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实奥塔的一个村庄
第二天倒是平安无事,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图昂穿着一件蓝色的丝绸骑马裙,腰间系着她的鞣皮宽腰带,当马戏团缓缓向北方行进的时候,她骑马走在麦特旁边,同时还不停地朝赛露西娅摆动着手指。赛露西娅却总是要让她的褐色马插到他们两人中间去,赛露西娅也有了自己的坐骑,这是一匹筋骨结实的骟马,比不上果仁和艾金,不过要比她上次骑的斑纹马好得多。今天这个蓝眼睛的女人在兜帽下面还戴了一块绿色的围巾,一张冰冷刻板的面孔足以让任何两仪师相形见绌。麦特却几乎没办法压抑自己的笑意,就让她隐藏自己的挫败感吧。因为没有坐骑,那三个真正的两仪师只能待在她们的马车里。梅特温正坐在紫色马车的驭手位上,离他们太远,也听不到他对图昂说的话。昨晚的大雨已经停住,天空中只剩下几片薄云,一切都显得那么顺心如意,就连他脑袋里的骰子也无法打扰他的兴致。确实,糟糕的时候总会有,但也总会过去的。
不久之前,一群渡鸦从他们头顶飞过——差不多十几只黑色的大鸟,它们飞得很快,没有半点耽搁,不过麦特还是盯着那些鸟,直到它们变成几个黑点,最终在远方消失。任何事都不能影响这美好的一天,尤其不能影响他的心情,也许那些渡鸦的目标是更北边的什么人。
“你在它们身上看到了什么预兆吗,玩具?”图昂问。她在马鞍上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优雅从容,麦特从不曾见过她有过笨拙或困窘的时候。“据我所知,与渡鸦有关的预兆都显现在它们栖息在屋顶,或是它们在黎明和黄昏时分啼叫的时候。”
“有些渡鸦是暗帝的间谍。”麦特告诉她,“乌鸦也是,还有老鼠,但它们并没有注意我们,所以我们还不必担心。”
图昂抬起戴着绿色手套的手,整了整兜帽,然后叹息一声:“玩具啊,玩具,你的脑子里到底有多少小孩子才会相信的故事?你是不是还相信,如果在满月时睡在老铁架的山丘上,蛇就会给你三个问题的真实答案?或是狐狸会偷走人皮,吸走食物的养分,让你即使填饱了肚子,也一样会饿死?”
麦特很努力地露出一个微笑。“我可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他还在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快活一些。她怎么会同时提起这两件事?说到蛇给出真实答案,麦特立刻想到了埃斐英;而关于狐狸偷走人皮,麦特相信易斐英所干的就是这种事,而且那些人皮还被派上了很好的用场。“老铁架”这个称呼让麦特几乎打了个哆嗦,这可能只是时轴扭曲世界造成的巧合,她肯定不会知道他和蛇与狐狸打过怎样的交道。不过他知道,在亚图·鹰翼出生的杉达尔,“老铁架”或者“卡森铁架”正是暗帝的绰号。埃斐英和易斐英肯定与暗帝有关,因为他自己也和那些该死的狐狸有着某种联系,所以这些是他很不愿去想的事情。那么,他和蛇也有关系吗?这种可能性足以让他感到恶心。
不过,这还是令人愉悦的一天。随着太阳升起,天气也变暖和了,当然,距离真正的暖和还差很远。麦特抛着六颗彩色木球,图昂大笑着,拍着双手,这并不奇怪,麦特的这项技艺曾经让卖给他这六颗彩球的杂耍艺人大吃了一惊,而且在马上玩这一手就更困难了。他又说了几个笑话,她的笑声一直没有停下来,其中一个笑话让她转着眼珠,飞快地向赛露西娅摆动了几下手指。赛露西娅也立刻用同样的手语向她说了些什么。也许她不喜欢关于酒馆女侍应的笑话,当然,那些笑话多少有些下流。他不是傻瓜,只是他很希望能看到她的笑容。她的笑容很美,是那么丰富、温暖,又自由不羁。他们谈起了马匹,并为了该如何驯服强劲的马匹而争论不休。那颗漂亮的小脑袋里有不少奇怪的念头,比如你可以咬住一匹烈马的耳朵,让它平静下来!这种办法听起来倒更像在干草堆上扔一支火把。她从不曾听说过用温柔的哼声安抚马匹的办法,当麦特说自己没办法示范给她看的时候,她就更不相信他的父亲教过他这个办法了。
“毕竟,如果没有一匹需要安抚的马,我也没办法做这件事,不是吗?”麦特说。她转了转眼睛,赛露西娅也转了转眼睛。
不过,他们的争论并不激烈,更没有怒气可言,只是兴致盎然的辩论而已。图昂这样一个纤弱的女孩身上,却蕴含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活力,只有当她沉默的时候,麦特才觉得这一天变得有些灰暗了。与之相比,蛇和狐狸根本算不上什么,毕竟那些怪东西都离他很远,而且他对它们也做不了什么。图昂就在他身边,和他有着莫大的关系。她丝毫没有再提起那三名两仪师,也没有提起他的特法器,或者是她控制苔丝琳和裘丽恩对他施加至上力,却全然无效的事情。昨晚发生的那些事仿佛只是一场梦。
她就像一位在指挥一场战争的将军——赛塔勒曾经这样告诉过他。她从小就在学习制定策略、筹谋军略——这是艾格宁的说法,而她的对手正是他。但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当然不会是霄辰王之血脉风格的调情。艾格宁对此所知不多,但她肯定是另有目的。他认识图昂已经有几个星期了,还绑架了她,她称他为玩具,曾经想买下他,只有白痴才会以为这个女人真的堕入了爱河。那么,她很可能是在推动某个精细的计划,为了报复……报复只有光明才知道的什么事。她曾经威胁说要让他成为一名奉杯者,根据艾格宁的说法,奉杯者就是达科维,不过她对图昂的这个威胁深深不以为然。依她的看法,只有最美丽的人儿才能成为奉杯者,麦特在这方面还差得很远,虽然麦特自己绝对不承认这一点,有不少女孩曾经对他的脸蛋倾慕不已,当然,图昂也很可能根本不会完成婚姻仪式,反而只是会在他自以为平安无事、一切顺利的时候突然砍下他的脑袋。女人的心思从来都不简单,图昂更是让其他女人都只像玩家家酒的小孩子。
