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选择
放下手中的剃刀,兰德擦去脸上的泡沫,开始系上衬衫的扣带。清早的阳光从通向阳台的方形窗口照射进来,厚重的白色窗帘已经被拉上,只留下一道透气的窄缝。他在杀雷威辛的时候一定要像点样子——这个想法让一个饱含怒意的气泡从肚子里冒了出来,他又用力把它压了回去。他要保持仪态和镇定,冷静,不能犯错。
当他从镀金镜框的镜子前转身时,艾玲达正坐在她靠墙的垫褥上。她的头顶上方是一幅壁挂,描绘着一座直插天际的黄金高塔。兰德曾经提出在房间里另摆一张床,但艾玲达说床垫太软了,让她没办法睡觉。她现在正专注地望着他,一只手拎着衬衣,却忘记要穿在身上。刮胡子的时候他一直很小心地不向周围看,好让艾玲达能从容地穿好衣服,但除了脚上的白色长袜之外,她现在身上连一片布都没有。
“我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让你蒙羞的。”艾玲达突然说道。
“让我蒙羞?这是什么意思?”
艾玲达毫无羞涩地站起身,肌肤不见日光之处白嫩得令人吃惊,苗条的身体映出清晰的肌肉曲线,但那种圆润温软的感觉至今仍然不停地出现在兰德的梦中。这是兰德第一次允许自己毫不遮掩地看着她的身体,但她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那双蓝绿色的大眼睛正凝视着他。“我进城那天并没有刻意要苏琳带着安奈拉、索麦莱和蕾梅勒一起,我也没有要求她们死盯着你,或者是做任何让你感到为难的事,那都是她们自己的决定。”
“你只是让我以为,如果我走路的时候绊一下,她们立刻就会把我像不会走路的婴儿一样抱在怀里,这有很大的差别吗?”
她却仿佛没听出兰德讽刺的语气。“这可以让你知道要小心。”
“我明白。”他淡淡地说,“嗯,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不会让我蒙羞的承诺。”
她露出了微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兰德·亚瑟,我只说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让你蒙羞。如果你要自找麻烦,为了你好……”她的笑容更甜美了。
“你想一直这样吗?”他有些生气地指了指她,同时又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她从不曾因为在兰德面前赤身裸体而有过任何一点羞赧,从来没有,但她现在瞥了自己的身体一眼,又看了看兰德,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眨眼间,她的身体已经被暗褐色的羊毛和白色的亚葛裹住了,动作那么快,兰德甚至怀疑她是把这些衣服导引穿上身的。“你已经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好了吗?”她在穿衣服的同时还在说道,“你是不是和智者们谈过了?昨天夜里你很晚才回来。还有谁会和我们一起去?你最多能带多少人去?我希望不会有湿地人,你不能信任他们,特别是那些毁树者。你真的能带上我们在一个小时内到达凯姆林?那会像我在那晚做的……我是说,你会怎么做?我没办法让我完全信任我不知道和无法理解的事情。”
“每件事都安排好了,艾玲达。”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啰嗦?为什么她在竭力避开他的眼睛?他已经见过了鲁拉克等还留在凯瑞安城附近的部族首领,他们并不真的喜欢他的计划。但他们都从节义的角度看待这件事,所以没有人认为他有别的选择。他们很快地讨论了这件事,对兰德的决定表示赞同,就开始讨论其他事情了。弃光魔使、伊利安和战争都被他们暂时搁到了一旁,女人、狩猎、凯瑞安的白兰地是否能和澳丝楷相比,或者是湿地烟草与荒漠中的烟草有什么差异。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兰德几乎忘了当太阳再次升起时有什么在等着他,他希望鲁迪恩预言会有错误的地方,他不必真的毁掉这些人。智者们的代表团已经为他的决定拜访过他,艾玲达事先给了他警告,那是一个由艾密斯、麦兰和柏尔率领的超过50人的团队,不过兰德觉得团队的实际领导者是索瑞林。他经常搞不清在智者之中到底是谁握有决策权。她们没有逼兰德做出任何让步,同样是因为这涉及到了节义,但她们还是把兰德留在会客室里,喋喋不休地要他明白,他对艾伊尔的责任比对伊兰的责任要重得多。直到兰德让她们感到满意,她们才放他走。除非他让她们满意,否则他就得用导引才能把她们轰出去。只要她们想,这些女人就会像现在的艾雯一样对他的大喊大叫充耳不闻。“到我准备出发的时候,就能知道我可以带多少人了,只有艾伊尔人。”运气好的话,要到他离开之后,麦朗、马林金等贵族才会知道他已经不在凯瑞安城。如果白塔有奸细在凯瑞安,弃光魔使也许同样安插了奸细在这里,而且他怎么能信任即使在睡梦中也会玩弄达斯戴马的人?
他穿上一件绣着金线的红色外套,一件无论在凯瑞安宫廷还是在凯姆林宫廷中都可以尽显奢华的细羊毛衣,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灰色的幽默。这时艾玲达差不多已经将衣服完全穿好了,她竟然能这么快地将衣服套在身上,还不会让衣服有丝毫凌乱,这让兰德感到很是惊奇。“昨晚你不在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来过。”
光明啊!他竟然忘了克拉瓦尔。“那你做了什么?”
