳力而言,他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清楚,屋里无论是谁,应该都不知道他来了。

隔着腐朽的木板,他能听见屋里两个人的呼吸声,两个人都很紧张,呼吸急促,但仔细一听便知道,这是“有所准备”的那咱紧张,而决不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的紧张。

黎国射艺时,有苏早已领教了黎国人的“准备”。这几个月来,每一次闭上眼睛,都能巨细靡遗地回忆起当时的一切,越回忆,越清晰。

黎国人行事,一切都是设计好的,绝无意外,即使有意外,那也是计划之中的意外,而其计划总是像他们制造的精致赤金器皿一样,堪称完美。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这不过是黎国人的另一个计划。

他不在呙葛真备面前点破,因为他更清楚,对方一定会用尽所有花样,直到自己形单影只地走进这间屋子。

不要紧。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伸出木杖,搭在门上,那扇腐朽的门“吱”的一声开了。屋里两个人的呼吸顿时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又重新呼吸起来,但明显的,一个紧张的急促,另一个却越来越缓,越来越深地呼吸,即使站在门外,也能感觉到他高涨的气焰。

有苏更有何惧?一步踏进门内,木杖用力在地下一顿,声音十分沉闷,却也快速地将屋子里大致境况勾勒出来——屋子比外面看起来的大,几乎四面板墙,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地板中间有一条宽大的缝隙,缝隙似乎是人工所为,因为边缘很平整,下面传来呼啦啦的风声,直通到深渊中。

两个灰色的影子站在屋子靠外的角落中,一看见他进来侧耳倾听的样子,其中一人似乎吃了一惊,道:“你已经瞎了么?”听声音正是黎侯。

此时此刻,苏城。

贾岸力派出的下大夫打马狂奔,直到城门,可是城门已闭。下大夫站在车上在喊:“开门!我奉少府大人之命,有紧急要事通知城外驻军!”

城门紧紧关闭,城上有人道:“奉黎侯之命,此城已闭,未有黎侯之命,不得开门!”

那下大夫怒道:“我乃是奉了少府大人的命令,尔等也抗命吗?”

城上人道:“少府大人已经剥夺了黎侯的权力吗?”

那下大夫迟疑道:“这……”

城上的人道:“既然没有,我等便只能遵守黎侯之命。”

那下大夫道:“那我当如何出城?”

城上的人道:“我等不知,请大夫到其他门看看。”

下大夫掉转马头,驱车沿着城墙而行,刚刚转过拐角,城墙上一箭射下,下大夫拔剑击落。

更多的箭雨点般落下。

那声音又嘶又哑,仿佛困于浓雾中的野兽,有苏尽管早有准备,还是心中大震,胸前的珠子如从前一样迅速沸汤般热起来。

“是你!”

“策问算得很准,你果然来了。”

“你们早知道我要来?”

“不错。寡人在这里等你已经很久了。”

“等我?”

黎侯长叹道:“黎城一见,寡人实在是欣赏你。你的神采气度,射艺胆量,都非常人所及,寡人窃慕之……可惜你已经瞎了!”

有苏摸摸自己的眼睛,喃喃地道:“可惜?为什么?我长了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清楚,还不如瞎了看得清楚,有何可惜?”

黎侯道:“你还是那么英武不凡。寡人果然没有看错你。有苏,寡人一直赏识你,如果你愿意效忠寡人,寡人不但赦免你的死罪,还可以向朝廷奉奏报,立你为苏国国君,如何?”

有苏冷冷地面向他,道:“君侯大人,有苏今日来,只是想问问,我……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所杀?”

黎侯嘿嘿而笑,道:“何人所杀?难道不正是你么?在场众人看得清楚明白,你一箭射出,正中你的父亲之胸……”

“我没有!”有苏大喝一声,手一抬,形状弯曲的木杖不偏不倚地指向黎侯,“蒙上眼睛我也看得清楚,那一箭……那一箭……”

黎侯冷笑道:“你真的看清楚了?在场的苏国大夫一个个为你而死,他们若见有其他人开弓射死你父亲,为何不告诉你?你说你看得清楚,那你说,射死你父亲的,是谁?你射出的那支箭,又射往何方?”

有苏举起的手微微颤抖。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早已不知翻滚了多少万遍。

无论白天黑夜、醒着梦中、走路吃饭……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思索,特别是眼睛瞎了这些日子以来,过去的一切更加清晰,更加真实,那天,那人,那挤满了人的庭院……甚至于许多当时在场的他根本没有留意的东西,现在也一一浮现在脑海中,然而,他最后射出的那一箭——始终没有下落,不知射去了哪里,脑海中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他明明能在黑暗中,用声音看到一切,难道那支箭没有声音?难道那支箭,射出去就熔化在空气中?怎么可能毫无痕迹地消失呢?但无论怎么探询自己的内心,他都得不出答案。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是毫无疑问的……他绝没有射向父亲!如果没出意外,那一箭一定会洞穿靶子,彻底打败嚣张的将作少监!

“是谁?这就是我有苏瞎了眼睛,来这里要问的问题。”他一字一顿地道,胸口火般的烧灼感,让他越来越感到全身上下紧绷的力量,“是谁杀了我的父亲……是你!谁动的手,并不重要,是你……你要逼死我,逼死我的父亲、兄长……我苏国与你黎国何干?为何要不择手段,必欲害死我父子为快!”

黎侯长长叹气,不停地搓着两手,道:“说来惭愧……士大夫应当重义轻利,可惜寡人实在……这也要怪你的父亲,太愚昧、太石板。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国家自古就藏有宝藏,原本可以富甲济北,可你们的祖祖辈辈,却为了向那个已经逝去了的时代效愚忠,而甘愿贫困至此,甚至要向邻国弯下你苏氏高贵的腰。你的父亲,太愚昧了!僵直不化,如何适应这个时代?匹夫有责,怀璧其罪,白白招来杀身之祸,唉!”

父亲赔笑着的脸,一闪而过,有苏心底忽然酸楚难当,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他定定神,挺直胸膛,道:“那是我国的事,与你们的何干?你们想要夺取苏国,为何不堂堂正正地来夺?”

“时代不一样了,”黎侯不用胜唏嘘地叹息一声,道:“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局势所迫,寡人也是无计可施啊……你不用太过在意。亡国灭神,自古有之。寡人不忍伤害你,只要你愿意,寡人……寡人便让你复国,啊?如何?你虽没有了父兄,但……但可以重新光复苏国,如何?”

有苏惨然一笑,道:“我已没有了父兄,没有家国,苟且偷生于世,就是为了复仇——覆国难复,即使复了,不过是你这帮卑劣之徒的傀儡,我有何面目去见苏国的列祖列宗?”

