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烧断的丝线

兰德停住脚步。沿着走廊墙壁向前延伸的烧焦痕迹让六幅昂贵壁挂都变成了灰烬,另外一道火焰将几只镶嵌橱柜和桌案变成了木炭。这不是他做的。三十步以外的地方,穿戴红色外衣、胸甲和护面头盔的男人们死在白色石砌地面上,手中还握着无用的剑。这也不是他做的。雷威辛曾经尝试与兰德正面对决,这浪费了他许多力气,于是他采取了更加聪明的战术——他从那个王座所在的大厅中逃走了。这之后,他一直对兰德采取游击战术,每发动一次攻击之后立即逃走。雷威辛很强,也许像兰德一样强,而且比兰德拥有更多的知识。但兰德的口袋里有那件胖男人雕像的法器,而雷威辛一无所有。

这条走廊让兰德倍感熟悉,一来因为他以前见过这条走廊,二来因为他以前也见过一条与此非常相似的走廊。

我在遇到摩格丝的那天,与伊兰和盖温一同走过了这里。这个想法带着痛苦滑过了虚空的边缘,他在虚空中没有一丝感情。阳极力在激烈地燃烧、咆哮,但他像冰一样冷静。

另一个想法则如同一根荆刺。她躺在和这里一样的地板上,她的金发散开来,仿佛她正在熟睡。金发伊琳娜。我的伊琳娜。

爱莉达那一天也在这里。她预言了我带来的痛苦,她知道我的黑暗。她知道得不完全,但已经足够了。

伊琳娜,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疯了!我疯了。哦,伊琳娜!

爱莉达知道我,至少她知道我的一部分,但她甚至没有把她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如果她全都说出来就好了。

哦,光明啊,真的不存在宽恕吗?我在疯狂中做了这一切,难道我得不到任何慈悲吗?

加雷斯·布伦如果那时知道了我是谁,他一定会杀死我。摩格丝会下令对我处以死刑。也许那样摩格丝就能活下来,伊兰的母亲就能活下来。艾玲达能活下来,还有麦特、沐瑞。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如果我死了。

我已经得到了对我的折磨,我应该得到死亡。哦,伊琳娜,我应该死亡。

我应该死亡。

靴子敲击地板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转过身。

他们出现在距离他不到二十步远的一处宽阔十字路口,二十多名男子穿着胸甲、头盔和女王卫兵才会穿的白领红色外衣。只是安多现在已经没有女王了,这些男人也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向她效忠过。一只魔达奥率领着他们,没有眼睛的死白面孔上看不见任何经过阳光照射的痕迹,相互交叠的黑色甲片让它在移动时仿佛是一条披着黑鳞的毒蛇,漆黑斗篷并不随着穿着者的移动而飘起。看到无眼者就会在心中感到恐惧,但恐惧已经被虚空阻挡在遥远的地方。他们在看到兰德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然后那只半人举起了黑剑,在它身后,还没抽出剑的人们都把手放在剑柄上。

兰德——他觉得这是他的名字——以一种他以前不知道的方法开始导引。

人们和魔达奥都僵直在原地,白色的冰霜在他们身上愈结愈厚,冰面上冒起了袅袅的青烟。魔达奥举起的手臂随着一阵碎裂声掉落在地上,手臂和黑剑一碰到地板,立刻碎成了粉末。

兰德能感觉到那片冰冷——是的,这是他的名字,兰德——如同刀刃一样的冰冷。他走过那些冰柱,转进刚才这群人跑出来的走廊。冰冷,但比阳极力要温暖。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蜷缩着靠在墙上,穿着红色和白色的仆人制服,年纪大概还不到中年。两人互相拥抱在一起,仿佛是在彼此寻求着保护。那男人本来已经从魔达奥率领的队伍旁躲开了,但是看见兰德的时候——不仅仅是兰德,不仅仅是这个名字——他站起了身,但那个女人又把他拉了回去。

“快点离开吧!”兰德说着,伸出一只手。亚瑟,是的,兰德·亚瑟。“我不会伤害你们,但如果你们继续留在这里,会有别人伤害你们的。”

那个女人棕色的眼睛向上翻过去,如果不是被那个男人扶住,她已经倒在地上了。那个男人的两片薄嘴唇快速地开合着,仿佛他正在祈祷,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兰德向那个男人死死盯住的地方看过去,在他伸出外衣袖子的手腕上,金色鬃毛的龙头在他的皮肤上熠熠生辉。“我不会伤害你们。”他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将那两个人留在原地。他还要去追踪雷威辛,杀死雷威辛,然后呢?

除了靴子敲击在铺地石板上的声音之外,周围完全是一片寂静。在他脑海深处,一个虚弱的声音一直在哀伤地呢喃着伊琳娜和宽恕。他感到全身一阵紧张——雷威辛在导引,那个男人的身体里充满了真源。但没有任何事情是重要的。阳极力烧焦了他的骨骼,冻碎了他的肌肉,冲刷着他的灵魂,但又让他难以察觉到它的危险。一头潜伏在高草中的狮子——亚斯莫丁曾经这样说过,一头狂暴的狮子。亚斯莫丁也是不该死的吗?或者还有兰飞儿?不,不——

一瞬间,他感觉到编织的存在。刚刚来得及让自己倒伏下去,一道手臂粗的白光——液体的火焰切穿了墙壁,如同一把利剑扫过刚刚他胸口所在的地方。光柱经过的地方,墙壁、梁柱、门扇和壁挂全部消失了,被切断的墙壁悬挂在天花板上,一团团石块和石膏如雨一般泼洒下来。

弃光魔使害怕使用烈火。这是谁告诉他的?沐瑞,她绝对不该死的。

烈火从他的掌中跃出,灿烂的白色流焰射向攻击所发出的地方。他的烈火刚穿过墙壁,敌人的攻击立刻停止了,只在他视野中留下一片紫色的盲区。他放开自己的编织。成功了吗?

