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前往凯姆林

五百名枪姬众在苏琳的率领下,陪同兰德回到了王宫。贝奥正在王宫大门后的大型庭院里等待他,排列在贝奥身边的是雷行众、黑眼众、寻水众和来自其他每一个战士团的艾伊尔男人。他们站满了庭院,又一直挤进从宫殿正门到仆人走廊的每一个门口。一些艾伊尔人从宫殿低层的窗户向外望着,等着轮到自己出去。整个庭院里只有一名非艾伊尔人在等待他。在艾伊尔人聚集的地方,提尔人和凯瑞安人(特别是凯瑞安人)都会远远地避开,那个例外和贝奥一起站在通往宫殿正门的宽大灰石阶上——派文手里擎着旗杆,猩红的旗帜垂挂在旗杆顶端,一如往常,与周围的艾伊尔人一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艾玲达坐在兰德的鞍后,她紧紧地抱着他,胸口压在他背上,直到他下马时才将他放开。在码头的时候,艾玲达和智者们说了一些话,兰德觉得那不会是他应该听到的话。

“随光明而行,”艾密斯一边说,一边碰了碰艾玲达的脸,“小心守卫他,你知道他肩上有多么大的责任。”

“你们两个的责任。”柏尔对艾玲达说。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麦兰焦躁地说:“如果你成功了,现在就会容易很多。”

索瑞林哼了一声:“在我那个年代,就连枪姬众也知道如何控制男人。”

“她比你们所知道的更成功。”艾密斯对她们说。艾玲达摇了摇头,抬起一只手臂,阻止智者们继续说下去,那只雕刻着玫瑰和荆棘的象牙手镯从她的手腕上滑落到臂肘的位置。但艾密斯不理会她表达到一半的抗议,继续说道:“我一直在等她告诉我们,但既然她不肯——”她看了兰德一眼,猛地闭上了嘴。现在兰德就站在距离她们不到十步的地方,手里牵着杰丁的缰绳。艾玲达转过身,看到艾密斯注视的目标,红晕立刻涌上双颊,又飞快地退去,让她被太阳晒黑的脸庞也仿佛失去了血色。四位智者则用无法解读的木然眼光盯着兰德。

亚斯莫丁和麦特牵着他们的马走到兰德身后。“女人在摇篮里就学会了这种眼神吗?”麦特嘟囔着,“还是她们的母亲教她们的?我要说,伟大的卡亚肯如果在这里继续停留一会儿,他一定会挨耳光直到耳鸣的。”

兰德摇了摇头,伸手扶住正在下马的艾玲达,将她从花斑马的背上抱了下来。片刻间,他抱着艾玲达的腰,低头望着她碧蓝色的眼睛。艾玲达没有将头别开,表情也没有任何改变,但双手逐渐握紧了他的手臂。智者们所说的成功是什么意思?他本以为艾玲达是智者派到他身边的间谍,她也确实问过他向智者隐瞒的一些秘密,但那只是因为她非常生气他对智者们敬而远之的态度。她从没有对他使过手段,从没有刺探过他,她也许很粗鲁,但没有任何狡诈。兰德曾经考虑过艾玲达有可能和克拉瓦尔派来的那些年轻女人们是一样的,但他很快就否认了这个假设。艾玲达绝不会让自己被如此利用,而且,就算她真的是被派来引诱他的,但在他们已经有了那样共同的体验之后,她却会拒绝他吻她一下,更别说那是他将她追逐了半个世界才拥有的体验。这种猜测绝对不可能。虽然她能很随意地在他面前赤裸身体,但这肯定和艾伊尔特异的习俗有关系,而他在她没穿衣服时的尴尬表情一定让她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那么,她的成功到底指的是什么?在他的身边隐藏着无数阴谋,所有的人都在算计他吗?他能在她的眼里看见自己的脸。这条银项链是谁给她的?

“我也很喜欢这么爱抚一下。”麦特说,“但你不觉得这里有太多人在看着吗?”

兰德放开艾玲达的腰,向后退了一步,艾玲达的速度比他还要快。她低下头,整理着自己的裙子,同时慌乱地嘟囔着骑马给裙子增添了多少皱褶。他看见她的脸颊变得通红,嗯,他并不是有意要让她感到困窘的。

他皱起眉向庭院里扫视了一圈:“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能带走多少人,贝奥。”现在枪姬众已经簇拥在庭院通向正门的坡道上,这里几乎已经没有可以移动的空间了。每个战士团都派出了五百名成员,意味着这里聚集了六千名艾伊尔。宫殿里的走廊也一定挤满了人。

高大的艾伊尔首领耸了耸肩,如同这里的每一名艾伊尔一样,他已经将束发巾围在了头上,随时准备拉起面纱。没有猩红色的头带,但至少有半数艾伊尔人在额前都画了黑白两色的碟形图腾。“每根枪矛都会追随你的意愿。那两位两仪师很快就会过来了吗?”

“不。”看来艾玲达没有让他再碰她是对的。因为不知道哪一个是艾玲达,兰飞儿试图同时杀死她和艾雯。哈当是怎么知道的?没关系,岚是对的,女人们如果过于靠近他,只能得到痛苦和死亡。“她们不会过来了。”

“据说在河边出现了……麻烦。”

“一次伟大的胜利,贝奥。”兰德疲倦地说,“以及极高的荣誉。”但那不是我赢得的。派文走过贝奥,站在兰德侧后,瘦长的刀疤脸显得肃穆而庄严。“那么,整座宫殿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兰德问。

“我听说,”派文挪动着下巴,似乎是在考虑着该怎么说,兰德发现派文身上原来那件破旧的乡下衣服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优质红色羊毛外衣,在胸口两侧各绣着一条龙,“你要走了,不知在哪听见的。”说完这句话,他仿佛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兰德点点头,在这座宫殿里滋生的谣言如同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霉菌,但只要雷威辛还不知道就可以。他搜索了一下覆盖着瓦片的宫殿屋顶和高塔的顶端,没有乌鸦,他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看见过乌鸦了,但听说有人宰杀过,也许现在那些乌鸦全都在躲着他。“准备好。”他抓住了阳极力,飘浮在虚空中,摒除一切思想。

信道的入口出现在台阶下面,先是一条似乎在不断旋转的耀眼细线,然后细线张开成为一个十二尺宽的方形窟窿。艾伊尔人的队列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站在前排的艾伊尔人能看见那个入口,如同一块烟雾缭绕的玻璃,空气中一片朦胧的闪光。但对于艾伊尔人来说,即使让他们从宫殿的墙壁中穿过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如果从侧面看过去,就只能看见一条发丝般的光线,只有最靠近的寥寥数人能看见。