黎侯十分焦急地叹息,道:“真是可惜。前商的承诺,又能何必要延续百年之久?唉……苏民太过刚直,怪不得贫困这么多年。”

父亲在田间佝偻的背影,霎时间闪过心底。有苏鼻子酸酸的,却道:“谢谢你的提醒。可惜苏国穷得只剩下骨头……你们要来抢,那也可以。我苏国有苏,今天要和你们堂堂正正地结束这场争斗。”

黎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果然如策问所言,你如果活着,就只是一支射向仇敌的箭,有去无回。好在你这支箭突破太过刚直,太过引人注目,破坏力太大……若没你这支箭,我国又如何能如此轻易地灭掉苏国,洗清所有罪名?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苏脚下的木板“啪”的一声,跟着“啪啪啪啪”连串爆响,被他踩裂的木板一路裂过去,直到屋子中间的大条缝隙上才终止。整个腐朽的木屋横着摇摆起来,黎侯脸上变色,连连后退两步。

一直站在他身后悄然无声的那人,走上前来,以身体遮挡住黎侯,冷冷地道:“你这支箭,已经洞穿了所有的妨碍,现在应该到头了吧。”

有苏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道:“那就在这里做最后的比赛吧,将作少监大人。”

城外。

几乘战车滚雷般驰上小山坡,公孙婴不等车停稳,便大声问道:“下城、河边情况如何?”

车上的人气喘吁吁地道:“大人,下城和河边没有动静,黎国人没有布防!但城下依旧有人巡视,看样子,还是在提防什么人出城。”

“城门打开了吗,为何城内始终没有动静?”

另一名大夫道:“属下已经四次叫门,门上皆托黎侯之言,拒绝开门。我们的人没有发出信号……”

公孙婴眉头紧紧皱成一团,道:“既然如此,那只好准备攻城了。来人!”

“大人,少府大人没有命令,我们攻城就是与黎国公开交战,恐怕……恐怕在场的人没有谁有这个权利。”

公孙婴怒道:“混账,难道置少府大人的安危于不顾吗?”

“大人……难办之处正在这里……若少府大人无事,只是没有及时出城,那我们攻打黎军,可就犯下了大错……恐怕反而会牵连到少府大人,请大人三思!”

公孙婴沉默半晌,一拳砸在车轼上,道:“……再探!”

那块石头扔出去,“啪啪”连声,响亮的声音扩散开来,让有苏将身处之地看了个清楚。

站在崎岖的乱石上往上看,深渊底下比顶上看起来还要宽阔,像个倒立漏斗,越往下越宽,声音几乎无法勾勒出洞底的边缘,周围的地面和石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那块石头一路响亮地滚进了一处延伸向下的洞穴,很久很久,回声不绝。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河水声,此刻听起来如同奔雷咆哮,这巨大的声音非但不能帮助有苏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反而让一切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不过不要紧,在洞穴中,任何一个小小的响动都会被这曲折蜿蜒的洞窟放大,在这里,瞎子才是眼明心快的人。

果然,他很快便“看到”了抢先一步下来的将作少监基邦。

和几个月前比起来,将作少监基邦似乎更为高大——这也许是因为目不能视,声音在洞穴中被放大的缘故——他身披射甲,袒露右臂,河水的咆哮声撞击在他身上,在他身体周遭形成一团像火焰一般跳动的白雾。

眼前这个人比几个月前更加强大,简直气焰逼人,不过有苏还是沉默地走上一步,顺手将裹住自己身体的白袍掀下。

他里面仍旧穿着上次射艺时的射甲,袖口、衣角都用线密密缝了起来,成为一件贴身的软甲。

基邦无声地仰天而笑,道:“三十年来,你是基邦唯一看得起的对手。很好,很好。今日剥去一切伪装,你不用拼命地想要赢,我了不用再拼命地想要输给你——堂堂正正,放手一战,如果你赢了我,我便告诉你是谁杀了你的父亲。”

有苏点点头,道:“好。有苏决不占人便宜,你告诉了我,我便可放你一条生路。”

基邦哈哈大笑,道:“今日之战,有你无我,有我无你,若我真的战败,也不过是赶在断气之前告诉你罢了。我基邦岂是出卖国家求生的人?”

他细细打量有苏,道:“你没有带武器。说吧,你要什么?我专门为你准备弓、剑。”

有苏摇摇头,伸手将手上捆扎长发的绳子解下一根,叼在嘴里,双手将木杖在地上一杵,微微压弯,飞快地将绳子张在木杖两头,顿时变成一张样式奇怪的木弓。

他将弓握在手中,试着扣弦,道:“我没有带箭。你可以先射我一箭,只要我没死,便可开始了。”

基邦怒极反笑,道:“你太看得起基邦了!”顺手一抛,将整整一袋箭抛到有苏脚下。

有苏也不推辞,弯腰从箭袋中捡起五支,插在腰带上,道:“这样便差不多了。”

基邦道:“好!”也从箭袋中抽出箭,只留下五支。

两个人相距不过两丈远,明明立刻便要生死相搏,却都从容地整理衣甲武器,似乎对方根本不存在一样。

等一切准备妥当,两人同时弯腰行礼,基邦道:“请赐教。”

有苏道:“请开始吧。”

他抬起头来,眼前已经没有人。头顶风声大作,仿佛一道大山当头压下,正是基邦。

他这一跃两丈有余,居然还能跳如此之高,实在难以想象,有苏向前顺势一滚,等他单膝跪起,手中的弓已经张开。

基邦自是知道他的箭有多快,根本不及看清便往旁一扑,一支箭紧贴着他的头发“啪”地射在石壁上。

基邦已是尽了最大想象猜测他这一箭的速度,却还是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他惶急之下两次向前一扑,果然“啪”的一声,又一箭射在他身后。

基邦连续两闪,劲力已失,千钧一发之际顺手从地上抱起块大石“咔”的一声,他的身体一晃,大石在怀中裂成两半。

好个基邦,大喝一声,将右手的半截石块向有苏扔去,左手蓄劲不发,等待有苏闪避——有苏却不闪不避,将手中弓往地下一杵,另一端在石块下一撑,那弓不知是什么木料制成,只身躯全弯,便将石块来势卸去,弹在一边。

基邦心中怒骂,心知在这方寸昏暗之地,自己绝无有苏那般灵便,左手一抡,将另一半石块掷出,向地上就势一滚。

有苏听见风声,只用弓身轻轻一拨,将石块拨在一旁,滚落声中,另一个人却忽然像融入了黑暗中,再也听不见任何响动。

有苏单膝跪地,侧耳细听良久,只听得见河水的咆哮声。

他在地下摸起一颗石子,用弓弦一弹,“啪啪啪啪”连声,在他脑海之中,便如一道光射进洞穴,显现出一条通道,看样子基邦早已消失在坑道深处。

他拖着弓,一步步走进坑道,每走一会儿就往前扔一颗小石子。他听得见,坑道里很“明亮”,有许多火炬燃烧的声音,仔细听的话,还能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金属敲击声。奇怪,苏国大社的底下,怎么会有这些动静?