蹒跚地奔跑着,他导引风之力,将面前门板的残片撞得粉碎。房里空无一人。这是一个起居室,巨大的大理石壁炉前面摆放着几把椅子。他的烈火射穿对面的一道拱门,一直打进门外一个有喷泉的小院子里,又穿过院子里廊柱中的一根凹槽圆柱。

但雷威辛没有从那条路逃走,也没有死在那道烈火里,空气中还悬浮着阳极力编织的残迹。兰德能认出它来——和他来到凯姆林时打开的浮行信道并不一样,也不同于他进入王座大厅的神行(现在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那一点的了)。但他曾经在提尔见过与此相似的编织,他曾经自己做过一个。

他开始编织——一个信道,或者是一道裂缝——一个真实世界的空穴,在开口的另一侧并不是黑暗。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早就知这种状况,如果不是他这次看见了编织的残迹,他也许就不会知道该怎么做了。在他面前是同样的拱门,通往同样有喷泉的院子,同样的柱廊,也同样显示着他的烈火造成的破坏。但只是转瞬之间,他的烈火在拱门和柱廊上形成的整齐圆洞就在裂缝另一侧的世界里消失了,这个裂缝通向另一个世界,一个安多王宫的倒影,正如同那个提尔之岩的倒影。他感到一阵模糊的悔意,他应该和亚斯莫丁谈谈他在提尔的那次遭遇,但他从没把那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这没关系,在那一天,他的手中有凯兰铎,但现在他口袋里的法器也足够让他战胜雷威辛了。

快步走过那道裂缝,他松开编织,然后在裂缝完全消失之前就跑过了院子。如果距离够近的话,雷威辛很可能已经知道他打开了裂缝。有那个石雕的小胖男人并不代表着他可以轻松地等待着敌人的攻击。

除了他自己和一只苍蝇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这种感觉也和在提尔那次一样。走廊里的油灯并没有点燃,那些白色的灯芯肯定从没碰触过火焰,但即使是在建筑物最深处的走廊里也闪烁着黯淡的光,似乎所有的地方都在发光,却又找不到任何光源。有时候能看见灯架和其他东西被移动过了,只要一转眼,一座高灯架也许会被移动一尺的距离,或是一只花瓶被移动一寸,似乎有人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挪动了它们。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他知道,这里有许多事情是不能用常理揣度的。

就是那种感觉,当他跑过另外一条柱廊的时候,他感觉到了雷威辛。自从导引了烈火之后,他就再没有听到过哭喊伊琳娜的声音,也许他已经将路斯·瑟林赶出了脑海。

很好。他站在一座宫廷花园的边缘,这里的玫瑰花和白星树看上去就像真实世界中的一样干枯萎蔫,在几座高过宫殿的白色尖塔上飘扬着白狮旗,但那是会在眨眼间就发生改变的尖塔。很好,如果我不必分心去——

他感到有些奇怪,那是一种虚幻的感觉。他抬起手,立刻愣住了,他能透过自己的衣袖和手臂看见对面的花园。他低下头,透过自己的身体看见铺路的石板。他似乎变成一团正愈来愈稀薄的雾气。

不!这不是他的意念。一个影像出现在他的体内,一个高大的黑眼睛男人,脸上布满忧虑的皱纹,棕褐色的头发大部分已经变成了白色。我是路斯·瑟——

我是兰德·亚瑟,兰德打断了他。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手臂上的龙纹正在褪去,手臂的皮肤也开始逐渐变得黝黑,手指变得更长了。我是我。这个声音回荡在虚空中。我是兰德·亚瑟。

他拼命在脑海中固定自己的形象,挣扎着回想每天剃胡子时从镜里看到的面孔,从穿衣镜里看到的身形。这是一场狂乱的战斗,他毕竟从没真正地看见过自己。年长的黑眸男子,年轻的蓝眼少年,两个形象相互交融、挤压,年长的形象逐渐消退了,年少的形象恢复稳固。他的手臂慢慢变回了实在的样子,龙纹盘曲在上面,苍鹭疤痕重新浮上了手心。他曾经痛恨这些斑痕,但现在,即使还包覆在虚空中,他也几乎对着它们露出了笑容。

为什么路斯·瑟林要取代他?要让兰德·亚瑟成为路斯·瑟林的一部分?他确信那个满脸沧桑的黑眼睛男人就是路斯·瑟林。为什么是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这个地方吗?路斯·瑟林坚定地喊着“不”。这不是路斯·瑟林的攻击,是雷威辛干的。如果雷威辛能在真实世界中的凯姆林做出这种事,他一定已经做了。而如果雷威辛在这里能以这样的方式攻击,他也许也可以。这时,他已经努力地让自己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原样。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身边一片大约有六尺高的蔷薇树丛上,想象它逐渐变得矮小、模糊,那片树丛顺从地消失不见了。但他脑海中的想象刚一消失,它立刻又恢复了原样。

兰德冷冷地点点头,那么,这样做是有限制的。任何世界都会有限制和规则,只是他还不熟悉这里的。但他了解至上力,亚斯莫丁教了他许多,他同样也自学了许多。阳极力仍然在他体内,澎湃着生的甜美和死的恶臭。雷威辛一定看见了他,所以才能发出攻击。至上力可以让一个人察觉到许多事情,甚至是细微如发丝的事情,他相信这一点在这里和真实的世界是一样的。他几乎希望路斯·瑟林并没有悄无声息地离开,路斯·瑟林也许熟悉这个地方和这里的规则。

花园周围的建筑物有四层高,上面有许多能够俯视花园的窗户和阳台,雷威辛可能就是从那里试图……让他消失。他通过口袋里的法器引导着阳极力的狂流,闪电从天空中落下,如同数百枝攒簇在一起的银色利箭。每一扇窗户、每一个阳台都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被击毁。花园里充满了电光和崩碎的石块,空气发出嘶嘶的电流声,他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他放开闪电的编织,破碎的石块仍然不停地从周围的建筑物上掉落下来,耳朵里仍然充满了闪电的轰鸣,根本听不见那些石块撞击地面的声音。

现在,所有的窗户和阳台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窟窿,那些建筑物就像是巨型怪兽破碎的头骨,黑色的窗洞是它们的眼睛,阳台的残迹则是它们长满獠牙的嘴。如果雷威辛刚才躲在那里,他一定已经死了。但他要看到尸体才能相信这一点,他要亲眼见证雷威辛的死亡。

带着自己没察觉到的狰狞面容,他重新走进了宫殿,他要看到雷威辛的死亡。

奈妮薇趴倒在地上,勉强躲开了穿透身边的墙壁射过来的某样东西。魔格丁的动作像她一样快,让奈妮薇不必用罪铐将她强行拖倒。这是兰德干的?还是雷威辛?奈妮薇看见了白色的光柱,或者是液体的火焰,就如同在坦其克看见的一样。她绝对不想再接近那东西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想治疗伤患。烧了这两个男人吧,他们只知道杀人!