十二尺是兰德力量能达到的极限,亚斯莫丁告诉过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对于信道,导引多少阳极力并没有很大关系,至上力的作用只限于制造出入口,而在信道里面则存在着另外的因素。梦中之梦,亚斯莫丁这样称呼它。

兰德迈步走过入口,他的脚下升起一个平台,外观非常像刚才庭院里的石板地面,但在平台以外的地方,只有彻底的黑暗。四面八方都通向虚无,永远地虚无,这与黑夜并不一样。兰德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和脚下的石板,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现在他可以看看自己能做出多大一块平台了。随着这个想法,更多的石板同时出现在他周围,完全都是那座庭院地面的复制品。兰德想象着它继续变大。灰色的石板迅速地扩张,一直延伸到他视野的边缘。他愣了一下,发觉自己的双脚正在石板上向下沉陷,石板看上去和原先没有差别,但它确实变得有些像软泥一样,不停地从他的靴子下面冒出来。他急忙将平台缩回成只有一块铺底石板大小,然后以铺底石板的宽度一圈圈逐渐向外扩张。很快他就发现,顶多只能让面积达到比他第一次扩张平台时稍大一些的程度。这时的平台看上去还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让他向下陷,但只要再向外扩大一圈,它就变得仿佛是……一层薄壳,只要踏错一步就有可能将它踩裂。这是因为它所模仿的石板材质最大只能支撑到这种程度?还是因为他一开始没有把它想象得更大一些?我们的限度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这个想法不知从什么地方滑了出来,让他吃了一惊。而且我们还会毫无道理地用它们去限制别人。

兰德感觉到自己正在发抖,在虚空中,这种感觉就像是察觉到另外一个人在发抖。这提醒了他,路斯·瑟林还在他体内,在与雷威辛战斗的时候,他必须小心不会陷入争夺自己的战斗里去。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也许已经……不,发生在港口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不会反复咀嚼无可挽回的往事。

他消去平台最外圈的石板,转过身。贝奥正等在一步之外、方形入口外面的阳光中,在他身边,沉默不语的派文和部族首领同样镇定。派文会高举着他的旗帜,紧跟在他身后,哪怕是直入末日深渊也不会眨一下眼。麦特将帽子推到脑后,抓了抓头皮,然后又将它扣回脑袋上,嘀咕了一些骰子在他脑子里之类的话。

“壮观,”亚斯莫丁低声说,“相当壮观。”

“等别的时候再歌颂他吧,竖琴手。”艾玲达说。

她是第一个走进入口的人,眼睛看着兰德,而不是自己双脚所踩的地方,就这样一直走到兰德面前。但当她走到他身边时,她忽然用力转过了脸,将披巾挂在臂肘上,开始仔细端详周围的黑暗。有时候,女人真是造物主创造出来的最奇怪的生物。

贝奥和派文紧跟着艾玲达踏上平台,然后是亚斯莫丁,一只手抓住勒在胸前的竖琴匣带子,另一只手紧抓着剑柄,连指节都握得发白了。麦特大摇大摆地走进入口,脸上却显露出一点不情愿的神情,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着,仿佛是正在和自己争论着什么,兰德只能听出他说的都是古语。苏琳以维护兰德的荣誉为理由,是贝奥之后第一个踏上平台的艾伊尔战士。在她身后,艾伊尔战士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不止是枪姬众,还有谭沙雷——真血众、法阿达扎丁——鹰血众、红盾众、曙奔众、岩狗众和刀手众,所有战士团的代表不分先后地走了进来。

随着人数的增加,兰德从平台上靠近入口的地方移动到了平台最前端,他也想在这里看着自己前进的方向,虽然这样做其实并没有必要。他可以在平台移动时停留在平台的任何位置,方向在这里是不确定的,只要能顺利前进,无论他选择哪个方向,最终都能到达凯姆林,而如果出现错误,他们就会被无尽的黑暗给吞噬掉。

艾伊尔人在他周围留下很小的一片空间,围绕他站立的是贝奥、苏琳(当然还有艾玲达)、麦特、亚斯莫丁和派文。“不要靠近边缘。”兰德说。距离他最近的艾伊尔们向后退了一尺,他无法越过这片带着束发巾的森林看到远处的情况。“已经满了吗?”他喊道。这座平台大概能承载半数想要随他一起去的人,不能再多了。“满了吗?”

“是的!”一个女性的喊声最后传了过来,充满了不情愿,他觉得那是蕾梅勒的声音。但入口处还是挤满了人,艾伊尔人总是相信平台上至少还能再多站一个人。

“够了!”兰德喊道,“不要再进来了!离开入口!所有人都离开那里!”他不想那根霄辰断枪的事发生在这些有生命的肉体上。

停了一下,又有喊声传来:“已经都离开了。”确实是蕾梅勒。兰德愿意用自己的最后一个铜板打赌,安奈拉和索麦莱也挤上了平台。

入口愈来愈窄,在最后一道闪光中消失殆尽。

“血和该死的灰啊!”麦特嘟囔着,厌烦地靠在他的矛上,“这比那火烧的道还要糟糕!”亚斯莫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而贝奥的目光则显出他正在思考麦特这句话的意思。麦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正忙着看向那片黑暗。

这里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没有一丝风搅动派文手中的旗子,所有人也都僵直地站着。但兰德知道更多的事情,他几乎能感觉到他们的目的地正在迅速向他们靠近。

“如果你在出去的时候靠他太近,他会感觉到的。”亚斯莫丁舔了舔嘴唇,同时极力避免去看任何人,“至少,我听说是这样的。”

“我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兰德说。不能太靠近,但也不能太远,他清楚记得那个地方。

没有动作。无尽的黑暗,所有人都停滞在这样的环境里,在一片死寂中度过了大约半个小时。

一阵轻微的骚动出现在艾伊尔人群中。

“怎么了?”兰德问。

喃喃声在平台四处蔓延。“有人掉下去了。”靠近他的一名高大的男子说道。兰德认识他,他是一名寇达瑞——夜枪众,名字叫麦希阿,他戴着红色的头巾。

“不会是一名——”兰德开口说道,然后看见了苏琳严肃的目光。

兰德转过头,盯着面前的黑暗,愤怒如同一个污点沾染在没有情绪的虚空中。就是说,即使是枪姬众掉下去了,他也不该有丝毫在意,对不对?在无尽的黑暗中永远地跌坠下去,是不是在死亡之前,神智就会因为饥渴和恐惧而彻底崩溃?那种坠落方式,即使是一名艾伊尔,最后也会因为强大的恐惧而使心脏停止跳动。他几乎希望会有这样的结果,其他的结果一定比这个更可怕。

