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湿漉漉的
在王宫走廊里,镀金立灯已经被点亮了,阳光是不可能照到这个地方的。火苗在没有玻璃罩的灯盏中摇曳着,架在灯后的镜子为人来人往的走廊提供了足够的照明。穿制服的仆人们不断地在走廊中快步走过,或者擦扫走廊中的尘土。还有一些穿着左侧胸部绣白色狮子的红外衣男仆正登在高梯子上,摘下墙壁上的冬季壁挂,换上春季壁挂。凯姆林王宫中的冬季壁挂描绘的主要是花卉和夏季景色,春季壁挂则是秋季色彩绚烂的树叶。这里的四季壁挂总会展示两季之前的自然风景,好让人们能够暂时忘却冬日的严寒或盛夏的酷暑,或者在新芽遍布枝梢的时候提醒人们,这些嫩叶也会飘落,白雪还会落下,在枯叶凋零,新雪初降的时候让人们想到将再次唤醒大地的春日暖阳。在这些自然风景之间,另有几幅表现战争场面的壁挂,宣示着属于安多的荣耀之日,但伊兰还是女孩的时候就不喜欢看那些战场的画面。现在,伊兰并没有要求撤下它们,对她而言,它们提醒着她战争的实质。孩子和成年人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不会一样。荣耀总是伴随着鲜血,而除了荣耀之外,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以战争和鲜血作为代价才能得到。
现在王宫里的仆人数量不足,所以这个任务很难按时完成,而且这些仆人之中还有相当多白发弓腰的退休老者,他们的手脚无论如何也不会特别灵活。即便如此,伊兰还是很高兴他们都自愿离开退休区,训练新人,并顶替了那些在加贝瑞统治安多和兰德攻占凯姆林时期逃走的仆人。如果不是他们,这座宫殿现在大概就要变成一座荒废的谷仓了,而且肯定是一座脏乱不堪的谷仓。至少,冬季地毯已经全部从地面移走了,伊兰在红白两色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在这个雨水频仍的的春季,潮湿的地毯会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生出霉斑。
穿着红白制服、来回奔忙的仆人看到伊兰的样子,都会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然后才鞠躬或行屈膝礼,但他们在看到浑身湿透的艾玲达和柏姬泰的时候,就不会表现出丝毫不安。伊兰不让自己生气。烧了她吧,到底有没有人能用正常一点的态度对她!她紧皱的眉头让仆人们在行过礼之后立刻就转身逃走了。无论她怎样努力不向仆人们发泄火气,她的坏脾气一定会变成晚上壁炉前的话题。她对任何人都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尤其是对这些仆人们,仆人们没办法反抗主人的不公。
伊兰本打算直接回自己的寓所,更换衣服,但她刚转过一个拐角,就看见黎恩·柯尔力正越过一条铺满红色地砖的横向走廊,向她走来。她并不在意仆人们的反应,她也没有多么强悍,现在她全身湿透,只想要一身干衣服和一条热毛巾。但看到这位家人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且黎恩身旁的两个女人同样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柏姬泰在她身后低声骂了一句,用力甩动着弓背,仿佛想打人的样子,约缚中传来一阵混合着苦恼和气愤的情绪,但这股情绪很快就被压了下去。艾玲达紧跟着伊兰,一边匆忙地绞拧着披巾中的雨水,在跨过世界之脊以后,艾玲达已经见识过许多场雨,许多条河,还有这座城市里巨大的地下蓄水池,但她还是极不愿意看到水被这样浪费——被毫无意义地洒落在地板上。八名女卫士因为伊兰突然转弯而被落在后面,现在正快步追上来,从她们身上发出的,只有浸水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任何人穿上靴子,配上一口长剑,都会发出这样的踏步声。
