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看不见的眼睛

当艾雯回到帐篷里时,赛勒梅正在等她。她是一名瘦得露出肋骨的女人,有着提尔人的深色肌肤,和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的自信神情。琪纱是对的,她永远都翘着高鼻子,仿佛是闻到什么不好的味道。但如果说她在其他侍女面前有多么傲慢自大,她在主人身边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艾雯一走进帐篷,赛勒梅就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额头几乎碰到了地毯,裙子也被展开到这个狭窄空间所允许的最大限度。没等到艾雯在帐篷里迈出第二步,她就跳起身,开始忙着为艾雯解钮扣,在艾雯身边来回乱转。赛勒梅没什么脑子。

“哦,吾母,您又没戴帽子就出去了。”其实艾雯从没戴过这个女人喜欢的串珠帽,或者是茉丽中意的绣花天鹅绒软毛,或是琪纱推荐的羽毛帽。“怎么了,您在发抖。没有披肩和阳伞的话,您绝对不该出去的,吾母。”阳伞怎么能让她停止发抖?赛勒梅自己的脸颊上正不停地渗出汗珠,无论她怎么擦也没办法擦干净,而她却根本没有想一下为什么艾雯会发抖。“而且您一个人在晚上出去,这是不正确的,吾母。而且,外面有那么多士兵,他们都是粗人,根本不懂得尊重女性,他们就连两仪师也不尊重。吾母,您绝不能……”

艾雯任由这些愚蠢的话语流过脑子,也任由这个女人帮自己脱下衣服,完全不去理会她。如果命令她保持安静,所换来的将是无数受伤的眼神和责备的叹息,结果不会有任何差别。除了没脑子的喋喋不休外,赛勒梅在工作上很尽职尽责,不过就是夹杂着太多花哨的手势和恭顺的屈膝礼。似乎没有人能比赛勒梅更傻了。她永远都在关注外表是否端庄美丽,永远都在担心别人会如何看待主人的外表。对于她,能够被视为人的只有两仪师和贵族,还有那些人身边的高阶仆从。别人在她的眼中都是无关紧要的,也许她并不认为那些“别人”会思考。艾雯不会忘记是谁第一眼就看上了赛勒梅,谁看上了茉丽。实际上,琪纱是雪瑞安送给艾雯的礼物,但琪纱不止一次向艾雯表现了她的忠诚。

艾雯想告诉自己,赛勒梅口中所说的“发抖”只是因为她强烈的愤怒,但她知道,一条恐惧的小虫正在她的胃里翻滚。她已经走了太远,还有太多事情要做,她不能任由妮可拉和爱伦娜在她的轮子里插进一根棍子。

当艾雯从一件干净的衬衣领口处探出头来时,她注意到那个瘦女人的一句唠叨,不由得愣了一下。“你说母羊奶?”

“哦,是的,吾母。您的皮肤是如此柔嫩,除了在母羊奶中洗浴之外,不可能有其他办法能将皮肤保养得这么好。”

也许她真的是个白痴。艾雯将拼命表示反对的赛勒梅推出帐篷,自己梳了头,打开帆布小床,将已经没有用的罪铐手镯放进雕花象牙小匣里,那个匣子中还有另外几件艾雯的首饰。最后,艾雯吹熄了灯。全是我自己做的,她在黑暗中讽刺地想着。赛勒梅和茉丽一定要气疯了。

在入睡之前,艾雯封好帐篷的入口,又掀开帐帘上的一个小窗。外面是月光映照下的平静安宁,一阵苍鹭的叫声传来,却又戛然而止。周围的黑暗中还有猎人在活动。片刻之后,有一道影子从帐篷前晃了过去,那看上去像是个女人。也许是白痴的赛勒梅,也许是整天阴沉着脸的茉丽,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甚至可能是妮可拉和爱瑞娜,虽然这个可能性非常小。艾雯带着微笑,松开手中窗口的盖布。无论那个窥探者是谁,她不会看见今晚艾雯要去哪里。

智者教艾雯的入睡方法很简单。闭上眼睛,依次感觉身体的每一部分放松下来,将呼吸调节到和心跳同频,放松意识,任由它四处飘浮。除了一个细小的角落之外,一切都在飘浮。睡眠很快就涌了上来,但这是梦行者的睡眠。

她变成无定形的状态,飘浮在一片星星的海洋里。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闪烁着难以记数的光点,就好像黑夜中数不清的萤火虫。这些都是梦,全世界所有的地方,所有人的睡梦,或者也许是所有可能世界里所有人的梦。这里是真实和特·雅兰·瑞奥德之间的空隙,分割醒来的世界和梦的世界的间隔。无论她看向何方,都有成千上万只萤火虫消失——那些做梦的人都醒来了;又有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出现,代替了原来消失的。一幅无比巨大的、永远在改变的闪烁的美景。

艾雯没有浪费时间欣赏这番景色,这个地方同样充满了危险,其中一些是致命的。艾雯知道自己能避过其中一些,但如果她在这里逗留太长时间,就可能有一个针对她的危险出现,如果陷入这个危险之中,她完全不敢想象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艾雯一边全神贯注地警戒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向前移动。她没有行进的感觉,那就像是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那片闪烁的海洋在她身边翻涌盘旋,直到一个光点固定在她面前。这些闪光的星星看上去一模一样,但艾雯知道现在她面前的是奈妮薇的梦。至于她怎么会知道,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连智者们对此都说不清楚。

艾雯曾经考虑过寻找妮可拉和爱瑞娜的梦。只要她将她们的梦找出来,她就有办法将恐惧深植到她们的骨头里去,她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禁忌,让她到这里来的动力是履行职责的决心,而不是对于禁忌的恐惧。她以前就做过不被允许的事情,而且她确信,如果有必要,她还是会那样做。做你必须做的,然后为此付出代价。为她标记出那些禁忌区域的女人同时也教给她这句话。但即使那两个人真的睡了,想寻找完全陌生的梦境也是件辛苦而不容易成功的事情。也许需要许多天的努力,最终却可能一无所获。