她仍然蹲在地上,转头向她们来时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一条空旷的宫殿走廊,只在走廊两侧的墙壁上各有一道十尺长的断裂,走廊的地板上摊着壁挂的残片,任何石匠都不可能在石块上凿出如此整齐的切口。至今为止,她还没看到这两个男人的踪影,只看见他们的杰作,而且那杰作还差点要了她的命。幸好她能利用魔格丁的愤怒,让这种情绪在她的体内翻涌。当然,首先要排除掉和怒火夹杂在一起的想要逃走的恐惧才行。她自己的怒火只能让她勉强感觉到真源,几乎不够让她导引魂之力并留在特·雅兰·瑞奥德了。

魔格丁双膝跪地,正在干呕。奈妮薇咬了咬嘴唇。这个女人又在想除掉罪铐了。当她们发现兰德和雷威辛真的也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时,魔格丁立刻又开始了反抗。好吧,当罪铐绕在你的脖子上时,企图打开它的下场就是呕吐,这是自然反应,甚至不劳奈妮薇自己动手。至少这次魔格丁的胃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求求你,”魔格丁抓住奈妮薇的裙子,“听我说,我们必须离开。”慌乱的情绪让她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恐惧的神情已经清晰地显露在脸上。“他们是以肉体的方式进入这个世界的,以肉体的方式!”

“安静,”奈妮薇心不在焉地说道,“除非你对我说谎,否则这就是一个对我有利的条件。”魔格丁宣称,带着真实的身体进入梦的世界,会限制一个人控制梦的能力。或者,在不小心泄漏了一些关于梦的世界的信息后,至少她承认了这一点,她也承认了雷威辛对于特·雅兰·瑞奥德的了解并不像她那么深。奈妮薇希望魔格丁的意思是雷威辛像自己一样不了解这里。奈妮薇毫不怀疑,至少自己对这里的了解要比兰德多。那个羊毛脑袋的蠢男人!无论他追赶雷威辛的理由是什么,他绝对不该让那个男人把他引到这里来。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在这里,用意念就可以杀人。

“你怎么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即使他们只是在睡梦中进入这里,他们也会比我们更加强大。而现在他们的真实身体也进入了这里,他们可以不眨一下眼就杀死我们。他们在肉体中能够导引的阳极力会远远超过我们在梦中能导引的阴极力。”

“我们是融合在一起的。”奈妮薇仍然没有在意魔格丁的话。她用力地拉了一下辫子,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她完全看不见、也感觉不到那些男人导引的能流,奈妮薇觉得这样很不公平。一座刚刚被切成两段的灯架突然恢复了完整,但立刻又断开了。那股白色的火焰一定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特·雅兰·瑞奥德总是很快就能恢复在这里出现的任何变化。

“你这个没脑子的傻瓜,”魔格丁抽泣着,用双手拉扯着奈妮薇的裙子,仿佛想摇醒她,“无论你如何勇敢,在这里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是被融合在一起的,但你现在没有力量,一点都没有。我们有的只有我的力量,还有你的疯狂。他们是以实体进入这里的,他们没有在做梦!他们拥有的力量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如果我们留在这里,他们就会把我们摧毁!”

“小声一点!”奈妮薇厉声喝道,“你想把他们引过来吗?”她匆匆地向前后各望了一眼,但走廊里仍然空空如也。那是脚步声吗?靴子的声音?兰德还是雷威辛?现在这两个人她都要小心。一个在做生死之争的男人,无论看见谁都有可能立刻发起攻击,即使是对他的朋友。嗯,反正,如果是她自己就会这么做。

“我们必须离开。”魔格丁依然坚持着,但她确实是放低了声音。她站起身,阴沉的脸上带着挑衅的神情,恐惧和愤怒盘结在她的心中,彼此之间不停地消长变化着。“为什么我还要帮助你?这太疯狂了!”

“你又想尝尝荨麻的滋味了?”

魔格丁打了个哆嗦,但黑色的眼睛仍然保持着顽固:“你认为你这样伤害我,就能让我甘心被他们杀死?你已经疯了。在你准备带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我就站在这里,绝不再动一步了。”

奈妮薇又拉了一下辫子。如果魔格丁拒绝走下去,她就只好拖着这个女人,这样她就没办法以很快的速度搜索这里,而这座宫殿里大概有几里长的走廊需要她搜索。魔格丁第一次反抗她的命令时,她真应该更加严厉一点。如果现在戴着手环的是魔格丁,那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奈妮薇;或者她会编织至上力控制奈妮薇的心神,让奈妮薇对她俯首帖耳。在坦其克的时候,奈妮薇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即使奈妮薇知道了这样的编织是如何做出来的,她也不觉得自己会把它用在别人身上。奈妮薇蔑视这个女人,全心全意地痛恨着她,但即使魔格丁没有了可利用的价值,奈妮薇也不能因为她拒绝走路就杀了她。现在的问题是,奈妮薇害怕魔格丁也知道她的想法。

但奈妮薇毕竟是曾经主导过妇议团的乡贤——虽然妇议团有时对她并不全然心服,妇议团也会对违反法律和严重违反习俗的男女们进行惩罚。她也许不能像魔格丁那样随意杀人,或者是玩弄别人的思想,但……

魔格丁张大了嘴,奈妮薇用风之力塞满了她的嘴,或者该说,是她利用罪铐迫使魔格丁塞住了自己的嘴,这种感觉与自己亲身导引没什么差别,但魔格丁知道奈妮薇运用的是她的能力。在承受塞噎之苦的同时,魔格丁还在因为自己像工具一样被使用而怒不可遏,黑色的眼睛喷射着怒火,而她自己的能流已经将她的手脚紧紧地捆住。而后,奈妮薇开始代替她想象肉体的感觉,就像刚刚那些荨麻触感一样,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除了感觉之外。

