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快捷方式

麦特的麻烦当然决不止来自图昂和赛露西娅这两个女人,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生命中所有的麻烦似乎都来自女人。对此他完全无法理解,因为他一直都努力在善待她们,就连艾格宁都在增添他的苦难,虽然来自她那里的苦难实在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我是对的,你真的以为你能和她结婚。”当麦特请求艾格宁帮助他对付图昂的时候,那个女人只是用那种慢吞吞的语调这样说着。她和多蒙正坐在他们马车的台阶上,用手臂搂住对方,多蒙的烟斗里升起一缕青烟。太阳正向天顶推进,天色看起来还不错,不过正在聚集的云朵预示着不久之后很可能又会有一场降雨。马戏团已经搭起舞台,正在为这里聚在一起的四个小村子的村民们表演,总体来说,这个居民点的规模和鲁尼恩岔路大致相当。麦特丝毫没有去看表演的欲望。哦,他的确喜欢看看那些柔体杂技,更喜欢看那些在钢丝上翻筋斗的少女,但如果你每天都能看到杂耍、吃火和诸如此类的表演,那么就连蜜尤拉和她那些非同寻常的老虎也索然无味了。

“别理会我是怎么想的,艾格宁,你能否告诉我,你对她都知道些什么?要了解她的心思简直就像是蒙上眼睛钓鱼,或者赤着双手在荆棘丛里捉一只兔子。”

“我的名字是莱伊纹,无船的莱伊纹,考索恩,不要再忘记了。”她的口气就像是在甲板上发号施令的船长,而她的眼睛更像是一双蓝色的锤子,要把这个命令钉进麦特的脑子里。“为什么我要帮你?你的目标对你来说根本就是遥不可及的,你就像一只妄想得到太阳的鼹鼠,你只要说一句想要做她的丈夫,就足以被送上断头台,而且这样的事只会让我感到厌恶。我已经把那一切都抛弃了,或者说,它们抛弃了我。”她的声音开始变得苦涩。多蒙用一只手将她紧紧拥住。

“如果你抛弃了这一切,那么我想和她结婚为什么会让你感到厌恶?”麦特相信自己至少已经取得了一点突破。

多蒙从嘴里取下烟斗,朝麦特脸上喷了一个烟圈。“如果她不想帮你,你就走吧。”他的声音同样属于一位站在甲板上的船长。

艾格宁悄声嘟囔了些什么,仿佛正在和自己争辩,终于,她摇摇头。“不,贝尔,他是对的,如果我被驱逐,那么我就必须找到一艘新船和一条新的航线。我再也没办法回霄辰了,所以我最好还是割断缆绳,接受这一切。”

看样子,她对于图昂的了解大多只是一些谣传,霄辰皇室的全部生活都只在隔断了一切世人目光的高墙之内,仅有一些零星的传闻能够从那里泄露出来,但这也足以让麦特脊背发凉,寒毛倒竖了。他的未婚妻暗杀了她的一个兄弟和一个姐妹,因为他们曾经企图暗杀她?这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事实,但也实在太耸人听闻了!什么样的家庭成员会这样相互残杀?霄辰的王之血脉和皇室却似乎正是这样的。图昂的半数兄弟姐妹都已去世,其中大部分是被刺杀的,其他人也都是死因未明。艾格宁……莱伊纹提到的一些事情在霄辰是广为人知的,却同样让麦特很不舒服。图昂从婴儿时起就要学习各种制定阴谋的方法,以及使用武器和徒手战斗的技能,虽然身边环绕着无数卫士,但她仍然时刻有可能成为自己唯一的保卫者。所有那些生下来就拥有王之血脉的人都被教导要伪装自己,掩饰自己的企图和野心。权柄在他们之中快速地流转着,一些人登上巅峰,另一些人滑落谷底,而这样的权力之舞在皇室内部只会跳得更快、更危险。女皇——在提到她的时候,莱伊纹仍然会自动地加上一句“愿她得到永生”,然后又被这句突兀的话噎了一下,不得不闭上眼睛,停顿了良久才继续说下去——女皇生育了许多孩子,就像以往的历代女皇一样,所以这些孩子首先要能活下来,才能继承她的大统。登上水晶王座的人绝对不能是愚蠢的,而现在图昂几乎与愚蠢绝缘。光明啊!麦特要娶的这个女人,简直就像两仪师和护法加在一起一样可怕,一样危险。