穿过永恒的黑暗,艾雯缓缓向奈妮薇的梦靠近。实际上,她仍然感觉自己一动也不动,而那个光点慢慢变大,变成一颗耀眼的珍珠,一个虹彩跃动的苹果,一轮满月,直到它充满她的视野,变成全部的世界。但艾雯并没有碰触它,她和这个梦境之间仍然隔着容不下发丝的一层空间。然后,她用最轻柔的动作穿过那层空间。她同样不明白自己这种没有躯体的存在状态,智者们说这是她的意志,但她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可以是这样。碰触到那个梦时,她觉得就像是用指尖碰到了肥皂泡。她极为小心地维持着这种碰触。闪耀的墙壁变幻着光彩,如同旋转的玻璃,又像心脏般发出一阵阵脉动,如同有生命的物体。艾雯的碰触稍稍用力一些,她能够“观见”里面,“观见”奈妮薇梦的内容。更加用力,她走了进去,变成了这个梦的一部分。这个行动是有风险的,特别是如果做梦的人意志坚定的话。无论是观察还是走进一个人的梦,都会对这个梦造成影响。比如做梦的人恰好梦到一个她特别感兴趣的男人的话,那么梦行者的突然闯入就会令她大为光火。而如果采用一种攫取的方式,就像将一颗水珠滚过桌面一样,艾雯就能把奈妮薇从她的梦里抓出来,带进一个由艾雯自己构筑的梦境——特·雅兰·瑞奥德之中的一部分。在那里,一切都将由艾雯控制。当然,这种行为是被禁止的,而且艾雯不认为奈妮薇会喜欢这样。

奈妮薇,我是艾雯,你们绝对不能回来,除非你们找到那个碗。我已经解决掉一个关于爱瑞娜和妮可拉的麻烦,她们知道你们伪装的事情。下次我在小白塔见你的时候,会向你解释清楚。小心,魔格丁已经逃走了。

那个梦开始收缩,肥皂泡破了。尽管是传达给奈妮薇如此糟糕的讯息,但如果艾雯有喉咙的话,她还是会笑出声。一个没有实体的声音在一个人的梦里能够导致令人惊讶的效果,特别是当做梦的人害怕被那个说话的人窥看自己的梦时。奈妮薇不会忘记这一次的,即使艾雯本来无心窥看她的梦。

光点的海洋再次旋转,直到艾雯固定住另外一个点。那是伊兰的梦。这两个女人在艾博达睡觉的地方很可能距离不超过三十尺,但距离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这里的距离有着和醒来后的世界不同的意义。

这一次,当艾雯传达讯息时,梦境突然发生波动,改变了。虽然新出现的梦和周围的梦看不出区别,但艾雯知道它改变了。是否这些话将伊兰拉进了另一个梦?但这些话会留下来,伊兰清醒后仍然会记得它们。

针对妮可拉和爱瑞娜的事情做完之后,该是她将注意力转移到兰德身上的时候了。不幸的是,兰德的梦就像两仪师的梦那样对她毫无用处。像两仪师一样,兰德用某种手段屏障了自己的梦,虽然男人为梦设下的屏障和女人的显然不同。两仪师的屏障如同一层水晶甲壳,是用魂之力编织的、没有任何缝隙的球体,但无论它看上去有多么透明,它就像钢铁一样坚硬。艾雯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用过多少小时努力窥看兰德的梦,最终却一无所获。两仪师的屏障看上去光亮透明浑然一体;兰德的却显得昏暗而散乱。看着它,就像看进一滩泥水,有时候艾雯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那些灰褐色的漩涡深处移动,但却永远看不清那是什么。

又一次,光点之海旋转,停顿,艾雯找到了第三个女人的梦。这次她很小心。当她靠近艾密斯的梦时,就像是在靠近她母亲的梦。实际上艾雯不得不承认,她在很多地方想效仿艾密斯,她渴望得到艾密斯的敬意,就像她渴望得到评议会的承认。如果实在要让她在这两者之间选择一个,她会选择艾密斯。确实,没有任何宗派守护者能让她像对艾密斯那样尊敬。推开缺乏自信的心情,艾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却没能成功。

艾密斯,我是艾雯,我必须和你谈谈。

我们会来的。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向她。那是艾密斯的声音。

艾雯吃惊地后退一步,她有点想笑自己。也许智者们只是在提醒她,和长年累月进入梦境的智者们相比,她的经验还少得可怜。

突然间,她从眼角处发现了一点动静。那些光点中的一个滑过闪烁的海洋,正朝她这里冲过来,变得愈来愈大。在一阵慌乱之中,艾雯逃走了,她再一次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喉咙,好让自己尖叫,就算是能喊一声也好。而在她心灵的角落里,她却想留在原地,等待着。

这次那些星星并没有移动,它们彻底消失了。艾雯靠在一根粗大的红石柱旁,不停地喘息着,觉得心脏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仿佛刚刚快跑了一里路。过了一会儿,她低头看着自己,笑了两声,然后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她穿着一条有些闪亮的绿色丝绸长裙,在胸衣和裙摆下沿用金线绣着华美的图案,清醒时,她绝对不会穿这么暴露的胸衣。一条宽织金腰带让她的腰显得比实际上更细。也许现在她的腰真的比实际上更细。在特·雅兰·瑞奥德,一个人可以依照自己的想象重塑自己的样貌。如果不够小心,内心中不经意的想法也会体现在自己的外表上。盖温·传坎对她造成了不幸的影响,非常不幸。

