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灰烬落于干草之上
胜利的甜美和失败的苦涩,犹如迷梦之刃。
——摘自《迷雾与钢刃》
作者:玛多克·柯马迪恩
随着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加拉德的影子逐渐落在他的身前。此时,他正和三名全副武装的同伴策马沿着直直穿过树林的道路小跑前进。这片森林主要由橡树、羽叶木、松树和黑胶树组成,许多树已开始吐露春芽。加拉德竭力不去想任何事,但一些思绪还是不停地钻进他的脑海。四周除了马蹄声外,一片寂静。树枝上没有鸟鸣,也无松鼠跳窜。虽然时值隆冬,但还是太安静了,仿佛整片森林都屏住了呼吸。
在阿玛迪西亚和塔拉朋建国以前,这条道路就已经是繁忙的贸易通道了,黄色的夯土路面上,不时能看见几块古代的铺路石凸出路面。除了他们以外,现在这条路上只能看见一辆牛拉的农场大车。商业活动正逐渐北移,这里的农场和村落都在逐渐萎缩。传说中失落的埃伽锐矿脉就隐藏在南方数里外的群山中。现在更不可能有人去寻找它们了。乌云正在南方聚集,如果他们再这样不疾不徐地走下去,等到下午,大概就会被大雨追上了。一只红色翅膀的鹰正在树林边缘盘旋,像加拉德一样在狩猎,但加拉德的猎物不在森林边缘,而是在它的深处。
霄辰人给艾阿蒙·瓦达的宅邸出现在他们眼前。加拉德勒住缰绳,心中希望能系一下头盔带子,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但他只能重新扣好自己的剑带,假装佩剑的位置不合适。现在没有穿戴盔甲的必要。如果今天上午的一切按照他的希望发展,他不管怎样都要卸下盔甲,而如果情况恶化,盔甲绝不会比他身上的白色制服更有用。
这里曾经是阿玛迪西亚国王的郊外行宫。高大的木制宫殿坐落在如同低矮陡峭山丘般的石砌基座上,角落都竖着细长的木制尖塔。宫殿顶部为蓝色,外墙装饰着红色的阳台。宫殿周围错落分布着马厩、谷仓、劳工宿舍和匠人的作坊,也全都是蓝红相间的漂亮房舍。几名男女正在这座建筑群中走动,还有小孩在大人的看视下玩耍,一切看起来完全是一幅日常生活的正常图景。但实际上,这里没有任何事情是正常的。加拉德的同伴都骑在马背上,穿戴着闪亮的头盔和胸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的坐骑正不耐烦地踩踏着地面。从营地到这里的短暂路程,并未消减这些牲口清晨早行的朝气。
“如果你有别的打算,我完全理解。”绰姆说道。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这是一个可怕的指控,比胆汁更苦,但……”
“我已经决定了。”加拉德打断了他。他在昨天就已经下定决心,但他心里还是很感谢绰姆,是绰姆让他有了开口的契机。今天早晨,他骑马走出营地时,这三个人就跟在他身后,一路上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这让他也没有说话的理由。“但你们三个呢?你们跟着我走到这里,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你们并不需要冒这种险。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这样做就已经给自己烙下了印记。这是我的事,我希望你们现在离开。”他的话语显得过于僵硬,但他一时找不到更委婉的言辞,也没办法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下来。
那名身材粗壮的战士摇了摇头,“法律就是法律,也许我的新职衔能有些用处。”印在他白色斗篷上的太阳光芒下,有代表指挥官身份的三颗金星。在结朗梅之战中,他们损失不少队长,甚至还死了不止三名指挥官。那时,他们在与霄辰人作战,而不是结盟。
“为了向圣光效忠,我做过黑暗的事情。”面容枯瘦的拜亚说道。他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放射出凶狠的光芒,仿佛这件事关系到他的个人仇恨。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如同无月的午夜一般的黑暗。我不会拒绝再做一次,但有些事情,还是黑暗得让我无法容忍。”
“没错。”年轻的伯恩哈喃喃说道,他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抹了一下嘴。加拉德总是把他当作年轻人,实际上,他顶多只比加拉德小一两岁。戴恩·伯恩哈的眼中充满血丝,他昨晚又喝了不少白兰地。“如果一个人做了错事,即使是为了侍奉圣光,他也必须以正确的行动来进行补救。”
拜亚沉闷地哼了一声,很可能他并不赞同伯恩哈的想法。
“好吧,”加拉德说,“不管怎样,任何回去的人都没有错,这次的事情只和我一个人有关。”
但是,当他踢动胯下的枣红骟马,慢跑起来的时候,看到那三个人仍旧跟在他身后,任由白斗篷被冷风吹起,心中还是感到些许欣慰。他当然可以一个人过去,但有他们在,他也许就能幸免被当场逮捕、不经审判就被吊死的命运。他不曾奢求能活下来,但该做的必须做到,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马蹄敲击在石板坡道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宫殿中心广场上的人们纷纷转过头来。五十名穿戴抛光胸甲、锁链甲和圆锥形头盔的圣光之子,其中大多数都骑在马背上,而站在地上的则由穿深褐色外衣、面带阿谀的阿玛迪西亚马夫为他们牵着坐骑。那些阳台上则只有几名装作在打扫,实际上在看热闹的仆人。六名身材高大,斗篷的阳光图案下还多了一根猩红牧羊人弯勾手杖的裁判者环绕着拉丹姆·埃桑瓦,仿佛他的保镖,将他与其他人隔绝开来。圣光之手永远都不同于其他圣光之子,所有圣光之子都有这样的认同。灰发的埃桑瓦摆着一张阴森的面孔,和他相比,就连拜亚的面容也仿佛和善许多。埃桑瓦是广场中唯一没有披挂盔甲的圣光之子,他雪白的斗篷上没有太阳图案,只有一根刺眼的红色勾头杖,这是至高裁判者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加拉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广场中另一个人身上。埃桑瓦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他还不清楚,但只有圣光之子最高领袖指挥官能差遣这位至高裁判者。
艾阿蒙·瓦达站在地上,高昂着头,一副正要发号施令的神情。他身上穿着金白色的最高领袖指挥官制服,在胸部的位置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制服外则披着一副带有背甲的镀金胸甲。在加拉德的记忆中,培卓·南奥不曾穿过这么华丽、有这么多刺绣的丝绸制服。他的白色斗篷同样是丝绸的,同样有一个金色太阳在斗篷胸部的位置,夹在他胳膊下的头盔也是镀金的,眉心上方的位置则雕刻着太阳图案。他左手的钢片手套外,还戴着一枚沉重的金戒指,上面有着一颗雕刻成太阳形状的黄色大宝石。这是他从霄辰人那里得到的另一件代表宠信的信物。他的身材不算高大,刚毅的深色面孔上满是威严,仿佛在要求面前的所有人服从他。虽然他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服从。
当加拉德和同伴们下马,将手臂横在胸前,向瓦达敬礼的时候,他只是一皱眉,马夫们立刻跑过来,接过了他们的缰绳。
“为什么你们不去拿萨德,绰姆?”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不快,“其他指挥官现在都已经在去那里的路上了。”在与霄辰人的会谈中,他总是会迟到。也许这是为了表明圣光之子还具有一点独立性。所以,当加拉德发现这位最高领袖指挥官已经开始准备出发时,的确吃了一惊。今天的会面一定非常重要。但瓦达总是会让高级军官们按时赶到会议现场,即使这需要他们连夜赶路。很显然,现在过分逼迫他们的新领袖是不明智的。对于圣光之子,霄辰人始终都抱有强烈的疑心。
虽然得到晋升不过才一个月,绰姆却丝毫没有下级军官的犹豫与怯懦。“有非常紧急的事情,最高领袖指挥官。”他以极为标准的姿势鞠了个躬,分毫不差,“我部下一名光之子指控另一名光之子侮辱了与他有关系的一位女性,并要求得到执行圣光裁决的权力。根据法律,您必须对此要求予以准许或否决。”
没等瓦达开口,埃桑瓦已经说道:“真是个奇怪的请求,吾子。”至高裁判者背起手,带着探询的神情侧过头。就连他的声音也是阴郁得可怕,仿佛他正在为绰姆的无知感到痛苦,而他的眼睛如同两块灼热的黑煤。“通常来说,如果这种案件的被告明白自己必将被证明有罪,我相信他会自动要求接受刀剑的惩治。不管怎样,圣光裁决已经将近四百年没有被执行过了。说出被告的名字,我会处理这件事,并平息它。”他的声音如同寒冬中不见阳光的洞窟,但他的双眼依旧放射着火焰。“我们身处于陌生人之中,不能让他们知道有一名光之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个请求是对我发出的,埃桑瓦。”瓦达喝道,他的目光似乎已经流露出直白的恨意,或者他只是不喜欢被别人打断。他将斗篷掀到身后,露出环状护柄的佩剑,一只手按在长剑柄上,挺直了腰,他一向很喜欢这种具有威严的姿势。然后,他抬高声音,好让广场中每一个人都能听到。他的语气不像是说话,更像是在当众进行宣告。
“我相信,我们许多古老方式都应该恢复,而法律则必须遵守。它的威严不可冒犯,正如当日它被写就时一样。圣光实现公正,因为圣光即是公正。绰姆,告诉你的部下,他可以宣示他的挑战,并以剑来应对被指控者的剑。如果被指控者意图拒绝,我会宣布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将被当场除以绞刑。他的一切财产和职位都将被没收,并转交给指控者,正如法律所陈述的那样。这就是我的判决。”至高裁判者的脸上多了一重阴影,也许他和最高领袖指挥官彼此真的非常憎恨对方。
绰姆再次以最标准的姿势鞠躬:“您已经亲口让他听到了宣判,最高领袖指挥官。达欧崔?”
加拉德感到一阵寒意,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空虚。当戴恩在酒醉后让那个传闻流进他的耳朵,当拜亚不情愿地证实了那个传闻时,愤怒充满加拉德的内心,直透骨髓的怒火几乎让他发狂。他曾经确信,如果自己的心脏不先炸开,他的头壳也一定会炸裂,而现在,他如同一块寒冰,没有了任何情绪。他同样庄重地一鞠躬,他必须说的话大多都已经由法律来说了,而他只是小心选择语句,竭尽全力避免为他所敬爱的那个人带来更多耻辱。
“艾阿蒙·瓦达,圣光之子,我要求你进行圣光裁决,因为你非法侵犯了安多女王,摩格丝·传坎,并将她谋杀。”没有人能确定那位他视为母亲的女性已经死了,但他想不出还会有任何别的可能。有一些人确信她在霄辰人攻入圣光城堡前就失踪了,还有同样多的人能够证明,她当时根本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利。
瓦达并没有因为这个指控而流露任何吃惊的表情,他的嘴角挂着微笑,仿佛是要告诉众人,加拉德愚蠢的指控让他感到多么遗憾,当然,还有藐视。他张开嘴,但埃桑瓦又一次打断了他。
“这太荒谬了。”至高裁判者的语气中所显示的不是愤怒,而是哀伤,“拿下这个傻瓜。我们会查清楚,暗黑之友打算用什么阴谋来污蔑圣光之子,他又在其中担任怎样的角色。”他一挥手,两名魁梧的裁判者向加拉德迈出一步。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嘴角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微笑,另一个人则只是板着脸,仿佛正在完成他的日常工作。
但他们只迈出一步,一连串轻微的金属摩擦声突然在广场各处响起。圣光之子们纷纷抽剑出鞘,至少有十几个人将剑刃完全抽了出来,持在身侧。阿玛迪西亚的马夫们都拼命缩起身子,仿佛恨不得变成透明人,他们一定非常想逃走,却又不敢这么做。埃桑瓦盯着周围,瘦骨嶙峋的拳头紧抓着斗篷,浓黑的眉毛一直挑到了额头上,仿佛难以相信眼前的情景。奇怪的是,就连瓦达在片刻间也流露出惊诧的表情。当然,他不会允许裁判团在他面前随意逮捕任何人。不管他有什么打算,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看到了吗,埃桑瓦?”他几乎是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圣光之子服从的是我的命令,以及法律,而不是裁判团的狂语。”他将头盔递到身旁,准备让别人接过去。“我否决你荒唐的指控,年轻的加拉德,并将你肮脏的谎言扔回到你的嘴里。这纯粹是个谎言,至少也是暗黑之友或其他对圣光之子有敌意的恶徒散布的歹毒谣言,却被你这个疯子信以为真。不管怎样,你以最恶毒的方式诽谤了我,所以,我在圣光裁决的名义下接受你的挑战,并将当场诛杀你。”这并不符合仪式规范,但他否认指控,并接受了挑战,这就足够了。
没有人接过瓦达的头盔。瓦达朝一名没有上马的光之子皱了皱眉。那是个身材瘦削的沙戴亚人,名叫卡什加。迟疑了一下,卡什加上前接过他的头盔。卡什加只是一名下级军官,虽然有着高耸的鹰钩鼻和两抹如同倒翻牛角般的胡须,他看上去还是显得有些孩子气。看到他不情愿的样子,瓦达面色阴沉地解开剑带,也向他递了过去,同时用更加阴沉尖酸的语调说:“小心了,卡什加,这可是一把苍鹭徽剑。”然后他又解下丝绸斗篷和最高领袖指挥官罩袍,任由它们落在石板地面上。最后,他的手落在胸甲的带扣上,看样子,他已经不打算去确认是否会有人来帮他取下铠甲了。他的面孔保持着平静,只有一双愤怒的眼睛在瞪着加拉德,似乎是要让加拉德为他今天受到的羞辱付出十倍代价。“我知道,达欧崔,你的妹妹想成为两仪师,也许我恰巧还知道她这种邪念的源头在哪里。我曾经会为了你的死而感到哀伤,但今天,我不会这样。我会把你的头送到白塔去,让那些女巫看看她们的阴谋得到了怎样的成果。”
忧虑的皱纹爬上了戴恩的面孔,他接过加拉德的斗篷和剑带,不自觉地挪了挪步子,仿佛不确定自己所做的是否正确。他有过机会,但现在想要改主意显然已经迟了。拜亚伸出戴着骑马手套的手,按住加拉德的肩膀,靠到他耳旁。
“他喜欢攻击手臂和腿。”他压低声音说道,又回过头,瞥了瓦达一眼。他一如既往地紧锁双眉,但在他瞪视的目光中,流露出另外一些情绪。“他喜欢让对手溅血,直到他们迈不动脚步,举不起剑,然后才会了结对方的性命。他的动作比毒蛇还快,且通常都会攻击你的左侧,并且认为你也会这样做。”
加拉德点点头,许多右手持剑的人都会认为这是比较容易的攻击模式,但对于剑技大师而言,这却是一种令人感到奇怪的弱点。加雷斯·布伦和亨瑞·哈斯林都曾要他通过苦练以放弃战斗时过分倚重某一侧位。瓦达拖延战斗的风格也让他感到惊讶,他的导师们也都特别训诫过他,结束任何冲突,都应该选择最为快捷和干净的手段。
“谢谢。”加拉德应道。双颊凹陷的拜亚表情更加阴沉了,拜亚从不是个与人为善的人,除了年轻的伯恩哈之外,他似乎对任何人都没有好感。在跟随加拉德前来的三个人之中,就属他最让加拉德感到惊讶,但他不但来了,而且明显是在关心他。
身穿绣金白外衣的瓦达站在广场中央,双拳抵在腰间,环视周围,大声命令道:“所有人都靠到墙边。”圣光之子和马夫们立刻服从命令,随之就是一阵马蹄铁敲击石板地面的声音。埃桑瓦和他的裁判者们却只是拉着马缰,站在原地。至高裁判者脸上泛起寒冰一般的怒意。瓦达又说了一遍:“让出中间的空地,年轻的达欧崔和我将要……”
“请原谅,最高领袖指挥官。”绰姆微一鞠躬,“因为您是裁决的参与者,您就不能作为仲裁者了。根据法律,至高裁判者也不能参与圣光裁决,而这里位阶仅次于您的就是我,所以,您是否许可……”瓦达瞪着他,然后大步走到卡什加旁边,双臂抱在胸前,煞有介事地用脚尖敲着地面,不耐烦地等待着。
加拉德叹息一声,看样子,今天的局势绝不会对他有利,他的朋友将与圣光之子中最有势力的人结为仇敌。当然,绰姆和至高裁判者的关系本来就不好,而他们之间的仇恨在今天肯定变得更深了。“小心他们。”他一边对伯恩哈说,一边朝牵着马簇拥在大门附近的裁判者们点点头。埃桑瓦的部下一直像保镖一样环绕着他,而且他们的手全都按在剑柄上。
“为什么?即使是埃桑瓦也不可能插手这件事,这有悖法律。”
加拉德很难抑制自己叹气的冲动。年轻的戴恩成为圣光之子的时间比他还要久,他的父亲杰夫拉·伯恩哈把一生都献给了圣光之子,但戴恩对圣光之子的了解似乎比他还要少。对于裁判者,法律就是他们所说的话。“小心盯着他们就是了。”
绰姆站到广场中心,将佩剑高举过头,剑刃与地面平行。与瓦达不同,他精确地念诵着典籍上书写的每一个字:“在圣光之下,我们聚集于此,见证圣光裁决,这属于所有圣光之子的神圣权力。圣光照耀在事实之上,在这里,圣光将使正义得以展现。非是律法允许的人,不得开口发言;妄加干涉之人,必立毙于当场。在这里,将生命奉献给圣光之人将在圣光的照耀下寻得正义,他所能借助的,只有自己臂膀的力量和圣光的意志。对决双方将在我站立之处,赤手相对。”他继续说着,让佩剑落到身侧。“他们的话语只能让对方听见。愿圣光帮助他们找到合适的言辞,能够避免一场流血,否则,一名圣光之子必将死于今日。他的名字将从我们的名册中被剔除,关于他的一切记忆都将蒙受诅咒。一切均为圣光的意旨。”
绰姆说完,便走到广场的一侧,瓦达以被称作“猫舞于庭”的步伐走到广场中心,全身都散发着傲慢的意味。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言辞能阻止流血事件发生了,对他来说,战斗已经开始。加拉德走到绰姆面前。他比加拉德矮了一个头,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看着加拉德,似乎是对胜利充满了信心。他的微笑中满是藐视:“没什么话要说吗,孩子?当然,在剑技大师面前,你的脑袋在脖子上连一分钟也待不了。不过,在我杀死你以前,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个婊子的时候,她还完整无缺。如果她已经死了,那我也会难过的。”他的笑纹更深了,里面掺杂着愉悦和轻蔑。“在我骑过的货色里面,她是最好的一个,我很想有一天能再骑她几次。”
赤灼的愤怒在加拉德胸中翻腾,但他还是背对瓦达,向远处走去。按照两位导师的传授,他用想象中的火焰烧尽自己的怒意。在愤怒中战斗,必将死于愤怒。当他走到年轻的伯恩哈身边时,已经进入了加雷斯和亨瑞所说的独一状态。他飘浮在虚空中,将伯恩哈举起的剑抽出鞘,稍稍弯曲的钢刃与他融为一体。
“他说了什么?”戴恩问,“你眼里都是杀气。”
拜亚抓住戴恩的胳膊,喃喃地说:“别打扰他。”
加拉德并没有被打扰,他能清楚地听到每一点鞍鞯皮革的摩擦声,马蹄对地面的敲击声。他能听见十尺外苍蝇发出的嗡嗡声,仿佛它们就在他的耳边盘旋,他几乎觉得自己能看见那些小虫翅膀的扇动。他已经和这些苍蝇、这片广场、身边的这两个人融为一体,这些全都是他的一部分,他不可能被自己打扰。
瓦达等到加拉德转过身,才走向广场的另一侧,抽出自己的武器,然后漂亮地让剑在左手转了一圈,又把剑抛在右手,同样炫目地转了一圈,才稳如磐石地双手将佩剑举到胸前,又以猫舞于庭的步伐向前走了过来。
加拉德举起自己的剑,迎了过去,完全没想过应该用怎样的步伐,只是让身体跟从自己的精神。虚空,就是这种状态。只有受过训练的眼睛才看得出来,他不是在简单地迈步行走;只有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能发现他随着每一次心跳,保持着完美的平衡。瓦达获得这把苍鹭徽剑没有任何侥幸原因,五位对他进行评审的剑技大师一致同意授予他这个称号。当然,任何人想要获得此称号,都必须得到评审者的一致同意。另一个取得苍鹭徽剑的办法,就是在一对一的公平格斗中杀死此剑原来的主人。瓦达获得剑技大师头衔时,比现在的加拉德还要年轻。这没有关系,加拉德现在在意的并非是瓦达的死亡,他的意念不因任何事而粘滞,但他的目的就是瓦达的死亡,哪怕他要因此而收剑入身。他现在很愿意用自己的身体束缚住那把苍鹭徽剑,这是他将坦然面对的结局。
瓦达没有浪费时间在任何虚招上。加拉德刚一走近,他就使出垂珠击,剑锋闪电般向加拉德的脖子点去,招式之猛,似乎真的打算实践自己的话,让加拉德在一分钟内就头颅落地。加拉德可以选择几种不同的应对方式,这些全都是他在严格训练后能够运用自如的战术,但拜亚的警告闪过他的脑海,同时还有瓦达那句同样带着警告意味的话。没有思索其他,这两个警告让他选择了另一种策略。加拉德向侧旁踏出一步,继续向前,此时垂珠击此时已经变成了饿虎吻。瓦达惊讶地睁大眼睛,他的剑锋只差寸许,从加拉德的肋侧滑了过去。他的眼睛随之又瞪得更大,因为加拉德的分丝式在他的右前臂上划出一道伤口。但他迅捷无比的羽翻飞逼得加拉德只能向后跃去,无法加深那道伤口,甚至险些没能挡住随之而来的燕掠止水。
他们在广场中间往复盘旋,如舞蹈般相互攻杀。万棘蜥蛇迎上三娑霹雳;凄风翻飞叶挡住莲间蛇;双兔跃对敌蜂雀吻,完美无缺的招式连绵不绝。加拉德发起一次又一次攻击,但瓦达如同毒蛇般迅捷。断林舞让加拉德的左肩上出现了一个小伤,隼擒鹄在他的左臂上更狠地划上一剑,如果他不是以最快的速度使出骤风疾雨,挡住河中闪电的拖刃,他的一条手臂大概都会被切下来。剑刃不断突击,光华闪耀,众人的耳鼓中充满了钢铁交击的尖啸。
加拉德不知道他们战斗了多久,他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能够意识到的,只有现在。他和瓦达好像在水中移动,动作舒缓清晰。汗水出现在瓦达的脸上,但他正充满自信地微笑着,似乎完全没有被手臂上的伤口所影响,而那仍然是他唯一的伤痕。加拉德也能感觉到汗珠在自己的脸上滚动,刺痛了他的眼睛,血不停地顺着手臂流淌,这种伤口迟早会让他的速度慢下来,也许他的速度已经开始变慢了。他的左侧肋下还有两处伤,都比手臂上的伤更重。他在靴里的脚已经感觉到液体的浸润,很快他就会因此而脚步不稳。时间拖得愈久,他就愈不可能杀死瓦达。
他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就让瓦达以为他正在衰弱下去吧。他使出穿针丝,剑刃指向瓦达的左肩,但稍稍放慢了一点速度。瓦达轻易就用燕掠削挡住这次攻击,并立刻以狮跃斩发动反击,在加拉德的肋侧留下第三处伤口,但他在防御时同样放慢了速度。
他再次朝瓦达的肩膀使出穿针丝,然后继续重复这种攻击,每次都要伴随着沉重的呼吸。也许是因为他够幸运,才没有让自己身上出现更多伤口,或者,也许圣光真的在这次决斗中照耀着他。
瓦达露出狞笑,显然已经相信他就要失去最后一点力气了。加拉德第五次用出穿针丝,这次他的动作已经相当缓慢。瓦达有些马虎地回以燕掠削。加拉德聚集全部精神,中途变招,刈麦斩从瓦达肋骨以下横切而过。
片刻间,瓦达似乎并未察觉自己被击中。他向前迈出一步,仿佛要挥出坠崖无限岩。然后,他突然瞪大眼睛,踉跄一步,长剑从他手中掉落在石板地面上,发出当啷的响声。他双膝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肚腹的巨大伤口,仿佛想要捂住正在流出的内脏。他大张着嘴,无神的双眼盯住加拉德的面孔,无论他想要说什么,从他口中涌出的只有汩汩的鲜血。接着他的脸撞在地上,不再动弹。
加拉德自然而然地一挥佩剑,甩掉上面的血污,然后缓缓弯下身,用瓦达的白色外衣拭去剑刃上的血渍。刚刚被他忽略的疼痛现在开始如同被火焰灼烧着,他的左肩和手臂传来阵阵痛楚,肋部更像是被火烧了一样。他费了不小的力气才站直身体,也许他体力的消耗要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他们斗了多久?他本以为如果能为母亲复仇,他一定会感到满足,但现在他的感觉只有空虚。瓦达的死是不够的,除了摩格丝·传坎复活以外,任何事都无法给他带来安慰。
突然间,他听到一阵有节奏的拍击声。他抬起头,看见圣光之子们正在拍击他们肩部的铠甲。他们在向他表达赞许。所有人都这样做,除了埃桑瓦率领的裁判者们,他们都已经无影无踪了。
拜亚拿着一个小皮囊,快步跑过来,小心地拨开加拉德手臂伤口处的衣服,喃喃地说道:“这些伤口需要缝合,不过还可以等一等。”然后他跪下去,从皮囊中拿出绷带,开始缠裹加拉德肋侧的伤口。“这里也需要缝合,但先要替你止血,否则你活不了多久。”其他人也开始聚集过来,向加拉德表示祝贺,站立的人先走过来,骑马的跟在后面。除了卡什加以外,没有人瞥那具尸体一眼。卡什加将瓦达的佩剑在他已经被血浸透的外衣上揩净,然后收回鞘内。
“埃桑瓦到哪里去了?”加拉德问。
“你刚刚把瓦达砍倒,他就跑了。”戴恩不安地答道。
“他要到营地区,带裁判团回来。”
“他是朝另一个方向跑的,朝边境去了。”有人插话道。拿萨德就在边境附近。
“他去找指挥官了。”加拉德说道。绰姆点点头。
“任何圣光之子都不会让裁判者为了今天发生的事情逮捕你,达欧崔,除非是他的指挥官下达这样的命令。我想,那些指挥官里的确会有人下达这种命令。”人群中传来愤怒的议论声,大家都宣称绝不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但绰姆举起双手,要大家安静下来。他高声说道:“你们都知道我说得没错,如果不服从命令,那就意味着哗变。”众人陷入死寂,圣光之子从未发生过哗变,当然,也从未有人做过他刚刚所做的事情。“我会写下放行证明,加拉德,肯定还会有人要逮捕你,但他们首先要找到你。现在时间对你有利,埃桑瓦还要半天时间才能联系到指挥官们,听从他的指挥官在日落之前都无法赶回来。”
加拉德愤怒地摇摇头。绰姆是对的,但他不该这样做,有太多原因让他不能这样做。“你会为所有这些人都写下放行证明吗?你知道,埃桑瓦一定会找到罪名指控他们。还有所有那些不愿意帮助霄辰人攻占我们的土地,不愿意向一个已经死去一千年的人效忠的圣光之子,你会为他们全都写下放行证明吗?”几个塔拉朋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点点头。另一些人也随之点头,他们并非都是阿玛迪西亚人。“还有那些曾经坚守圣光城堡的人呢?有什么放行证明能让他们摆脱霄辰人的锁链,不再像牲畜般被奴役虐待?”更多愤怒的吼声响起。对所有圣光之子来说,被俘的同胞就如同一道令他们无法忍受的伤疤。
绰姆将双臂抱在胸前,审视着加拉德,仿佛平生第一次看见他。“那么,你想怎么做?”
