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对银梭子鱼

艾雯坐在椅子里,这是营地中为数不多的几把真正的椅子之一,上面有一些样式朴素的雕花,看上去很像农人家中最好的扶手椅,宽大而舒适;不过她坐在上面时总会有点负罪感,毕竟这把椅子耗用了不少马车上宝贵的空间——艾雯坐在那里,努力想把自己的思绪理清楚。这时,史汪一把掀开帐帘,迈步走了进来。史汪并不高兴。

“光明在上,您为什么要跑掉?”她的语调并没有随她的表情一同改变。即使用最尊敬的腔调,史汪还是可以将人痛斥一番,而她的一双蓝眸盯着艾雯,射出的目光就像制鞍匠的锥子一样锋利。“雪瑞安像赶苍蝇一样把我拨到了一边,”那精巧得令人惊讶的小嘴恨恨地扭曲着,“她几乎像您一样飞快地离开了。您没意识到她已经把她自己交给您了吗?她交出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爱耐雅、摩芙玲和其他人。您也知道,今晚她们一定会把水往外舀并将漏洞都填平。她们能做到,我不知道她们会怎么做,但她们能做到。”

几乎就在史汪说出最后一句话时,莉安走了进来。莉安是一名腰肢纤细、身材高挑的女子,因为同样的原因,她古铜色的面容像史汪一样年轻。而实际上她也和史汪一样,比艾雯的母亲还要年长。莉安看了史汪一眼,在帐篷允许的范围内用力一甩手:“吾母,这是一场愚蠢的冒险。”她那双秋波流转的黑眸里现在闪耀着愤怒的光亮,但即使是在她发怒时,声音依然有种慵懒妩媚的感觉,而艾雯还记得以前莉安那种清晰庄重的声音。“如果有任何人看见史汪和我一起——”

“即使整个营地知道了你们所谓的争吵只是在掩人耳目,我也不在乎!”艾雯厉声打断了她的话。她在她们三个周围编织了一个很小范围的防偷听结界。只要她一直维持着这个编织,而不将它固定住,那么就没有人能在不被她发现的情况下穿过这个结界。

实际上,艾雯还是在乎这件事的,也许她不该叫她们两人一起来。那时她一心只是想叫这两名她唯一能指望的姐妹过来。营地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位前任玉座和她的前任撰史者极端痛恨彼此,就像史汪痛恨教导她的继任者一样。如果有任何姐妹发现了这个事实,她们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许就都要在苦修中度过了,而且会是相当艰苦的苦修——两仪师痛恨被别人愚弄,即使是国王做了这样的事,也要付出代价——不过,她们这种所谓的彼此痛恨造成了一种特别的效果:在其她姐妹,包括宗派守护者的意识里,如果她们两个同时确认一件事,那么那件事就一定是正确的。静断所造成的另外一种效果非常有用,一种其他人并不知道的效果——三誓已经无法约束史汪和莉安了,她们现在可以像羊毛商人一样满口谎言。

这座营地中到处都是阴谋诡计,就像是一片在迷雾中萌生着许多诡怪植株的恶臭沼泽。也许任何两仪师聚集的地方都是这样,经过了三千年在密谋中的生活,即使那些密谋不是不可或缺,它们已经成为大多数姐妹的第二天性。但真正让艾雯感到恐怖的是,她发现自己也已经开始喜欢上所有这些诡计;并非因为这些谋略本身,而是因为其中曲折的谜团。即使是最复杂的拼图游戏,也绝对无法引起她这么大的兴趣。人们会怎么说她,她不想知道。无论其他人怎么想,她是两仪师,她必须同时接受这其中的好与坏。

“魔格丁逃走了。”艾雯毫不停顿地说道,“一个男人从她身上移除了罪铐,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我在她的帐篷里没找到项链,我想,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带走了它。应该能借助某种方法使用这只手镯找到项链,但如果有这种方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番话立刻抹去了两人脸上严厉的表情,莉安腿一软,像一只麻袋般跌坐在凳子上。史汪缓缓地坐到帆布床上,双手紧握膝头,后背挺得笔直。艾雯发觉她的裙子上绣着一些蓝色的小花,在裙摆处有一圈宽阔的提尔迷舞花纹,另一圈花纹围绕在她的胸衣上。艾雯觉得这种打扮和史汪惯有的风格很不协调。现在史汪的衣服不再只是合适,而是显得很漂亮,实际上,这些服饰的变化并不算大——史汪从不会把任何事做得很极端——艾雯觉得这些变化就像史汪表情的变化一样激烈。而更让艾雯困惑的是,史汪痛恨这种改变,并且在抵制它。

而莉安则以真正的两仪师风格拥抱一切的改变。同样是一名恢复了青春的女人——艾雯听一名黄宗姐妹惊叹过,从她能检查到的所有方面来看,她们两个都正值适合生育的年纪——莉安的模样仿佛是从没当过撰史者,从没有过与现在不同的面容。原来那个公事公办、绝无废话的女人,变成了一名柔媚妖娆的、完美的阿拉多曼女子。就连她的骑装也被剪裁成她家乡的风格。轻薄的浅绿色丝绸质料几乎是半透明的,对于满是风尘的长途旅行而言,没有半点实用价值。莉安借口说静断已经断绝了原先所有的约束和联系,所以没有回归蓝宗,而是选择了绿宗。改变宗派是不被许可的,但在此之前,还没有人被静断后又被治愈过。史汪则直接回归了蓝宗,虽然对于要“恳请和乞求接纳”这种白痴仪式充满了怨言。

“哦,光明啊!”莉安重重地坐到凳子上,完全失她平时的优雅,“我们应该一开始就对她进行审判。和放走她相比,我们从她身上学到的东西没有任何价值!”莉安确实是惊吓过度了,她平时都不会直接陈述这么明显的事情,她的脑子绝不像外表那样变得慵懒。慵懒妩媚的阿拉多曼女人同样以世界上最精明的商人而著称。