她心中的那一小部分仍然希望自己等在那里,被盖温的梦俘虏、吸纳。如果一名梦行者深爱着某个人,或者是没理由地恨着某个人,特别是这样的情绪占据了她的心灵时,她就会被拖进那个人的梦里。她会吸引那个梦,那个梦也会吸引她,如同磁石吸引铁屑。艾雯肯定不恨盖温,但她现在不能陷入他的梦里,今晚不行。如果她进去了,就要一直等到盖温醒来她才能离开。在盖温的梦里,艾雯比醒来时更加美丽;奇怪的是,盖温却不会像他醒来时那样俊美。在如此强烈的爱或恨之中,无论是坚强的意志还是集中心智,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一旦进入这样的梦里,在做梦的人醒来之前,是不可能离开的。艾雯记得盖温在梦中对她做的事,记得他们在梦中做的事,她感觉脸庞在剧烈燃烧着。

“幸好没有宗派守护者能看见我,”她嘟囔着,“否则她们就只会把我当成是一个女孩了。”成年女子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而心烦意乱,只想留在他身边,任何有智力的女人都不可能这样。盖温的梦会成真,但时机要由艾雯来选择。获得母亲的允许也许要困难一些,但即使母亲不瞥盖温一眼,应该也不会反对艾雯的抉择。玛琳·艾威尔相信女儿的判断,现在应该是她的小女儿表现出一些判断力的时候了。艾雯·艾威尔决意将那些幻想先放到一旁,等到其他更好的时机再拾起它们。

艾雯向周围看了一圈,立刻就希望能继续让盖温充满自己的思绪。数不清的粗重石柱朝四面八方延伸,支撑起一片高大的拱状天花板和一个巨型穹顶。从穹顶垂挂下黄金锁链,挂在锁链末端的镏金吊灯都没有点亮。但这个没有光源的空间里还是有一种光,既不明亮,也不昏暗。这就是石之心大厅,在被称作提尔之岩的巨型堡垒中心。实际上,这是那个地方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的投影,在很多地方,它都和真实的石之心毫无差别。这里是艾雯以前和智者们见面的地方,当时是智者选择了这里。这一点很奇怪。艾雯觉得智者们应该选在鲁迪恩(现在那里已经不再是禁忌之地了),或者是在艾伊尔荒漠里别的什么地方,或者是智者们现在身处之地。除了巨森灵聚落之外,醒来的世界中的所有地方在梦的世界里都有投影。实际上,即使是聚落也有它们的投影,只是那里无法进入,就像曾经封闭的鲁迪恩。当然,两仪师的营地不在考虑之内。已经有相当数量的两仪师得到了特法器,让她们可以进入梦的世界。因为并不真正理解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她们经常会首先进入营地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的投影,仿佛还是在营地里进行一次正常的旅行。

就像法器和超法器一样,根据白塔的法律,特法器也是白塔的财产,无论是谁恰巧拥有了它们。不过白塔极少对外界的这些宝物宣布拥有权,所以才会有提尔之岩的大收藏,收藏了许多白塔以外的法器和特法器。两仪师们相信这些宝物迟早会回归她们手中,如果有必要,白塔非常善于等待。而那些被个别两仪师掌握的特法器都是评议会的礼物,或者说,是某些宗派守护者的个别赠礼。实际上它们只是被借用出去,没有任何这样的宝物会真正赠与某个人。是伊兰学会了仿制进入梦境的特法器,她和奈妮薇各拿了一个,其余的以及伊兰制造的其他特法器现在都是评议会的财产,这也意味着雪瑞安和她的小团体能够随时使用它们。蕾兰和罗曼妲肯定也有这样的权力,不过她们通常是派遣其他两仪师进入特·雅兰·瑞奥德,而不是亲自行动。梦的世界里已经有几百年时间看不见两仪师的身影了,即使现在,两仪师们在梦的世界里还有相当的困难,尽管大多数两仪师相信她们可以自学关于梦的世界的知识。尽管如此,艾雯仍然很害怕今晚有两仪师跟随她来到这里。

似乎是担心被人窥看的情绪让艾雯变得更加敏感,她又开始有那种被看不见的眼睛监视的感觉。在特·雅兰·瑞奥德里,这种感觉总是会出现,就连智者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真的有人在监视她,那并不是罗曼妲和蕾兰。艾雯用一只手抚过柱子,绕着柱子缓缓走了一圈。她的眼睛紧盯着这片消失在阴影里的红石柱森林。围绕着她的光是不真实的,任何人在那些阴影里会看到同样的光包围着自己,而阴影则遮住了艾雯。这里确实有其他人出现,但艾雯对那些人没兴趣。那往往只是人们在自己的梦中偶尔擦过梦的世界的影子,持续的时间不会超过几次心跳。任何人都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在这种极少出现的情况里,普通人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幸运。黑宗两仪师的手中也有能够进入梦的世界的特法器,那是她们从白塔偷走的。更可怕的是,魔格丁像梦行者一样了解特·雅兰·瑞奥德,也许魔格丁对这里的了解更深,她能控制这个地方和任何进入这个地方的人,易如反掌。

此时,艾雯真希望自己能在魔格丁还是囚犯时检查那个女人的梦境,只要一次也好,这样她至少能把她的梦境和其他人的梦区分开来。但即使真的识别出魔格丁的梦,也无法确定现在她人在何处,而且艾雯更有可能被不由自主地吸进去。她对魔格丁的感觉更多的是鄙视,而这名弃光魔使对她肯定有无尽的痛恨。发生在某个人梦境中的事情是不真实的,甚至不像特·雅兰·瑞奥德中这样真实,但经历过那些事的人会清楚地记住,仿佛它们真正发生过一样。如果真的在魔格丁的梦里度过一晚,艾雯很可能在余生中的每一次入睡时都会回忆起那个噩梦,即使在醒来的时候也不会忘记。