艾玲达停了一下,将外衣的扣带一一系好,她的目光似乎是要在兰德的脑袋上钻出一个窟窿,口吻却很平淡从容,“我把她带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我们在那里谈了一会儿。不会再有掀起裙子的毁树者来扒弄你的帐篷了,兰德·亚瑟。”
“这倒是我所希望的,艾玲达,光明啊!你有没有把她伤得很严重?你不能随便殴打女贵族,那些人已经给我找了许多麻烦,你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艾玲达重重地哼了一声,继续系着她的扣带。“贵族!女人就是女人,兰德·亚瑟。”她接着又谨慎地补充道,“除非她是智者。她今早坐椅子时会很不舒服,但她可以把青肿的地方掩藏起来。休息一天之后,她就能离开她的房间了,而且现在她知道什么是不该做的。我告诉她,如果她再给你任何……打扰,我就会再去找她谈一次,那时我们会谈得久得多。现在,只要你开口,她就会对你惟命是从。她可以成为那些人的榜样,那些毁树者就只懂得这些。”
兰德叹了口气,这不是他会选择的手段,但这也许真的有用,或者这也可能让克拉瓦尔等人变得更加狡诈。艾玲达也许不会担心克拉瓦尔会对她采取什么样的报复,实际上,如果她真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反而会让兰德很惊讶。但一名显赫家族的家主与一名低阶年轻贵族女子是不一样的,不管对他本人会有什么影响,艾玲达有可能会发现自己在黑暗的走廊中遭遇突然的袭击,施加在她身上的暴力将是克拉瓦尔所承受的十倍,或者更加凶狠。“下一次,让我以我的方式处理,记住,卡亚肯是我。”
“你耳朵上的泡沫还没擦干净,兰德·亚瑟。”
兰德低声嘟囔着,抓起了毛巾,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兰德大声喊道:“进来!”
亚斯莫丁走进了房间,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衣,在领口和袖口上装饰着白色的蕾丝,竖琴匣子挂在他的背上,腰间还有一把剑。看见他面孔的人大概会以为现在还是冬天,不过他的眼睛里一直闪烁着警觉的光芒。
“你想要什么,杰辛?”兰德问,“昨晚我告诉过你,你应该做些什么。”
亚斯莫丁舔舔嘴唇,瞥了艾玲达一眼,后者正皱起眉头盯着他。“你的建议很睿智,我想我留在这里细心观察,大概能知道一些对你有用的信息。今天早晨大家都在谈论昨晚从克拉瓦尔女士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尖叫声,据说她惹你生气了,不过看来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各种猜疑让所有人都变得蹑手蹑脚。我猜,如果不能确定你对这件事的态度,今后几天时间里都不会有人畅快地呼吸了。”艾玲达的脸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
“那么你是想和我一起走了?”兰德轻声说,“你想在我面对雷威辛的时候站在我的背后?”
“还有什么位置更适合真龙大人的吟游诗人?当然,如果能在你的眼皮底下也许会更好,我可以在那里向你展示我的忠诚。我并不强大。”亚斯莫丁做的鬼脸可以在任何一个男人的脸上出现,但在一瞬间里,兰德感觉到阳极力充满了对面这个男人的身体,感觉到让亚斯莫丁嘴角微微抽搐的污染,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但已经足够兰德做出判断了。如果这就是亚斯莫丁尽全力能够导引的至上力,那么他甚至很难比得上一名能够导引的智者。“并不强大,但也许我还能帮上些小忙。”
兰德希望自己能看见兰飞儿在亚斯莫丁身上编织的屏障。兰飞儿说过,这道屏障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散,但现在亚斯莫丁的导引能力似乎并不比他第一天落入兰德手里时更强。也许是兰飞儿撒了谎,给了亚斯莫丁一个虚假的希望,同时让兰德相信这个男人会逐渐强大,强大到足以传授给他更多的东西。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兰德不知道这是他的想法还是路斯·瑟林的,他觉得这猜测绝对没错。
兰德长时间的沉默让亚斯莫丁又舔了舔嘴唇:“在这里留上一两天不会有什么关系,那时你就会回来,或者是死了。让我证明我的忠诚吧!也许我能做些事。即使在你这一边加上一根羽毛的重量,也可能会成为扳动天平的关键。”阳极力又一次在片刻间注入亚斯莫丁的身体。兰德感觉到了对方的努力,但这次仍然只是一股虚弱的能流。“你知道我的选择,我抓着从悬崖缝里的一丛枯草,祈祷着它能多坚持一会儿。如果你失败了,我的下场会比死亡更可怕,我一定要让你取得胜利,并且活下去。”他突然看了艾玲达一眼,似乎意识到自己也许说得太多了,于是他发出一阵空洞的笑声:“否则我该怎么谱写真龙大人的颂歌?一名吟游诗人有他自己的目标。”炎热的天气从来不会触及亚斯莫丁,亚斯莫丁声称这只是个思考的把戏,与至上力无关,但他现在额上确实出现了一些汗珠。