“该死!我们应该严密看管她的。”史汪咬牙恨恨地说道。

艾雯挑起了眼眉。史汪受到的震撼一定像莉安一样剧烈。“由谁去看管,史汪?芙芮恩?瑟德琳?她们甚至不知道你们两个和我是一党。”一党?五个女人,芙芮恩和瑟德琳肯定不愿意追随她们,特别是芙芮恩。奈妮薇和伊兰当然也算在内,肯定还有柏姬泰,即使她不是两仪师。她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过着同舟共济的生活,但隐秘的行动和谋略仍然只能是艾雯的主要力量,尤其是在人们认为她玩不出这些把戏时。“我该如何向其他人解释,为什么她们要看管我的女仆?那能对我们有什么样的好处?而且那一定是弃光魔使干的。你真的认为芙芮恩和瑟德琳两个人加在一起可以阻挡弃光魔使吗?即使我与罗曼妲和蕾兰连结在一起,我也没有这样的信心。”罗曼妲和蕾兰在营地中是力量仅次于艾雯的人,她们像以前的史汪一样强大。

史汪明显是在努力抹去脸上的怒容,但还是不禁哼了一声。她经常说,如果她不能再次成为玉座,她就会教导艾雯成为历史上最优秀的玉座,但从山顶的狮子转变成脚下的老鼠仍然是困难的。因此,艾雯对史汪有着特别的宽容。

“我想让你们两个去询问一下魔格丁帐篷附近的人,一定有人看见了那个男人,他肯定是走过去的。如果他在魔格丁的帐篷里打开通道,就要冒着将魔格丁切成两段的风险,无论他的编织有多么小,这个可能性都非常大。”

史汪又哼了一声,声音比刚才的更大。“这有什么用?难道您要像走唱人的蠢故事里那些愚蠢的英雄一样去追赶她,把她捉回来?或者是把她和其他所有弃光魔使都用绳子一次绑回来?顺便还可以取得最后战争的胜利?即使我们得到了从头到脚的详细描述,我们也不知道弃光魔使们都是什么样子。这是我听过最没用的一桶该死的鱼肠——”

“史汪!”艾雯坐直身体,厉声说道。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即使是罗曼妲也不能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史汪的脸颊上慢慢浮现红晕,她揉搓裙子,躲避着艾雯的目光,努力想控制住自己,过了许久才说道:“请原谅,吾母。”她说的这句话听起来几乎是真心的。

“今天对史汪来说是艰难的一天,吾母。”莉安带着那种俏皮的微笑向艾雯说道。她现在很擅长于这种笑容,但她一般都是用它来加速某个男人的心跳。当然,她不是一个头脑混乱的人,很清楚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过迄今为止,她的大多数日子都很艰难。当然,只要她能够学会在生气时不要把每件东西都扔到加雷斯·布伦的脸上——”

“够了!”艾雯喊道。莉安只是想从史汪那里分担一些压力,但艾雯没心情应付这种事。“我想知道关于魔格丁被放走的一切细节,即使只是那个放走她的男人的身材高矮也行,任何细节都可以,只要能够让他不仅是藏身于黑暗中的一个阴影。我这样的要求应该不至于逾越我所拥有的权限。”莉安静静地坐着,盯着脚趾前地毯上的绣花。

史汪整张脸几乎都红了,看上去就像是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她白皙的脸上。“我……乞求您的原谅,吾母。”这一次,她听起来确实像是在悔过。她艰困地望向艾雯的眼睛,这个动作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有时候,我很难……不,这不是借口,我乞求原谅。”

艾雯用手指抚着圣巾,一语不发,不眨眼地看着史汪。这是史汪自己教她的办法。但过了一会儿,她开始不安地在帆布床上动了动身体。当你知道自己犯了错,寂静就会像针一样扎心,这根针会让你彻底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在很多情况下,沉默是种非常有用的工具。“既然我已经想不起有什么需要我原谅,”最后,艾雯平静地说道,“请求原谅似乎是没必要的。但,史汪……不要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谢谢您,吾母。”史汪的嘴角微微扭曲,似乎是在苦笑,“请容我说一句,我似乎已经把您教得很好了,但我能否建议一下……”她等待着,直到艾雯不耐烦地点点头。“我们之中的一个应该将您的命令带给芙芮恩或瑟德琳,让她们去问,而且我们应该表现出因为当这样的信使而非常气恼。比起我和莉安,她们去做这件事更不容易引起人们的猜疑,所有人都知道您是她们的恩主。”

艾雯立刻就同意了史汪的建议。直到现在,她还是没办法很清晰地思考问题,否则她自己就能预见到这一点了。那种头痛的感觉又回来了。琪纱说这是因为艾雯缺乏睡眠。但当你觉得自己像是一面绷紧的鼓膜,想要好好睡一觉是非常困难的。艾雯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更大的脑子,才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才有足够的空间塞满所有那些忧虑。嗯,至少现在她能抛掉那个窝藏魔格丁的秘密,将那些技巧传授出去:包括用至上力易容的方法,以及如何在其他能导引的女人面前隐藏自己导引能力的技巧。在这之前,向两仪师们透露从魔格丁那里榨取来的知识有太大的危险,因为这些可能导致她们发现魔格丁的真实身份。

换来的只是几声赞扬而已。艾雯讽刺地想。当她公布了久已失传的穿行异能时,她得到了姐妹们的热烈赞扬,至少那是她自己发现的。她在公布那些从魔格丁身上榨取来的知识时,获得了更多赞誉(每次从魔格丁身上榨取知识,就像拔掉她的一颗臼齿那样困难),但这些赞誉丝毫没有改善她的状况。任何人都会拍着一名天才儿童的脑袋称赞她,同时也不会忘记她是个儿童。