艾雯又转了一圈。那是什么?一名肌肤黝黑、有着帝王般仪容的美丽女子戴着珍珠小帽,穿着有缎带高领的长裙,从阴影中走过,又消失了。一个提尔女人的梦,一名女大君,或者是她让自己在梦中成为了一名女大君。而醒来后,那也许只是一名平庸矮胖的女人,一名农妇,或者一名商人。

如果要窥探梦境的话,洛根的总比魔格丁的好。艾雯同样不知道洛根在哪里,但对于洛根的计划,艾雯也许有一些了解。当然,被拖进洛根的梦里也许并不比被拖进魔格丁的梦好多少。洛根痛恨所有两仪师,但安排他逃走是必须要做的事,艾雯只希望为此付出的代价不会太高。忘记洛根吧!魔格丁才是危险的,特别是在这里,魔格丁会向她追来,魔格丁……

突然间,艾雯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是多么沉重,不禁发出气恼的声音,差点叫出声来。她身上华丽的丝裙变成了加雷斯·布伦的重骑兵身上那种全副重甲,一顶有面甲的头盔包裹住了她的头颅,头盔上还有塔瓦隆之焰形状的钢制顶饰。这实在让人生气,她早已不应该如此容易地失去控制了。

艾雯用力将这身盔甲改变成她以前和智者们见面时穿的衣服——深色羊毛长裙和宽松的白色亚葛外衫,就像在智者身边学习时那样。最后她又披上了一条深绿得接近黑色的流苏披肩,用叠起的方巾将头发束到背后。艾雯没有模仿智者们身上的珠宝,那一堆堆简直是累赘的项链和手镯——智者们会因此笑话她的。一个女人需要用经年累月的时间收集她的装饰品,而不能在梦中一眨眼就获得。

“洛根正在前往黑塔的路上。”艾雯大声说道。她希望洛根会这样做,至少在那里,洛根会受到一些约束——这也是出于她的希望。不管怎样,如果洛根再次被捉住并被驯御,兰德就不能怪罪任何追随她的两仪师了。“而魔格丁并不知道我在哪里。”艾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定。

“为什么你会害怕那个暗影灵魂?”身后有一个声音问道。艾雯立刻跳了起来,差点就要跳到半空中了。这里是特·雅兰·瑞奥德,她是个梦行者;当艾雯恢复理智时,她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岩石地面。哦,是的,不能再犯这种初学者的错误了。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下次琪纱向她道早安时,她也要从床上跳起来了。

艾雯让自己缓缓地落回地面,同时希望脸不要红得太过厉害。也许她还能保留一点尊严。

也许。但柏尔满是沧桑的脸上出现了比平时更多的皱纹,笑得咧开的嘴角几乎贴到了耳朵。和艾密斯与麦兰不一样,柏尔不能导引。导引和梦行没有关系,她像另外那两个人一样有着丰富的梦行技巧,在某些领域里,她的能力还要更强。艾密斯也在微笑,虽然不像柏尔笑得那么厉害,而太阳色头发的麦兰已经仰头哈哈大笑了。

“我从没见过有人……”过了一会儿,麦兰才费力地说道,“像只兔子一样。”她轻轻跳了一下,一直向上跃起了三尺。

“最近我对魔格丁造成了一些伤害。”艾雯很为自己平静的神情感到自豪。她喜欢麦兰——这个女人在有了孩子之后就不是那么多刺了,她的肚子里正怀着一对双胞胎——但此时此刻,艾雯觉得如果能把她掐死一定会让自己很高兴。“我的一些朋友和我至少抹去了她的傲慢,我想,她应该在找机会让我偿还代价。”她心中一激动,又改变了身上的穿着。她穿上了现在每天都穿的骑装,质料是发光的绿色丝绸,黄金巨蛇戒环绕在她的手指上。她不能把一切都告诉她们,但这些女人也是她的朋友,她们应该多知道一些信息。

“对于自尊的伤害比对于肉体的伤害更让人难以忘记。”柏尔的声音苍凉而高亢,充满了力量,如同一片铁打的芦苇。

“仔细说说看,”麦兰带着期待的微笑说道,“你们是怎么羞辱她的?”柏尔的微笑同样充满了热情。生活在一个严酷的环境里,你或者学会对残忍的现实发笑,或者只能终生哭泣。在三绝之地,艾伊尔人很早以前就学会了笑,羞辱敌人被他们认为是很重要的一门艺术。

艾密斯盯着艾雯的新衣服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想,这件事可以等到以后在说。你说,我们要谈谈。”然后她指了一下智者们喜欢进行交谈的地方——大厅中心,巨型穹顶下方。

为什么她们总喜欢在那个地方交谈,这是另一个艾雯一直都感到迷惑的问题。三名女人盘腿坐在地上,整理好她们的外衫。距离她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一柄闪耀的水晶剑插在岩石地面上,智者们并不在意那个东西——那东西不属于她们的预言。她们也从不在意那些忽隐忽现的人影。

传说中的凯兰铎确实可以被当成一把利剑使用,但实际上,它是一件男性超法器,传说纪元最强大的宝物之一。想到男性超法器,艾雯不禁微微一颤。如果这世上能够导引至上力的男性只有兰德一个就好了。当然还有那些弃光魔使。但现在又有了许多殉道使。借助凯兰铎,男性导引者能在转瞬间毁灭一座城市。艾雯不禁握紧裙子,远远绕开了它。兰德在石之心大厅拿起凯兰铎,实现了预言,然后他又依照自己的想法将凯兰铎放回这里,用阳极力编织的陷阱包围它。这些陷阱也会投影到特·雅兰·瑞奥德里。如果在这里进行错误的编织,同样会触动它们。有些东西在特·雅兰·瑞奥德里实在是太真实了。

艾雯来到三位智者面前,努力不去想禁忌之剑。智者们都将披巾扎在腰间,解开了外衫的系带,这是艾伊尔女人和朋友共处时的样子,她们的帐篷总是搭在炎热的太阳下面。艾雯没有坐下,如果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名求告者,或者是在接受智者们的考验,那就这样吧!在她心里,她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为什么会离开你们,而你们也没有问过。”