麦特前后和艾格宁谈了几次,每一次,他都很小心地称她为莱伊纹,以免她会用匕首对付自己,不过在他的意识里,这个女人始终都是艾格宁。麦特竭力想要挖到更多信息,只是刚刚成为王之血脉的艾格宁对他们的了解根本不算深入。她也承认,关于霄辰皇室,她所知道的并不比霄达街头的流浪儿更多。在他把利刃马送给图昂的那一天,麦特赶路时就一直走在艾格宁的马车旁边,进行着这种收获匮乏的谈话。本来他打算陪在图昂和赛露西娅旁边,但她们只是侧目瞥他,然后又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毫无疑问,她们肯定是在回味她们和那些匠民女人说的话。男人只能忍受这种事情。

“那匹马是个聪明的礼物。”艾格宁一边说,一边在驭手位上弹出身子,朝马车队看了一眼。控制缰绳的是多蒙,艾格宁偶尔也会接替多蒙驾一会儿车,不过这和她素常熟悉的驾船技巧全然不同。“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什么?”麦特问。

她坐稳身子,调整了一下假发,麦特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戴这种东西,她自己的黑发虽然短,但也不会比赛露西娅的更短。“知道该送什么样的礼物。在王之血脉中,如果你要奉承地位更高的人,就必须准备好非同寻常的,或者是足够稀罕的礼物,而且你的礼物最好能配合她的个人喜好。女大君喜爱马匹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你没有把自己视作能与她同等地位相处的人,这一点很好。不过你应该明白,这样的礼物并不能帮助你实现目的。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毕竟现在你已经不再派人看守她了,你也不可能真的以为她会说出那些话。她如果结婚,当然只会是为了帝国的利益,而不会因为像你这样的浪子送给她一匹马,或者让她笑了几声。”

麦特咬紧牙,不让自己大声骂出来。她以为他知道些什么?怪不得有一套骰子停下来了。他唯一能确信的就是,只有等到阳之日开始下雪的时候,图昂才会让他忘记他们之间的差别。

如果该死的莱伊纹·无船给了他一点烦恼,那么两仪师给他的折磨更加深重。两仪师最喜欢干这种事了,现在麦特已经不再阻拦她们走进任何一个村镇,去随意询问那里任何一个人,或者耍出其他什么光明知晓的花样了。他别无选择,因为他没办法阻止她们。她们声称会小心行事——至少苔丝琳和爱德西娜这样向他说过。裘丽恩则明白地表示,他为这种事担心简直就是愚蠢的。不管两仪师多么小心,她们依旧能被其他人一眼认出来。因为没有足够的钱置办丝绸衣服,她们在祖拉多买了一些上好的羊毛衣料,马戏团的裁缝们对待这些两仪师就像对待麦特的金子一样认真勤勉,所以现在她们的衣着都很像富有的商人,而她们的气度更像天生的贵族,任何人只要看她们走上几步,就会知道她们都是些习惯颐指气使的家伙。三个这样的女人,而且还是从马戏团里出来的,这肯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和传言。至少,裘丽恩还知道把巨蛇戒放进腰间的口袋里,另外两个人的巨蛇戒已经丢在霄辰人那里了。麦特觉得,如果自己看见那枚戒指出现在裘丽恩的手指上,他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嚎啕痛哭。

剩下的两名前罪奴主没有再向麦特报告任何关于那些两仪师的讯息,裘丽恩已经牢牢地控制住了伯萨敏,那名皮肤黝黑的高个子女人现在对裘丽恩的任何一句话或一个手势,都不敢有丝毫怠慢。爱德西娜也在教导伯萨敏,不过裘丽恩出于某种原因,将伯萨敏看作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问题。在那次抽耳光的事件之后,麦特再也没有见过她对这名前罪奴主有过任何苛待,似乎裘丽恩正在让她做好进入白塔的准备。伯萨敏则向自己现在的导师回应以某种感激之情,很明显,她所效忠的对象已经改变了。至于汐塔,这名金发罪奴主已经害怕得再不敢跟踪那些两仪师了,当麦特请她这样做的时候,她只是不住地打着哆嗦。在霄辰人的眼中,能够导引的女人都是危险的猎犬,必须严加管束,而懂得并且能够控制住这些猛犬的人就是罪奴主——想到这种看法在汐塔和伯萨敏的心中曾经是多么根深蒂固,而且她们也曾经毫不犹豫地以这种看法对待苔丝琳和爱德西娜,如今她们的表现就更让麦特感到惊讶了。现在她们相信了,两仪师并不是猎犬,她们是狼。如果有可能,汐塔很想另找一个睡觉的地方。麦特从安南太太那里得知,每当裘丽恩和爱德西娜在马车里教导伯萨敏的时候,汐塔都会用双手紧紧地捂住眼睛。