跟随黎恩的是珂拉·德菲恩和吉拉丽。珂拉·德菲恩曾经是托门首一个渔村的智妇——或者是治疗者,后来被霄辰人戴上了罪铐。她身材丰满,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穿一条袖口上绣着蓝白色花朵的褐色羊毛长裙,看上去只比伊兰年长一点,实际上,她已经将近五十岁了。吉拉丽曾经是来自霄辰的一名罪奴,伊兰现在见到她,还是会感到全身发冷。无论这个女人现在怎样,她毕竟是一名霄辰人。
就连吉拉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年纪,看相貌,她似乎才刚刚步入中年,她身材纤细,留着火红色的长发,眼睛像艾玲达一样碧绿清澈。现在王宫里一共有她和玛蕊勒两名来自霄辰本土的前罪奴,而她们至今都坚称自己是罪奴,因为她们的能力,所以她们必须戴上罪铐,每天带领她们散步是家人们让她们适应自由生活的办法之一。当然,她们在散步的时候也会受到谨慎的监督,无论日夜,都会有人监视她们,否则她们就会企图解救那些罪奴主。王宫里还有两名霄辰人入侵时俘虏的罪奴——珂拉和蕾茉瑞。蕾茉瑞是一名年轻的塔拉朋贵族,在坦其克陷落时被戴上了罪铐。罪奴主们并不信任这两名新罪奴,但这两个人依旧有可能听从罪奴主的命令,帮助她们逃走,服从的习惯在珂拉和蕾茉瑞的心中已经根深蒂固了。
看到伊兰,吉拉丽睁大了眼睛,砰地一声跪倒在地,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珂拉则抓住她的肩膀,温和地催促她站起来。伊兰竭力不让自己显露厌恶的表情,她希望即使自己没能成功地掩饰自己的情绪,别人也会认为她只是不喜欢别人向她跪拜。怎么会有人竟然想要戴上镣铐?她仿佛又听到了莉妮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你不会明白别人的心思,除非你穿上那个人的衣服活上一年。该死的,她可不愿意过那种生活!
“不需要这样,”珂拉说,“我们只是这样而已。”她行了一个屈膝礼,动作算不上很优雅,在被霄辰人俘虏之前,她至多只见过数百人规模的小镇。过了一会儿,那名红发女子以更加笨拙的姿势展开自己的深蓝色裙摆,她几乎摔了一跤,脸上立刻涌起两团鲜亮的红晕。
“吉拉丽很抱歉。”她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着,将双手交叠在腰间,眼睛恭顺地望着地面,“吉拉丽会努力记住的。”
“要说‘我’。”珂拉说,“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我称你为吉拉丽,但你要称呼自己是‘我’。试一试,看着我,你能做到的。”她就像是在鼓励一个小孩子。
那名霄辰女子舔舔嘴唇,侧目看了珂拉一眼。
“我。”她轻声说道,又立刻哭了起来,眼泪不等她用手指抹去,就已经滚过了脸颊。珂拉环抱住她,温柔地安慰她,仿佛也想要哭出来。艾玲达不安地挪动着双脚,让她感到不安的不是她们的泪水。无论男女,艾伊尔人不会为哭泣而感到羞耻,但对他们而言,在公开场合两个人双手碰触往往代表着很重大的意义。
“为什么你们两人不单独走走。”黎恩向她们露出安慰的微笑,这也让她一双蓝眼睛眼角处的鱼尾纹变得更深了,她的声音嘹亮圆润,倒是很适合唱歌。“我会追上你们,我们可以一同吃饭。”她们也向她行了一个屈膝礼。吉拉丽还在流眼泪,珂拉抱着这名娇小女子的肩膀,转过身走向远处。没等她们走出两步,黎恩就转过头说道:“殿下,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在您返回寓所的路上谈一谈。”
这名家人的面色很平静,她话语中也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意味,不过伊兰还是咬紧了牙,强迫自己放松脸上的肌肉。顽固地坚持站在原地交谈是愚蠢的,她全身湿透,已经开始发抖了,尽管现在的天气并不算很冷。“不错的建议。”她拢起自己湿漉漉的灰色裙摆,“走吧。”
“我们可以走得快一点。”柏姬泰喃喃地说道,不过她的声音很小。
