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其他的战争,其他的武器

兰德望着亚斯莫丁离去的背影,皱起眉头,他不知道自己能信任这个人多少。这时,艾玲达突兀的动作让他大吃一惊,那名女子将手中的酒杯扔在地上,葡萄酒溅湿了地毯。艾伊尔人不会浪费任何饮料,不仅仅是水。

艾玲达盯着地上的酒渍,显得跟兰德一样惊讶,但转眼间,她已经将双手叉在腰上,生气地瞪着兰德:“那就是说,卡亚肯在才能坐起来的时候就准备开始入城式了?我说过,卡亚肯不能只是个普通男人,但我还不知道他原来根本就不是个凡人。”

“我的衣服在哪里,艾玲达?”

“你也是血肉做的!”

“我的衣服?”

“记住你的义,兰德·亚瑟,如果我能记住节义的话,那么你也应该可以。”兰德觉得艾玲达的这句话有点奇怪,即使太阳在午夜时分升起,艾玲达也绝不会忘记任何一点节义。

“如果你一直保持这种态度,”兰德微笑着说,“我就要开始认为你是在意我的。”

兰德认为自己是在说一个笑话。对付艾玲达只有两个办法,跟她开玩笑,或者是完全不理她。跟她争论绝对是一个严重的错误,而且想到他们分享彼此的那一夜,这应该是个很温和的笑话。但艾玲达立刻愤怒地瞪大了眼睛,同时猛地拉了一下那只象牙手镯,仿佛是想要把它从手腕上脱下来,扔到兰德脸上。“卡亚肯既然远远超越凡人,那他也就不需要衣服,”她喊道,“如果他想走,他就光着身子走好了!我一定要请索瑞林和柏尔来吗?或者是安奈拉,还是索麦莱、蕾梅勒?”

兰德一听,立刻浑身僵硬,有许多枪姬众待他就如同照顾曾经走失了很久的儿子,而在这些枪姬众里,就数这三人最可怕。蕾梅勒甚至还要亲自帮他熬汤,那女人连糖水都调不好,却坚持要帮他熬汤!“你叫谁来都可以,”兰德用紧绷而刻板的声音对她说,“但我是卡亚肯,我要到凯瑞安城去。”运气好的话,他应该能在艾玲达回来之前找到衣服。索麦莱几乎跟他一样高,而且以他此刻的身体状况,她可能也比他更有力。至上力对他没什么用,即使沙马奥现在站在他面前,他也没办法碰触阳极力,更别说要维持它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艾玲达只是和他对视着,然后她突然捡起那只雕刻着豹的酒杯,从一只锻银壶中又倒了一杯酒。“如果你能找到衣服,并且能自己穿上而不跌倒,”她平静地说,“那你就可以去,但我会和你一起,如果我认为你的身体太虚弱,没办法撑下去,你就要回到这里来,否则索麦莱可以用双手把你架回来。”

兰德盯着她,看着她侧躺在地上,用一只手肘支住头,仔细地整理好裙子,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啜饮杯中的葡萄酒。如果兰德现在提到结婚,毫无疑问艾玲达会把他的脑袋给揪下来,但兰德觉得,从某种角度来看,艾玲达仿佛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妻子,至少艾玲达具有身为妻子最可怕的一部分特质。安奈拉和蕾梅勒等人最恶劣的态度也不过如此。

兰德低声嘟囔着,用毯子裹住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过艾玲达和火堆,去拿自己的靴子。他在靴子里找到了折叠整齐的干净羊毛袜,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找不到了。他可以叫奉义徒来,但这么做就会让这里的事情传遍全营地,那样的话,枪姬众们肯定都会跑过来。兰德至今都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把他当成是必须惟命是从的卡亚肯,或者只是个名叫兰德·亚瑟的平凡男子。帐篷角落里一张卷起的毯子引起他的注意,他在那里找到了他的剑,那条龙形带扣的腰带被缠在剑鞘上。

艾玲达嘀咕了几声,闭上眼睛,看上去像是在打盹。“你不再需要……那个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嫌恶,听到她说这句话的人绝不会相信,这把剑正是她送给兰德的。

“为什么要这么说?”帐篷里只有几口装饰着珍珠贝或包铜的小箱,还有一口包金箱子。艾伊尔人更喜欢把物品包成包裹。这些箱子里都没有他的衣服,那个包金箱子上雕满了陌生的鸟兽图案,当他打开箱盖时,里面飘出一股香料的气味,箱子里放满了被紧紧系住的皮袋子。

“库莱丁已经死了,兰德·亚瑟。”

兰德惊讶地停下动作,抬头盯着艾玲达。“你在说什么?”岚和她谈过话?应该没有别人知道了,但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没有人对我说过什么,如果这是你正在怀疑的事。我现在了解你了,兰德·亚瑟,我对你的了解一天比一天深。”

“我没有在怀疑什么。”兰德生气地说,“谁又能把那件事说清楚?”他烦乱地拿起那把剑,有些笨拙地用手臂夹着它,继续寻找他的衣服。艾玲达也继续喝她的酒,兰德觉得她似乎是用酒杯掩住了一丝微笑。

一切都很好。提尔的大君们在兰德·亚瑟面前满身冷汗;凯瑞安人会把他们的王座献给他;这个世界上空前强大的艾伊尔军队在卡亚肯——首领的首领率领之下越过了龙墙;诸国在转生真龙的声威中颤抖。世界诸国!但如果他找不到衣服,他就得枯坐原地等待,等外面那些自以为什么都比他懂的一大群女人们允许后才能出门。

兰德终于找到自己的衣服。他注意到一只红色绣金外衣袖口从艾玲达身下露出来,原来艾玲达一直将身体压在他的衣服上。他走过去要求艾玲达挪开,艾玲达没好气地嘟囔了几句,但还是照兰德吩咐的去做了。

像往常一样,艾玲达看着他刮胡子、穿衣服,在他第三次刮破了脸、并嘟囔着水太冷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导引至上力替他烧热了水——他可没求她,事实上,他不在乎他笨拙的举止被她当成虚弱,反倒是担心被误会为尴尬。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要时间够久,最后你都会适应,他讽刺地想。

艾玲达误解了他摇头的动作,“伊兰不会介意我看看你的,兰德·亚瑟。”

兰德双手停在扣了一半的衬衫上,盯着艾玲达:“你真的这么相信?”