“我相信,她也能看到导引。”赛塔勒说。麦特觉得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嫉妒的情绪,只是他不知道这位前旅店老板在嫉妒谁。“她已经相当于承认这一点了,否则她就不会把眼睛遮住,或早或晚,她也会想要学习那些技艺的。”也许她嫉妒的就是这个。

麦特很希望汐塔能早一些开始向两仪师们讨教,多一个学生,两仪师来烦他的时间可能少一点。现在,每当马戏团停下歇宿,麦特就总会发现裘丽恩或爱德西娜在某顶帐篷或某辆马车的后面偷窥他,狐狸头徽章总会不时向他的胸口传递一阵寒意。麦特没办法证明这是因为她们在对他导引,但他对此确信无疑,他不知道她们之中的哪一个人发现了他防线的缺点——这个缺点也曾经被范迪恩和艾迪莉丝发现过——就是他无法阻止被至上力射出的东西击中自己。自从这个缺点被发现以后,麦特走出帐篷的时候往往会被石子打中脑袋。后来又多了其他东西——火花仿佛从铸炉口中迸溅出来一样,纷纷洒落到他身上。刺人的灼痛让他高高蹦起,头发也几乎要直立起来,他相信,这一定是裘丽恩干的。现在她的身边总是会跟随着布利瑞克或者芬,而且她还总是向麦特露出一种可怕的微笑,就像是猫在笑一只老鼠。

有一次,当麦特正在谋划该如何让裘丽恩落单的时候(或者他想的也可能是该如何躲开裘丽恩),他突然听见那辆刷着白色灰浆的马车里传出裘丽恩和苔丝琳响亮的吵嚷,爱德西娜几乎像伯萨敏和汐塔一样飞快地从马车里逃了出来。两个前罪奴主站定脚步之后,就大张着嘴,盯着那辆马车,黄宗两仪师则开始平静地梳理起自己的黑色长发——一只手将它们举起,另一只手则不疾不徐地挥动着一把木制发梳。狐狸头徽章变冷了,吵闹声骤然消失,仿佛被刀割断了一样。

麦特当然不会奢望能听到马车里被至上力包裹起来的声音。苔丝琳一直都对他不错,但当他后来向苔丝琳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只是用那种特别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一个字都没有说。这是两仪师的事情,与他无关。不过,在那场争吵之后,袭击麦特的石子和火花都不再出现了。麦特想要感谢苔丝琳,苔丝琳却没有接受他的谢意。

“不能提的事情,就是不能提。”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麦特说,“如果你要待在两仪师身边,最好先学会这一课。我想,你的人生是和两仪师息息相关的,至少现在是这样。”她这番话可真该死。

苔丝琳从不曾对他的特法器表现过任何恨意,但裘丽恩和爱德西娜就远非如此了,即使在那场争吵之后,她们在这方面也没有丝毫改变。她们每一天都在恐吓麦特,想要把那枚徽章骗到手里。爱德西娜单枪匹马地对麦特施加压力,裘丽恩则在身后带着她的护法。特法器都是属于白塔的财产,需要被适当地研究,尤其是对于这样一件具备特别效能的特法器。特法器都是危险的,绝对不适宜留在无知者的手中——她们都没有明说留在男人的手中更不适宜,不过裘丽恩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麦特开始担心,这个绿宗两仪师会让布利瑞克和芬直接抢走他的狐狸头,而且那两个家伙仍然在怀疑那天裘丽恩遭遇的不幸到底和麦特有些什么关系。他们射向他的阴沉目光似乎在表明,他们很想得到一个理由,能够像敲鼓一样狠揍麦特一顿。