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或者是留下他?当他发现凯姆林的真实情况时,也许他很快就会逃走,去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他会死亡,转生,但亚斯莫丁永远都会是原来那个亚斯莫丁。“留在我的眼前,”兰德平静地说,“如果我怀疑那根羽毛的重量会让我不快……”
“我信任真龙大人的仁慈,”亚斯莫丁喃喃地说着,鞠了个躬,“有了真龙大人的允许,我会等在外面。”
亚斯莫丁一边鞠着躬,一边向后退去。兰德向周围瞥了一眼,他的剑和霄辰短枪都放在床脚旁镀金的柜子上,有龙形带扣的剑带包裹着剑鞘。今天要进行的杀伐不会用到钢刃,至少他不会。他碰了碰衣袋,感觉到那个持剑胖男人的小雕像,这是他今天惟一需要的剑。片刻之间,他想到了先浮行回提尔,取出凯兰铎,甚至是回鲁迪恩,取出藏在那里的特法器。借助这两样宝物中的任何一件,他能在雷威辛察觉到他的存在之前就摧毁他,他甚至能一举摧毁凯姆林。但他能信任自己吗?那样强大的能量,那么巨大的至上力。阳极力就浮在他眼前,污染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怒火在地底奔行,那是对雷威辛,对他自己的怒火。如果在它骤然爆发的时候,他的手里握着凯兰铎……他会做出什么事?他将无坚不摧。如果再加上另外一件宝物,他甚至可以一直浮行到煞妖谷,将一切做个了结,某种形式的了结。不,这不止是关系到他一个人,除了胜利之外,他无法承受任何后果。
“世界压在我的肩上。”他喃喃地说道。突然间,他尖叫一声,一只手用力地拍在左侧屁股上,感觉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但不必等到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消退,他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干什么?”他向艾玲达咆哮道。
“只是看看真龙大人是不是和我们凡人一样是用肉做的。”
“我是的。”他刻板地说道,同时抓住了阳极力。感觉到被甜美和污秽充盈,他仍然坚持了片刻,直到自己做出一个导引。
艾玲达睁大了眼睛,但没有丝毫退缩,只是看着他,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他们走过前厅时,她还是趁着他转头的时候偷偷揉了揉屁股,看起来,她也是用普通皮肉做的。烧了我吧!我以为我已经让她学会一点礼貌了。
兰德拉开门走了出去,双脚却定在了原地,麦特正靠着那根古怪的长矛站在他面前,那顶宽边帽又被他戴在了头上,并且被拉得很低。在麦特的旁边就是亚斯莫丁,但这不是兰德停下脚步的原因。周围没有枪姬众。在亚斯莫丁没人通报就敲门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外面出问题了。艾玲达惊讶地看着四周,仿佛她希望能在壁挂后面找到她们。
“昨晚梅琳达要杀掉我,”麦特说,兰德立刻不再去想枪姬众了,“我们谈了一会儿话,然后她就想把我的头踢掉。”
麦特尽量简短地描述了昨天发生的事,那把有金蜂镶嵌的匕首他的推断,最后他闭上眼睛,用一句“我杀了她”作为陈述的终结。但他立刻又睁开了眼睛,仿佛在眼皮后面看到了他不想去看的东西。
“很遗憾你必须这么做。”兰德低声说,麦特阴沉着脸耸耸肩。
“我想,她死总比我死好,她是暗黑之友。”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轻松的意味。
“我会去对付沙马奥,等我一准备好就去。”
“还有多少事情没准备好?”
“弃光魔使不在这里,”艾玲达突然怒声说道,“而且枪姬众也不在这里。她们去哪里了?你做了什么,兰德·亚瑟?”
“我?昨晚我上床的时候这里还有二十名枪姬众,从那时起我就再没见过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麦特……”亚斯莫丁开口道,但麦特看了他一眼,又让他闭上了嘴。麦特紧绷着嘴唇,脸上混杂着痛苦和暴力的表情。
“不要傻了,”艾玲达用坚定的声音说,“法达瑞斯麦不会因为这个向麦特·考索恩追索义的。梅琳达想要杀死他,所以他杀死了梅琳达,即使是梅琳达的亲近姐妹也不会对麦特做任何事,而且她也没有任何亲近姐妹。更不会有人因为别人做的事情而向兰德·亚瑟追索义,除非那个人的行动是出于兰德的命令。你一定做了什么,兰德·亚瑟,做了什么严重而黑暗的举动,否则枪姬众们不会凭空消失的。”
“我什么都没做,”兰德对艾玲达大声说,“而且我不打算一直站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你做好去南方的准备了吗,麦特?”