魔格丁僵直了身体,似乎一根鞭子正抽在她的屁股上。愤怒和耻辱沿着罪铐如潮水般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轻蔑。与魔格丁精心钻研的折磨方法相比,这个办法完全是小孩子的主意。

“等到你准备与我合作的时候,”奈妮薇说,“你只要点点头就好了。”不能耽误太长的时间,兰德和雷威辛正全力想要杀死对方。如果她为了躲避风险而一直在这里拷打魔格丁,如果因为这个而让雷威辛杀死了兰德……

奈妮薇记得她十六岁时的那天,就在成年人们认为她已经到了可以结辫子的年纪时,她和妮拉·赛恩打赌,从珂琳·艾玲那里偷了一块葡萄干布丁。她刚刚走出厨房,恰好撞到了艾玲太太。于是她将那时自己的遭遇一股脑地加在罪铐上,魔格丁的眼睛一下子凸出了眼眶。

奈妮薇又凶狠地重复了一遍。她不能阻止我!又一遍。无论她怎么想,我一定要帮助兰德!又一遍。即使那样会让我们没命!又一遍。哦,光明啊,她可能是对的,兰德会在认出我之前就杀死我们两个!又一遍。哦,光明啊,我讨厌害怕!又一遍。我讨厌她!又一遍。我讨厌她!又一遍。

她突然意识到,被捆缚的魔格丁正狂乱地挣扎着,拼命地点着头,似乎要将头从脖子上点下来。一时间,奈妮薇惊讶地看见,泪水正从魔格丁的脸上不停地流下。她急忙停止自己的想象,解开了风之力的绑缚。光明啊,我做了什么?我不是魔格丁!“那么,你不会再给我添麻烦了?”

“他们会杀死我们的。”魔格丁虚弱地说着。因为她还在不停地抽泣,奈妮薇几乎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但她确实是在匆忙地点着头。

奈妮薇努力让自己狠下心肠,魔格丁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她应该得到更厉害的惩罚。如果是在白塔,一名弃光魔使在经过审讯之后会立刻被静断,并处以死刑,而且一旦证实她的身份,判刑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好吧,现在我——”

霹雳摇撼着整座宫殿,墙壁发出劈啪的声音,地板上扬起了一层灰尘。奈妮薇倒在魔格丁的身上,她们踉跄着,吃力地保持着平衡。还没等到剧烈的震撼结束,又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仿佛猛烈的火焰正从山一样巨大的烟囱中爆发出来。咆哮声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随后是一阵似乎所有声音都已经消失的寂静。不,有靴子的声音,有一个男人正在奔跑。那个声音回荡在走廊里,是从北方传来的。

奈妮薇用力去推另一个女人:“快走。”

魔格丁呜咽着,但奈妮薇拖着她快步前进时,她并没有反抗。她大睁着眼睛,呼吸愈来愈快。奈妮薇觉得能有魔格丁在身边是件好事,不止是因为可以使用她的至上力。在暗影中隐藏了这么多年,这只蜘蛛已经变得如此懦弱,与她相比,奈妮薇觉得自己还是很勇敢的,几乎是勇敢。现在她只是因为生气于自己的畏惧,才勉强能导引足够的魂之力,让自己留在特·雅兰·瑞奥德。魔格丁早已经连骨头都在打哆嗦了。

将魔格丁用银索拖在身后,奈妮薇加快了步伐,向远处的脚步声一路追了过去。

兰德警觉地走进了这座圆形的庭院,他的背后是一幢三层建筑物,以这幢建筑物为基线,面前的地上用白色石板铺成了一个半环形。沿着半环形的边缘有一排十五尺高的白石柱,柱子顶端用同样颜色的石雕连在一起。在半环形的外面是另外一座花园,用砾石铺成的林阴道分散在低矮的树丛中。在石柱的围绕中,大理石长椅围绕着一个铺满了莲花的池塘,池水里游动着金色、白色和红色的鱼。

突然间,那些长椅晃动着,变成面貌不清的人形,只是那些人看上去仍然像原先的大理石一样苍白而坚硬。他已经知道了想要影响雷威辛做出的改变有多么困难。闪电从他的指尖爆出,将那些石人炸成了碎片。

空气变成了水,兰德在窒息中挣扎着向那些圆柱游去。他能看见前面的花园,雷威辛一定在柱子之间设立了屏障,让水不会灌到花园里去。还没等他开始导引,金、红、白色的形体已经冲向了他。它们比刚才池子里的鱼更大,口中生满了利齿,它们撕咬着他的皮肉,一股股鲜血在他四周形成了红色的薄雾。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挥打那些鱼,他处在虚空中冰冷的那部分已经在导引了。烈火喷薄而出,射向石柱间的屏障,射向每一个雷威辛能看到这个院子的地方。水流翻卷着,从他身边涌过,灌入他用烈火穿出的孔洞。金、白、红色的闪光仍然持续向他射来,在水中添加了更多的红丝,他漫无目的地朝四面八方射出烈火。他的肺里没有气息了。他开始竭力想象空气,把水想成空气。

突然间,水变成了空气,他重重地跌在石地板上,周围落下了许多不停扑腾的小鱼。他翻过身,从地上爬起来。所有的水都变成了空气,连他的衣服都干了。石柱组成的半环在完整无缺地站立和倒塌成一堆废墟之间来回变幻着。花园里的一些树时而躺倒在它们的树桩上,时而又像刚才一样沿道而立。他背后宫殿的白色墙壁上出现了许多窟窿,甚至有一个窟窿穿透了高高在上的镀金圆顶。许多窗户,包括一些窗户外面的镂空石砌窗栏都被切开。这些损伤也同样在闪烁着,不停地消失又重新出现,这并不是之前缓慢的变化,而是瞬息万变。倾颓、消失、残余、消失,接着又是完好无缺。