“这样就是偷窃了。”安南太太用演讲一样的语气对麦特说,她用双手将斗篷紧裹在身上。太阳已经开始西坠,寒意正渐渐升起,他们此时站在图昂的马车外面。麦特很希望能及时走进那里去吃晚餐,诺奥和奥佛尔已经在里面了,赛塔勒显然是要去两仪师那里,她经常会到那里去。“白塔律法对此的管束是非常明确的,如果她们拿到你的徽章,很可能会为了是否要归还它而……进行争论。我很怀疑她们不会还你,但偷窃肯定会让裘丽恩不得不面对一场严酷的苦修。”

“也许她会觉得这值得进行一场苦修。”麦特嘟囔着。他的肚子在咕咕作响,罗平在午餐时骄傲地为他捧来的炖山雀和奶油洋葱都已经坏掉了,这对那名提尔仆人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也让麦特在早饭之后实际上只吃了一块面包。“你对白塔倒是知道得很多啊。”

“麦特大人,我所知道的,就是你在对待两仪师的时候犯下了男人们有可能犯下的每一个错误,只差亲手杀害一位两仪师了。我与你同行,而不去陪伴我丈夫的原因,也是我现在还留在这里的一半原因,就是想要阻止你犯下更多的错误。说实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乎这种事,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如果你能让我指导你,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我不能说能为你挽回多少,现在还不行,但我还是愿意试一试。”

麦特摇摇头,在两仪师面前能够不惹火上身的办法只有两种——彻底被她们踩在脚下和远远躲开她们。麦特不会接受第一种办法,也不能采用第二种办法,所以他只能找到第三种办法。他怀疑赛塔勒并不能给他所需要的第三种办法,女人关于两仪师的建议通常都只是接受第一种办法而已,虽然她们从不会这样明白地说出来,她们会谈论关于适应与自我调节,只是两仪师从不会适应或者自我调节。“一半的原因?那另一半……”麦特的话说到半截,仿佛突然被狠狠地揍了一下肚子。“图昂?你认为我不值得图昂信任?”

安南太太向他露出笑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是个浪子,大人,至少现在还是,一些浪子会成为好丈夫,只要他们能够被稍稍驯服,我的贾斯菲就曾是个浪子。但你现在还是自以为能在一块蛋糕上咬一口,再跳着舞步转到下一块蛋糕那里去。”

“这可不是一块能跳着舞步跑掉的蛋糕。”麦特朝马车门皱起眉,骰子在他的脑袋里飞快地转着,“对我来说可不是。”他不确定自己真的还想逃开,而且,不管他有着怎样的欲望,他已经被牢牢地抓住了。

“就像这样吗?”安南太太喃喃地说道,“哦,你真是选了一个合适的人来打碎你的心。”

“也许是吧,安南太太,但我有我的理由。我要进去了,否则他们会把一切都吃光的。”麦特朝车厢背后的台阶转过身,安南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我能看看它么?只是看看?”

麦特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犹豫着,然后伸手到衬衫衣领里,提起那根挂着徽章的皮绳,说不出是为什么,他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裘丽恩和爱德西娜,甚至连瞥一眼这个徽章的机会都不给她们。这是一枚非常精致的徽章,那颗银色的狐狸头差不多和他的手掌一样大,表现的是狐狸的侧脸。现在的阳光还能够清楚地表现出它的细节,如果仔细观察,就能看到徽章上唯一的那颗瞳仁只有一半是黑的,正像古代两仪师的标志那样。安南太太用一根手指摩挲着那颗眼睛,手掌微微颤动。她说过,只是想要看看它,但麦特允许她抚摸这徽章。过了一会儿,她长吁了一口气。

“你是两仪师,曾经是。”麦特低声说。赛塔勒的身子立时僵住了。

她立刻就恢复了常态,以至于麦特甚至怀疑刚才的一幕只是自己的想象,现在她仍然是赛塔勒·安南,一位来自艾博达的旅店女老板,戴着沉重的金耳环,婚姻匕首挂在脖子下面,匕首柄就靠在圆润的乳沟上,一切都和两仪师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告诉那些姐妹们,我从不曾在白塔待过,她们认为我是在说谎。她们认为我曾经是白塔的一名仆人,偷听过不该听的谈话。”

“她们没有见过你看这东西时的样子。”麦特把狐狸头在手掌中掂了一下,才稳妥地收回衬衫里。安南太太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他则装作丝毫没有察觉她的伪装。

她的嘴唇微微扭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哀伤的微笑,仿佛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姐妹们如果想看,自然会看到。”她淡然的语气就好像正在谈论过一会儿会不会下雨,“但两仪师在面对某些……事情的时候总会有固定的处置方式。女人们可以不失体面地离开,并在之后迅速死去;我离开了,但贾斯菲在艾博达的街上发现了饿得半死、身染重病的我,他把我带到了他妈妈那里。”她轻笑两声,就像一个女人在讲述自己和丈夫相遇的情景时一样。“他也经常会把迷路的小猫带回家。现在,你知道了我的一点秘密,我也知道了你的,我们能保守这些秘密吗?”

