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群鸦王子
艾杉玳锐横担在果仁的脖颈上,麦特靠着马鞍的高鞍头,皱起眉望向天空。太阳已经通过了正午的最高点,如果万宁和那些视死卫士再不回来,他的弩手们就要迎着太阳战斗了,或者更糟糕,要在黄昏作战。而最糟的是现在,黑云正在东边的山顶上聚集。强风从北方吹来,如果运气好,雨点在一两个小时之内还不会落下,但他从不记得自己的运气曾经让他免于被雨水浇透全身。他不敢等到明天,那些追杀图昂的家伙随时都有可能再嗅到卡瑞德的气味,那样他就必须在他们追上卡瑞德之前攻击他们,或者发动伏击。最好还是让他们向他发动攻击,在一个由他选定的战场上,有了罗伊戴尔的地图和万宁率领的斥候,找到这样的战场并不困难。
亚柳妲正在她那些高大的箍铁发射管旁边忙碌着,她在一个宽大的木制基座上低头察看着某样东西,缀着小珠的细辫子遮住了她的面孔。麦特希望她能像汤姆和安南太太那样,留在驮马队那里,但就连诺奥都想要留在麦特身边,只是他必须帮泽凌和爱麦瑟拉看住奥佛尔,不要让那个孩子跑过来看打仗,那个男孩无比渴望看到战争的场面,虽然那只有悲惨的死亡。当只有哈南和另外三名红手队在教唆奥佛尔的时候,情况已经很糟糕了,而现在,半支红手队都在教他如何使用剑或匕首,或者徒手搏斗,还向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英雄故事,他因此不断地乞求麦特带他一起去突袭霄辰人。亚柳妲也一样糟糕,任何人都能用那种引火棒点燃发射管的引信,她要做的只是将龙之卵在管子里放好,但她坚持要自己做这件事。亚柳妲是个强横的女人,而且很不高兴自己要和霄辰人合作,无论这次合作是多么短暂。她认为霄辰人只应该在龙之卵落地的地方欣赏她的杰作。莱伊纹和多蒙骑在马上,留在亚柳妲身边,一方面是为了确保她不会做任何蠢事,另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她。麦特希望莱伊纹自己也不会做出蠢事,因为今天他们的敌人里只有一个霄辰人,莱伊纹认为自己留在这里是没问题的,而看她瞪着穆森格和其他视死卫士的样子,似乎是很想向他们证明些什么。
那三个两仪师手握缰绳,骑在马背上,也向霄辰人投去了阴森的目光。布利瑞克和芬也是这样,他们也许是在无意识地抚弄着腰间的剑柄。裘丽恩和她的两名护法肯定是在因为雪兰妮自愿跟随图昂离开而又惊又怒——两仪师的感觉通常也就是她们的护法的感觉。爱德西娜和苔丝琳和她并不一样,她们都有过被罪铐束缚的亲身经历,霄辰士兵肯定会让她们感到不安。伯萨敏和汐塔柔顺地站在两仪师附近,双手交叠在腰间,伯萨敏的浅色枣红马用鼻子轻轻拱着她的肩膀,那名深色皮肤的女子抬起手想要拍拍坐骑的脖子,却在半途中将手收了回去,恢复了谦恭的姿态。她们不能参加这次战斗,裘丽恩和爱德西娜已经清楚地告诉了她们这一点,而且她们似乎要把这两个人一直留在身边,随时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两名霄辰女子始终没有看一眼那些霄辰士兵。相对而言,伯萨敏、汐塔和莱伊纹对于穆森格率领的队伍来说,仿佛也根本不存在。该死的,现在这里充满了各种紧张的气氛,让麦特几乎以为自己的脖子又被挂在绳子上了。
果仁踏了一下蹄子,因为在原地站立了太久而感到有些不耐烦,麦特拍拍它的脖子,然后又挠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伤疤。图昂的药膏就像她说过的那样刺激着他的皮肤,但它也很有效,他身上的新伤痕已经在发痒了。图昂,他的妻子,他结婚了。他知道这种事迟早要发生,他早就知道,但这还是……婚姻。他应该感觉到……有所不同……但他还是那个自己。他想要继续保持这种样子,也许他不想?该死的!如果图昂以为麦特·考索恩能够安定下来,会放弃赌博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么她就要改改主意了。麦特觉得自己应该停止追逐女人,但他还是很喜欢和她们跳舞,看看她们,当然,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可能不行。该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不再会这样做,他不打算变成她的傀儡。就让她和她所说的那些奉杯者、行人还有结婚就是为了侍奉帝国之类的话见鬼去吧,和他结婚又跟那个该死的帝国有什么关系?