他们已经走出了很远一段路,连一座农场都没有看到,直到太阳越过天顶大约两个小时,路边突然出现了一座颇具规模的村庄,铁匠锻打金属的声音隐约从那里传来。村里的房子全都是用粗大的木料搭建而成,墙壁上刷着白色的石灰浆,尖屋顶上铺着厚实的茅草,立着高高的石砌烟囱,其中一些房子足够三层高。这些村舍勾起了麦特的回忆,不过他却说不清那是怎样的回忆。村庄周围都是茂密的森林,看不到农场的影子。一般来说,村庄周围都应该环绕着一些农场,以维系村民的生活,并从村庄中获取日用物品。这里的农场一定都被树林遮住了。
更让麦特奇怪的是,这里的村民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已经来到他们面前的这支耀眼夺目的马车队。路旁有一个人,上身只穿着衬衫,正在用脚踏砂轮打磨一把短柄斧,他抬起头瞥了一眼,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又俯下身埋头工作了。一群小孩子跑过一个街角,冲进另一条街里,根本没有朝马戏团的方向多看一眼。这实在是很奇怪,大多数村中的孩子只要看见一辆商人的马车,也会立刻停下脚步,把它仔细端详一番。这时,一名卖货郎赶着他六匹马拉的大篷车从北方跑了过来,那辆车高大的帆布车篷几乎完全被瓶瓶罐罐、锅铲壶盆之类的东西遮挡住了。他也会是村民们很感兴趣的人,即使是在繁忙的贸易路线旁边的大村镇,也要依靠卖货郎带来大部分必需的生活器具,但并没有人注意这名到来的卖货郎,也没有任何兴奋的叫喊,村民们只是在默默地做着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在距离那个村子大概还有三百步的地方,卢卡从马车驭手位上站起身,越过自己马车的车厢向后面高声喊道:“我们就在这里歇脚。”他指了指一片开满了野花的草地,猫雏菊、跳跳花和一些也许是爱人结的小花点缀着这片已经有一尺高的春草。然后他坐回到位子上,开始催赶马匹向那里走去,其他车辆也紧随在后,车轮在浸透了春雨的土地上压出一道道辙印。
当麦特朝那片草地调转过马头的时候,他听到那名卖货郎的马踢踏石板路面的声音,这声音让他立刻直起了身子,这条路上铺着石板的时代还是在……他又让果仁转回来。那辆大篷车正走在村庄旁的大道上,从村旁经过的路面上全都铺着平整的灰色石板。那名卖货郎是个戴宽檐帽的圆胖男人,他看了一眼路面,摇摇头,又看了一眼那个村子,再摇摇头。卖货郎们总是沿着固定的路线行走各处,他一定已经在这条路上走过上百次了,他一定熟悉这里的情况。这时,卖货郎已经让马车停下,把缰绳系在笼头上。
麦特将双手拢在口边,用最大的力气高喊:“嘿,快走!用你最快的速度!快走!”
卖货郎朝他瞥了一眼,然后以一个胖子极罕见的灵活动作从驭手位上跳起来,像卢卡一样堂而皇之地一挥手,开始向村民们大声喊话。麦特听不清他的话,不过他知道卖货郎在说些什么,无非是他在一路上听到的来自世界各处的讯息,以及他都带来了什么货品,这些货品又都是多么物美价廉。但没有一名村民听他的叫卖,甚至没有一个人为他略有驻足。
“快走!”麦特继续呼喊着,“他们是死人!快走!”在他身后,有人发出惊呼,也许是图昂,也许是赛露西娅,或者同时是她们两个人。
突然间,卖货郎的马发出一阵嘶鸣,开始疯狂地甩着头,就好像某种极度的恐怖已经让它们陷入癫狂。
果仁也害怕得跳了起来,麦特却一时抽不出手按住它,果仁不停地绕着圈子,只想逃跑,无论朝哪个方向,只要能逃走就好。马戏团中的每一匹马都听到了自己同类的嘶鸣,纷纷发出畏惧的低鸣。狮子和熊在咆哮,很快,老虎也加入其中,一些马戏团中的马同样开始发出那种凄厉的嘶叫,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索具的羁绊,马戏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麦特坐稳身子,努力要控制住果仁,他目光所及,每一个手握缰绳的人都拼命想要控制住瞪大双眼的马匹,以免它们逃走或者伤害自己。图昂的母马和赛露西娅的褐马也在蹦跳,麦特先为图昂担心了片刻,不过她似乎把艾金控制得很好,如同她策马在林中飞驰时那样。赛露西娅虽然不能那样自如地操控马匹,不过也在鞍子上坐得很稳。然后麦特又回头瞥了一眼那名卖货郎,再摘下帽子,朝马戏团扫视了一圈。终于,他牢牢地控制住了果仁,它不住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跑了很长一段路,不过它毕竟不再试图逃跑了,只是现在可能已经无法挽回了。总是这样,他总是遇到这样无法挽回的事情。那名圆胖的卖货郎把帽子捏在手里,已经跳下马车,想要看看自己的马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的脚刚一落到地上,就笨拙地踉跄了一下,他朝自己的脚下看去,帽子立刻从他松开的手中掉落到夯土路面上,他也开始像那些马一样尖叫。石板路面消失了,如同那些尖叫的马和他的马车一样,他的双脚已经陷进夯土之中,仿佛他们所立足的并非石块一样坚硬的夯土,而是沼泽中的软泥。而那个村庄,其中的房屋和居民也在缓缓地向下沉陷,那些人却依旧在忙碌着他们的活计。行走的女人提着篮子,一队男人扛着一根粗大的木梁,孩子们四处奔跑,那个操作砂轮的人还在打磨他的斧子,他们的膝盖都已经快没入土里了。
图昂抓住麦特的外衣,赛露西娅抓住他外衣的另一侧,这时,麦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催动果仁,他前进的方向正是卖货郎那里。光明啊!