他哆嗦了一下,用手按住肋侧那个无法痊愈的伤口,那里传来了一阵阵刺痛,似乎是刚才的搏斗差点将旧伤撕裂。他全身各处的十几个咬伤也在疼痛着,这些都没有改变。他的外衣和裤子上全都是血染的裂口。是他将水变回空气的?还是有一道烈火击中了雷威辛,甚至杀死了他?如果不是最后一种可能,其他的可能完全没有意义。

抹去眼睛上的血,他仔细审视着花园周围的窗口和阳台,以及远处高大的柱廊。他刚要迈步,却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住了。在柱廊下面,他勉强能分辨出一个编织的残迹。从现在的位置上,他能看出那是一个空间的开口,但他必须走得更近一些才能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开口,通向什么地方。他跳过一堆时隐时现的石雕碎块,躲避着不时会倒在地上的树干,跑过了花园。那个痕迹几乎要消失了,他必须在它完全消失前赶到贴近它的地方。

他突然扑倒了下去,砾石地面擦伤了他的手掌,但他看不见任何有可能绊倒他的东西。他感觉到虚弱和晕眩,仿佛头部被重击了一下。他竭力想站起来,想继续向前奔跑,身体却只是在徒劳地挣扎。长长的毛发覆盖了他的双手,他的手指似乎在向手掌中抽缩,几乎变成了爪子的模样。一个陷阱。雷威辛并没有逃走,那个开口是一个陷阱,而他已经身陷其中了。

他拼命紧抓着虚空,想要固定住自己。他的双手,它们还是双手,几乎还是。他强迫自己站起来,两条腿却不正常地弯曲着。真源在向后退去,虚空在迅速萎缩,混乱的条纹压缩着没有情绪的空无。无论雷威辛要把他变成什么,这一定和导引没有关系。阳极力正从他身上滑走,即使是那件法器也无法阻止导引能流的减弱。在他周围,空无一人的阳台和柱廊全都紧盯着他。雷威辛一定躲在一扇有石雕窗栏的窗户后面,但会是哪一扇?这一次,他已经没有力量引发上百道闪电了。如果他的速度够快,他还能引发一道闪电。哪一扇?他和自己战斗着,努力将更多的阳极力引导进身体,欢迎着流入身体的每一点污染,至少它们证明了至上力还没有离开他。他蹒跚着环顾四周,徒劳地寻找着,叫喊出雷威辛的名字,那叫声就像是一头野兽的嗥吼。

拖着魔格丁,奈妮薇转过走廊的转角。在她前面,一个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下一个转角里,在他身后留下了一连串靴子声。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跟踪这个靴子声走了多久。有时候,这个声音会突然停息下来,她就只好停在原地,等它重新响起,才能确定追踪的方向。有时候,它的消失会伴随着另外一些事情的发生,她完全看不到那是什么事情。只是有一次,整个宫殿仿佛一口被敲响的大钟,发出震耳的轰鸣。另一次,她的头发似乎都要竖直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嘶嘶声,还有一次……这些并不重要。但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了人影。她看见了那个人黑色的外衣,她认为应该不是兰德。高度和兰德相仿,但那个人的身材更加魁梧,胸部更加壮硕。

奈妮薇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她早已经将结实的步行鞋改成天鹅绒的软鞋。如果她能听到那个男人的脚步声,那个男人也就能听到她的脚步声。魔格丁激烈的气喘声比她们的脚步声还要大。

奈妮薇跑到那个转角,停了下来,小心地贴着墙角望过去。她透过魔格丁连结着阴极力,随时做着导引的准备。她不需要导引,走廊已经空了。走廊一侧的墙壁上排列着有蔓草花纹石窗栏的窗户,走廊的尽头是一道门,但奈妮薇觉得那个人来不及跑进那扇门。在更靠近奈妮薇的地方,有另外一条向右侧延伸的走廊。她急忙跑到那个走廊口旁边,小心地向里面望去,那里也是空的。然而,在距离走廊口不远的地方有一道螺旋形的楼梯。

奈妮薇犹豫了一下。那个男人显然是正跑向一个确定的目标,这道走廊通往她们来时的地方。他会跑回去吗?那么他一定是跑上去了。

拉了一下身后的魔格丁,她慢慢地爬上了楼梯,同时努力克服着背后那名弃光魔使几乎歇斯底里的呼吸声和血液在自己耳部血管中的冲刷声,想听到其他一些声音。如果她走上去,发现那个男人就站在她对面……她已经发现了那个男人,但那个男人并没有发现她。主动权在她这一边。

沿着楼梯向上走了一层,她停下了脚步。这里的走廊和下面的完全一样,而且同样也是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他继续向上走了吗?

她脚下的阶梯微微颤抖着,仿佛这座宫殿被一只巨大的攻城锤猛撞了一下。然后又是一次,一道白色的火焰射穿了一扇石窗栏,向上划出一道长而深的裂口,当它开始切穿天花板的时候,突然又消失了。

奈妮薇咽了一下口水,眨眨眼,徒劳地想要除去视野里紫色的盲斑。那一定是兰德,他在攻击雷威辛。如果她过于靠近兰德,兰德也许会不小心把她杀死。如果他真的如此失控——在奈妮薇眼中,那确实是失控——甚至当他杀死她时,他自己可能都毫无所觉。

阶梯的颤抖停止了,魔格丁的眼睛里闪烁着惊恐的神色。感觉着从罪铐传来的情绪,奈妮薇很惊讶魔格丁为什么没有滚倒在地上、满嘴白沫地尖叫起来。奈妮薇自己也有一点想要尖叫的冲动了。她强迫自己踏上另一级台阶,反正向上走也不会比其他路线差。第二步几乎像第一步一样困难。但她很缓慢,因为不需要太过匆忙地走到他面前。魔格丁跟在她身后,仿佛一只被鞭子抽打过的狗,浑身不停地哆嗦着。