“我们可以用跑的。”艾玲达完全没有压低声音,“身体发出的热量可以让我们衣服干得更快些。”
伊兰没有理会她们,只是不疾不徐地迈着平稳的步伐。在她的母亲身上,这应该被称为“王者风范”,伊兰不确定自己能否具备这种素质,但她不打算在王宫中奔跑,或者加快步伐。她匆忙前行的身影一定会生出几十条,甚至上百条谣言,每条谣言都会包含一个更加可怕的灾难事件,现在已经有太多谣言飘飞在人们的呼吸之间了,其中最糟糕的是传说凯姆林就要被攻破,伊兰正计划逃亡。所以,她要表现出彻底的镇定,每个人都必须相信,她有着绝对的信心,即使这种信心只是她伪装出来的。否则,她可能真要败给亚瑞米拉了。许多战争的失败并非因为缺乏力量,而是对失败的恐惧,她现在不能输掉任何一场战斗。“我还以为元帅派你去执行搜索任务了,黎恩。”
柏姬泰通常派出的每支搜索队都会包含两名家人,一个人无法打开能够容纳无篷马车通过的通道,但连结在一起的家人就能够有效地输送辎重队伍和士兵了。她也任命了六名能够独力施展神行术的家人单独执行搜索任务,围城的军队无法对她们造成任何妨碍。黎恩现在穿着一件样式朴素却做工精致的蓝色羊毛长裙,在高衣领上缀着一枚环状的红色珐琅别针,这种装束肯定不适合在野外进行秘密活动。
“元帅认为她的斥候们需要休息,虽然她自己从不曾休息过。”黎恩不动声色地回答着,朝柏姬泰挑起一道眼眉。约缚中传来一丝气恼,艾玲达却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伊兰到现在也不懂艾伊尔人的幽默。“明天,我会再次出发。这种行动让我想起很久以前,我还是牵着一头骡子的行商小贩的时候。”家人们在漫长的生命中都从事过多种不同的职业,在别人注意到她们极缓慢的衰老速度之前就改换居住地点和生活方式,她们之中最年长的成员至少都掌握着六七种生活技艺,能够从容地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我想利用我的休息时间,帮助吉拉丽为自己确定一个姓氏。”黎恩的面色变得相当严峻,“根据霄辰人的传统,当一个女孩被戴上罪铐的时候,她的名字就会从家族名册中被抹去,那个可怜的女人更会认为她无权再使用自己出生时得到的姓名。吉拉丽是她戴上罪铐时得到的名字,但她仍然想保有这个名字。”
“让我痛恨霄辰人的理由简直无以计数。”伊兰激动地说。这时,她才逐渐理解吉拉丽身上那些细微改变的重要性——学会屈膝礼、决定自己的新姓氏。该死的,怀孕最讨厌的地方就是让她的脑子也变笨了!“吉拉丽是什么时候决定摆脱罪铐的?”没有理由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正在变笨。
黎恩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而她片刻的犹豫让伊兰明白,自己伪装的把戏被识破了。“就在今天早晨,你和元帅离开之后,不然的话,你们应该已经得到报告了。”然后,黎恩没有给伊兰生气的时间,立刻又把话题转向了另一件事。“我们还有好消息,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罪奴主玛尔莉·诺琴——你还记得她吗?现在她承认了自己能看见编织。”
“哦,这是个好讯息。”伊兰喃喃地说道,“非常好,还有二十八个要说服的罪奴主,但既然有一个人承认了,剩下的就会更容易屈服。”她曾经亲眼见识过对玛尔莉进行说服,让她相信她能够学习导引的过程。那个圆胖的霄辰女人甚至已经开始号哭了,却依旧顽固地否认她看见了至上力的编织。
“这并非完全是好事。”黎恩叹了口气,“在玛尔莉看来,承认这一点就像是让她承认亲手杀死了婴儿。现在她坚持要求戴上罪铐,她甚至乞求我们这样做,这让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尽快送她回到霄辰人那里。”伊兰答道。
黎恩惊骇地停住脚步,双眉一直挑到了额头上。柏姬泰大声清了清嗓子,焦躁的心情瞬间充满了约缚,然后才被压制下去。黎恩愣了一下,然后才再次迈起步子,她的步伐明显比刚才加快了。“她们会让她成为罪奴,我不能让任何人遭遇这种灾难。”