麦特将一只手伸进外衣口袋里,用指头拨弄着什么东西,他一般都会把骰子和骰盅放在那里。“凯姆林,我已经厌倦了等着他们偷袭我,我要去偷袭他们。我只想该死的被拍拍脑袋,不想被摆上那束该死的花。”他扭曲着面孔说出最后一句话。
兰德没问麦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另一个时轴,两个时轴在一起也许能扭曲注定的未来。没有办法说清是怎样发生的,甚至不能确定是否会发生,但……“看起来,我们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分开了。”麦特只是露出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他们沿着挂满织锦的走廊没走多远,沐瑞和艾雯迎上了他们。两名女子不疾不徐地走着,仿佛今天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花园中漫步。艾雯的手指上带着黄金巨蛇戒,眼神冰冷而镇静,虽然穿着艾伊尔衣裙和披巾,又用一条叠起的头巾围住了额头,但她的样子十足是一位两仪师。而沐瑞……光彩熠熠的金线点缀着她身上的幽亮蓝丝长袍,蓝色小宝石垂坠在她额前,金质系链缠绕着她的深色鬈发,与颈上的嵌金大蓝宝石互相辉映。这样的穿戴并不适合他们将要完成的任务,但兰德自己既然穿着同样奢华的红色外衣,自然也就没办法对沐瑞予以置评。
也许这是因为他们所在的地方,达欧崔家族曾经在这里拥有太阳王座,现在的沐瑞比兰德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更充满了帝王威仪,即使是“杰辛·奈塔”的存在也丝毫没有影响那种女王般的静穆。但令人惊讶的是,她给了麦特一个温暖的微笑:“那么你也要一同去了,麦特,要学会信任因缘,不要浪费你的生命去尝试改变不能改变的事情。”从麦特的表情判断,他也许很想立刻就改变心意,转头跑开,但两仪师没有任何忧虑地转向了兰德:“这些是给你的,兰德。”
“又有信了?”兰德说。一个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兰德立刻认出了那种优雅的笔迹。“是你写的,沐瑞?”另一个信封上写着汤姆·梅里林的名字。两个信封都用蓝色的蜂蜡封锢,印在蜡封上的显然是巨蛇戒的纹路。“为什么要给我写这封信?还要将它封上?你从没害怕过将想说的话当着我的面说出来。艾玲达也会时常提醒我,我只是普通血肉做成的凡人。”
“你已经不是我在酒泉旅店外面看见的那个男孩了。”沐瑞的声音柔和如银铃,“完全不同了,我祈祷你已经有了足够的成长。”
艾雯悄声说了几句什么,兰德觉得那像是“我祈祷你不会有太多的改变”。她紧皱眉头,看着兰德手中的信笺,仿佛一心想知道里面都写了些什么。艾玲达也和她一样。
沐瑞继续用轻快得甚至有些响亮的声音说道:“封签保证了隐私。我希望你能够认真考虑信中的内容,不是现在,而是你有时间进行思考的时候。而汤姆的信,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放在你的手中更安全。等你再见到他的时候请把信给他。现在,码头上有些东西你必须去看一看。”
“码头?”兰德说,“沐瑞,也许改天可以,但今天上午我没时间——”
但沐瑞已经向前走了过去,仿佛知道兰德一定会跟过去,“我已经准备好了马匹,也给你准备了一匹,麦特,当然,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艾雯只犹豫了片刻,就跟了上去。
兰德张嘴想叫沐瑞回来,沐瑞发过誓要听从他,无论沐瑞要给他看什么,他可以等其他时候再看。
“再等一个小时又有什么害处?”麦特嘟囔了一句,也许他仍然在害怕前往凯姆林。
“今天上午公开露面一下也不错,”亚斯莫丁说,“雷威辛也许会迅速掌握你的行动,也许他在这里安排了间谍,可以从钥匙孔中偷听你的谈话,至少去一趟码头可以混淆一下他们的视听。”
兰德看着艾玲达:“你也要劝告我应该耽搁一下吗?”
“我劝告你要听两仪师沐瑞的话,只有傻瓜才会无视两仪师的意见。”
“码头上能有什么东西比雷威辛更重要?”兰德发着牢骚,摇了摇头。在两河有一句俗话,但没有人敢在女人能听到的地方说这句话:“造物主造出女人是为了让我们的眼睛高兴,让我们的脑袋疼痛。”两仪师在这方面肯定也是一样,“一个小时。”
凯瑞安城墙在朝阳的斜射中仍然拉着长长的影子,哈当的马车在石砌码头上排成了一列长队,那名卖货郎还在用一块大手绢抹着他的脸。天气的炎热并不是他满面汗水的全部原因。巨大的灰色幕墙从排列在河岸边的码头两端伸展进入河道,让整个港口看上去仿佛像是一只盒子,将哈当装在了里面。停在码头上的只有一些圆形船头的谷物驳船,还有另外一些同样的驳船停锚在河道中,等待着进港卸货。哈当曾经考虑过偷偷溜上一艘驶离码头的驳船,但这意味着要放弃他拥有的全部财产,而且他不相信这种慢吞吞的驳船会将他送到除了死亡之外的任何其他地方去。兰飞儿一直没有再来过他梦里,但胸口烧灼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要遵从兰飞儿的命令,光是想到违背使徒的命令就会让他不寒而栗,虽然汗水不停地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
他想知道谁是可以信任的,最后几名和他立下同样誓言的马车夫也在两天前消失了,很可能是爬上一艘运粮船逃走了。他仍然不知道是哪个艾伊尔女人将那张纸条塞进了他的马车门缝——“你在异类之中并非孤独一人,一条道路已经中选。”——但他已经想到了几种可能。现在这座码头上聚集的艾伊尔人和工人一样多,他们到这里来都会愣愣地看着河面一会儿,哈当觉得有几张面孔出现在这里的次数似乎不太寻常地频繁,其中一些人更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同样给他留下这种印象的还有几名凯瑞安人和一名提尔贵族。当然,这本身不说明任何问题,但如果他能找到一些可以合作的伙伴……
一队骑马的人出现在幕墙的一道门外,领头的是沐瑞和兰德·亚瑟,两仪师的护法跟在他们身后,他们从装运粮食的大车之间穿行而过,所到之处都会激起一阵欢呼声:
“一切光荣归于真龙大人!”