“当然,你属于她,不过她不能阻止别人看你。”

兰德无声地笑了笑,继续扣着衬衫。即使不管别的,能发现她刚刚养成的莫测高深态度中依然暗藏着无知,这仍然是件好事。当兰德终于穿好衣服、将佩剑扣在腰带上、拿起那根霄辰穗枪时,他不由得露出得意的微笑。但看到手中的穗枪,他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本来想用这根断枪提醒自己,霄辰人还存在这个世界上,但它现在却会让他想起所有那些麻烦——凯瑞安人和提尔人、沙马奥等弃光魔使、沙度和那些仍然不知道他的国家、在面对末日战争前他必须让这些国家承认他。与这些事情相比,对付艾玲达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

当兰德掩饰着自己虚浮的脚步,快步走出帐篷时,枪姬众们立刻跳起了身。兰德不知道自己的掩饰会不会让人感觉欲盖弥彰。艾玲达一直跟在他身边,仿佛不止是准备着万一他栽倒时能扶住他,而是认为他绝对会跌倒。兰德很不高兴地看到仍然缠着绷带的苏琳向艾玲达投去询问的目光,直到艾玲达点了头,她才命令枪姬众们准备行动——她们根本就不尊重他!

亚斯莫丁骑着他的骡子回到山丘顶,手里还牵着杰丁,他还趁着这段时间换了新衣服——一套暗绿色的丝衫,上面当然还装饰着白色的蕾丝。镀金竖琴被他挂在背上,不过他脱下了那件破旧的走唱人斗篷,而且也不再举着那面绘有古代两仪师徽章的红色旗帜了。这件差事被他推给一个名叫派文的凯瑞安难民去做,那是个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灰色粗羊毛农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家伙。他骑着一头棕色的骡子,兰德觉得那头骡子一定是连续拉着大车赶了几年的路,现在只应该让它去草地上好好歇几个月。一道仍旧呈红色的长疤横在他的窄脸上,从下巴一直延伸进他稀疏的头发里。

派文已经在饥荒中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妹妹,在内战里失去了他的弟弟和一个儿子,他不知道是哪个家族的人杀死了他们,也不知道哪个家族支持谁登上太阳王座。在向安多逃亡的时候,他的第二个儿子死在安多士兵手里,而另一个弟弟则被强盗杀死了。回来的路上,他最小的儿子被沙度艾伊尔的矛尖刺穿,女儿被沙度掳走,只剩下他一个人等死。这个男人极少说话,兰德觉得他只剩下了一个信念——真龙已经转生,末日战争即将到来。只要他留在兰德·亚瑟身边,他就能在世界毁灭前看到家仇得报。世界必将终结,但这没有关系,一切都已经没关系了,只要他能看见家仇得报。当他抵达丘顶时,他在鞍子上无声地向兰德鞠了个躬,他的面孔僵硬冰冷,但他将那面旗笔直而坚定地举着。

兰德爬上马鞍,不等艾玲达踩上马镫,就将她拉到自己背后,表明自己还有力气。没等艾玲达坐好,他就踢了一下花斑马的腹侧,示意它向前走去。艾玲达双臂环抱住兰德的腰,又嘀咕了些什么,兰德依稀能听出来,她是在说一些对于兰德·亚瑟和卡亚肯的评论。不过她至少没有放开双臂的意思,这让兰德感到很高兴,不止是因为让她靠在背上感觉很舒服,也是因为兰德现在也需要她的支撑。当他将她拉到身后的那一瞬间,他差点被她的体重拖下马背。他希望艾玲达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希望她不是为了支撑他才紧紧地将他抱住。

绘着黑白两色圆碟的猩红色旗帜在派文的头顶飘扬着,他们以“之”字形路线走下山丘,一直沿着狭窄的山谷前进。像往常一样,虽然那面旗帜和轻易就跟上杰丁步伐的几百名法达瑞斯麦清楚表明了这是谁的队伍,但附近的艾伊尔人对这支队伍并没有给予太多注意。他们走过一座又一座帐篷,周围的人们顶多是因为听到蹄声而抬起头瞥上一眼。

兰德很惊讶地知道,至少有两万库莱丁的追随者成了他的俘虏。在离开两河之前,他从不真正相信一个地方可以聚集这么多人,而看到这些人更是让他倍感惊讶。他们被分成四五十人的小队,像一畦畦甘蓝般分散在山坡上。男人和女人们都裸身坐在太阳下,每一队人都有一名奉义徒看管。人们同样对他们毫不在意,只是偶尔会有一名穿着凯丁瑟的人走到一支小队前面,从队里叫出一个人,被叫到的人立刻就会跑出来执行命令,同样也不会没人看着他。兰德还看见几个裸身的人跑回他们的队伍里,其他人始终都平静地坐在地上,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无聊,仿佛他们根本没什么理由去别的地方,也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

也许他们会以同样的平静穿上白色长袍,但兰德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人曾经怎样轻易地亵渎了他们的法律和习俗。也许那些暴行的发起者是库莱丁,但他们都遵从了他的命令。