伊兰看了自己的护法一眼,她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匕首划过最坚硬的钢甲。柏姬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这个金发女人来说,护法的职责很像是伊兰的一位长姊,或者更可怕,就像她的妈妈。
“我可以。”伊兰加重了语气,也加快了步伐,不管怎样,能快一点擦干身体也是好事。“她曾用这种方法奴役过其他人,也应该让她自己体验一下这种人生,黎恩,但我并非为此才会把她送回去。如果那些罪奴主之中有人想要留下来,学习导引,为她们以往做过的恶事赎罪,我肯定不会把这样的人交给霄辰人。但光明在上,我希望她们全都像玛尔莉那样。霄辰人会为她们戴上罪铐,但她们无法隐瞒她们曾经的身份,我每送回一名前罪奴主,就是在他们的根基上刨下一锄头。”
“这是个残忍的决定,”黎恩哀伤地说,她不安地拉着自己的裙摆,抚平它,再把它扯皱,“也许你应该再考虑几天?这肯定不是需要匆忙做出决定的事。”
伊兰咬住牙,这个女人根本就是在暗示,她这样决定肯定是因为她现在反复无常的情绪!但,真的会是这样的原因吗?不,这个决定是合理的,她们不可能永远囚禁这些罪奴主,让那些渴望自由的罪奴主回到霄辰人之中,既是摆脱她们的方法,同时也能对霄辰人造成重创。这并非对于霄辰人的憎恨,当然不是。该死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这一点尤其让她感到痛恨!她不能做出错误的决定,因为她无法承受因此而造成的损失。不过,这件事毕竟还不需要着急,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一次遣返一队罪奴主,这样的话,被遣返者遭遇“意外”的机会就会小很多,她不能指望霄辰人有多么仁慈。“我会考虑的,黎恩,但我不太可能会改变这个决定。”
黎恩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她渴望着自己得到的承诺能尽快实现——她能回到白塔,穿回初阶生白袍,她曾经公开说过,她羡慕珂丝蒂安和泽亚。她自己非常想要进入绿宗,但伊兰对此有自己的疑虑。黎恩心地善良,实际上,她的心肠很软,伊兰从没有遇到过一个能被称为“心肠软”的绿宗,即使是那些表面上脆弱娇柔的绿宗姐妹,内心也都像钢铁一样坚硬。
范迪恩从她们前方的一个岔路口缓步走出来,这位身材苗条的白发姐妹穿着有深棕色镶边的黑灰色羊毛长裙。她转过身,背对她们向前走去,显然没有注意到她们,她就是一名绿宗,有着仿佛钢铁锻铸的内心。她的护法杰姆走在她身边,正低着头和她低声交谈,并不时用手指抚过头顶稀疏的灰发。他身材瘦削,脸上皱纹堆垒,一件深绿色的外衣宽松地挂在他身上。他已经很老了,但全身上下也都像她一样刚硬,就像一段能够将斧刃撞钝的老树根。珂丝蒂安和泽亚都穿着朴素的初阶生白袍,双手交叠在腰间,恭顺地跟随在他们身后。珂丝蒂安的皮肤像凯瑞安人一样白皙。泽亚身材矮小,腰臀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曲线,她们两人属于极少数能成功逃离白塔的人,在白塔之外生活过漫长的岁月,在家人组织中隐遁了超过三百年,而现在她们非常迅速地重新适应了初阶生的位置。当然,家人的规矩基本上就是白塔中管理初阶生和约束见习生的那些规则的集合。也许对她们而言,真正意义上的变化,只有她们身上的白袍和失去能随意前往任何地方的自由。实际上,即使在家人组织里,行动自由也并非是绝对的。
“很高兴她们两人能够让她有事可做。”黎恩用同情的口吻喃喃说道,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痛苦的意味。“她当然应该为自己的姐妹哀悼,但我害怕她的心中只有去世的艾迪莉丝,最好珂丝蒂安和泽亚能让她分分神,她穿的那件衣服是艾迪莉丝的。我曾试图给她安慰,我有帮助人们摆脱哀痛的经验,在许多年以前,我还没有系上艾博达的红腰带时,我曾是一个村子里的智妇,但她甚至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