烧了我吧,凭什么我要为这个台子坚固感到骄傲?无论是枪姬众还是岩狗众,一杆矛就是一杆矛。只是,这么想并不能对事实有什么改变。我会变得强硬!他会让枪姬众在她们希望的地方舞起矛枪,他会的。他还知道,他会找出每一名死者的名字,每个名字都会成为他灵魂上的一道刀痕。我会变得强硬,光明助我,我会的,光明助我。

悬挂在空虚中的死寂。

平台停住了,很难说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知道在这之前平台是移动的,而现在它停下来了。

他开始导引,和凯瑞安的庭院中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入口在众人面前打开。阳光的角度几乎没有改变,但在这里,仍然是清早的阳光照亮了石板街道。前方有一片逐渐升高的斜坡,斜坡上长满了死于干旱的花草。在斜坡顶端是一道高度超过两幅的石墙。砌墙的石块没有经过刻意的雕琢,让这堵墙表现出某些自然的状态。越过那堵墙,他能看见安多王宫的金顶,几座白色的尖塔上,白狮旗在微风中高高飘扬,墙对面就是他与伊兰第一次见面的那座花园。

带着责备神情的蓝眼睛从虚空中飘出,回忆袭上心头——在提尔的偷吻、那封信里写着她已经将心和灵魂放在他的脚下、求艾雯转达的爱的讯息。如果她知道了艾玲达和他在雪屋中度过的那一晚,她又会怎么说?对另一封信的回忆,信里只有对他冰冷的弃绝,如同一位女王将一名养猪人放逐到漆黑的深夜。这没关系,岚是对的,但他想……什么?谁?蓝色的眼睛,绿色的眼睛,深褐色的眼睛。是伊兰吗?她是爱他的,还是依然无法下定决心?艾玲达?她是在利用她不让他碰触的东西奚落他吗?明?她总是笑话他,认为他是个羊毛脑袋的傻瓜?这些全都从虚空的边缘飘过。他竭力要忽视这些,要忽视另一对美丽的蓝眼睛,她躺在那道倾颓的宫廊里,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他必须站在这里,看着戴上面纱的艾伊尔人跟随贝奥冲出去。他要维持着这座平台的存在,只要他走出信道,平台将不复存在。艾玲达和派文仍然平静地等在他身后,不过艾玲达偶尔会皱着眉头向外面的街道望两眼。亚斯莫丁将手指搭在剑上,异常快速地呼吸着,兰德很想知道,这个男人到底会不会使用他挂在腰上的这把剑。当然,他其实也不需要用到它。麦特盯着那堵墙,仿佛是在回味一段糟糕的往事,他也曾经从这里溜进过安多王宫。

最后一名戴面纱的艾伊尔人走过兰德身边,兰德示意身边的人先出去,最后自己才走出信道。信道出口消失了,兰德的周围已经环绕了一队高度警戒的枪姬众。艾伊尔人沿着弯曲的街道(在内城,所有的街道都沿着丘陵的走势有一定的弯曲)疾步飞奔,迅速地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周围看不见任何其他人,大概所有会发出警报的人都被处理掉了。更多的艾伊尔人正爬上那道斜坡,甚至有些人已经爬上了宫墙,墙面上的微小凹凸已经足以让他们轻盈地攀附而上了。

突然间,兰德愣在原地。他左侧的街道地势下弯,末端消失在视线之外,让他可以清楚看见几座铺满瓷片的高塔,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那些瓷片变幻出上百种绚烂的颜色。越过那些高塔,兰德甚至能看见远处内城里的一座公园。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公园里的白色人行道和纪念碑组成了一个狮首图腾。在他的右侧,街道微微凸起,然后弯去,他可以看见更多有着闪亮尖顶和圆顶的高塔。布满街道的艾伊尔人迅速从由王宫中蜿蜒而出的街道上向周围散去,兰德能看见的只有艾伊尔人,但现在早已经应该是人们出外忙碌的时候了,即使在王宫附近也不该这么肃静。

如同噩梦一般,斜坡上的宫墙在五六个地方向外倾倒,人体和石块落到那些仍然在向上攀爬的人身上。还没等摔在地上的艾伊尔人跳起身,崩碎的石块沿着斜坡滑到街上,兽魔人已经出现在墙壁的缺口中。它们向斜坡扔下许多树干一般粗的撞槌,然后抽出镰刀一样的弯剑、长钉战斧和倒刺长矛。披挂黑甲的巨大人形,在肩膀和臂肘处突出着尖钉,扭曲的人类面孔上长出了兽口、鹰喙、长角和羽毛。无眼的魔达奥如同午夜的毒蛇,率领着它们冲下斜坡。号叫的兽魔人和寂静无声的魔达奥从建筑物的门口和窗口中跳上街道,无云的空中落下了一道道闪电。

兰德编织出火之力和风之力去对抗袭来的火之力与风之力,一道缓慢扩展的屏障挡住了落下的闪电。扩展的速度太慢了,一道闪电劈落在他头顶的屏障上,碎裂成一片刺目的白光,但同时有数道闪电击落在他周围的地面上,气流本身就几乎要将他击倒在地。他全身毛发直竖,几乎要放开编织,放开虚空。在一片闪电之中,他目不视物,但他仍然继续编织,将屏障扩大。他能感觉到闪电,能感觉到天空之火撞击在屏障上的力量。天空之火持续撞击,即将劈向他,但这并非无法阻止。从口袋的法器中抽取着阳极力,他将屏障扩大到覆盖了半个内城,将它固定住。然后他从地上撑起身子,视觉开始逐渐恢复,充满泪水的眼睛仍然能感到疼痛。他必须迅速行动,雷威辛知道他在这里,他必须……

实际上,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雷威辛并不在乎他自己的手下会损失多少。被闪电击昏的兽魔人和魔达奥从斜坡上栽倒下来,落到枪姬众的矛尖上,其中有许多还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最靠近兰德的一些枪姬众也正从地上爬起来。派文仍然站立在原地,稳稳地举着红色的旗帜,刀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更多的兽魔人从墙壁的缺口中涌出,鏖战的喧嚣声充满了街道,但兰德只觉得那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地方的事情。

在雷威辛的第一轮攻击中,闪电并非全部劈向兰德一个人。麦特冒着烟的靴子被扔在地上,他本人则躺在距离靴子十几步远的地方,他的黑杆长矛、外衣,甚至是被甩出衬衫的银狐狸头上也在冒着缕缕青烟。那颗狐狸头并没有能从一个男人的导引中拯救他。亚斯莫丁的身体变成了一团扭曲的黑炭,只是从他背上那只焦黑的竖琴匣上还能认出是他。而艾玲达……她毫发无伤,仿佛正躺在地上休息,如果她能在大睁双眼、直瞪着太阳的时候休息的话。

兰德弯下身去碰触她的脸颊。已经冰冷了,那种感觉……不像还有生命迹象。

“雷——威——辛!”