“让圣光之子找到某个人,某个与霄辰人作战,并能够与之结盟的人。让圣光之子在最后战争中英勇拼杀,而不是帮助霄辰人猎杀艾伊尔人,偷窃我们的国土。”
“有这样的人吗?”一个名叫多尔雷林的凯瑞安人用尖细的声音问道。没有人会取笑他的声音。他的个子很矮,肩膀却极宽,让他的身材甚至有点接近于方形,他全身没有一丝赘肉,而且只要他一握拳,便能轻松捏碎几颗核桃。“也许只有两仪师吧。”
“如果你想加入末日战争,那么你就只能和两仪师并肩作战。”加拉德平静地说。年轻的伯恩哈面色严峻,脸上满是嫌恶的神情。流露出这种表情的并不止他一个。拜亚挺了挺身子,便又弯下腰去继续帮加拉德包扎,但没有人公开表示反对加拉德的说法。多尔雷林缓缓地点点头,似乎他从未考虑过这件事。
“我对那些女巫绝对没有好感。”拜亚最后说道。他还低着头,鲜血从他刚刚勒紧的绷带缝隙中不断地渗出来。“但法规上说,为了击败乌鸦,你可以在战争结束前与毒蛇结盟。”周围有不少人为他的这句话点头。乌鸦指的是暗影,但众所周知,这也是霄辰帝国的标记。
“我会与女巫一同作战。”一个身材高瘦的塔拉朋人说,“甚至会和我们听说的那些殉道使结盟,如果他们真的与霄辰人作战,如果他们真的会参加最后战争。无论是谁说我错了,我都会和他开战。”他虎视眈眈地瞪大眼睛,仿佛准备现在就要开战。
“看样子,局势将按照您的设想发展,最高领袖指挥官。”绰姆一边说,一边向加拉德深鞠一躬,幅度要比他向瓦达鞠躬时深得多。“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如此。谁能知道一个小时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更遑论明天会如何。”
加拉德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从昨天开始,他就坚信自己再也不会笑了。“这是个糟糕的玩笑,绰姆。”
“法律就是这样的,瓦达已经做出宣告,而且,你有勇气说出许多人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我就是这些人之中的一个。自从培卓·南奥死后,就再没有人提过如此优秀的计划了。”
“但这还是个糟糕的笑话。”无论法律是怎么说的,自从百年战争结束到现在,这部分法律一直都处在被遗忘的状态。
“我们要看看圣光之子们对这件事会怎么说。”绰姆笑着答道,“尤其是当你要求他们和我们一起在末日战争中与女巫并肩作战的时候。”
人们再一次拍击自己的肩膀,比刚才为加拉德庆祝胜利时更加用力,愈来愈多人这样做,包括绰姆在内,所有人都在向他致敬,只有卡什加除外。这名沙戴亚人用双手将收入鞘中的苍鹭徽剑捧到加拉德面前,深鞠一躬。
“现在,这是您的了,最高领袖指挥官。”
加拉德叹息一声,他希望这场闹剧会在他们到达营地前结束。现在他单是回营地去就已经够蠢的了,更别说自封为最高领袖指挥官。他们很有可能会在营地立刻被逮捕,身陷囹圄,或是直接被打死。但他必须去那里,这是他应该做的。
在这个清冷春天的早晨,天空渐渐亮了起来,但太阳仍然只是地平线上的一抹银光。罗代尔·伊图拉德骑在他的杂色骟马背上,举起箍金望远镜,审视着山丘下方,这座位于塔拉朋中心地带的集镇。他痛恨迟迟不升起的太阳,让他无法看清下方的状况。为了避免有人看见望远镜的反光,他一直用一只手捂住望远镜的末端。现在是哨兵最懈怠的时候,人们都会觉得,天已经亮了,敌人无法再借助黑暗靠近他们。伊图拉德在穿越阿摩斯平原时,就多次听说艾伊尔人在塔拉朋四处侵扰劫掠的讯息。如果他是一名在警戒艾伊尔人的哨兵,他一定巴不得自己的后脑勺再多长一只眼睛,尤其是在这种艾伊尔人还没有出现过的地方。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里的确有许多与艾伊尔人为敌的武装部队,如霄辰人和向霄辰人效忠的塔拉朋人;这里还有许多霄辰人建立的农场,甚至是村庄。但他能平安走过这么远的路,还是有些太容易了,而今天,平安的日子将要结束。
在他身后的树丛里,许多马匹急躁地蹬踏着地面。上百名阿拉多曼骑士则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偶尔有人在马鞍上挪动身体时,才会发出一点皮革摩擦的声音,但伊图拉德能够感觉到他们紧张的心情。他希望跟在身后的能有两百人,或者五百人。刚开始,似乎只要他坚定地一挥手,就会有一支主要由塔拉朋人组成的军队追随在他身后,而现在,他已经不再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但不管怎样,重新考虑计划已经太迟了。
这个名叫瑟朗拿的小镇位于艾摩拉和阿玛迪西亚边境之间,坐落在一片平坦的青草谷地上,周围都是被森林覆盖的山丘。除了伊图拉德所在的地方,其他任何方向上的树林距离它至少都有一里远。在伊图拉德和这个小镇之间还有一个由两条宽阔溪流汇聚而成,周围被芦苇环绕的小湖,想要在白天对这里发动突袭是不可能的。在霄辰人到来之前,这里就是一座相当有规模的集镇,一个东行商队的落脚点,它拥有十几家客栈和几乎同样数量的街道。现在镇民们已经开始了他们的日常工作,头顶篮子的女人们快步行走在街道上,屋后的洗衣水罐下面也纷纷被点起了篝火。男人们大步走向他们的工作地点,有时也会停下脚步,和偶遇的人说上几句话。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孩子们在房舍间奔跑玩耍,滚铁环,扔沙包;铁匠铺里发出叮叮当当的锻打声,早餐的炊烟已经逐渐从烟囱上消失了。
在伊图拉德目力所及的地方,没有任何瑟朗拿镇民会对那六名披挂着亮色彩纹胸甲的哨兵多看一眼。他们骑着马,结成三对,在镇外四分之一里的地方分三面来回巡逻,比小镇还要宽阔的湖泊有效地保卫着它的第四面。看样子,这里的人已经接受了霄辰人的这种日常巡逻,还有那座让瑟朗拿面积扩大了一倍以上的霄辰军营。
伊图拉德微一摇头。如果是他,就不会将军营安排在这种紧邻市镇的地方。瑟朗拿的屋顶都是用红、绿和蓝色瓦片盖成的,但这些房屋本身都是木造结构,小镇里的一个火头很容易就会成为蔓延整座军营的大火。那座营地里,规模相当于大型房屋的仓储帐篷数量比供士兵睡觉的小帐篷更多,而营地中三分之二的地面上都堆满木桶和箱子。即使没有任何事故发生,想要完全阻止本地人的小偷也肯定是不可能的,每个村镇都会有喜爱不义之财的混混,即使是一些老实人,有时也难免要做些顺手牵羊的事情。把营地设在这里当然能缩短士兵去湖旁汲水和去镇里喝上一杯的路程,但也表明了这里的指挥官并不注重纪律。
不管纪律是否松懈,营地中还是显得相当忙碌,军人的生活本来就比农夫的要繁忙许多。一些人在察看拴马栏绳后面的马匹,旗手们在检阅排成队列的士兵,还有几百名劳工和马夫在装卸马车,照顾拉车的驮马。每天都会有一队队马车从东、西两个方向进入或离开这座营地。伊图拉德很欣赏霄辰军队的后勤工作效率,那些面容阴森、满脑子迷梦的真龙信众差不多已经被霄辰人彻底赶出了塔拉朋,虽然伊图拉德没办法把他们全部收归旗下,但已经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情报。这座营地中储备了从靴子、刀剑、箭矢、马蹄铁到水囊的各种物资,足够把数千个赤条条的男人装备成精锐部队,摧毁它,霄辰人肯定会感到痛。
伊图拉德放下望远镜,将一直嗡嗡叫的绿苍蝇从面前赶走,但立刻又有两只飞了过来。现在塔拉朋有许多苍蝇,它们总是会在一年中这么早的时候就出现在这里吗?按计划,等他到达阿拉多曼的时候,苍蝇应该刚刚在他的家乡出现。对于这个计划能否成功,他并没有绝对的信心。不,不能有这种负面想法。这种想法会让苔馨不高兴,让她不高兴可不是聪明的做法。
那座营地里大部分的人都是受雇劳工,不是士兵,霄辰人顶多只有百来个。不过,昨天中午时有三百个披挂彩纹铠甲的塔拉朋人骑马进入营地,使得那里的军队规模扩张超过一倍,这让他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昨天日落时,又有一队同样规模的塔拉朋人进入营地,他们草草吃过晚饭后,就把毯子随意铺在营地各处,进入梦乡,对士兵而言,蜡烛和油灯都是奢侈品。营地里还有一个戴着那种银索的女人,一名罪奴,伊图拉德一直希望等她离开再动手,罪奴不可能长期滞留在辎重营地里。但今天是定好的日子,伊图拉德不能让那些塔拉朋人有证据指责他畏缩不前,这样,他们之中肯定有人会找理由反悔。他知道他们不会追随自己太久,但他在今后的几天里仍然迫切需要尽量多的人手。
他将目光转向西方,这次他没有举起望远镜。
“就是现在。”他低声说道。仿佛听到他的命令,两百名戴着锁链甲头巾的骑士从西边的树林中冲了出来,又马上停住脚步,努力控制着腾跳跃动的坐骑,同时不住地挥舞着钢锋骑枪。他们的指挥官正在他们面前策马来回疾奔,用力挥动手臂,显然是要让他们重新整好阵线。
因为距离过远,伊图拉德即使用望远镜也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但他能想象在阵前挥手下令的拓恩耐·蓝纳赛特脸上的怒容。那名身材矮壮的真龙信众迫不及待地要与霄辰人一战,甚至不去考虑要避开实力强大的霄辰部队。从跨过边境的第一天开始,伊图拉德就不得不耗费很大的精力劝说他要谨慎。昨天,当他终于能刮掉胸甲上代表向霄辰人效忠的彩色条纹时,他显得异常高兴。不过这些都没关系,只要他能够在最低限度上履行诺言,服从伊图拉德的指挥就行。
当距离蓝纳赛特最近的霄辰哨兵没命地朝小镇和霄辰营地跑去时,伊图拉德也将注意力转回营地上,并再次举起望远镜。营地里的人已经不需要哨兵的警告,那里的日常工作全部停止下来。一些人正朝着小镇对面的人马指指点点,其他人却只是呆呆地盯着这支部队。无论士兵还是劳工,他们都不曾想过这样的部队会对他们发动袭击。他们的确在提防艾伊尔人。但霄辰人一直都认为塔拉朋人是忠于他们的,迄今为止,他们这种想法都没错。伊图拉德迅速瞥了小镇那里一眼,看见人们站在街上,也在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骑兵,镇民们当然更不会想到这支部队将要袭击他们。伊图拉德突然想,如果最终证明霄辰人是正确的呢?当然,他绝不会跟任何塔拉朋人提起这个想法。
训练有素的军人面对这种场面不会发呆太久,在营地里,士兵们已经开始朝自己的坐骑跑去,许多战马还未备鞍,但马夫正以最快的速度做这件事。大约八十余名霄辰弓箭手排成队列,从瑟朗拿的街道上跑过,这才让镇民们感到危险,人们纷纷抱起小孩,并催促着大一些的孩子朝他们以为安全的房子里跑去。没多久,街道上就只剩下披挂彩漆盔甲和怪异头盔的霄辰弓箭手。
伊图拉德将望远镜转向蓝纳赛特,发现那家伙正率领他的部队向前冲锋。“等等!”他吼道,“等一等!”
那个塔拉朋人仿佛又听到他的命令,终于举起一只手,制止了部下的冲锋。他们距离小镇至少还有半里或更远些,这个鲁莽的傻瓜应该让部队停在距离小镇一里外的树林边缘,并且让部队显得散乱不堪,可以被轻易击溃的模样。但伊图拉德也只能满足于现状了。他想要搓一搓左耳垂上的红宝石,又立即克制住这种欲望。现在,战争已经开始了,在战争中,你必须让那些跟随你的人相信你拥有绝对的冷静和绝对的信心。情绪可以成为一个有力的盟友,指挥官的情绪能够迅速感染他的士兵,但一个愤怒的人会做出愚蠢的事情,让自己的部队毁灭,输掉战争。
他碰了碰脸颊上的半月形美丽花饰——一个人在这样的日子里应该表现出他最好的形象。然后,他开始缓慢地深呼吸,直到确信自己的内心和外表一样冷静镇定后,他又将注意力转回营地。那里大多数塔拉朋人都已经上了马,但首先开始行动的是二十几名霄辰骑兵,统率他们的是一名头盔上有一根细羽毛的高个子霄辰人。他们跑进小镇后,塔拉朋人才跟随他们进入镇上的街道,这支队伍的尾部是昨天最后一批赶到的塔拉朋人。
伊图拉德透过房屋的缝隙,审视着那名率领骑兵队伍的军官。一根羽毛可能代表他的军阶是中尉或少尉,这种军阶可能有还未长出胡须、第一次指挥战斗的年轻人;也可能有头发花白,会在你犯错时立刻拿下你的脑袋的老兵。那名罪奴也在霄辰人的骑兵队里,她同样骑在马上,系住她脖子的银索另一端连在另一个骑马女人的手腕上。伊图拉德听说这种牵着罪奴的女人被称作罪奴主,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罪奴用力催赶着坐骑,仿佛像罪奴主一样迫不及待地要加入战斗,丝毫不像是个被铐住的奴隶或囚徒。也许……
突然间,他的呼吸堵在喉咙间,一切关于罪奴的想法都从他的脑海中溜走了。小镇的街道上有七八个平民男女结成一群,走在奔驰的马队前面,仿佛根本没听见身后雷鸣般的蹄声。那些霄辰人就算想停下来,也没时间了。而且在前方有敌人时,骑兵队突然停住肯定是不明智的举动。那名高个子军官连缰绳都没抖一下,就撞倒那群人。他是个老兵。伊图拉德低声为那些死者做了祈祷,放下望远镜,随后的情景,他已经不需要用望远镜去看了。
弓箭手停在镇外两百步的地方,将羽箭扣在弦上,等待下一道命令。霄辰军官正在组织阵列,他一边向后面的塔拉朋人挥手,一边转过身,透过望远镜观察蓝纳赛特。阳光在望远镜的铜管上闪烁,太阳已经升起。塔拉朋人以流畅的步伐向左右分开,他们的枪尖闪闪发光,枪杆倾斜的角度完全一致,这些纪律严明的骑兵很快就在弓箭手两旁组成严整的战线。
霄辰军官倾过身子,和罪奴主说了些什么。如果他现在让罪奴主和罪奴任意行事,那么后果很可能是一场灾难。当然,即使他不这样做,结果可能也没什么差别。昨天第二批到达的塔拉朋人,开始在他们的战友身后五十步排列成第二条阵线,将骑枪朝下插入地面,从鞍后的弓匣里抽出骑弓。那个该死的蓝纳赛特正率领他的人向前猛冲。
伊图拉德转过头,用刚好能让身后的人听清楚的音量说:“准备。”骑士们拢起缰绳,一阵鞍鞯皮革摩擦的声音随之响起。伊图拉德再次为死者祈祷,然后低声道:“开始。”
霄辰人身后的那一排塔拉朋人以整齐划一的动作举起弓,射出第一轮箭。他们是伊图拉德的塔拉朋人。伊图拉德不需要望远镜,就看见了罪奴主、罪奴和那名军官身上突然出现的箭杆。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差不多落下了十几支箭,让他们立时栽下马背。不得不下令杀死女人,这让他感到痛苦,但这两个女人是此次战斗中最危险的存在。这一阵箭雨还让大部分霄辰弓箭手和他们身旁的一些骑兵倒了下去。没等他们跌落地面,第二道箭幕已经离弦,将最后一些弓箭手和更多骑兵射倒。
遭受突袭,忠于霄辰的塔拉朋人仍然试图一战,那些还在马鞍上的骑兵中有一部分调转马头,放低骑枪,朝他们的同胞发起冲锋。另一些人仿佛已经陷入战场中的无理性状态,丢下手中的骑枪,也想从弓匣中抽出弓。第三道箭幕急扑而来,在这么近的距离,锥头箭完全能够刺穿胸甲。此时,这些塔拉朋人仿佛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一场灾难的幸存者,他们大部分的同胞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或者被两三支箭射穿,却仍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现在敌人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他们。有几个人开始再次调转马头,没过多久,他们全都向南方逃去。最后一道箭幕紧追在他们身后,掀翻了更多的人。
“停!”伊图拉德喃喃地说,“停在原地。”
追随他的塔拉朋人又射出了几支箭,但大部分的人都明智地停止了动作。他们的确还能多杀死几个人,但这支部队已经被击败了,而他们很快就会需要手中的每一支箭。最让伊图拉德欣慰的是,没有一个人策马去追击那些败兵。
但蓝纳赛特就没那么聪明了,他和他的两百个人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发动追击,他们的斗篷在身后高高扬起。伊图拉德仿佛听见追踪猎物的狗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吠叫。
“我相信,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蓝纳赛特了,长官。”加朗姆一边说,一边驱策他的灰马走到伊图拉德身边。伊图拉德只是微微一耸肩。
“或许吧,我年轻的朋友,不过他也可能突然恢复理智。不管怎样,我从不曾想过这些塔拉朋人会和我们一起回阿拉多曼。你不也是这么想?”