“你知道了我的什么秘密?”麦特立刻警觉起来。他的一些秘密太危险了,不能让别人知道,而且,如果有太多人知道这些秘密,它们就不再是秘密了。

安南太太向马车瞥了一眼,皱起眉。“那个女孩肯定也在和你玩着一个游戏,就像你在和她玩一个游戏一样,你们的游戏并不相同,她更像是一位正在指挥一场战争的将军,而不是在挑逗情人的少女。不过,如果她知道你已经彻底迷上她了,她还是会占尽优势。我很想让你有一个公平的机会,或者至少让你能像其他男人对付一个有脑子的女人那样对付她。我们达成协议了吗?”

“好。”麦特急切地答道,“我们达成协议。”如果骰子在这个时候停住,他绝不会感到惊讶,但它们还是一如既往地转动着。

如果那些两仪师对于他徽章的觊觎是她们唯一带给他的麻烦;如果她们只是满足于在所有马戏团停宿的地方造成各种传闻,那么麦特还可以认为与两仪师同行的这些日子仍然是能够忍受的。不幸的是,当马戏团离开祖拉多的时候,她们已经知道了图昂的身份,她们还不知道她是九月之女,但明白她是一位霄辰的女大君,在霄辰帝国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和巨大的影响力。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当麦特责备卢卡不应该告诉两仪师这些事的时候,这名马戏团主立刻对他的指责予以反驳。这个高大的男人气势汹汹地站在自己的马车旁边,双拳抵在腰间,双目瞪视,满脸愤慨,仿佛随时都会和麦特打上一架。“我要把这个秘密深深地埋起来,直到……嗯……直到她允许我使用那份保护状的时候。如果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让她因此收回保护状,那就实在是太不值了。”但他的语气显得太过激动了,而且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麦特。麦特知道事实是怎样,卢卡对吹牛的喜爱丝毫不亚于他对黄金的喜爱,他一定以为自己肯定不会把这个秘密泄露给两仪师,但直到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造成了怎样的麻烦。

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就像是一个堆满了蛇的陷坑,女大君图昂就在咫尺可得的地方,这对于任何两仪师都是无法错过的机会。在这件事上,苔丝琳的反映就像裘丽恩和爱德西娜一样可怕,她们三个每天都会去图昂的马车里拜访她,并且在图昂出来散步的时候找上她。她们不停地谈论着休战、谈判和条约,竭力想要探知图昂与率领霄辰人入侵的统帅们有着什么关系,想要说服图昂帮助她们结束与霄辰人的战争;她们甚至还提出要帮助图昂离开马戏团,回到霄辰人那里去!

对她们而言,不幸的是,图昂并不将这三名两仪师视作白塔的代表,似乎也没有把白塔看成这片土地上最高的权力掌控者,即使在裁缝们为她们做好了全新的骑马长裙,让她们能够换下麦特替她们找到的破衣烂衫之后,图昂对她们的看法也没有丝毫改变。在图昂的眼里,她们只是两名逃亡罪奴和一个马拉斯达曼尼。除非她们戴上罪铐,否则对图昂来说,她们就一无是处,所以每次两仪师来访的时候,图昂只会把车厢门栓住。如果她们在她外出时先进入车厢里等她,她就会转身离开。如果她们在外面想要拦住她,她就绕开她们,如同绕开一根木桩。就算她们在她面前说哑了喉咙,她也不会听一个字。

如果有必要,任何两仪师都会教石头学会耐心,但她们没办法适应被彻底忽视的感觉。麦特能够看出来,挫败感正在她们心中膨胀,紧张的眼神和抿紧的嘴唇能够松弛下来的时间愈来愈久。她们的手紧握着裙摆,因为只有这样她们才不会抓住图昂,拼命地摇撼她。这个僵局被打破的时刻比麦特预想中来得更快,而且当时的情形和他想象的全然不同。