从他喉咙里发出的这个喊声让他微微吃了一惊,他似乎正坐在自己脑海深处的某个角落里。虚空包覆着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巨大,更加空旷。阳极力在他体内爆发出狂烈的力量,他不在乎这样的力量是否会将他冲走。污染浸透了一切的存在,侵蚀着所有地方,他不在乎。

三名兽魔人冲破枪姬众的阵线,多毛的手中握着长钉巨斧和弯钩长矛,与人类过于相似的眼睛盯住了手无寸铁的他。那个从嘴里生出野猪獠牙的兽魔人被安奈拉刺穿后背,轰然倒在地上。另外两个长着鹰喙和熊嘴的兽魔人还在向他冲过来,其中一个脚上穿着靴子,另一个脚上则是一双爪子。

兰德感觉到自己在微笑。

火焰从两个兽魔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中跳跃出来,穿透了黑色的铠甲。就在它们张开嘴想要尖叫的时候,一个信道入口在它们站立的地方打开。两具仍然在燃烧的躯体被切成两半、喷溅着鲜血倒在地上。但兰德只是盯着那个入口。入口对面不是一片黑暗,而是一座高大的圆柱大厅,大厅的墙壁上装饰着狮子浮雕,一个黑发中夹杂着白丝的高大男人坐在镏金王座上,正从对面惊讶地盯着兰德。十几名或穿华服、或披盔甲的男人也转过头,朝他们主人注视的方向望过来。

兰德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人。“雷威辛。”他说道,或者这是另一个人说的,对此他无法确定。

他向入口中释放出闪电和火焰,然后走了进去,让它在自己身后关闭。他代表死亡。

奈妮薇轻易就让自己生气到可以导引的程度,将一股魂之力能流注入了口袋中那个有睡眠女子图案的琥珀里,甚至被看不见的眼睛窥视她的感觉也无法影响她在上午的愤怒。史汪站在她面前,她们已经身处于特·雅兰·瑞奥德中沙力达的街道上了。除了她们以外,街上空无一人。几只苍蝇在空中飞舞,一只狐狸好奇地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就跑走了。

“你一定要集中精神,”奈妮薇吼道,“你在第一次的时候比现在控制得更好,集中精神!”

“我正在集中精神,蠢女孩!”史汪朴素的蓝色羊毛裙突然变成了丝绸质地的,七色的玉座圣巾从脖子上垂挂下来,一条咬住尾巴的金色巨蛇盘绕在她的手指上。史汪皱起眉看着奈妮薇,似乎并没有察觉自身的变化,她今天已经有五次穿上这样的衣服了。“如果我这样做有什么困难,那只是因为你给我灌的那种可怕的东西!呸!我现在还能感觉到它的味道,那就像是比目鱼的胆汁。”圣巾和戒指消失了,丝绸长裙的高领却突然低了下去,一直露出了她用一根细链挂在胸口的石戒指。

“如果你不坚持要我教导你,让我不得不为你配一剂催眠药,你本来没有必要尝那东西。”当然,在那副汤药里,奈妮薇还加了羊蕨根和另外几种并不真正需要的药材,这个女人的舌头就算打几个哆嗦也是活该。

“你还要教雪瑞安她们,根本没多少时间教我。”丝裙变成了白色,衣领又升高了,围绕着史汪的脖子出现了一圈白色的蕾丝,一顶嵌着珍珠的小帽戴在她的头上。“或者你宁愿让我紧接着她们?你说过,你需要一些不受打扰的睡眠时间。”

奈妮薇哆嗦着,双手在身体两侧握紧了拳头。雪瑞安她们并不是刺激她怒火的最大原因。她和伊兰轮流带着她们进入特·雅兰·瑞奥德,每次两个。有时候她们在一个晚上就要让那六个人都进入一次梦的世界。即使她是老师,她们还是不会让她忘记她是见习生,而她们是两仪师。只要稍微批评她们的错误……伊兰只被派去刷过一次锅子,奈妮薇的双手却已经因为热肥皂水的浸泡而布满皱纹,至少,她在清醒世界的双手是如此。但她们并不是最可恨的,她真正的忿恨也不是来自于她几乎没时间对静断和驯御进行研究。洛根比史汪和莉安更配合她的研究,或者至少他对此更抱希望。感谢光明,他总算是还懂得要对这件事保密,也许他真的相信奈妮薇最后可以治好他。比起这件事,芙芮恩也许要更可恨一点,现在芙芮恩已经接受测试,并晋升为……不是两仪师,因为誓言之杖还在白塔里。但她现在的地位已经比见习生要高。芙芮恩现在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穿着,虽然她还不能披上披肩并选择宗派,但她已经被授予了其他权力。奈妮薇觉得自己在最近这四天里,取送茶水、书籍、别针、墨水瓶和其他无用杂物的次数,比她在白塔时做这种事的总次数还要多——她肯定,芙芮恩是故意的!但即使是芙芮恩也不能让她如此气恼,她甚至不想记起这件事,她的怒火足以烧暖冬天里的一幢房子。

“今天是什么钩住了你的腮帮子,女孩?”史汪现在穿着一条莉安穿的那种长袍,只是比莉安的更显透明,以至于奈妮薇已经看不出那种轻薄的丝绢是什么颜色。史汪在今天也不是第一次穿这种衣服了,这个女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在梦的世界里,衣着的改变会泄漏一个人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某些想法。“你之前一直都算是不错的同伴,”史汪继续焦躁地说道,然后她停了一下,“但今天不是这样,我现在看出来了。昨天下午,雪瑞安安排瑟德琳帮助你,让你打破对自己建立起来的封锁。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让自己的衬裙扭成这样的?你不喜欢让瑟德琳告诉你该如何去做?她也是野人,女孩。如果说有人能帮助你不受伤地学习导引,她——”