实际上,范迪恩现在只穿她死去姐妹的衣服,还会用艾迪莉丝的花朵香水,有时候,伊兰觉得范迪恩正在试图变成艾迪莉丝,想用自己换回她的姐妹。但谁又能指责一个一心只想查出杀害姐妹凶手的人呢?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真正知道她在做什么。其他人都像黎恩一样,相信她在专心地教导珂丝蒂安和泽亚,并开始对她们的逃亡行为施加惩处。当然,这两件事范迪恩都在做,并且做得很认真,不过这其实只是对她真实用意的一种掩护。
伊兰看也没看便伸出手,发现艾玲达的手正等在那里,给予她安慰的紧握,她也紧握住自己姐妹的手。无法想象,失去艾玲达将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们迅速地对望了一眼,艾玲达的眼睛里反映着和她同样的心绪。伊兰很难相信,自己曾经认为艾伊尔人的脸上根本就读不出任何表情。
“就像你说的,黎恩,现在她需要把心思用在珂丝蒂安和泽亚身上了。”黎恩也是不了解事实的人之一,“我们全都以自己的方式哀悼亲人,范迪恩会以她的方式得到宽慰的。”
在伊兰得知艾迪莉丝被谋杀之后,一直抱着这样的希望。如果痛苦无法抚平……那么就必须去面对,目前,她只能任由范迪恩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这位绿宗姐妹肯定不会理睬任何人的干涉,这几乎让伊兰感到不可遏止的愤怒,她不得不眼看着范迪恩摧毁自己,更可怕的是,她甚至还在利用这一点,虽然她别无选择,但这不是她能借以摆脱罪责的借口。
当范迪恩和她的同伴们转进另一条走廊的时候,莉恩耐·哈芙尔走出一条侧廊,来到伊兰面前,她是一位身材丰满、仪态安详的妇人,头顶梳着灰色的发髻,全身都散发出尊贵严肃的气势。穿在她身上的绣着安多白狮朱红色制服永远都仿佛刚刚洗净熨平过一样,伊兰从没有见过她的头发有一丝散乱,即使她在王宫中监督了整整一天各项工作,也不会流露出一点疲惫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现在她的圆脸上有着些许困惑的神情,但更多的还是对伊兰的关心。“天哪,殿下,您全身都湿透了。”她惊骇地说着,向伊兰行屈膝礼,“您需要立刻把湿衣服换下来。”
“谢谢,哈芙尔大妈。”伊兰咬着牙说,“我还没有注意到呢。”
她立刻就为自己的失言而后悔了,她的首席侍女对她就像对她的母亲一样忠心耿耿,而让她更气恼的是,哈芙尔大妈显然没有被她的怒火所触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伊兰·传坎的小脾气已经不再值得大惊小怪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您一同回寓所,殿下。”首席侍女平静地说着,跟到了伊兰身边。一名满脸雀斑的年轻女仆提着一篮子床单走了过来,看到伊兰一行人,她退到一旁,同时向伊兰和莉恩耐行屈膝礼。她面对的方向可能只是多偏向了伊兰一分,首席侍女迅速打了个手势,那个女孩膝盖还没有弯曲到位,就急忙站起来跑掉了。也许哈芙尔大妈不想让她听到她们的谈话,这时她又说道:“有三名佣兵队长要求觐见,我把他们安置在蓝色觐见厅,并安排了仆人监视他们,以免宫中的细碎物品落入他们的口袋。两仪师凯瑞妮和赛芮萨之后不久也要求见您,现在她们也在那里,一同的还有麦拉尔队长。”
伊兰皱了皱眉。麦拉尔。她已经为他安排了任务,以免他再捣乱,这个家伙却总有办法在伊兰最不想见到他的时候冒出来。凯瑞妮和赛芮萨也是如此,她们两人之中肯定有一个是属于黑宗的杀人犯,除非艾迪莉丝是茉瑞莉杀死的,只是伊兰现在对茉瑞莉已经鞭长莫及。莉恩耐也清楚这一点,没有必要对她隐瞒这样的事情,这样做也不对。她掌握着遍布全城的眼线,那些眼线也许会找到至关重要的线索。“那些佣兵想要什么,哈芙尔大妈?”