奈妮薇继续向上走去,一边竭尽所能拥抱阴极力(当然,是接近魔格丁的所能),以至于极致的甜美感甚至让她感到了痛苦。这是警告的讯号,如果她吸收更多的阴极力,她就有可能将自己静断,毁断自己的导引能力。那样的话,也许遭到静断的会是魔格丁,但也有可能是她们两个,而这些可能中无论哪一种如果现在发生,都意味着一场灾难。但她并没有消减体内的阴极力……生命力……充满了她的身体,只要再多加一根针的量,她的皮肤就会爆裂。她自己在导引的时候几乎也可以吸入这么大量的阴极力。她和魔格丁在导引的力量上是相当的,坦其克一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样就够了吗?魔格丁坚持说雷威辛比她更强大,至少魔格丁是了解雷威辛的。如果兰德比雷威辛弱,他不可能在这场战斗中活到现在。男人的体力比女人强,运用至上力的力量也比女人强,这太不公平了。白塔中的两仪师总是说,男人和女人在至上力上的力量是一样的,其实并不是——

她又在胡思乱想了。深吸一口气,奈妮薇拉着魔格丁离开了楼梯,她们已经上到了最顶层。

走廊里仍然是空的。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贴着墙角向另一边窥望过去。他就在那里,一名高大魁梧的黑衣男人,鬓角的黑发大半已经变成了白色。他正透过一扇窗栏弯曲的缝隙向下望去,脸上带着汗水和吃力的痕迹,但似乎正在微笑。一张英俊的面孔,像加拉德一样英俊,但这张脸并没有让奈妮薇的呼吸有丝毫加快。

奈妮薇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望着兰德,但那一定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奈妮薇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导引,但奈妮薇绝不会让他有机会注意到自己。她运用了自己掌握的所有阴极力,将它们化作火焰,灌满了雷威辛周围所有的空间。雷威辛周围的石块立刻冒起了青烟,热量逼得奈妮薇后退了几步。

雷威辛在火焰中发出惊骇的尖叫,踉跄着朝通往柱廊的方向退去。但只是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当奈妮薇还在后退的时候,雷威辛已经站稳了脚跟。虽然还被火焰围绕着,但他的身周裹了一层洁净的空气。那团大火用光了奈妮薇所有的阴极力,但雷威辛却挡住了它。奈妮薇能看到他走过火焰,虽然四周是一片火海,但她还是看得见。被烧焦的黑色外衣还冒着烟,雷威辛的面孔被烧毁了,一只眼睛变成了浑浊的乳白色。但是当他望向奈妮薇的时候,两只眼睛里都闪烁着骇人的凶光。

没有情绪沿着罪铐传过来,只有阴郁的麻木。奈妮薇的肠胃颤抖着。魔格丁已经放弃了,因为她相信,等待着她们的只有死亡。

许多根手指粗的火柱从兰德头顶上方石窗栏的孔洞中喷发出来,一直向柱廊而去。与此同时,他体内的混乱也消失了,他突然变回原来的自己,速度之快,甚至吓了他一跳。他一直在拼命地导引阳极力,想要依靠这个阻止身体的变化。现在,大量的阳极力猛然涌入他的身体,火焰和寒冰的崩塌让膝盖不停地颤抖,痛苦在虚空中像梭子一样来回穿行,引发虚空阵阵震颤。

雷威辛步伐不稳地退到了柱廊里,双眼还在望着屋里的某个地方。他浑身环绕着火焰,却很快就站稳了身体,似乎那些火焰完全无法碰到他,但他绝不是毫发无伤。兰德只能从他高大的身材上判断出那绝对是雷威辛,全身都是焦黑的痕迹和鲜红的血肉,任何治疗者看见这样的伤势都会感到紧张。雷威辛现在一定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只是因为虚空将肉体的感觉隔绝在遥远的地方,他才能表现出对这些伤口毫不在意的样子。

阳极力在兰德体内咆哮着,他将它释放出去,不是为了治疗。

“雷威辛!”兰德高喊了一声。烈火从他的手中射出,熔融的白光比一个人的身体更粗,兰德将全部至上力都倾注到那里面。

它击中了弃光魔使,雷威辛消失了。潜入鲁迪恩的暗之猎犬在消失之前先变成了发光的尘埃——无论它们是什么样的生命,它们在抗争着,拒绝彻底消失,或者是因缘在拒绝这种造物彻底地消失,即使那是暗之猎犬。但这一次,雷威辛只是……消失了。

兰德熄灭了烈火,将阳极力推开一点,同时连续眨动眼睛,想消除视野中的紫色斑块。他抬头盯着那片大理石廊柱上切出的圆洞,宫殿屋顶上与之相对应的另一个圆洞。它们一直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刚那一击的能量太过强大,梦的世界已经无法将这个地方恢复成原样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这个结果似乎来得太过容易了,也许他需要一些证据才能相信雷威辛真的死了。他向一扇门跑去。

奈妮薇慌乱地拼尽了所有力量,想要让自己的火焰再一次烧到雷威辛身上,她应该使用闪电的。现在她真是后悔得要命,她快死了,那双恐怖的眼睛盯住的是魔格丁,而不是她。但她也快死了。

液体的火焰如同烈马般冲进柱廊,与之相比,她的火焰立刻像是泉水一样清凉。巨大的震撼逼得她放开自己的编织,想要举起双手护住面孔。但还没等她将手举到面前,那道白焰已经消失了,雷威辛也是。她不相信雷威辛逃走了,那么极短的一瞬,短到她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想象——她看见白火碰到了雷威辛,雷威辛立刻变成了……灰尘。只是那么短短一瞬。这可能只是她的想象,但她不相信真的会是这样,她打着哆嗦吸了一口气。

魔格丁将脸埋在手中,抽泣、颤抖着。奈妮薇从罪铐中感觉到极度的宽慰,其他所有的情绪都被淹没在其中。

疾速的脚步声在她们下面的楼梯上响起。

奈妮薇转过身,向楼梯走了一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正深深地汲取着阴极力,做好了导引的准备。

当兰德出现在视野中,她才放松下来。兰德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孩子了,脸还是原来那张脸,但上面雕刻着严峻的神情,一双眼睛仿佛蓝色的寒冰,衣服上血染的裂口、脸上的凝血似乎很适合这张脸。

看着兰德的样子,奈妮薇毫不怀疑:如果他知道魔格丁的身份,会立刻出手杀掉她,但她对奈妮薇还有用处。兰德认识罪铐。奈妮薇没有多想,立刻改变了罪铐的形状。她消去了那根银索,只剩下戴在手腕上的手环和魔格丁脖子上的项圈。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得感到一阵慌乱,但她很快就松了一口气,因为发现自己仍然能够感觉到魔格丁。罪铐的功能和伊兰说的完全一样。也许兰德没看见刚才那根银索,她刚才是挡在魔格丁前面的,那根银索一直在她的身后。

兰德甚至没有多瞥魔格丁一眼:“那些火焰让我赶到这里,我想到这也许会是你,或者是……这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和艾雯见面?”