他一路走着,脚步越来越快。自从眼睛瞎后,他的反应比之从前更加敏锐,因此也并不惧怕基邦半路上偷袭。

脚下的路越来越宽阔,这是人工修筑的道路,十分平坦,偶尔还能踩碰到路边长长的石槽,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前方传来的金属敲击声和人声渐大,仿佛在这地底深处,还有一个巨大的集市一般。

他越走越惊心,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出了坑道,下了一条斜坡,走到一处完全看不到两边石壁的巨大洞穴中。洞中空气又闷又热,周遭充满了不绝于耳的叮当声,这些敲击在他脑海中引起一道一道刺目击的光,很快便将周围的一切看清楚。

他的脚下是一条用青石铺就、一丈多宽的石路,修得极其平整,路在两旁,每隔两丈远,便有一条支路通向两侧。

这个宽阔的地下大厅远远超出想象,几乎比苏国大殿所占的那座小山还要巨大。洞顶无数根巨大的石笋倒吊下来,石笋的表面许多地方都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在声音的光芒中看起来,闪动着和山壁不一样的惨白光芒,洞壁四周,更是到处都反射着这种光芒的岩石。

满地岩石中间,无数个苍白的影子在晃动,叮叮当当这声,即来于此。洞里除了充斥火硝之味外,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腥味,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熟悉这个味道——死亡的气息。

有苏凝神细看,这些人影似乎全都赤身露体,佝偻着身躯在尖利如齿的岩石上爬行,有的挖掘岩石,有的趴在地上搬运,更多的人重重叠叠地挤在一起,搭建高至洞顶的手脚架——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却只闻敲击声,连咳嗽声都没有。

还有数十个影子,穿梭在洞中,这些人都穿重甲,手持长鞭,挖掘、搬运的人稍有停顿,便是一通劈头盖脸的鞭子过去,被打的人大声惨号,声音正是苏国乡音。

有苏又惊又怒,大步走过去,忽然身侧风动,一条长鞭卷过来,他身体一侧,鞭子便软软地垂到地下,有苏一怔,才发现自己闪避的同时,手中的弓已本能地递出,正中持鞭之人的咽喉,那人连叫都叫不出来,弓柄已经击碎了他的咽喉。有苏手一松,那人便软软地滚翻在地。

旁边另一名持鞭者开口大骂:“你是什么混账——”话说了一半,才发现自己的同伴已经不声不响的死去。那人顿时噤声,跨下一热,说什么也止不住屎尿横流。

有苏冷冷地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黎国口音——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道:“我……我……”但是被惊吓得狠了,怎么也说不清楚。有苏心中早已将所有黎人视为仇敌,当下也不搭话,弓柄横扫,那人扑通倒地,再也没有声息。

洞中一派繁忙,倒也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点小小的骚动。只听一人大声道:“申时末刻已到!你们这些贱骨头,今日采掘的分量还不及昨日,昨日不及前日!黎侯大度怀柔,才让你们这些贱民苟活,你们不知报恩,还敢在这里偷懒!今日的饭量减半,每人一勺汤水!将作少监大人有令,若不采完今日的量,差多少,就斩多少人!”

有苏心中鼎沸,向大厅中央大踏步走去,大声喝道:“我乃苏国国君之子有苏是也!这里乃是苏国大社,苏国先民安眠之所在!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此胡作非为?”

耳旁风声凌厉,有苏不闪不避,反手一抄,已将鞭子抄在手中,往回一拖,持鞭之人收不住脚,直扑向他怀中,有苏手肘挺出,“啪”的一声折断了他的颈骨。

背后脚步声响,一人扑上前来,但见前面那人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便即断气,吓得一停,转身便逃,有苏头也不回,手中鞭子甩出,鞭梢缠上那人的脖子,那人惨号一声,气为之一滞,再也叫不出来。

周围数人同声惊呼:“司空大人!”原来此人竟是黎国负责建筑工程的大臣司空。

有苏将黎国君臣恨到骨子里,手里鞭子一绞,咯咯咯咯连声爆响,那人几乎连手都没举起来,便已垂头断气,人倒在地下,兀自还保持往前奔走的模样。

这一番乱动,洞中数十名身穿重甲之人已从四面围上来,见他一名瘦弱的少年,出手如鬼似魅,连杀数人,几乎没人看清楚。司空黎平在黎国中虽不及基邦,却也是有名的武者,居然毫无还手之力便即毙命,黎国军士人人胆战,齐声惊惶鼓噪起来,响起一片拔剑拔刀声。

有苏一弯腰,从地下捡起几块小石头。

站在左首的一名黎军剑才拔出一半,“啪”的一声,宽剑断成两截,下半截落回剑鞘中。那人一呆,直到胸口处血如涌泉狂喷,也没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糊里糊涂眼前一黑,再也听不见周围响起的惊恐狂号声。

有苏手下不停,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十余块小石头弹射出去,一面弹,一面脚下不停,直向人多处逼去。黎国人大多数只看见他往前走,还道他已失心疯了,想要拿一柄无箭的弓前来拼命,等到前面的人无声无息地倒下整整一排,后面的人总算回过神来,不由得心胆俱裂。

一名中士高叫道:“另让他开弓!贴上去!杀了这小——”

他的声音忽然终止,有苏从他身旁走过,那中士手中的剑还举得高高的,站在那里,保持着举身欲扑的姿势,僵直不动了。

谁也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少年快步抢上前来,站得近的人最多有时间举一下剑,灰影一闪,不是半边胳膊飞去,便是喉头、胸口处鲜血狂喷,连躲也无处可躲。

黎军发出一片惨叫,好在一向军令严峻,站得远的人还能排列成队,离有苏近的终于忍不住一个个拔腿便跑。有苏挽弓、横抽、直刺,远弹,近攻,快如闪电,意是一个也不放过。

“噼噼啪啪”一连串响声过去,七八名黎军或逃跑、或格挡、或出剑攻击,动作同时僵住。过了一会儿,一个个软软地滚翻在地。

剩下的黎军连连后退,谁也不敢单独面对他,连滚带爬地挤到一处。

有苏一人,面对数十人,居然还是不停进逼。数十人挤成一团,连连后退,终于后面的人背抵上石壁,不由得仓惶大叫起来。

前面风声吹动,显现出一长排颤抖着的刀剑,有苏毫不畏惧,走到胸口几乎抵到刀剑的地方才停下来。

众黎人这才看清楚,这名少年两眼紧闭,竟然还是个瞎子!便他气势逼人,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只要大伙乱刀齐上,立时便砍烂了,居然没有人敢动,数十双眼睛惶恐地望着他,看他微微偏头,似乎在倾听什么动静。