“是的,长官。”那个比他更高的部下答道,“但我本以为他在第一次战斗中还能赢得一些荣耀。”
伊图拉德举起望远镜,朝仍然在拼命狂奔的蓝纳赛特望去。这家伙已经完了,他本来就不曾有过理智,他的队伍已经有三分之一看不见了,就好像被那名罪奴消灭了一样。伊图拉德本指望还能多有几天。他需要再次改变计划,也许还要改变他的下一个目标。
他将蓝纳赛特扫出脑海,把望远镜转向那些小镇里被战马撞倒的人,不由得惊讶地嘟囔了一句。那里并没有被马蹄踩坏的尸体,也许是那些人的朋友和邻居把他们抬走了,更有可能是在那些马匹过去之后,那些人自己爬起来逃掉了,毕竟敢在战场旁边救死扶伤的人并不多。
“该烧掉那些可爱的霄辰辎重了。”伊图拉德说完,将望远镜塞进马鞍上的皮匣里,戴上头盔,催赶稳步下了山丘。加朗姆和其他人排成两列纵队,跟在他身后,出现在他们前方的车辙和残缺的河岸,表明他们已经踏进东侧溪流形成的一片浅滩。“加朗姆,让人去警告镇里的人,把他们要保留的东西都搬走,让他们从离营地最近的房子开始搬。”火灾能从镇里向营地扩散,反之也是一样。
实际上,他已经燃起了大火,至少是吹亮了第一堆火灰。现在他只希望光明会护佑他,没有人会头脑发热,想现在就从塔拉朋赶走霄辰人;也不会有人对这场力量悬殊的战争感到绝望。在全塔拉朋中,会有超过两万人在今天结束之前发动这样的袭击。他希望他们都能成功,否则他精心布置的计划将只是一张废纸。明天,他们还会这样做。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跨越超过四百里的塔拉朋疆土,甩脱塔拉朋真龙信众,聚集起他自己的人马,重新穿越阿摩斯平原。如果光明保佑,这些被点燃的熊熊烈火将会烧痛霄辰人,让他们满心愤怒地追赶他,他希望那是极为巨大的愤怒,这样一来,霄辰人就会一头撞进他设下的陷阱里。如果霄辰人没追来,他至少也能让他的家乡摆脱塔拉朋人的骚扰,并迫使阿拉多曼真龙信众为他们的国王而战,而不是反抗国王。但如果霄辰人察觉到了陷阱……
伊图拉德走过山麓,嘴角露出微笑。即使霄辰人察觉到陷阱,他还有备用计划,以及第二备用计划。他总是会看到更远的地方,为他能想到的每一种后果安排计划。只有转生真龙的出现大大超出他的预料。但就目前而言,他相信自己的计划已经足够了。
女大君苏罗丝·赛贝勒·梅戴拉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月亮已经落下,能够俯瞰皇宫花园的三联拱窗还是暗的。不过她一直处在黑暗中的眼睛,至少还能分辨出天花板上石膏雕花装饰的轮廓。再过一两个小时,黎明就会到来,她的眼睛却一直没有合上过。自从图昂失踪后,她大多数夜晚都是在清醒中度过,只有在彻底精疲力竭,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无法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才会昏睡过去。这样的睡眠只会带给她一心想要忘记的噩梦。艾博达从不会真正变得寒冷,但黑夜总还是会带来一丝寒意,而她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绸被,这足以帮助她保持清醒。困扰着她每一个梦的问题简单却又严酷。图昂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逃跑的亚桑米亚尔罪奴和泰琳女王的遇害,似乎都表明图昂凶多吉少。三起如此严重的事件在同一个晚上发生,这当然不可能是巧合,前两件事的恐怖后果已经给图昂的安危蒙上一层深深的阴影。有人正在瑞雅盖尔,也就是归乡之人中散播恐惧,也许他们是想破坏整个回归远征。什么行动能比刺杀图昂更加有效地实现这个目的?更糟糕的是,这一定是霄辰人自己干的,因为图昂一直用纱巾覆面,所有本地人都不知道她的身份。泰琳一定是被至上力杀死的,凶手应该是带有罪奴的罪奴主。苏罗丝曾经考虑过凶手是两仪师的可能性,但这样她就必须解释清楚,为什么两仪师能进入一座充满罪奴的城市、一座有更多罪奴的宫殿,并在作案后顺利离开,逃避一切监视。另一方面,如果要打开海民罪奴的罪铐,至少需要一名罪奴主的参与。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属于她本人的两名罪奴主失踪了,实际上,是在两天后才有人注意到她们不见了。但从图昂失踪的那一晚开始,就没有人再见过她们。苏罗丝不相信她们会参与这起阴谋,但她们的确都去过罪奴巢。苏罗丝无法想象李娜和汐塔会为罪奴打开罪铐。当然,她们有充分的理由逃走,到别处找个新主子,一个不在意她们肮脏秘密的主子。比如那个偷走两名罪奴的艾格宁·塔玛拉斯,对于一个刚刚晋升为王之血脉的人,这样做非常奇怪。但这并不重要。苏罗丝看不出艾格宁的行为和其他那些事有什么关系,很可能是这个女人觉得贵族阶层的压力和复杂性,与她曾经的水手生活差异太大。不管怎样,艾格宁迟早会被找到,并被逮捕。
重要且真正致命的是李娜和汐塔的失踪,没有人确切知道她们逃走的时间,如果有不合适的人注意到她们逃走的时间与那些重大灾难发生的时刻如此接近,并由此得出错误的结论……苏罗丝用掌根揉了揉双眼,轻呼出一口气,那声音非常像是在呻吟。
就算她能逃脱谋杀图昂的嫌疑,但如果这个女人死了,她也必须亲自向女皇表示忏悔,愿女皇永生。为水晶王座继承人的死亡进行的忏悔一定会是极为漫长、痛苦而具有羞辱性的,忏悔的最后一步也许会是死刑,或者更加可怕,让她成为奴隶。这些还没有成真,但在苏罗丝的噩梦里,这样的场景总是一次又一次出现。她将手伸到枕头下面,摸到放在那里的出鞘匕首,这把匕首比她的手要长一点,锋利的刀刃足以割开她的动脉,尤其是在热水浴池里。如果她必须进行忏悔,她将不会活着回到霄达。如果人们相信她以自杀作为忏悔的方式,那么她的名字所承受的羞耻也许还能轻一些,她还会在遗书中做出这样的解释,这样做也许真的有用。
不过,图昂也许还活着。这是苏罗丝的救命稻草。杀死图昂,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的尸体运走,策划这种行动的也许是图昂仍然在世的姐妹之一,她们都觊觎水晶王座。不过图昂曾经不止一次故意安排让自己失踪。图昂的上罪奴主曾经在九天前率领图昂的全部罪奴主和罪奴前往野外进行训练,并且从那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这可以当成是图昂自行安排失踪的一种证明。训练罪奴不需要九天时间。就在今天,不,在昨天,苏罗丝得知图昂的卫队长也在九天前率领一支具有相当规模的扈从队伍出了城,且至今没有回来,这很难说是一种巧合。苏罗丝也因此对图昂的生还有了更多信心,至少,她还有希望。
图昂在此之前的每一次失踪,都让她得到女皇的更多嘉许。愿女皇永生,帮助她在争夺皇储的战役中取得胜利。每一次当她重新出现的时候,总是有她的某个姐妹被迫或因为受到引诱而与她开战。那么,这次图昂的战略又是什么?苏罗丝绞尽脑汁,也无法在霄辰人中找到一个对图昂来说可能有价值的目标。因为实在找不到其他人选,她曾经猜测过图昂的目标就是自己,但也很快就排除了这种设想。图昂只要一句话,就能剥夺苏罗丝在回归大军中的一切地位和权势,她只需要摘掉面纱,就能以九月之女的身份指挥回归大军,成为帝国在这片大陆上的统治者。她不太可能怀疑苏罗丝是亚桑煞达——爱瑞斯洋彼岸的暗黑之友,即使有所察觉,她大可将苏罗丝交给觅真者去审问。不,图昂的目标是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件事。如果她还活着,她可一定要活着啊!苏罗丝不想死,她害怕枕下的那把匕首。
她不关心图昂有什么样的目标,但这目标会成为她找到图昂的线索,这才是重要的,非常非常重要。虽然她已经宣布,九月之女正在进行一次对新国土的长期视察,但王之血脉中已经有人在悄悄议论,说图昂已经死了。她失踪得愈久,这种议论就会愈多,苏罗丝也就愈有可能返回霄达,进行忏悔,她已经无法将局势掌控太久。如果情况照这样发展下去,她迟早会被宣判负有严重的尚摩西,到时候,服从她的将只剩下她的仆人和奴隶。她的双眼将只能望向地面,无论是高阶还是低阶王之血脉,甚至连平民都可能拒绝和她交谈。那样的话,她很快就会被囚禁在返回帝国的船上。
毫无疑问,图昂不会喜欢被找到,不过即使这样可能惹怒她,也不至于让苏罗丝失去一切名誉,不得不割腕自尽,所以她一定要找到图昂。至少,就苏罗丝所知,阿特拉的每一名觅真者都在寻找图昂。图昂自己的觅真者在干什么,苏罗丝并不知道,不过他们肯定都在以双倍于其他觅真者的努力寻找着自己的主人——除非他们早就知道主人的计划。但在搜索了十七天之后,他们找到的只有一些荒谬的传闻,比如图昂从金匠那里强行索取珠宝,几乎每一名普通士兵都知道这种传闻。也许……
通向前厅的拱门被缓缓推开,苏罗丝猛地闭上右眼,以免门外透进来的灯光消去自己的黑暗视觉。当门缝足够宽时,一名穿着达科维透明长袍的浅色头发女人走了进来,又轻轻关上门,让卧室重陷黑暗。苏罗丝睁开右眼,才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卑躬屈膝地朝床前走来。突然间,另一个巨大的影子从房间的一角悄无声息地立起,那是亚蛮达拉加。
这头劳帕能够在眨眼间跳过房间,咬断那个蠢女人的脖子,但苏罗丝还是抓紧了匕首。建立第二道防线永远都是明智的,无论前一道防线看上去有多么牢不可破。那名达科维停在离床一步远的地方,焦急的呼吸声在寂静的黑暗里显得特别刺耳。
“正在积聚勇气吗,莉亚熏?”苏罗丝严厉地说道。她看到蜂蜜色的头发和满头的细辫子,就知道来人是谁。
那名达科维尖叫一声,跪倒下去,头一直低垂到地毯上,至少莉亚熏学会了这一点。“我不会伤害您,女大君。”她在说谎,“您知道我不会的。”她的语气显得很匆忙,带着慌乱的喘息,她似乎始终都无法学会何时可以说话,何时要闭上嘴,以及如何以适当的敬意说话。“我们全都是至尊暗主的忠实奴仆。难道我没有证明自己的用处吗?我为您除掉了亚纹。难道不是吗?您说过,您想让她死,女大君,我便除掉了她。”
苏罗丝铁青着脸,在黑暗中坐起来,被单滑到了她的膝头。她太容易忘记身边的达科维了,即使是像莉亚熏这样的达科维,这让她很容易泄露一些秘密。亚纹并不危险,只不过让人感到厌烦,作为苏罗丝的代言人,她做事实在是有些笨拙。亚纹爬到这个位置上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几乎不可能背叛苏罗丝,哪怕是最微小的一点背叛。的确,如果她从楼梯上摔下来,跌断脖子,苏罗丝可能会因为摆脱了一些麻烦而感到稍许轻松,但是让那个女人双眼鼓起、脸颊变成青蓝色的毒药,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觅真者们都在忙着寻找图昂,但这种事无疑还是会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苏罗丝的家族中来。她不得不宣布她的代言人是被谋杀的。在她的家族中有窥听者。她只能接受这种情况,每个家族都有窥听者,而觅真者所做的还不止是窃听,他们很可能会挖掘出一些必须被严格隐瞒的秘密。
苏罗丝觉得,想要掩饰自己的愤怒实在是困难得让自己吃惊,她的语气比她所希望的更加阴寒。“希望你叫醒我不止是为了再向我哀求什么,莉亚熏。”
“不,不!”这个蠢货竟然抬起头,直视苏罗丝的双眼。“有一名军官刚从加尔甘将军那里赶来,女大君,他正等待着送您去将军那里。”
苏罗丝气恼地一甩头,这家伙竟敢耽搁来自加尔甘的讯息,还直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要伸手把莉亚熏掐死。当然,紧随一起死亡的第二起死亡,肯定会引起觅真者对她的家族更多的兴趣。不过,觅真者们不一定会知道这名达科维的死,厄尔巴能够轻松地处理掉这具尸体,他很擅长做这种事。
不过,苏罗丝也很享受奴役这名前两仪师的感觉,尤其是想到莉亚熏曾经多么傲慢地对待她。让这个女人在所有方面成为一个完美的达科维,这肯定会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情。不过,现在该是给这个女人戴上罪铐的时候了,她的仆人之中已经出现了有一名马拉斯达曼尼未曾戴上罪铐的恼人议论。罪奴主发现莉亚熏被以某种方式屏障,所以才无法导引,这已经是十二天以前的事情,这也解释了她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有被戴上罪铐。苏罗丝决定让厄尔巴在罪奴主中找到一些亚桑煞达,这不是一个容易完成的任务,侍奉至尊暗主的罪奴主比普通人要少得多,这点的确很奇怪。苏罗丝已经不再信任罪奴主了,但也许亚桑煞达还是会比其他罪奴主更值得信任。
“点亮两盏灯,给我拿长袍和软鞋来。”苏罗丝一边说,一边将双腿放到床下。
莉亚熏急忙跑到桌边,那里的镀金三脚架上放着附盖的垫沙暖炉,她一只手刚碰到炉壁,立刻抽了一口冷气,但她还是以最快速度用钳子从暖炉中夹出一块热煤,把它吹亮,然后用它点亮两盏银色的油灯,并调整好灯芯,让灯火稳定燃烧,不会冒出黑烟来。也许她的舌头还在表明,她觉得自己和苏罗丝是平等的,而不是苏罗丝的奴隶,但她捱过的鞭子已经让她懂得要尽快去执行苏罗丝的一切命令。
莉亚熏转过身,手里还拿着一盏灯,却愣了一下,将一声喊叫哽在喉咙里。亚蛮达拉加已经从角落里走过来,一双陷在隆起眼眶中的黑眼睛直盯着她,而莉亚熏的样子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过这头劳帕!这头十尺高、将近两千磅重的猛兽,看上去的确是相当恐怖,它的皮肤光滑无毛,如同红棕色的皮革,一双前爪上各有六根不停缩进伸出的利爪。
“安静。”苏罗丝对那头劳帕说道。这应该是它非常熟悉的一个命令,但亚蛮达拉加还是张开血盆大口,露了露利刃般的牙齿,才趴回地上,像狗一样将球形的大头放在爪子上,而且它也没有再闭上眼睛。劳帕很聪明,很显然,它像苏罗丝一样不信任莉亚熏。
虽然不敢瞥亚蛮达拉加一眼,这名达科维还是飞快地从高大的雕花衣柜中取出蓝色天鹅绒软鞋和绣着绿、红、蓝色花纹的白色丝绸长袍,并将长袍撑起,好方便苏罗丝将手臂伸进袍袖里。但苏罗丝还是不得不自己系好长腰带,并伸出一只脚,这才让这名达科维想起要跪下,为苏罗丝穿上软鞋。她的眼里还有反抗的火星,真是个不合格的达科维!
借助昏暗的灯光,苏罗丝审视着自己在墙边镀金立镜中的身影,她眼窝深陷,脸上罩着一层疲惫的影子,辫子松散地垂在背后,毫无疑问,她的头皮肯定也需要再剃净了。很好,加尔甘的信使一定会认为她是因为图昂的失踪而感到极度忧伤,她现在的样子很有说服力。但在了解将军传来的讯息以前,她还有一件小事要处理。
“跑去见洛萨拉,恳求她重重责打你,莉亚熏。”她说道。
这名达科维张开紧绷的小嘴,惊骇地瞪大眼睛。“但为什么?”她呜咽着说,“我,我什么都没做!”
苏罗丝慢慢地在丝质腰带上系着花结,以免忍不住伸手去打面前的这个女人,如果外人知道她竟然亲手打了达科维,那她就要有一个月抬不起头来了。她对自己的财产当然不需要做任何解释。不过,一旦莉亚熏被完全训练成熟,她就不再有机会让这个女人明白自己现在的境况是多么凄惨,不再能以此来狠狠折磨她了。
“因为你没有及时告诉我将军信使的到来。因为你仍然自称为‘我’,而不是莉亚熏,因为你竟然直视我的眼睛。”她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不满的意味。莉亚熏每听到她多说一个字,身体就多蜷缩起一点,现在,她直盯着地板,仿佛这样能减轻苏罗丝带给她的压力。“因为你质疑我的命令,而不是遵从。最后,对你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为我希望你被责打。现在,快去告诉洛萨拉这些理由,这样她就会狠狠地打你了。”
“莉亚熏已经听到并将服从,女大君。”这名达科维呜咽着,她终于懂了些事。随后,她就没命地跑向门口,甚至掉了她的一只白色软鞋。她肯定非常害怕,不可能回身来拿这只鞋,或者她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赤着一只脚。这样很好。她就这样抓住门,把门拉开,跑掉了。让自己的财产去接受管束,并不能给苏罗丝带来什么快慰。但这个财产不一样,哦,是的,它不一样。
苏罗丝花了一点时间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显示出悲痛的情绪是一回事,流露出焦躁不安又是另一回事了。她的心中充满了对莉亚熏的不满,关于那些噩梦的可怕回忆,对于图昂的命运、更多也是对于自己的命运的恐惧,但直到镜子里的那张脸表现出绝对的平静,她才跟在那名达科维之后走出房间。
她的寓所前厅充分显示出那种浮华绚丽的艾博达装潢风格:描绘着云纹图案的蓝色天花板,黄色墙壁和黄绿色地砖。她用自己的高屏风取代了原来的家具,这是一张很朴素的屏风,只是在其中的两扇屏上有第一流画家绘制的花鸟图案,即使这样,也难以掩饰这个房间的艳俗氛围。看到敞开的寓所大门,她的喉头微微发出一声怒吼,莉亚熏竟敢如此仓皇失措。但她很快就将那名达科维赶出脑海,将注意力集中在早已等候于前厅里的那个人身上,那个人正端详着画在屏风上的一头柯猁,一种产自森特结的斑点大猫,这是个身材瘦高的灰发男人,穿着用蓝黄条纹装饰的铠甲。听到苏罗丝轻微的脚步声,他敏捷地转过身,单膝跪下。作为一介平民,他这样做是失礼的,不过他手臂下面的头盔上有三根蓝色的细长羽毛,表明他是个重要人物,当然,能够在这个时候打扰苏罗丝的一定是重要人物。这次,苏罗丝决定赦免他的失礼,但,下不为例。
“旗将麦赫尔·奈吉拉觐见女大君,加尔甘将军向您致以问候,他收到来自于塔拉朋的讯息。”苏罗丝的眼眉不由自主地挑动了一下。塔拉朋?塔拉朋应该像霄达一样安全。她的手指习惯性地抽动了一下。但她既然还没有找到代替亚纹的人选,就只能亲自和这个男人说话了。
气恼的情绪让她的声音变得刚硬,而她并没有费力去让它软化下来。这个人竟然依旧保持着单腿下跪的姿势,没有匍匐在地!“什么样的讯息?如果我是因为艾伊尔人被叫醒,我是不会高兴的,旗将。”
她的声音并没有吓倒这个人,他甚至将目光抬至几乎能和她对视的程度,以平静的语气说道:“不是艾伊尔人,女大君,加尔甘将军希望能亲自告诉您,这样您就能准确无误地听取每一点细节了。”
苏罗丝的呼吸停滞了片刻。奈吉拉到底是不愿意告诉她讯息的内容,还是受命不得这样做?不管怎样,听起来不像是好事。“带路吧。”她发出命令,然后不等奈吉拉有所反应,就走出房间,并在最大程度上忽视了如同雕像般立在走廊里寓所大门旁的两名视死卫士,虽然只有像她这样的高阶王之血脉能够得到视死卫士的保护,但这些披挂红绿色盔甲的士兵总是让她感到头皮发麻。自从图昂失踪以后,她就开始竭力对他们视而不见。
走廊墙壁上挂满了描绘航船和海洋景色的织锦壁挂,被不时刮过的一阵冷风吹起,鎏金灯盏中的火苗也在风中不住地摇曳。空旷的走廊中只能看见几名正在为清晨杂役而奔忙的穿制服的仆人,他们都以为只需要向苏罗丝深鞠躬,或者行屈膝礼就足够了,而且他们竟然都会和她对视!也许她该和贝瑟兰谈谈?不,从法律上来讲,塔拉朋的新国王和她的地位是相当的,她很怀疑贝瑟兰是否会要求他的仆人遵循应有的礼仪。苏罗丝迈步向前,双眼也始终直视前方,至少这样做可以让她不必看到那些仆人的冒犯。
奈吉拉快步追上来,跟在她身侧,他的靴子敲击在太过耀眼的亮蓝色地板上。她知道加尔甘在哪里,不需要别人带路。
这个房间本来是跳舞的房间,它的一侧是一片三十步宽的空地,天花板上画着幻想中的鱼和鸟,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云团和波涛中嬉戏。现在,只有这片天花板还能让人想起这个房间原先的功用。浅红色的墙壁都被装满皮封文件的书架和带镜子的立灯给遮住。绿色的舞池地板上摆着堆放着地图的大桌子,穿着褐色外衣的职员小跑着穿行在这些桌子之间。一名年轻军官从苏罗丝身边跑过,甚至没有向她敬礼,她只是一名少尉,红黄色头盔上连一根羽毛都没有,普通职员也只是紧贴在桌边,为她让出道路而已。加尔甘太纵容他的人了,他在公开场合说过,在“错误的时间”所做的“额外礼节”会干扰工作效率,这种厚颜无耻的行径一直让苏罗丝深感忿恨。
伦纳尔·加尔甘是个高大的男人,他穿着华丽的红色长袍,上面绣着毛羽光鲜的鸟雀,他头顶的雪白头发被编成了一根紧密但不是很整齐的辫子,一直垂到肩头。他站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旁,身边围绕着一小群高级军官。那些人有的披挂着胸甲,有的穿着长袍,几乎每个人都像苏罗丝一样形容不整。看样子,她并不是第一个被加尔甘派信使请来的人。
苏罗丝努力不让愤怒表现在脸上。加尔甘是跟随图昂和回归大军一起来到塔拉朋的,所以,除了他的祖先是第一批效忠于卢赛尔·潘恩崔的人,以及他是一个威名显著的战士和统帅以外,苏罗丝对他几乎完全不了解。的确,名望和事实有时候会是一样的。总而言之,苏罗丝完全不喜欢这个人。
加尔甘朝走过来的苏罗丝转过身,庄重地将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亲吻了她的双侧脸颊。苏罗丝只得用同样的方式向他致以问候,同时竭力不让自己因为他身上那股强烈的麝香味道而皱起鼻子。加尔甘满是皱纹的面孔显得相当平和,但她似乎能觉察到这名元帅眼里的一丝忧虑。他身后的那些人主要是低阶王之血脉和平民们,则明显地皱起了眉头。
塔拉朋的大地图被铺开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四角分别被一盏灯压住,上面明确地显示出值得人们担心的事情。地图上的红色楔形标志代表了行进的霄辰部队,红星则是屯驻的霄辰军。每个红色标志上都有一片小纸旗,写明了它们的人数和构成。而在整张地图上,许多黑色的圆点表明那里发生了战斗,更多的白色圆点表明了敌方部队的位置,其中许多白点上并没有纸旗。塔拉朋怎么可能会有敌人?这里一直安全得如同……
“出了什么事?”苏罗丝问道。
“大约三个小时前,雷肯开始从特尔蓝将军那里带来报告。”加尔甘以交谈而不是报告的语气开了口。他一边说话,一边审视着地图,根本没有朝苏罗丝这里瞥上一眼。“这些可能还不是全部的敌人。每当我以为这张图上标明的状况大致稳定时,都会有新的敌人出现。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已经有七个主要的物资营地和二十多个小一些的辎重营被攻克并烧毁;二十支车队遭到攻击,那些马车和上面装载的物资都付之一炬;十七个前哨战被抹去;十一支巡逻队失去了联系;另外还有十五场小型战斗。我们的殖民点也受到了几次攻击,但死伤并不多,其中大多都是想要保护自己财产的男人。不过许多马车、仓库以及正在建造的房屋都被烧毁了,同时各处的殖民点都收到了同样的警告:离开塔拉朋。所有这些都是由两百人到五百人的小型部队干的,敌军总数差不多有一到两万人,几乎全是塔拉朋人。嗯,是的,”他最后带着很是随意的语气说道,“他们都穿着绘有条纹的盔甲。”
苏罗丝很想把牙齿咬紧。回归大军的士兵是由加尔甘指挥的,但苏罗丝指挥着可伦奈,也就是先行者,所以,虽然加尔甘只是在头顶才留有发丝,并拥有涂红漆的指甲,苏罗丝的位阶还是比他高。她怀疑加尔甘之所以没有在到达塔拉朋时宣布将先行者纳入回归大军的序列,只是因为排挤掉苏罗丝,就意味着将由他来担负起保护图昂安全的责任。因此,苏罗丝对他的感觉并不止是不喜欢,而是彻底的憎恶。
“是兵变?”苏罗丝很为自己的冷静感到骄傲,即便她心里已经有火焰在燃烧了。
加尔甘缓缓地摇着头,他的白色发辫也随之摇摆。“不,所有的报告都说我们的塔拉朋人在英勇战斗。我们也赢得几场胜利,抓住几名俘虏,他们都不在我们的塔拉朋部队名册上。这些俘虏中有真龙信众,我们一直都以为他们只是在阿拉多曼活动,俘虏们供出了罗代尔·伊图拉德这个名字,他应该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和指挥官。他是个阿拉多曼人,大洋这一侧最优秀的将军之一,我可以相信,”加尔甘向地图一挥手,“是他制定并执行了这个计划。”这个傻瓜的声音里竟然还有钦佩的意味!“这不是兵变,而是大规模袭击,但他仅凭现有规模的部队,是不可能完成这个计划的。”
“真龙信众”。这个词如同一只大手,紧紧掐住苏罗丝的喉咙。“他们之中有殉道使吗?”
“那些能导引的男人?”加尔甘面色冰冷,并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抵抗邪恶的手势,“供词中并没有提到那些人,不过我宁可相信他们也参与了。”
苏罗丝想把灼热的怒火倾泻到加尔甘的头上,但朝另一位高阶王之血脉尖叫只会让她无法抬起眼睛,可是她必须将这种愤怒指向某个人,必须将它发泄出去。她一直在为自己对塔拉朋的治理感到骄傲,而现在,这个国家似乎已经回到了当她第一次在这里登陆时的那种混乱状态,必须有一个人对此负责。“那个伊图拉德,”她的声音如冰一般阴寒,“他一定要死!”
“不必担心。”加尔甘将双手交握在背后,审视着地图上的小旗,喃喃说道,“用不了多久,特尔蓝就会让他夹着尾巴逃回阿拉多曼去。如果运气够好,他将有可能待在某一支被我们追击并歼灭的小部队里。”
“运气够好?”苏罗丝喝道,“我可不相信运气!”她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怒了,她不想再这样做。她的眼睛扫视着地图,仿佛这样就能找到伊图拉德。“如果像你说的,那里有上百支敌人的部队,特尔蓝就需要更多的斥候才能逐一找到并歼灭他们,我希望他们全部被歼灭,一个也不留下,特别是那个伊图拉德。育蓝将军,我要五分之四,不,九成在阿特拉和阿玛迪西亚执行任务的雷肯都进入塔拉朋。如果特尔蓝用它们都不能找到这些敌人,那他就要考虑一下他的脑袋是否能让我满意了。”
育蓝是一名皮肤黝黑的小个儿男子,他的蓝色长袍上绣有黑色冠羽的苍鹰,一定是因为过来得太仓促,他甚至没有使用固定假发的胶水,他总是要把他的假发扶正的。他是先行者部队的天空队长,而回归大军现在的天空队长只是一名旗将,因为他们原先的天空队长,一位更加高级的将领死在他们的征程中。育蓝对付他应该没有问题。
“明智之举,女大君。”育蓝一边说,一边朝地图皱起眉头,“但请允许我建议,不要动用阿玛迪西亚境内和分配给旗将科尔甘的雷肯。雷肯是我们找到艾伊尔人的最佳手段,而且我们已经有两天时间没有找到白袍众的踪影了。就算是这样,特尔蓝将军仍然能得到……”
“艾伊尔人的问题每天都在减轻,”苏罗丝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而几个逃亡者更算不上什么。”育蓝赞同地点点头,他的一只手则扶住了假发,毕竟,他只是一名低阶王之血脉。
“我可不会称七千人的部队是几个逃亡者。”加尔甘冷冷地说道。
“听我的命令!”苏罗丝喝道。诅咒那些所谓的圣光之子!她还没决定是否要让埃桑瓦和留下来的那一两千人成为达科维。他们的确是留下来了,但他们的忠诚又能维持多久?而且,埃桑瓦似乎憎恨罪奴,这个人很不可靠!
加尔甘耸耸肩,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根涂红漆的指甲在地图上划动着,仿佛他正在安排军队的行动。“只要你不动用巨雷肯,我不反对。敌人的计划一定还会继续下去,阿特拉几乎没有做正式抵抗就落入我们手中。我还没准备好向伊利安进军。我们需要尽快平息塔拉朋的骚乱,如果我们不能保证人们的安全,他们就会起来反对我们。”
苏罗丝开始后悔表露出自己的怒意。他不反对?他还没准备好攻克伊利安?他只不过是没有直接宣布,他不必服从她的命令而已,他不打算公开褫夺她的权威,因为这样就要背负起她的责任了。
“这个命令应该尽快传达给特尔蓝,加尔甘将军。”她的声音很稳定,这是她强行克制的结果。“他必须把罗代尔·伊图拉德的头颅交给我,即使他要为此而杀过整个阿拉多曼,直到妖境。如果我得不到那颗头颅,我就会取下他的。”
加尔甘紧紧地抿了一下双唇。他皱起眉,俯视着地图。“特尔蓝有时候需要在屁股上点把火,阿拉多曼一直都是他的下一个目标。很好,你的话会传达给他,苏罗丝。”
苏罗丝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再和这个人共处一室,她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如果不这样,她很可能就要尖叫起来了。她一直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怒火。视死卫士当然没有注意她的表情,他们永远都像石雕一样,她只能狠狠地摔上寓所的大门,也许这能让他们注意一下!
她大步走向自己的卧床,踢掉软鞋,让长袍落在地上。一定要找到图昂,一定要。她必须弄清楚图昂的目标,查出她在哪里,必须……
突然间,她的卧室墙壁、天花板,甚至连地板都开始亮起银光,它们仿佛都变成了光。苏罗丝惊骇地张大了嘴,慢慢转过身,盯着包覆着她的这个光盒子,却发现她只是在盯着一个由翻腾的火焰形成的女人。亚蛮达拉加已经站起身,等待着主人的攻击命令。
“我是色墨海格。”这个火焰女人用葬礼鸣钟般的声音说道。
“趴下,亚蛮达拉加!”这是亚蛮达拉加小时候就被教授过的命令。苏罗丝喜欢看到这头劳帕匍匐在她面前的样子。但她又哼了一声,因为她也必须以同样的姿势拜倒下去,亲吻红绿花纹的地毯。“我以全部身心侍奉并服从,伟大的主人。”她相信这个女人的身份。有谁敢冒充这样的身份?又有谁能以火焰之身出现?