“你准备好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们。”艾密斯满意地说。艾密斯的面容看上去差不多和麦兰一样年轻,但她的齐腰长发却像柏尔的一样白——她在比艾雯稍微年长一点时头发就开始变白了——她是这三名女子的首领,而不是柏尔。艾雯第一次感到好奇,艾密斯到底有多大年纪,但她不能问智者的年纪,就如同不能问两仪师的年纪。

“当我离开你们的时候,我是一名见习生。你们知道白塔的分裂。”柏尔严肃地摇摇头,她知道,但她不明白,她们全都不明白。对于艾伊尔人,部族或战士团产生分裂冲突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对智者们而言,也许这更是证明了两仪师的名不副实。艾雯继续说着,她对于自己冷静、稳定的声音感到很吃惊:“反对爱莉达的姐妹们拥戴我成为了她们的玉座。当爱莉达被推翻时,我将坐上白塔的玉座。”她在自己的肩头加上七色圣巾,等待着。她曾经对她们说过谎,那是对节义的严重违背。这次她不知道她们会如何对待这个被她隐瞒了一段时间的事实,不过,至少她们要先相信她的话。而智者们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这是小孩才会做的事情。”过了一会儿,麦兰谨慎地说道。她的肚子还没有大起来,但她已经焕发出母亲的光彩,让她比平时更加美丽,而且又多了一分内在的、不可动摇的镇定。“孩子们全都想玩枪矛,全都想当部族首领,但最终他们明白了,部族首领很少会亲自舞起枪矛。于是他们做了一个傀儡,把它立在山顶上。”大厅一侧的地板突然升了起来,平滑的地砖变成一段在烈日下曝晒了无数岁月的褐色山脊。在它的最高处立着一个用小树枝和一点破布做成的人偶。“这就是领导他们进行枪矛之舞的部族首领,‘他’被立在山顶上,好看清下面的战场,但孩子们只是依照自己的意愿奔跑。他们的部族首领只是一堆木棍和破布。”一阵风吹起那些布条,让那个人偶显得更加空虚。随后,山脊和人偶都消失了。

艾雯深吸一口气。当然,她已经主动选择了依照节义为她的谎言付出代价,这意味着她原先那些谎言等同于从没被说出过。而智者们对她现状的诠释直指核心,就好像她们已经在两仪师的营地里生活了几个星期。柏尔端详着地板,不想去看艾雯羞愧的面容。艾密斯则用手撑着下巴,锐利的蓝眼睛似乎是要把艾雯的心挖出来。

“确实有一些两仪师是这样看待我的。”艾雯又深吸了一口气,才把事实说出来,“现在能够真正服从我的两仪师屈指可数。等到我们结束战役时,她们会知道我是她们的首领,会按照我说的去跑。”

“回到我们身边来吧!”柏尔说,“你有太多荣誉感,她们无法与你相比。索瑞林已经为你在出汗帐篷里挑选了十几名年轻男子,她非常想看见你做出新娘花冠。”

“我希望她能参加我的婚礼,柏尔。”和盖温的婚礼,艾雯这样希望着。她会约缚盖温,她明白自己的梦,但只有希望和确定的爱情能预期他们的结合。“我希望你们都在,但现在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

柏尔本来还想继续争辩,麦兰也有这样的意图,但艾密斯抬起一只手。她们闭上了嘴,虽然都显得很不高兴。“她的决定中有巨大的节。她不会从敌人面前逃跑,而是会让敌人因她的意志而屈服。我希望你有一段优秀的舞蹈,艾雯·艾威尔。”艾密斯曾经是一名枪姬众,至今她仍然时常把自己看成是一名枪姬众。“坐下,坐下。”

“她的荣誉是她自己的,”柏尔皱起眉望着艾密斯,“但我还有另一个问题。”她水蓝色的眼睛转向艾雯,从里面射出的目光像艾密斯的一样锐利。“你会率领这些两仪师向卡亚肯下跪吗?”

正准备坐下的艾雯惊讶得差点摔在地上,但她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不能这样做,即使我能,我也不会这样做。我们的忠诚是对于白塔、对于两仪师这个整体,这忠诚甚至超越了我们对故乡的忠诚。”这是真的,至少在理论上是真实的,但艾雯不知道智者们又会因此而怎样看待她和其余那些姐妹的反叛。“两仪师甚至不会对玉座发誓效忠,当然也不会对任何男人发誓,就像你们绝不会对部族首领下跪一样。”她学着麦兰的样子做出一个幻象。这只需要她集中精神相信那幻象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你知道怎样做,特·雅兰·瑞奥德有无穷的可变性:凯兰铎的另一侧,三位智者在一名部族首领前屈下双膝,那个首领的样子像极了鲁拉克,那三位智者的模样则是艾雯面前这三位智者的翻版。艾雯只将这副影像持续了很短的一瞬。柏尔瞥了它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这种事太荒谬了。

“不要拿那些女人和我们相比。”麦兰的绿眸又绽放出旧时的锋芒,声音更是如同剃刀的刀刃。

艾雯没有开口,智者们似乎很轻视两仪师——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两仪师,而且是具有相当恶意的轻视,艾雯觉得智者们或许也憎恨着把她们和两仪师联系在一起的那些预言。在她被召唤到评议会那里任命为玉座之前,雪瑞安和她的那一小群朋友们曾经有规律地和三位智者在这里会见,但后来这种会见终止了,因为艾雯终于被召唤了回去,同样是因为智者们拒绝掩饰对那些两仪师的轻蔑。在特·雅兰·瑞奥德中会面,熟悉周围环境的人甚至可以任意改变对方的状态,智者们正是这样做的。现在艾雯觉得智者和她之间也出现了距离。有一些事情她们肯定是不想和她讨论的,比如兰德的计划。以前艾雯是她们的一分子,一个学习梦行的学生;以后,她将是两仪师,甚至在艾雯没有说刚才那番话时已经是这样了。