莉安行了个屈膝礼之后离开了。临走时,她又冷冷地说,如果某人会有一个失眠的夜晚,她是不会感到同情的。史汪仍然等在帐篷里,不能让别人看见她和莉安同时离开。一段时间里,艾雯只是看着面前这名女子,两个人都没说话。史汪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后,她仿佛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抚平裙摆,显然是准备离开了。

“史汪。”艾雯缓缓地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说。

史汪似乎是认为她明白艾雯的意思。“您不仅是正确的,吾母,”她直视着艾雯的眼睛,“您也是仁慈的,太仁慈了。我要说,您不该这样,您是玉座,不能有人冒犯、冲撞您。如果您让我进行苦修,甚至让罗曼妲来同情我,那也没有超过我应得的。”

“下次我会记住这点。”艾雯说。史汪低下头,仿佛是接受了艾雯的话。也许真的是这样,但除非史汪有更多的改变,否则就会有下一次,会有更多次——艾雯觉得史汪不太可能改变那么多。“但我想问的是加雷斯大人……”一切表情都从史汪的脸上消失了。“你确定不让我……介入调解一下?”

“为什么我会想要这样,吾母?”史汪的声音比冷掉的清汤更冰凉,“我唯一的职责就是教导您礼仪,以及将我从眼线那里得到的报告交给雪瑞安。”史汪仍然拥有她以前的一部分情报网,虽然现在那些眼线是否知道自己的情报会送到谁的手里很值得怀疑。“为了不干扰我的工作,加雷斯·布伦已经很少占用我的时间了。”史汪几乎总是直接叫加雷斯·布伦的名字,即使在他的名字上加一个头衔,她也总是带着忿恨的语气。

“史汪,一座烧毁的畜栏和几头母牛不至于让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和雇佣并养活如此众多的士兵相比,那肯定不是什么大事。艾雯以前也用这种话劝慰过史汪,而这次她所得到的僵硬回答也是一样的。

“谢谢您,吾母,但我不会让他说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我发过誓要用工作清偿我的债务。”忽然间,史汪僵硬的神情融化在一阵笑声里。当史汪提及加雷斯大人时,很少会这样,在这种时候,她的脸上往往只会满是怒容。“如果您要担心某个人,那就担心他吧!不必是我。要对付加雷斯·布伦,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现在史汪导引至上力的能力确实不强,但也还没弱到需要为加雷斯·布伦当仆人的地步。史汪经常要将双手和手臂连续几个小时泡在热肥皂水里,为他清洗衬衫和内衣裤。也许她这么做是为了发泄自己对于某人的怒火,而不必将这些怒火郁积在肚子里,无论原因为何,史汪的这种行为惹出不少议论,让许多人都以奇怪的眼光看着史汪。毕竟,史汪是两仪师,即使在两仪师中的位阶并不算高。加雷斯·布伦对付史汪脾气的办法总是会激怒史汪,让史汪对他发出可怕的威胁,用盘子和靴子丢他。但虽然史汪能够用风之力将他捆住,让他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她现在却从不会在加雷斯·布伦身边碰触阴极力,即使是为他忙碌家务,甚至要对他挥拳相向时,史汪也只会动用自己的体力。至今为止,史汪还把这些当作秘密隐瞒着大多数人,但当她怒不可遏,或是当莉安开玩笑时,还是会有一些内情被透露给艾雯。艾雯完全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史汪并不是一个软弱或愚蠢的人,她也没有向谁表示谦卑过,也没害怕过谁,她不……

“你该走了,史汪。”很显然,有些秘密仍然是艾雯不会知道的,“已经很晚了,我知道你想睡了。”

“是的,吾母。还有,谢谢您。”史汪说道。艾雯不知道她在感谢自己什么。

史汪离开后,艾雯又一次揉搓额角。她想要走一走,帐篷里太狭小了;这顶帐篷几乎已经是营地中最大的帐篷,但它也才十二尺见方,而且它已经被帆布床、椅子、凳子、盥洗架、立镜和三个装满衣服的箱子挤满了。这些是琪纱、雪瑞安、罗曼妲、蕾兰和另外十二名宗派守护者为她添置的。她们总是不停地为艾雯添置东西,从衬衣、长袜到可以在接见国王时穿着的华丽衣衫,一应俱全。很快艾雯就需要第四个箱子了。也许雪瑞安和宗派守护者们希望华贵的服装可以迷惑住艾雯,让她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而琪纱只是认为玉座一定要有符合身份的穿着。看样子,仆人像评议会一样,相信正确的礼仪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很快赛勒梅就要来了,今天该由她来服侍艾雯宽衣就寝——又是另外一场礼仪。只是,夹在自己的头脑和不得休息的双脚之间,艾雯还没有睡意。

艾雯没有熄灭帐篷里的油灯,就抢在赛勒梅到来之前走出了帐篷。散步会让她的头脑清晰,也许还能让她感到足够的疲倦,从而睡个好觉。让自己入睡对艾雯来说并不困难,能够梦行的智者早已经教会了她这个技巧;但想要在睡眠中得到休息就是另一回事了,特别是当她的思绪仍然在因各种忧虑而沸腾的时候。带给她忧虑的有罗曼妲、蕾兰、雪瑞安、兰德、爱莉达、魔格丁,还有这种天气,以及其他各种她一时无法想到的事情。