“我想,你很喜欢这种君主的生活。”鸣钟般的声音微微流露出一点幽默感,但那声音随后就变得更加严厉。“看着我!我不喜欢你们霄辰人避开主人目光的方式,别想在我面前隐瞒任何事,苏罗丝。”
“当然不会,伟大的主人。”苏罗丝一边说,一边直起身,跪坐在自己的脚上。“绝对不会,伟大的主人。”她将视线抬到对面这个女人的嘴唇位置,就没办法抬得更高了,这应该够了。
“好多了。”色墨海格嘟囔着,“那么,你打算如何统治这些国家?只要弄死几个人,例如加尔甘和另外几个,再加上我的帮助,你就能自封为女皇。这不重要,时势比人强,而你当然会比现在的女皇更加恭顺。”
苏罗丝的胃紧抽在一起,她很害怕自己会吐出来。“伟大的主人,”她含混地说,“这样做会给我带来严厉的惩罚。我将被带到真正的女皇面前,愿她得到永生,被活活剥皮,谨慎小心才能保命,然后……”
“这件事很有创意,也很简单。”色墨海格冷冷地打断了她,“但算不上有多么重要。女皇拉翰娜已经死了,一个人体内竟然会有那么多血,整个水晶王座都被染红了,真是让人吃惊。接受这个机会,苏罗丝,我不会第二次垂青于你,你能让一些事变得方便一点,但并不值得让我第二次在你面前现身。”
苏罗丝拼命地呼吸着。“即使那样,图昂也会成为女皇,愿她得到永生……”图昂会得到一个新的名字,这个名字将很少在皇室以外被提及,女皇就是女皇,愿她得到永生。她用双臂抱紧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泣和颤抖。亚蛮达拉加抬起头,向她发出询问般的低鸣。
色墨海格笑了,一如铜钟洪亮的旋律,“苏罗丝,你是在哀悼拉翰娜?还是因为极度不希望图昂成为女皇?”
苏罗丝哭泣着,口齿不清地向色墨海格做出解释。作为钦定的皇位继承人,图昂在其母亲死亡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女皇了。如果她的母亲遭到刺杀,且若这刺杀是她的某位姐妹安排的,那就意味着图昂现在肯定也已经死了。这对苏罗丝而言,没有任何差别,相应的程序必将得到执行,她必须返回霄达,为图昂的死而忏悔,为一位女皇的死。而接受这一忏悔的人很可能正是那个安排了这一系列刺杀的人。除非图昂的死讯得到公布,否则那个人肯定不会登上皇位。苏罗丝不能做这样的忏悔,这根本就等于自杀。这种极度羞辱的结局甚至让苏罗丝无法以足够大的声音向色墨海格解释,最后,所有言辞都被淹没在大声的哭嚎中。她不想死,她已经得到了永生的承诺!
这一次,色墨海格的笑声是如此令人惊骇,以至于苏罗丝在瞬间便停止流泪。那颗火焰的头颅向后仰去,发出震耳欲聋的欢笑,终于,她恢复了常态,用火舌般的手指抹去眼眶旁的火焰泪滴。“我似乎是没说明白,拉翰娜死了,她的儿女们,还有半数皇室廷臣都死了。除了图昂之外,皇族已经不复存在,帝国不存在了。霄达被控制在暴徒和劫掠者手中,另外十几座都市也是如此,至少有五十个贵族在谋求夺取皇位,无数军队正在相互厮杀,从奥戴尔山脉到萨拉金,到处都是战场。所以,你现在废黜图昂,自称为女皇绝不困难。我甚至安排了一艘船,它很快就会抵达此地,将这场灾难的讯息广为传播。”她又笑了,并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就让混沌之王统治一切吧。”
这一次,苏罗丝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直盯住对面这个女人的眼睛。帝国……毁灭了?色墨海格杀死了……王之血脉间的刺杀并不罕见,无论等阶高低,即使皇室内部也是一样,但皇室以外的人竟然会杀死皇室成员,这太可怕了,完全无法想象,即使这个人是达康辛,暗主的使徒。而想到自己要成为女皇,即使是在这个地方,苏罗丝还是感觉到一阵晕眩,并且非常想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她能够完成回归的轮回,征服这片大陆,然后派遣军队收复霄辰。最后,她很费力地恢复了自控能力。
“伟大的主人,如果图昂真的还活着,那么……那么要杀死她将会非常困难。”她很勉强地说出这段话。杀死女皇……光想就让她感到吃力。成为女皇。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正飘浮在自己的肩膀上。“她的身边有罪奴主和罪奴,还有视死卫士。”困难?在这种环境下想要杀死图昂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除非她能说服色墨海格亲自去做这件事,但就算是弃光魔使也有可能被六名罪奴杀死。而且,在平民之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强者命令弱者去挖泥巴,好让自己的手不必弄脏。苏罗丝有一次偶然听到这句话,她立刻就惩罚了说这句话的人,但这的确是真理。
“好好想一想,苏罗丝!”宏亮的钟鸣声再次响起,强硬的语气中充满了压力,“穆森格队长如果知道图昂的计划,哪怕只是图昂对他有一点暗示,他也会和图昂在同一个晚上离开。他们在找她。你必须动用一切可能的资源,先找到图昂。即使你失败了,让视死卫士先找到她,他们也没办法保护她。你的军队中每一名士兵都听说过,至少是有一些视死卫士在拥护一个冒名顶替者。他们似乎都觉得应该将这个冒牌货和一切与她有关的人都砍成碎块,并深埋在粪坑里,而且要悄无声息地做好这件事。”火焰的嘴唇扭曲成一个饶富兴致的微笑,“这样才能避免让帝国蒙羞。”
这也许是有可能的。一队视死卫士很容易被找到,她只需要查清楚穆森格率领部队的确切人数就行,然后她可以派厄尔巴率领五十倍的军队去剿灭他们。不,如果要算上罪奴,就要派百倍的军队。然后……“伟大的主人,请您明白,在我确定图昂的死讯之前,我不愿有任何动作。”
“当然。”色墨海格说道,钟鸣声再次流露出愉悦的感觉,“但要记住,即使图昂平安回来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关系。所以,不要有什么奢望。”
“我不会的,伟大的主人,我将成为女皇。为此,我必须将女皇杀死。”这一次,她感觉没那么吃力了。
在佩维拉看来,苏塔玛·拉斯房间富丽堂皇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奢华的标准。虽然佩维拉原先只是一名屠夫的女儿,但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是客观的,这间起居室实在让她有些坐立不安。这个房间的楣檐上雕刻着飞翔的燕子,而且镀了金。楣檐下挂着两大幅丝绸织锦,一幅绣着亮红色的血玫瑰;另一幅绣着一片矮树丛,开满了比佩维拉两只手掌并在一起还要大的猩红花朵。这里的桌椅做工都异常精致,而且上面的雕花和镀金足以配得上任何王座,立灯和红纹大理石壁炉上雕有奔马图案的壁炉架,也都镀了厚厚的一层金。在几张桌子上安放着四只海民瓷花瓶和六只海民瓷碗,全都是最少见的品类,这十件瓷器就是一笔有相当规模的财富。其他的配件还有翡翠和象牙雕刻,且没有一个是小型的。一只大约有一掌高的舞蹈女子雕像,应该是用红宝石雕成的。这真是一场财富的炫耀。佩维拉知道,除了壁炉架上的那只镀金筒形钟外,在苏塔玛的卧室和更衣室里还各有一座钟。三座钟!这早已经超出奢侈的水平了,更别说钟上面的那些镀金和红宝石镶嵌。
不过,这个房间倒是与坐在她和佳纹达对面的这个女人很匹配。对于苏塔玛的外表,只能用“奢侈”这个词来形容。她有着夺人心魄的美貌,现在,她的头发被束在一只金丝发网里,火滴石缀满了她的耳垂、颈下和紧裹住她丰满胸部的红色丝绸长裙。今天这条长裙在她胸部的位置上还覆盖着金丝藤蔓图案,不了解她的人,肯定会以为她时刻都在想着要吸引男人的目光。苏塔玛在被判处放逐之前很久,就已经因为讨厌男人而著称了,她就算是会宽恕一头狂犬,也不会宽恕男人。
在那时,她曾经像被锻打过的钢铁一样强硬,不过当她返回白塔时,许多人都认为她已经成为一片破碎的苇叶。这种看法的确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每一个靠近她的人很快就意识到,那双眼里闪烁的目光不是因为紧张。放逐的确改变了她,但并不是让她变得软弱,这双眼睛属于一只正在捕猎的猫,它们在搜寻敌人和猎物。苏塔玛脸上其余的部位不像原先那样静如止水了,但依旧是一张无法解读的面具,即使能让她明确地表现出愤怒,她的声音也如同寒冰般平静,这种表情和语气的组合,只会更让别人感到气馁。
“今天早晨,我听到了令人痛恨的谣言,关于在杜麦的井发生的战斗。”她突兀地说道,“该死的。”现在她习惯于在长久的沉默中,突然蹦出出人意料的话题,放逐也让她的笑声变得更加粗野。她被拘禁的那个偏远的小村庄一定有着很……狂放不羁的生活。“我们宗派的姐妹也死掉了三个,真是把娘奶挤进杯子里!”所有这些话都是以最为平静的口吻说出来的,但她充满责难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们。
佩维拉泰然地承受着她的瞪视,现在苏塔玛直视别人的目光里,似乎总是充满了责难。不管是否觉得坐立不安,佩维拉明白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虚实,这个女人会像猎鹰一样从空中扑向软弱的猎物。“我看不出嘉德琳有什么必要违背你的命令,隐瞒她所知道的一切,你也不可能相信塔娜会对爱莉达产生怀疑。但许多事情都会被刻意隐瞒。”塔娜并没有公开自己的怀疑,恰恰相反,她一直谨慎看守着自己对爱莉达的看法,就如同猫看守老鼠洞。“但姐妹们还是会从她们的眼线那里得到讯息,我们不能阻止她们知晓发生过的事情。我很惊讶,这件事竟然这么久才被这里的人知道。”
“就是这样。”佳纹达一边说,一边抚平了裙摆上的褶皱,除了巨蛇戒以外,这名面孔棱角分明的女人没有佩戴任何珠宝,她深红近黑色的长裙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只要我们努力工作到手指流血,所有事实迟早都会被挖出来。”说完,她就紧闭上嘴,仿佛狠狠地咬住了什么东西,但她的声音中却仿佛流露出满足的意味。这很奇怪,就佩维拉所知,她一直都是爱莉达膝头的小狗。
苏塔玛的目光集中在佳纹达身上,片刻之后,佳纹达的脸颊上涌起一片红晕。也许是为了回避和苏塔玛的对视,她长饮了一口茶。当然,她手中的杯子,一只雕刻着老虎和鹿的锻金茶杯,也充满了苏塔玛现在的风格。这名尊主只是保持沉默,但佩维拉看不出她盯着的是佳纹达,还是佳纹达身后的某个地方。
当嘉德琳带回讯息,说盖琳娜也死在杜麦的井时,苏塔玛几乎是在一片喝彩声中取代了她的位置。作为一名宗派守护者,苏塔玛拥有非常良好的名誉,至少在她参与到那些不幸的事件因而垮台前是这样。现在许多红宗姐妹都相信,她们在这个时刻需要一名手段强硬的尊主。盖琳娜的死让佩维拉感到肩头卸去了一副重担——尊主竟然是暗黑之友,这实在是太让人头痛了!但她对苏塔玛也不放心,现在她显得有些……过于……狂野,有些过于不可预测,她是不是完全疯了?但在这个时候,整个白塔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问题。有多少姐妹已经完全疯了?
仿佛是感觉到了佩维拉的想法,苏塔玛又转而不眨眼地盯住了她。佩维拉没有像佳纹达那样脸红或者吃惊,但她发现自己的确正希望杜海拉能在身边,多一个宗派守护者,至少能分散一下尊主的注意力。她希望自己能知道杜海拉去了哪里,要去干什么。反叛军的营地就在塔瓦隆城外。而一个星期前,杜海拉乘船离开了,就佩维拉所知,她没有对任何人留下任何一句话,甚至没有人知道她是向南还是向北去了。这些天里,佩维拉已经开始怀疑所有人和几乎所有事情了。
“你召我们过来,是因为那封信里的内容吗,尊主?”佩维拉终于开了口,她毫不退却地和苏塔玛对视着,不过她也很想长长地喝一口手中金杯里的茶,最好盛在杯子里的不是茶,而是葡萄酒。她刻意将杯子放在椅子的窄扶手上。对面这个女人的目光让她觉得仿佛有蜘蛛正在自己的皮肤上爬来爬去。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苏塔玛的视线落到放在膝头的那张信纸上,因为被她的手按住,那张纸才没有再卷回卷筒状。这是一张由鸽子寄送的薄信纸,覆满信纸的小字清晰地从纸张背面透了出来。
“这是萨莎勒·安德利寄来的。”听到苏塔玛的说明,佩维拉怜悯地瑟缩了一下;佳纹达则不明所以地嘟囔了一句。可怜的萨莎勒。苏塔玛没有任何同情的表示,只是继续说着:“那个该死的女人相信盖琳娜是逃掉了,这封信里提到了她。除此之外,信中大部分内容只不过是证实了我们从托薇恩在内的其他管道得到的讯息。她竟然还宣称,她正‘管理着凯瑞安城中的大部分姐妹’,却又没告诉我那些姐妹的名字。”
“萨莎勒怎么可能管理其他姐妹?”佳纹达连连摇头,脸上满是否认的神情。“难道她疯了?”
佩维拉一直保持着沉默,苏塔玛只有在愿意时才会给出答案,而且她极少对别人的问题做出回答。托薇恩早先寄来的信中也提到了盖琳娜,但完全没提到萨莎勒和另外两名红宗姐妹的情况。当然,她可能是因为觉得这件事太过难以启齿,即使是想一想这件事,也会让人骨鲠在喉般难受。无论用辞多么委婉,托薇恩在字里行间里还是将整件事的责任都推到爱莉达的头上。
苏塔玛的目光朝佳纹达闪了一下,如同一把射出的匕首,但她只是不停顿地继续说道:“萨莎勒讲了该死的托薇恩对凯瑞安城的访问,和她同行的还有其他姐妹和该死的殉道使,不过她显然不知道那种该死的约缚。她只是觉得那情形非常奇怪。姐妹们和那些只配去亲吻山羊的男人们混在一起,用‘紧张却又经常是友好的’话语交谈。天杀的!这就是她的描述,愿光明烧死我吧。”光听苏塔玛的语气,倒很像是在讨论蕾丝的价格,和她咄咄逼人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笑声中没有流露出任何对这件事的情绪。“萨莎勒说,当她们离开时,她们还带了城中一些姐妹的护法。她相信那些姐妹现在追随那个男孩,所以她们肯定是要去找他,而且现在很可能已经找到他了。至于这其中的原因,萨莎勒并不知道,她只是确信托薇恩所说关于洛根的事情是真的。很显然,那个山羊崽子已经摆脱了驯御。”
“这不可能。”佳纹达盯着自己的茶杯,喃喃说道。苏塔玛不喜欢别人挑战自己,所以佩维拉只是将自己的观点藏在心里,不疾不徐地啜饮着茶水。迄今为止,除了萨莎勒怎么可能“管理”其他姐妹之外,这封信中还没有任何值得讨论的内容,而她对萨莎勒的命运并不关心。杯中沏的应该是蓝莓茶,在这样的早春季节里,苏塔玛从哪里弄到的蓝莓?也许是蓝莓干吧。
“信里其他的内容,我念给你们听。”苏塔玛将信纸摊开,重新把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很显然,萨莎勒的报告非常详细。那么,尊主又在打算隐瞒哪些内容?她身上的疑点太多了。
我这么久没有和你们联系,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必须要说的一些事。而现在,我相信单纯地讲述事实是唯一的办法。我已经向转生真龙立下誓言,我会效忠于他,直到末日战争。和我立下相同誓言的还有另外一些姐妹,她们什么时候会坦白自己的作为,将由她们自己决定。
佳纹达重重地抽了一口气,连眼睛都凸了起来,但佩维拉只是悄声说了一句:“时轴。”一定是这个原因。现在,她总是用时轴来解释来自凯瑞安的那些令人烦恼的讯息。
苏塔玛还在继续读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红宗和白塔。
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的做法,我会接受你们的制裁,但那要在末日战争以后。你们可能已经听说了,当转生真龙在杜麦的井逃脱桎梏的时候,伊尔甘·费塔墨、罗耐勒·维万尼斯和我都遭到了静断。
但我们现在都被治愈了,治愈我们的是一个叫达莫·弗林的殉道使。我们似乎都恢复了全部力量。无论多么难以置信,光明在上,以我救赎和重生的希望发誓,这是真的。我期待着最终返回白塔的日子,那时,我将重新接受三誓,再次坚定对我的宗派和白塔的奉献之心。
苏塔玛重新将信叠好,略微一摇头,“我还没有念完,但剩下的也不过是该死的哀告,强调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宗派和白塔。”在她眼里闪烁的光芒似乎是表明,萨莎勒如果能在末日战争中活下来,也一定要为她所做的一切而后悔不已。
“如果萨莎勒真的被治好了……”佩维拉只说了这半句话,就说不下去了,她用茶水润了润嘴唇,又举高茶杯,喝了一大口。这种事实在是太美好,几乎无法希求,就如同美丽的雪花,只要碰一下就会消融。
“这不可能。”佳纹达低吼一声,但这声音显得相当微弱,佳纹达这句话是对佩维拉说的,以免尊主会以为这句话是针对她。阴郁的愁容让佳纹达的面孔显得更加阴森。“驯御不可能被治愈,静断也不可能被治愈。就算羊能飞,这也不可能被治好,萨莎勒一定是产生错觉了。”
“托薇恩也许是错了。”苏塔玛用坚定有力的声音说,“但就算她错了,这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该死的殉道使会让洛根成为他们的一员,而且还是他们的领袖。我不相信该死的萨莎勒会在这种事情上犯错,她的这封信也不可能是神智失常之人写的。一件事情之所以不可能,只是因为没有人做到过。不管怎样,静断已经被治愈了,是被男人治愈的。那些蛤蟆生的霄辰杂种,给他们找到的每一个能导引的女人都拴上了锁链,肯定有一些姐妹也成为了他们的俘虏。十二天过去了……你们像我一样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自从兽魔人战争以来,这个世界还没有如此危险过,也许世界崩毁后的情形也不过如此。因此,我决定我们要进一步采取行动,实行你们对这些该死的殉道使制定的计划。佩维拉,虽然这计划让人气恼,充满危险,仿佛是在烧灼我的火焰,但我们该死的没有选择,你和佳纹达要一起做好安排。”
佩维拉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那些霄辰人,无论他们掌握着多么怪异的特法器,他们仍然只是人类,只要是人类,就能够被战胜。真正让她心惊胆颤的是十二天前弃光魔使的所作所为,想到这里,她只能努力保持面容的平静。能够操控那么强大的至上力,除了弃光魔使,不可能还有别人。佩维拉一直在竭力避免去想这件事,去思考弃光魔使到底有什么目的,或者更可怕的,他们已经实现了什么样的目的?听到苏塔玛提出那个约缚殉道使的计划,而且还把它说成是她的计划,佩维拉又瑟缩了一下。自从她将塔娜的建议告知苏塔玛以后,这已经无可避免了。她也提出了透过吸纳男性来扩大连结的规模,以抵抗那股无比宏大的力量,以此作为约缚殉道使的理由之一。那时,她为了迎接预想中苏塔玛的责骂与喝斥,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苏塔玛没有任何惊怒的表示,只是说她会考虑,并要了图书馆中与男性和连结有关的文件。而佩维拉第三次发抖,也是最厉害的一次,是因为苏塔玛要求她和佳纹达一同执行这个任务。现在她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而与佳纹达共事永远都充满痛苦,这个女人会为了别人做出的一切决定和行动而争吵不休,很少有例外。
佳纹达曾经激烈地反对约缚殉道使,哪怕只是想到红宗姐妹要约缚男人,她都会惊恐不已,更别说是能导引的男人了。她不能反对尊主的命令,但她还是找到了辩驳的办法。“爱莉达不会允许这样做的。”她嘟囔道。
苏塔玛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住了佳纹达,让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费力地咽了咽口水。
“爱莉达在一切已成定局前是不会知道的,佳纹达,我还隐藏着她的秘密,进攻黑塔的惨败和在杜麦的井发生的灾难。我竭力隐瞒这些讯息,因为她本来是红宗的人,但她现在是玉座了,属于全部宗派,并不专属于某个宗派的玉座。她不是红宗的人,而我们正在讨论的是宗派事务,与她无关。”她的声音中流露出一种危险的意味,而且她没有说一个脏字,这说明她正在愤怒的边缘。“你不同意吗?在我明确表达了我的意思之后,你还是要把此事告诉爱莉达吗?”