“艾雯·艾威尔会做她必须要做的事情。”艾密斯说。麦兰注视着她,双手没必要地整理着披巾,又抚了抚几根长长的象牙和黄金项链,但什么都没说。艾密斯似乎比原来具有更高的权威了,原本艾雯见过的智者里,能轻易让其他智者服从的只有索瑞林一位。

这时,柏尔想象的热茶出现在艾雯面前。就像在帐篷里一样,地上放着雕着狮子的黄金茶壶和边缘有绳结花纹的银托盘,小巧的绿色茶杯是海民瓷器。茶水品尝起来很真实,甚至喝下去的感觉也很真实。虽然茶里加了一些艾雯不知道的甜浆果或是香草,但它对艾雯的舌头来说还是太苦了些。艾雯想象茶水中加了一点蜂蜜,然后又喝了一口。太甜了。稍微一丁点蜂蜜。味道正好。这样的事情不能用至上力去做。艾雯怀疑是否能有人做出如此精妙的编织,能把茶水中的蜂蜜也移走。

顷刻之间,艾雯只是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己的茶杯,想着蜂蜜、茶和精细的阴极力编织,但这并不是她沉默的原因。智者们想要指引兰德的欲望并不亚于爱莉达、罗曼妲、蕾兰,或者是其他任何两仪师,当然,她们只想为卡亚肯指出一条最有利于艾伊尔的道路,而那些姐妹们是想将转生真龙导向最有利于世界的方向——至少她们自己是这么想的。艾雯觉得自己和她们没有差别。帮助兰德,不要让他和两仪师爆发无可挽回的冲突,这些也意味着在指引他。只是,我是对的。她提醒自己。我所做的一切在考虑所有人的同时也都是在为他好,那些人都没有为他考虑。最好要记住,这些女人并不只是她的朋友和卡亚肯的追随者。没有人只有简单的一面,这是艾雯正在学习的。

“我不认为你仅仅想告诉我们现在你是湿地人的女人首领了。”艾密斯一边啜着茶水一边说,“你的烦恼是什么,艾雯·艾威尔?”

“让我烦恼的事情和以前一样。”艾雯用微笑让自己的心情轻松下来,“有时候,我觉得兰德要让我现在就满头灰发了。”

“没有男人,女人就不会有灰发。”如果在平时,这会是麦兰开的一个玩笑。柏尔也很可能会开一个玩笑,取笑麦兰是如何从她这短短两个月的婚姻中就学到这么丰富的、对于男人的经验。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三位智者只是看着艾雯,等待着。

好吧,兰德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艾雯只希望她们能够像她一样看待这件事。用指尖支撑着茶杯,艾雯将一切都告诉了她们——关于兰德的一切,最后是凯姆林的寂静令她感到的恐惧。“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梅兰娜又做了什么,所有人都对我说梅兰娜的经验是多么丰富,但梅兰娜没有对付过他那样的人。对于关系到两仪师的事情,如果你在一片牧场上藏了一只杯子,他仍然会做到在三步之内就踩到它。我知道我能比梅兰娜做得更好,但——”

“你可以回来。”柏尔再次提出建议,艾雯坚定地摇摇头。

“身为玉座,我能做得更多,而且玉座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地方。”艾雯咬了一下嘴唇。她不喜欢承认这点,特别是在面对这些女人时。“如果没有评议会的允许,我甚至不能去见他。我现在是两仪师,我必须遵守我的法律。”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比她想象的更激动。那是一条愚蠢的法律,但艾雯还没找到方法绕过它。智者们的脸上几乎完全没有表情,艾雯相信她们一定都在肚子里不相信地窃笑着。即使是部族首领也无权限定智者的行动。

三个女人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艾密斯放下茶杯说道:“梅兰娜·亚博瑞和其他两仪师跟随卡亚肯去了毁树者的城市,你不需要害怕卡亚肯会对她或是你的任何其他姐妹招待有失。我们会尽量帮助卡亚肯保持和两仪师之间的良好关系。”

“这听起来不像是兰德。”艾雯犹疑地说。那么雪瑞安对于梅兰娜的看法是没有错的,但为什么她要一直保持沉默?

柏尔咯咯笑着:“大多数父母和儿女之间的麻烦都要比卡亚肯和梅兰娜·亚博瑞一行人之间的麻烦多。”

“只要他不再孩子气就好。”艾雯也笑了,智者们的情绪让她放了心。如果智者们认为任何姐妹对兰德造成了影响,她们说话的样子一定会凶狠得像是要把钉子咬断。而另一方面,梅兰娜一定也对兰德造成了影响,否则她现在就应该离开了。“但梅兰娜应该送报告过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没这样做,你们确定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艾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兰德不可能阻止梅兰娜送一只鸽子回来。

“也许她是派人骑马回来送信。”艾密斯的面孔稍有些扭曲。像所有艾伊尔人一样,她觉得骑马是不适当的行为——只要用自己的两条腿就好了。“她并没有带来湿地人用的那种鸟。”

“真是愚蠢。”艾雯嘟囔了一声,甚至用愚蠢都不足以形容梅兰娜。身为两仪师,梅兰娜的梦肯定有屏障,想要在梦里和她说话也不可能了。光明啊,这实在太令人焦急了!艾雯专注地向前倾过身子:“艾密斯,答应我你不会阻止兰德和她对话,或者刺激她发怒,让她做出愚蠢的事情。”智者们很擅长做这种事,给两仪师添麻烦几乎已经成为她们的一项异能。“梅兰娜只是要让兰德相信,我们对他没有恶意。我相信爱莉达的裙子后面一定藏着某些肮脏的阴谋,但我们没有。”她要确保她的两仪师们真的没有这种想法。她会做到的。“答应我,好吗?”