“我猜,应该是钱。”柏姬泰气冲冲地说着,像挥舞棍棒一样甩着她的弓背。
“非常有可能。”莉恩耐表示同意,“但他们拒绝告诉我。”她的嘴唇微微抿紧,凭这一点表情的变化,伊兰猜那些佣兵一定是冒犯了她。如果他们竟然看不出哈芙尔大妈的真正地位,那么他们的确是一帮蠢货。
“戴玲回来了吗?”伊兰问。听首席侍女做出否定的回答,她才继续说道:“那我换过衣服之后就去见那些佣兵。”她决定先解决掉那帮家伙。
转过一个拐角,伊兰发现自己面前正站着两名寻风手,只得勉强压下一声叹息,海民是她现在最不愿面对的人。茶奈勒·丁·瑟兰·白鲨身材瘦削,皮肤黝黑,赤着双足,穿红色锦缎长裤和蓝色锦缎外衫,一条绿色丝带在她的腰间打了一个精致的扣结。伊兰不知道白鲨是什么样子,也许那只是一种小鱼?但茶奈勒那一双大眼睛完全应该属于某种残暴的掠食动物,尤其当她看见艾玲达的时候。现在她的脾气肯定非常不好,她正用一只带着刺青的手举起用金链挂在脖子上的黄金雕花鼻烟匣,用力吸着里面的鼻烟,仿佛这里的空气中有某种难闻的味道。艾玲达发出响亮的笑声,茶奈勒更加用力地抿紧了嘴唇,那双本来极丰润的嘴唇上连一点血色都看不到了。
另一名海民是蕾耐勒·丁·考隆,她曾经是海民诸船长的寻风手,在海民中的地位仅次于她的诸船长,而现在,她穿着亚麻质地的蓝色裤子和红罩衫,蓝色的腰带只打了一个简单的小结。这两个女人都披着白色的哀悼长巾,这是为了纪念耐丝塔·丁·瑞埃斯·双月。不过,蕾耐勒肯定是对耐丝塔的死最感同身受的人,她正捧着一个木制雕花书写匣,匣子的一角放着一瓶盖好的墨水瓶,中央是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白纸。虽然蕾耐勒头顶依旧是一片乌黑,但雪白的鬓角遮住了她耳朵上的六枚金环,那些比她曾经戴过的八枚金耳环要小了许多,横过她左侧脸颊的荣誉金链上只剩下了标明她所属部族的一枚徽章。根据海民传统,耐丝塔的死意味着蕾耐勒必须重新开始自己的寻风手生涯,其地位仅相当于刚刚得到晋升的学徒,而她往日的荣耀也随之一扫而光。她的面容依旧庄重严肃,只是作为茶奈勒的秘书,她给人的感觉还是恭顺谦卑多一些。
“我正要去……”伊兰开口道,但茶奈勒立刻打断了她。
“塔拉安现在怎么样了?还有茉瑞莉呢?你有用心找过她们吗?”