艾雯避开了靠近魔格丁帐篷的地方。如果她亲自去询问,就会让一个逃跑的仆人显得太重要。也许是她太多虑,但缜密思考一切事情并判断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她所进行的游戏不允许她出现闪失。对看似安全的地方掉以轻心,很可能会导致危险和失误。看似软弱的地方必须谨慎地加以重视,这又是史汪的教诲。她确实是在竭尽全力教导艾雯,而且她对这场游戏非常了解。

帐篷外面的月影中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在走动了,只有不多的几个人懒散而疲倦地待在营火旁。在白天艰苦的跋涉和夜晚的劳动之后,他们已经被耗尽了体力。那些看到艾雯的人都疲惫地站起身,向走过的艾雯行礼,嘴里嘟囔着“光明照耀您,吾母”或是之类的话。偶尔会有人要求她的祝福,艾雯就会简单地说一句:“光明保佑你,我的孩子。”他们之中有一些年纪已经可以当艾雯的祖父母了,但他们在坐回去时,脸上都会绽放出喜悦的光彩。艾雯很想知道他们真正相信她哪一点,他们真正知道些什么。所有两仪师向她们以外的世界展示出一个牢不可破的表面,这个外部世界里也包括她们的仆人。但史汪说过,如果你相信一名仆人知道的东西是他应该知道的两倍,那么你只知道了事实的一半。不管怎样,那些鞠躬、屈膝礼和喃喃的问候声一直跟随艾雯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向她证明了,确实有一些人并没有把她看成是评议会别有用心地扶植起来的小孩。

艾雯走过一片空旷地。这片地方被一圈立柱和拴在立柱上的绳子围绕起来。这时,一道刺眼的银光亮起,飞速旋转着形成了一个通道,那并不是真正的光线,它不会映出任何影子。艾雯停下脚步,在一根立柱旁看着,而周围那些坐在营火边的人甚至不会抬头看上一眼,现在他们已经习惯这种情景了。十几名姐妹,两倍于姐妹数量的仆人和一些护法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他们带回来讯息。他们抬着的柳条笼里装的是从沙力达鸽房中取回的鸽子。现在沙力达已经在这座营地西南五百里之外地了。

不等通道关闭,那些人就开始四散分开。有些人去宗派守护者那里,有些人返回自己的宗派,有些人则直接回到自己的帐篷。在大多数夜晚,史汪会和她们一起行动。史汪很少会信任别人带给她的情报,即使那些情报大多都是用密码书写成的。两仪师拥有庞大无比的情报网,但这些情报网现在大多遭到了严重的削弱。似乎各个宗派的大部分密探都变得非常低调,可能要到白塔的“困难”被解决之后,他们的活动才会恢复。而许多姐妹个人的眼线已经完全不知道他们要为之效劳的人在什么地方了。

有几名护法看见了艾雯,便恭谨地向她鞠躬;至少他们会尊敬艾雯肩上的圣巾。两仪师也许会看不起艾雯,但评议会已经确定她为玉座,盖丁们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有一些仆人们也向艾雯鞠躬或行屈膝礼。但匆匆离开通道的两仪师们没有一个人看她一眼,也许她们只是没注意到她,也许。

实际上,之所以还有些人能够从她们的眼线那儿得到情报应该算是魔格丁的“礼物”。有足够的力量制造信道的姐妹全都在沙力达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对那里相当熟悉,所以她们能从沙力达穿行到几乎所有的地方。而如果想要依靠穿行回到沙力达,她们就要用半个晚上了解她们当天扎营的地点。而艾雯从魔格丁那里审问出一种方法,可以从一个你不了解的地点快速到达一个你了解的地点,这个办法叫作浮行,比穿行慢。它不是一个失传的异能,因为根本没人听过这个名字,所以就连“浮行”这个名字都被认为是艾雯发明的。任何能够穿行的人都能浮行,所以每晚姐妹们都会浮行到沙力达,检查那里的鸽房,然后再通过穿行回来。

这番情景本来应该让艾雯感到高兴——反叛的两仪师获得了白塔以为已经永远失落的异能,甚至还有新的异能,这些能力会帮助她们推翻爱莉达。但艾雯并不高兴,她心里反而有一种酸楚,并不是因为被姐妹们看轻,至少这不是主要原因。她继续向前走着,营火距离她愈来愈远,最终消失在夜幕里。现在围绕在她身边的全都是马车的黑影,这些马车大多数有罩着帆布的铁架。远处是月光中显得有些苍白的帐篷。更远的地方,军队的营火爬上了四周的山丘,如同星星落在地面。无论别人怎么想,渺无音讯的凯姆林才是让她内心纠结的地方。

她们离开沙力达的那一天恰好有一封信到达,但直到几天之前,雪瑞安才告知艾雯。就在告诉艾雯时,雪瑞安仍不断警告她要对信的内容保密。除了评议会之外,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这座营地里隐藏着成千上万个秘密,艾雯相信,如果不是她一直在追问兰德的事情,她到现在都不会知道这封信。她能够回想起那上面被谨慎选择的每一个字。那封信的字迹极为细小致密,纸张又是那么薄,艾雯甚至有些吃惊钢笔尖没有把信纸戳破。

我们在我们所说的客栈住得很好,而且我们已经见到了羊毛商人。奈妮薇对他的描述没有错,而且我们感觉到他是个非同凡响的人。不过他对我们很有礼貌,我想他有些怕我们,这是件好事。情况对我们有利。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关于这个地方男人的谣言,包括一个来自沙戴亚的人。恐怕这些谣言都是真实的。不过我们还没见过他们,如果可以,我们会尽量避开他们。同时追赶两只野兔,两只都追不上。

维林和埃拉娜在这里。她们带着一群和羊毛商人来自同一地区的年轻女子。我会把她们送到你那里进行训练。埃拉娜和羊毛商人建立了关系,这将十分有用,但这也造成了麻烦。我相信一切都会发展顺利的。