一名站得离人最近的黎军终于鼓起勇气,手中的剑用力刺出,刚刚递到有苏胸前,便再不能动。有苏后发先至,捏在手中的鞭子变成一杆枪,直直地刺进他的胸中。

旁边一人跟着那人动手,见他转眼横死,立刻收手,可惜也来不及了,有苏右手一动,木弓横扫,他伸在外面的两只胳臂一齐飞出,远远掠过洞顶,落到大厅的另一端。

剩下的人将前面两具尸身推开,沉默地咬紧牙关,前面的拼命往后挤,后面的拼命往墙上靠,恨不能化成摊水,就地淌开。

洞中一片死般的沉寂,没有人声,敲打声、搬运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下模糊的风声。有苏听不见声音,脑中的一切也慢慢归于昏暗。

忽然,一声凄厉的声音响起:“有苏!你这破国亡家的逆子!”声音从洞壁边传来,正是纯正的苏国口音。

有苏心中大恸,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料“呼”的一声,一物飞来,他顺手抄过,却是一块冰凉的石头。

那人大声哭道:“你这逆子恶贼!害死君你,亡国破家,我……我跟你拼了!”呼地又一块石头扔过来。

有苏动也不动,“砰”的一声,石头正中额角,顿时一股热流从额上淌下。

周围呜咽之声大作,无数人齐声悲号痛哭,嘶声怒骂,数不清的石块如雨点般扔过来,有苏一动不动地站着,“乒乒乓乓”之声不绝,片刻之间,他从头到脚,到处血流如注。

被他一人逼到角落的黎军也跟着挨了不少石头,被打得一个个惊叫,有人忍不住拔刀相向,有苏不等他出手,一鞭将他脖子缠住,拖出来踩在脚下,须臾间便被乱石埋了。

那数百名赤露体的苏人,眼见黎人已被压制药厂住,一个个放声大哭,许多体弱之人哭倒在地,一些人一面乱扔石头,一面哭着向有苏逼近,口口声声,“逆贼”、“畜生”不绝于口。

站得离有苏近的黎人,见有苏满面鲜血,低头咬牙,全身颤抖——一个个心中狂喊不妙,可是有这么多兄弟死在前面,谁也不敢乱动,只能含泪望顶,听天由命了。

一名走在最前的苏人从地上捡起一根粗大的木棍,走到有苏身前,高高举起,劈头便打。有苏不避不闪,那人打了一棍,震得双手剧痛,第二棍下来,便硬生生地止住,呆呆地望着有苏,忽然将木棍丢下,扑上来抱住有苏放声大哭,两只手死死掐住有苏的肉,狂喊道:“少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们全族落到如此境地!”

有苏侧着头,恍然如梦,颤声道:“鹿有夫,是你?你怎么了……为何大家都在这里?”

那人哭道:“自从你杀死懔苏太子,黎国人就把我们全族放逐到这地底,不见天日……你为何要……”一能乱打,“全族老小,死的死、亡的亡,剩下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在这里被迫挖采……太子对你如此,你为何要……”

有苏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如梦游般地呓语道:“不是……哥哥……不是我杀的,我——”

前方忽然一道刺目的白光,一支箭穿破空气,发出尖厉的啸声,直向他射来,有苏心里闪过一千个念头,想要跳起躲避,但被悲痛欲绝的鹿有夫抱着,一瞬间心里竟闪过一个念头:“国破家亡,都是我的责任,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抱住他腿的鹿有夫毫不迟疑,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扑哧”一声,重箭从后脊梁射入,洞穿他的身体,箭头直刺入有苏的胸膛。

鹿有夫低头看箭,身体略一动,箭头便从有苏的胸膛中拔出,便知射得不重,脸露微笑,道:“幸好……”身体忽然猛地向后仰倒,有苏本能地双手一抱,将他软软的身体抱在怀中。

鹿有夫的和有苏自己的血迅速地混在一起,仿佛热油灌进伤口,在胸口处引起可怕的灼伤感,烧得有苏全身的血同时沸腾起来……

他第一次感到,珠子不是在发烫,而是像颗铁丸在使劲地钻进自己的肉体……

洞子里,响起野兽般的呜咽声,另一头却有人朗声道:“策问大人说,你会被自己的族人杀死。想不到到了临死一刻,他们却仍旧为你而死。策问大人神算,庙堂之上,他料无不中,可惜对这些无名无姓之辈的忠诚,他永远也料想不到。”

有苏哆嗦着轻声道:“他有名字……他叫做鹿有夫……是……是一名养鹿之人。”

基邦道:“失礼了,卑下之人,亦能令我等汗颜。”

有苏仰起有头,胸膛处的疼痛已然麻木,再也感觉不到自己还有身体,身体不定期有热度。

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洞中的声音实在难以照亮他心中的世界,却道:“将作少监大人,咱们可以正式开始了吧?”

基邦道:“正有此意。这里地方宽阔,足够你我好好地大战一场。阁下的射艺,基邦算是领教得多了,不知——”

他一面朗声说话,一面轻轻地、慢慢地挽弓搭箭,尽量控制住语气,令有苏无从得知他的动作。说到“不知”二字,弓弦“嘣”的一声,箭似流星,直射向有苏。

周围许多苏民齐声惊叫起来,紧接着“啪”的一声巨响,两支箭在空中对撞,折成数节,落到地下。

基邦脸上变色,有苏这一箭,完全是听到了破空之声,然后对射而出,但倘若没有那几个苏民惊叫,恐怕有苏还在倾听他的话,不会反应得如此之快。

他射出一箭后,立刻拔足飞奔,避开有苏的正面,不料旁边几个苏人立刻大叫起来,有苏立刻转向他。

基邦勃然大怒,脚下不停,奔过来手起剑落,将几名苏人斩于当场。

洞中有眼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黎国军人不敢放声大喊,暗地里狂喊万岁。

苏人齐声惊叫起来,有苏只听得一两句,便知发生了什么事,借助尖叫声,基邦的身影已经在望,他身表一晃,身基邦迎面冲去。

基邦没料到这个瞎子来得如此之快,长剑本能地在身前一挡,木弓已经撞上来,速度奇快,饶是他身材高大也撞得一歪。有苏身体回转,左手的鞭子抽过来,“刷”的一声,将基邦脸上生生拉下一块肉。

基邦忍住剧痛,就地打滚,避开有苏凌厉的下一击,不料旁边又有几名苏人齐声高喊。有苏辩明方向,一鞭一弓如旋风般抽过来,基邦拼命招架,忍不住怒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杀光这帮贱民!”