伊兰深吸一口气。朝茶奈勒大喊大叫不会有任何益处,这个女人只会以更高的声调向你还以颜色,而不是倾听你说些什么。伊兰不想把力气浪费在这种争吵上。路过的仆人们都贴着墙边悄悄溜掉了,没有人向她们行礼——他们能感觉到这里危险的气氛,不过,所有的仆人都会用气愤的目光瞪海民一眼,这让伊兰感到愉快,虽然他们不应该这样做。无论这些寻风手是多么蛮横无礼,或者她们和伊兰订立了怎样的条约,她们毕竟是客人。茶奈勒不止一次抱怨过动作迟缓的仆人和缺乏热度的洗澡水,这也让伊兰心中暗喜。当然,伊兰始终都会保持自身的威严,还有礼貌。
“现在的情况和昨晚一样。”伊兰用温和的语气答道,至少她在努力让语气变得温和一些,如果其中依然带着一点火气,就让寻风手忍耐一下吧。“也和上个星期,前一个星期一样。我派人调查了凯姆林的每一家旅店,但没有找到你们的学徒,茉瑞莉也没有找到,看样子,她们一定已经出城了。”城门卫兵已经得到命令,要注意手上有刺青的海民女子,但他们不会阻止两仪师和两仪师的同伴出城,而且,那些佣兵只要收几个钱,就会让任何人走出城门。“现在,还请原谅,我正要去……”
“这个答案不够好。”茶奈勒声音中的热度足以烤焦皮革,“你们两仪师就像牡蛎一样,永远都黏在一起。茉瑞莉绑架了塔拉安,我相信是你把她藏了起来。我们会寻找她们,我可以告诉你,当我们找到她们的时候,茉瑞莉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然后再送到船上去履行契约规定她必须履行的责任。”
“你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责任。”柏姬泰说道。她的嗓音柔和,表情镇定,但约缚在随着愤怒而颤抖,她用双手将弓背拄在身前——这样大概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将手握成拳头。“你要撤销你的指控,否则你可就要为此而受苦了。”也许她的自控能力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强,这可不是对待寻风手应有的方式。她们在海民之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和强大的影响力,并且早已习惯了位居常人之上的生活,但柏姬泰显然没有心情对她们表达敬意。“根据翟妲订立的契约,你要服从伊兰殿下的权威,也要服从我的权威。只有当我们不需要你的时候,你才能自由行动,进行你的搜索。除非我的记忆发生了严重错误,你现在应该身在提尔,带回大量的谷物和腌肉。我强烈建议你立刻去施展神行术,否则你自己可能就要先承受一点惩罚了。”哦,这样对待寻风手实在是大错特错。
“不,”伊兰惊讶地发觉,她的语气竟然像茶奈勒一样激烈,“随便你怎样去搜查,茶奈勒。你可以动用你的全部寻风手,去把凯姆林掀个底朝天吧,如果你找不到塔拉安和茉瑞莉,你就要向我道歉,因为你指控我是骗子。”这个女人的话就是这样的意思,伊兰非常想狠狠地扇茶奈勒一个耳光,她想要……光明啊,她和柏姬泰的怒火正在相互强化!她竭力平息自己的怒意,阻止它彻底爆发出来,但唯一的结果却是让她在突然间拼命想不顾一切地大哭一场。
茶奈勒挺直身子,脸上乌云密布。“你是说,我们背弃了契约吗?在过去这一个多月里,我们一直像底舱女孩一样全力以赴地工作着,你也必须实现你的承诺,别想就这样丢下我们。蕾耐勒,去告诫银天鹅客栈的两仪师——记住,是告诫!她们必须交出茉瑞莉和塔拉安,否则就要为白塔付出应有的代价。这不是她们能付清的,但至少可以是一个开始。”
蕾耐勒开始拧开墨水瓶的银盖子。
“不必做笔记,”茶奈勒断喝一声,“你亲自去和她们讲,现在就去。”
蕾耐勒拧紧墨水瓶盖,鞠躬到上半身和地面平行的程度,快速用指尖碰了一下心脏的部位,喃喃地说道:“听从命令。”她的面孔如同一副黑色的面具,随后,没有任何耽搁,她将书写匣夹在胳膊下面,转过身,小跑着离开了。