穆森格离开身后穿戴红黑色铠甲的十名骑士和五个巨森灵,催他的黑色骟马小跑到麦特面前,麦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匹纯血马,生来就具备超凡的速度与耐力。穆森格也是一个强壮而且坚韧的男人,他的面孔饱经风霜,但依旧刚毅如同磐石,他的眼睛就如同两颗闪烁的宝石。“请原谅,君上。”他将戴着铁手套的手在胸甲上捶了一下,用悠缓的嗓音说道,“但那些人难道不应该去工作么?”他的声音比赛露西娅还要含混,几乎让麦特无法分辨。“他们已经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怀疑,他们将无法在叛军杀到以前完成这里的工事。”麦特本来还在想,这个霄辰人要过多久才会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的耐心比麦特预料得更持久了一些。
那些弩手们都摘下了没有面甲的头盔,不过都还披着胸甲,正坐在一道沿曲线延伸的长墙后面。这道墙围绕出大约三分之一个圆弧,垒成墙壁的泥土来自墙前面一道四尺深的壕沟,壕沟前面是一排斜插在土里、末端被削尖的树桩,其延伸长度还要超过壕沟。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工事的这一部分。步兵需要像熟悉武器一样熟悉铲子、锄头和斧头,其实,即使是骑兵也需要这种素质,但让骑兵相信这一点总是非常困难。步兵知道,在自己和敌人之间能有一些障碍绝不是坏事。现在,修葺工事的工具被散乱地扔在壕沟边上,一些人在玩着骰子,其他人只是在休息,甚至在打盹。士兵们不会放过任何睡觉的机会,不过,还有几个人在读书!曼德文在士兵中间走动着,用手指揉搓着他的眼罩,不时会弯下腰,同一名旗手说几句话。这支部队里只有一名枪骑兵,他站在自己的马旁,身上的每一寸地方仿佛都在告诉别人,他和这些十字弩手没有任何关系,他握在手里的并不是骑枪,而是一根长旗杆,旗杆的一半都被裹在一张皮里。
这就是麦特心中的理想地形:接近两里宽的草地上点缀着野花和一些低矮的灌木,草地东边是新修的工事,西侧尽头是高大的树林,南边是一片黑水沼泽,其中生满了橡树和一种开白花,生着许多露出地面的气根的古怪树木,西北方有一片湖泊紧贴在沼泽边,湖水南侧又是一片森林。一条小河从沼泽向南流去,在麦特的左侧转而向西,这条河并不大,但其宽度和深度让马匹必须游泳才能渡过。河对岸与矮墙的距离超过了弓箭的射程,而且麦特不需要担心敌人会从侧翼和背后对他发动攻击。
“等他们赶到这里的时候,我不希望他们停下来点数这里到底有多少穿红黑色盔甲的人。”麦特答道。不知为什么,穆森格微微哆嗦了一下。“我想让他们看见一道还没有完工的护墙和匆忙中被丢弃的工具,十万金币的赏金一定会让他们热血沸腾,我希望他们会兴奋到不假思考的程度,他们会看见我们不堪一击。我们的工事尚未完成,如果运气好,他们会径直冲过来。他们能够想得到,他们之中会有将近半数的人死在我们的弩箭之下,但这只会让活下来的人有更大的机会得到那笔金子。他们会以为我们只能进行一次齐射。”他将手掌拍在一起,果仁动了一下。“然后,陷阱就合拢了。”
“但是,君上,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弩手,我早就听说,您的麾下有三万士兵。”穆森格听到他对图昂说,他会和霄辰人作战。这个家伙在刺探情报。
“我的人没有那么多。”麦特面色一沉。他的胜利并非是毫无损失的,只不过损失不像一般的战斗那样大而已,已经有四百名弩手和将近五百骑兵躺在阿特拉的坟茔中。考虑到他获得的战果,这个损失并不算很大,但他永远都希望不会有人死在他的身边。“不过应付今天的战斗已经足够了。”
“如您所愿,君上。”穆森格的语气仿佛正在市场上讨论豆子的价格,这很奇怪,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冷血的人。“我随时准备为她而死。”无须说明“她”指的是谁。
“我猜,我也是,穆森格。”光明啊,他觉得自己这句话是认真的!是的,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爱她?“但最好是为她活着,不是吗?”