智者们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她们不可能喜欢让两仪师接近兰德,特别是让两仪师没有任何障碍地接近兰德。毫无疑问,每次梅兰娜和兰德会谈时,智者们肯定希望她们之中的一员会在场。只要智者的妨碍不是太严重,梅兰娜应该是可以忍受的。

“我答应,艾雯·艾威尔。”艾密斯最后说道。她的声音僵硬得就如同从石头中雕刻出来的一样。

也许艾雯要求她们许诺的做法冒犯了她们,但艾雯只觉得仿佛是心头的一块大石被移开了。实际上是两块大石。兰德和梅兰娜没有彼此勒住对方的喉咙;而梅兰娜将有机会完成她的任务。“我早就知道,我会从你们那里得到未经修饰的事实,艾密斯。我真说不出自己有多么高兴,如果兰德和梅兰娜之间出现什么问题……谢谢你们。”

艾雯忽然惊讶地眨了眨眼。片刻之间,艾密斯穿上了凯丁瑟,还打了一些小手势,也许那是枪姬众手语。柏尔和麦兰依然在啜着茶,仿佛丝毫也没注意到艾密斯的异状。艾密斯一定是希望自己能在别的某个地方,远离兰德对每个人的生活造成的混乱。对于一位智者和梦行者而言,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失去自我控制,哪怕只是很短的一瞬也是很羞耻的事情。对于艾伊尔人,羞耻的伤害要远大于肉体的伤痛,不过那必须是有别人见证的羞耻。如果没有别人看见,或者看见的人不承认,那就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情。真是一个奇怪的族群,但艾雯肯定不想羞辱艾密斯,所以她竭力压抑住自己,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必须请你们帮一个忙,这很重要,不要告诉兰德和其他任何人关于我的事。我是说,关于我今天所讲的事。”她举起圣巾的一端。智者们的表情变得比岩石更加坚硬。“我不是要你们说谎,”艾雯急忙又说道,在节义的观点里,要求别人说谎并不比亲口说谎好多少,“只是不要提起这件事。兰德已经派人来‘援救’我了。”如果兰德知道是我说服麦特跟着奈妮薇和伊兰去了艾博达,他会发多大的火?艾雯心想。但她必须这样做。“我不需要援救,我也不想他这么做,但他以为他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我害怕他也许会亲自来捉我。”而更让她害怕的是他一个人出现在营地里,暴跳如雷,周围却有三百名两仪师包围着他。或者他会带一些殉道使过来?不管怎样,这都会是一场灾难。

“这实在是很……不幸。”麦兰嘟囔着。她很少会修饰自己的话语。柏尔喃喃地说道:“卡亚肯非常刚愎任性,就像我认识的所有男人和极少数几个女人 那样。”

“我们会担负起你的信任,艾雯·艾威尔。”艾密斯严肃地说。

智者们这么快就同意了,让艾雯不由得眨了眨眼,但也许这不是很值得惊讶的事。对于她们,卡亚肯只是另一名首领,而智者们的许多事情是不会让首领们知道的。

她们之间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说了,但她们还是继续喝茶,聊了一会儿。艾雯很想多学习一些在梦中行走的知识,但她不想在艾密斯在场时提出要求,那样艾密斯就会走掉。比起学习,艾雯更想让艾密斯多陪她一会儿。智者们在闲聊中透露的唯一和兰德有关系的事情,是麦兰发牢骚说兰德应该了结掉沙度和瑟瓦娜了,柏尔和艾密斯立刻同时对她皱了皱眉。麦兰的面孔一下子变成红色。毕竟,瑟瓦娜是智者——艾雯只能对这个事实感到无奈,即使是卡亚肯也不会被允许干涉智者的事情,哪怕是沙度智者的事情。艾雯也不能告诉她们关于自己现状的细节。智者们刚才直接就说到了最让她感到羞耻的地方,这当然不会鼓励她再提起这些事(现在艾伊尔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已经在艾雯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她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没有遇到过艾伊尔,那一定是件羞耻的事)。而智者们关于如何对付两仪师的建议可能连爱莉达都不会采纳,那只会导致一场两仪师的暴动。更糟糕的是,即使没有艾雯火上浇油,她们对两仪师已经是怒火中烧了。艾雯曾经一度想在智者和白塔之间建立某种联系,但现在除非她能先熄灭这股怒火,否则她的心愿永远也无法实现。这是另外一件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做的事。

“我必须走了。”最后艾雯一边说一边站起了身。她的身体还睡在帐篷里,但如果她留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就无法得到真正的休息。智者们也跟随她站了起来。“希望你们全都要小心。魔格丁恨我,她肯定会想伤害我的任何朋友。她对梦的世界非常了解,至少像兰飞儿一样了解。”这是艾雯能找到的最贴切的说法了,她不太敢说魔格丁比智者们更了解这个地方,艾伊尔人的骄傲都是带刺的。不过智者们都明白艾雯的意思,而且没有觉得被冒犯。

“如果暗影灵魂要威胁我们,”麦兰说,“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行动了,也许他们相信我们对他们不是威胁。”

“我们已经瞥到了一些肯定是梦行者的人,其中还包括男人。”柏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无论她对弃光魔使有怎样的了解,她总是认为男性梦行者就像长了腿的蛇一样荒谬。“他们在躲避我们,他们所有人。”

“我认为我们像他们一样强大。”艾密斯说道。在至上力上,她和麦兰并不比瑟德琳和芙芮恩更强,实际上,她们并不算弱,大多数两仪师都不如她们,只是绝不可能和弃光魔使相比。但在梦的世界,关于特·雅兰·瑞奥德的知识经常像阴极力一样强大,很多时候还要更强大。在这里,柏尔和任何姐妹都是平等的。“但我们会小心的,被低估的敌人往往是致命的敌人。”