“你以为你能做什么?”图昂激动地问他。
“什么都做不了。”麦特答道。他的长弓已经做好,弓背两端装好了角质弦扣,亚麻弓弦也已经编好,并打好了蜡,但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给他的梣木箭杆安上箭头,因为一直在下雨,鹅毛箭羽的粘胶还没有完全干燥。现在,他能想到的只有这张弓,一支刺穿那名卖货郎心脏的羽箭,能在他完全沉入地面之前给他带去死亡的仁慈,否则,他将会窒息而死,或者被带到那些早已死去的实奥塔人要去的地方。麦特已经认出了那些房屋,它们是三百年前的实奥塔乡民建造的农舍。
麦特无法转开脸,整个马戏团发出的一切噪音都无法掩盖那个正在下沉的卖货郎发出的尖叫。
“救我!”他吼叫着,挥舞着双臂,他的眼睛仿佛直盯着麦特,“救命!”一遍又一遍。
麦特等待着他死去,希望他能够死去——这种结局肯定会比其他的结局更好,但那个人一直尖叫着,直到地面升到他的腰间,升到他的胸膛……他仰起头,就像即将溺水的人那样,拼命想要再吸最后一口气。然后,他的脑袋消失了,只有双臂还留在夯土外面,狂乱地挥动着,直到最终也没入土中。现在,只有他的帽子还扣在路旁,证明了这里曾经有过一个人。
当那些茅草屋顶和高耸的烟囱也最终消失的时候,麦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座村子曾经存在的地方变成了另外一片散布着猫雏菊和跳跳花,有红色与黄色的蝴蝶飞舞其间的草地。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安宁,麦特希望自己真的能相信那名卖货郎已经死了。
除了那几辆已经跟随卢卡走进草地的马车以外,马戏团的大部分车辆人马都还排列在大路上。所有人都低着头,女人们在安慰苦恼的小孩,男人们尽力想让不安的马匹平静下来,每一个人都在瑟缩着,窃窃私语,只有为了让别人在狮子、熊和老虎的咆哮中听到自己在说什么时,才会稍稍提高话音。只有三名两仪师是例外,她们正沿大路快步前行,裘丽恩的身后紧跟着布利瑞克和芬。看那些两仪师和护法的表情,你可能会以为村庄沉入地面就和家中的小猫一样普通。她们停在卖货郎的宽檐帽旁,三名两仪师盯着那顶帽子。苔丝琳将它捡起,在手中转动,然后又把它丢下。她们走进了曾经是村庄所在的草地,边走边谈,不住地察看四周,仿佛那些野花野草能够向她们提供重要的信息。她们都没有用兜帽遮住面孔,但这一次,麦特丝毫没有责备她们的意愿。她们可能在导引,不过并没有使用足够的阴极力,能够让他的狐狸头变冷。就算她们真的在导引,麦特也不会责怪她们,至少不会在今天这样的事发生之后。
马戏团中很快就爆发了争吵,没有人想要走这条刚刚还铺着石板的硬土路面。他们开始彼此喊嚷,无论是马夫还是裁缝,现在所有人都在告诫卢卡该如何做,有些人想要退回去,找一条乡间小路绕过这里,再向卢加德前进;另一些人则认为不应该再去卢加德了,他们可以从乡下道路转向伊利安,甚至可以径直返回艾博达,而且他们还可以选择去阿玛迪西亚和塔拉朋,还有海丹。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城镇可去,他们完全不必踏足那个被暗影诅咒的地方。
麦特坐在果仁的马鞍上,无聊地玩着缰绳,在所有这些嘈杂的争论和挥舞的手臂中,他一直保持沉默。他胯下的骟马不时还会打个哆嗦,不过它已经不再试图逃走了。汤姆从人群中走出来,伸手按在果仁的脖子上,泽凌和爱麦瑟拉紧跟在他身后,爱麦瑟拉紧紧地抓着泽凌的胳膊,面带惧色地看着那些马戏团的人。他们身后还跟着诺奥和奥佛尔,那个孩子看上去很想抱住别人,寻求一些安慰,无论抱住谁都行,但他已经足够懂事,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样做了。诺奥也显得相当困扰,他不停地摇着头,低声嘟囔着什么,双眼始终没有离开那些两仪师。毫无疑问,等到今晚,他就会说,以前他也见到过这种情景,而且还要比这个精彩得多。
“我想,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单独上路了。”汤姆低声说,泽凌严肃地点点头。
“如果我们必须这样的话。”麦特答道。他率领的一小队人很容易受到霄辰人的注意,尤其当他们全力搜寻图昂和绑架霄辰帝国继承人的罪犯的时候。如果不是这样,他早就丢下这个马戏团了。没有马戏团的掩护,他们的行程会危险得多,不过他能应付,他做不到的是改变这些人的想法。只要看一眼这些被吓坏的面孔,他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黄金来收买他们,也许全世界的黄金都做不到这一点。