兰德皱起眉看着这些俘虏——两万,而且还在陆续增加,他绝不相信他们能成为奉义徒。片刻之后,他才注意到那些不是俘虏的艾伊尔人中有个奇怪的现象。枪姬众和持矛的艾伊尔男人从不会将束发巾以外的东西戴在头上,也从不会让衣服上有任何与岩石和阴影色泽不协调的颜色,但现在兰德看见有不少人——差不多每四五个持矛的艾伊尔男人之中就有一个——将一条红布系在额头上,并在眉头上方画了或刺了一个圆形,圆形由一黑一白两滴扭曲的泪滴组成。最让兰德感到奇怪的是,许多奉义徒也有这样的装束,大多数奉义徒还是系着兜帽,但每个放下兜帽的奉义徒都在额头上系着红布,眉头上方有同样的饼图案。而且不论有没有戴红布,在所有的凯丁瑟上,兰德都能看见“algai'd'siswai”的字样。奉义徒身上当然不会出现任何与武器有关的东西,永远也不会。

“我不知道。”当兰德询问艾玲达这是什么意思时,艾玲达只是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兰德想坐得更直一些,艾玲达确实把他抱得太紧了。过了一会儿,艾玲达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兰德必须很努力去听才能听清楚她的话。“柏尔说如果我再提起它,就要打我。索瑞林已经用棍子在我肩膀上敲了一下,但我觉得他们就是那些宣称我们艾伊尔是‘siswai'aman'的人们。”

兰德想开口问这个词的意思,他对古语知道的并不多,但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飘进他的脑海。“siswai'aman”,字面上的意思是“龙之枪矛”。

“有时候,”亚斯莫丁笑着说,“想要分清楚自己和敌人的差别并不容易,他们想拥有世界,不过看样子你至少已经拥有了一个民族。”

兰德转头盯着亚斯莫丁,直到他退去脸上的笑容,不安地耸了耸肩。亚斯莫丁让自己的骡子落后了一些,跟在派文身边。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名字确实暗示着(也许不止是暗示)占有的权力,这个信息同样来自路斯·瑟林的记忆。一个人拥有一个民族,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真是这样,也完全违背了他的初衷。我只是想利用他们,他讽刺地想。

“我发现你们不相信这个。”兰德转过头说道。枪姬众之中没有人把自己弄成那样的。

艾玲达犹豫了一下才说道,“现在有太多的信念,”她的声音像刚才一样低微,又夹杂了恼怒和不确定,“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智者们经常一言不发,似乎她们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实。有人说,只要跟随着你,我们就能赎清我们的祖先对……两仪师犯下的罪行。”

艾玲达声音中的迟疑让兰德吃了一惊,他从没想过艾玲达也许像其他艾伊尔一样,会为他所揭示的艾伊尔的过去而感到忧心,更准确地说,也许是羞愧。羞耻心是节义很重要的一部分,艾伊尔人因为他们曾经遵循叶之道而感到羞愧,也因为他们放弃了自己的誓言而感到羞愧。

“现在有太多人听说过鲁迪恩预言,”艾玲达的语气显得稍微冷静了一些,实际上,就连艾玲达自己也是在开始接受智者训练时,才对这个预言有所了解。“但这个预言被许多人误解了,他们知道你会毁灭我们……”她深吸一口气,才重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于是有许多人相信,你会在无尽的枪矛之舞中把我们全都杀光,要我们以牺牲来弥补罪行。还有人相信荒季本身就是一种试炼,软弱的人被淘汰,留下来的将成为最后战争中坚强的核心。我甚至还听一些人说,艾伊尔只是你此刻的梦,当你从现世中觉醒时,我们便不复存在了。”

真是种残酷的信仰,让他们感到羞愧的已经不止是兰德告诉他们的历史了,兰德只是感到惊讶,艾伊尔人竟然没有全部离开他或是陷入疯狂。“那些智者们相信什么?”兰德用艾玲达那种低弱的声音问。

“该来的总会来,我们只能挽救我们所能挽救的,兰德·亚瑟,我们别无所求。”

我们。艾玲达把自己也包括在智者们之中,就像艾雯和伊兰把她们包括在两仪师之中一样。“好吧!”兰德轻声说,“我估计索瑞林至少相信我应该被打几个耳光,或许柏尔也是,麦兰则肯定如此。”

“最糟的是,”艾玲达喃喃地说着,推开他的身体,只是还用两只手抓着他的外衣,这让兰德感到有些失望,“她们相信的许多事情都是我希望她们不会相信的。”

兰德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那就是说,艾玲达不相信他需要被打耳光了。这是他醒过来之后知道的一个令人高兴的改变。

哈当·卡德的马车队停在距离兰德的帐篷一里外的地方,这是两山之间的一片洼地,周围有岩狗众在看守。这名鹰钩鼻的魁梧暗黑之友身上紧绷着一件奶油色的外套。当兰德和他的旗帜以及那一队大步奔跑的护卫走过他面前时,他抬头看着,用不离身的大手绢抹了抹脸颊。沐瑞也在这里,她正在检查那辆装载着门框形特法器的马车,它就绑在驭手座的正后方,上面还包着帆布。在哈当和她说话之前,她甚至没有朝周围瞥上一眼。看哈当的手势,他大概是很希望沐瑞会到兰德身边去。直到现在他的暗黑之友身份都没有被发现,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但在两仪师身边待得愈久,他的身份肯定就愈容易暴露。