在他送给图昂利刃马之后一天的晚上,他正在与她和赛露西娅共进晚餐,当然,在座的还有诺奥和奥佛尔,这两个家伙待在图昂身边的时间简直像他一样久。罗平和尼瑞姆也在,这两名仆人仿佛正在高大辉煌的宫殿里侍奉麦特大人进餐,而不是和麦特一起挤在这个连转身的空间都欠缺的马车厢里。摆在桌上的是一些标准的早春饭食——多筋的羊肉和干豆子,还有一些在地窖里存放了太久的芜菁。现在还没有当年的收获可以摆上餐桌,不过罗平还是想办法为羊肉做了一些胡椒酱,尼瑞姆则找到了一些松仁点缀在干豆子里。食物的量并不少,只是味道都无法令人满意,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能做到这个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奥佛尔吃过晚饭之后就离开了,他已经和图昂玩过了游戏,麦特取代了赛露西娅的位子,开始和图昂下棋。诺奥也留了下来,并且不停地唠叨着他如何在死去的马吉尔漫步,瞻仰高度远超过任何一座凯瑞安无尽高塔的七塔,还有索比拉——艾拉非的万钟之城,以及其他各种边境国的奇观:奇异的水晶高塔比钢铁还要坚硬、一个被安放在半山腰上直径三百尺的金属大碗……有时候,他还会评判一下麦特的棋艺,比如麦特暴露了左翼,或是在图昂正要落子的时候,点出麦特在右翼精心布设好了陷阱。除了和图昂闲聊之外,麦特一直紧闭着嘴,并且不止一次不得不咬紧了牙,图昂却好像觉得诺奥的闲扯非常有趣。

麦特盯着棋盘,算计着自己能不能有一点争取平局的机会,就在此时,裘丽恩带领着苔丝琳和爱德西娜走进了车厢。这三名两仪师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从头到脚都堆满了两仪师的高傲。裘丽恩戴上了她的巨蛇戒,赛露西娅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她们,缓缓地走到一旁,同时也逼得三名两仪师不得不后退一步,才在窄桌子的一端站定。诺奥一动不动地瞥着两仪师,一只手放在外衣里面,这个傻瓜仿佛以为他的匕首能在这样的场合发挥什么作用。

“今天一定要有个结果,女大君。”裘丽恩刻意不去看麦特,她不是在恳求,而是在告诫,在宣布必将发生的事情。“你们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百年战争之后便不曾有过的战祸,甚至,可能只有兽魔人战争能与这场战争相比。末日战争已经近在眼前,只有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毁灭整个世界的灾难才有可能避免。面对这一巨大的威胁,你必须收敛你的任性,你要把我们提供的条件告知你们的统帅。只有当你们渡过大海,返回自己的土地,和平才能恢复,否则你们就只能面对白塔的力量。从边境国到风暴海之间的每一位君王都将率领自己的军队跟随在白塔的旗帜之下,玉座现在可能已经在召集他们,向你们发动攻势了。我听说边境国大军已经南下,还有其他军队也在行动,但我们还是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场战祸,不要再有人为此流血。所以,你必须让你的人民回头,帮助我们恢复和平。”

麦特看不见爱德西娜的反应,苔丝琳则只是眨了眨眼,两仪师能有这种表情,说明她已经相当惊诧了,也许她没有想到裘丽恩会这样说。麦特自己只能暗中呻吟一声。裘丽恩不属于灰宗,并不具备娴熟灵活的谈判手腕,麦特也没有这种手腕,不过他很清楚,裘丽恩已经找到了一条让图昂发怒的快捷方式。

但图昂只是将双手交叠在桌子下面的膝盖上,坐直了身子,目光却射向两仪师背后。麦特从不曾见过她如此严苛的表情。“赛露西娅。”她平静地说道。

那名金发女子走到苔丝琳背后,弯下腰从麦特刚才坐过的毯子底下拿出一样东西,当她直起身的时候,一切仿佛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咔嗒一声,苔丝琳发出凄厉的尖叫,双手紧紧地抓住喉咙,狐狸头徽章在麦特胸前变成一块寒冰。裘丽恩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名红宗姐妹。爱德西娜转身向车厢门跑去,虚掩的车厢门却猛然关闭,外面传来重物从台阶上跌落的声音,那一定是布利瑞克和芬。爱德西娜哆嗦一下,停住脚步,僵立在原地,手臂贴在身侧,骑马裙的裙摆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紧勒在她的腿上。此时赛露西娅毫无停顿地又弯腰探手到诺奥坐的毯子下面,拿出另一副罪铐,将银项圈在裘丽恩的脖子上合拢。麦特已经看清,苔丝琳双手抓住的也是这个东西。她并没有试图把罪铐拿下来,只是紧握着银项圈,十指的指节也因为用力过度而变成了白色,她的瘦脸上只剩下了绝望,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视前方。裘丽恩恢复了两仪师的绝对平静,只是双手正不停地摸索着在脖子上嵌合成一体的项圈。