“你不穿上铠甲吗,君上?”
“我不打算和敌人靠近到需要用铠甲防护的距离,一位将军在拔剑的时候就必须放下他的指挥杖,变成一名普通的士兵了。”
他只是在引用柯马迪恩的话,在讨论军事问题的时候,他几乎总是在引用那个家伙的话。不过那个家伙的确是对打仗的事情无所不知,而他的引用似乎对这名满脸皱纹的军人产生了不小的触动,他再次向他敬礼,还询问他是否允许他退下,然后才调转马头,回到自己的部下那里。麦特有些想问问“君上”这个听起来颇为愚蠢的词是什么意思,这应该是霄辰人称呼主子的方式,但他在艾博达没有听到过这种话,那里到处都是霄辰人。
五个人影出现在草地尽头的树林中,麦特不需要望远镜就知道他们是谁,就算他还看不清万宁那一坨肥油般的身材,两名披着鲜艳的红黑铠甲的巨森灵也绝对是不可能被认错的。三名骑马者并没有纵马狂奔,巨森灵也保持着平稳的步伐,甩动着长长的胳膊,连带着长柄战斧如同锯木厂的水力伐木机一样上下摆动。
“投手准备!”麦特喊道,“其他人都拿起铲子!”一定不能让对方看出破绽。
当大部分弩手都已经拿起修筑工具,开始装作在壕沟和矮墙边劳作的时候,单有五十名士兵戴上头盔,排列在亚柳妲面前。他们的个子都很高,腰间佩着被他们称为宰猫刀的短剑,但他们的主要武器并不是十字弩,而是一支四尺长的投掷杆。麦特希望这队投手愈多愈好,但亚柳妲只有这么多火药。每一名投手的胸甲上都斜挂着一条布带,上面缝着一串小口袋,每个口袋里插着一枚比拳头稍大一些的短皮筒,皮筒一端有一根黑色的引信。亚柳妲还没有为这种武器想出一个好名字,不过她迟早会的。她喜欢各种听起来有震撼力的名字,比如龙,还有龙之卵。
投手们一个接一个地举起长长的慢燃火绳,让亚柳妲用火棒将它们点燃,亚柳妲的速度很快,每次都是要等到火棒几乎烧到她的手指才会丢掉,她的手从不曾因为指尖被灼痛而抖动过。她不停地丢下快烧光的火棒,再划着下一根,同时催促投手们的动作再快一些。她的火棒的确已经少了许多,但光明啊,她使用它们的时候实在是太吝啬了,就麦特所知,她还有另外满满五盒。她经过的每一名投手都会将冒着烟的火绳咬在牙齿间,掏出一只皮筒在投掷杆上装好,走到矮墙边。投手之间都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们必须占满整堵矮墙。
“该让你的人就位了,穆森格。”麦特大声说。
视死卫士们肩并肩地排成一列横队,园丁们又在他们两旁排开,对面的任何人只要从望远镜里瞥一眼,都能看出他们的身份。光明啊,那些巨森灵的红黑铠甲在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肯定比视死卫士更容易被发现。就算是他们停下来,开始思考为什么只有这么几个视死卫士,他们也能看到麦特的兵力是多么单薄,而要搞清楚图昂是否也在这支小部队里,办法只有一个。
万宁已经跑到了矮墙后面,他跳下马鞍,立刻开始牵着那匹满身汗沫的茶色马来回走动,让它的体温慢慢降下来。在他跑过矮墙的时候,弩手们已经开始丢下工具,跑去戴上头盔,拿起重弩了,他们很快在投手形成的间隔中排成了三列横队。就算是有人在树林中观察到他们的一举一动,这些也只不过是正常的迎战准备。
麦特催赶果仁跑到万宁面前,下了马,和万宁一起跑过来的两名人类视死卫士和两名园丁已经加入到霄辰人的队伍之中。他们的马匹大张着鼻孔,喘着粗气,巨森灵的呼吸却并不显得粗重。他们之中的一个是哈萨,这名目光刚硬的园丁显然有着不亚于穆森格的位阶。