实际上,兰德也很惊讶这个人竟然还在这里,自从跨过龙墙以来,至少有半数的马车夫已经逃走了。兰德亲自从凯瑞安的难民中挑选出人来填补他们的空缺,以确保这些递补者不是原本的那种人。每天早晨,兰德都以为会看到那家伙也逃走了,特别是在伊馨德逃走之后。为了找到那个女人,枪姬众们几乎撕碎了哈当的那些马车,也让哈当的汗水湿透了三块手绢。如果哈当趁着黑夜偷偷溜走,兰德绝不会有什么遗憾。艾伊尔卫兵们也都得到了任由他离开的命令,只要他逃跑时没带走沐瑞重视的那些马车。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沐瑞对那些马车上的货物愈来愈重视,兰德不会让她失去它们的。

兰德向背后瞥了一眼,但亚斯莫丁只是昂头盯着前方,根本没看马车这边一眼。亚斯莫丁被兰德抓住之后声称自己和哈当没有任何关系,兰德觉得他说的也许是实话。这名商人从不曾离开过他的马车队,也都处于艾伊尔卫兵的监视下,除了他待在自己的马车里时。

在马车对面,兰德没多想就勒住了缰绳。沐瑞肯定想跟着他进入凯瑞安,她也许已经在兰德的脑袋里塞满了知识,但似乎总是犹嫌不足。这一次如果有她在身边,自然会向兰德提供各种适当的建议,但沐瑞只是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就又转过身去查看马车了。

兰德皱起眉,踢了一下花斑马。他最好记得她毕竟还有别的羊要剪毛,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变得有点太信任别人了,最好还是对这名两仪师有点戒心,就像对亚斯莫丁一样。

不能信任任何人,他冷冷地想。片刻之间,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念头,还是路斯·瑟林的,但最后,他觉得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自己的渴望,除了自己之外,最好不要太相信任何一个人。但兰德也在思考,当自己的思想正逐渐被另一个思想渗透时,他对自己又能有多少信任?

无数秃鹰伸展着黑色的翅膀,盘旋在凯瑞安城周围。落在地上的秃鹰则不停地在一团团烟尘般的苍蝇中挥动着翅膀,同时用嘶哑的吼声恫吓那些想要从它们爪下抢一口腐肉的亮羽乌鸦。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艾伊尔人逐一掩埋了死者。成群结队的黑色恶鸟向艾伊尔人发出充满怒意的尖叫,直到那些活着的人远离,它们才会停歇下来。秃鹰、乌鸦和苍蝇不可能让阳光变得黯淡,但兰德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强忍着胃肠纠结的不适,兰德竭力不让自己去看那些死尸。他踢了一下杰丁,马儿突然加速让艾玲达再次抱住了他的背,枪姬众也随之奔跑了起来。没有人对骤然加快的行进速度表示反对,兰德相信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些艾伊尔人的步行速度可以和奔马媲美。眼前的景象让亚斯莫丁一脸苍白,而派文的面容却没改变过,但兰德觉得飘扬在他头顶的那面旗帜很像是一种嘲讽。

等在他们前方的情景并不比他们刚刚经过的战场好多少。在兰德的记忆里,首门是个如同蜂窝般喧嚣嘈杂的地方,错综复杂的街巷中塞满了各种噪音和颜色,但现在这里只剩下一片覆盖着厚厚尘灰的死寂,从三个方向上围绕着凯瑞安灰色的方形城墙,烧焦的屋梁凌乱地堆积在石块房基上,偶尔还能看见一座摇摇欲坠的乌黑烟囱。原先是街道的地方零星散落着一些碎裂的家具、被丢弃的包袱,或是一只破烂的布娃娃,这些景象让此地更显荒凉。

城墙上的旗帜在风中飘摇着,其中一半是雪白底色上金红两色的游龙,另一半是提尔的新月纹章。章嘉门敞开着,它们是一组三座方形的大门,守门的是戴宽边头盔的提尔士兵,其中一些人骑在马上,但大多数都是徒步的。他们灯笼袖上不同颜色的条纹说明他们是分属于几名领主的扈从。

城里的人对这场战争的理解是:艾伊尔盟军及时来援,他们获得了胜利。出现在城门前的五百名法达瑞斯麦在守门卫兵中间引起一场骚动。一只只犹疑的手放在剑、矛和长盾上,一些士兵仿佛是要关上城门,却还在看着他们的长官。那名军官的头盔上插着三根白色大羽毛,他也在犹豫着。他在马镫上站直身体,手掌放在眼前挡住阳光,仔细地端详着那面红色旗帜,以及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兰德。

突然,那名军官坐回马鞍上说了些什么,随后就有两名骑兵飞快地向城里跑去。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挥手示意其他人让开道路,嘴里还高喊着:“为真龙大人兰德·亚瑟让路!光明照耀真龙大人!所有荣耀均归于转生真龙!”

士兵们仍然在看着那些枪姬众,露出踌躇的神情,但很快就在门两侧排成队列,开始向骑马走向城门的兰德深深地鞠躬。艾玲达在兰德背后重重地哼了一声,听到兰德的笑声,她立刻又哼了一声。她不明白,兰德也不想解释。让兰德感到有趣的是,无论提尔人、凯瑞安人,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怎样让他头脑发胀,他至少还可以依赖艾玲达和这些枪姬众,她们会让他脑子里的燥热冷却下来。还有艾雯、沐瑞,以及伊兰和奈妮薇——如果他们还有机会相见的话。现在仔细想想,身负重任的,并非只有他一人而已。