“向真龙大人欢呼!”
偶尔还会传来一句:“光荣归于麦特大人!光荣归于红手!”
两仪师掉转马头,走向马车队的尾端,这次她甚至没有瞥哈当一眼。哈当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即使沐瑞不是两仪师,即使沐瑞没有用那种仿佛洞悉他内心所有黑暗角落的眼光看过他,他也绝不会与那些被她装上马车的东西靠得太近。昨天黄昏的时候,沐瑞让他卸掉了那道古怪的扭曲红石门框上的帆布。每次沐瑞似乎都是带着一种恶意的愉快让他亲手处理她想要研究的东西,如果他能强迫自己走近,他一定会再次把那东西遮盖起来,或者是让自己手下的马车夫去做这件事。毕竟,现在他底下的这些马车夫都没见过在鲁迪恩时,荷瑞得的一半身体消失在这道门框里的样子。荷瑞得是他们离开章嘉隘口后第一个逃走的人,自从被护法从那道门框里拖出来之后,那名马车夫的神智就一直不太正常。但那些马车夫还是会被那道门框错乱的结构吓到,很难想象能有人在沿着它扭曲的脉络看过一圈之后能够不头晕目眩。
哈当没去理会那支队伍的前三个人,正像两仪师没有理会他一样。对于麦特·考索恩,他的视线只是一掠而过,那个家伙还戴着哈当的帽子,而哈当后来一直没能再找到一顶合适的。那个叫艾玲达的艾伊尔婊子和那名年轻的两仪师同骑一匹马,拉高的裙子下露出了双腿。只要瞧一眼那个婊子看着兰德·亚瑟的样子,就知道她夜里一定是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只有让男人上了自己床的女人,才会在看那个男人的时候露出那种无法掩饰的占有欲。更重要的是,杰辛也和他们在一起,这是越过世界之脊以来哈当第一次如此靠近杰辛,那个在暗黑之友中具有极高地位的杰辛。如果他能避开枪姬众,走到杰辛身边……
突然间,哈当眨了眨眼。枪姬众去哪里了?兰德·亚瑟身边总是会有那些使枪的女人们随行护卫。他皱起眉,意识到自己在港口中的艾伊尔人里找不到任何一名枪姬众。
“不认识老朋友了吗,哈当?”
悦耳的嗓音让哈当猛地回过头,张大了嘴看着那张中央拱起一个斧刃般尖利的鼻子、两只黑眼睛几乎被肥肉盖住的面孔。“凯勒?”这不可能,除了艾伊尔人之外,没有人能在荒漠中独自生存下来。凯勒·绍基一定是死了。但现在她就站在哈当面前,白色的丝绸衣衫紧紧地裹住她肥大的身躯,黑色的鬈发中插着象牙梳子。
她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哈当至今还感到惊讶,那样肥大的身躯却有那么轻盈优雅的动作。这时她已经爬上了哈当住宿马车的阶梯。
哈当犹豫了片刻,急忙跟上她,他宁愿凯勒·绍基真的死在了荒漠里,这个女人专横跋扈,只知道惹人讨厌,至于他努力抢救出来的那一点财物,她一个子儿都别想分到。但她在暗黑之友中的地位跟杰辛·奈塔一样高,也许她能解答他的一些问题,至少,他能有一个合作伙伴了。如果情况有异,他也可以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在上位可以带来权势,但上位者往往必须替手下的失败负责。他曾经不止一次将他的上司出卖给位置更高的人,以此来掩饰自己的过失。
哈当小心地关上车厢门,转过身,却将一声惊叫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
站在面前的女人仍然穿着纯白的丝裙,但身上已经没有一丝赘肉,她是哈当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一双无底深潭般的黑色眼睛,纤腰上围着用银丝编织的细带,在闪亮的乌黑发丝上缀着银色的新月。哈当在梦中见过这张脸。
他双膝颤抖着跪在地上,声音嘶哑地说道:“伟大的主人,我该如何为您效忠?”
兰飞儿看他的眼光就像是在看一只渺小的虫子,一个她只要抬抬脚就可以压得粉碎的卑微生命。“向我表现你的顺从就可以了,我一直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时间监视兰德·亚瑟。告诉我,他除了征服凯瑞安之外还做了些什么,他有什么样的计划。”
“这很困难,伟大的主人,像我这样的人是无法接近他的。”他知道,那双眼睛正在告诉他,他是一只虫子,只是因为还有用处才能活下来。哈当拼命搜索着自己看到、听到,甚至是想象出来的一切:“他派遣了大批艾伊尔人南下,伟大的主人,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提尔人和凯瑞安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件事,但我觉得那只是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分辨艾伊尔人彼此间的差异。”他同样不能,他不敢对兰飞儿说谎,但如果兰飞儿认为他没有尽职……“他建立了一所学校,校址在城中的一座宫殿里,原先拥有那座宫殿的家族已经全部死光了……”一开始,哈当还不知道兰飞儿是否喜欢他提供的这些信息,但随着他的话,主人的脸色愈来愈阴沉了。
“你想让我看什么,沐瑞?”兰德不耐烦地说着,将杰丁的缰绳系在最后一辆马车的轮子上。
沐瑞正踮起脚尖,越过马车货物的护栏,望着里面的两口木桶。如果兰德没记错,这两口木桶里放着两道昆达雅石的封印。为了保护它们,木桶中填满了羊毛,因为现在这两块昆达雅石已经不再牢不可破,他能感觉到暗帝的污染蕴含在其中,变得愈发强大,几乎正在从桶中逸散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隐秘的角落中腐烂,渗透出有毒的气体。
“它们在这里会是安全的。”沐瑞喃喃地说。她优雅地提起裙摆,向前面的马车走去。岚紧跟在她身后,如同一匹半驯服的狼,垂挂在背后的斗篷完全混淆了他与周围的景物。
兰德忿忿地瞪了沐瑞一眼:“她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里有什么,艾雯?”