万宁朝那两个下了马却没有遛马的人皱皱眉,他也许是一名盗马贼,也许到现在还是贼性难改,但他不喜欢不爱惜马匹的人。“他们一发现我们,就立刻朝我们涌了过来,就好像她的夜花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朝亚柳妲点了一下头。“我们让他们清楚地看到了我们的铠甲,然后在他们上马的时候迅速跑掉了,他们追赶得很紧,紧得有些过头了。”他向地面上啐了一口,“我没有好好看看他们的马,但我怀疑那些马还能跑多远,肯定会有不少匹马在跑到这里之前就垮掉。”
“垮掉的愈多愈好。”麦特说,“能继续跑下去的马愈少,我就越高兴。”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为图昂争取一到两天的时间,如果他们因为累坏了坐骑而无法继续追赶图昂,如果他们在冲出树林的时候认为已经不足以击垮对面这支受到防御工事保护的部队,那么麦特大可以放弃今天的战斗。今天他们已经狂奔了六里路程,他们的马匹至少需要休息一两天的时间才可能再次上路。万宁也向他皱起了眉头,也许别人现在会称呼他为“大人”或者“君上”,但车尔·万宁绝不会这样。
麦特笑着拍了拍万宁的肩膀,然后才跨回果仁的马鞍上。还能有人不把他看作是愚蠢的贵族,或者至少不在乎他是什么人,这让他由衷感到高兴。他策马走到两仪师面前,现在她们正在坐上马鞍。
布利瑞克和芬分别骑着一匹枣红骟马和一匹黑马,他们瞪着麦特的眼神几乎就像他们瞪着穆森格的时候一样凶狠,他们到现在还是怀疑麦特和那一天在裘丽恩身上发生的怪事有着联系。麦特很想告诉芬,他头顶上那一截发髻看上去实在是可笑。芬在马鞍上挪了挪身子,一只手抚弄着剑柄。或许现在还是闭上嘴比较好。
“……我告诉过你们了。”裘丽恩正在对伯萨敏和汐塔说话,以不容置疑的神态摇晃着一根手指,她的深枣红色骟马看上去就像是一匹战马,不过实际上它并不是,这匹马有着很快的速度,但性子却温和得如同加了牛奶的温水。“如果你们还想拥抱阴极力,你们会后悔的。”
苔丝琳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声,她拍拍自己的白脸栗色马,这匹马要比裘丽恩的坐骑性子烈得多。她对着面前的空气说道:“她喜欢训练野人,而且总是以为野人们即使不在她眼前也会严守她的戒令,或者她以为白塔会接受超年龄的初阶生。”红晕出现在裘丽恩的脸颊上,但她只是在马鞍上坐直身子,一句话都没有说,像以往一样,当这两个人陷入冲突的时候,爱德西娜总是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地方。现在,她正从自己的骑马裙上掸去想象中的尘埃,这里的气氛太让人窒息了。
突然间,骑兵从草地对面的树林中奔涌而出,如同一股洪流迅速地扩张成为一片以长枪为涟漪的湖水。这些骑兵很快都拉住了缰绳,毫无疑问,他们正在为对面的武装部队感到惊讶,看样子,垮掉的马匹并不像麦特希望的那样多。麦特从马鞍上的皮鞘里抽出望远镜,将它举到眼前。塔拉朋人都用链甲面罩遮住了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除他们之外的其余骑兵则戴着各种样式的头盔——半球形或尖锥形,有面栅或者没有面栅,他甚至还看见了几顶提尔人的高脊头盔,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之中就有提尔人。现在大多数人都是能找到什么样的装备就用什么样的装备。不要再想了,麦特心中催促着,那个女人就在这里,十万金克朗正等着你们,该死的,不要……
一阵凄厉的霄辰号角声响起,因为距离遥远,号音传到麦特耳边的时候已经小了许多。那群骑兵开始缓步前进,他们的阵列宽度已经超过了麦特的矮墙。