梅兰娜

雪瑞安重视的是信中所写的好讯息。梅兰娜是一名经验丰富的交涉者,她已经到达了凯姆林,并且顺利地得到了兰德——也就是信中所说的“羊毛商人”的接待。对雪瑞安而言,这是很精彩的讯息,而维林和埃拉娜将带领两河女孩到这里成为初阶生。雪瑞安确信她们一定在迎头朝这个方向赶来,她似乎认为艾雯一定会为了能见到同乡而充满期待。梅兰娜可以控制一切,梅兰娜知道她在做什么。

“那只是一桶马汗。”艾雯在黑夜中喃喃地说道。一名大牙缝的家伙扛着一只大木桶从她身边经过,听到她的话,那个家伙张大嘴盯着她,惊讶得忘记鞠躬。

兰德,对人有礼貌?!艾雯亲眼见过他与柯尔伦·希尔丹的第一次会面。那是爱莉达的使者,用“专横跋扈”来形容还差不多。为什么他对待梅兰娜会有不同?而梅兰娜认为他在害怕,认为这是好事情。兰德很少会害怕,甚至在他应该害怕的时候,他也不会。而如果他真的害怕了,梅兰娜应该明白,恐惧会让最温和的男人也变得危险,她应该明白兰德本身就是危险的。埃拉娜所建立的关系是什么?艾雯并不完全信任埃拉娜,这个女人有时候会做出极为奇怪的事情,也许只是心血来潮,也许是有更深层的动机。艾雯不会忽略埃拉娜是否想要爬到兰德的床上去,在一个这样的女人手中,兰德也会变成一块黏土。如果真的是这样,伊兰一定会折断埃拉娜的脖子,但如果只有这样,那还算是好的。而最糟糕的是,沙戴亚的鸽舍里一直没再出现过梅兰娜的鸽子。

梅兰娜应该送些讯息回来的——即使只是报告她和使节团其余的成员前往了凯瑞安。最近智者们顶多也只是告知艾雯,兰德还活着,不过看样子兰德是在凯瑞安。而且据艾雯观察,他在那里什么事都没做,这足以引起艾雯的警觉。雪瑞安却有不同的看法。有谁能知道男人做事有什么动机?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而对于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来说……平静就证明了一切顺利。梅兰娜如果遇到任何真正的困难,肯定会报告的。她一定是在前往凯瑞安的路上,或者已经到了那里,在她取得进一步胜利之前,也没必要进行报告。而且,兰德到达凯瑞安本身就是一个胜利,梅兰娜的次要目标之一就是让他离开凯姆林,这样伊兰就能安全地返回那里,得到狮子王座了,而且凯瑞安的危险也消失了。虽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但智者们说,柯尔伦和她的使节团已经离开凯瑞安,正在返回塔瓦隆的路上。或者这件事并非那么令人难以置信,也许这是因为兰德的决定,也许那些两仪师另有图谋。然而对于艾雯,这一切都……有问题。

“我必须去找他。”艾雯又说道。只要一个小时,她就能把一切搞清楚。兰德的内心仍旧会是兰德。“就是这样,我必须去找他。”

“这不可能,您知道的。”

艾雯牢牢地控制住了自己,没让自己跳起来,但直到她借助月光看清来的人是莉安后,她的心脏仍然在快速地跳动。“我以为你是——”艾雯不由自主地说道。她差点就说出魔格丁的名字。

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到艾雯身边,开始和艾雯一起散步,同时还小心地观察着身边是否有其他姐妹经过。莉安不像史汪那样有理由待在艾雯身边,如果有人看到她们在一起,虽然不会造成什么直接的坏处,但……

“不应该”并不总是意味着“不会”,艾雯提醒自己。她从肩头拿下圣巾,将它叠好,放在一只手里。现在从远处看,她和莉安也许会被认为是一对见习生,有许多见习生缺乏足够的镶边长裙可穿。虽然这个想法并不能给艾雯太多安慰。

“瑟德琳和芙芮恩正在玛丽甘周围的帐篷查问,吾母,她们并不是很高兴。带信过去时,我认为自己愤懑的样子很逼真。因为瑟德琳的阻止,芙芮恩才没有因为这个而责骂我。”莉安有些喘息地低声笑着。让史汪咬牙切齿的事情却往往会让莉安觉得很有趣,现在莉安绝佳的适应性很得其他姐妹的宠爱。

“很好,很好。”艾雯不经意地说,“莉安,梅兰娜有些问题,否则他就不会在凯瑞安毫无动静了,而梅兰娜也不会这样一直保持沉默。”在远处,一只狗正在向月亮吠叫,然后其他狗也叫了起来,直到某个人高喊一声,那些狗吠声立刻停了下来。艾雯觉得她没听懂他们在讲什么也许是件幸运的事。有一些士兵带着狗;在两仪师的营地里没有狗,那里有一些猫,但是没有狗。

“梅兰娜知道她在做什么,吾母。”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是一阵叹息。莉安和苏琳都同意雪瑞安的看法,所有人都赞同雪瑞安,除了艾雯之外。“把任务交给一个人,就必须信任她。”

艾雯哼了一声,抱起双臂。“莉安,如果一块湿布戴上披肩,那个男人也能在那块湿布上激起火花,而我从没见过哪个两仪师的脾气能够和湿布一样好。”

“我见过一两个。”莉安咯咯笑着,但她很快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梅兰娜确实不是这种人。他真的相信他能在白塔里找到朋友?奥瓦琳?我想,这也许会增加梅兰娜的困难。但我很难想象奥瓦琳会进行任何可能失去她现有位置的冒险,她的野心比普通人的三倍还要多。”