“那么你为什么这么神经过敏,不能让自己的衣服有个固定的样式?”瑟德琳……这才是真正让奈妮薇受伤的事,失败。“也许是因为我昨晚听到的一些事?”瑟德琳个性温和,人很幽默,对待奈妮薇也很耐心。她已经告诉奈妮薇,这种事不能一下子就做好,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打破自己的封锁,而她在进入白塔之前很早就意识到自己会导引了。但失败感仍然伤害着她,最糟糕的,如果有人看见——在瑟德琳安慰的怀抱里,她像个孩子一样,因为自己的失败而痛哭流涕……“我听说你把加雷斯·布伦的靴子扔到他头上,因为他要你把它们重新擦干净。他还不知道是明帮他擦的靴子,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按在膝盖上,然后——”

史汪用最大的力气,猛地甩了奈妮薇一巴掌。片刻之间,奈妮薇只能盯着对面的女人,眼睛愈瞪愈大。然后她尖叫一声,一拳打向史汪的眼睛。她没有成功,因为史汪已经用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只过了一会儿工夫,她们已经倒在泥土街道上,一边尖叫着一边来回翻滚,不顾一切地互相厮打起来。

奈妮薇哼着,觉得自己已经占了一点优势,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上面的时候多一些,还是被压在底下的时候多一些。史汪正一手抓住她的辫子,另一只手胡乱敲打着她的肋骨和她身上的其他地方,奈妮薇也在以同样的方式殴打着史汪。史汪的力气明显在地削弱,奈妮薇相信,只要再过一分钟,自己就能把她打晕,把她头发扯光。这时,奈妮薇尖叫了一声,她的小腿被狠狠踢了一脚。这个女人竟然踢人!奈妮薇竭力要用膝盖把她压住,但她的裙子给她造成许多障碍。打架时踢人太不公平了!

突然间,奈妮薇意识到史汪在打哆嗦。一开始她以为史汪是在哭,但很快她就发现,那个女人正在笑。奈妮薇用双手支起身子,将脸上的散发拂到后面,她的辫子已经差不多完全散开了。她瞪着史汪说道:“你在笑什么?笑我?如果你……”

“不是笑你,是笑我们。”身体仍然因为发笑而颤抖,史汪将奈妮薇推开。她的头发已经完全散开了,现在穿在她身上的羊毛裙沾了许多泥土,有几处被撕破了,还有几处破口已经被整齐地织补了起来,而且史汪也是光着脚的。“两个成年女人,却滚在地上,好像……自从我……十二岁以来,就没做过这样的事了。我想,我所需要的只是让胖思安揪起我的耳朵,告诉我女孩不许打架。我听说她曾经打倒过一名喝醉的印刷工,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她又发出一阵很像是傻笑的咯咯声,然后安静下来,站直身子,将裙子上的泥土掸掉。“如果有争执,我们可以像成年人那样将它解决掉。”然后她又带着谨慎的语气说道:“但,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谈论加雷斯·布伦。”她身上的破衣服突然变成一件玫瑰色低胸裙装,裙边上装饰着黑金两色的绣花,这让她吓了一跳。

奈妮薇仍然坐在地上,抬头盯着她。她还是一名乡贤的时候,如果看见两个女人这样滚在地上,她会怎么办?这个想法又让她感到一阵愤懑。史汪似乎仍然不了解,在梦的世界里,衣服上的尘土是不用掸掉的。移开正在结辫子的手,奈妮薇飞快地站起身。还没有等她站直身体,她的辫子已经完美地垂在她的肩头,身上的两河细羊毛衣裙也焕然一新了。

“我同意。”奈妮薇说道。任何两个这么做的女人如果被她抓到,她都会让她们在被揪到妇议团之前就后悔自己被生出来。她怎么会像那些蠢男人一样想用拳头解决问题?先是赛兰丁——她不想去回忆那件事,但它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然后是蕾特勒,现在又出了这桩事。难道她要用时时刻刻保持愤怒状态的方法来解决她的封锁问题吗?不幸的是(或者应该说是一种幸运),她在这样想的时候,胸中的火气丝毫没有消减。“如果我们有了争执,我们可以……对它们进行讨论。”

“那大概表示我们会朝对方大嚷大叫,”史汪冷冷地说,“嗯,也总比这个样子好。”

“我们本来没必要大嚷大叫的,如果不是你——”奈妮薇深吸一口气,猛地别过了头。那口气一下子噎在喉咙里,她用最快的速度转回头,仿佛她只是摇了一下头,她也希望看着她的人会以为她是在摇头。就在那一瞬间,她在街边一扇窗户里看见了一张脸。她的肠胃开始不停地抽搐,怒火中泛出了恐惧的泡沫。“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回去了。”她低声说。

“回去!你说过,那种恶心的药汁会让我睡上整整两个钟头,我们在这里的时间连一个钟头还没有到呢!”

“这里的时间和醒来世界的时间是不同的。”那会是魔格丁吗?那张脸几乎立刻就消失了,让她觉得那可能只是某个正在做梦的人在无意中进入了特·雅兰·瑞奥德。如果那是魔格丁,她们就绝不能——万万不能——让她知道,奈妮薇已经看到她了,她们必须离开这里。恐惧的泡沫,燃烧的怒火。“我告诉过你,特·雅兰·瑞奥德中的一天也许只是醒来世界中的一小时,或者情况会完全相反,我们——”

“我总算是把船舱里的积水都舀光了,不能就这么让船靠岸,女孩。你别想敷衍我,你要把教给其他人的每一件事都教给我,这是你答应过我的。我们可以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再离开。”

没时间了,如果那真是魔格丁的话。史汪现在穿上了一套绿丝裙装,玉座的圣巾和巨蛇戒又回到她身上。让奈妮薇感到惊讶的是,她的领子在胸口处开得像她刚才穿的那些裙装一样低。那枚特法器戒指垂挂在她的胸前,串戒指的项链上缀满了方形的翡翠。

不假思索,奈妮薇已经开始行动。她伸手抓住史汪脖子上的项链,一把将它拉断。史汪瞪大了眼睛,但随着那件特法器离开她的身体,她立刻就消失了,项链和戒指也在奈妮薇的手中化为乌有。片刻之间,她只是盯着自己空空的手掌。这样被送出特·雅兰·瑞奥德的人会平安无事吗?史汪是不是回到了她的身体里?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甚至像这枚戒指一样消失了?