“如果你觉得你能为所欲为,”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双唇紧闭在一起,愤怒的光芒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

“要知道,罪铐可以被用来施以刑法,不过它很少会被如此使用。”图昂站起身,她的两只手腕上各戴着一只手镯,闪光的银索从床上的毯子下面如蛇一般跃出。光明在上,她是什么时候戴上这个的?

“不,”麦特说,“你答应过不会伤害我的人,宝贝。”也许现在还使用这个称呼算不上明智,但要收回已经太晚了。“你没有违背过自己的承诺,现在也不要食言吧。”

“我答应过不会在你的人之间造成冲突,玩具。”图昂恼怒地喝道,“不管怎样,她们三个显然不是你的人。”车厢前端那个用来与马车夫说话或送进食物的小滑门被猛然打开。图昂回过头瞥了一眼,滑门立刻又被关上,发出一记更加响亮的撞击声。一个男人在外面骂了一句,开始猛敲那道滑门。

“罪铐还可以被用来提供快感,这是一种巨大的奖励。”图昂对裘丽恩说道,完全不理会背后重重的砸门声。

裘丽恩张了张嘴,她的眼睛则睁得更大。她摇晃一下,双手抓住那张被绳子吊住的桌面,以免摔倒,那张桌面也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不过,至少她还能维持住平静的面容,站稳身子以后,她掸了掸深灰色的裙摆。当然,她这样做可能只是想要抚平裙摆上的褶皱,从表面上看,她还是一名镇定自若的两仪师。爱德西娜回过头,她的眼神还算安定,不过脖子上出现了第三副罪铐,而她的面孔也比平时苍白了不少。苔丝琳已经开始低声啜泣,肩膀颤抖着,泪珠不停地从她的脸颊上滴落。

诺奥绷紧了身体,就像个准备要做蠢事的男人,麦特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当这个老头瞪向他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诺奥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双眼睛里射出犀利的光芒,不过他还是从外衣中抽出手,靠坐到车厢壁上。好吧,麦特不能对他有更多要求了。小刀在这个地方没有半点用处,甚至可能造成更大的麻烦,最好还是用说话来解决现在的僵局。

“听着,”麦特对图昂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百个理由,让你明白不能这样做。光明啊,你自己也能学习导引,难道你在知道这个以后,还是不肯罢手吗?你和她们根本没有多少区别。”麦特这样说着,却又恨不得能变成一团烟雾,在图昂注意到自己之前被一阵风吹走。

“试试拥抱阴极力。”图昂用严厉的目光看着裘丽恩,不疾不徐地说道。和她的眼神相比,她的声音简直是无比温和,不过没有人会怀疑从这话音中散发出来的压力。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单纯的压力,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头老虎,在盯着三只被拴住的小羊。奇怪的是,麦特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了。一头美丽的老虎,却随时可能给他一爪子,就像对待那些小羊一样。的确,麦特曾经自己面对过老虎,这都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而每次面对老虎的时候,麦特反倒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试试,”图昂继续说着,“你知道,屏障已经被撤去了。”裘丽恩惊讶地低哼了一声。图昂点了一下头。“很好,你终于肯听话了。现在你应该知道,除非我愿意,否则你根本无法碰触真源。现在,我希望你握持至上力,你就做到了,尽管,你自己并没有尝试拥抱它。”裘丽恩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点——她镇定的外表出现了一丝裂缝。“现在,”图昂又说道,“我希望你不要再握持至上力,它便消失了,这是你的第一课。”裘丽恩深吸了一口气。她看上去……不再害怕,却显得有些不安。

“该死的女人。”麦特怒吼着,“你以为你能用这些银绳子牵着她们,却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吗?”车厢门外传来沉重的撞击声,第二次撞击声响起,还伴随着木板裂开的声音。图昂身后敲击那道小门的声音也没有停下来,但图昂显然丝毫不为此担心。即使那些护法闯进来,他们又能怎么样?