“她只是说你必须来看看,不管怎样你都要来这里。”
“你一定要信任两仪师,”艾玲达说。她的声音很平静,但仍然没能掩饰住一点犹疑的痕迹。麦特哼了一声。
“嗯,我不想浪费时间了,杰辛,去告诉贝奥,我要去他那里,等到——”
在马车队的另一端,哈当的住宿马车突然爆炸,碎片击打在艾伊尔人和码头工人们的身上。兰德知道发生了什么,不需要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刻向那辆马车飞奔而去,沐瑞和岚已经跑在他的前面。时间似乎变慢了,每件事都在同一瞬间发生,仿佛凝滞的空气将所有瞬间都粘在了一起。
兰飞儿缓步走出马车,除了受伤者的哀嚎和尖叫之外,码头上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当她优雅地步下阶梯时,一件柔软、苍白、带着红色条纹的东西被她拖在身后,她的面孔如同一块冰雕。“他告诉了我,路斯·瑟林。”她几乎是尖叫着,将那件苍白的东西扔向半空。那东西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开始膨胀,最后变成了鲜血淋漓的、透明的哈当·卡德的人形。那是她从哈当身上剥下来的一张完整的人皮,那堆皮掉落在地上,塌陷成一团。而兰飞儿的声音变得愈发高亢尖利:“你又让另一个女人碰了你!”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还没等兰飞儿的脚底碰到码头上的石板,沐瑞已经拔腿向她奔去,而岚的速度比沐瑞更快。沐瑞高喊了一声:“不,岚!”护法对两仪师的喊声充耳不闻,他拔出佩剑,一双长腿带着他直扑过去,变色斗篷在他的背后猛烈地摇晃,虚幻了他的身形。突然间,他似乎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石墙,被猛地弹了回来。他摇摆着身体又想向前,却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拍到了一旁,他在半空中飞行了几十尺,撞到一堆石头上。
当岚还在半空中的时候,沐瑞一直快步向前,最终与兰飞儿面对面。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弃光魔使看着她,仿佛奇怪是什么挡住了自己的路。然后沐瑞打着滚飞向旁边,一直消失在一辆马车下面。
码头上出现了一片混乱,现在只有瞎子才看不出这名白衣女子正在使用至上力。码头边缘亮起一片斧刃的闪光,许多根缆绳被砍断,驳船上的水手拼命地推拉着船桨,让驳船以最快的速度驶离河岸,赤裸胸膛的码头工人和穿着暗色衣服的凯瑞安人拼命地想要跳上那些船的甲板。在另一个方向,男人和女人们挤在一起,尖叫着想要在混乱中挤出一条路,向城里逃去。混乱之中,许多身穿凯丁瑟的身影已经戴上了面纱,擎着短矛、匕首,甚至是徒手冲向了兰飞儿。毫无疑问,这名白衣女子是敌人,毫无疑问她在用至上力作战,他们毫不犹豫地跳起了枪矛之舞。
火焰如同波浪般滚过他们,烈焰凝成的利箭刺穿了一个个已经燃烧起来的躯体。兰飞儿并没有与他们作战,她甚至没有真正注意到他们,她只是在扫除烦人的蚊虫。那些逃跑的人和那些试图战斗的人同样陷入了火海。兰飞儿向兰德走过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只有心跳。
当兰飞儿迈出第三步的时候,兰德抓住了属于男性一半的真源。熔融的钢铁和让钢铁崩裂的冰,甜美如蜜,腐臭如尸。在虚空深处,为了生存的挣扎已经遥不可及,他面前的战斗也同样不再重要。当沐瑞消失在马车下时,他开始导引,将兰飞儿火焰中的热量吸走,注入河水之中,刚刚还在吞噬人体的火舌在片刻之间已经消失殆尽。在同一时刻,他又开始编织能流,一片淡灰色出现在周围。他和兰飞儿,以及大部分马车都被包裹进了一个长卵形的空间里,一道几乎是透明的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甚至就在他固定这股能流的时候,他依然不知道它来自什么地方,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许这是源自路斯·瑟林的记忆,但兰飞儿的火焰在撞到这层薄壁的时候就停息了。兰德能模糊地看见外面的人,有无数人形正在地面上来回翻滚,他消去了烈焰,却不能愈合那些人的伤口。烧焦皮肉的恶臭仍然弥漫在空气中,但现在没有人会继续被烧伤了。在封闭空间的内部也存留着一些躯体,烧焦衣服的残片,一些人还在无力地挣扎、呻吟着。兰飞儿并不在乎,她导引的火焰熄灭了,小虫子被驱走了,她从没有对此多看一眼。
心跳。他在虚空中感到寒冷,如果他在为那些已死、将死和受伤的人感到难过,那种感觉也仿佛遥远到了根本不存在。他就是冰冷本身,只有阳极力的狂怒充盈着他。
艾玲达和艾雯移动到了两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兰飞儿,兰德本想将她们挡在这个空间之外,但她们一直都紧跟在他身旁。麦特和亚斯莫丁在外面,同样被挡在外面的还有最后几辆马车。在冰冷的镇静中,兰德导引风之力,他要引诱兰飞儿。艾雯和艾玲达能够在他干扰兰飞儿时将这名弃光魔使封闭住。
某种东西切断了他的能流,至上力猛地撞击回来,让他不禁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们其中之一?”兰飞儿吼叫着,“哪一个是艾玲达?”艾雯猛地将头甩向后方,双眼外凸,发出一阵悲鸣,全世界的痛苦似乎都在从她的嘴里迸发出来。“哪一个?”艾玲达只有两个脚尖还能碰到地面,她颤抖着、号叫着,追赶着艾雯。她们两个在空中升得愈来愈高。
意念突然出现在虚空中,如此编织魂之力,融入火之力和地之力。这样。兰德感觉到有某样东西被切断了,一样他看不见的东西。艾雯萎靡地倒在地上;艾玲达用双手和膝盖支撑着身体,低垂的头不停地摇晃着。
兰飞儿踉跄了一下,目光从艾雯和艾玲达那里转移到兰德身上,无底的深潭中喷涌出黑色的火焰。“你是我的,路斯·瑟林!我的!”