“亮出旗帜,马考尔。”麦特命令道。那些该死的羊崽子真的是要来杀图昂了,是吗?“这一次,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是谁会要他们的命,曼德文,你来下命令。”
曼德文转过他的枣红马,面对前方。“准备!”他喊道,下级军官和旗手们迅速将他的喝令传达到远处。
马考尔拉下裹住旗杆的皮革,小心地将旗杆固定在马鞍上。旗帜迎风招展——一面周围缀着红色流苏的白色旗帜上绣着一只红色的手掌,手掌下方用红线绣着那句话:Dovie'andi se tovya sagain——是扔骰子的时候了。麦特在心中翻译出它的意思。就这样吧。他看见穆森格也在看着那面旗,面对一万支正在向他刺来的骑枪,穆森格的确是一个极为镇定的人。
“准备好了吗,亚柳妲?”麦特喊道。
“当然。”亚柳妲回答道,“我只希望能把我的龙带来!”穆森格的注意力转向了她。该死的,她真应该小心自己的舌头!麦特很想让霄辰人在第一次面对那些龙的时候感到足够的震撼。
差不多在距离矮墙一千二百步的时候,枪骑兵开始让坐骑奔跑起来。六百步的时候,他们开始全速奔驰,但速度并不像一般骑兵冲锋时那样快,那些马毕竟已经累了。冲锋缺乏秩序地开始了,不过还没有骑枪被放平——这是在最后一百步的时候才会做的事。一些骑枪上系着飘带,在迅风中飞舞,看上去,就像是他们的阵列中这里有一块红色,那里有一块蓝色或绿色,那应该代表着不同家族或佣兵团的颜色。无数马蹄声汇聚在一起,如同从远处逼近的滚滚雷鸣。
“亚柳妲!”麦特头也不回地高喊一声。轰然一声巨响和一阵辛辣的硫黄气味表明发射管已经射出了暗夜花,一颗红色的火球飞上他们头顶。一些正在冲锋的骑兵抬起头,不住地向它指指点点,但没有人回头。否则他们就会看见塔曼尼正率领三支旗队的骑兵从湖旁的树林中出来,他们的骑枪都留在驮马队那里,现在每个人的手里都擎着马弓。很快,他们展开成单排散兵队列,追赶在那些冲锋的骑兵背后,并且速度愈来愈快。昨晚,他们赶了很远的路,但没有让马跑得很快,今天上午,他们一直在休息,两支骑兵部队间的距离很快就缩短了。
“前排!”曼德文在敌军前锋距离四百步的时候喊道,“发射!”一千支弩箭射出,黑色条纹在半空中闪过。前排弩手立刻开始将曲柄固定在十字弩上。第二排弩手举起了十字弩。“第二排!”曼德文喊道,“发射!”又是一千支弩箭射向冲过来的骑兵。
在这个距离,被设计成专门用于穿甲的弩箭也无法射穿胸甲,但还是有一些被射穿腿部的人从马鞍上倒栽下来;另一些被射中胳膊的人拼命地勒住马缰,想要为伤口止血。而那些马……光明啊,那些可怜的马,数以百计的马在眨眼间扑倒在地,一些马还在踢蹬、嘶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另一些马则没有了任何动作;还有一些马匹被受伤的同伴撞倒,将背上的人甩在草地上,滚飞出去,又遭到后面马匹的踩踏。
“第三排!发射!”曼德文喊道。随着弩箭射出,第一排弩手又立起身。“前排!”曼德文喊道,“发射!”又是一千支弩箭向人和马带去死亡。“第二排!发射!”
但这里毕竟不是一方全无还手之力的伏击战,一些冲锋的骑兵已经撇下骑枪,抽出了马弓。羽箭开始落在弩手的队列中,在奔驰的马背上进行准确射击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这段距离对于马弓来说也太远了,但还是有不止一个弩手撑着被箭射中的手臂,努力地转动着曲柄。不过,矮墙护住了他们的双腿,而且这些羽箭也不太可能造成致命伤。麦特看见一个人被射中眼睛,倒在地上;另一个人被射穿了喉咙。弩手的队列中出现了愈来愈多的缺口,人们很快站到前面,补上了那些缺口。
“你们随时都能加入战斗,裘丽恩。”他说道。
“第三排!发射!”