穿过城门,他的笑容冻结了。

城里的街道都铺着石板,有些石板宽阔得足以让十几辆大马车并排驰过,所有街道都笔直得如同刀裁,全都以标准的直角相互交叉。在城外连绵起伏的丘陵,到了城里完全被修砌成平直的石块台阶,仿佛它们本来就是人们从平地堆砌起来的,就如同那些棱角分明的方形建筑物和那些仍然被鹰架包围、尚未完工的巨塔一样。人们簇拥在街道上,全都目光呆滞,双颊深陷,他们居住的地方只是一些凑合着搭起来的帐篷,甚至有许多人只能蜷缩着挤在露天的地上。凯瑞安城人喜欢的暗色衣着、首门居民喜欢的亮色衣着和村民们的粗布衣服交杂在一起。就连巨塔旁的鹰架都挤满了人,从底层到顶端皆然,不过顶端的人们看起来很渺小。在兰德和枪姬众队伍经过的街道上,人们勉强为他让出一条路,等他们一通过,街道就重新被占满了。

饥饿、困顿的人们如同一群绵羊挤在太小的羊圈里,看着他们,兰德的心中没有一丝愉悦,但他们都在向他欢呼。兰德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认识他,也许只是因为城门处军官的喊声被他们听见了。很快的,雷鸣般的喊声充满整条街道。枪姬众们不得不挤开人群,为兰德开出一条路。实际上,除了一声声“真龙大人”之外,兰德什么也听不清。但他看得出人们的心情:男人和女人们为了能让自己的孩子清楚地看到他,便将小孩高高举起。从窗户里向外观望的人们挥舞着无数条围巾和头巾,周围的人们都向他伸出双手,努力想挤过枪姬众的人墙。

为了能用指尖碰一下兰德的靴子,他们显然已经不再害怕艾伊尔人了。数以百计的人不停涌向兰德,难免会有一些钻进枪姬众人墙。实际上,有许多人摸到的是亚斯莫丁,衣着光鲜的亚斯莫丁看上去确实很像是个大人物。也许这些人认为真龙大人一定要比队伍前方这名穿红外衣的年轻人年长许多。不过,就连那些碰到派文的靴子或马镫的人,也都是喜气洋洋地呼喊着“真龙大人”,同时被枪姬众用盾牌赶回人群里。

闹出了这么大的骚动,麦朗自然很快就出现在兰德面前,十二名低阶提尔贵族和五十名岩之守卫者用骑枪柄为他开出了道路。他是一个强健而瘦削的灰发男人,身上穿着上等丝绸外衣,袖子上的条纹和袖口蕾丝是绿色的。这名大君骑在马上的身姿挺直如剑,却又有着刚会走路就已经开始学习在马背上发号施令的人才有的那种轻松。他无视于自己脸上的汗珠,也不在意自己的护卫是否会踩到别人,对他来说,也许汗水比后者还更重要一些。

曾经前往埃安罗得求救的红脸贵族少爷艾德隆也在这支队伍里,他已经不像原先那么胖了,所以他的红条纹袖外衣仿佛是挂在了他身上。兰德在这群人里惟一认识的另一个人是肩膀魁梧、身穿绿外衣的雷门,在兰德的回忆里,这个人在提尔之岩时很喜欢和麦特玩牌。剩下的就都是一些老人了,他们和麦朗一样不在意被自己挤开的人群,整支队伍里没有一个凯瑞安人。

兰德点头之后,枪姬众才允许麦朗策马走到他面前,但其他提尔人全都被她们挡在外面。大君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走进她们组成的人墙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黑眼睛里立刻燃起一股怒火。麦朗还在提尔之岩时就非常容易发怒,这点兰德很清楚。

人群的喧闹声随着提尔人的到来而减弱,当麦朗坐在马鞍上僵硬地向兰德鞠躬时,围观的人们由欢呼转成了沉闷地窃窃私语。麦朗用带着火气的目光瞥了艾玲达一眼,然后似乎决定对这个女人视而不见,就像他对那些枪姬众一样。“光明照耀您,真龙大人,您能来凯瑞安真是太好了。我必须为这些贱农向您道歉。我不知道您现在就要入城,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把他们都清理干净。我本来打算为您准备一场盛大的凯旋式,这样才符合转生真龙的身份。”

“我已经有了一场凯旋式。”兰德说。面前的提尔人眨了眨眼。

过了片刻,麦朗才说道:“依您的吩咐,真龙大人。”他的语气说明他并没有弄清楚兰德的意思。“请您随我至王宫,我已经在那里为您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会,恐怕这个欢迎会有些太小了,因为我不知道您现在会来,但即使如此,我保证——”

“你现在安排的就可以了。”兰德打断他的话。麦朗又向他鞠了个躬,同时给了他一个油滑的微笑作为回答。这家伙现在一脸谄媚,但目光里却闪烁着对兰德不识好歹的轻蔑与憎恨,他以为兰德根本看不出这些。兰德原本就让他轻蔑与憎恨,他蔑视兰德,因为兰德根本没有贵族血统;他憎恨兰德,因为兰德的到来让他失去了在这里的生杀大权,让他不再是最高的掌权者。相信真龙预言终会实现是一回事,因为它的实现导致自己的权力受到削减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苏琳在兰德下了命令后才允许其他提尔贵族骑马跟在亚斯莫丁和派文的旗帜后面,但这已经引起了一场小骚动。麦朗原本打算让岩之守卫者再次把街道净空,但兰德只是断然命令他们跟在枪姬众后面。提尔士兵们听从了命令,他们在宽边头盔下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头盔上插着白羽毛的军官却不停地摇着头。大君脸上则露出一副纡尊降贵的微笑,但当他看见人群在枪姬众面前迅速向两侧分开时,笑脸立刻又僵住了。她们不必用棍棒敲出一条路来,麦朗对兰德说,这全都是因为艾伊尔人残暴的名声。看到兰德没回答,他又皱起眉头。兰德注意到一件事:当提尔人跟在他身边时,欢呼声便没有再响起来。