混乱抓住了她的心神,她站在原地,想象自己在逃跑。周围的梦的世界发生了飞速的变化。

她站在一条泥土街道上,周围有许多木制平房,显然这里是一座小村子。安多的白狮旗飘扬在一根高高的旗杆上,一座石砌的码头伸进一条宽阔的大河,一群长嘴的鸟雀正从南方飞掠过河面。这一切都很熟悉,但她还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结尔仑,在凯瑞安境内。这条河是艾瑞尼河,她、艾雯和伊兰在这里乘上了飞奔者号,那是一艘和水毒蛇号一样名不副实的胖船。她们搭乘那艘船一路前往提尔,那似乎已经是从书卷中读来的遥远往事了。

为什么她会跳到结尔仑来?答案很简单,而且几乎就在她问出的同时,答案已经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结尔仑是惟一一个她相信自己可以准确到达、同时魔格丁又不知道的地方。在魔格丁发现她之前,她们已经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她相信,她和伊兰都没有提起过这个地方,无论是在特·雅兰·瑞奥德还是在清醒的时候。

但这样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从某种角度来说,它跟第一个问题其实没什么不同。为什么她要来结尔仑?为什么她没有走出梦的世界,在自己的床上醒来?难道说洗盘子和擦地的工作让她如此疲劳,以至于她真的沉睡不醒了?我还是能走出去的。魔格丁看见了她在沙力达,如果那真是魔格丁的话。魔格丁现在知道沙力达了。我能告诉雪瑞安。但怎么告诉她?承认她在教导史汪?除了和雪瑞安以及其他两仪师在一起的时间之外,她是不能去碰那些特法器的。奈妮薇不知道史汪是怎么拿到这些特法器的。不,她不害怕将双手在热水里浸泡更长时间。她害怕魔格丁。怒火猛烈地燃烧着她的心脏,她真希望自己能带些草药袋里的鹅薄荷进来。我……我该死的已经厌倦恐惧了。

在一幢房子前面有一条长凳,从那里可以俯瞰码头和河道。她坐到长凳上,从每一个角度思考着她的情势。这太荒谬了,真源显得苍白黯淡,她在掌心中导引出一团火苗。也许她自己的存在是稳定实在的,至少,在她自己的眼中是如此,但她能透过那团火苗清晰地看见河水。她固定住火苗的编织,那个编织却立刻如同雾气一般消散了。现在沙力达最弱的初阶生都有可能比她强,她该怎样去对抗魔格丁?所以她虽然没有离开特·雅兰·瑞奥德,却逃到了这里。恐惧,还有因为自身的恐惧而引起的愤怒,太多的愤怒让她无法清楚地思考,认真想想自己的虚弱。

她应该走出这个梦,无论史汪的计划是什么,它都得终止了,她得跟奈妮薇一起承担事迹败露的下场。但想到要用更多的时间去擦洗地板,她的手就紧紧地抓住了辫子。也许不会是只多了几个小时,也许要多上几天,也许还要被雪瑞安用鞭子抽一顿,她们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让她靠近这些特法器了。她们会派芙芮恩来取代瑟德琳。研究史汪和莉安的计划也会告吹,更不要说研究洛根了。也许她连医疗的技艺也无法学习了。

她带着强烈的怒意导引出另一团火苗,但她看不出这团火苗比之前那一团强多少,而她已经费了那么大力气积蓄怒火。“看来,除了告诉她们我见到魔格丁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喃喃地说着,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光明啊。她们会派芙芮恩来看着我,那样的话,还是让我死了吧!”

“但你似乎很喜欢听从她的支使。”

这个带着嘲讽意味的声音如同一只手,将奈妮薇猛地从长凳上拖了起来。全身黑衣的魔格丁站在街道上,正对她所看到的一切不停地摇头。奈妮薇用尽全部力量编织出一道魂之力的盾牌,将它掷向那个女人和阴极力之间,感觉却像是用裁纸刀去劈砍树干。魔格丁还真的笑了笑,才消去了奈妮薇的编织,就如同从自己的脸上拂去了一只臭虫。奈妮薇盯着她,就好像被大棒打晕脑袋。经过了这么多波折之后,最后的结局却变成这样。至上力没了用处,在她体内沸腾的怒意没了用处。她所有的计划,她的希望,都没有用了。魔格丁并不屑于对她进行屏障,奈妮薇对她毫无威胁可言。

“恐怕你已经看见了我,当你和史汪开始自相残杀的时候,我放松了警觉。竟然会徒手打架。”魔格丁轻蔑地笑了笑,她正在做着某种编织,速度并不快,因为没有什么让她着急的理由。奈妮薇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想尖叫。怒火在她体内喷涌,但恐惧压抑了神智,将双脚束缚在地面上。“有时候我觉得你们真是太无知了,甚至于忽视了训练。我说的是你、那个前玉座,还有所有的其他人。不过我不能让你泄露我的行踪。”那个编织开始向奈妮薇伸展。“看来,是收拾你的时候了。”

“站住,魔格丁!”柏姬泰喊道。

奈妮薇张大了嘴。是柏姬泰,就像原来那样,她穿着白色的短外衣和黄色的松腿裤子,盘结细致的金色发辫垂在肩上,手中的银弓扣着一枝银色的箭。这不可能,柏姬泰已经不再是特·雅兰·瑞奥德的一部分了,她还在沙力达为奈妮薇和史汪把风,确保不会有人发现她们两个正在白天睡觉。

魔格丁也显得同样震撼,她编织的能流消失了,但这样的震撼在转瞬之间也消失了。闪耀的银箭射到半途就被蒸发掉,随后银弓也化作一团轻烟。似乎有某种力量抓住了弓箭手,猛然拉起她的胳膊,将她拖离地面。几乎在同一瞬间,那股力量又抓住了她的脚踝,让她的身体紧紧地绷在离地一尺的地方。

“我应该想到你的。”魔格丁转过身,背对奈妮薇,向柏姬泰走去,“没有了加达·森,你还喜欢这副肉体吗?”

奈妮薇想到了导引,但她又能怎么做?即使她导引出一把匕首,也没办法刺破魔格丁的皮肤,她导引的火焰也无法烧黑她的裙子。魔格丁知道她有多么无能,所以甚至不多看她一眼。如果她停止向那块琥珀中导引魂之力,她就会在沙力达醒过来,向两仪师们发出警报。她看着柏姬泰,泪水差点涌出眼眶。那名金发女子还被挂在半空中,用挑衅的眼神盯着魔格丁。魔格丁则认真地注视着她,如同一名雕木工人看着一块木头。