黎国军人刚才不明不白地被有苏逼到角落中,实在是惊吓过度,以至于有苏走了,他们还乖乖地靠在壁上,听其他基邦这一声喊,终于回过神来。有苏虽然可怕,但这帮苏人在他们手下折磨了几个月,早已杀得顺手,立刻齐声发喊,向着洞壁这边的苏民杀过去。

忽然洞中风声大作,黎军回身看去,顿时魂飞魄散——只见有苏高高跃在空中,挽弓搭石,许多人还没听见弓弦响声,石块已尖啸而于,几名黎军身子还在奔跑,头、胸已被洞穿。

众黎军发一声喊,拼命四散奔逃,有苏落在人群中,又高高跃起,落向下一丛人群。每一个纵起,都能听见“啊”、“哦”之声此起彼伏,一声响便有一名黎军倒下,几乎没有中断过,有时候甚至一声响过,跟着倒下数人。

剩下的黎军心胆俱裂,稍有头脑的,便想往将作少监身旁躲藏,却见基邦也在飞身乱蹿,有苏到哪里,他就往反方向跑,有苏杀黎军,他便杀苏民,两个人都是手起刀落,手下绝无幸存。

有苏耳听苏人惨叫之声亦不绝于耳,但黎军这么多,散乱在角落中,一时也杀不完,放声大喊道:“苏国这人!全都伏下!”

基邦跟着大喊:“不可停顿!一定要抢先杀光苏人,别让他们出声!”

四面一片哀声,苏民纷纷伏地,黎军中傻的继续杀人,其余亦悄悄伏地,片刻之间,洞中数百人中,除了两上气喘吁吁、浑身鲜血的人外,再无第三个人不站着。

有苏呼哧呼哧直喘,站在一处岩石之上,全身都是血,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地,他跪在离有苏十丈远的地方,让血通过身体慢慢地流到地面上。

有苏侧耳听了一会儿,只听见无数人压抑的呼吸声,却分辨不出谁是基邦。这些纷乱的气息,也无法照亮洞穴。

忽然,一名离基邦很近的苏人站起,用力将一块石头扔向基邦,基邦本能的挥剑,忽然硬生生停住。“砰”的一声,那石头砸在脸上,顿时砸得他鼻歪眼斜。

有苏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但还是分辨不清。

基邦正在庆幸自己反应快,虽然鼻血长流,毕竟躲过一劫,那名苏人忽然长身而起,扑在基邦身上,大喊声:“少主!射我!快射我!”

基邦大喊一声,跳将起来。有苏挽弓搭箭,基邦见他这动作,也不知多少次了,心中狂喊“我命休矣”,却见有苏头一偏,弓又垂了下来。

基邦瞟一眼趴在自己身上大喊大叫之人,忽然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伸手将那苏人从背后像小鸡般抓到身前,两手一错,已将他颈骨扭断。

他用大笑声将骨头断裂声掩盖过去,道:“好!好好!我正不知道如何战胜你,就有盾牌自己送上门来,哈哈,哈哈哈!有苏,你射吧!这个妙人儿,正好陪着我一起尝尝你那独步天下的射艺,哈哈,哈哈!”

有苏怒极,脸色反而发白,道:“你……你不是说,要跟我堂堂正正地比试吗?”

基邦道:“当然是堂堂正正!否则,我只消关上这里的通道,在这荒废的矿井之下,你与这数百遗老遗少,还活得过几天?战斗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今天在这里的苏国人,全部都是我基邦的敌人!”

有苏道:“不错!这里只有仇敌,没有其他人!”

基邦喘息道:“你的射艺惊人,基邦看来要甘拜下风了。可惜今天,不分出个你死我活来,咱们谁也别想走出这里。请你放下你的弓,咱们来比试下刀刃,如何?”

“可以。”有苏淡淡地道:“反正你这件比不过,总要想另找便宜。”

基邦脸上飞红,但生死关头,也顾不得面子,道:“那么,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放下弓如何?”

有苏道:“随便你。”

话音刚落,忽然一股尖厉的声音刺进耳朵,有苏促不及防,被震得全身一抖。那声音转瞬间便转为一种沉闷的嗡嗡声。

基邦似乎全然没有听到这个声音,继续道:“那么我数了,一……”

“二……”

嗡嗡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洞子里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风越来越大,吹得地面上的泥尘石子都滚动起来。这下子,所有人都发觉了,人们不知发生何事,一个个从地下抬起头来。

基邦想数到三,又想抢在这之前率先动手,打有苏一个措手不及,正在心下盘算,地面忽然震动,他险些立足不稳,顿时便将数数的事忘了——他身为将作少监,在地下打矿多年,地底深处如此动静,十有八九都是可怕的重大变故,他比谁都清楚——转过头来,望向来时的坑道,只见大风鼓起灰尘,像一道灰墙直扑过来……

基邦转身扑倒在地,头脸都埋在地上,只觉得那道灰墙从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刮过,隐隐生痛。等到灰墙过去,他抬起头来,只觉坑道口喷射了来的空气越来越冷,越来越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轻轻地一声响动,黎侯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门外一人道:“罪臣策问在此。”

黎侯心中一紧,道:“策问……你……少府大人他……”

策问在门外叩首,沉痛地道:“请主君降罪臣下——臣等失责,适才那有苏狂性大发,竟然乘我等不备,暴起施虐,济北方伯少府呙葛真备大人一行惨遭毒手,臣等属下,也伤亡惨重!”

黎侯顿时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好一会儿才道:“那……那逆贼有苏呢?”

策问道:“幸甚,幸甚!有赖主君这德,上天垂罚,那有苏杀死多人后,气力已竭,已被打落悬崖,命丧黄泉,总算为少府大人和将作少监报仇了!”

黎侯站在悬梯边上,壮着胆子往下面看了看,下面风尘滚动,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心虚地道:“策、策问……有苏真的死了?”

门外策问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死了,绝无生还之理。”

“……少府大军在外,这件事处理好了吗?”

“完全按照计划,处理好了。”策问道,“只有贾岸力逃出洞外,但尚在城中便已被捕杀。按计划放出去的济北军,已经将有苏为逆的事传开,有人有证,不由得公孙婴不信。此计得手,我们已经全身而退。”

黎侯长长地松了口气,几乎站立不稳,伸手扶住悬梯。从深深的矿井中吹出来阴冷的风,一刻比一刻大,渐渐的,付出呜呜的声音,悬在深渊上的木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黎侯望着下面,忽然想起一呈,道:“有苏如此英武,寡人担心基邦杀不死他。再者,下面还有这么多苏国遗民,他们若都知道有苏活着,岂不是大大的危害?”