艾雯抓住艾密斯和麦兰的手,向柏尔微笑着说道:“我永远也无法向你们说明白,你们的友谊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管怎样,这是最真实的话。“全世界似乎在我眨眼时也会发生变化,而你们是我能依靠的很少的几块基石之一。”

“全世界都在改变,”艾密斯悲哀地说,“就连高山也会被风粉碎,没有人能两次爬上同一座山丘。希望我们在你眼中能够永远都是朋友,艾雯·艾威尔,愿你永远都能找到清水和阴凉。”说完这句话,智者们就回去了。

这时的艾雯朝凯兰铎紧皱双眉,却没有真正在看它。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突然愤怒地摇了一下头。她竟然一直在回想那个无尽的星星海洋,心想只要在那里等得够久,盖温的梦就会重新找到她,包容她,然后就是盖温的双臂,那样她就会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她是在孩子气地浪费时间。

艾雯坚定地让自己回到睡眠的身体中,但她不打算进入普通的睡眠,她早已不再这样做了。她脑海中的一角仍然保持着完全的清醒,收集、整理着她的梦,记录下那些可能有预言成分的,哪怕其中只有一星半点的可能。至少现在她能掌握这些信息了,虽然迄今为止,她能够从中解读的唯一信息是那个表明盖温将成为她的护法的梦。能够这样做的女人被称为梦卜者,除了她之外,其他梦卜者早已经死了很久。就像梦行一样,梦卜和至上力完全无关。

她首先会梦到盖温,也许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她在想他。

她站在一个巨大、昏暗的房间里,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看不清楚。只有盖温缓缓地朝她走来。一名高大俊美的男子(她真的曾经以为他的哥哥加拉德会比他更英俊?),有着金色的头发,眼睛是最奇妙的深蓝色。他和她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但他能看见她,他凝视着她,就像是弓箭手在望着自己的目标。空气中有一阵微弱但刺耳的摩擦声。艾雯低头看去,便立刻想要尖叫起来。盖温赤着脚,踏在铺满碎玻璃的地面上,他每一次缓慢地向前迈步,脚下的玻璃都会随之再一次碎裂。即使是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中,艾雯还是能看见他身后的血迹。艾雯挥舞着手臂,努力想发出喊声要他停下来,努力想向他跑去,但转瞬间,艾雯已经到了别的地方。

在梦的道路上,艾雯飞过一段漫长而笔直的大道,两边都是覆盖着青草的平原。她低下头,看见一个男人骑着黑色的战马,是盖温。然后艾雯就站在大道中央。盖温拉紧了缰绳。这一次不是因为他看见了她,而是原本笔直的大道在艾雯站立的地方分岔了,而且岔路都翻过了一座高大的山丘,完全看不见它们延伸到了什么地方。但艾雯知道。走上其中一条岔道,盖温将死于暴力;走上另一条,盖温会在度过漫长的人生之后寿终正寝。在其中一条路上,盖温会和她结婚;在另一条上则不会。她知道路的终点,却不知道哪条路通往哪个终点。

突然,他看见了她,或者似乎是看见了她。他露出微笑,然后掉转马头,朝其中一条岔路走去……然后艾雯就进入了另一个梦,另一个,又是另一个,又是……

并非所有的梦都和未来有关。还有和盖温亲吻的梦;像儿时那样,在凉爽的春季草原和姐妹们奔跑的梦;在一个噩梦里,两仪师们挥舞着鞭子,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中追赶她,各种丑恶的东西从周围的黑影中冒出来,狞笑的妮可拉在评议会面前指控她,汤姆·梅里林当场作证。艾雯把这些梦都丢弃掉,只收集了一些有特别信息的梦,希望以后能够从里面读出一些讯息来。

艾雯站在一面广阔无垠的墙壁前,在那墙壁上抓着,努力想用两只手将它推倒。砌成它的不是砖块或石块,而是数不清的圆形碟子,每张碟子一半是白色,一半是黑色。这是古代两仪师的徽记,它们和暗帝牢狱的七道封印完全一样。现在那些封印中有几个已经碎裂了,仍然完好的也都变得异常脆弱,但那是用至上力也无法破坏的昆达雅石制造的。艾雯面前的这堵墙却坚不可摧地屹立着,无论她如何用力敲打也没有丝毫改变。她没办法让这堵墙倒下。也许重要的是那个徽记。也许她努力想要扳倒的是两仪师,是白塔。也许……

麦特坐在一座被夜色笼罩的山丘顶端,看着一场盛大的照明者烟火表演。他猛然伸出手,抓住了天空中一道燃烧的光,火焰的箭从他握紧的拳头里喷闪而出。一阵恐惧突然充满了艾雯的内心。许多人会因此而死亡。世界会改变。但这个世界正在改变,它一直都在改变。

在腰间和肩膀上的皮带将她固定在断头台上,刽子手的斧刃正在落下,但她知道,在某个地方,某些人正在奔跑。如果他们跑得够快,斧头就会停住。否则……在她意识的角落里,她感觉到一阵寒意。

洛根在大笑着,走过了地上的某样东西,坐在一块黑石头上。她低头看去,觉得洛根刚才踏过的是兰德的身体。兰德平躺在一座尸架上,双手交叠在胸前,但是当艾雯碰触他的面孔时,他的脸像纸偶般裂开了。

一只金鹰展开翅膀碰触到她,她仿佛是和那只鹰被绑在了一起,她知道那只鹰是女性。一个垂死的人躺在一张窄床上,阻止他死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在外面,一座火葬堆正在被建起。欢乐和悲伤的歌曲响起。一名深色皮肤的年轻人手中拿着一样东西,那件东西发出刺眼的光芒,让她无法看清楚那是什么。

一幕一幕纷至沓来,艾雯竭尽全力挑选着,努力想弄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在这种状况下无法休息,但她必须完成工作。她会做她必须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