卢卡静静地听着,用亮红色的斗篷裹住身子,直到其他人激动的情绪逐渐平缓下来,他将斗篷挥到身后,走到人群中间。他没有很夸张的动作,只是拍拍男人们的肩膀,诚恳地看着女人们的眼睛。乡下小道?在连绵的春雨之后,那种窄路有一半都是泥泞,河水会比道路还要多,而且那些路还要比直通卢加德的大路长两倍,甚至三倍更多。听到卢卡竟然谈到了赶路的速度,麦特几乎被自己吸进喉咙的冷气噎了一下。他的声音很温和,几乎没什么力量。然后,卢卡又谈到了马车陷入泥淖中时要费多少辛苦才能把它们弄出来,他生动的描述,让所有人都仿佛身临其境,乡下的小路应该不会有那么糟糕,但卢卡的确让他们看到了这种情景,至少他让麦特看到了。那些小路旁边根本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城镇,至多只能找到几个破陋的村子,他们将没有地方进行表演,甚至找不到足够的食物供养这么多人。卢卡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伤心的微笑,看着一个靠在母亲裙摆旁的小女孩,那个可能只有六岁的小女孩也在怯生生地看着他,任何人都会立刻想到这个小女孩在饥饿中哭喊着讨要食物的样子,不只一个女人将她们的孩子搂得更紧。
至于说阿玛迪西亚和塔拉朋,当然还有海丹,它们是进行表演的好地方,瓦蓝·卢卡大马戏团和奇迹大展会在这些地方吸引到无以计数的观众。但要到达那些城市,他们首先要回到艾博达,重新走过他们这几个星期已经走过的路,经过同样的村镇。那里的人不会再花钱来看他们刚刚看过的表演,那是一段很长的路,这段路会让他们的钱包愈来愈轻,肚子也愈来愈瘪。所以,他们最好的选择依旧是卢加德。
这时,他的声音中开始出现了更加热烈的情绪,他打着简单的手势,仍然不停地在人群中走动,只是步伐变得更快。卢加德是一座大型城市,与之相比,艾博达只不过是一个单薄的城市影子,卢加德才是真正的大城,那里稠密的人口足以保证他们表演整个春季之后,还会有新的观众来挤满观众席。麦特从不曾去过卢加德,不过他听说过,统治那里的国王甚至没办法让那座城市的街道维持起码的洁净,而且那座城市本身已经有一半变成了废墟,然而卢卡依然把那里描绘成堪与凯姆林相比的繁华都市。马戏团中肯定也有人去过那里,但所有那些人都只是认真听着卢卡绘声绘色地讲述那里的宫殿,说艾博达的泰拉辛宫与之相比,不过是个乡下的茅舍;说那里有无数满身丝绸的贵族会来观看他们的表演,甚至雇请他们进行专场演出。卢卡的演讲让他们都露出了如醉如痴的神情,罗德蓝国王肯定会请他们去王宫中进行表演,难道他们以前曾有过在国王前表演的经历吗?这次他们就将得到这样的机会,一定会得到机会的。卢加德之后就是凯姆林,与她相比,卢加德也只不过是一个拙劣的都市仿冒品,凯姆林,世界上最宏伟、最富有的都市,他们整个夏季都会在那里演出,都能得到数不清的掌声与喝彩。
“我很想去看看那些城市。”图昂一边说,一边让艾金靠到果仁旁边,“你会带我去吗,玩具?”赛露西娅的褐马跟在艾金的屁股后面,毫无疑问,那个女人肯定被刚刚发生的一切所震撼,但她的表情还是那样镇定如常。
“也许我们可以去看看卢加德,到了那里,我就能想办法送你回艾博达了。”他在那里能雇用到不少可靠的保镖,组成一支护送车队。也许图昂和艾格宁都有很强的能力,都足够危险,但两个孤身女人在许多人眼中都将是一份能够轻易到手的猎物。“也许还能去一趟凯姆林吧。”毕竟,只是从这里到卢加德的时间对他来说可能还不够。
“该去哪里,我们就会去哪里。”图昂含混地说了一句,就和赛露西娅用手语交谈起来。
背着我谈论我,而且还是在我的鼻子底下。他最恨她们这样。“卢卡最好去作个走唱人,汤姆,不过我可不信他能说动那些人。”
汤姆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用指节抚着自己的白胡子。“我承认,他演得不坏,但他还不是走唱人,不过要我说,他会让他们动心的。打个赌吗,孩子?一个金克朗?”
麦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笑了,他本来以为在那个卖货郎和那些马陷入地下的情景离开自己的脑海之前,他绝不可能再笑了,他几乎还能听到他们的尖叫声,那声音大得足以淹没骰子的转动。“你想要和我打赌?好吧,就这样。”
“我不会和你玩骰子,”汤姆干巴巴地说,“但我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能不能煽动一群人的情绪,我自己就这么做过。”
说完凯姆林之后,卢卡耍出一个他最擅长的花式动作,这个人最喜欢的莫过于在人群中炫耀自己了。“从那里,我们将前往塔瓦隆,我会雇用船只,在一路顺风中让我们所有人轻轻松松地前往那座神奇的城市。”麦特真的被自己的呼吸噎住了。卢卡会雇用船只?这个手里握着一团油,就连耗子也别想从他指缝里舔上一口的家伙。“就算我们的余生都在那座城市中度过,也无法满足那里所有想看我们表演的观众。在那里,由巨森灵建造的商店就像皇宫一样恢弘华丽,而那里的宫殿根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第一次亲眼见到塔瓦隆的君王都会失声痛哭,因为他们从此以后就会觉得他们的首都不过是穷乡僻壤的小村子,他们的宫殿只是一些农民的草棚。要知道,白塔就在塔瓦隆,那是全世界最宏伟的建筑,玉座会邀请我们在她的御前演出。我们曾经保护过三位两仪师,她们一定会在玉座面前好好夸奖我们一番!”