“不!”似乎经过了一条一里长的隧道,兰德的声音才传进他自己的耳朵。干扰她,别让她去注意那两个少女,他毫不躲闪地向前冲去。“我从来都不是你的,米尔琳,我永远都是属于伊琳娜的。”虚空因悔恨和失落的冲击而颤抖。除了全力吸收阳极力之外,他还在拼命做着另一番抗争,片刻之间,他的平衡发生了摆动。我是兰德·亚瑟——伊琳娜永远都是我的心。平衡支撑在刀刃上。我是兰德·亚瑟!另外那个意识竭力想要吞没他:伊琳娜、米尔琳、他能用什么办法战胜她。他强行把这些想法压了下去,甚至还包括最后那个想法。如果他这样选择是错误的……我是兰德·亚瑟!“你的名字是兰飞儿,如果要我爱上一名弃光魔使,我宁可去死。”
一种可以认为是痛苦的表情掠过了兰飞儿的脸,但那张面孔很快又变成了大理石的面具。“如果你不是我的,”她冷冷地说,“那么你就要死。”
剧痛出现在胸腔中,仿佛心脏立刻就要爆裂了。在他的脑袋里,白热的钉子插进了他的脑袋。疼痛是如此强烈,即使处在虚空当中,他还是想要高声尖叫。他知道,死亡正在等待他。他狂乱地编织出魂之力、火之力和地之力,再拼尽全力将编织掷出。虚空在晃动、萎缩,他的心脏不再跳动了,黑暗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虚空的表面,灰色的纱幕覆盖住他的眼睛,但他感觉到了掷出的编织勉强切断了兰飞儿的编织。烈焰般的空气冲入干瘪的肺囊,心脏重新开始了不稳定的跳动,他又能看得见了,银色和黑色的条纹在他和毫无表情的兰飞儿之间来回飘飞。遭受编织反震,兰飞儿仍然在努力地恢复着平衡,兰德头部和胸部的疼痛仍然像伤口一样停留在原处,但虚空重新变得坚固了,肉体的痛苦已经变成了遥远的事情。
虽然变得遥远了,但他并没有时间恢复,他强迫自己向前移动,用风之力攻击兰飞儿,由风之力凝成的棍棒足以将兰飞儿打得失去知觉。她毁掉了那个编织,他再次发起攻击,然后又是第三次、第四次,每次兰飞儿都会切断他上次的编织。兰德的攻击如同狂烈的暴雨,虽然兰飞儿一直都能看清并予以反击,但兰德也一直在逐渐靠近她。只要他能继续让她在一段时间里无法分神,只要那些棍棒中能有一根落在她的头上,只要他能走到足够接近她的地方,用拳头直接攻击她……只要她失去了知觉,她就会像其他任何人一样软弱无力。
突然间,兰飞儿似乎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她仍然不停地轻易封锁住他的每一次攻击,同时舞蹈般地向后轻跳着,直到肩膀碰到了身后的马车。她露出充满寒意的微笑:“你会慢慢地死去,并在死前乞求我爱你。”
这次她攻击的目标不是他,而是他与阳极力的连结。
虚空中出现慌乱的巨响,就像一片边缘锋利如刃的铜锣切向它,随着切割在他与真源之间逐渐深入,兰德体内的至上力也在逐渐减少。他用魂之力、火之力和地之力反转过去切割那根刀刃,他知道能在哪里找到它,他知道自己的连结在哪里,他能感觉到出现在连结上的裂缝。兰飞儿对他的切割消失了,但又立刻重新出现,并且接二连三地向他袭来,让他应接不暇。有几次,阳极力差点就被从他的体内割走,使得他几乎没有足够的力量反制攻击。现在他已经有能力同时控制十个或者更多编织,控制两个对他来说应该很容易才对,但他只能将全部力量集中在抵挡兰飞儿狡猾的攻击上。而还有另一个人的思想在不停地试图钻入虚空内部,告诉他应该如何击败兰飞儿。如果他听从了那个声音,也许走出这个封闭空间的将是路斯·瑟林·特拉蒙,而兰德·亚瑟将只是一个飘浮在他脑海中的声音了。
“我会让这两个婊子看着你向我哀求,”兰飞儿说,“然后,我是应该先让她们看着你死,还是你先看着她们死?”她是什么时候爬上那辆马车的?他一定要仔细观察,寻找兰飞儿身上任何一丝疲惫的迹象,和任何一点精神上的空隙,但这种努力似乎全是徒劳的。兰飞儿正站在那道扭曲的门框特法器旁边俯视着他,如同一位正要宣判的女王,她甚至还有余暇在指间转动着一把暗色的象牙梳子,脸上带着一丝寒冷的微笑。“什么能让你受伤最深,路斯·瑟林?我想伤害你,我想让你知道什么是无法想象的痛苦!”