策问道:“主君放心。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今天一个也活不了。将作少监如果杀不了有苏,也……只好以身殉国了。”

“怎么?你已有新的计划?”

“不是计划,而是已经实施。”策问淡淡地道:“臣已下令,掘开通往矿洞的霖河故道。半刻钟之内,若将作少监不上来,便只好与那六百苏民一道,统统葬身鱼腹,为国效忠了。”

黎侯顿觉心被什么东西一揉,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几步走到门边,伸手推门,一边道:“你……你疯了……你疯了!那里面还有咱们的一百多工匠和下士啊!还有苏民六百多人!将作少监、将作少监……”

门发出“哗哗”的声音,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

黎侯怒道:“开门!你还愣着干什么!开门!”

“请主君恕臣无礼。”

“……策……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主君,”策问的声音隔着门,显得又冷又哑,道,“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主君还没有觉悟吗?城外三千大军,是来此地为苏国复仇的!如果有苏不死,少府不死,那么弑君、灭苏国,所以的罪责,都将要由黎国来承担!我们现在已经站在深渊之上,无路可退了。你不能退出,也不能动摇!将作少监已经有所觉悟,要以身殉国,这个时候稍有动摇,一直以来付出的努力和牺牲就全白废了!黎国,祖先之国,也会被判以重罪,国灭国亡!”

黎侯张大了嘴,全身发抖,道:“你……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说……我们已经全身而退了吗?……开门,寡人打不开这扇门,寡……”

策问厉声道:“主君,请你听听!这激荡的风声,奔腾的水声——苏国剩下的一切,有苏,将作少监,已经无处可逃,统统化为亡魂!请你也要有所觉悟……臣万不得已唯有请主君……为这场大计划完成最后一步,方可解我黎国之患。”

黎侯脑中一片空白,口舌僵硬地道:“策……策问……你……要寡人……做什么?”

“主君,旬日之间,苏君薨于我国,我军夜入苏城,苏国之民,无一幸存,少府呙葛真备入苏城而亡……无论怎么解释,天下间已无容我黎国之处,朝廷必深究,除国绝封之祸,就在眼前。主君即家国,家国即主君,当此时刻,主君当为家国社稷着想,自行承担责任。臣追随先君十年,不忍家国破灭,但又不忍亲手加刃于主君之身……臣请主群就在此自戮,以成全国家。”

策问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坐在殿中,娓娓道来。

黎侯悲愤交加,涕泪横流,叫道:“灭苏之计,是你所定,寡人虽有罪,何至于此!”

策问道:“灭苏之前,臣就已说过,苏国无辜,一旦灭之,后患无穷。主君不听,乃有此祸,亡国之罪,非你谁属?”

黎侯拼命打门,打得门“哗哗”直响,门外不知拴了几重赤金链,根本推不动。他发狂地踢打屋子墙壁,内里包了数重厚铁木板,黎侯只踢了几脚,就疼得抬不起脚来。

只听外面一人道:“策问大人!外面已经收拾妥当,尸首和器物都已挪到城中。这里马上就要封闭,请大人速速离开。”

策问道:“甚好。通知他们,准备缟素衣物,为国君举哀。”

那人简洁地道:“是!”犹豫了一下,又道:“主君,微臣……告退!”这话显然是对着黎侯说的,说完之后,立刻起身而去。

黎侯依在门上,双腿发软,身体慢慢往地下坐。

他兀自不死心,颤声道:“策……策问……寡人愿亲身前往朝廷伏罪,保全黎国,如何?”

策问冷冷地道:“主君去也难逃刑诛,更无法保全黎国。无益之举,何必劳神?”

黎侯哽咽道:“寡人……愿离家去国,自隐于山野……请你……请你看在先君……”

策问长长的叹息一声,道:“主君,到时此时此刻,你还没有觉悟么?只有你一死,外面的三千大军,才会得到最后的真相,有苏弑父弑兄刺杀少府刺杀主君,黎国为平乱,已付出巨大代价!只有国君之死,才洗得掉我国阴谋的嫌疑!黎国,将获得最后的一切!等到明年,大水退去,所有的一切化为腐朽,只有硫铜会在地底里永远不朽,等待我们发掘,完成主君的大计!难道这还不足以告慰今天牺牲了的一切吗?这不就是主君您的梦想吗?主君还期待什么呢?”

屋里屋外,一片沉默。

风声从万丈深渊之下传来,似哭似号,听不分明。门,“吱吱”地响着,赤金链呵呵叮叮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黎侯终于失魂落魄地站起,一步一顿地走到深渊边上。

风从下面刮进他的袍服,吹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的手紧紧捏在一起,仿佛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一样。

策问的声音,幽幽地在他耳边回荡:“看吧,好好看吧,多少完美。这不就是你的梦想吗?今日之后,你须记住,君主的梦想,乃是用白骨构成的。”

浪头扑进来的第一刻,基邦发出凄厉的狂喊。

那狂涌而入的水有一丈多高,裹挟了数不清的泥尘,又黑又沉,像一条黑色找巨龙,扑进大厅。离坑道口近的人、架子几乎立刻便消失在滚滚泥水中。

基邦跳起来,发狂地往后便奔,周围但凡能动的都跟着拼死奔逃,但人哪有水跑得快?

大水瞬间就漫过脚背,许多人翻滚在水中,惨叫声也被水死死堵进了咽喉。

基邦跑了几步,却见有苏站在石上,毫无退缩之意,反而从容地挽弓,搭上最后一支箭,瞄准水头,“刷”的一箭放出。

基邦不由自主转过头去,见那箭射入泥水中,连涟漪都没有激起。

洪水奔腾咆哮,绝非人力所能阻挡。

基邦忽然在离有苏不到一丈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这座建于数百年前的硫铜矿井,虽然枝节蔓延数十里,但他早已烂熟于胸,知道此处还算是矿井较高的地方,往前跑,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不过是死路一条。

原来……策头号大人果然算无遗策。

无论自己胜负,所有与有苏国有关的一切,都必将封闭在这无人知晓的矿道深处,哪怕是自己……这是最最忠实于他的部下。

他仰天打了个无声的哈哈。回头看时,不知是有苏射了那一箭,还是另的原因,水龙已经消散,改为从矿道口源源不断地奔腾涌入黑黑的水流。只他站住的片刻时间,水就已没及大腿。周围的人或跑或死,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短刃,纵身跳上有苏所站的大石,分心便刺。

有苏听得明白,身体一侧,反手来抓,基邦右手回夺,左手一拳向有苏脑袋击去,有苏仿佛全身都是眼睛,身体往前一扑,扑到基邦怀中,躲过这一拳。

基邦双手在外,被有苏扑入怀中,自知不免,悲愤大叫。

有苏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基邦右手短剑反转,正要从后刺入有苏的背脊,却听他道:“抱紧我!我带你出去!”