麦特回过头,发现那三名两仪师已经不在那片曾经是村庄的草地上走动了,而是肩并肩地站在大路上,正看着他。三个人都摆出了标准的两仪师面孔,一副波澜不惊、从容不迫的样子,不,她们审视的不是他麦特,而是图昂。这三个人已经承诺不会再骚扰她了。作为两仪师,她们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但两仪师同样也以善于利用语言的歧义,绕过自己的诺言而著称。她们一直都在避开三誓的约束,编造出各种谎言。麦特决定,不会带图昂进入凯姆林,甚至也不会带她去卢加德,那两座城市里很可能有两仪师。裘丽恩她们完全可以告诉那些两仪师,图昂是霄辰女大君,很可能,不等他眨一下眼睛,图昂就被带上了前往塔瓦隆的大道。当然,是作为白塔的“客人”,帮助白塔平息这场战争,毫无疑问,许多人都会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他应该把图昂交给两仪师,并表明她的身份。但他已经答应过她了,麦特开始计算,在离卢加德还有多远的时候,他就必须送她回艾博达了。
在大肆吹嘘过凯姆林的荣华富丽之后,卢卡想要把塔瓦隆说得更远超凯姆林的确是有些困难。麦特相信,如果他们真的到了塔瓦隆,肯定有人因为相信了他疯狂的演讲而大失所望。白塔足有三千尺高?巨森灵建造的宫殿如同小型的山脉那样庞大?他竟然还说塔瓦隆城中就有一座巨森灵聚落!最终,卢卡宣布大家举手表决是否继续前进,所有的手都举了起来,就连小孩子们也不例外,虽然他们并没有投票权。
麦特从外衣口袋里拿出钱包,掏出一枚艾博达金克朗。“我可从来不曾因为输掉赌局而高兴过,汤姆。”的确,他以前从不曾在赌输时高兴,但此时此刻,他的确比赢了还要高兴。
汤姆微微鞠了个躬,“我想,我会保留这枚金币,当作纪念。”他让那枚厚重的金币在指背上来回翻滚。“看到它,我就会记起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也会输掉赌局。”
虽然人们都举了手,但当他们真要开始走那条路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卢卡让自己的马车回到路上,他坐在驭手位上,蕾特勒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就像爱麦瑟拉抱着泽凌一样。终于,他仿佛低声骂了一句,然后一甩缰绳,催起拉车的马队。当那些马走到那段曾经铺着石板的路面上时,都已经在奋力奔驰了。卢卡让马儿以最快的速度,一直跑过那段路很远,他身后的所有马车都是这样。先是停在后面,等待前一辆马车彻底走过那段路,然后赶车的人才会猛抽缰绳,催赶马匹急速跑过去。麦特深吸一口气,一踢果仁,也向前走去,他没有让果仁跑起来,只是他很难克制自己不去踢果仁的肚子,尤其是当他们经过那名卖货郎的帽子时。图昂黝黑的面容和赛露西娅白皙的脸上就像那些两仪师一样,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总有一天,我要看看塔瓦隆。”图昂在走到中途时忽然平静地说道,“也许我能把它作为我的首都。你要带我去看那座城,玩具,你去过那里吗?”
光明啊!她真是个强横的小女人,也许外表像瓷器一样纤细精巧,但她肯定像钢钉一样强韧。
卢卡让飞驰的马车渐渐慢下来之后,仍然带领马戏团以远超平常的速度继续前进。太阳逐渐西坠,他们经过了几片足以让马戏团扎营歇宿的草地,直到他们的影子一直投到面前很远的地方,太阳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颗红球,他才勒住缰绳,双眼望向路边的一片青草旷野。
“只是一片空地而已。”他终于大声说道。接着,他带头向那片空地走去。
麦特让梅特温牵走果仁、艾金和赛露西娅的褐马,然后陪着图昂和赛露西娅走到紫马车后面。但今晚,这辆马车里不会有餐点和棋局了。
“这将是一个祈祷的夜晚,”图昂在带领自己的侍女走进马车之前对麦特说道,“你不知道吗,玩具?死者行于世上,正是末日战争即将到来的预兆之一。”麦特不认为这也是她的一种霄辰迷信,实际上,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他不太会祈祷,只是有时候,他也会破例一下,当他没有别的办法的时候。
没有人想要睡觉,整座营地的灯火到很晚都还亮着,也没有人愿意孤独。麦特在自己的帐篷里一个人吃了饭,他没有什么胃口,骰子在他的脑袋里转动得比平时更响。不过,在他吃完饭的时候,汤姆来找他下棋了,诺奥很快也走进了帐篷。罗平和尼瑞姆每隔几分钟就会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鞠躬询问麦特或其他人是否想要些什么。罗平拿来了那只高陶罐,并打开了蜡封;尼瑞姆用一只木盘托来了酒杯。给三个人斟好酒以后,麦特就告诉他们,可以找哈南那些士兵去了。
“我想,他们应该都喝醉了,我觉得这样不错。”麦特说,“这是命令。你告诉他们,我说了,你们就一起喝几杯吧。”
罗平收起圆肚子,严肃地鞠了个躬。“我曾经帮过那名队长,为他搞到过一些东西,大人,我相信他一定会很慷慨地让我们和他一同分享白兰地。来吧,尼瑞姆,麦特大人想让我们一醉方休,就算今晚你不想喝醉,我也会坐在你身上,把白兰地灌进你的喉咙。”那个素来颇有节制的凯瑞安人皱起眉毛,一张窄脸上满是不悦,但他还是鞠了个躬,快步跟随提尔人走出帐篷。麦特相信,罗平不需要坐在这个人的身上,至少今晚不会。
泽凌带着爱麦瑟拉和奥佛尔来了,于是帐篷里除了小桌上的棋局之外,又有人在铺着帆布的地面上玩起了“蛇与狐狸”。爱麦瑟拉是一名相当有实力的棋手,这并不让麦特感到吃惊,毕竟她曾经是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但是当她在“蛇与狐狸”中输给奥佛尔的时候,她高高撅起的嘴唇就更像一朵玫瑰花蕾了。今晚所有人都输给了奥佛尔,生气的只有她一个人,麦特一直都怀疑她并不是一位优秀的统治者。没有参与游戏的人就坐在那张小床上观战。麦特会同时观看棋局和“蛇与狐狸”,泽凌却只关心爱麦瑟拉的输赢,这名捕贼人的目光很少会离开她,除非是他在参与游戏的时候。诺奥还在唠叨自己的故事,即使在棋盘前也不会住口,而且似乎编造那些故事完全不会影响他的棋艺。汤姆则只是坐在一旁,看着麦特带给他的那封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写好的信,那张信纸在汤姆的口袋中已经增添了许多褶皱,看它污损的程度,汤姆一定把它读过了许多遍。他说过,这封信来自一位死去的女士。