“我可以把她们关在她们的马车里,晚上再训练她们。”图昂也怒喝着答道。“我和这些女人根本不一样,玩具,根本不一样。也许我能学习导引,但我不会这样做,就如同我不会偷窃和杀人。这根本就不一样。”

然后,她显然是努力恢复了平静,才重新坐下去,将双手放在桌面上,注意力回到了两仪师身上。“对付你这样的女人,我有不少经验和一个很成功的案例。”爱德西娜抽了一口冷气,用极低的声音念出一个名字,“是的。”图昂说,“你一定在巢里或是训练的时候遇到过我的麦勒恩,我会把你们训练得像她一样好。你们受到了黑暗的诅咒,不过我会赐予你为帝国效忠的光荣。”

“我把这三个人带出艾博达不是为了再让你把她们带回去。”麦特坚定地说着,沿床边向图昂逼近。狐狸头变得更冷了,图昂则惊呼了一声。

“你是……怎么做的,玩具?编织……在碰到你的时候……消散了。”

“这是一件礼物,宝贝。”

麦特直起身子的时候,赛露西娅向他扑过来,她将双手祈求般地在胸前合拢,恐惧出现在她的脸上。“不要这样。”她在求告着。

“不!”图昂尖声说道。

赛露西娅站直身子,向后退去,只是一双眼还在紧盯着麦特。奇怪的是,畏惧的表情从她的脸上骤然消失了。麦特诧异地摇摇头,他知道这个胸脯丰满的女子是在遵循图昂的命令。她是侍圣者,实际的地位只相当于图昂的一匹马——而且她是真心真意地认同自己的地位。但一个人要顺从到何种程度,才会因为一个命令而立刻抛却自己的恐惧?

“她们给我增添了许多麻烦,玩具。”图昂说话的时候,麦特已经将双手按在苔丝琳的项圈上。苔丝琳仍然在颤抖着,泪水不停地从她的脸颊上滚落,这名红宗两仪师看上去仿佛并不相信有人能将她的项圈摘下。

“她们也给我增添了许多麻烦。”麦特用指尖探到簧扣,用力一按,项圈咔嗒一声弹开了。

苔丝琳抓住麦特的双手,用力亲吻着它们。“谢谢。”她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谢谢。”

麦特清清喉咙。“没关系,你不需要……停下来好吗,苔丝琳?”他费了一番力气才抽回自己的双手。

“我希望她们不要再来骚扰我,玩具。”图昂对麦特说,麦特这时又转向了裘丽恩。她说话的神态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显得很狂妄,但这个黑皮肤的小女人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同意,”苔丝琳立刻应声道,“我们都同意。”

“是的,我们都同意。”爱德西娜附和着。

裘丽恩静静地盯着麦特,脸上是一副顽固不化的神情。麦特叹了口气。

“我本可以让宝贝这样对你管束几天,直到你改变主意。”裘丽恩脖子上的项圈在轻响声中弹开,“但我不会这样。”

裘丽恩依旧盯着他的眼睛,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仿佛在确认那项圈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她。“你想成为我的护法吗?”她问了这么一句,又轻声笑了笑,“不要这种样子,即使我想要违背你的意愿约缚你,只要你有那件特法器,我也做不到。我同意,考索恩先生,我们也许将失去阻止霄辰人的最好机会,但我不会再打扰……宝贝了。”

图昂抽了一口冷气,如同被泼了一身水的猫。麦特又叹了口气,真所谓万事有得必有失。

在那个晚上,麦特做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喜欢的事——工作。他挖了一个深坑,把三副罪铐埋了进去,他必须亲自干这个活,因为让他无比惊讶的是,裘丽恩想要拿走它们。毕竟它们是特法器,白塔需要研究它们。不管白塔有什么需求,麦特不会让她们得到这些罪铐,他相信,如果他命令红臂队去埋这些罪铐,他们绝不会把罪铐交给别人,不过他不打算抱任何侥幸,让这些罪铐再造成任何麻烦。土坑刚刚挖到齐膝深的时候,雨点开始落了下来。这是一场冰冷的大雨。当他干完活的时候,他全身都已经浸透了冷水,从腰部往下全都是泥巴了。一个美好夜晚的美好结束,骰子还在他的脑袋里不停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