两仪师气恼地摇摇头:“我必须处在危险之中,我还没有感觉到危险。”苔丝琳点头同意,她看着那些冲锋骑兵的眼神就好像在检阅一场游行,尽管是一场并不令人愉快的游行。
“能不能允许汐塔和我……”伯萨敏开口说道,但裘丽恩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她,那个霄辰女人立刻垂下目光,紧盯着自己握住缰绳的手。汐塔紧张地微笑着,但在裘丽恩的注视下,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前排!发射!”
麦特抬眼看着天空,低声祈祷着,但他的祈祷又很像是咒骂。那些该死的女人竟然感觉不到危险!他觉得自己该死的脑袋已经被放在断头台上了!
“第二排!发射!”
现在,塔曼尼的队伍已经进入能够杀伤敌人的有效射程,从三百步外射出的四千支羽箭让敌军的马鞍又空出了许多。一边迅速逼近敌人,他们射出一轮又一轮羽箭。敌人的队列似乎是因为惊骇而出现了一阵阵波澜,一些人转过马头,放下骑枪向塔曼尼的队伍冲锋,另一些人以手中的马弓向背后的敌人还以颜色。但大多数人继续朝矮墙冲过来。
“组成方阵!”曼德文在麦特即将开口前的一瞬间发出号令,麦特真希望这个家伙不要耽搁这么久。
红手队的训练没有让麦特失望,横阵侧面的队列开始向后跑去,所有人都镇定如常,仿佛根本没有箭簇在他们的头盔和胸甲上敲击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仍然有人在不停地倒下,但这三列横队始终没有出现散乱,很快,他们就组成了一个以麦特为中心的中空方阵。穆森格和其他人类视死卫士已经抽出佩剑,巨森灵们也举起了他们的长斧。
“投手!”曼德文喊道,“任意发射!前列,向西!发射!”方阵西侧的投手举起投掷杆,用叼在牙齿上的火绳点燃了投掷杆顶端的皮筒引信。随着一阵弩箭射出,投手们将投掷杆摆到后方,用力向前甩去。黑色的皮筒飞出超过一百步,落在敌军马队之中,不等第一批皮筒落地,投手们已经装好了第二只皮筒。亚柳妲已经在每一根引信上系了不同的丝线,以标示出它们不同的燃烧时间。每一个被掷出的皮筒都爆成一团烈火,有些爆开在地面上,有些爆开在骑兵们的头顶附近。真正起杀伤作用的并不是这些爆炸,但还是有人被皮筒击中头部,一下子就没了脑袋,那具无头的尸体还立在马鞍上,等到马向前冲了三步之后才栽倒下去。实际上,亚柳妲在每只皮筒中的火药周围都裹了一层坚硬的石子,纷飞的碎石深深地刺进了许多骑兵的身体,马匹哀鸣着,倒在地上,它们的主人都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一支箭射穿了麦特左臂的袖子,另一支箭又射穿了他右侧的袖子,因为尾羽的阻隔,这两支箭没有穿透麦特的袖子飞走。第三支箭撕开了他外衣的右肩,他将一根手指探到脖子上的丝巾里面,将丝巾拉松了一些,这条该死的丝巾仿佛突然间变得特别紧,也许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确应该考虑穿戴上盔甲。敌人的侧翼开始包抄过来,准备从矮墙后向弩手们发动突击。塔曼尼的部队仍然紧追在他们身后,不断用马弓射杀他们,但也有数百名红手队骑兵不得不丢下马弓,抽出佩剑来阻挡敌军的反击,现在战场上空着的马鞍已经不止是属于塔拉朋人和阿玛迪西亚人了。塔曼尼在己方阵列中间留了一个缺口,让所有失去战意的敌人能够逃走,但现在麦特还没有看到一个逃兵,他们都已经闻到了十万金币的气味。
“我想,”裘丽恩缓缓地说,“是的,我现在感觉到危险了。”苔丝琳抬起手,扔出一颗比马头还要大的火球,剧烈的爆炸将泥土和人马的碎片抛上半空。这真是个血流成河的时刻!