多蒙和艾格宁的到来让麦特吃了一惊,麦特搬出那辆绿马车以后,他们并没有刻意躲避他,不过也没有特意找过他。像别人一样,他们脱下了平时用来掩饰身份的衣服,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艾格宁的骑马裙和高领外衣都是用蓝色的羊毛衣料做成,在衣襟和袖口上用近似于金线的黄丝线绣着花纹,看上去很像一身军服。多蒙穿着剪裁精致的褐色外衣和宽松的裤子,裤脚塞在膝盖下面的翻靿长靴里,看上去十足像是一名伊利安商人,虽然可能并不是很富有的商人。
艾格宁走进来时,爱麦瑟拉正和奥佛尔坐在“蛇与狐狸”的两边,看到那名霄辰女人,她立刻跪倒在地,身子蜷成了一个球。泽凌叹了口气,从麦特对面的小桌旁凳子上站起身。艾格宁先走到了爱麦瑟拉身边。
“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人,都不需要如此。”她不疾不徐地说着,弯腰搀住爱麦瑟拉的肩膀,提着她站起身。爱麦瑟拉犹豫着,缓慢地站起来,仍然低垂着头,直到艾格宁用一只手温柔地捧起她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你对所有人都应该看着他们的眼睛。”这名塔拉朋女子紧张地用舌尖舔着嘴唇,但当艾格宁将手移开之后,她的确在直视艾格宁的脸了,只是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你似乎变了。”泽凌说。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些猜疑,还带着一点愤怒,他僵硬地朝艾格宁走过去,就好像一个硬邦邦的乌木雕像。泽凌不喜欢霄辰人,因为他们对爱麦瑟拉所做的一切。“因为我救了她,你以前总说我是个贼。”他声音中的怒火愈烧愈旺,他痛恨窃贼,也痛恨走私犯,而多蒙曾经正是一名走私犯。
“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改变,”多蒙温和地说着,用微笑阻止泽凌说出更多气话,“你是个有荣誉的人,捕贼人先生,莱伊纹已经要我承诺,绝不再从事走私行业,否则她就不会和我结婚。我真是幸运,有谁曾听说过一个女人会要求一个男人放弃如此利润丰厚的职业?”他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艾格宁一拳打在他的肋骨上,让他的笑声变成了一阵哼哼声,和这样的女人结婚,他的肋骨一定有了不少瘀伤。“我相信你会遵守这个诺言,贝尔,我在改变,你也一定要改变。”她又瞥了一眼爱麦瑟拉,可能是要确认爱麦瑟拉听了她的话。艾格宁很在意别人是否听她的吩咐,然后,她向泽凌伸出一只手:“我在改变,散达先生,你呢?”
泽凌犹豫着,然后握住了她的手。“我尽力一试。”他的声音中仍然带着迟疑。
“我所要求的只是你的诚意。”艾格宁皱起眉环视一圈帐篷,摇摇头,“我知道即使是甲板上也不会挤这么多人,散达先生,我们的马车里还有不错的葡萄酒,你和你的夫人是否愿意同我们共饮一杯?”
泽凌又犹豫了一下,终于,他说道:“他差不多已经赢了,再玩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然后他将自己的圆锥小红帽扣在头上,有些刻意地整了整花哨的深褐色提尔外衣,郑重其事地向爱麦瑟拉伸出手臂。爱麦瑟拉紧搂住那只手臂,她的眼睛却还在盯着艾格宁的脸,身子也仍旧哆嗦个不停。“我想,奥佛尔应该想要留在这里玩游戏,不过我的夫人和我很愿意与您及您的丈夫分享美酒,无船太太。”他的目光里还闪烁着一丝挑战。对他来说,艾格宁显然还要继续证明她确实已经不再视爱麦瑟拉为被偷窃的财产了。
艾格宁点点头,仿佛很清楚泽凌的心情。“今晚光明将照耀你,以及今后我们在这里的每一个日夜。”然后,她向帐篷里其余的人道了别,显得相当高兴。
那四个人刚刚离开,雷声就在天空中响起,第二声雷响过后,雨点开始落在帐篷顶上,并且迅速变大。无数沉重的雨滴敲击在绿色条纹的帐篷上。除非泽凌他们一路快跑,否则他们就要全身湿透了。
诺奥坐到了奥佛尔对面,开始继续爱麦瑟拉没有完成的游戏,他的眼睛盯着自己和奥佛尔之间的红布,手中摇起了“蛇与狐狸”的骰子。现在,分别代表奥佛尔和他的黑色棋子已经非常靠近网格棋布的边缘了,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那些棋子走不到棋盘边上了,只有奥佛尔除外。当一枚画着蛇形波浪线的白棋子碰到他的棋子时,奥佛尔响亮地哀嚎了一声;当一枚画着三角形的棋子碰到诺奥的棋子时,他又哀嚎了一声。
诺奥又开始唠叨那个在艾格宁和多蒙进来时被打断的故事,那是一个在海民的风剪子上航海的故事。“亚桑米亚尔女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女人,”他一边说,一边将黑色棋子放回棋布中心的圆环里,“就连阿拉多曼女子也比不上她们,要知道,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当她们到了看不见陆地的海上……”他忽然闭上嘴,清清喉咙,看了一眼奥佛尔,那个孩子正在将“蛇和狐狸”分别放在棋布的角上。
“那时她们会做什么?”奥佛尔问。
“嗯……”诺奥用生着瘤节的手指揉了揉鼻子,“她们能以最敏捷的身手在帆索上攀越行走,你甚至以为她们生了四只手,而不是一双手一双脚。就是这样。”奥佛尔哦了一声,诺奥悄悄吁了一口气。
麦特开始拿下棋盘上的黑白子,将它们放回两个木雕盒子里。虽然震耳欲聋的雷声连连响起,他脑袋里骰子转动的声音却始终无比清晰。“再玩一盘,汤姆?”