从真源涌向他体内的能流愈强,他和真源的连结就愈难以被切断。他在外衣口袋里握紧了拳头,那个持剑胖男人的小雕像顶住了他掌心的苍鹭疤痕,他竭力汲取更多的阳极力,污染如同雾雨般涌入虚空。
“痛苦吧,路斯·瑟林。”
痛苦确实存在着,整个世界似乎都已经被它吞噬,这次不止是心脏或头部,而是他身体的每一寸,红热的钢针刺进了虚空。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热钢在他的皮肉中发出的吱吱声,每一次针刺得都比上一次更深。兰飞儿想要屏障他的攻击也没有丝毫减缓,反而一次比一次更迅疾、更强大。兰德无法相信,兰飞儿竟然会如此强大。他拼命维系着虚空,紧抓住阳极力的酷热与严寒,疯狂地抵御着攻击。他能够结束这一切,结束兰飞儿的存在,他能召唤闪电,或者用兰飞儿刚才使用过的烈焰将她吞没。
不同的影像冲进痛苦的海洋:一名身穿黑色商人服装的女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手中握着一把火红色的剑,她率领着其他几名暗黑之友,前来杀死他。麦特阴沉的眼睛。我杀了她。一名金发女子躺在一片已经变成废墟的厅廊之中,那些墙壁似乎都在高热之中熔融成了液体。伊琳娜,原谅我!这是一声绝望的呼号。
他能结束这一切,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可以去死,也许这世界会随着他的死亡一起毁灭,但他依然不能让自己再杀死一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这似乎是这个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了。
擦去嘴角的血渍,沐瑞从马车尾端下面爬出来,蹒跚地站直身体,耳朵里回响着一个男人的笑声。一阵阵晕眩仍然冲击着大脑,但她还是竭尽全力搜索着岚。她发现岚躺在地上,身体几乎正靠在一道薄雾般的灰色墙壁边,那堵墙围绕成了一个相当大的封闭空间。岚的身体抽搐着,仿佛是想找到能站立起来的力气,又仿佛是已经濒临死亡。沐瑞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岚。岚无数次拯救过沐瑞的生命,沐瑞早就应该属于他,但沐瑞很早以前就做好了安排,以确保岚能在与暗影的孤独战斗中幸存。现在岚必须在她缺席的情况下面对生死了。
那是兰德的笑声。他跪在码头的石板地面上,一面狂笑,但一面却如同遭受酷刑的人,溪流般的泪水从扭曲的脸上滚落。沐瑞感觉到一阵寒意。如果他已经陷入了疯狂,那么局势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她只能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必须去做的事情。
看到兰飞儿,沐瑞仿佛又受到了重重一击。这并非出于惊讶,自从鲁迪恩之后,这一幕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沐瑞只是对梦境成真感到震撼。兰飞儿站在马车上,阴极力如同太阳般在她身上放射出刺眼的光芒。扭曲的红石门框就在她背后。她俯视着兰德,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容。她的手里转动着一只手镯——一件法器。除非兰德也使用了他的法器,否则兰飞儿现在一定已经将他碾碎了。而沐瑞现在真正注意的并不是兰德在做什么,或者兰飞儿是不是在玩弄兰德。那只因为年代久远而颜色发暗的象牙手镯十分令人厌恶,外观像是一名杂技演员向后弯下身子,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只有仔细观察之后,才能看出那个人的手腕和脚踝是被捆在一起的。她不喜欢那件东西,但她还是将它带出了鲁迪恩。昨天她把这只手镯从一只放了许多零碎物品的袋子里拿出来,就把它留在那道门框的旁边。
沐瑞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她在爬上马车的时候,马车甚至没有晃动一下。当她的裙子勾到马车,撕裂出一道口子的时候,她不禁哆嗦了一下,但兰飞儿并没有回头。那个女人一定认为除了兰德之外,身边的一切威胁都已经被处理掉了,她已经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兰德身上。
一个希望的泡沫从沐瑞的脑海中升起,却立刻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不能允许自己沉溺于这种奢侈的希冀。她在车尾平衡了一下身体,然后拥抱真源,向兰飞儿跃去。一瞬间,弃光魔使有所发觉,抢在沐瑞攻击她、抢走手镯之前转回身。她们面对面地倒进了门框形的特法器。白光淹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