“他说他有一封来自奥瓦琳的信。”艾雯仍然能看到兰德同时从爱莉达和奥瓦琳那里收到信时那种得意的样子,那时她还没离开凯瑞安。“如果那封信真的是奥瓦琳写的,那么也许奥瓦琳的野心让她认为只要将兰德争取到她那一边,她就可以取代爱莉达。他认为他很聪明,莉安,也许他是很聪明,但他不相信自己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兰德会一直以为他能独自掌控一切,直到他的这个幻想让他重重地跌了个跟斗。“他的里里外外我都知道,莉安,他一直待在智者周围,似乎被她们感染了,或者是智者们被他感染了。无论宗派守护者们怎么想,无论你们怎么想,两仪师的披肩给他留下的印象绝不会比给智者们留下的更多。迟早他会激怒一名姐妹,让那名姐妹对他进行反击。或者她们之中的一个人会无视于他的强大,忽略了他当下的脾气,把他推上错误的方向。如果出了那种事,也许就无法挽回了,我是唯一能安全地和他交涉的人,唯一一个。”

“他不可能像……像那些艾伊尔女人一样……令人恼怒。”莉安表情冷漠地嘟囔着。就连她也认为和智者们的交往很难有什么乐趣可言。“不过这没关系,‘玉座就像白塔本身一样尊贵……’”

两个女人出现在前方的帐篷之间,她们一边走一边谈,移动得很慢。虽然因为距离和阴影的关系看不到她们的脸,但从她们走路的仪态看来,她们很显然是两仪师。她们正朝艾雯和莉安走过来,莉安很快就躲进马车之间昏暗的影子里。

愤怒的表情立刻占据了艾雯的面孔,她差点就要把莉安揪出来,和她继续散步。就让一切都公开吧!她要站在评议会面前,告诉她们,她们要明白玉座的圣巾并不止是一块漂亮的围巾,她要……跟着莉安躲进马车,她示意莉安继续朝里面走,她不能因为一时意气用事就把一切都扔进粪堆里去。

只有一条白塔的法律明确地限定了玉座的权力。恼人的传统有一堆,不方便的事实则更多,但法律只有一条,但对于艾雯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东西会比这条法律更糟糕了。“玉座就像白塔本身一样尊贵,她就是白塔的核心,没有绝对的必要,她绝不能陷身于危险之中。因此,除非白塔评议会宣布白塔进入战争状态,否则玉座在有意要面临任何危险之前,都要寻求白塔评议会半数以上成员的同意,而且无论白塔评议会多数成员做出何种决议,玉座都要服从。”艾雯不知道是哪一位玉座的轻率举动导致了这条法律的产生,但这是一条已经被遵守了两千年的法律。对大多数两仪师而言,任何被遵守了这么久的法律都会被罩上神圣的光环,改变它是不可想象的。

罗曼妲曾经对艾雯引用过这条……这条该死的法律,那时她对艾雯说话的口气就像是教训一个智力不完全的呆子。如果安多王女不能被允许待在距离转生真龙一百里的范围内,那么她们会给玉座限定多大的距离?当时蕾兰的语气甚至有些失望,那很可能是因为她同意罗曼妲的意见,这点几乎让她们两个拒绝表达自己的想法。没有她们两个的同意,想要争取评议会半数以上的同意,几乎就像要争取她们全体同意一样不可能。光明啊,即使是宣布进入战争状态也需要她们半数以上的同意!而如果艾雯无法争取到许可……

莉安清了清嗓子:“如果您秘密地过去,您将不会取得什么成果,吾母。而评议会迟早会发现您的行动,到那时,我想您大概想要一个小时的自由也很困难了。她们不敢派警卫看管您,但她们会有别的办法,我可以从……很多地方引用这样的例子。”除非有保护结界,否则莉安从不会提及那些隐藏的纪录。

“我那么容易被人看穿吗?”过了一会儿,艾雯问道。在她们周围只有马车,马车下面的一堆堆黑影是熟睡的马车夫和马夫。

“不,吾母,”莉安轻声笑着,“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您,我会怎么做。但既然众所周知我已经丢弃了所有的尊贵和理智,那么玉座自然不能拿我当作榜样。我觉得您必须让年轻的兰德大人按照他自己的意志行事,至少在一段时间里需要如此,而您现在要致力于清理挡在您面前的障碍。”

“他的意志正在牵着我们所有人冲向末日深渊。”艾雯嘟囔着,不过她并不是要和莉安争论。必须想个办法能在清除自己所有障碍的同时,阻止兰德犯下危险的错误,但艾雯想不出有这样的办法,至少在这群鼓噪的青蛙之间她想不出来,那些马车夫和马夫的鼾声就像一百个锯子在锯着满是硬结的树干。“这里真不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我想我应该回床上去了。”

莉安侧过头:“既然这样,吾母,请您原谅,在加雷斯大人的军队里有个男人……毕竟,有谁听说过绿宗两仪师没有护法呢?”听她突然变快的语调,艾雯觉得她倒像是来这里和情人幽会的。

回到两仪师的营地时,最后的营火都已经熄灭了,没有人敢在这种干燥的天气里留下继续燃烧的灰烬,只有几缕轻烟还在月光里缓缓上升——一些人并没有把熄灭火堆的工作做好。一个男人在帐篷里嘟囔着梦话,不时有一两声咳嗽和打呼声从帐篷里飘出来,除此之外,营地里没有丝毫动静。所以当一个人从影子里走到艾雯面前时,艾雯吃了一惊,特别是这个人穿的是一件初阶生的白色裙装。

“吾母,我有话要对您说。”