那位白发老人从信纸上抬起头,“不了,麦特,今晚我的脑子很乱。”
“介意我问问吗,汤姆,为什么你总是那样看那封信?我的意思是说,有时候你看上去就好像在拼命解开一个谜题。”奥佛尔掷骰子的时候扔出了一个好点数,欢呼了一声。
“因为我就是在解谜,你看看吧。”他将信递了过来。麦特却摇摇头。
“这可不是我的事,汤姆,这是你的信,而且我很不擅长解谜。”
“哦,这正好也是你的事,这是沐瑞写的,就在她……嗯,不管怎样,这是她写的。”
麦特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接过那张被揉皱的信纸。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稍显污损的字迹上时,不由得眨了眨眼。细小、精致的字迹覆满了那张纸,他随口念出了信的抬头:“我最亲爱的汤姆。”有谁能想到,沐瑞竟然会如此称呼老汤姆?“汤姆,这是给你的信,我觉得我不应该……”
“读吧。”汤姆打断了他,“你会明白的。”
麦特深吸一口气。一封来自于死亡两仪师的信,里面有个谜团,而且还与他有关?突然间,麦特非常想看看这封信,但随着他一直读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我最亲爱的汤姆,我要告诉你的话很多,都是肺腑之言,但现在只能先把它们放在一边,因为必须如此。现在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为了不给你带来灾祸,有许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但只要能说的,我都不会隐瞒。仔细注意我下面的话。再过不久,我就要到码头去,我会在那里遇到兰飞尔。我怎么会知道?这就是另外的秘密了。我将此事作为证据,证明我随后说的话同样是千真万确的。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会得到讯息,我已经死了。所有人都会相信这一点。但我没有死,也许命不该绝,也许你、麦特·考索恩和另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会来救我。我只是说“也许”,因为你可能不会来,或者不能来,或者麦特会拒绝,毕竟他和我之间并没有我们这样的感情。但如果你要救我,必须连同麦特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来,而且只能是你们三个人。否则,我们所有人都必死无疑。即使只是你们三个人来,死亡依然可能是我们的结局。我已看见你们在这一行动中死去,可能是一个,两个,甚至全部;我也见到了我死在这场援救中,我还看见我们全都成为了俘虏,无论生死。如果即使这样,你还是决定要来救我,年轻的麦特应当知道如何找到我。但除非他问起,否则你绝不能让他看这封信,这是最重要的。在他问起之前,绝不能让他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注定的事情必然会以注定的方式发生,无论将为此付出何等代价。
如果你再见到岚,告诉他,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他的命运之路已经和我再无交集,我只希望他能在奈妮薇那里得到快乐。
最后一点,谨记你对于“蛇与狐狸”这个游戏所知的一切,谨记于心,并处处留意。时间到了,我必须去做我该做的事了。
愿光明照耀你,给予你喜悦,我最亲爱的汤姆,无论我们是否会再见面。
沐瑞
麦特看到信的结尾时,雷声再次响起,这倒很适合他现在的心情。他摇摇头,将信递了回去,平和地说道:“汤姆,岚和她的约缚已经断开了,只有死亡才能实现这样的事。他说她已经死了。”
“她的信说,所有人都会相信这一点。她知道的,麦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也许是吧,但沐瑞和兰飞尔进入了一个特法器门,那道门已经熔解了,那是一道红色石头雕成的门,至少看上去是那样,但它还是像蜡一样化掉了,那是我亲眼看见的。她去了易斐英那里,即使她还活着,我们也不可能到那里去。”
“根结之塔。”奥佛尔突然说道,三个成年男人全都转过头来盯着他,“柏姬泰告诉我的。”成为三道目光的焦点,奥佛尔显得有些害怕。“根结之塔是前往埃斐英和易斐英之地的通路。”他打了一个“蛇与狐狸”游戏开始时的手势——在空中画出一个三角,然后再划出一道穿过三角形的波浪线。“她知道的故事比你还要多,卡灵师傅。”
“她不会就是银弓柏姬泰吧?”诺奥斜睨着眼睛说。
男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可不是小孩子,卡灵师傅,但她射箭很准,也许是吧。我的意思是说,她是柏姬泰转生。”
“我可不这么想。”麦特说,“我也和她说过话。要知道,她最不想做的就是成为英雄。”他答应过柏姬泰,要严守她的秘密。“不管怎样,就算知道了那座塔,除非她告诉你她在哪里,我们也不可能找到她。”奥佛尔伤心地摇摇头,麦特弯下身去抓了抓他的头发。“不是你的错,孩子,没有你,我们甚至还不知道真的有这个东西。”不过,他们实际上还是不知道沐瑞在哪里,奥佛尔只是垂头丧气地盯着地上的那块红棋布。
“根结之塔。”诺奥一边说,一边盘着腿坐直身子,同时拉平了外衣,“知道这个传说的人已经不多了。简一直都说,他总有一天要去那里看看,他说那就在阴影海岸的某个地方。”
“那也是很大一片地方。”麦特把棋子盒盖好,“可能要找上好几年。”如果图昂是正确的,他们肯定不可能有几年时间。麦特很相信图昂的话。
汤姆摇摇头。“她说你知道,‘麦特应当知道如何找到我’,我不相信她是随便这样写的。”
“好吧,我做不到她说的事。我能吗?今晚我才第一次听到根结之塔这个名字。”
“真可惜,”诺奥叹了口气,“我真希望能亲眼看看它,该死的简·法斯崔德可从不曾见过它,你最好还是放弃吧。”汤姆张了张口,但麦特没有容他说话。“去看看那座塔是他从不曾释怀的愿望,即使他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一座能够让人们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奇异高塔也一定会吸引住他的全部心神。那座塔就像一根被抛光的钢柱一样熠熠生辉,我听说,它足有两百尺高,直径有四十尺,但那上面根本就没有门户。如果见到它的话,有谁能够忘记呢?”