“不,尊主。”佳纹达立刻答道,然后她就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杯子了。奇怪的是,她似乎在暗自偷笑。
佩维拉摇了摇头。现在她们必须去做这件事,而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绝不能让爱莉达对此有丝毫察觉。佳纹达在笑什么?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怀疑了。
“很高兴你们两个和我达成了共识。”苏塔玛不带任何表情地说着,身子靠回椅子里。“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两个人放下茶杯,站起身行了屈膝礼。在红宗内部,尊主的话是所有人都要遵从的,即使宗派守护者也不例外。根据红宗的法律,唯一例外就是在评议会中表决的议题,但有些尊主总是会确保她们所关心的一切表决结果,都会完全符合她们的意愿。佩维拉相信,苏塔玛正打算成为这样一位尊主,跟她作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佩维拉只希望苏塔玛不会辜负她所掌握的权柄。
在外面的走廊里,佳纹达嘟囔着说了一句“再联络”,就踏着绘有红色塔瓦隆之焰的白地砖向远处走去,甚至没来得及让佩维拉说一句话。不过佩维拉也不打算说什么,她相信,佳纹达肯定会在这件事上百般推托,把所有问题都丢给她,这几乎就像桃子很难吃一样肯定。光明啊,在这个最糟糕的时刻,这实在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
佩维拉回到自己的房间,摘下长流苏披肩,看了一下时间,差一刻到正午,看到自己的时钟指示的时间和苏塔玛的完全一样,她几乎感到些许失望,不同的时钟之间通常都会有些误差的,但现在的确没时间让她休息了。她匆匆离开红宗区,向白塔底层的公共区赶去。公共区宽阔的走廊被附镜立灯照得通亮,却看不到什么行人,再衬上带有楣檐的白色墙壁,这些走廊看上去就如同冰冷空旷的巨洞。偶尔吹过的微风将墙上的挂毯掀起,为这里平添一股怪诞的气氛,就好像那些丝绸或羊毛挂毯拥有了某种生命。佩维拉一路上只看见一些胸前绘有塔瓦隆之焰的仆人,他们都是目光低垂,匆忙地向她行过礼之后,就继续跑去忙自己的事情了。现在各宗派之间简直可以说是壁垒森严,糟糕的紧张和对抗情绪在整座白塔中弥漫。两仪师的心情也影响了这些仆人,至少,他们都在胆颤心惊地过日子。
白塔中还有多少姐妹,佩维拉无法确定,也许不会超过两百人。除非必须,她们绝大部分时间都只待在自己宗派的区域内,所以佩维拉没想到自己还能在这里看到别的姐妹。当安罗娜·巴斯丁沿着佩维拉前方一条岔路的短楼梯缓步走上来时,佩维拉差点表现出惊讶的情绪。矮小细瘦、却又颇具威势的安罗娜从佩维拉身边走过,却没有要向她打招呼的意思,这个沙戴亚女人也戴着披肩,现在任何姐妹在离开本宗派区域的时候都会戴上披肩。她的三名护法紧跟在她身后,虽然高矮胖瘦不同,这三个男人的腰间全佩着剑,三双眼睛不停地巡视周围。护法在白塔内佩剑,万分警戒地保护他们的两仪师,现在这已经变成极为常见的情景。但佩维拉还是很想为此痛哭一场,有太多事情值得她哭泣,而她只能全力去解决她能够解决的问题。
苏塔玛能够命令红宗约缚殉道使,命令她们不跑去向爱莉达告密,但佩维拉相信,这个计划最好从愿意接受它,而不是需要用命令强行约束的姐妹开始,特别是当三名红宗姐妹死在殉道使手中的传闻已经四处流散的时候。塔娜·弗尔肯定是愿意这样做的,所以佩维拉需要和她进行一次密谈,她也许还知道其他有同样想法的人。而她们最大的困难应该是如何接近殉道使,那些男人应该不会同意与她们合作,即使他们已经约缚了五十一名姐妹。世界的光明啊,五十一名姐妹!只有具备高妙外交手腕和极善言辞的姐妹才能实现这个目标,当然,同时还要拥有钢铁一样的神经。当她赶到约会地点,看见那个女人时,心里还在盘算着可能的人选,而她的会面对象正端详着一幅大型壁挂。
尤缇芮身材瘦小,腰肢纤细,却散发着帝王般的庄重气质。她身穿银色丝裙,手腕和衣领处镶缀浅灰色的蕾丝,看样子,她仿佛真的在全神贯注地欣赏那幅织锦,神情相当安闲。佩维拉只看见她发生过一次最轻微的情绪失控,那次是审问塔琳妮,确认她黑宗两仪师的身份,这种事足以让任何人的神经彻底崩溃。当然,尤缇芮只有孤身一人,不过最近佩维拉听说,她正考虑再约缚一名护法。考虑到现在的局势,即使是佩维拉也不介意拥有那么一两个护法了。
“这里面有真实的成分吗?或者只是完全出于编织者的想象?”佩维拉一边问,一边走到那名小个子女人的身边。她们眼前的壁挂展示了远久前一场对抗兽魔人的战争,这样的故事都是在流传很久以后才被描绘在各种艺术品上,所以它们不可能为工匠们提供任何有实际意义的信息。而这幅壁挂本身也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现在只有依靠结界的保护,才没让它四分五裂。
“我对织锦的了解就像猪对于铁匠手艺的了解,佩维拉。”虽然有着端庄典雅的外貌,尤缇芮却总会流露出她的乡下出身,她拢起披肩,使得披肩上银灰色的流苏随之微微摆动。“你迟到了,所以,让我们长话短说。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狐狸盯住的母鸡。今天早晨,玛瑞丝斯屈服了,我让她立下对我绝对服从的誓言。但她的‘另一个’不在白塔,我想,应该是在叛逆那里。”两名仆人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他们一起抬着一只大柳条筐,筐里放满了整齐叠好的亚麻床单,看到他们,尤缇芮立刻恢复了沉默。
佩维拉叹了口气。一开始,她们的行动看上去有那么多机会,虽然胆颤心惊,甚至可说是濒临崩溃,但她们似乎还是成就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塔琳妮只知道一个还留在白塔的黑宗姐妹。而亚图安被绑架后(佩维拉很想将这一行动定义为“逮捕”,但她们毕竟因此而违犯了白塔的半数律法和许多强有力的传统),在被牢牢地控制住之后,很快就招认出她心中的名字:卡拉勒·珊吉尔,一名阿拉多曼灰宗,和玛瑞斯·索恩希尔,一名安多褐宗。她们之中只有卡拉勒有一名护法,不过他也被证实是暗黑之友。幸运的是,在卡拉勒的护法得知他的两仪师背叛了他以后,他被囚禁到白塔地下室,很快就服毒自尽了。那时候,卡拉勒还在被审讯中,虽然认为这是一种幸运看似很奇怪,但誓言之杖只对能导引的人起作用,而她们的人手太少,不可能分派出人力来看守囚犯。
这是一个光明的开始,不管它是多么让人忧心忡忡,而现在,她们陷入了僵局。除非她们已经掌握的那些黑宗两仪师中有人返回白塔,否则她们就只能回到行动的原点,重新开始区别姐妹们所说的和所做的事情之间是否矛盾。但大多数姐妹都倾向于粉饰和扭曲几乎一切事情,这让她们的行动很难取得成果。当然,塔琳妮和另外三个人会把她们知道的一切都招供出来,会把她们得到的一切都交出来,因为她们都立下了服从的誓言。但任何稍具价值的信都会用只有发信人和收信人本人才懂的密码写成,有些信还会附带保护性的结界,只要不是指定的收信人破开蜡封,信上的文字就会完全消失,而维持这种结界只需要很小一点至上力,如果不有意察看,很可能会被忽略掉,不过想要解开这种结界也是不可能的。她们的进展即使不算是完全停顿,但原本迅速取得胜利的前景也变成如陷泥淖的艰难局面,况且她们的猎物随时都有可能觉察到她们的行动,转而变成猎人。她们将不知道这些猎人在哪里,正如同她们现在完全不知道猎物在哪里一样。
不管怎样,她们已经掌握了四个名字和四个落入她们手中的猎物,那些人都会承认自己是暗黑之友。当然,她们肯定也都会争先恐后地宣称已经弃绝了暗影,为她们犯下的罪行忏悔,并再一次拥抱光明。不管怎样,有了这些证据,她们能说服任何人,也许现在已经能把战果向爱莉达报告了,也许黑宗知道爱莉达书房中的一切信息,佩维拉还是觉得这个险值得一冒。她一直拒绝相信塔琳妮的推测,塔琳妮现在认定爱莉达也是暗黑之友,但毕竟这次猎捕行动是爱莉达发起的,只有玉座能够动员起白塔的全部力量。也许当她们向全体姐妹证明了黑宗真正存在时,那些带着军队杀到塔瓦隆城下的叛逆就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各宗派间就不会继续这样彼此敌视,而是重归一体,白塔已经受了重伤,正急需救治。
那两名女仆已经走远了,佩维拉刚要提出自己的想法,尤缇芮却又开了口:“昨晚,塔琳妮收到一份命令,要她今晚出席她们的‘无上庭’。”她的嘴唇厌恶地抽动了一下,“似乎只有当她们受到特别嘉奖,或者要接受极重要任务时,才有这样的资格,或者就是在她们有可能受到审判的时候。”她的嘴唇抽动得更厉害了。根据她们对黑宗的了解,黑宗的审讯手段恶毒和邪恶的程度都是难以想象的。强迫一个人进入连结?操纵连结,造成痛苦?佩维拉觉得自己的肠子绞在一起。“塔琳妮不相信自己有什么功劳,或者会被安排什么任务。”尤缇芮还在说着,“所以她恳求我们把她藏起来,赛尔琳把她安置在最底层的一间地下室里。塔琳妮也许错了,但我同意赛尔琳的决定。冒这种险无异于把狗放进鸡舍,却希望能有什么好结果。”
佩维拉只是盯着面前墙壁上的那幅织锦,在那上面,披挂盔甲的男人挥舞着刀剑利斧、长枪重戟,朝长有猪嘴、狼吻和羊角的巨大人形怪物发动致命的攻击。编织这幅壁挂的工匠应该是亲眼见过兽魔人,至少是见过精确描绘它们的草图。那些兽魔人旁边也有帮助它们作战的人类,那是暗黑之友。有时候,与暗影作战必须流血,也必须不择手段地治疗自己的伤口。
“让塔琳妮参加她们的会议。”她说道,“我们全都去。她们不会想到我们的出现,我们能捕杀她们,对黑宗发动斩首袭击。无上庭一定知道所有黑宗的名字,我们可以一举摧毁整个黑宗。”
尤缇芮用手拈起佩维拉披巾边缘的流苏,皱起眉,专注地看着它们。“没错,是红色的,我还以为它们已经变成了绿色的。要知道,她们在那里会有十三个人,即使她们之中有人不在白塔,她们也会让别人填补空位,补足人数。”
“我知道,”佩维拉不耐烦地答道。塔琳妮为她们提供了很多讯息,其中大部分没有什么用,而且那都是非常可怕的讯息,让她们几乎无法接受。“我们带上所有人,我们还能命令泽莱和她的同伙帮助我们战斗,甚至还能让塔琳妮那一伙帮助我们,她们对我们唯命是从。”一开始,这种绝对服从的誓言还会让佩维拉感到不安,但随着时间过去,任何事都是可以适应的。
“那就是我们十九个人对抗她们十三个人。”尤缇芮沉思着,仿佛她有用不完的耐心,就连她整理披肩的手势也依旧是不疾不徐,丝毫不乱。“还要加上她们安排下放哨和负责防卫的人。偷人钱包的人,必会看紧自己的钱包。”她说出这句谚语时,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懊恼。“如果考虑到这个因素,也许占优势的会是她们。我们会死多少人?又能杀死和抓住多少人?更重要的是,她们之中会有多少人逃脱?记住,她们在这种会议上都戴着兜帽,只要有一个人逃掉了,我们不会知道是谁,但她会认出我们,很快的,整个黑宗就都会知道了。在我看来,这不像是砍掉一只鸡的头,倒更像是在黑暗中和老虎摔角。”
佩维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尤缇芮是对的,她应该能想到这些问题,也应该得出同样的结论,但她就是想狠狠地打击些什么,无论那是什么。她的宗派首脑也许是个疯子,她接到命令,要让根据古老传统,绝不会约缚男人的红宗全体成员约缚殉道使,而对白塔暗黑之友的狩猎也撞在了高墙上,寸步难行。打击?她真想用牙齿咬碎这些砖头。
她觉得她们的见面应该结束了,这次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了解她们在玛瑞斯身上有了怎样的进展,结果她得到的是一份相当苦涩的收获。但尤缇芮碰了碰她的手臂。“陪我走走,我们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太长了,我想要问你一些事。”现在,不同宗派的守护者站在一起太长时间,都会产生出雨后春笋一般的谣言。不知道为什么,一边走一边交谈所引起的注意却似乎会少一些,这种事情毫无道理可言,但事实就是如此。
尤缇芮并没有急着问她任何问题。她们脚下的地砖从蓝绿色变成了黄褐色,她们正走在盘绕着白塔中轴线的一条主走廊上,连续向下走了五层,她们没有看见任何其他人,这时,尤缇芮才开口:“红宗有没有从跟随托薇恩的人那里得到任何讯息?”
佩维拉差点被自己的软鞋绊倒。不过,她应该预料到这件事的,从凯瑞安寄信来的不会只有托薇恩一个人。“我们有托薇恩本人的信。”随后,她把托薇恩信中几乎所有的内容都告诉了尤缇芮,在当前的环境下,她别无选择。她没有隐瞒托薇恩对爱莉达的指控,以及她们收到这封信的时间。关于前一个问题,她希望仍然会是红宗内部的事务,而至于为什么在收到信的时候没有及时告诉尤缇芮,她就只能做出一个笨拙的解释了。
“我们收到了爱柯尔·瓦耶特的信。”尤缇芮沉默地走了几步,然后嘟囔道,“该死的!”
佩维拉惊讶地挑起眼眉。尤缇芮的言谈算不上非常高雅,但她也从未说过任何脏话。佩维拉注意到,在爱柯尔的信刚到时,她也没有报告这件事。灰宗是不是还从凯瑞安收到过其他发誓效忠转生真龙的姐妹发出的信?这点她当然不能问。在这场猎捕行动中,她们必须信任对方,甚至能把自己的生命交到彼此的手里,但宗派事务毕竟是宗派事务。“你打算如何利用这些信息?”
“为了白塔,我们只能对此保持沉默,现在这件事只有宗派首脑和守护者们知道。这件事让爱梵妮玲有了推翻爱莉达的念头,但现在的局势不允许这样。我们首先必须修复白塔,并处理掉霄辰人和殉道使。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完成这些任务。”她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佩维拉压抑住心中的愤怒。她不可能喜欢爱莉达,两仪师没必要喜欢玉座,白塔出现过不止一位令人咬牙愤恨,却又功绩斐然的玉座。当然,让五十一名姐妹贸然进攻黑塔,成为俘虏不能被称为功绩;让四名姐妹死在杜麦的井,超过二十名姐妹成为时轴的俘虏更不能被称为功绩。但爱莉达是红宗姐妹,至少曾经是,红宗姐妹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得到过圣巾和法杖了。自从叛逆出现以后,之前发生的所有暴力行为和鲁莽的决定都显得不重要了。如果能从黑宗手中拯救白塔,那她的错误也都可以得到原谅了。
当然,她不会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是她发起这次的猎捕行动,尤缇芮,也应该由她来完成这次行动。光明啊,我们迄今为止的全部发现都源于偶然,现在我们却陷入了停顿。如果我们要继续取得战果,就需要玉座权威的支持。”
“我不知道。”尤缇芮挥挥手,“她们四个全都说,黑宗知道爱莉达书房中的每一件事。”她咬住嘴唇,不安地耸耸肩。“也许,如果我可以单独和她会面,在她的书房以外……”
“你们在这里。我在到处找你们。”
佩维拉镇定地转过身,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尤缇芮则愣了一下,恨恨地低声嘀咕了一句,如果再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和多欣,甚至是苏塔玛一样了。
希安妮快步朝她们跑来,身上披肩的流苏来回晃动,看到尤缇芮的目光,她惊讶地挑起厚重的黑眉毛,这对一名只重视逻辑、常常对身边的世界视而不见的白宗姐妹实在是少见。希安妮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完全不知道她们正处在危险之中。
“你在找我们?”尤缇芮将双拳抵在腰间,几乎是在咆哮了,她娇小的身躯散发出很强的压迫感。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她刚刚吃了一惊,但更重要的是,尤缇芮相信希安妮应该处在严格的守卫和保护之中。赛尔琳肯定是出错了,才让这个家伙一个人跑到了这里。
“找你们,或者找赛尔琳,任何人都行。”希安妮平静地答道。她曾经很害怕黑宗会知道爱莉达给她的任务,而现在,这种恐惧已经消失了,她的蓝眸里包含着一点暖意。除此之外,她就是一名标准的白宗姐妹,一个如同冰块般冷静的女人。“我有紧急讯息。”她的声音里却没有丝毫急迫感,“先说不太急的。今天早晨,我看到了一封爱娅科·诺桑尼几天前写来的信,是一封来自凯瑞安的信,她、托薇恩和其他那些人都被殉道使俘虏了,而且……”她侧过头,轮流审视着面前的两个人,“你们一点也不惊讶,当然,你们也看过这样的信了。好吧,至少现在我们对此做不了什么。”
佩维拉和尤缇芮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说道:“这只是不太急的,希安妮?”
白宗姐妹镇定自若的神情被忧虑所代替,她抿紧嘴唇,眼角现出皱纹,双手紧紧抓住披肩。“对我们来说,是的。爱莉达刚刚找过我,她想知道我执行任务的情况。”希安妮深吸一口气。“实际上,她要我查的是奥瓦琳私通转生真龙、背叛白塔的证据,但她开始的时候把话说得太晦涩,太不明白,所以我才误解了她真正的目的。”
“我想,那只狐狸正走在我的坟墓上。”尤缇芮喃喃地说道。佩维拉点点头。将事态进展报告给爱莉达的念头,如同夏日的露水般在她的心头彻底消失了。她们之所以会认为爱莉达本人不是黑宗,只是因为这场猎捕黑宗的行动正是爱莉达发起的,但既然爱莉达根本无意清查黑宗成员……至少,黑宗现在还不知道她们的行动。至少她们还有这个优势,但这个优势还能继续多久?“也走在我的坟墓上了。”她低声说道。
奥瓦琳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在白塔下层的回廊中,并严格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只显露出一副波澜不惊的平静神态。虽然走廊被附镜立灯照亮,但夜幕似乎已经沿着墙壁渗透进来,阴影般的幽灵在黑色的角落中舞蹈,也许这只是她的想象,但它们的确是在她的视野边缘不断出没。现在第二道晚餐刚刚结束,走廊里却不见半个人。这些日子里,大多数姐妹都更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进餐。虽然在膳食区享用美食变得愈来愈困难,愈来愈具有挑战性,但总还是有几名姐妹会下来吃饭。她并不打算让姐妹们看到她惊惶失措、匆忙慌乱的样子,或者是以为她在偷偷摸摸地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实际上,她根本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虽然外表镇定自若,但她心中却如沸水一般翻腾。
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正摸着额头上被赛夷鞑·哈朗碰触过的地方,暗主以此将她标记为她的人。每想到这件事,她都不禁要发狂起来,但她还能用意志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微微拢住白色丝绸裙摆,这样至少能让她的双手有事可做。暗主在她身上留下了标记。最好不要去想这件事,但该怎样才能不去想这件事?暗主……在绝对平静的外表下,她的心中翻滚着羞辱、憎恨和无以名状的恐惧,但她现在只求自己不要把这些情绪表现出来。不过她也还有一颗希望的种子,这才是重要的。把它看作是希望,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但任何有可能让她活下去的事情,她都会死死抓住不放。
她在一幅织锦壁挂前停下脚步,它描绘了一个戴着精致王冠的女人,跪倒在一位很久以前的玉座面前。她假装仔细端详这幅壁挂,同时迅速观察左右两边的情况,除了她以外,走廊里就像墓室般死寂无声。她飞快地伸手探到壁挂后面,又在眨眼间继续开始沿着走廊前行,同时手心里多了一张紧紧叠住的信纸。这么快就能收到这封信,实在是奇迹,信纸仿佛在灼烧她的手掌,但她不能在这里读它。她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很不情愿地向上爬到了白宗区。无论她的表情是多么从容不迫,暗主已经标记了她,其他姐妹更是会以异样的目光盯着她。
白宗是各宗派中规模最小的一派,现在白塔中的白宗姐妹勉强也只有二十多人,白宗区的主走廊中同样看不到半个人影。走在纯白的走廊上,让人觉得如同走在一只长手套里。
希安妮和菲兰恩在对面拐了过来,她们的披肩都挂在臂弯里。希安妮给了她一个同情的微笑,这让她只想杀了这个宗派守护者。希安妮总喜欢把她的尖鼻子探进每一个角落里。菲兰恩对她没有表现出半点同情,挂在她脸上的怒意早已超过了一名两仪师应有的程度。奥瓦琳只能以尽量自然的态度,忽视这个古铜色皮肤的女人投向她的目光。菲兰恩身材矮壮,鼻尖上带着一点墨水渍,一张圆脸上通常都是一副温和的表情。从外表看来,很难想象她是阿拉多曼女人,但这位首席推理师有着阿拉多曼人特有的火烈脾气,她会因为一个轻微的过失判处别人接受苦修,尤其是对一个“玷污”了她和整个白宗的姐妹。
现在,白宗正蒙受着奥瓦琳被剥夺撰史者圣巾的羞辱,而且绝大多数白宗姐妹更会因为白宗失去了这个具有很强影响力的位置而感到愤怒,甚至有一些位阶远低于她,平时只能对她唯命是从的姐妹也会对她怒目相向了,另一些姐妹则只是故意用后背对着她。
奥瓦琳只是以安之若素的步态穿过这些斥责与白眼,但她还是会感觉到双颊发热,她竭力让自己沉浸在白宗区域令人安慰的环境里。素白色的墙壁上排列着银框立镜,装饰着几幅简单的壁挂,上面描绘着雪山、林海、透出一缕缕阳光的竹丛,自从得到披肩以来,她一直在用这些图景寻求宁静,缓解心中的压力。暗主标记了她。她双手抓住身侧的裙摆,紧握成拳。那封信还在烧她的手。步伐要稳定,不能迈得太大。
两名姐妹从她身边走过,没有看她一眼,这只是因为她们没有注意到她。爱崔勒和苔珊正在讨论食物腐坏的问题,实际上,这两个人正进行着争论。她们的表情还算平和,但眼里都流露出火气,说话的语气也到了即将发怒的边缘。她们都是泛数学论者,对她们而言,逻辑仿佛完全能用数字来表达,只是她们对于数字该如何使用却没有达成共识。
“透过拉杜恩的标准差理论计算,现在食物腐烂的速率比正常情况快十一倍。”爱崔勒用紧张的声音说,“这其中一定有暗影的作用……”
苔珊打断了爱崔勒,她用力摇着头,缀着小珠的辫子也跟着来回摇摆。“是有暗影的作用没错,但拉杜恩的理论已经过时了,你要用柯万恩的中数第一法则,分别计算正在腐烂和已经腐烂的肉。我告诉过你正确的答案,分别是十三和九。我还没有对面粉、豆子和扁豆进行计算,但感觉上,它们显然……”
爱崔勒挺起了胸,她是个肥胖的女人,胸部更是丰硕可观,现在她的身躯看上去更是格外庞大。“柯万恩的第一法则?”她的声音显得异常激动,“那还没有经过合理的证明呢,只有正确的、得到证明的方法才能进行这种粗略的估算……”
奥瓦琳差点笑了出来。终于有人注意到暗主的力量已经进入白塔,但就算是她们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当另一段对话传入奥瓦琳的耳中时,她的这一点笑意立刻化为乌有。
“拉弥萨,如果你每天早饭前都被抽一顿鞭子,你也会满面愁容的。”诺琳说话的声音很大,显然是刻意要让奥瓦琳听见。拉弥萨是个高瘦的女子,在她白色刺绣裙装的袖子上缀着一串银铃,听到诺琳的话,她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也许她这副表情是真的,诺琳从来不是个善于交往的人,她可能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她还在继续说着,并且转头扫了奥瓦琳一眼,以确认奥瓦琳是不是听见了。“进行私密苦修,在表面上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玉座猊下的这种安排显然是不合理的。不过,在我看来,她的合理性一直都被过分高估。”
幸好奥瓦琳只需要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自己的寓所。她小心地关上寓所的外门,插好门闩,现在应该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但她能够活到今天,靠的就是从不抱任何侥幸。屋里的油灯已被点亮,白色大理石壁炉中有一团小火正抵挡着早春夜晚的冷风。至少仆人们仍然在为她服务,虽然即使是他们也都知道了她的事情。
羞耻的泪水在寂静中流过她的脸颊。她想要杀掉希维纳,但这只不过意味着会有一位新的初阶生师尊每天早晨抽她的鞭子,直到爱莉达宽恕她。只是爱莉达绝不会宽恕她。杀死希维纳还会造成别的影响,不过这种谋杀必须经过精心安排,太多意外死亡肯定会导致人们的怀疑,怀疑就有可能造成危险。
不过,她还是针对爱莉达尽量采取了措施。嘉德琳关于那场战斗的讯息已经通过黑宗被广为传播,现在四处散播这些讯息的人早已不止是黑宗的成员了,她听到过非黑宗的姐妹谈论杜麦的井一役的细节,这种细节被谈论得愈多愈好。很快的,来自于黑塔的讯息也会透过同样的管道广为人知。可惜的是,因为那些该诅咒的叛逆已经杀到了塔瓦隆桥头,爱莉达不会因为这些事而被废黜。不过,杜麦的井和安多的灾难会一直悬挂在她的头顶,让她无法破坏奥瓦琳安排好的一切。从内部毁掉白塔,这就是奥瓦琳接到的命令。在白塔的每一个角落里散播混乱和恐慌,这个命令还是让她感受到了些许苦涩,但她更大的忠心是属于至尊暗主的。白塔最初的裂隙是爱莉达造成的,但是让白塔的一半已经碎裂到无法修复程度的是奥瓦琳。
奥瓦琳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在抚摸前额,急忙将手放下。她的额头上并没有任何标记,既看不见,也摸不出来。虽然心中在极力克制,但每当她瞥到一面镜子时,依旧会不由自主地观察自己的额头。有时候,她觉得人们正盯着自己的额头看,似乎是发现某些她不曾注意到的东西。这当然不可能,不合逻辑。但这种想法还是会不断地侵入她的脑海。她用握着那张信纸的手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又从腰带上的荷包里另外取出两封信,走到靠墙放置的写字台旁。
这是一张没有任何装饰的桌子,就如同奥瓦琳其他的家具一样。这些家具的做工也算不上精良,但这并不重要,家具只要能发挥它们的功用就好。奥瓦琳将三张纸放在桌上的一只锻铜小碗旁,然后从荷包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桌边一只箍铜箱子,在一些皮封的小书中搜索了一番,找出她要的三本。这些书如果被她以外的人碰到,书页上的墨水都会立刻消失。她使用的密码太多了,仅凭记忆已经无法完全掌握它们。失去这些书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要重新制作它们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所以收纳它们的箱子非常结实,而且上面有一把极好的锁。好锁绝对是有用的。
她拿起从壁挂后面取到的那封信,飞快地剥去包裹住它的细纸带,然后把那些纸带放在灯火上点燃,再扔进桌上的铜碗里。这些纸带上写明了这封信要被放在何处,每一条纸带都是为这条情报链上的下一个女人而写的。还有一些多余的纸带,目的是为了混淆事实,让发现它的人无法掌握这封信到底经过多少人的传递,任何预防措施都绝不是多余的。她知道一些姐妹真正的身份,但那些姐妹并不知道她是谁。在无上庭中,知道她的也只有三个人,而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很希望这些人也不认识她。任何防范都不是多余的,尤其是现在。
她将这封信的内容翻译出来,写在另一张纸上。信的内容正如她所预料的,是关于昨晚未能现身的塔琳妮。塔琳妮在昨天早些时候离开了绿宗区,带着沉重的鞍囊和一只小箱子,却没有仆人帮她搬运这些行李,全都是她自己拿着,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的问题是,塔琳妮的反常行为是因为受到无上庭的召唤而恐慌,还是有另外的原因?奥瓦琳相信是另有原因。最近,塔琳妮看着尤缇芮和多欣的眼神总是很像是在寻求……指示。或许是这样,奥瓦琳相信这不是自己的想象。奥瓦琳想知道的是,她是不是有了一粒很小的、希望的种子?这里一定有值得探究的事情。她需要一个针对黑宗的威胁,否则至尊暗主早晚会撤回对她的保护。
她愤怒地将手从额头上甩开。
她绝不会用那件一直被她深深藏匿的小特法器召唤麦煞那,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那个女人一定很想杀了她,就算是暗主的保护很可能也不会有用。而她现在所能倚仗的,也只有这个保护。她曾亲眼见过麦煞那的脸,更见证过她承受的羞辱,没有人会放过这样的见证人,尤其是弃光魔使。每个晚上,她都梦见杀死麦煞那,她在白日梦里也总是在考虑该如何达成这件事。为此,她首先要找到麦煞那,同时又不能让麦煞那察觉已经被她找到。不过对于塔琳妮,她还需要更多证据,塔琳妮的逃亡还不足以引起麦煞那和赛夷鞑·哈朗的警觉。以前也有过姐妹因为恐慌而逃亡的事件,虽然非常罕见,但以此判断麦煞那和暗主会忽视这个问题也同样是危险的。
她逐次将那张密码信纸和写有译出内容的纸在灯火上点燃,然后看着它们燃烧,直到火焰几乎要触及她拈住纸角的指尖,才将它们扔进那只铜碗里,然后用一块当作镇纸用的光滑黑石将纸灰碾碎,搅拌在一起。她相信没有人能从灰烬中查找字迹,但即使如此……
她静静地站在桌边,翻译出另外两封信,了解到尤缇芮和多欣睡觉时都在房间里布置了阻挡刺探的结界。这并不令人惊讶。这些日子里,白塔中几乎没有姐妹入睡时不用结界保护自己,只是这样就很难绑架她们了。由同属一个宗派的姐妹在深夜执行绑架任务才能把风险降到最低。不过塔琳妮看那两个人的眼神或许真的只是出于偶然,只是她的想象,她还需要仔细思考这种可能性。
奥瓦琳叹了口气,从那口箱子里拿出更多小册子,轻轻地坐进写字台旁垫着鹅绒软垫的椅子里。但她的动作还不够轻,当身上的伤口被自己的体重压迫到时,她还是不禁瑟缩了一下,甚至差点呜咽出声。一开始,她以为希维纳的鞭子给她带来的羞辱要远超过肉体的痛苦,但那些鞭痕的疼痛从未真正消退过,现在她的屁股上已经堆满了瘀伤。明天,初阶生师尊还会让那里的瘀伤变得更多,然后是后天,再后一天……在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她将一直在希维纳的鞭打下哀嚎,竭尽全力直视其他姐妹的眼睛,她们全都知道她去希维纳的书房是为了什么。
奥瓦琳竭力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赶走,她拿起一支上等的钢尖墨水笔,在薄纸上写下密码文字。塔琳妮当然必须被找到,被带回来,并因为她的恐慌而遭到惩罚和处决。如果她的逃亡并非是因为恐慌,如果她找到了方法背叛她的誓言……奥瓦琳紧紧抓住这样的希望,同时写下对尤缇芮和多欣进行密切监视的命令。必须想办法抓住她们,就算是她们和塔琳妮之间实际上没有任何关系,她们的口供中也一定会有不少重要的情报。奥瓦琳决定要亲自操控对她们的连结,一定能从她们的嘴里挖出些东西来。
她飞快地书写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另一只手已经在额头上抚摸着,正在搜索那个标记。
下午的阳光斜照着巨型艾伊尔营地旁的高大树林,洒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鸟雀在树枝间不住地鸣叫,红雀和冠蓝鸦偶尔会在天空中划过一道彩色的纹路。盖琳娜骑在马背上,露出微笑。上午刚刚下过大雨,天上飘浮着稀疏的白云,空气中还带着些许凉意。她胯下的这匹灰色母马有着长而弯的脖颈和灵巧的步伐,很可能曾经是贵族或富商的坐骑。这才是两仪师应有的坐骑,她给这匹马取名叫“迅风”,因为总有一天,它会像迅风一样带她奔向自由。骑着它外出是她很喜欢做的事情,就如同她喜欢一个人想象当自己获得自由之后会做的事情一样。她早已有了计划,要让那些辜负她的人付出代价,首先就从爱莉达开始。思考这些计划,想象她最终的收获,这才是最让人喜悦的事情。
至少,她希望自己能忘记赛莱维对她的控制。但她身上厚实的丝绸白袍和火滴石腰带与项圈,无一不在提醒她作为宠物的身份。想到这里,她的微笑变得无比苦涩。这些不过是宠物的装饰,好让她在主人允许的程度之内更开心一些,即使是在这里,她也不能除掉这些珠宝做成的宠物标记。也许会有别人看见。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躲开艾伊尔人,但他们也会在这片森林中活动。赛莱维可能会知道的,虽然极不愿承认,但她的确是从骨髓里畏惧那个有着一双鹰眼的智者。赛莱维充斥在她的梦里,那些绝对不是能让人喜悦的梦,她经常会从那样的梦中惊醒,浑身是汗,满颊泪水。从那些噩梦中醒来总让她感觉到轻松,无论在剩下的夜里是否能够再次入睡。
赛莱维从不会命令她不得趁这种骑马外出的机会逃走,当然,她只能无条件地服从赛莱维的命令,而这种没有任何命令,她却不得不服从的情景只是会让她更加感到痛苦。赛莱维知道她会回来,无论遭受多少虐待,她只能希望有朝一日,这位智者能消去那个令人诅咒的服从誓言,那时她就能随心所欲地再次导引了。有时候,赛莱维会让她用至上力做一些仆人才会做的事情,或者只是为了表明她才是掌控一切的人,但就算是这样的机会也非常稀少,以至于盖琳娜甚至很渴望能有这种机会,让她拥抱一下真源。除非是她卑躬屈膝地乞求,否则赛莱维绝不会让她碰到真源。即使那位智者真的开了恩,让她稍稍满足一下自己的渴望,却又会禁止她导引哪怕一丝一毫的至上力。现在盖琳娜会匍匐在地,打破一切卑贱的底线,只为了能讨得这样一点恩赏。她发觉自己正咬紧牙齿,便强迫自己不要这样做。
也许白塔中的誓言之杖能够代替赛莱维那根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杖,消除她立下的誓言,但她对此并没有什么信心。这两根手杖唯一的差别只是上面的铭文稍有不同,但也许就是这一点不同让它们无法相互取代?没有赛莱维的手杖,她不敢离开。那位智者经常把手杖丢在自己的帐篷里,但盖琳娜听到过她的吩咐——“你不能拿起它”。
哦,盖琳娜能够抚摸那根手腕粗细的白色短杖,碰触它光滑的表面,但无论她多么用力,也没办法让自己的手指在这根手杖周围合拢。除非有人能把这个手杖递给她。至少,她希望这不算是把手杖“拿起来”,必须这样。但失败的可能依然时刻充斥在她的脑海里,让她看到一种凄凉的人生。每当她注视那根手杖时,充满渴望的眼神总会让赛莱维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
我的小琳娜想要摆脱她的誓言吗?她会以嘲笑的口吻这样说,那么,琳娜就要做个很好的宠物,因为只有在我相信你会永远做我的宠物以后,我才会考虑放你自由。
一辈子都是赛莱维的玩物和发泄脾气的对象?每当赛莱维因为瑟瓦娜而生气时,她都得代替瑟瓦娜遭受毒打?“凄凉”根本不足以形容她对这种人生的感觉,这只能被称之为“恐怖”,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盖琳娜觉得自己一定会发疯。同时,她相信即使自己疯掉,也不可能逃避随之而来的痛苦。
在极度郁闷的心情中,她用手遮住眼睛,观察着太阳的高度。赛莱维只是说过,希望她能在天黑前回去,而现在距离天黑还有两个多小时。但她还是懊丧地叹息一声,调转过迅风的马头,朝山坡下的营地走去。那位智者喜欢在没有直接下达命令的情况下迫使别人服从,而且她有上千种方法能让盖琳娜只会在地上蠕动。为了安全起见,哪怕是赛莱维随意说出的一句话,也要当作命令去看待。迟到几分钟所带来的惩罚,肯定会让盖琳娜即使想一想也会全身颤抖。盖琳娜颤抖着,踢着胯下母马的肋骨,让它以更快的步伐穿过树林。赛莱维不接受任何理由。
突然间,一名艾伊尔人从一棵大树后方走到她面前,这是一个非常高大的男人,身穿凯丁瑟,身上用皮带绑缚着短矛和弓匣,黑色的面纱就垂挂在他的胸前。他一言不发地抓住盖琳娜坐骑的笼头。
盖琳娜惊讶地瞪着他,然后愤怒地坐直了身子。“蠢货!”她高声喝道,“你应该认识我是谁,放开我的马,否则瑟瓦娜和赛莱维会轮流剥掉你的皮!”