基邦抖了一下,但手已落下,短剑“噗”的一声扎进有苏瘦小的身躯中,直没至柄。

有苏全身一震,两手却将他抱得更紧,道:“抓紧我!等到——”

两个人同时一歪,水已将两人的身躯浮起,身体没入水中,顿时分不清上下左右,耳中只有巨大的轰响,身上只觉得刺骨冰冷……

基邦不会水,早已存必死之心,但有苏半拼命抱紧他,两脚乱蹬。有苏虽善泳,但在如此湍急的乱流中,如何能稳得住?两个人浮浮沉沉,被水越抬越高。

基邦全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由着有苏抱紧自己,只求速死。两人身旁的水渐渐发红,一股股血从有苏背后喷出,在水中染成一团一团乌黑的痕迹。

直到两人的头同时顶上了洞穴顶上的石笋,基邦才全身一抖,回过神来。

石笋距离头顶的岩层,不到两尺宽的距离。却不知为何,水涨到此,疯狂上涨的势头稍减缓,想来另有通道,可供供水宣泄,直到矿道彻底被水淹没之前,这里还有片刻的喘息之机。

但有苏已经支撑不住了。

那短剑是基邦亲铸的,上面的血槽比普通的要宽上一倍,短时间内,有苏全身血已流尽,脸色惨白,气力已竭。

他抱着基邦的手慢慢松开,身体向后倒去,基邦一手扶住石笋,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子。

有苏头脸都泡在水中,基邦拼命将他的头抬出水面,有苏昏昏沉沉,却道:“这……这次……看来……你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比试……”

基邦将他拉近,凑近他的耳朵,大声道:“你知道,是谁杀了你的父亲吗?”

有苏一哆嗦,两手忽然紧紧抓住了基邦的手。

基邦将他拖到石笋旁边,把他的两手紧紧扣在石上,水越涨越高,眼看两人只剩下唯一的一处空隙,可供呼吸,基邦将有苏推的空隙中,自己仰首,只留鼻口在外,咕噜咕噜地道:“有……有苏……你记着……射死……你父亲……的箭……是用青孚……的仔鸟……你父亲帐幔上……涂……涂着……青孚的……这……策问大人……可谓算无……”

他抓住石笋的手慢慢松开,失去了所有浮力,慢慢地向下,沉入一片混沌的泥水中。

有苏木然地漂浮着,水轰隆隆直往上冲,将他紧紧地压在穹顶。泡沫泛起,很快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奇怪得很,在即将失去一切感觉、一切意识的时刻,有苏却感到镇定、宁静。

他感觉到自己在下沉、下沉,有一个力量却在将他拉起,推涌着他,包围着他,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他血已流干,很想就此沉沉睡去,可是那力量抓着他,让他在痛苦地清醒着,越清醒,越愤怒,怒气喷发,仿佛胸中响起的闷雷……

大水奔腾咆哮,吞没了一切,地底下的喧嚣,大水灌满坑道,坑道的轰鸣慢慢低落,只剩下空洞的咕噜咕噜声,一个个气泡,仿佛在述说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悲惨瞬间。

恍惚中,听见燃睛虎滚雷般的声音:“仔不离母,岂能不来?”声音飘飘浮浮,听不分明……

苏君慢慢从帏幕后面探出身来,带着微笑,望着他,继而慢慢地向左倾倒,软软地倒在了地板上。

他的胸口,贯穿着一支自颤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父亲……

父亲……

父亲!

咕噜咕噜声渐渐增大,渐渐扩散。

地底下冰冷的水,忽然像煮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水在封闭的地底膨胀、奔腾,却无处宣泄,发现隐隐雷鸣。

起初,站在苏国大社洞外的人们,并没有把地底深处传来的一连串巨大雷鸣放在心上,以为那不地是闷在坑道中的建筑倒塌声。

那时候,他们正恭敬地站在城宰策问大人的身后,望着无数泥土从山上倾泻而下,须臾间掩盖了山谷和矿道的出口。

尘土飞扬,洞内有阴气受到冲击,尖啸着喷出洞口,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洞口被密闭,泥土表面还能看到许多气喷出,良久不散。

黎国大夫们手持火把,黯然而立,唯有火把猎猎作响。

虽然很少有人知道真相,但他们都已接受主君薨逝的事实。站在背影坚定的策问大人身后,他们更容易接受另一个事实:黎国,已经在主君疯狂的冲动中幸存下来。在事实上统领黎国数十年的策问大人,将会把黎国引向更稳固强大的道路。

大行人新任将作少监韦素一站在离策问最近的位置,激动得全身发抖,躬身道:“大人神策,人所未及!呙葛真备大人既然已不幸遇难,济北方伯少府的位置,非大人莫属!属下在此恭贺大人,并祝愿我国昌盛!”

策问不置可否地点头,缓缓地道:“为祖宗社稷,今日黎国牺牲甚大。我等当尽心竭力,昌大黎国,至于这个人荣辱生死……主君已经以身作则,咱们做臣子的,还敢希图什么?”

韦素一道:“是!请大人……大人……”

策问注视着翻涌的泥浆,忽然回过身来,道:“现在有许多事情,必须马上处理,否则便功亏一篑。我要亲自出去安抚济北军,城内的事,就交给你处理。记住,大社是不祥之地,要清理干净。济北军很快就会入城,呙葛真备大人的遗体……要处理好。时间很紧急,务求万无一失。”

韦素一道:“是!属下遵命!”

两名下士跪在地下,服侍策问登车。火把的微光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身上的佩玉叮当作响,声音凌乱。

他一登上车,车子立刻前行,但行了不到两丈,又停了下来。

韦素一赶紧抢上去。策问却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一时,才道:“如果……如果情况有变,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立刻返回黎国,拥立太子登位。”

“属下明白……”

“你不明白。”策问转过头来,望着他,严厉地道:“人事已尽,不可能再起变化。若有,当是天为这。天若要昌大黎国,则我等都平安无恙。天若弃黎国,你也要负起责任,一定要违天逆命,保全黎国,明白吗?”

“属下明白!”

“你记住,”策问不再看他,车子轧轧而行,“天命不可惧,需要的乃是决心。”

韦素一立在地下,怔怔地想着这句话,保时车子消失不见,他都没有注意到。

一名下大夫举着火把靠近他,道:“大人,泥土已尽,坑道口完全掩埋了。请大人示下!”