麦特紧咬着牙,遮住他脖子上勒痕的黑色围巾似乎裹得有些太紧了,那道伤疤也仿佛突然变得又痛又热,他觉得连呼吸也很困难。
“如果没有门,我们该怎样进去?”汤姆问。
诺奥耸耸肩,奥佛尔却又说话了:“柏姬泰说,只要用一把青铜匕首在那上面画出一个符号。”他又画了一遍那个表示游戏开始的图案。“她说一定要用青铜匕首画,画出符号,门就开了。”
“她还和你说了些什么……”汤姆说了半句,又皱起眉头,“你怎么了,麦特?你看上去好像病了。”
让他不舒服的是他的记忆——这次不是其他人的,是真正属于他的记忆。那些属于其他人的记忆塞满了他思维中的空洞,所以现在他记得的岁月远远超过他的生命长度,但他自己的人生却有许多都失落了,剩下的一点也都像千疮百孔的破布一样,模糊又黯淡。关于逃出煞达罗苟斯,他只有零星的记忆,在多蒙的河船上逃亡的日子也只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但他在那次航行中看见的一样东西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一座如同抛光的钢柱一样闪亮的高塔。病了?他现在只想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去。
“我想,我知道那座塔在哪里,汤姆,实际上,多蒙也知道。但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如果我去了,易斐英就会知道,也许埃斐英也会知道。烧了我吧,他们也许已经知道这封信了,因为我看了它,他们也许知道我们交谈的每一个字。你不能相信他们,他们会不择手段地利用你,如果他们知道你要去他们那里,他们肯定会预作计划对付你。他们会剥了你的皮,用它做一副外套。”对于易斐英和埃斐英的记忆也都是属于他自己的,但这些记忆也足以支持他的判断了。
帐篷里的人都盯着麦特,就好像他是个疯子,就连奥佛尔也不例外。他别无选择,只好把自己与埃斐英和易斐英见面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至少是他们需要知道的那些部分。他当然不会说易斐英给他的答案,以及埃斐英给他的两件礼物,但他必须提到其他那些人的回忆,才能说明为什么他认为易斐英和埃斐英和他之间会有某种特别的联系,还有易斐英披在身上的、惨白的皮革外套。这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以及他们是如何想要杀死他,这一点非常重要。那时他说要离开,却忘记说要活着离开那个地方,所以他们把他挂在他们的世界外面,他甚至还揭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这是他极少会让别人看的东西。三个人静静地听着,汤姆和诺奥听得尤其专心。奥佛尔惊讶地把嘴愈张愈大,除了麦特的声音以外,帐篷里只剩下雨滴敲击帐篷的声响。
“今天我在这里说的话,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麦特最后说道,“现在两仪师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要把我捏在她们的手心里了,如果她们知道我的那些记忆,我就再也不可能摆脱她们了。”现在他还能摆脱她们吗?麦特觉得没什么希望,但他也不会让她们有更多的理由来扰乱他的生活。
“你和简有什么关系吗?”诺奥抬起双手,做出让麦特安心的手势,“放心,放心,我相信你,只是,这样的事情比我听说过的所有故事都更加不可思议。简也没有讲过这样的故事。我来做那第三个男人可以吗?遇到事情,我肯定能帮上忙,这你知道。”
“烧了我吧,难道我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吗?如果我们去那里,他们在之前就能知道,他们也许已经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了!”
“这没有关系,”汤姆插口道,“对我来说,没关系,如果有必要,我就自己一个人去,但如果我对这封信理解得没错,”他用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动作折起信纸,“唯一能够成功的希望就在于你。”他坐在帆布小床上,再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注视着麦特的眼睛。
麦特想把视线转向一旁,却做不到。该死的两仪师!那个女人肯定已经死了,却还想要强迫他成为英雄。不管怎么样,人们在胜利之后只会拍拍英雄的脑袋,然后就把他们抛到一边,直到下次再需要英雄的时候。当然,前提是英雄能够活下来。只是英雄们经常活不到被拍脑袋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沐瑞,也不喜欢她,只有傻瓜才会信任两仪师。只是如果没有沐瑞,他很可能还在两河的畜栏里铲马粪,为他的爸爸照顾乳牛呢,或者他可能已经死了。现在,老汤姆就坐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让他没办法无动于衷,他喜欢汤姆。哦,该死的这一切!
“烧了我这个傻瓜吧。”他嘟囔了一句,“我去。”
闪电刺眼的白光在帐篷顶上闪过,震耳欲聋的雷声随之滚滚而来。当雷声远去的时候,麦特脑海中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最后一副骰子停下来了。麦特只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