这些艾伊尔人的脸上通常都不会有什么表情,但盖琳娜觉得眼前这个人的绿眼睛稍稍瞪大了一点。然后他伸出大手,抓住盖琳娜的长袍,将她从马鞍上扯了下来,而盖琳娜能做的只是发出一阵尖叫。
“安静,奉义徒。”抓住盖琳娜的人说道,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盖琳娜是否会服从。
如果是在以前,盖琳娜会被迫服从命令,但现在她知道,如果让这些人以为她会服从任何人的命令,他们就会不断地派她去完成各种愚蠢的差事,让她没时间去做好赛莱维和瑟瓦娜吩咐给她的任务。现在,她只应该服从某些智者和瑟瓦娜。所以她又踢又蹬,拼命地尖叫着,希望能有人发现他们,告诉这个大个子,她是属于赛莱维的。如果她能被允许带上一把匕首就好了,这样她至少能做些事情。这个家伙怎么会不认识她?难道他不明白她身上的宝石腰带和项圈代表着什么?艾伊尔人的营地非常大,充塞在其中的人口能够媲美一座大型城市,但那里的每个人都认识赛莱维的湿地人宠物。赛莱维一定会剥掉这个家伙的皮,到那时,盖琳娜相信自己一定会仔细观赏他受刑的每一个瞬间。
没过多久,盖琳娜就明白,她就算是握着匕首也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她一直在努力抗争,这名大汉却轻松地把她按住,拉下她的兜帽,把她的脸遮住,让她看不到周遭的一切,然后又用兜帽的一部分塞住了她的嘴,紧紧绑住。接着,他又将盖琳娜面朝下翻转过来,将她的手腕和脚踝分别绑好。自始至终,他轻松的动作就好像是在摆弄一个小孩!盖琳娜还在挣扎,却已经愈来愈显徒劳了。
“他想要的不是艾伊尔人的奉义徒,高尔,但奉义徒怎么会穿丝袍、佩戴珠宝,还能单独骑马外出?”另一个人说道。盖琳娜的身体立刻绷紧了,他不是艾伊尔人,他的声音是莫兰迪口音!“这肯定不符合你们的处世原则,对不对?”
“沙度人。”说这个词的口气就像是一种咒骂。
“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再找几个人,才能给他提供一些有用的情报。那里穿着白袍的人有成千上万,她可能在任何一个角落里。”
“我想,也许这个人能告诉佩林·艾巴亚他想知道的事情,费戈·尼尔德。”
现在,盖琳娜全身彻底僵硬了,她的肠子和心脏仿佛结了冰。他们是佩林·艾巴亚的人?如果艾巴亚攻击沙度,企图营救他的妻子,那么他一定会被杀,这样盖琳娜就将失去控制菲儿的手段,到那时,死了男人的菲儿将不会在乎要保守什么秘密,而其他人更没有什么害怕别人知道的事情了。盖琳娜满心恐惧,她仿佛预见到自己获得那根手杖的希望将付诸流水。必须阻止艾巴亚,但该怎么做?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高尔?”
“她是两仪师,看样子,还是瑟瓦娜的朋友。”
“她?”那个莫兰迪口音显出若有所思的意味,“她是那种人?”
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在说话时都丝毫没有因为冒犯两仪师而感到不安的样子。这个艾伊尔人显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即使他是沙度的叛徒,他也一定不知道盖琳娜无法随心所欲地导引。这个秘密只有瑟瓦娜和屈指可数的几位智者知道,这让盖琳娜更加感到困惑了。
她忽然被举到空中,依照身体的触觉,她明白自己是被面朝下放到她的马鞍上,然后马上和这只硬皮马鞍被捆在了一起。片刻之后,她已经开始在硬皮马鞍上不断颠簸了,一个人伸手扶住了她,而迅风已经小步跑了起来。
“我们去你能开启通道的地方,费戈·尼尔德。”
“到山坡的另一边就行了,高尔,我经常来这里,差不多在任何地方都能打开通道了。别担心,不可能到处都有你们艾伊尔人。”
通道?这些人在胡说些什么?盖琳娜没有再理会这些胡话,转而开始思考自己可能的选择,却没有找到任何理想的答案。现在她被捆得好像一只要被送到市场去的羊羔,嘴还被死死地塞住,即使她拼尽全力尖叫,声音也传不到十步以外,除非沙度巡逻队恰巧遇上他们,否则她根本就没有逃脱的机会。但她真的想要逃脱吗?除非她能直接和艾巴亚对话,否则不可能阻止他做出蠢事。不过,艾巴亚的营地距离这里有几天路程?肯定不会很近,否则沙度早就把他找出来了。她知道,沙度斥候会一直搜索到距离营地十里远的地方。无论她要用多少天才能见到艾巴亚,她也一定需要同样的天数才能回来,这不是用几十分钟就能解决的问题。
赛莱维不会因为她的迟归而杀死她,却会让她生不如死。她能向赛莱维做出解释,编出一个被强盗掳掠的故事,当然,强盗的数量只有两个。在如此靠近营地的地方,不可能有大群强盗活动。她不能导引,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才逃出来,她能让这个故事听起来真实可信,这样也许能说服赛莱维。如果她说……不,这没有用。赛莱维第一次惩罚她,是因为她的坐骑肚带断了,结果她不得不牵着马走回营地,那个女人不接受这种理由,也不会因为她被绑架而原谅她。盖琳娜只想哭泣,实际上,她已经感觉到无助的泪水正从眼眶里涌出,而她则根本没办法阻止它们。
迅风突然停住脚步,盖琳娜下意识地开始拼命挣扎,想要从马鞍上摔落下去,同时竭尽所能地张大被塞住的嘴,发出喊声。他们一定是因为要躲避巡逻队才停下来的。如果巡逻队把她和绑架她的人一起带回去,赛莱维一定能理解她的遭遇,就算是她回去晚了,也能原谅她。至于该如何控制菲儿,不让她因为丈夫的死而发疯,她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一只有力的大手狠狠拍了她一下。“安静!”那个艾伊尔人说道。然后他们又开始小跑了起来。
泪水也再一次流出盖琳娜的眼眶,覆盖住她面孔的丝绸兜帽被打湿了,。赛莱维一定会让她嚎叫到发不出任何声音的。但就在她哭泣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思考该对艾巴亚说些什么了。至少,她还能挽救自己取得那根手杖的机会。赛莱维一定会……不,不!她需要集中精神去思考她力所能及的事情。表情残忍,手里拿着鞭子、皮带或绳索的智者不停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每一次,她都强迫自己压下这些念头,继续去思考艾巴亚可能会问到的每一个问题,以及她该给出怎样的答案。该如何才能让艾巴亚放心地把妻子交给她处理。
但她完全没想到的是,只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就从马上放下来,站到地面上。
“给她的马卸鞍,诺伦,牵到马栏那里去。”那个莫兰迪口音说道。
捆住她脚踝的绳子松开了,一把匕首伸进她的手腕之间,割断了捆在那里的绳子,然后捆住她塞嘴布团的绳子也断开了。她将浸透自己口水的丝绸布团吐了出去,用力掀开兜帽。
一名穿深褐色外衣的矮个儿男人正牵着迅风向远处走去,他们面前是一大片由褐色帐篷和简陋棚屋组成的营地,在这些由树枝搭建的棚屋上,能看见不少干枯的黄色松针。松针变黄需要多长时间?几天,也许几个星期。有六、七十人正在篝火上烹煮食物,或者坐在篝火旁的木凳子上,从他们穿的粗布外衣看来,他们应该是一群农夫,但他们之中有一些人正在打磨剑刃。长矛、斧枪和其他长棍武器围成一个个高高的圆锥,分别立在数十个地方。透过帐篷和棚屋之间的缝隙,她能看见另外一些人,那些人之中有不少穿戴头盔和胸甲,骑乘战马,手持系有飘带的长骑枪,他们是出去巡逻的士兵。这座营地到底有多大?不管怎样,光是她看见的这一片营地,就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沙度人巡逻的范围要远远超过这座营地,这里肯定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我认得两仪师的脸。”尼尔德喃喃地说道,“而且这种冰冷的表情也只可能属于两仪师。她看我的样子就好像她刚刚翻开一块石头,正在观察藏在石头下面的虫子。”他穿着黑色外衣,身材瘦削,正带着颇觉有趣的表情,用指节抚着打蜡的胡须,同时很小心地避免弄乱胡尖。他带着佩剑,但看上去显然不是一名士兵。“好了,走吧,两仪师。”他一边说着,伸手抓住盖琳娜的上臂,“佩林大人有话要问你。”盖琳娜想要甩脱他的手,尼尔德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她抓得更紧。“别乱动。”
那名高大的艾伊尔人高尔抓住她的另一只手臂,如果盖琳娜不迈步,她一定会被两个男人拖着向前走。她只能高昂起头,向前走去,装作身旁的两个男人只是她的护卫,但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在监押着她。虽然双眼直视前方,她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携带武器的年轻农夫的目光。这些男孩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他们怎么能对两仪师如此蛮横无理?沙度的一些智者,因为不知道她向赛莱维立下了怎样的誓言,所以都在怀疑她是不是真的两仪师。就连那些沙度人都知道,两仪师不应受到奴仆般的待遇,而她身边的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却对此毫不在意。她怀疑那些农夫也知道,却对她遭受的侮辱无动于衷,这让盖琳娜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他们很快走到一座红白色条纹的大帐篷前面,帐帘已经被掀起系牢,盖琳娜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说他准备马上就过来。”一个男人说道。
“如果不知道时间有多久,我不可能多供养任何一张嘴。”另一个男人答道,“该死的!安排和这些人见面到底要多长时间?”
高尔不得不弯下腰才走进那顶帐篷,而盖琳娜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仿佛正走进白塔中她自己的房间。也许她是一名俘虏,但她是两仪师,这个简单的事实就是一件强有力的工具,一件武器。他要安排和谁的会面?当然不是瑟瓦娜,千万不要是瑟瓦娜。
帐篷里的情形和外面的营地截然不同,地面上铺着美丽的花卉地毯,从帐篷顶的横梁上挂下来两幅描绘花鸟图案的凯瑞安风格丝绸壁挂。盖琳娜的目光集中在一个肩膀宽阔的高个子男人身上,他背对盖琳娜,上身只穿着衬衫,两只拳头按在一张装饰着镀金条纹的细腿桌上,桌面完全被地图和各种文件所覆盖。盖琳娜只在凯瑞安时曾远远地瞥到过艾巴亚一眼,但她相信,面前这个身穿丝绸衬衫、皮靴光可鉴人的大汉,就是那个来自兰德·亚瑟家乡的年轻农夫。现在,就连他靴靿翻出的上沿都被擦得光亮如新,而如果盖琳娜没看错,帐篷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当盖琳娜走进帐篷时,一名身材高挑的女人以熟稔的姿态伸手抚摸佩林的手臂,对他说:“她似乎很谨慎,佩林。”这个女人穿着高领绿色丝裙,在衣领和袖口处装饰着一点蕾丝,黑色卷曲的长发如同波浪般垂在她的肩头。盖琳娜认识她,贝丽兰。
“依我看,她是在担心会遇到陷阱,佩林大人。”说话的是一名面容刚毅的灰发男人,他身穿红色外衣,披着一副纹饰华丽的胸甲。盖琳娜觉得他是海丹人。至少,这个男人和贝丽兰解释了为什么这里会有士兵。但盖琳娜还是不知道他们怎么可能在这里扎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盖琳娜发现这里并没有凯瑞安的那名女人,这让她感到很高兴,如果她在这里,一定会破坏盖琳娜的所有努力。盖琳娜希望自己能抬起双手,抹去留在脸上的泪水,但她身边的两个男人紧抓住她的手臂,她动都别想动。她是两仪师,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她应该铭记心头的事。她张开嘴,要控制住帐篷中的局势……
艾巴亚突然转过头来盯着她,仿佛早已通过某种方式感觉到她的存在,他金色的眼睛让盖琳娜的舌头僵在口中。盖琳娜一直都不相信关于这个男人有一双狼眼的传说,但现在看来,这传说是真的。一双刚硬的狼眼生在一张山岩般刚硬的面孔上,和他相比,那名海丹人的表情实在算是很柔和了。但同时,这张留着短须的面孔也是哀伤的,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的妻子。
“一个穿奉义徒白袍的两仪师。”他冷冷地说着,向她转过身来。虽然比不上艾伊尔人,但他还是相当高大,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充满压迫感。那双金色的眼睛仿佛已经将帐篷里的一切都纳入其中。“看样子,她还是一名俘虏,她不想来吗?”
“高尔捆绑她的时候,她就像一条在河岸上拼命挣扎的鲑鱼,大人。”尼尔德答道,“我只是站在旁边看着而已。”
盖琳娜一直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他的声音很有特色。为什么那个艾伊尔大汉要和他一起行动?突然间,盖琳娜察觉到帐篷里还有另一个穿纯黑色外衣的男人,那是一个身材矮壮、满面沧桑的人,在他的高衣领上别着一枚剑形的银质徽章。她回忆起自己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看见过一群穿着黑色外衣的男人,那是在杜麦的井,他们从凭空出现的孔洞中跳出来,随后就是一场灾难。尼尔德和他的孔洞,他的通道,这些是能导引的男人。
盖琳娜用尽全部力量,压抑自己将胳膊从这个莫兰迪人的手中拉出来的冲动,不让自己有任何异常的动作。但如此靠近这个男人,让她感到剧烈的反胃。只要想到被他碰触……盖琳娜只想哭泣。这让她感到吃惊,她绝不可能这样软弱!她努力维持住平静的外表,向突然干燥如沙粒的嘴里挤进尽量多的水分。
“她说她和瑟瓦娜保持着友谊关系。”高尔说。
“瑟瓦娜的朋友,”艾巴亚皱起了眉,“却穿着奉义徒的长袍,长袍是丝绸的,还有首饰,但依旧是纯白色……你不想来,却又没有用至上力阻止高尔和尼尔德。而且,你非常害怕。”他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她在害怕?“在杜麦的井一战之后,竟然有两仪师在沙度的阵营里,这让我感到非常吃惊。或者你根本不知道这场战斗?放开她,既然她已经让你们带到这里,我想她应该不会逃跑了。”
“杜麦的井算不上什么。”盖琳娜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她身侧的两个人松开了手,却依然像看守一样站在她旁边。她很为自己稳定的声音感到自豪。一个能导引的男人,不,这里一共有两个,而她只有一个人,不能导引一丝一毫的至上力。盖琳娜站直身体,昂起头。她是两仪师,他们一定在以对待两仪师的方式对待她。艾巴亚怎么会知道她在害怕?她的声音里没有流露出一点一滴的恐惧,她的面孔更是仿佛石雕般肃穆冰冷。“只有两仪师才知道和理解白塔的目标。我在为白塔做事,你却要妨碍我,任何人这样做都是不明智的。”那个海丹人满面忧愁地点点头,仿佛他曾亲身尝过这样的教训。艾巴亚却只是看着她,脸上毫无表情。
盖琳娜继续说道:“只是因为听到了你的名字,我才没有教训这两个人。”如果那个莫兰迪人和艾伊尔人说他们并没有一开始就提到艾巴亚,她也可以说自己一开始的时候是太过震惊了,但他们保持着沉默。盖琳娜以快速、强而有力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你的妻子菲儿正处在我的保护之下,等我和瑟瓦娜之间的事情结束,我会将她们带到安全之地,并帮助她们前往想去的任何地方。但与此同时,你的出现给我的任务,也就是白塔的任务带来了威胁,这是我不能允许的,这同样让你、你的妻子,还有雅莲德陷入了险境。那片营地中有成千上万的艾伊尔人,人数多到你无法想象,如果他们的巡逻队找到你,或者,他们可能已经找到你了,他们会把你们这一点人彻底从大地上抹掉。而且他们也会因此伤害你的妻子和雅莲德,到时候,我可能无法阻止瑟瓦娜。她是个残酷的人,而且她的许多智者都能导引,那些智者一共有近四百人,全会毫不犹豫地以暴力方式使用至上力,和受到三誓约束的两仪师完全不同。如果你想要保护你的妻子和海丹女王,就以最快的速度远离沙度营地。如果你迅速撤退,他们也许不会攻击你,这是你和你的妻子唯一的希望。”只要这番话能够在他心里播下几颗种子,这些种子就会生根开花,促使他转身逃走。
“佩林大人,如果雅莲德有危险,”那个海丹人开口说道,但艾巴亚抬起一只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那名军人的下巴绷紧了。盖琳娜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他咬紧牙齿的咯吱声,但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你看见菲儿了?”这个年轻的农夫问道,他的声音中显示出一丝兴奋,“她还好吗?有没有受到伤害?”除了他的妻子以外,这个傻瓜似乎没有听到盖琳娜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她很好,而且处于我的保护之下,佩林大人。”如果这个突然富贵起来的乡下男孩想让别人称他为“大人”,那么她可以暂时容忍他的狂妄,“她和雅莲德都很好。”那名海丹军人瞪着艾巴亚,但并没有利用这个机会说话。“你必须听我的,否则沙度人会杀了你……”
“过来看看这个。”艾巴亚打断她,然后转向桌面,将一张大纸拉到面前。
“请原谅他缺乏礼貌,两仪师。”贝丽兰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为盖琳娜捧来一只盛满深红色酒汁的雕银杯子。“他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您一定也能理解现在的局势。我还没有做自我介绍,我是贝丽兰,梅茵之主。”
“我知道,你可以称我为埃勒丝。”
贝丽兰笑了笑,仿佛知道这是一个假名,但还是接受了它,梅茵之主绝不是那么不通事理的人。盖琳娜感到有一点懊丧,因为她要对付的是这个男孩。久经世故的人都自以为有能力对付两仪师,这让他们反而更容易被引诱和控制。乡下人往往因为无知而特别顽固,而她面前的这个家伙应该对两仪师已经有一点了解了。也许故意忽视他会让他认真想一想,两仪师到底是什么人。
银杯中的酒在她的舌头上如同绽放的花蕾。“这酒味道很好。”她带着由衷的喜悦说道。她已经有几个星期没尝到过像样的酒了,赛莱维不会允许她享受被智者们唾弃的东西。如果让她知道盖琳娜在梅登城里找到了几桶酒,那盖琳娜就连普通的酒都喝不到了,而且肯定还会挨鞭子。
“这里有您的姐妹,两仪师埃勒丝,她们是玛苏芮·索柯瓦和森妮德·台韩,还有我的资政安诺拉·勒瑞森。您和佩林谈完以后,是否想要见见她们?”
盖琳娜假装漫不经心地拉起兜帽,让阴影遮住自己的面孔,然后又喝了一口酒,让自己能有时间思考。安诺拉当然会跟在贝丽兰身边,但另外两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们是在爱莉达取代史汪之后逃离白塔的叛逆,她们不可能知道她曾经参与绑架男孩亚瑟,将其送交爱莉达的任务。不过……
“我想,还是不必了。”盖琳娜喃喃地说道,“她们有她们的任务,我有我的。”她非常想知道她们到底有怎样的任务,却不打算让她们有机会认出自己。任何转生真龙的朋友对于红宗……都会有特别的看法。“贝丽兰,帮我说服艾巴亚,你的翼卫队根本不可能对抗沙度的力量。就算你们还有海丹人的帮助,有一整支军队,也无济于事。沙度人太多了,他们还有数百名随时可以将至上力当作武器的智者,我亲眼见过她们用至上力杀人。你很可能也会被杀死。即使你被俘虏了,我也无法保证能在离开沙度时说服瑟瓦娜,让我带走你。”
贝丽兰发出一阵笑声,仿佛千万沙度战士和数百能够导引的智者并不是什么大事。“哦,不必担心我们会被发现,从这里即使骑快马兼程赶路,也要用三四天的时间才能到达沙度营地,而且这里的地形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开始变得崎岖难行了。”
三四天,盖琳娜打了个哆嗦。她早就应该想到,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穿越三四天的路程,他们只需要穿过那些男人用阳极力打开的通道就可以了。也就是说,不久之前,阳极力就出现在她身边,几乎能够碰触到她,但她还是保持住声音的稳定。“即使是这样,你也必须帮我说服他不要发动进攻,这对于他,对于他的妻子,对于牵涉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将是灾难。而且,我在这里所做的事情对白塔非常重要,你一直都是白塔有力的支持者。”这是不切实际的奉承。贝丽兰只不过是一座城市的统治者,属下的国土面积不过几皮而已,但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奉承都能在其中充当重要的润滑剂。
“佩林很顽固,两仪师埃勒丝,我怀疑您不可能让他改变想法,这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打定主意之后。”不知为什么,这名年轻女子的脸上露出了应该只可能出现在两仪师脸上的神秘微笑。
“贝丽兰,你能过一会儿再说话吗?”艾巴亚不耐烦地说道,这绝不是请求或建议。他用一根粗大的手指戳着面前的那张纸。“埃勒丝,你能不能看看这个?”这同样不是请求或建议。这个男人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竟然命令两仪师!