韦素一收敛心神,回头望去,苏国大社后面的山谷,已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中。

经过精心策划,只不过片刻时间,小半座山都倾倒在坑道和山谷中,就算济北军此刻入城,也绝对再找不到任何痕迹。

呙葛真备和贾岸力的遗体已经搬入苏国大殿,许多场面还需要修饰为造,韦素一道:“放一把火,把大社烧毁,此乃有苏所为,你们可要谨记。其他人都跟我到大殿去——你、还有你,带人重新搜查一遍城中,严防走漏任何一个苏人。”

黎国众大夫一齐答应,立刻便有数十支火把扔入苏国大社中。

大社中本已堆满了干燥的火柴,见火便着,火头同时从多处冒了出来。

韦素一料定大社在半个时辰内便将烧完,吩咐道:“你们在此准备一些灭火的器具,呆会儿济北军入城时,要做出奋力灭火的样子来,听见了吗?”

几名下士跪在泥中,齐声称是。

韦素一情知这里的安排布置乃是整个计划的重中之重,不能留下任何破绽,因此上了车还犹豫了很久,想在这里看着火灭,心里又牵挂着苏国大殿中的布置……

轰然一声,大社的屋顶滚落下大半边,无数巨大的木材落入火中,火势反而剧烈地向上升腾起来,向天空喷射出无数火星。

离得近的黎人猝不及防,被火焰燎得须发尽焦。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忙将火中的同僚抢出。

韦素一没料到大衬如此之快就烧得崩塌,虽然伤了数人,但毕竟全数塌了,省去许多麻烦,不禁长出一口气,转身对车右道:“咱们走吧。”

车右打马便行,车子沿着破碎的道路向上,还没走出十丈远,突然身后一连串巨大的喷发声,马吓得高高仰起前蹄,韦素一猝不及防,从车上重重地倒栽下来。

他大骇之下伸手在地下一撑,不料着手又湿又软,两只手同时陷入泥中,他撑不住,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溅起一大片水花。

周围的人、马同时惊叫起来。马群乱跳乱路踢,许多声音仓皇大喊:“怎么了?”

“大人小心!”

“地面怎么了?”

“哪来的水?哪来的水?”

“我陷进去了……啊!”

燃烧中的大社发出巨大的轰响,大团大团的蒸气腾起,火药味头迅速消亡,四周顿时暗淡下来。

前后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大社周围的地面已经变得泥泞不堪,泥地翻着浆,吐着泡子,像是夏日里连下数日暴雨之后的田野,站在大社周围的数十人陷入泥中,拼命挣扎着往外爬,但湿地扩散的速度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转眼间数百丈内已无可容人落脚的干处。

韦素一在地上打了个滚,全身已从头到脚糊满了烂泥。他拼命挣起,脚下的泥地却越踩越软,两只脚都深深地陷了进去。终于,泥地彻底破裂,冰冷的地下水剧烈地翻涌出来,泥水几乎立刻便淹过了大腿。韦素一被冷水所激,连着好几次扑在泥水时,根本无法再泥地中站稳。幸亏他离着自己的车驾不远,两匹马已经陷入泥中,车子整个倾覆过来,他拼命一把抓住车辕。此刻泥水已涌到胸前,车子动了几下,浮了起来。

车右袁宾也同时落入水中,和韦素一隔车相望,紧紧地抓住车的另一头,泥水疯狂地上涌,转眼间两人都没至颈部。那水冰冷刺骨,两人全身冻得僵硬,相隔这么近,却连叫一声都叫不出来,只能张大了嘴拼命呼吸。变故如此之快,两人的脑中都一片空白,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巨大的轰鸣声渐响渐强,声音有点像牛鸣,或者其他什么可怕的动物在咆哮。

泥水随着那咆哮声剧烈上涨,从大社的方向迅速向城中蔓延,泥浪推动车驾,韦素一和袁宾两人咬着牙使劲伸直身体,可是转眼间脚已经踩不到底。

两人同时慌乱地挣扎起来,车子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顿时没入水中。

韦素一头脸浸入水中,他不会游泳,便知已无幸免可能,身心一片冰凉,不料抱着的车子忽然猛烈向上浮起,耳边“哗”的一声,头已冒出水面。

韦素一心中狂跳,勉强睁开眼睛,只见车的另一头,袁宾已不知去向,不知是力竭被水卷走了,还是主动将车让给了自己……韦素一根本来不及思考,耳鼻口眼都被泥糊得满满的,只感到车子在泥水的漩涡中团团打转,时沉时浮……

他抓住车辕的手指几科陷入木中,只要感到头顶冒出水面,便本能地张大了口拼命呼吸,想要在没顶之前多吸几口气,又冷又腥的泥水灌进来,呛得他剧烈咳嗽……

忽然颈子一紧,领口被什么东西用力提起,他使劲睁眼一看,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和车子一起被翻涌的泥浆推到小山头边,山头上一株倒伏的树权勾住了自己的领子。

泥水疯狂地向城中涌去,韦素一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旋,领口从树权上脱出。他吓得魂飞魄散,拼死向上一挣,右手死死抓住了树权尖,左手抓着的车子却被冲走,两边一扯,将他悬在中间。

车子在泥水中沉沉浮浮,树权也欲断还连,泥水疯狂哆嗦,小山头转眼间便可能淹没在水中。

韦素一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得变形,忍不住大声惨叫,在这死生一线之际,策问临走时留下的话异常响亮地在心里回响。

“天命不足惧,需要的乃是决心。”

两臂传来的剧疼已被另一种强烈的感觉取代——两只手同时在滑开,已经无法再抓紧两头。

韦素一闭上眼,稍一迟疑,大叫一声,放开左手,全身往右一扑,抓紧树权,车子失去拖拽,在泥水中迅速地打着滚被冲远了。

韦素一绝望着车了消失的远方,泥浪不停推着他,在山石上重重撞击。

耳朵时灌满了泥水,嗡嗡作响,其他什么都听不见了。泥水渗入眼中,也已感觉不到疼痛。韦素一用力睁大眼睛,望着仿佛大地翻覆般倾泻的泥水。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这个位置,除了洪水,只看得见前方一处隐约的山头,那是他负责挖了十天、用来掩埋苏国大社和坑道的小山,山下面就是大社,现在已经完全淹没在不知哪里来的滔天洪水之中,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大社突然坍塌,不是因为火烧断主梁,而是地面翻浆所致。

谁能料得到,不过是挖开如此小的一座山体,竟会引来如此大的洪水。

哪里来的水呢?水,又冷又冰,充满了从未闻过的腥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喷发,吞没一切,从低地向城上爬行……这不是水……这不是水……

韦素一仰首望天。

这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