凯瑞安王宫位于城市里最高一座山丘的正中心,暗色的方形建筑显得巨大而稳重,实际上,王宫下方一层层平直的石阶很难让人想到那里面还有一座小山。高大的柱廊,离地很远的高窄窗户,灰色石塔立在一个个同心方形的四角,由外向内逐层升高。街道在这里变成一道长而宽阔的斜坡,一直通到一座青铜大门前。门后巨大的方形广场上站立着一排排提尔士兵,他们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长矛都以同一个角度斜立着。在宫殿的露台上还站着更多的提尔士兵。

枪姬众出现的时候,提尔士兵的队列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就被一阵整齐的呼喊声取代了——“所有荣耀归于转生真龙!所有荣耀归于真龙大人和提尔!所有荣耀归于真龙大人和麦朗大君!”如果看着麦朗的表情,人们搞不好会以为这些喊声根本不是他事先安排的。

当兰德下马的时候,一些穿着暗色制服的仆人从宫殿中跑了出来,手里端着雕金碗和白色亚麻布巾,这是兰德看见的第一批来自凯瑞安王宫的凯瑞安人。杰丁的缰绳也被另一些仆人接了过去。兰德借着清洗手脸让艾玲达独自下了马,以他现在的体力,如果他想扶艾玲达下马,他们两个都会跌在石板地面上。

苏琳挑选了二十名枪姬众随她一起护卫兰德走进王宫,兰德很高兴她没有让所有枪姬众都围在自己身边,但他也希望安奈拉、蕾梅勒和索麦莱能不在这二十人里面。她们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特别是蕾梅勒,她是名深红色头发、瘦削但下颌粗壮的女人,比兰德大了将近二十岁)让他不得不一边送给她们一个安心的微笑,一边狠狠地咬紧了牙。艾玲达一定背着他和苏琳说了些什么。也许我对枪姬众莫可奈何,他将亚麻手巾扔回给一名仆人,一边生气地想着,但如果连一个明白我是卡亚肯的艾伊尔女人都找不出来的话,就烧了我吧!

在从广场通往宫殿的灰石宽阶梯上,其他大君正在迎候兰德。他们都穿着各种颜色的丝绸外衣,在袖子上装饰着彩色条纹缎带,靴子上镶嵌着各种白银装饰,很显然,他们事后才知道麦朗已经单独出去迎接兰德了。脸长得像个马铃薯的特伦一直焦躁不安地嗅着一块喷了香水的手绢,他是个相当粗壮的男人,却奇怪地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桂亚姆涂了油的胡子让他的脑袋显得更加光可鉴人,他紧握着一双小号火腿般的拳头,就在向兰德鞠躬时,仍然对麦朗怒目而视。西曼的尖鼻子似乎正因愤怒而颤抖着。马拉孔有着在提尔很少见的蓝眼睛,他紧紧地抿着自己的薄嘴唇,直到它们几乎完全消失在嘴缝里。虽然荷恩的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但也在无意中拉了几下自己的耳垂,他只有在怒不可遏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动作。只有长刀般细瘦的亚拉康没有任何情绪的表示,他总是能隐藏住自己的火气,直到他想让它们爆发出来。

这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兰德在心中感谢着沐瑞教给他的那些课程。沐瑞曾经说过,绊倒一个傻瓜比打倒他要容易得多。兰德立刻紧紧握了握特伦的胖手,又拍了拍桂亚姆宽厚的肩膀,同时向荷恩还以一个同伴间热情的微笑,又无声地向亚拉康点了点头,并伴随着似乎是别有深意的一瞥。至于西曼和马拉孔,他只是用冰冷苍白如冬日池塘般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就把他们完全忽略掉了。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这些,他不能只是紧张地逐一扫视他们的眼睛和面孔,他们在进行达斯戴马——贵族游戏,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生活。现在他们身处于凯瑞安人中间,也就是身处于眼神和暗语的海洋里,这只能让他们变得更加敏感。这些人全都知道兰德没理由对他们表示友谊,所以每个人都会怀疑他的问候是不是在向别人隐瞒什么。西曼和马拉孔显然是这些人里最感忧心的,但其他人却都在看着他们两个,仿佛这两个人是最值得怀疑的。也许兰德的冰冷实际上正是一种伪装,也许这种伪装只不过是误导。

而兰德现在所想的是沐瑞会因为他的表现感到骄傲,还有汤姆·梅里林。他不知道这七个人此时此刻是不是在谋划对抗他,不过他觉得,即使是麦特也不会打赌他们没有这样的图谋,他们拥有足够的权势干扰兰德的计划。即使没有别的原因,他们出于习惯也很有可能会这么做——他们以前就是如此。现在兰德已经在他们心中种下了不安的种子,只要悉心照料这些种子,他们就会花费更多的精神去彼此窥视,同时还要提防被别人窥视,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有什么精力来打扰兰德了。他们甚至有可能在忙乱中依照兰德的命令去行事,当然,这点对他们来说可能期望过高了。

看到亚斯莫丁讽刺的笑容,兰德心中的得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更糟糕的是,艾玲达正用惊讶的眼光看着他。艾玲达也去过提尔之岩,她知道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以及为什么兰德会把他们派到这里来。我只是在做我必须做的事,兰德有些厌烦地想着,同时希望这不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

“进去吧!”兰德的声音比他想要的更加尖锐。七名大君都打了个冷颤,仿佛突然想起他是什么人。

当兰德踏上台阶的时候,大君们都想簇拥在兰德周围,但除了允许麦朗在前面引路之外,其他所有人都被枪姬众组成的人墙挤了出去,大君们只能和亚斯莫丁还有普通贵族们跟在后面。当然,艾玲达紧贴在兰德身边,而苏琳则占据了兰德的另一侧,索麦莱、蕾梅勒和安奈拉紧随在兰德身后。兰德给了艾玲达一个责备的眼神,但艾玲达只是挑起眉弓,带着疑问的神情望着兰德,让兰德差点就以为她和这样的队列安排没有任何关系,差一点。