不过,盖琳娜还是走到桌子旁边,至少这样能让她离尼尔德远一些,这让她靠近了另一个穿黑衣的男人,那个人一直在专注地审视着她,但毕竟他还在桌子的另一边。这算不上是什么屏障,不过盖琳娜可以将目光集中在佩林所指的那张纸上,忽略掉那个黑衣人的存在。看见纸上的内容,盖琳娜忍不住挑起眉弓。这张纸上画着梅登城,包括从五里外的湖中为城市引水的沟渠,以及环绕城市的沙度营地的大致轮廓。而真正让盖琳娜感到吃惊的是,这张纸上还标记出沙度各氏族到达梅登的大致时间,以及人数,这意味着佩林的人观察沙度营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另外一张不甚精确的地图则标示出梅登城内的一些具体情况。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沙度人的营地规模。”盖琳娜说道,“那么你一定也很清楚,想要救出她是毫无希望的,即使你有一百个这样的男人,”要提到那些男人绝不是容易的事情,而且盖琳娜没办法让自己的声音中不流露出任何轻蔑,“也绝对不够。那些智者会发动反击,她们有数百人之多,这会演变成一场屠杀,会有成千上万人丧命,你的妻子也难保安全。我告诉过你了,她和雅莲德有我的保护,等到我的任务完成,我会把她们带到安全的地方,这是我亲口对你说的,根据三誓的约束,你知道这是真的。如果你干扰了白塔的行动,不要错误地以为你和兰德·亚瑟的关系能够保护你。是的,我知道你是谁,你以为你的妻子不会告诉我吗?她信任我,如果你想要保证她的安全,你也必须信任我。”
这个乡下白痴却只是盯着她,仿佛对她的话充耳不闻,那双金色的眼睛让她愈发感到不安。“她睡在哪里?她和其他所有被绑架的人,指出她们睡觉的地方。”
“我做不到。”盖琳娜以刻板的声音答道,“奉义徒很少会连续两个晚上睡在同一个地方。”这个谎言让菲儿和她的同伴失去最后一点活下来的机会,盖琳娜当然不打算为了帮助她们而增加自己逃走的风险,而且现实的环境让她有很多理由能够为丢弃菲儿的行为开脱。但现在,她不可能让那些人活着逃出沙度人的手心,否则她们有可能揭穿她的谎言。
“我会救她出来。”艾巴亚用低沉的声音说,那声音低得几乎让盖琳娜无法听见,“无论用什么手段。”
盖琳娜的思维飞速地旋转着,看样子,她没办法改变这个人的决定,但也许能拖延他的行动?至少她要做到这一点。“不管怎样,你是否能延迟发动进攻的时间?也许再过几天时间,我就能结束我的任务,也许一个星期就行。”设下最终时限,能够让菲儿更加努力。如果是在以前,为菲儿设定时限是危险的,她很可能无法及时拿到那根手杖。一旦超过时限,盖琳娜又无法履行对菲儿的威胁,那么她的一切努力都可能前功尽弃,而现在,她不得不放手一搏了。“如果我能完成任务,带着你的妻子和其他人离开沙度营地,那么你就没必要攻击他们了,只要一个星期。”
艾巴亚脸上满是挫折的表情,他一拳用力地捶在桌面上,低吼着:“你会有几天时间,甚至是一个星期,或者更久,只要……”话说到这里,他突然闭上嘴,那双诡异的眼睛死死盯住盖琳娜的脸。“但我不能承诺会给你多少天。如果依照我的心情,我会现在就杀过去。只要有把握成功,我不会再让菲儿多当一天奴隶,更不会等待两仪师在沙度人那里实行什么计划。你说,她在你的保护之下,但穿着这种白袍的你又能给她多少保护?那座营地里有很多酗酒的迹象出现,就连他们的哨兵也在喝酒。沙度智者们也会喝酒吗?”
这个突兀的问题让盖琳娜几乎要眨眨眼睛,她有些干涩地说:“智者们只喝水,所以你不必以为能够趁着她们酒醉的时候发动突袭。”这的确是事实,能够利用事实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总会让盖琳娜觉得很有趣。不过,智者们的榜样力量并不能让其他沙度人也远离烈酒,现在,饮酒在沙度人之中已经变得相当普遍。每支出去进行搜掠的沙度小队都会带回他们找到的葡萄酒,愈来愈多的小酒炉中正在流出用谷物酿制的劣酒。智者们捣毁一只酒炉,就会有两只新的酒炉出现。让艾巴亚知道这些只会刺激他采取行动。“至于说其他沙度人,我曾经见识过不少比他们更加嗜酒的军队,如果几万人之中有一百个人在酗酒,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实际上,你最好承诺给我一个星期时间,两个星期会更好。”
艾巴亚的眼睛向地图闪了一下,他的右手再次握成拳头,但他的声音中并没有怒意。“沙度人经常会进入城墙内吗?”
盖琳娜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站直身躯,和那双黄眼睛对视需要相当强的意志,不过她总算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畏缩的表情。“我想,你应该表现出一些应有的敬意,我是两仪师,不是仆人。”
“沙度人经常会进入城墙内吗?”他以毫无变化的语气将问题重复了一遍。盖琳娜只想狠狠咬住自己的牙齿。
“不会。”她厉声喝道,“他们已经拿走城中一切值得偷和不值得偷的东西。”刚说完这句话,盖琳娜就后悔了。据实回答这个问题看似没有什么关系,但她突然想起那些从凭空出现的孔洞中跃出的黑衣男人……“不过,他们也不会完全不进城,一般总会有一些沙度人在城里,差不多有二、三十人,结成两、三支小队进行巡逻。”艾巴亚有没有足够的脑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最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你不可能全部制服他们,一定会有人跑出去向营地发出警告的。”
艾巴亚只是点了点头。“你见到菲儿的时候告诉她,只要看见山脊上雾气弥漫,听到狼在白天嚎叫,她们就必须跑到城北端凯伦女士的城堡去,躲在那里。告诉她,我爱她,告诉她,我会去救她。”
狼?这个家伙疯了吗?他怎么能肯定狼会……突然间,盖琳娜望着那双直视自己的狼眼,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想知道这其中的奥秘。
“我会告诉她的。”盖琳娜又说了谎。也许他只是想利用那些穿黑衣的男人救走他的妻子?那他为什么还要等待这些条件出现?那双黄眼睛里隐藏着盖琳娜急切想要知道的秘密。要和他会面的到底是谁?显然不是瑟瓦娜。如果不是她早已抛弃了愚蠢的光明,她一定会感谢它的。谁会马上过来见他?按照艾巴亚的话,应该是一个男人。可能是一个率领军队的国王,或者是亚瑟本人?盖琳娜急忙祈祷自己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她的承诺似乎让这个年轻农夫在某种程度上放松了下来。他缓缓地吁了一口气,一种盖琳娜未曾注意到的紧张情绪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用指尖敲击着梅登地图的外围,轻声说:“解开铁迷锁最麻烦的地方,就是让关键的那一片落在恰当的位置上,这样,一切都迎刃而解。”
“您会留下来吃晚饭吗?”贝丽兰问,“就要到进餐时间了。”
帐篷门口外的光线已经相当昏暗了,一名穿深褐色羊毛衣服、脑后扎着白色发髻的女仆走进帐篷,逐一点亮帐篷里的油灯。
“能不能答应我,至少给我一个星期?”盖琳娜问。但艾巴亚摇了摇头。“既然这样,那我每一个小时就都很重要。”实际上,她根本不打算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但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说道:“你,是否会让你的……人……带我回到尽量靠近沙度营地的地方?”
“尼尔德,你去。”艾巴亚命令道,“尽量保持应有的礼貌。”他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盖琳娜深吸一口气,摘下兜帽。“我想让你打我,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一定要够狠,打出瘀伤。”
面前的这个男人终于注意到了她的话,那双黄眼睛睁大了。艾巴亚将拇指伸进自己的腰带里,仿佛是要管住自己的双手。“我不会的。”他仿佛正在对一个疯子讲话。
那名海丹军人张大了嘴。女仆盯着盖琳娜,在手中燃烧的纸捻危险地悬在她的裙子旁边。
“我需要这样。”盖琳娜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她需要使用各种可能的手段来对付赛莱维。“快一点!”
“我想,他不会这样做的。”贝丽兰一边说,一边拢起裙摆,走上前。“他的思维里还有很多乡下人的习惯。我来,可以吗?”
盖琳娜不耐烦地点点头,无论谁打都可以,只是这个女人也许没法留下很有说服力的伤痕……突然,她眼前一片黑暗。当她恢复视力时,察觉到自己有些摇晃,嘴里有一股鲜血的味道。她伸手摸了摸脸颊,瑟缩了一下。
“太用力了?”贝丽兰忧心忡忡地问。
“不会。”盖琳娜嘟囔着,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如果她能导引,一定会把这个女人的脑袋扯下来!当然,如果她能导引,所有这一切就都没必要了。“现在,打我的另一侧脸,并让人去牵我的马过来。”
她跟着那个莫兰迪人骑马进入森林,来到一片空地上,这里的几株大树都被以一种怪异的形式斩断,树干倾倒,堆叠在一起。盖琳娜觉得自己一定很难走进那种被阳极力打开的孔洞里,但当一根垂直的银蓝色细线出现在半空中,一边转动,一边扩张成为孔洞,露出一片陡峭山坡的景象时,盖琳娜立刻猛踢迅风的肋骨,钻进那个孔洞,她已经顾不得什么被污染的阳极力了,充斥在她脑海中的只有赛莱维。
当她发现自己所在之处和营地间还隔着一道高高的山脊时,差一点要嚎叫起来,她只能拼命地和西沉的太阳赛跑,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很不幸,她是对的,赛莱维不会接受任何理由,而她脸上的瘀伤让这位智者尤其感到气恼,她自己从没打坏过盖琳娜的脸。随后发生的事情完全不亚于盖琳娜任何一次梦魇,而且持续的时间要长得多。有时候,当她用最大的声音嚎叫时,她几乎要忘记拿到那根手杖的目标,但她终于还是坚持下来了。得到那根手杖,杀死菲儿和她的朋友,然后,获得自由。
艾雯缓缓地恢复了知觉,虽然脑子里仍旧是一团迷雾,但她还是依靠勉强恢复的一点理智,阻止自己睁开眼睛的冲动。继续伪装成不省人事的样子并不难。她的头瘫软地靠在一个女人的肩膀上,就算是她用尽力气,也没办法挺起脖子。这是两仪师的肩膀,她能感觉到对方的能力。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塞满了羊毛,迟缓的思维不停地在原地打转,四肢依旧麻木得没有知觉。
她本来被河水浸透的羊毛骑马裙和斗篷都已经干了,当然,用至上力很容易做到这一点,不过她们会烘干她的衣服,应该也不是为了让她更舒服。她实际上正坐在两名姐妹之间的夹缝里,一名姐妹的身上用了花朵香水,两个人各用一只手扶着她的身体。根据她们晃动的节律和马蹄敲击石板地面的声音判断,她们应该是在一辆马车上,艾雯小心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这辆马车的窗帘都被紧紧地系住,但一股垃圾的臭味让艾雯不由得希望她们能把窗帘都拉开。
垃圾,而且还在腐烂!塔瓦隆怎么会沦陷到如此境地?仅是这种对市政管理的疏忽就足以让爱莉达倒台。从窗帘的缝隙间透射进来的月光,让艾雯能够依稀辨认出对面的马车后座上还坐着三名两仪师。实际上,即使艾雯感觉不出她们的导引能力,也能清楚看见她们披肩上的流苏。在塔瓦隆,不是两仪师的女人披戴有流苏的披肩肯定会遭遇不愉快的事情。让艾雯感到奇怪的是,左边的那名姐妹仿佛在努力朝马车的角落里蜷缩,好远离另外两个人,而那两个人虽然没有缩起身体,却紧靠在一起,仿佛也要避免和那一个两仪师发生什么关系。这实在是很奇怪。
艾雯突然察觉到,自己并没有被屏障,虽然她依然处在全身麻木的状态,但这种疏忽还是不可原谅的。她们能感觉到她的力量,正如同她能感觉到她们的。这五个人都不算弱,但艾雯相信,如果自己的动作够快,应该能一举制服她们。真源如同巨大的太阳,正在她视野的边缘放射出辉煌的光芒,召唤着她。但第一个问题是,她是否敢这么做?现在她思考的时候,仍然如同在齐膝深的泥浆中跋涉,而且她并不肯定自己是否能真的拥抱阴极力。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只要她开始行动,她们一定立刻就会察觉,最好能够再恢复一点。第二个问题是,她还敢等多久?她们迟早都会屏障她。艾雯试着活动自己硬皮靴中的脚趾,脚趾顺从地动了,这让她感到一阵惊喜,生命似乎正缓缓地返回她的手臂和双腿上,她觉得现在也许能抬头了,尽管动作还可能不太稳定。她们给她灌下的药剂正在逐渐失效,但她还要等多久?
但局势的主导权很快就不属于艾雯了,坐在马车后座中间的那名黑发姐妹向前俯过身,狠狠地掴了艾雯一掌,让她一下子倒在一直倚靠的那名姐妹的膝头,艾雯的手自动地伸向她刺痛的脸颊,假装昏迷的努力就此失败了。
“不需要这样,嘉德琳。”一个粗哑的声音在艾雯头顶响起,也是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又将艾雯扶了起来。现在艾雯的确能撑住自己的头了,那么,打她的就是嘉德琳·亚鲁玎,一名红宗。确认俘虏她的人到底是谁当然很重要,但艾雯对嘉德琳的了解仅限于她的名字和所属宗派。扶起她的姐妹是一名金发女子,艾雯并不认识她那张被月影遮住的面孔。这时她还在说话:“你给她喝太多叉根茶了。”
一阵寒意掠过艾雯全身,这就是她们给她喝的东西!艾雯拼命在大脑中搜索奈妮薇告诉过她的一切关于这种邪恶药剂的信息。她的思维还是相当迟缓,不过比刚才好多了,她能确信,奈妮薇说过这种药剂的效果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逐渐退去。
“我给她服用的量刚刚好,菲兰娜。”那名抽打艾雯的姐妹冷冷地答道,“而且,你也看到了,它失效的时间刚刚好。我想让她在到达白塔时恢复走路的能力,我可不打算再扛着她了。”她瞪了一眼坐在艾雯左边的那名姐妹,后者摇摇头,引得镶缀在她细辫子上的小珠发出一阵轻微的撞击声。她是普里陶·耐拜珍,一名黄宗两仪师,她总是竭力逃避教导初阶生和见习生的工作,而且从不掩饰自己对这类工作的厌恶。
“要让我的哈里尔背她吗?这是不合乎礼仪的,不是吗?”她的声音如同冰块一般阴冷。“我当然希望她能自己走路,如果不行,那也没什么,不管怎样,我只希望尽快把她交给其他人。嘉德琳,就如同你不想再背她,我更不想整晚在牢房里看守她。”嘉德琳只是轻蔑地一甩头。
牢房,当然,她肯定会被关进白塔地下室第一层一间阴暗、狭小的牢房里,爱莉达会指控她伪称玉座,大逆不道,对这种罪行的处罚只有死刑。奇怪的是,艾雯丝毫不感到恐惧,也许是因为叉根的作用还未消散。罗曼妲和蕾兰是否会在她死后达成协议,让她们之中的一个人登上玉座之位?还是她们会继续争斗不休,直到反抗爱莉达的阵营四分五裂,一败涂地,姐妹们纷纷匍匐在爱莉达脚下?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伤心,痛入骨髓的伤心,不过,如果她能感觉到伤心,那就是说叉根已经不再抑制她的情绪了。那她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她努力去摸索自己的巨蛇戒,却发现戒指已经不在了,愤怒在她心中燃起白炽的烈焰,她们可以杀死她,但绝不能否认她两仪师的身份。
“是谁出卖了我?”艾雯问道。听到自己冷静平稳的语调,她感到一阵欣慰。“我已经成为你们的囚犯,告诉我不会有什么问题了。”那些姐妹们都在盯着她,仿佛惊讶她竟然会说话。
嘉德琳随意地向前俯过身,扬起了手,金发的菲兰娜急忙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再掴艾雯的耳光。这名红宗两仪师的眼神立刻变得严厉起来。
“毫无疑问,她会被处决。”那个声音粗哑的女人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但她是白塔的新生,我们没有权力打她。”
“松开你的手,褐宗。”嘉德琳喊道。让艾雯震惊的是,她的周身出现了至上力的光晕。
剎那间,这种光晕包裹住马车中除艾雯以外每一个人的身体。她们彼此对视着,就如同几只彼此陌生的猫遇在一起,毛发倒竖,随时都可能朝对方挥出爪子。不过也有例外,嘉德琳和坐在艾雯身边的那名高个儿姐妹始终没有朝对方瞥过一眼,但她们都对其他人怒目而视。光明在上,到底出了什么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敌意,仿佛已经凝聚成实体,让艾雯一伸手就能抓到。
片刻之后,菲兰娜放开嘉德琳的手腕,向后靠了过去,但没有一个人放开真源,艾雯怀疑这是因为没有人愿意第一个这样做。在惨白的月光中,她们的面孔都很平静,但那名褐宗姐妹的手紧抓着披肩,那名努力在与嘉德琳拉开距离的姐妹,则一遍又一遍地抚平着裙摆。
“我想,该是这样做的时候了。”嘉德琳一边说着,编织出对艾雯的屏障,“我们可不想让你做出任何……徒劳的挣扎。”她露出充满恶意的微笑。艾雯任由屏障束缚住自己,只是叹息了一声。她怀疑自己是否恢复了导引的能力,而且要对抗五个已经拥抱阴极力的两仪师,她很快就只能品尝失败的苦果。她温顺的反应似乎让那名红宗感到失望。“这也许是你在世界上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嘉德琳继续说道,“即使爱莉达明天就将你静断并斩首,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或者就在今晚。”她瘦削的同伴一边说着,一边点头,“我想,爱莉达会迫不及待地看到你的末日。”和嘉德琳不同,她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一定也属于红宗。在盯着艾雯的同时,她也在监视着另外几名姐妹,仿佛怀疑她们也许会做出什么反常的事情来。这太奇怪了!
艾雯保持着镇定,不流露出任何她们想要见到的反应,至少是嘉德琳想要的反应。艾雯会保留自己的尊严,直到断头台,不管怎样,她在玉座的位置上表现得还不错,她将以与玉座相符的姿态死去。
那个在躲避两名红宗的姐妹说话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艾拉非口音,加上月光中一张模糊的窄脸,让艾雯想起了她的名字:贝莉萨·特拉库尼,一名以最严格、通常也是最严厉的方式阐释法律的灰宗两仪师,在她的概念里,关涉法律的一字一句都不能被扭曲,当然,也绝不会包含任何怜悯。“今晚不行,贝拉辛,明天也不行,除非爱莉达在午夜召开评议会,而且宗派守护者们还要愿意参加。这样的判决只能由最高法庭做出,而且绝不是用几分钟或几小时就能完成的,评议会从不急于取悦爱莉达。这个女孩会得到判决,但时机将由评议会来决定。”
“评议会随时都会响应爱莉达的召唤,否则她们全都得去接受苦修,并为自己的抗命而懊悔不已。”嘉德琳冷哼一声。“嘉拉和莫瑞姆知道我们的俘虏是谁以后,是以怎样的速度回去报告的,你也看到了。现在爱莉达一定已经知道了,我打赌,爱莉达会亲手把那些宗派守护者从床上拉起来。”她的声音既得意又凶狠。“也许她会让你坐上宽恕席,这大概会让你高兴吧?”
贝莉萨愤怒地坐直身体,调整着臂弯里的披肩。在一些案例中,人们会因为替罪人辩护而坐上宽恕席,这意味着辩护人要承受和罪人同样的惩罚,大致应该如此,虽然史汪一直在努力教她更多东西,但艾雯不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
过了一会儿,贝莉萨摆出一副对坐在身边的人视而不见的神情,说道:“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对港口的锁链动了什么手脚?它怎么无法解开了?”
“它不可能解开了。”艾雯答道,“你一定能看出来,它变成了昆达雅石,即使是至上力也无法让它断开,只会让它变得更坚硬。我想,你们可以将它卖掉,不过必须先要毁掉足够多的港口护墙,而且还要找到足够有钱,又喜欢这种艺术风格的买家。”
这一次,没有人再阻止嘉德琳打她了。她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管住你的舌头!”这名红宗喝道。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建议。愚蠢只能挨打,艾雯已经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所以,她管住了舌头。沉默笼罩了辘辘前行的马车,其他人都被包裹在阴极力之中,用充满怀疑的眼神对望着。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爱莉达会挑选这些明显彼此憎恨的人来完成今晚的任务?只是为了显示她的权力?因为她能这样做?这不重要。如果爱莉达让她能活过今晚,至少她能让史汪知道自己有怎样的遭遇。很可能,莉安也被俘了,她会让史汪知道有人出卖了她们,并祈祷史汪找出那个叛徒,祈祷反抗阵营不会土崩瓦解。对于这第二件事,她默念了一小段悼词,这远比前一件事更重要。
当马车停住的时候,艾雯已经能够在没有搀扶的情况下跟在嘉德琳和普里陶身后走出马车,只是仍然会觉得有一点头重脚轻。她能够站直身体,却还没有多少力气能够跑得很远,当然,即使她拔腿奔跑,也会立刻被固定在原地。所以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黑漆马车旁,像那四匹拉车的马一样,耐心地等待着,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也像这些马一样被套上了挽具。白塔在她面前高耸入云,如同插在夜空中一根无比粗大的象牙圆柱。上面的窗户绝大多数都已经变成了黑色,只是在非常靠近塔顶的地方,还能依稀看见几扇有光亮透出的窗,那也许是爱莉达的房间。这种感觉很奇怪,她成为俘虏,而且很可能活不了多久,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就像是回到家中,白塔似乎给她灌注了新的活力。
两名穿白塔制服,胸口处绣着塔瓦隆之焰的随车仆人,这时才从车厢后头跳下来,放下马车台阶,并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扶车中乘客下车。只有贝莉萨接受了他们的搀扶,艾雯怀疑这是因为她想要尽快踩到石板地面上,同时还要分心盯住其他姐妹。贝拉辛瞪了这两名仆人一眼,一个仆人吃力地咽了一口口水,另一个则立时变得面色苍白。菲兰娜一边注意着前面下去的人,一边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仆人走开。即使到了这里,这五个人依然都握持着阴极力。
她们走进白塔的后大门。大理石栏杆台阶从二层延伸下来,四盏巨大的青铜吊灯在门厅中投下一片闪烁不定的光亮。让艾雯感到惊讶的是,一名初阶生孤身一人站在楼梯脚上,为了抵挡冷风而拉紧身上的白色斗篷。艾雯一直都觉得爱莉达有可能会亲自来迎接她,带着一群谄媚阿谀之人来向她宣示自己的权威,讥笑她这个可怜的俘虏。等待她的初阶生是妮可拉·崔荷尔,这同样让艾雯感到吃惊,她从没想到过会在白塔内看见这名逃亡初阶生。
看见艾雯从马车中走出来的时候,妮可拉的眼睛就瞪大了,她显然比艾雯更吃惊,她向姐妹们行了一个标准却略显匆忙的屈膝礼。“两仪师嘉德琳,玉座猊下说,要将……将她送到初阶生师尊那里去。她说两仪师希维纳已经得到了指示。”
“那么,看样子你今晚至少会遭受鞭刑了。”嘉德琳微笑着喃喃说道。艾雯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对她的憎恨到底是出于个人私怨,还是因为她的身份,或者只是因为她恨每一个人。艾雯从未接受过鞭刑,但她的确是听说过这种刑罚,听起来,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刑罚。艾雯平静地看着嘉德琳,片刻之后,那名红宗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看上去,她似乎很想再打艾雯一下。艾伊尔人有一种对待痛苦的独特方式,他们拥抱痛苦,将自己全部交给它,不反抗,甚至绝不抑制自己的哀嚎,艾雯觉得现在自己也许能用得上这种办法,智者们说过,这样能够摆脱痛苦,避免遭到痛苦的控制。
菲兰娜扫视着包括妮可拉在内的所有人,高声说道:“如果爱莉达要做这种无意义的拖延,我可不打算继续参与今晚的事情了。如果这个女孩要被静断和斩首,那这样的惩罚也就足够了。”这名金发姐妹走过妮可拉身边,沿楼梯拾级而上,实际上,她是跑上去的!当她的身影消失时,阴极力的光晕仍然包裹着她。
普里陶冷冷地说:“我同意,哈里尔,如果你要把血矛牵到马厩去,我可以和你一起走走。”哈里尔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壮的男人,刚刚牵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从黑影中走出来,向普里陶鞠了个躬,他的面孔如同石块般刚硬,身上的变色斗篷让他在站定时大部分身躯都无法看见,移动的时候则会在周身产生一片片波纹状的色彩。他跟在普里陶身后,走进夜色里,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是会不住地回头扫视,守护普里陶的安全。阴极力也一直留在普里陶的身上,艾雯觉得她在这里一定遗漏了些什么。
突然间,妮可拉展开裙摆,又行了一个屈膝礼,甚至比上一次的还要深,然后,她以急切的口吻说:“我为我的逃亡向您道歉,吾母,我本以为在这里,她们能让我以更快的速度前进,爱瑞娜和我都以为……”
“不许这样称呼她!”嘉德琳高声嚷着,用一股风之力狠狠抽中这名初阶生的胸口,让她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孩子,如果你今晚伺候玉座猊下,就去转告她,她的命令将会被执行,快,跑起来!”