伊兰努力遏制着抽打茶奈勒和痛哭的冲动,连面孔都皱了起来。这不是这个海民第一次去银天鹅,甚至已经不是第二或第三次,但以前,她们只是去提出请求,而不是什么“告诫”。现在那家旅店中住着九名姐妹,随着不断有姐妹进出凯姆林,她们在那里的人数也在不断变化,而且一直有传闻,现在还有其他两仪师隐身在凯姆林。让伊兰担忧的是,所有这些姐妹都不曾在王宫中出现过。伊兰一直对银天鹅客栈敬而远之,她知道爱莉达是多么想要控制住她,不过她不知道银天鹅客栈中的姐妹们所支持的到底是谁,或者她们根本就不支持任何一方,这些姐妹就像倔强的骡子一样,始终没有对赛芮萨和凯瑞妮透露过任何讯息。伊兰本以为,在海民去过银天鹅客栈之后,她们至少会来一趟王宫,探听一下海民寻风手们到底有何打算,但她显然是想错了。当塔瓦隆在受到围攻的时候,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两仪师待在凯姆林?伊兰首先能想到的答案就是因为她自己,这更让她决定,不能靠近任何她无法确定是否支持艾雯的姐妹。即使如此,为了使用风之碗而与海民签订条约的讯息还是传播了出去,现在她们可能都已经知道白塔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了。烧了她吧,如果这个讯息在两仪师之中传开,那就会像整整一马车的烟火同时爆燃起来——也许比这个更可怕,可能是十马车的烟火。
看着快步跑开的蕾耐勒,伊兰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表现出应有的礼仪。“我想,她对自己的新环境适应得很好。”
茶奈勒轻蔑地哼了一声:“她理当如此,每一名寻风手都知道,在她的躯体回归盐水之前,她的人生会有许多次沉浮。”她回过头,看着那名跑掉的海民女子,声音中流露出一丝怨恨。看她的样子,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是从极高的位置上跌下来的,自然会跌得更狠一些,毕竟,她曾经把那么多人的手指踩在脚下……”她猛地闭上了嘴,甩过头,瞪着伊兰、柏姬泰、艾玲达和黎恩,甚至还瞪着那些女卫士,仿佛在恐吓她们,要阻止她们对自己的话做出任何评论。
伊兰小心地闭住了嘴。感谢光明,其他人也都和她一样。伊兰差不多已经让自己的情绪平复,甚至也不再那么想哭了。她不想惹火茶奈勒,让她刚刚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而且,她也不知道能用些什么言辞响应茶奈勒的这番话。她怀疑,亚桑米亚尔是否真的有这种传统——对地位曾经高过自己、可能滥用过职权的人施以报复,应该说,人性本就如此。
海民寻风手上下打量着伊兰,皱起眉。“你全身都是水。”她仿佛刚刚注意到这一点,“以你现在的身体条件,让身子淋湿是非常糟糕的,你应该马上换上干衣服。”
伊兰仰起头,用她全部的力气尖叫起来,刺耳的尖叫声中充满了愤懑和怒火。她尖叫着,直到肺里再没有一丝空气,直到她不得不停下来,辛苦地喘息着。
在随后的寂静中,每一个人都惊愕地盯着她——几乎是每一个人。艾玲达大笑着,最后不得不靠在一幅描绘了骑马的猎人们与一头老虎对峙的壁挂上,才能站稳身子。她的一只手按着肚子,似乎是肚子痛得已经有些受不了了。约缚中传来快活的情绪——她可是太快活了!而柏姬泰的面容依旧像两仪师一样平静。
过了一会儿,茶奈勒喘了口粗气。“我必须去提尔了。”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表达礼仪的动作。莉恩耐和黎恩向伊兰行了一个屈膝礼,都尽量不看伊兰的眼睛,然后她们都说还有别的事情,就匆匆离开了。
伊兰依次盯着柏姬泰和艾玲达。“如果你们说一个字。”
柏姬泰以低劣的演技表现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约缚中却传来一阵阵大笑的冲动,让伊兰自己都想笑了。艾玲达笑得比刚才还要厉害。
拢起裙摆,显示出自己的全部威严,伊兰大踏步向自己的寓所走去。如果她的速度比刚才更快,那也只是因为她想换掉这些湿衣服,这就是唯一的原因,唯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