奈妮薇看着他,竭力摆出自然的表情。那么寒冷的一张脸。“兰德,智者们说过,你做的这种事是非常危险的,甚至是邪恶的。她们说,如果你以肉体的方式进入这里,你就会失去一些特质,一些人性。”

“智者们无所不知吗?”兰德从她身边走过,专注地盯着那道柱廊,“我原先也以为两仪师无所不知,这没关系,我不知道转生真龙可以拥有多少人性。”

“兰德,我……”奈妮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少让我给你治疗一下吧!”

兰德将头放在奈妮薇伸出的手里,奈妮薇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的皮肉伤并不严重,只是数量非常多,奈妮薇确定其中大部分是咬伤,却想不出是什么把他咬成这样的。但真正让奈妮薇感到心寒的是那处旧伤,那个经过了治疗,却永远无法治愈的伤口——一个凝聚着黑暗的污池,奈妮薇觉得那一定和阳极力的污染很像。她导引出复杂的能流——风之力、水之力、魂之力,甚至掺杂了一丝火之力与地之力,将它们引入兰德的身体。他没有号叫或抽筋,他甚至没有眨眨眼,他只是颤抖。仅此而已。过了一段时间,兰德将奈妮薇的双手从他脸上拿开。奈妮薇并没有怎么反对。兰德皮肉的破裂和瘀肿早已消失了,但那处旧伤没有任何改变。除了死亡之外,任何伤病都是可以治愈的,任何伤病都可以!

“他死了吗?”兰德平静地问,“你看见他死了吗?”

“他死了,兰德,我看见了。”

兰德点点头:“但还有其他人,对不对?其他的……使徒。”

奈妮薇感觉到从魔格丁那里传来一阵恐惧,但她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兰德,你必须离开这里,雷威辛死了,这个地方现在对你非常危险。你必须离开,不要再以肉体状态回到这里了。”

“我会走的。”

奈妮薇没有察觉到兰德做出任何行动,当然,她是不可能察觉到的。但片刻之间,她觉得兰德身后的柱廊……发生了某种改变,那里看上去和原先并没有不同,除了……她眨眨眼,兰德背后柱廊里的大洞消失了。

兰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说着话:“告诉伊兰……求她不要恨我,求求她……”痛苦扭曲了他的面容。在那一瞬间里,奈妮薇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伊蒙村的那个男孩正为失去自己心爱的东西而难过。奈妮薇伸过手去,想拍拍他,他却后退了一步,面孔重新变成了冰冷的石雕。“岚是对的,告诉伊兰,要她忘记我,奈妮薇。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了别的爱人,她在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位置了。岚也要我告诉你同样的话,岚也找到了另一个人,他请你忘记他。与其爱上我们,还不如当初就别出生。”他又向后退去,退出三大步,他周围的空间随着他的动作而扭曲,然后,他消失了。

奈妮薇盯着兰德消失的地方,完全没去在意在闪烁中重新出现的残损柱廊。岚要兰德告诉她这些?

“一个……不平凡的男人,”魔格丁轻声说,“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男人。”

奈妮薇转头瞪着魔格丁,一些从未有过的情绪透过罪铐传到她这里,畏惧仍然是其中的主要成分,但其间渗透着……也许用“期待”来形容是最合适的。

“我还是很有用的,不是吗?”魔格丁继续说着,“雷威辛死了,兰德·亚瑟得救了。如果没有我,肯定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奈妮薇现在明白了,魔格丁的希望更多于期待。奈妮薇迟早都会醒过来,那时罪铐就会消失。魔格丁在向她邀功——仿佛这些并不是奈妮薇逼她做的,她害怕奈妮薇会在离开特·雅兰·瑞奥德之前狠下心杀了她。“也是我应该离开了。”奈妮薇说。魔格丁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从罪铐传来的畏惧与希望都增强了。一只大银杯出现在奈妮薇的手中,杯子里盛满了茶汁。“把它喝下去。”

魔格丁退缩了一下:“这是……?”

“不是毒药,如果我想杀你,就不必费这样的力气。毕竟,你如果在这里死亡,醒来后你也不会活着。”希望的情绪已经远远强过了畏惧。“这会让你入睡,深深地入睡,你将无法在这样的沉睡中进入特·雅兰·瑞奥德,这种药的名字叫叉根。”

魔格丁缓缓地拿过杯子:“那么,我就不能跟踪你了?我不反对。”她仰头将杯子里的茶汁全部灌入口中。

奈妮薇看着她。这么大的量应该会让她迅速陷入沉眠,一个残酷的念头让她想说些话,她知道这很残酷,但她不在乎。不该让魔格丁得到任何平静的休息。“你知道柏姬泰没有死。”魔格丁的眼睛微微眯起了一点,“你知道芙芮恩是谁。”对面的女人竭力想睁大眼睛,但眼皮止不住地粘在了一起。奈妮薇能感觉到叉根的药效在她体内迅速扩展。奈妮薇集中精神看着魔格丁,让她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多停留一会儿,不该让一名弃光魔使得到平静的睡眠。“你也知道史汪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早已不是玉座了,但我在特·雅兰·瑞奥德里从没提到过这些,从来都没有。我们很快就能再次见面了,我相信,我们见面的地方会是沙力达。”

魔格丁的眼睛向上翻去,奈妮薇不知道这是因为叉根的效力,还是她单纯地晕过去了,不过这没关系。她放开魔格丁,这名弃光魔使眨眼间就消失了。那只银项圈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至少伊兰会为这个感到高兴的。