宫殿的走廊里除了穿着暗色制服的仆人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人,当兰德经过的时候,男仆会鞠躬到胸口贴膝盖的程度,女仆们也会以同样地恭敬行屈膝礼。但是当兰德进入太阳大厅时,他才发现凯瑞安贵族们并没有完全被驱逐出宫廷。

“转生真龙驾临!”在镶嵌着以黄金铸成的日出图案大门里,一名白发男子以吟咏的声音高声说道。他的红色外衣上绣着蓝色的六芒星,表明他是麦朗家族一名高阶仆人,在凯瑞安的日子让他变瘦了,外衣显得有些太大。“全体向真龙大人,兰德·亚瑟欢呼,所有荣耀归于真龙大人。”

一片呼吼声立刻在这座大厅里腾起,一直冲上150尺高的直角拱顶。“向真龙大人,兰德·亚瑟欢呼!所有荣耀归于真龙大人!光明照耀真龙大人!”吼声退去之后,大厅里显得加倍寂静。

大厅里有许多方形大理石立柱,柱子上装饰着近乎黑色的深蓝色条纹。站在柱子之间的提尔人比兰德预期的要多。一排排提尔地方的男女领主们穿着他们最好的礼服——尖顶天鹅绒帽和条纹灯笼袖外衣、各种颜色的长裙、蕾丝高领、与头部正合适的帽子上装饰着精致的刺绣、珍珠和小颗宝石。

提尔人身后是穿着及膝深色外衣或是同样颜色长裙的凯瑞安人,胸口处有着数量不一的彩色横纹。横纹愈多,表示位阶愈高,但即使是从领口一直到腰际都是彩色横纹的凯瑞安人,也要站在位阶最低的提尔贵族身后。那些低阶提尔贵族的衣着刺绣只是黄色丝线,而非金线;衣着质料也是羊毛,而非丝绸。很多凯瑞安男人,特别是年轻人,剃光了前额的头发,并在那里敷上了粉。

提尔人仿佛都在期待些什么,但也伴随着一丝不安,凯瑞安人的面孔则像是冰雕一般。很难判断刚才那阵欢呼都是谁喊出来的,不过兰德怀疑后排中有许多人没开口。

“这里有非常多的人一心希望能为您效劳。”麦朗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带领兰德走过铺着蓝色地砖的大厅,大厅地板上有一个镀金绘制的日出图案。兰德走进这群人中间的时候,一阵屈膝礼和鞠躬形成的波澜立刻随着他的步伐扩散开去。

对于麦朗的话,兰德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响应。他们愿意为他效忠?不需要沐瑞的指导,兰德知道这些低阶提尔贵族想在凯瑞安获得更大的领地。毫无疑问,麦朗等七人肯定已经暗示或许诺要分封他们某些土地了。

在大厅末端,太阳王座被安放在一个深蓝色大理石基座的正中央,即使是气派的王座,仍然不失凯瑞安人一贯拘谨的风格。王座粗重的扶手因为镏金和金色丝幔而光彩熠熠,看上去完全是由朴实的直线条组成的,除了靠背顶端那个放射着波浪状光辉的朝阳。

兰德早已经意识到这个王座是准备献给他的。艾玲达跟随他一同踏上通向王座的九层台阶,还有亚斯莫丁——他的吟游诗人,他也可以登上高台。然而苏琳很快就将枪姬众部署在高台周围。她们拿着短矛,轻松地将麦朗等多名大君挡在外面,挫败的神情出现在这些提尔人的脸上。大厅里变得异常安静,兰德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这个座位属于另一个人,”最后他说道,“而且,我在马鞍上坐了很久,不想再坐这么硬的座位了,给我拿把舒服的椅子来。”

大厅中的寂静因为震惊而持续了一段时间,人群中逐渐响起窃窃私语。麦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狐疑的神情,但立刻又被他压了下去。兰德看到他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亚斯莫丁对这个人的估量很可能是对的。现在亚斯莫丁正瞥着兰德,眼里闪烁着几乎无法掩饰的猜疑。

几分钟之后,那名穿着六芒星图案外衣的仆人气喘吁吁地跑上高台,在他身后,两名穿暗色制服的凯瑞安人抬着一把有丝绸坐垫的高背椅。麦朗的仆人一边指挥他们把椅子放好,一边忧心忡忡地偷眼望向兰德。这把椅子粗重的椅腿和靠背上也镀着平直的黄金线,但它与太阳王座比起来就毫不起眼了。

在那三名仆人仍然一边深深鞠着躬、一边向后退去的同时,兰德已经将椅子上大半的垫子扔到一旁,带着感激的心情坐了上去。那根霄辰断枪被他横放在膝上,他小心地不让自己发出叹息的声音。艾玲达随时都在注意着他,他也看见索麦莱不停地瞥着他和艾玲达,这更证实了他的怀疑。

但他得暂时不管自己与艾玲达和法达瑞丝麦的问题了,现在要对付的是台下这些人,他们正在等他说话,那种样子又像是期待,又像是畏惧。至少,如果我说“蛤蟆”,他们一定会趴在地上蹦跳起来,他心想。他们也许不喜欢这样,但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

有了沐瑞的指点,他已经大致明白在这里自己必须做什么。有些事即使沐瑞不说,他也知道一定要做。如果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是可以在必要时对他耳语提示的沐瑞、而不是等待着给索麦莱发讯号的艾玲达就好了。但现在多等无益,城里所有的提尔和凯瑞安贵族一定都聚集在这座大厅里了。