只有我一个,奈妮薇想,就算是我根本不能导引了,也只有我一个。

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奈妮薇觉得自己仿佛是行走在齐膝的泥潭里,而她蹒跚的第二步也没有丝毫改善,魔格丁在她面前如同一座高塔。“不要伤害我,”奈妮薇哭喊道,“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一阵寒意涌过她的身体,柏姬泰消失了,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个大约是三四岁的小孩,身穿一件白色的短外衣和宽大的黄色裤子,正站在地上玩一张玩具银弓。她将金色的发辫甩到背后,用弓瞄准奈妮薇,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将一根手指塞到嘴里,仿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奈妮薇跪倒在地上,要她穿着裙子在地上爬行实在是困难,但她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继续站着。她终于努力地伸出了一只乞求的手,呜咽着说道:“求求你,不要伤害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她一步又一步地向弃光魔使爬去,如同一只断了翼的甲虫在泥土中挣扎。

魔格丁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过了许久她才说道:“我曾经以为你会更强一些,现在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看见你这样跪着。差不多够了,女孩,我不认为你有足够的勇气来揪我的头发……”她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幽默。

奈妮薇伸出的那只手猛地从魔格丁面前挥开。这个方法只能近距离使用。只有她一个,和特·雅兰·瑞奥德。她拼命地回想着那个东西,于是那东西出现在她的手中,银色的手环套在她伸出的手腕上,一只银色的项圈透过一根银索与之相连,现在银索已经箍住了魔格丁的脖子。这副罪铐和她想象中的并不完全一样,但魔格丁毕竟已经被铐住了。魔格丁与罪铐,这是她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做出的想象,她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事。在法美镇的时候,她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佩戴罪铐手环的经历。透过某种诡异的途径,她能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到魔格丁的身体和情绪。魔格丁仍然是独立于她的,但魔格丁的一切都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伊兰一直坚持她的观点是对的,现在奈妮薇也期盼伊兰是正确的——这东西确实是一种融合,她能通过魔格丁的身体感觉到真源。

魔格丁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双手向项圈抓去,奈妮薇能清晰地感觉到魔格丁又怒又怕的心情,仿佛那是她自己的心情一样。一开始,恼怒要强于恐惧,魔格丁一定知道这是什么,但她仍然极力想要导引。奈妮薇能够感觉到罪铐中产生了一阵轻微的波动,魔格丁想要让特·雅兰·瑞奥德依照自己的想法发生改变。想要制服魔格丁的企图非常简单,罪铐形成了融合,而奈妮薇处在控制的地位。明白这一点,要制服她就很容易了。奈妮薇不想让魔格丁继续导引下去,于是那些导引停止了。魔格丁想要反抗她也许就像徒手搬起一座大山那么难,恐惧压倒了愤怒。

奈妮薇站起身,在脑子里将罪铐的形象固定一遍。这时她不止是想象着魔格丁戴着罪铐,她知道魔格丁戴着罪铐的这个事实,正如同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但那种挣扎的波动仍然没有停止,让她的皮肤产生了一阵阵刺麻的感觉。“停下!”她严厉地说道。罪铐没有任何动静,但它似乎正在以某种看不见的形式颤栗着。她想象着黑蜂荨麻轻轻地抚过魔格丁的全身,魔格丁打着哆嗦,发出一阵阵痉挛性的喘息。“我说了,停下,否则我就让你尝尝更厉害的。”挣扎停止了,魔格丁小心地看着她,双手仍然抓在项圈上,似乎随时都会拔腿逃走。

那个可能是柏姬泰的孩子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们。奈妮薇集中注意力,将那个小孩想象为一名成年人,小女孩将手指放回嘴里,开始研究起那张玩具弓。奈妮薇恼怒地喘息着,想要改变另外一个人已经造成的状态竟然会这么困难。而且魔格丁说过,她能造成永久性的改变,但魔格丁自己造成的,自己一定能够解除掉。“让她恢复原样。”

“如果你放开我,我——”

奈妮薇又一次想到荨麻,而且这一次不止是轻轻擦过魔格丁的身体了。魔格丁紧咬住牙齿,一阵阵地吸进冷气,浑身哆嗦得如同狂风中的一面旗子。

“这是她在我身上造成的最可怕的事。”现在柏姬泰已经恢复了原样,她还穿着那件短外衣和宽松的裤子,但她已经没有了弓和箭囊。“我是个孩子,但就在那时候,真正的我如同幻想的烟雾飘浮在那个孩子的意识里。我知道发生的一切,我也知道自己会看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并且只能——”她将金色的发辫甩到身后,狠狠地瞪了魔格丁一眼。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奈妮薇问,“看到你我好高兴,但……你是怎么做的?”

柏姬泰又冷冷地瞥了魔格丁一眼,然后解开外衣领口的口袋,拉出一根皮绳,皮绳末端拴着那枚扭曲的石戒指。“史汪醒过来一会儿,立刻又睡过去,她在那段时间里嘟囔着说你把这个从她身上抢走。但你并没有跟着她醒过来,我知道一定出了意外,所以我拿了这枚戒指,喝下史汪没喝完的药汁。”

“那碗里除了药渣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足够让我入睡了,顺便说一句,那味道真可怕,让我很快就找到了在实奥塔看羽毛舞者的感觉。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甚至觉得自己几乎依然在——”柏姬泰闭住嘴,又瞪了魔格丁一眼。银弓重新出现在她手中,装满银箭的箭囊挂在了她的腰间,但只过了一会儿,它们又消失了。“过去的就过去了,未来还在前面,”她坚定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两个都有办法在意识清醒时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看见你们在这儿,我可没有多惊讶。我到了这里,看见你们两个的时候……我知道另外那个人一定是她。看上去她已经捉住你了,但我希望如果我对她造成干扰,你也许能有所行动。”

奈妮薇感到一阵羞愧的刺痛,她曾经考虑过要抛弃柏姬泰,而且她几乎真的这样做了。虽然她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但它确实是在她的脑海里出现过。她是个懦夫,柏姬泰就从没被恐惧控制过心神。“我……”一股微弱的煮沸猫蕨草和马文叶粉末味道在她的嘴里漾起,“我几乎逃走了,”她虚弱地说,“我害怕得舌头都僵硬了,我几乎丢下你逃走了。”

“哦?”柏姬泰望着奈妮薇的眼光让奈妮薇更加感到忐忑不安,“但你并没有逃走,不是吗?我应该在发出喊声之前先射一箭,但我从来都不喜欢在别人背后射箭。即使是对她,我也不喜欢,但危机毕竟已经解决了,我们现在该拿她怎么办?”