“妮可拉?”艾雯费了不少力气才把每一个初阶生的名字都记清楚。姐妹们在行军的一路上搜罗了这么多初阶生,所以要记住名字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主动搜寻初阶生的行为遭到不少人诟病——传统上,白塔要等待有志向的女孩自己提出要求,最好是女孩主动来到白塔,但现在营地中的初阶生已经是历年来白塔拥有的初阶生的十倍了。不过,妮可拉是一名应该被记住的初阶生,而且艾雯经常发现这名年轻女子在注视自己。“提亚娜如果发现你这么晚还没睡会不高兴的。”提亚娜·诺思勒是初阶生师尊,以同时拥有承载初阶生泪水的柔软肩膀和严格执法的强硬意志而著称。

妮可拉哆嗦了一下,仿佛是要逃跑的样子,但她最后还是站直了身体,汗水在她的脸颊上闪烁着光亮。黑夜里的温度比白天还是要低一些,但只有戴上披肩的人才能学习不受冷热影响的简单技巧。“我知道我应该先求见两仪师提亚娜,然后请她允许我来见您,吾母,但她绝不会让一名初阶生来打扰玉座的。”

“为了什么事,孩子?”艾雯问道。这个女人比艾雯至少年长六七岁,但对初阶生必须如此称呼。

妮可拉揉搓着自己的裙子,又向前走了一步。一双大眼睛有违初阶生礼仪地直视着艾雯。“吾母,我希望能将自己提升到我的最高限度。”她的手揪着身上的衣服,但她的声音像两仪师一样冰冷沉静,“我不是说她们在压抑我,但我相信,我可以变得比她们所要求的更强,我知道我可以。您从来没被压抑过,吾母,没有人像您一样这么快就获得力量,我只要求能得到同样的机会。”

在妮可拉背后的影子动了一下,露出另一个女人满是汗水的面孔,这个人穿着短外衣和宽松的裤子,带着一张弓。她的头发被编成六股辫子,悬垂在腰间,脚上穿着一双高跟短靴。

妮可拉·崔荷尔和爱瑞娜·诺麦希这对朋友看上去总让人觉得奇怪。像许多年长的初阶生一样(现在比艾雯年长将近十岁的女人也要接受测试,虽然有许多姐妹在抱怨,这些初阶生已经年纪太大,不可能接受纪律的管束),妮可拉饥渴地学习着。呈递给艾雯的报告不止一次地提到这种情况,妮可拉的潜质非常强,在现存于世的两仪师中,只有奈妮薇、伊兰和艾雯的实力会强过她。实际上,妮可拉不停地有着巨大的进步,以至于她的导师常常不得不减缓她的步伐。有些姐妹报告说,她学习编织极为神速,如同她早已对它们了如指掌,不仅如此,至今为止她已经显露出两种异能。其中能“观见”时轴的异能作用不大,但另外一个则是很强大的异能——预言;虽然至今为止,还没有人明白她所预言的内容是什么意思,而她自己则完全不记得自己说出的任何一个字。总之,后起之秀妮可拉已经被明确标记在两仪师需要注意的名单之中。那些不同意对十七八岁以上的女子进行测试的姐妹,都在她面前哑口无言了。

而爱瑞娜是一名号角狩猎者,她总是像男人那样昂首阔步,当她不练弓时,就会向周围的人讲述她的冒险——那些她亲身经历过的和那些她将要经历的。实际上,她手里的这张弓和她的这身衣服大概都是在模仿柏姬泰,除了这张弓本身之外,她对于其他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偶尔她会与男人调情——以相当直率大胆的方式——但最近她这样的动作也少了。也许长途跋涉让她疲累得不想这样做了,但她对于弓箭还是一样喜爱。艾雯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要跟着她们。爱瑞娜当然不会相信瓦力尔号角会出现在她们的行军途中,她也不可能想到圣号角会刚好就藏在白塔里。知道这件事的人非常少,艾雯甚至不确定爱莉达知道此事。

爱瑞娜看起来像是个矫揉造作的傻瓜,对于妮可拉,艾雯则有着很大程度的同情。她理解这个女人的不满,明白她迫切想要提升自己的心情,艾雯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阶段,也许现在还是处在这样的境地里。“妮可拉,”艾雯温柔地说道,“我们全都有自身的限制,比如无论我如何努力,我也无法及得上两仪师奈妮薇。”

“但我只想要一个机会,吾母。”妮可拉恳求地绞动着手指。她的声音也显出一点激动,眼睛仍然直视着艾雯。“您所拥有的那种机会。”

“那是因为我没有选择,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我所做的被称作‘迫进’,妮可拉,那是非常危险的。”在史汪为此对艾雯道歉之前,艾雯并不知道这个名词,而那是艾雯唯一一次看见史汪真正露出后悔的表情。“你知道,如果你试图导引的阴极力超过你可以控制的程度,你就要冒着被烧毁的危险,而那样你就永远不可能到达你真正力量的极限了。你最好学会耐心。只有到你做好准备的时候,姐妹们才会让你前进。”

“我们是和奈妮薇、伊兰乘同一艘船来到沙力达的。”爱瑞娜突然说道,她盯着艾雯,眼里充满了挑战的神情,“还有柏姬泰。”不知为什么,她说到这个名字时显得很苦涩。

妮可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需要提起那种事。”奇怪的是,她的语气似乎并不是在表达她话中的意思。

艾雯竭力压下心中忽然出现的不安,她希望自己的表情能够有妮可拉一半沉静,“玛丽甘”也是坐那艘船来到沙力达的。一只猫头鹰在她们头顶上发出一阵啸声,让艾雯打了个哆嗦。有些人相信,在月光中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意味着会有坏讯息到来。艾雯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不需要提起什么?”