“为什么凯瑞安人要被挡在后面?”他大声说道。台下的人群中立刻发生一阵骚动,人们彼此交换着困惑的眼神,“提尔人是来援助凯瑞安的,但并不能因为这点就把凯瑞安人挤到后面去。所有人都要按照自己的位阶列队,所有人。”

很难说清这番话让提尔人还是凯瑞安人更感震撼。麦朗看样子仿佛是要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他身旁的六名大君更是如此,就连那个向来不动声色的亚拉康脸色也变得惨白。男子们摩擦着皮靴,女士们拖拉着身上的裙子,但他们还是开始移动脚步了。在两方阵营冰冷的对视中,贵族们重新排好了队列。现在站在前排的全都变成了彩色条纹铺满胸腹的凯瑞安人,只是在第二排有寥寥几名提尔人,七名提尔大君和两倍于他们数量的凯瑞安人一起站在高台下面。这些凯瑞安人的头发大多已经变成灰色,衣服上的彩色条纹从领子几乎延伸到膝盖。不过,“一起”这个词并不确切,他们分成了两群,彼此之间的距离隔了差不多有十尺远。两群人都凶狠地瞪着对方,似乎立刻就要向对方挥舞拳头,大声喊叫了。提尔人的目光中燃烧着怒火,凯瑞安人的还像原先一样冰冷,不过他们的每一只眼睛都没有错过兰德。凯瑞安人在审视兰德的时候,目光中出现了一丝解冻的迹象。

“我注意到了凯瑞安城头的旗帜,”等到大厅中恢复安静之后,兰德继续说道,“升起那么多提尔新月旗是应该的。没有提尔的谷物,凯瑞安人将无法再活着升起任何一面旗子;没有了提尔的剑,今天还活在这座城里的人,无论是贵族或平民,可能都已经成了沙度艾伊尔的奴隶,这是提尔应有的荣誉。”当然,这番恭维让提尔人都挺起了胸膛,他们用力地点着头,同时更加用力地微笑着。但那些大君们一定对这些话感到困惑,他们愣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挂起了笑容。相反,台下的凯瑞安人全都充满疑虑地彼此对看着。“但我不需要这么多我自己的旗帜,只留下一面真龙旗,挂在城里最高的塔上,让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能看见,把剩下所有的真龙旗都取下,换上凯瑞安的旗帜。这里是凯瑞安,日升旗必须在这里骄傲地飘扬,凯瑞安有她自己的荣誉。”

大厅里突然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声,连墙壁似乎也随之震颤。枪姬众立刻握紧手中的短矛,苏琳飞快地打着枪姬众的手语,但已经被拉起的面纱很快又落回到颈侧。凯瑞安贵族们像刚才街上的人们一样尽情地欢呼,像首门人在节日中一样雀跃,挥舞着手臂。这次换成提尔人在一片喧哗之中无声地交换着眼神,他们并没有愤怒的表示,就连麦朗也只是显露出犹疑不定的神情,也像特伦等其他提尔人一样,他把困惑的目光投向身边的高阶凯瑞安贵族。片刻之前,他们还是那么冰冷、严肃,现在他们却在为真龙大人而手舞足蹈,呼喊连天。

兰德不知道这些人会如何解读他的言词,他相信,这些人对他的理解肯定不止是他表面的言词,特别是凯瑞安人。也许甚至有人能明白他真正的意思,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要应付这样的局面。他很清楚,凯瑞安人的冷漠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有时候他们会爆发出别人预料不到的勇敢。尽管沐瑞尽力灌输给他一切知识,但她对这件事却语多保留,她只是强调过,如果这种冷漠被打破,随之出现的局面将是惊人的。确实很惊人。

当欢呼声终于止歇时,贵族们开始向兰德立下效忠的誓言。第一个跪下的是麦朗,他紧绷着面孔,以光明和救赎与转生的希望立誓,将忠诚地为兰德服务,听从他的命令。这是个古礼,而兰德希望今日在此地立誓的人之中,确实会有一些能被这个誓言所束缚。麦朗立下誓言之后,亲吻了霄辰短枪的枪尖,然后立刻用拉胡子的动作掩饰自己面容的抽搐。在他之后是克拉瓦尔女士,她是个相貌清秀的中年女子,袖口上的深象牙色蕾丝遮住了她的双手,彩色条纹从她的高领上延伸到膝盖。她将双手放在兰德的双手之间,以清亮、坚定的声音立下誓言,她乐韵般的腔调和沐瑞颇为相像,黑眸里那种估量和审度的眼神也经常会在沐瑞的眼里出现,特别是在她看向艾玲达的时候。最后,她行了个屈膝礼,就退下了高台。下一个是特伦,他在说出誓言时不停地出汗。接下来是多布兰大人,他深陷的双眼露出探询的目光,他是少数几个剃去额前灰色长发的年老凯瑞安人之一。然后是亚拉康……

随着这项仪式的进行,兰德逐渐感到不耐烦。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跪倒在他面前,凯瑞安人、提尔人、凯瑞安人……而他不得不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宣谕。沐瑞说过,这是必需的。在他的脑子里,路斯·瑟林也说着同样的话。但对他来说,这只是在耽搁时间。他需要他们的忠诚,即使只是表面上的,这样他才能开始维护凯瑞安的安全,做完这件事之后,他才能把注意力转到沙马奥身上。我迟早会对付他的!我未来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能任由他躲在灌木丛里刺我的脚!他早晚会明白刺激龙的下场是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在走到他面前时都汗流不止,还不停地舔着嘴唇,发誓效忠时也都是结结巴巴的,因为他看不见燃烧在自己眼中的冰冷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