妮可拉最后慌乱地瞥了艾雯一眼,拉起自己的斗篷和裙摆,飞快地爬上了楼梯,很快的,她就连续两次差一点被台阶绊倒。可怜的妮可拉,她在这里只可能遭遇更深的失望,而如果白塔发现了她的年龄……她一定谎报了自己的年龄,才有可能被接纳。说谎是她最糟糕的几个坏习惯之一。艾雯将那个女孩排除在自己的思绪之外,妮可拉已经不再值得她关注了。
“不需要把那个孩子吓得这么惊惶失措。”贝莉萨突然开口说道,这倒是完全出乎艾雯的意料,“初阶生需要得到指引,不是威吓。”她对待初阶生的态度倒是和对待法律的态度截然不同。
嘉德琳和贝拉辛同时转向那名灰宗,两道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她们就像是两只猫,但不是在盯着另一只猫,而是另一只老鼠。
“你想要一个人跟我们去见希维纳吗,灰宗?”嘉德琳的嘴唇扭曲起来,露出那种绝对不会让人喜欢的笑容。
“你不害怕吗,灰宗?”贝拉辛问,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出于某种原因,她微微晃动了下一只手臂,让披肩的长流苏也随之摇摆了几下。“你一个,和我们两个?”
那两名仆人如同雕像般站立着,就像是所有迫切想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或者至少能装成像石块那样不引起别人注意的人一样。
贝莉萨并不比艾雯更高,但她挺直了身子,拢起披肩,“根据白塔律法,威胁是尤其要禁止的……”
“贝拉辛在威胁你吗?”嘉德琳低声打断了她,在她柔和的语气中,肯定包裹着锋利的钢刃,“她只是在问你是不是害怕。你害怕吗?”
贝莉萨不安地舔舔嘴唇,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眼睛愈睁愈大,仿佛看见了她完全不想看的东西。“我……我想,我应该去外面走一走。”最后,她以一种几近窒息的声音说道,然后就走向远处,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两名红宗。嘉德琳则满意地微微一笑。
这实在太疯狂了!即使是相互之间恨入骨髓的姐妹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像贝莉萨这样容易因为恐惧而屈服的女人,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两仪师,白塔一定出了问题,非常严重的问题。
“带她过来。”嘉德琳抛下这样一句话,就朝楼梯走了过去。
贝拉辛终于放开阴极力,紧抓住艾雯的手臂,跟在嘉德琳身后。艾雯别无选择,只得拢起骑马裙的裙摆,不做任何抗争地跟随她们,但她的心情却异常轻松。
走进白塔的感觉的确就像是回家一样,这些装饰着墙楣和壁挂的白色墙壁以及色彩鲜艳的地砖,就像母亲的厨房一样让艾雯感到熟悉。而且,和这里相比,她最后一次看到母亲的厨房,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艾雯在每一次呼吸中都从这个家汲取力量,但这里还是有愈来愈多的地方让她感到怪异。灯盏已经全部被点亮了,时间还不算很晚,她却看不见半个人,即使是在午夜时分,也总是会有姐妹在这些走廊中行走的。艾雯很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在深夜时为了完成一些被分配的工作而在走廊中奔跑,当时看见过一位两仪师在她身旁缓步前行,那时她是多么渴望能拥有那种女王般优雅端庄的仪态啊!两仪师们都有自己的一套作息规律,一些褐宗姐妹往往只会在白天睡觉,在夜里,她们的研究和阅读较不会被别人打扰。但现在,艾雯看不见一个人,嘉德琳和贝拉辛一路上也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评论。除了她们以外,白塔的走廊中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很显然,这种寂静和空虚在白塔里已经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事。
当她们走到一段嵌进墙壁中的白石廊阶时,终于又见到了一名姐妹。那名姐妹正从下方拾阶而上,她身材丰满,穿着装饰红色条纹的骑马裙,有一种仿佛随时都会微笑的面容,她也戴着披肩,长长的红色丝绸流苏披散在她的手臂上。在码头,嘉德琳一行人戴着披肩可以让别人明白她们的身份;在塔瓦隆,没有人会打扰戴披肩的女性,绝大多数人都对她们敬而远之,尤其是男人。但为什么她在白塔内也要戴上披肩?
新出现的红宗一看到艾雯,一双浅蓝色眼睛上粗重乌黑的眉毛立刻扬了起来,她将一双拳头叉在圆鼓鼓的屁股上,任由披肩一直滑落到臂弯里。艾雯觉得自己以前没见过这个女人,但很显然,这个女人认识她。“这就是那个叫艾威尔的女孩?她们派她来南港?爱莉达一定会重重奖赏你们的,是的,她一定会。不过,看看她的样子,好好看看,你们就像是她的随从,我还以为她会哭哭啼啼,哀告着乞求宽恕呢。”
嘉德琳向艾雯怒视一眼,喃喃地说:“我相信是草药的效果仍然让她心智迟钝,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贝拉辛还抓着艾雯的手臂。她狠狠地晃了一下艾雯,但艾雯只是略微踉跄一步,很快就恢复了平衡,脸上依然静如止水,完全不在意比她更高的那个女人正在瞪着她。
胖红宗点点头说:“肯定是吓傻了。”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同情,但还是比嘉德琳要好多了。“我以前见过这种样子。”
“北港的情况如何,梅拉尔?”贝拉辛问。
“看样子,不如你们,除了我们两个以外,那里的所有人都像是被卡在篱笆上的小猪一样不停地乱叫,我一直都很担心会把我们要捉的人吓跑。幸好我们两个还能相互谈一谈,结果我们只捉住了一个野人,而且她还让一半的封港锁链都变成了昆达雅石。我们几乎赶死了拉车的马,飞奔回来,就好像我们捉住的……是你们手里这样的人物。赞妮卡坚持要这样,为此她甚至让她的护法坐上马车夫的位子。”
“一个野人。”嘉德琳轻蔑地说道。
“只是一半吗?”贝拉辛明显松了一口气,“那么,北港并没有被封锁。”
梅拉尔的眉毛再一次挑上额头,她当然明白贝拉辛这句话中的含义,她缓缓地说道:“等到早晨的时候,我们才能确认具体情况。他们已经把还是铁链的那一半放了下来,剩下的链条仍然立在港口前面,就像一道昆达雅石的栅栏,我怀疑现在只有小型船只能够进港了。”她一脸困惑地摇摇头。“但还是有一些奇怪的地方,非常奇怪,一开始,我们找不到那个野人,根本感觉不到她在导引。她的身上没有光晕,也看不见她的编织,锁链就那么变白了。如果不是爱瑞比丝的护法发现了她的小船,她也许就能完成编织,安然离去了。”
“聪明的莉安。”艾雯喃喃说道。片刻之间,她用力闭上眼睛。莉安在进入港口的观察范围之前就准备好了一切,倒置了所有编织,遮蔽住自己的能力。如果她也能像莉安一样聪明,她很可能会干净利落地逃出这些人设下的陷阱。不管怎样,先见之明永远都是最正确的。
听到艾雯的话,梅拉尔皱起眉头。“她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这个女人的眉毛仿佛两条黑色的毛虫,非常抢眼,“莉安·沙瑞福,属于绿宗,真是非常愚蠢的谎言。黛萨拉已经抽了她一身的鞭伤,但她丝毫没有让步,我只能先上来喘口气,我从来都不喜欢鞭刑,即使是对这样的人。你知道她到底在玩弄什么伎俩,孩子?你们是怎样隐藏编织的?”
哦,光明啊!她们竟然以为莉安是一个冒充两仪师的野人。
“她说的是实话,静断消去了她历经沧桑的面容,让她显得很年轻,是奈妮薇·爱米拉治愈了她。因为她已经不再属于蓝宗了,所以就选择了一个新的宗派,你们可以问她只有莉安·沙瑞福才知道的事情……”艾雯没办法再说出一个字,她的嘴里被塞进一个空气球,让她的下颚张大到几乎要裂开的程度。
“我们不必听这种胡说。”嘉德琳吼道。
梅拉尔则只是盯着艾雯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听起来很像是胡说,但我想,问几个比‘你叫什么名字?’稍微复杂一点的问题没什么坏处,至少这样也能让那个女人不必再重复那些无聊的答案。我们是要把她送到下面的牢房中去吗,嘉德琳?我可不敢让黛萨拉和那个家伙独处太长时间。黛萨拉对野人很反感,而且更加痛恨自称为两仪师的女人。”
“她还不会被送到牢房去。”嘉德琳答道,“爱莉达要让她先去见希维纳。”
“没关系,我只想从这个孩子或另外那个人的嘴里知道她到底用了什么伎俩,能骗过我的眼睛。”梅拉尔将披肩戴回肩上,深吸一口气,转身向楼梯下方走去,那个样子就像要去勉强接下某个她不喜欢的重担。但她让艾雯有了对莉安的希望,现在,莉安变成了“另外那个人”,而不再是“野人”了。
嘉德琳继续沿走廊快步前行,贝拉辛用力推着艾雯,跟在嘉德琳身后,一边还在低声嘟囔着,说梅拉尔真是荒谬至极,竟想从野人和跳级的见习生身上学到东西,更何况她们还都是满口谎言。艾雯不断地被一个高大的女人推着,嘴被风之力撑开到不能再张大的程度,口水不停地流到下巴上,想要继续保持稍有些尊严的外表实在是非常困难,但她还是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仪态。实际上,她几乎没有在这上面花什么心思,梅拉尔给了她太多需要思考的问题。梅拉尔,再加上刚才马车里的那些姐妹,情况不可能恶化到这种程度,但如果是真的……
很快的,蓝白色地砖就变成了红绿两色,她们来到一扇没有任何特殊标志的木门前面,门两旁各有一幅壁挂,上面绣着开满花朵的树木和短喙的雀鸟,无论树还是鸟,颜色都鲜艳得不像真的。这扇被打磨得光彩照人的朴素木门,是每一名白塔成员刚到白塔时就会认识的。嘉德琳轻轻敲着门,显出一副全无自信的样子,听到里面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喊道:“进来。”她深吸一口气,才将门推开。她在初阶生和见习生时是不是对这里有着什么特殊的回忆?还是那个正在等待她们的人让她心怀犹豫?
初阶生师尊的书房依然如同艾雯回忆中的一样:一个贴着深褐色墙板的小房间,摆放着朴素结实的家具,门旁是一张稍有些雕刻图案的小桌,墙上的雕花镜框上能看到一点镀金,其他的家具上就没有一点装饰了,几盏立灯和写字台上的一对台灯都是普通的黄铜油灯,只不过分别属于六种不同的样式。当白塔更换玉座时,这个房间的主人通常也会更换,不过艾雯愿意打赌,两百年前走进这里的初阶生所看到的情景,和她眼前的一切绝不会有很大的差别。
现在白塔中的初阶生师尊在她们走进房间的时候站了起来,她是一个健壮的女人,几乎像贝拉辛一样高,脑后有一个黑色发髻,方形的下巴充满了力量。希维纳·布瑞洪给人的印象是一个绝不说废话的人。在她的炭黑色长裙上散布着红色的条纹,她的披肩则垂挂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她的大眼睛让人觉得惶恐不安,仿佛一瞥之间就已经看透了艾雯的一切,仿佛这个女人不仅知道了艾雯心中的每一个念头,还知道她明天会想些什么。
“把她留下,你们在外面等。”希维纳用不容置疑的低沉声音说。
“留下她?”嘉德琳显得难以置信。
“有哪句话你不明白,嘉德琳?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嘉德琳显然不需要,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云,但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阴极力的光晕出现在希维纳周身,她顺利地接过了屏障,没有给艾雯丝毫空隙去拥抱至上力,直到现在,艾雯才确定自己完全恢复导引的能力。不过,希维纳的力量相当强大,自己绝不可能打破她的屏障,那个塞住她嘴巴的风之力也同时消失了。艾雯从腰包中拿出手帕,平静地揩净下巴。她的腰包显然已经被翻检过,所以总是被她放在最上面的手帕才会被塞到荷包的最底层。艾雯在取手帕时察看了一下自己除了巨蛇戒以外还失去了什么。只是荷包里这些东西对于一名囚犯来说,也没有多大用处:一把梳子、一包针、一把小剪刀和其他一些小东西,玉座的圣巾还在荷包里。艾雯不知道自己在被鞭打时还能保持多少尊严,但那是以后的事情,这条圣巾现在至少还在她手中。
希维纳将双臂抱在胸前,审视着她,直到房门在那两名红宗身后关上。然后她才说道:“至少,你没有发疯,这会让我轻松许多,但你为什么没有发疯?”
“那有什么用吗?”艾雯将手帕放回到腰包中,“我看不出来。”
希维纳大步走到写字台前,站立着开始阅读放在那里的一份文件,不时还会抬起头来瞥艾雯一眼。她的面容始终维持着两仪师那种波澜不惊、无法解读的平静。艾雯耐心地等待着,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就算是把她倒吊起来,她也能认出那张纸上爱莉达的笔迹,只是她看不清上面具体写了些什么。如果希维纳在期待艾雯会因为漫长的等待而变得紧张,那她的希望一定要落空了,目前为止,耐心是艾雯所剩不多的武器之一。
“看样子,玉座对于处置你的方式一定经过深思熟虑。”希维纳终于开了口,艾雯没有因为她的话而颤抖,或者拧绞双手。而希维纳是否因为她的镇定自若而感到失望,艾雯也看不出来。初阶生师尊只是继续说道:“她准备了一套非常完整的方案,她不想让白塔失去你,我也不想。爱莉达认为,你只是被叛逆操纵的傀儡,不应该对这场叛乱担负责任,所以你不会被控以妄称玉座之罪。她将你的名字从见习生名单中抹去,重新登记在初阶生名册中。坦白说,我同意她的决定,虽然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无论你在使用至上力上有着怎样的能力,你还是缺乏几乎所有在初阶生阶段需要接受的教育。不过,你不必担心会再次接受测试,我不会强迫任何人为了成为见习生而两次走进那里。”
“我是两仪师,而且已经成为玉座。”艾雯平静地答道。坚持这个称号很可能会导致她的死亡,但这并不是她要放弃它的理由。如果她就此屈服,那么反抗阵营遭受的打击将不亚于她被处死,甚至更加严重。再次成为初阶生?这太可笑了!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引用律法中的相关段落。”
希维纳挑起一侧眉弓,坐下去,打开一本皮封的大书,那是惩戒录本。她将钢笔在墨水瓶中蘸蘸,写下一条记录。“你已经来过我这里一次,我会允许你用这个晚上好好思考一下,而不是立刻将你放在我的膝头。就让我们希望,思考能对你产生良好作用吧。”
“你以为抽打我两下,就能强迫我否认自己的身份?”艾雯努力不让声音中带有怀疑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了。
“会有一次接着一次的责打。”写字台后的女人答道。她在一张废纸上擦净笔尖,将钢笔放进玻璃笔筒,继续看着艾雯。“你习惯了雪瑞安·巴杨那作为你的初阶生师尊。”说到这里,她轻蔑地摇摇头,“我已经浏览过她的惩戒录本,她对于孩子们实在太过放纵,给了太多仁慈,因此,她不得不过于频繁地纠正你们的错误。我用一个月的时间将雪瑞安所做惩罚措施的三分之一标记出来,因为我要确保被我惩罚过的每一个人在离开这里的时候,都希望永远不要再回来。”
“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让我否认自己。”艾雯坚定地说,“你怎么会以为这样一点手段就能产生作用?我去上课的时候也会被这样看押吗,一直被这样屏障着?”
希维纳靠在铺着披肩的椅背上,将双手放在桌沿上。“你的意思是要一直违抗我,是吗?”
“我会做我必须做的事。”
“那我也只能做我必须做的了。白天你不会被屏障,但每个小时你都要饮下适当剂量的叉根。”提到这种草药时,希维纳的嘴唇扭动了一下。她拿起爱莉达书写的那份文件,仿佛还在阅读上面的内容,然后又将它丢回桌上,不断搓揉指尖,仿佛那上面沾了某种毒液。“我不喜欢这种东西,它就像是专门为了对付两仪师而存在的,姐妹们只要喝下很少量这种东西,就会昏厥。而不能导引的人能喝下超过五倍的剂量,却只是有些头晕。真是令人厌恶的药剂,不过,很有用,也许它也能对那些殉道使起作用。给你服用的剂量不会让你昏迷,但你将无法导引足够造成麻烦的至上力,如果拒绝服用,药剂会被直接灌进你的喉咙。你也会被严密监视,所以不要妄想逃走。等到晚上,你会被屏障,因为如果喝下足够的叉根,让你整晚昏睡的话,你醒过来之后一定会因为肠胃痉挛而一整天直不起腰。
“艾雯,你是初阶生,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初阶生的规矩。无论史汪·桑辰给过你怎样的命令,现在有许多姐妹都认为你是个逃亡者;而另一些人肯定认为爱莉达没有砍下你的脑袋就是个错误,她们会紧盯着你,寻找你每一次违规行为,每一个错误。现在也许你会对责打发出冷笑,因为你还没有承受任何皮肉之苦,但当你每天五次、六次,甚至七次被带到我这里呢?我们会看看你需要多长时间来回心转意。”
艾雯惊讶地发现自己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希维纳的眉毛立了起来。她的手抽动一下,仿佛要去拿笔筒里的钢笔。
“我刚刚说过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孩子?”
“完全没有。”艾雯坦率地回答。她早已想过,用艾伊尔人拥抱痛苦的方式对待鞭责的痛苦,她希望这样能有用,但她知道,想要继续保持自己的尊严是不可能的,至少在被责打时绝不可能。至于在其他时候,她只能尽力而为了。
希维纳瞥了自己的钢笔一眼,终于还是没有去碰它,而是站起身。“那么,我和你今晚的见面就结束了,不过我会在早餐前再见到你。跟我来。”
她向门口走去,显然是相信艾雯一定会跟过去。艾雯也的确这样做了。用拳头攻击这个女人只不过会让她在那本大书中的记录再加上一条。叉根。她早晚会想出办法绕过这个阻碍。如果不行……她拒绝去想这种可能。
嘉德琳和贝拉辛听到爱莉达对艾雯的处置方案时,所做出的反应几乎无法用“惊讶”来形容。又听到将由她们来监视艾雯,并在艾雯睡觉时对她进行屏障,虽然希维纳告诉她们,每次她们只需要值夜一两个小时,就会有其他姐妹来换班,她们还是显得很不高兴。
“为什么要我们两个人做这件事?”嘉德琳问道。这让她从贝拉辛那里得到了一个白眼。如果只有一个人负责这份工作的话,那肯定不会是嘉德琳,因为她的地位比贝拉辛更高。
“首先,因为我是这样说的。”希维纳说完这句话就闭上嘴,等待另外两名红宗向她点头,她们很不情愿地这样做了。不过希维纳并没有为此等待很久。希维纳在走出书房时,并没有戴上披肩,她似乎在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成为这里超然于物外的一个角色。“第二,因为我相信这个孩子很狡猾,她需要被小心监视,无论在她清醒或沉睡的时候。你们拿着她的戒指吗?”
片刻之后,贝拉辛从腰包中拿出一只小金环,一边喃喃地说着:“我只是想将它当作纪念品,纪念叛逆被剿灭。现在她们肯定已经走投无路了。”纪念品?它是被偷走的!
艾雯伸手去拿那枚戒指,但希维纳的手比她更快。艾雯的戒指又进了希维纳的荷包。“我会保留它,直到你有权力再戴上它,孩子。现在,带她去初阶生区,把她安顿好,她的房间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嘉德琳接过屏障,贝拉辛又向艾雯的胳膊伸出手,但艾雯将一只手举到希维纳面前。“等等,有些事情我必须先告诉你,”艾雯一直在为是否要说出这件事而感到苦恼,因为这样太容易暴露她的意图了,但她必须这样做,“我有梦卜的异能,而且我已经学会分辨何为真实的梦,并从中获得信息。我梦到一盏燃烧着白色火焰的玻璃油灯,两只乌鸦从迷雾中飞出,冲击那盏灯,又飞走了。那盏灯晃动着,甩落许多仍在燃烧的油滴,一些油滴在半空中就烧尽了,另一些散落在地上,油灯则依然晃动着,时刻都有可能倾倒。这意味着霄辰人会进攻白塔,并造成巨大的伤害。”
贝拉辛喷出一阵鼻息,嘉德琳冷哼了一声。
“梦卜者。”希维纳冷漠地说道,“有谁能够相信你的说法?如果有的话,你又怎么能确定你梦到的是霄辰人?对我来说,乌鸦代表着暗影。”
“我是梦卜者,梦卜者自然懂得梦的意义。那乌鸦不是暗影,是霄辰人。至于说有谁知道我的能力……”艾雯耸耸肩,“你们能询问的只有莉安·沙瑞福,就是那个被关押在下面牢房里的人。”她不打算说出关于艾伊尔智者们的事情,这样会泄露太多信息。
“那是个野人,根本不……”嘉德琳愤怒地开了口,但看到希维纳抬起一只手,她的声音又戛然而止。
初阶生师尊认真地审视着艾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良久,她说道:“你真的相信你所说的话,希望你的梦不会像小妮可拉的预言那样造成诸多麻烦。如果你真的是梦卜者,好吧,我会将你的警告呈上去,虽然我看不出霄辰人该如何攻打塔瓦隆,不过小心总不会是坏事。我也会去问那个被关押在下面的犯人,非常仔细地询问,如果她不能理解你的故事,那么明早你来见我的时候,将得到更加深刻的教训。”她向嘉德琳挥挥手。“带她离开,省得她再丢给我什么难题,让我整晚都无法入睡。”
这一次,嘉德琳像贝拉辛一样,只是压低声音嘟囔了几句,而且这也是她们一直走到希维纳听不见的地方才敢出声。与那个女人为敌肯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艾雯希望能够像智者们所说的那样拥抱痛苦,否则……否则情况将不堪设想。
一名瘦削的灰发女仆引领她们走到了刚刚为艾雯收拾出来的房间,那是在初阶生区的第三条走廊。向两名红宗两仪师匆匆行过屈膝礼之后,她就快步跑掉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瞥艾雯一眼。她怎么可能只是一名初阶生?艾雯咬紧了牙,她绝不会让人们把她看成初阶生。
“看看她的脸。”贝拉辛说,“我想,她终于明白自己是谁了。”
“我从未否认过我的身份。”艾雯平静地回答。贝拉辛把她朝围栏走廊侧旁的楼梯上推去。明亮的弯月将银光洒遍这个地方,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和宁静,所有的门户缝隙中都看不到光亮。如果没有特别的工作,初阶生们现在早该入睡了,这里对她们来说是和平的世界,但对艾雯则恰恰相反。
她们最后走进一个没有窗户,墙壁上刷着白色粗石膏的小房间,几乎就和艾雯刚刚来白塔时居住的房间一样。墙边靠着一张窄床;一个砖砌的小壁炉里燃烧着一点小火头,放在一张小桌上的油灯已经点亮了,不过灯光几乎没有超出桌面;灯油的质量一定很低劣,才会散发出这种令人不快的臭气,另外,房间里还有一副脸盆架和一只三条腿的凳子。嘉德琳坐到凳子上,调整好裙摆,仿佛屁股下面是鎏金的王座。贝拉辛意识到房间里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坐的地方,便将双臂抱在胸前,皱起眉盯着艾雯。
这个房间容纳三个人以后,显得相当拥挤,但艾雯在准备就寝时,仿佛另外两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她将斗篷、腰带和长裙依次挂到三根墙钉上,并没有要求两名狱卒帮助她解开背后长裙的扣子。当她将整齐卷好的袜子放到鞋上时,贝拉辛已经盘腿坐到地板上,专心地读起一本皮封的小书,那一定是被她放在腰间荷包里的。嘉德琳的眼睛一直盯着艾雯,似乎以为艾雯很快就要破门而逃了。
艾雯穿着衬裙,蜷缩在薄羊毛毯下面,头枕在一只小枕头上。当然,那肯定不是鹅毛枕!然后,她开始重温那些练习,逐渐放松身体的每个部分,让自己进入睡眠。她做这种事已经有无数次了,仿佛她刚一开始做,就进入了梦乡……
她失去了具体的形态,飘浮在醒来世界和特·雅兰·瑞奥德之间的黑暗中。这是梦境与真实间的缝隙,也是一片布满点点繁星的浩瀚空间。那些星星是世界上所有入睡者的梦,它们在她周围浮动,在她的视野中无以计数。熄灭的星星代表着梦的结束,亮起的星星则是一个新的梦。她能认出其中的一些梦,叫出做梦者的名字,但她没有看到她要找的那个人。
她要找到史汪。现在史汪应该已经知道发生的变故了,这可能让她完全无法入睡,直到精疲力竭。她耐心地等待着。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她也不会因为等待而无聊,她必须想清楚该说些什么。已经有太多事发生了变化。她得到太多的情报。她本来相信自己即将赴死,相信白塔中的姐妹们已经在爱莉达麾下成为一支团结的军队,而现在……爱莉达以为她被安全地囚禁着,无所作为。也许她们真的认为她是一名初阶生,甚至爱莉达可能真的以为这样能驯服她。但艾雯·艾威尔从不曾这样想过,她也不认为自己是一名囚犯,她已经将这场战争引入白塔的核心。如果现在她还有嘴唇,她一定会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