奈妮薇走出了梦境。

兰德沿着宫殿走廊一路跑去,宫殿各处的破坏比他想象中要少一些,当然,他并没有认真去看。他跑向宫殿前面的大广场,强劲的风之力将高大的宫门撞开,同时撞断了半数固定门板的铰链。在巨大的椭圆形广场边缘,他找到了目标——兽魔人和魔达奥。雷威辛死了,其他弃光魔使不在这里,但凯姆林城中还横行着许多兽魔人和魔达奥。

它们正在激战,大约几百,甚至是几千名暗影生物将它们的敌人包围在其中。黑甲兽魔人和骑在马上的魔达奥挡住了兰德的视线,让他看不见深陷战团的是什么人,但他终于辨认出,在战场的正中心飘扬着一面血红的旗帜。而现在已经有一些暗影生物被宫门爆开的声音吸引,朝他转过了头。

此时兰德却僵立在原地——一团团火球正冲破黑色甲胄的包围,将许多兽魔人烧成了火炬,这不可能。

兰德不敢再保有什么希望和幻想,他开始导引。一根根细长的烈火柱向外疾速射出,一等攻击奏效,立刻切断能流。兰德精细地操纵着威力被压低很多的烈火,竭力避免让它们触及到战场的核心区域,但它的杀伤力并没有减低多少。第一个被烈火击中的魔达奥浑身颜色发生了彻底的翻转,死黑色的斗篷变成了耀眼的白色,随后变成飘飞的尘埃,彻底消失了,它刚才骑的马发狂地向远处跑去。兽魔人、魔达奥,每一个扑向他的暗影生物都遭遇了同样的下场。然后他开始让烈火卷入那些还在围攻中的暗影生物,不停泛起的发光尘埃四处飘飞,似乎永远也不会止歇。

暗影生物们无法抵挡这样的攻击,残忍的嘶嚎和啸吼变成了畏惧的尖叫,它们朝所有远离兰德的方向逃去。兰德看见一只魔达奥竭力想重新聚拢兽魔人,却连人带马被踩在脚下,践踏至死,但其余的魔达奥都掉转马头,随着兽魔人一同逃走了。

兰德没有再去追杀它们,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从暗影生物的包围中冲杀出来的艾伊尔人身上。艾伊尔人的队伍没有旗帜,但这次,一名戴着面纱、在束发巾下隐约可见红色头巾的艾伊尔人正举着那面旗帜。通向广场的街道上也在进行着战斗。艾伊尔人、凯姆林的市民,甚至是身穿女王卫兵制服的士兵都在与兽魔人相互厮杀着。显然,那些想要干掉女王的人更无法容忍兽魔人的出现。兰德完全没有去注意这些,他只是在艾伊尔人的队伍中拼命地搜索着。

就在那里,一名女子穿着白色的宽松上衣,一只手抓着宽大的裙子,正在猛砍一名逃跑的兽魔人,而她手里的武器是一把短匕首。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火焰就裹住了那个熊嘴的兽魔人。

“艾玲达!”兰德嘶声高喊着,没有发现自己正在大步狂奔,“艾玲达!”

麦特也在那里,外衣已经破烂不堪,剑刃长矛上染满了鲜血。现在他正靠在黑色的矛杆上看着逃跑的兽魔人,显然他已经满足于把剩下的战斗交给别人去处理了。亚斯莫丁笨拙地握着剑,不停向四周观望着,提防有兽魔人突然杀回来,向他发动袭击。兰德能感觉到亚斯莫丁体内的阳极力,只是非常弱小,但他不认为亚斯莫丁会把手中的剑当成主要的战斗武器。

烈火,烈火烧断了因缘的丝线。愈强的烈火,烧断的丝线就愈长。被烧死的人在这段丝线中所做的事,都将变成从未发生。兰德不在乎他对雷威辛的那一击会不会将因缘拆散一半。他只要这样的结果。

他感觉到有泪水在脸颊上滚落,便放开了阳极力和虚空,他想要感觉到自己的心情。“艾玲达!”他抱起艾玲达,转了一圈。艾玲达却只是吃惊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个疯子。带着万分的不愿,他放下了艾玲达,这样他才能拥抱麦特。

不过麦特推开了他:“你出什么事了?你以为我们死了吗?是差不多了,但还没有,当一名将军也不会有这么危险!”

“你还活着。”兰德笑着说。他理了理艾玲达的头发,艾玲达的头巾已经遗失了,一头秀发都披散在脖子周围。“真高兴你还活着,就是这样。”

兰德又扫视了一遍大广场,愉快的心情减弱了。现在没有任何事能彻底削去他的好心情,但看着尸体狼藉的战场,他的心确实冷了许多。这些尸体中有许多太过娇小,不可能是男人。兰德在死者之中看到了蕾特勒,她的面纱和半边脖子都不见了,她不会再为他煮汤了。派文双手抓着一根手腕粗细的兽魔人长矛,矛尖穿透了他的胸膛。兰德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表情——惊讶。烈火从因缘中夺回了朋友的生命,但太多的人、太多的枪姬众都回不来了。

珍惜你还拥有的,欣喜于你所挽救的,不要沉溺在对失去的哀悼中。这不是他的想法,但他接受了这个想法。在被阳极力的污染毁掉神智之前,这样的想法似乎能让他不至于因为其他事情而提早陷入疯狂。

“你去了哪里?”艾玲达问,她的声音里没有怒气,只有一丝宽慰,“一秒钟之前,你还在这里,但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我必须去杀死雷威辛。”他平静地说。艾玲达张大了嘴,但他将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然后轻轻将她推开。珍惜你还拥有的。“不要说这个了,他死了。”

贝奥瘸着腿走了过来,束发巾仍然围在头上,但面纱已经被挂到了胸口,大腿和手里最后一根短矛上都沾满了鲜血。“夜跑者和黑影众正在逃亡,卡亚肯。一些湿地人加入了对抗它们的舞蹈,其中甚至还有一些武装士兵——他们一开始舞蹈的对象是我们。”苏琳跟在贝奥身后,同样没有戴着面纱,脸颊上横着一道可怕的伤口。

“将它们全部猎杀,无论要追多远,”兰德说完便向前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尽量离艾玲达远一些。“我不想让它们逃散到乡下去。注意那些士兵,我要找出他们谁是雷威辛的人,谁是……”他继续走着,说着,没有再回头。珍惜你还拥有的。