两仪师开始朝三个方向,以挥舞手臂的最快速度抛出火球,但她们造成的毁灭并未能减缓敌人的进攻速度。现在,那些人应该能看到这个方阵里并没有长相类似图昂的女子,但毫无疑问,他们的血液都已经燃烧起来了。财富的气味充满了他们的鼻腔,十万金克朗能够让一个人在贵族的生活中度过余生。方阵已经被包围了,敌人在拼命地向他们逼近,不断地死在弩箭和爆炸的皮筒之下。一堵由死人和死马堆成的墙很快就出现了,同时在迅速增高,一些骑兵想要越过这堵墙,却成为了这堵墙的一部分。更多的人从马鞍上跳下来,想爬上这堵墙,却被弩箭射了回去。在如此逼近的地方,弩箭能够轻易穿透胸甲,就像热刀子切开黄油。人们不断地扑过来,然后死去。
寂静仿佛突然降临,并不是完全的寂静,空气中充满了人们的喘息声——那些精疲力竭的弩手还在尽可能快地转动着曲柄。伤者发出一阵阵呻吟,不知在什么地方,一匹马还在不停地嘶鸣,但麦特在那道死尸墙和塔曼尼的部队之间已经看不见站立的人了。留在马鞍上的只有穿戴着绿色盔甲的人,那些人都已经放低了马弓和长剑。两仪师们将双手交叠在马鞍的高鞍头上,同样在费力地喘息着。
“结束了,麦特!”塔曼尼喊道,“他们就算没死也差不多了,这些傻瓜没有一个想要逃跑。”
麦特摇摇头,他以为这些人都因金子而成了半疯,实际上,他们都已经彻底疯了。
他们必须将人和马的尸体搬开,麦特和其他人才能出来。塔曼尼指挥士兵们用马匹将这些尸体拖开。除了巨森灵之外,没有人想要爬过这堵尸墙。
“我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叛徒。”哈萨说道。另外六名园丁扛起斧头,走过尸堆,仿佛那只是一些土堆。
“至少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裘丽恩一边说,一边用蕾丝镶边的手绢拍着面庞,她的额头满是汗水。“你欠我一个人情,麦特,两仪师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得卷入私斗,我必须仔细考虑一下该如何让你偿还这笔债。”麦特很清楚她有着怎样的打算,如果这个两仪师以为他会同意,那她一定是疯了。
“这是那些弩手们干的,马拉斯达曼尼。”穆森格说道。他已经脱去了头盔、胸甲和外衣,并扯掉了左臂的衬衫袖子。一名视死卫士正在用绷带包裹他手臂上一处被羽箭造成的穿透伤,那只袖子被撕掉的地方非常整齐,似乎当初缝缀它的针脚就不是很牢固,他的肩膀上有一只乌鸦刺青。“这些忠心耿耿的士兵,一直以来,您的麾下只有这些士兵,对不对,君上。”他并不是在提问,“还有已经为您牺牲的那些人。”
“我告诉过你,”麦特说,“我的人已经够了。”除非必要,他不打算向这个人多透露任何讯息,但穆森格点了点头,仿佛他已经确认了一切事实。
等到一片空场被清开,麦特和其他人策马跑了出来,哈萨和园丁们回来了。“我找到了那个叛徒。”这名巨森灵首领一只手握着一颗脑袋的头发,将它举了起来。
穆森格一看到那张有一只鹰钩鼻的黝黑面孔,立刻挑起了眉毛。“她看到这个一定会感到很有趣。”这名视死卫士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剑刃离鞘的声音,“我们必须把这个带到她面前。”
“你认识他?”麦特问。
“我们认识他,君上。”穆森格的面孔突然变得犹如一块山岩,这说明他已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我说,你能不能不这样叫我?我的名字是麦特,从今天开始,你有权利称呼这个名字。”麦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伸出了手。
那张岩石一样的面孔上出现了许多惊愕的纹路。“我不可以,君上。”他的声音中也充满了震撼,“当她和您结婚的时候,您就已经是群鸦王子,说出您的名字会让我的眼睛永远都无法再抬起来。”
麦特摘下帽子,挠了挠头发,他早就告诉过所有人,他不喜欢贵族,更不想成为贵族。对此,他是非常认真的——现在也没有一点改变,而他终于变成了一个该死的贵族!他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大笑起来,直到自己的肚子都笑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