另外两名女子交换了个眼神,爱瑞娜点点头。

“是在从河边到沙力达的途中。”妮可拉的语气中有些不情愿,而她的眼睛还是盯着艾雯的眼睛,“爱瑞娜和我听见汤姆·梅里林和泽凌·散达在聊天。他们一个是走唱人,一个是捉贼人?泽凌说,如果那个村子里有两仪师——那时我们还无法确定两仪师在沙力达聚集的事——如果她们知道奈妮薇和伊兰一直假装成两仪师,那么我们就是在往一群银梭子鱼里跳。我想那应该是非常不安全的意思——”

“那名走唱人看见我们,就要泽凌安静下来,”爱瑞娜插嘴道,手指摩搓着腰间的箭囊。“但我们听见了。”她的声音像她的目光一样严厉。

“我知道现在她们两个都是两仪师了,吾母,但如果有人发现这件事,她们仍然会有麻烦,不是吗?我是说,如果被姐妹们发现的话。任何伪装成两仪师的人如果被发现的话都会有麻烦,即使是在许多年以后。”妮可拉的面容没有改变,但她的眼睛似乎突然紧紧地盯住艾雯,她专注地又向前靠近了一些。“任何人都是,对不对?”

艾雯的沉默让爱瑞娜的胆子大了起来,她咧开嘴笑了,在这样的黑夜里,那种笑容让人感到非常不愉快。“我听说那个叫史汪的女人还是玉座的时候,派遣奈妮薇和伊兰离开白塔去完成某项任务。我听说你同时也被她派出去了。当你们回来的时候,你们陷入了各种各样的麻烦。”她的声音里流露出狡诈的暗示,“你还记得她们伪装成两仪师吗?”

她们都在看着艾雯,爱瑞娜骄傲地靠在她的弓上,妮可拉则一副期待的模样,面前的空气简直就要爆裂开了。

“史汪·桑辰是两仪师,”艾雯冷冷地说,“奈妮薇·爱米拉和伊兰·传坎也是,你们应该对她们表现出应有的尊敬。对于你们,她们是两仪师史汪,两仪师奈妮薇和两仪师伊兰。”两个女人惊讶地眨了眨眼。实际上,艾雯的胃正在狂怒地颤抖。今晚她遇到了这么多事情,而现在她又被人威胁,威胁她的竟然是这些……她想不出一个足够凶狠的词汇。伊兰肯定能想出来,伊兰会倾听马夫、车夫和其他各种人的对话,记住那些她本该拒绝去听的辞句。艾雯打开圣巾,仔细地将它披在肩头。

“我不认为您明白了我的意思,吾母,”妮可拉急忙说道,她的声音中没有恐惧,只有企图实现目的的强硬,“我只是担心,如果有人发现您曾经——”艾雯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哦,我明白,孩子。”这个愚蠢的女人是个孩子,无论她今年到底几岁。其他年长初阶生所犯的错误通常只是对派去教导她们的见习生过于傲慢,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明白绝不能顶撞两仪师。艾雯的怒火已经到了白热的程度,这个女人竟然有胆来冒犯她。她们两个都比她高,但艾雯将双手叉在腰间,挺起了胸膛,那两个人立刻矮缩了下去。“你是否明白对一位姐妹进行指控,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特别是指控者只是区区一名初阶生的时候?而你所谓的证据只不过是一段你偷听到的对话,说出这段话的两个人更是身在千里之外!提亚娜会活剥了你的皮,让你将一生剩余的时间全都用来洗碗盘。”妮可拉一直想要插话,看样子,她是想要道歉了。她狂乱地想要把一切都改变过来,但艾雯没再理会她,而是转向了爱瑞娜。那名狩猎者又退了一步,舔舔嘴唇,表现出明显的不安神情。“不要以为你能轻松无事地走开,即使是一名狩猎者也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被揪到提亚娜面前。如果你的运气好,也许你不会被绑在车辕上,这是他们对付犯偷窃罪的士兵的手段。不管怎样,你最后会被一个人扔在路上,陪伴你的只有满身鞭痕。”

艾雯深吸一口气,双手在小腹前紧握,让它们不至于颤抖。对面的两个女人显露出遭受打击的模样,差点就要从艾雯面前逃走了,艾雯希望那些低垂的目光、消颓的双肩和来回挪动的脚步不是伪装的。艾雯可以立刻就将她们送到提亚娜那里去,她不知道对于威胁玉座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处罚,看样子,最少也要将她们驱逐出营地。对于妮可拉,要等到她的导师认为她的导引能力不会在无意中伤害到她自己和别人时才可以。那样的话,妮可拉·崔荷尔将永远不能成为两仪师,她的潜质就彻底被浪费了。

只是……任何冒充两仪师的女人如果被逮住,都会遭到严厉的处罚,让她直到数年之后仍然会为此哭泣哀嚎。如果是这样做的见习生被逮住,她能做的只有幻想这是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奈妮薇和伊兰现在肯定是安全的,她们已经是真正的两仪师了;她自己也一样。只是,这样的事情只要变成人们偷偷谈论的话题,那么评议会承认她是真正玉座的机会将彻底消失。比起偷偷去见兰德,再回来把一切向评议会当面说清楚,这件事的影响一样恶劣。她不敢让这两个人看到她有一丝犹豫,甚至是一丝怀疑。

“我会忘掉这件事。”艾雯厉声说道,“但如果我听到任何关于这件事的蛛丝马迹,无论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她颤抖着吸了口气——如果她真的听到人们议论这件事,那么她几乎就什么都不能做了——但从她们惊惶失措的样子看来,她们的理解与艾雯的担忧完全相反。“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回到床上去。”

那两个人立刻弯腰行屈膝礼,口中忙不迭地说着“是的,吾母”、“不会的,吾母”、“遵从您的命令,吾母”,然后转身就跑掉了。一边跑,她们还一边回头窥望着,脚下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快,直到她们开始拔腿狂奔。艾雯必须用稳定的步伐走开,虽然她也很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