魔格丁显然已经克服了恐惧的情绪,她没有再理会脖子上的银项圈,而是看着奈妮薇和柏姬泰,仿佛她们两个才是囚犯,而不是她自己。她只是在考虑该如何处置她们。她除了偶尔会扭动一下双手之外,仿佛是在努力抹去关于荨麻的回忆,除此之外,她表现出来的只有如同她黑色外衣一样的冰冷、沉静。只是那副罪铐让奈妮薇知道这个女人的心中带着恐惧,她强行将心中恐惧的喧嚣压抑到只剩下了一些微弱的呻吟。奈妮薇希望罪铐除了能让她知道魔格丁的情绪之外,还能让她知道魔格丁的想法。但话说回来,她也同样庆幸自己不必去接触到那双冰冷的黑色眼睛后面的世界。

“在你考虑……猛烈的手段之前,”魔格丁说,“记住,我知道许多对你非常有用的信息。我一直在监视着其他使徒,窥测他们的谋划,这难道没有价值吗?”

“告诉我,我会考虑它们是不是有价值。”奈妮薇说。她能对这个女人做些什么?

“兰飞儿、古兰黛、雷威辛和沙马奥正在一同制定计谋。”

奈妮薇猛地一拉罪铐,让魔格丁踉跄了一下:“我知道这件事,告诉我一些新鲜的。”这个女人在梦的世界里是一名俘虏,但这副罪铐却只能存在于特·雅兰·瑞奥德里。

“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引诱兰德·亚瑟去攻击沙马奥,但如果兰德·亚瑟上钩了,他会在那里遇到其他使徒为他设下的圈套,至少古兰黛和雷威辛会伏击他。我想,兰飞儿在玩着另一个游戏,另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游戏。”

奈妮薇和柏姬泰忧虑地对望了一眼。兰德一定要知道这件事,他会知道的,今晚奈妮薇和伊兰就会和艾雯见面,只要她们能将这些特法器私自隐藏足够长的时间。

“不过,”魔格丁喃喃地说,“兰德·亚瑟不一定能活到发现那些陷阱。”

奈妮薇抓住银索连接到银项圈的部分,将那名弃光魔使拖到自己眼前。那双黑色的眼睛仍然不带一丝表情地看着她,但奈妮薇能够透过罪铐感觉到对方的恼怒,以及那种强行被压制的恐惧。“听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装出如此合作的样子?你以为只要你一直这样说下去,就能找到我心里的空隙,让你有机会逃脱。你以为我们谈话愈久,我就愈难杀死你。”魔格丁其实并没有想错,冷血地杀死任何人,即使是一名弃光魔使,对奈妮薇来说也是一件困难的事,也许她真的做不到。她该怎样处置这个女人?“但你要明白一点,我不会允许任何的语焉不详,如果你想对我隐瞒什么,我会在你身上做出一切你想对我做的事。”惊恐爬过罪铐的银索,显示着魔格丁心中那种刺骨的寒意。也许魔格丁对罪铐的了解并不像奈妮薇认为的那么详细,也许她相信奈妮薇能阅读她的思想。“现在,如果你知道关于兰德的线索,任何比沙马奥那些人更重要的事情,告诉我,马上!”

魔格丁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并且不停地舔着嘴唇:“兰德打算攻击雷威辛,就在今天上午,因为他认为雷威辛杀死了摩格丝。我不知道雷威辛是不是那么做了,但兰德相信这件事。然而雷威辛绝不会信任兰飞儿,他从来没有信任过另外那三个人,他又有什么理由信任呢?他认为这全都有可能是为他设下的某种陷阱,所以他自己也设了一个陷阱。他在凯姆林设立了结界,只要有男人在那里导引一个火星,他立刻就会知道。兰德会直撞进去,他现在肯定已经撞进去了。我想,他是要在日出的时候就离开凯瑞安。我并没有参与这件事,我什么都没有做,我——”

奈妮薇想让这个女人住嘴。畏惧的汗水从魔格丁的脸上不住滚下,让奈妮薇感到一阵恶心。她不想听到魔格丁用这种苦苦哀求的语气说话……她开始导引,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封住魔格丁的舌头,然后她笑了。她正在与魔格丁融合着,而且她处在控制的地位。魔格丁凸起了双眼,自己导引至上力,紧紧地绑住自己的舌头。奈妮薇又让魔格丁堵住自己的耳朵,然后才转向柏姬泰:“你怎么想?”

“伊兰的心会碎的,她爱她的母亲。”

“我知道!”奈妮薇猛吸一口气,“我会和她一起痛哭,而且每一滴眼泪都是真心的,但现在我必须先为兰德担心。我想她说的是实话,我差不多能感觉到她的心情。”她晃了晃那根银索,“但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你相信什么?”

“她说的是实话,她绝不会有多么勇敢,除非她确定自己占了优势,或者认为她能达到目标,而且你已经让她感到恐惧了。”

奈妮薇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柏姬泰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她的胃里添加了一个愤怒的气泡。她绝不会有多么勇敢,除非她确定自己占了优势,这完全可以用来形容奈妮薇自己。奈妮薇已经让魔格丁感到了恐惧,是的,她恐惧了,她不敢在说出的任何一个字里添加虚伪的成分。甩别人耳光是一回事,但如果是威胁要进行虐刑,即使是对于魔格丁,她也难以让自己把这样的威胁付诸实现。奈妮薇也许正在想要逃避一些她不得不去做的事,除非确认自己已经占据优势,否则就不会有多么勇敢。这次,奈妮薇愤怒的原因变成了她自己。“我们必须去凯姆林,至少我要去,再带上魔格丁。也许我在这里能导引的力量还不足以撕破一张纸,但只要有罪铐,我就能使用她的力量。”

“从特·雅兰·瑞奥德,你无法对醒来的世界造成任何影响。”柏姬泰平静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必须做些事情。”

柏姬泰仰起头,放声大笑:“哦,奈妮薇,你这样的懦夫真是会让别人感到惭愧呢!”突然间,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只碗里剩下的药实在太少了,我想我要醒——”话说到一半,她就消失了。

奈妮薇深吸一口气,解开魔格丁身上的能流,或者她是让魔格丁这样做的,因为罪铐的融合,她很难确定这样做的到底是谁。她希望柏姬泰还在身边,柏姬泰有双犀利的眼睛,有着对于特·雅兰·瑞奥德的丰富知识,有着她所没有的勇气。“我们要去另一个地方,魔格丁,你要用你全部的力量帮助我。如果我遭到意外……我可以向你保证,戴手环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相同的事情都会发生在戴项圈人的身上,只是程度要更加严重十倍。”魔格丁惨淡的面容说明她相信奈妮薇的话,当然,这是事实。

奈妮薇又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脑海里构筑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影像——凯姆林的王宫,伊兰曾经带她去过那里。雷威辛一定在那里,但他在醒来的世界,而不是在梦的世界。她必须有所行动。特·雅兰·瑞奥德在她的四周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